给别人写的或译的书作序,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熟悉书的内容,把书介绍给读者,或进一步对内容做些分析评论,供读者参考,甚至能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那本书。另一种是作序的人并不熟悉书的内容,而认为这样的书目前很需要,有一部分人在等候它的出版,同时对著者或译者有一定的了解,因而乐于写序,以表达殷切的期望之情。前一种的序当然是重要的,也是读者所欢迎的;但后一种也不无意义,未可厚非。我这篇序属于后者。首先,我对于当代北欧文学是外行;其次,这些短篇小说我没有读过。本书的编译者石琴娥同志虽口头上向我介绍过一些小说的内容,但我不愿一知半解地妄加评议。我只能谈一谈我为什么对这本书抱有殷切的期望。

我之所以希望能早日读到这本书,主要因为它是我国出版的第一部比较全面精心选辑的当代北欧短篇小说集。回想五四以来,翻译过不少国家和地区的文学名著以及一般性的作品,可是北欧五个国家的文学,虽然有过鲁迅茅盾的提倡,介绍却是很不够的。当然,易卜生的戏剧、勃兰兑斯的文学史著作,在中国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安徒生的童话陶冶了千千万万中国儿童的心灵,丰富了他们的幻想,但除此以外,关于北欧文学,我们知道的就很有限了。就以史特林贝而论,译成中文的也只是东鳞西爪,难以看到这个大作家作品的全貌。形成这个局面的客观原因主要是通晓北欧语言的人太少,更谈不上研究北欧文学。过去翻译的为数不多的北欧作品,基本上都是通过英语转译。近些年来,由于国家之间、人民之间的友好交往日益频繁,学习北欧语言的人逐渐增多,其中也有人研究北欧文学,译介北欧的作品,而且是直接通过北欧国家的语言。这部当代北欧短篇小说集的出版正好适逢其会,它使读者能从不同角度而又比较集中地了解北欧人怎样生活、怎样思想,文艺界有些什么流派,有些什么与其他国家不同的特点。我不懂北欧任何一个国家的语言,更谈不上懂得它们的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但由于我在8年前到北欧五国做过为期两个月的访问,5年前又被邀请到瑞典丹麦住过三个星期,那里的山水人物曾给我以难忘的印象,我对他们产生一种深厚的情谊。我希望能在这本选集中某些(不是所有的)短篇里再一次看到那里的山水人物,重温一次往日的情谊。

我初次访问北欧,是在1977年从9月17日至11月14日,到了从前没有到过的北欧,一踏上那里的土地,便感到耳目一新,许多事物跟我原来设想的几乎完全两样。最显著的是位置接近北极圈的冰岛,顾名思义,那里该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想不到地下高温的喷泉给冰岛的居民送来永恒的温暖,冬季都可以露天游泳。岛的绝大部分被火山爆发时喷吐出来的熔岩覆盖,可耕地只占全岛面积的百分之一二,人口不过二十几万,可是冰岛人把沿海可以居住的城市建设得妖媚多姿,别饶风趣。冰岛曾长期隶属于挪威和丹麦,直到1944年才成为独立的共和国,但是它保留了北欧最古老的文化。从12世纪起,冰岛人就用《埃达》诗体歌颂了民族大迁徙后与基督教传入以前的北欧的神话与英雄传说。他们更多地写出西欧最早的散文之一《萨迦》,记载了氏族与氏族之间、国王与国王之间无止无休的争夺,以及海盗侵扰欧洲沿海各地的事迹。《埃达》富于幻想,《萨迦》是客观的纪实,不加粉饰。一个冰岛的朋友自豪地说:“在中世纪,丹麦、瑞典、挪威的国王们争夺领土,人们忙于打仗,我们的祖先却在和平的冰岛用羊皮纸写下来北欧古代的史实和神话。”

在中世纪,丹麦和瑞典都各自有过一个时期称雄一世。丹麦女王玛格蕾特一世曾把挪威、瑞典合并于她的统治之下。16世纪瑞典独立后,17世纪便指兵南下,参加了在德意志土地上进行的30年战争。只有挪威经常处于弱势,时而隶属丹麦,时而与瑞典联合,直到1905年才取得独立。可是它的文学艺术,在19世纪中叶以后大放异彩,易卜生的戏剧、格立各的音乐、蒙克的绘画,都是举世闻名。恩格斯在1890年写给保·恩斯特的信里说:“挪威在最近20年中所出现的文学繁荣,在这一时期除了俄国以外没有一个国家能与之媲美。”挪威于1814年脱离丹麦与瑞典联合时,制定了一部宪法,恩格斯在同一信里说,挪威“已经找到机会争得一个比当时欧洲的任何一个宪法都要民主得多的宪法”。至于挪威的奇山异水,绚烂的秋林,汽车从那里驶过,好像永无止境,因此在我的记忆里也永未消失。

丹麦和瑞典,都曾经扩大领土,侵略邻邦,18世纪以后,它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境内,争端渐趋平息,著名的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也就应运而生。在丹麦,且不提欧登塞安徒生的故居吸引了多少从世界各地来的旅客和儿童,就以哥本哈根大学而论,一位文学教授引导我走进一间可容二三百人的课室,他说,勃兰兑斯曾在这里讲授欧洲19世纪文学主流,随后他指着窗外的一条街说,120年前基尔克郭尔天天在这里散步。我想,这位愤世嫉俗、对欧美现代哲学发生巨大影响的思想家于1855年在散步时昏倒死去,也许就是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

在五个国家中间,以人口而论,瑞典可以说是蔚然大国,因为除人口稀少的冰岛外,其他三国人口的数目都在400万与500万,而瑞典的人口则有800多万。瑞典在15世纪就在乌普萨拉建立了大学,瑞典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文人学者都跟这个大学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能在梦幻中与神鬼交往的神秘哲学家斯维登堡、给植物分科立目,在生物学史上做出重要贡献的林奈、从自然主义转变为超现实主义的史特林贝——有的在那里学习过,有的在那里工作过,至今在乌普萨拉人们还乐于谈讲他们的逸闻趣事。从1901年起始颁发的诺贝尔奖奖金,虽未必很公允,但对世界上科学与文学的成就起了一定的鼓励作用。

种族和语言与前边四个国家的人民截然不同的芬兰人,在远古时代从亚洲迁移到北欧的东北角,在被称为“千湖之国”的地区安家落户。12世纪他们被瑞典人征服,18世纪20年代又划入俄国的版图,1917年十月革命后才取得独立。这个长期被异族统治的民族并没有忘却基督教传入以前他们祖先所歌唱的神话与英雄传说。这些歌唱代代相传,在人民口中保存了数百年之久,直到19世纪才由一位学者把它们连串起来,整理成长篇史诗《卡勒瓦拉》(中文译本译为《英雄国》)。《卡勒瓦拉》不仅可与冰岛的《埃达》遥相呼应,就是与印度、希腊的史诗相比,也无逊色。

以上说的大都是历史上的旧话,但对于我这样一个生疏的旅客,初次听闻,也不无新鲜之感。下边再说些半新半旧的话,以便进入我所听到和看到的“当代”。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冰岛还属于丹麦,芬兰隶属俄国,那时所谓的北欧,从政治上看只不过是丹麦、瑞典、挪威三个王国。这三个国家严守中立,人民过着和平的生活,给人以世外桃源之感。到了30年代,意大利和德国的法西斯主义猖狂肆虐,欧洲的列强也剑拔弩张,北欧国家虽然内部也存在着阶级矛盾,但表面上还是与世无争,一片和平景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它们和平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先是苏芬战争,随后是丹麦、挪威被法西斯德国占领,英美的军队也进入冰岛,只剩下瑞典保持中立,收容了不少德国、丹麦、挪威反法西斯的流亡者。战后这五个国家的议会于1951年成立北欧理事会,强调合作,互通情报。但是在欧洲东西对峙的形势下,它们有的与西方为邻,有的与东方接壤,它们的外交政策也不尽相同,所以参加北大西洋公约的只有位于西方的三个国家。

北欧王国,在19世纪都是农业国,人民生计困难,有不少人迁移到美洲谋生,这在它们的文学中都有所反映。20世纪,它们渐渐工业化,由于没有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人民的生活也富裕起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创伤平复后,近20年来,科学技术迅速发展,它们的政府一般都实行福利政策,瑞典成为举世闻名的福利国家。因之它们的文化与社会生活都发生显著的变化。关于这种变化,我从有限的接触中听到过一些反映。

在北欧,很难看到我们心目中的农村,我访问过几家农户,都是独自一家用机械耕种几十公顷的土地。丹麦一个农户的主人引导我参观了他清洁的饲养场和高大的机械房后,站立在他的家门前,望着广袤的田野,不无感慨地说:“这片土地从前需要五家的劳动力耕种,如今机械到农村,人口入城市,只剩下我这孤零零的一家,好不寂寞。”北海发现石油,给挪威带来财富,是一件大好事,挪威西南临海、建立于11世纪的古老的斯塔万格市很快地就变成新兴的石油城。我在那里住了一天一夜,早晨走进餐厅,出人意料,里边坐着许多说英语的妇女和小孩,都是与挪威合作开发石油的美国资本家的家属。这天下午,我访问一个年轻的社会学者,她正在调查开发海底石油的工人们的生活,她谈了一些新问题后,用这样一句话做了结束:“美国人带来技术,也带来了美国的生活方式。”一位瑞典诗人赠给我一本诗集,封面上画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坐在公共汽车上,有的坐在船上,有的走在路上,男女老幼都面带笑容,中间显著地位坐着一个资本家,他扬扬得意,好像这些人的“幸福”都是他的赐予。人们看着这幅画不禁要问:这些人将要到哪里去?他们的明天和将来是否也是这样?诗人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福利国家。”与这幅画相类似,一位广播电台的台长向我说:“白天紧张工作,晚间看电视代替读书,周末到郊外一宿,这就是一般人的生活。”此外,我还听到一些问题:人们经常感到失业的威胁,有些企业却雇用廉价的外国工人。家庭的解体是不是必然的趋势?妇女解放是否只解释为性的解放?老人为了排解寂寞,是否只能把一条狗当作自己的亲人?文学的风尚往往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某个时期倾向社会批判,表示反抗,某个时期回到内心,描述隐秘的私情,是由于时代的需要,还是受到外来的影响?丹麦有人向我说:“安徒生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但是瑞典一位作家跟我谈到安徒生,他说:“《皇帝的新衣》到现在还有现实意义。”——上边的那些情况和问题,我不知道在这部短篇小说集里是不是有所反映?

北欧人勤劳自立的美德,给我深刻的印象。在冰岛我看见有人利用假日,一砖一瓦地筑造自己的住房。在芬兰访问一位画家,他的寓所别具风格,不同凡响,是他和他的妻子共同设计亲手建筑的。当然,也有建筑材料公司为他们准备好室内室外各种应有的材料,他们买来,便能像小孩堆积木那样,称心如意地把房屋堆砌起来。青年人满了18岁,便自力更生,不接受父母的资助。在冰岛和丹麦我都看见过小学生在清晨上学之前,从报社里领取一二百份报纸,挨门挨户地递送,挣得自己的零用钱。他们热爱自由民主,挪威被法西斯德国占领时,挪威的共产党员和爱国人民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特隆海姆附近的“抵抗博物馆”陈列着当年法西斯的种种暴行和抵抗运动中许多英勇的事迹,它不仅教育着挪威的人民,也教育着外国来的参观者。北欧的进步人士关心发展中的国家,他们中间有些作家、艺术家去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旅行或作较长时期的居住,报道那里的生活,同情或支持那里人民的斗争。新中国成立后,北欧国家除冰岛较晚外,都是在50年代初期和我国友好地建立了外交关系。——他们良好的勤劳习惯,他们热爱自由民主的精神,我想,在这部小说集的某些篇章里应会有所表现。

小说集的编译者向我说过,选译的小说主要是现实主义的,但也不排斥现代主义各种的创作方法。采用什么创作方法,是作者的自由,读者可以有爱好的不同,没有权力叫作者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这些当代小说的作者,在他们运用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各种创作方法的同时,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还继承了《萨迦》完全客观不加粉饰的朴素风格或《埃达》与《卡勒瓦拉》中神奇的幻想?是否还有斯维登堡神秘的梦幻或基尔克郭尔的悲愤与忧郁在某些篇里流露?

我提出了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出于揣测,它们或许与小说集的内容有关,也许无关。不管怎样,我是希望我过去在北欧极短时期内的所见所闻能在这部集子里得到一些印证,享受一点与故人重逢似的快乐。所以我乐于为它写这篇序,等候它早日出版。

1985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