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時

天地以精英之氣賦於人,而人鍾是氣也,養之全,充之盛,至於彪炳閎肆而不可遏,往往因感而發,以宣造化之機,述人情物理之宜,達禮樂刑政之具,而文章興焉。三代以下,名能文章者眾矣。其有補於世教、可與天地同悠久者,代不數人,人不數篇,可不精擇而慎傳之歟!今傳於世,若梁昭明《文選》、《唐文粹》、《宋文鑑》固已號爲掇其英、拔其粹矣。然《文粹》、《文鑑》止錄一代之作;《文選》雖兼備歷代,而去取欠精,識者猶有憾焉。至宋西山真先生集爲《文章正宗》,其目凡四:曰辭命,曰議論,曰敘事,曰詩賦。天下之文,誠無出此四者,可謂備且精矣;然眾體互出,學者卒難考見,豈非精之中猶有未精者耶?海虞吳先生有見於此,謂文辭宜以體制爲先,因錄古今之文入正體者,始於古歌謠辭,終於祭文,釐爲五十卷;其有變體若四六、律詩、詞曲者,別爲《外集》五卷附其後:名曰《文章辨體》。辨體云者,每體自爲一類,每類各著序題,原制作之意,而辨析精確,一本於先儒成說,使數千載文體之正變髙下,一覽可以具見,是蓋有以備《正宗》之所未備而益加精焉者也。非先生學之博、識之正、用心之勤且密,寧有是哉!先生之孫淳爲監察御史,嘗攜是編至京。今都憲萬安劉公顯孜,昔與淳同官,獲一見焉,而愛好之不忘。至是奉命巡撫南畿,訪求於先生仲子銓、曾孫木得之,親爲校正訛謬,將刻諸梓,以廣其傳。於是邑人之尚義者,爭捐貲爲助,而板刻遂成。刑部陸員外昶,於先生爲邑後進,樂聞其書得傳,屬予爲之序。

嗟夫!文章,天下公器也。自昔志勤於集錄者,孰不欲名當時而傳後世?然有不幸或埋沒焉者,殆未遇知而好之者,公其傳於眾也。今先生是編,家藏之久,乃得都憲劉公篤好而表章之,豈非幸歟!抑非獨先生之幸,實學者之幸也。繼自今學者得而誦之,具見諸家之體而力追古作,於以黼黻皇猷,恢弘治理,使斯文超兩漢而追三代之盛,端自此始,豈不尤爲世道幸哉!然則先生是編,雖幸賴公以傳,而公之名亦將與先生並傳於無窮也。先生名訥,字敏德,學行淳正,可方古人,著書績文,老而不倦。官終副都御史。所著有《小學集解》、《性理補注》、《晦庵文鈔、詩鈔》、《草廬文粹》、《祥刑要覽》,與此並行於世云。

天順八年秋,九月既望,賜進士及第、嘉議大夫、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知制誥、同知經筵事、國史總裁安成彭時序。

諸儒總論作文法

《易》、《詩》、《書》、《儀禮》、《禮記》、《周禮》、《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皆聖賢明道經世之書。雖非爲作文設,而千萬代文章,皆從是出。(《文章精義》)

按:此條出宋李耆卿《文章精義》首條。四庫全書本《文章精義》此條《儀禮》之後無《禮記》、《周禮》,而是《春秋》。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作者也;導揚諷誦,本乎比興者也。著作者流,蓋出於《書》之《謨》、《訓》,《易》之《象》、《繫》,《春秋》之筆削,其要在於髙壯廣厚,辭正而理備,謂宜藏於簡冊者也;比興者流,蓋出於虞、夏之詠歌,商、周之風雅,其要在於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於謠誦者也。(柳子厚)

按:此條出《柳河東集》卷二一《楊評事文集後序》。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故凡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畅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皆不可無。(顏之推)

按:此條出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末句“皆不可無”,非顏原文。原文“牧民建國”後接云“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餘力,則可習之”云云。

文章與時髙下,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涉秦、漢復起;漢之文,至三國而病,唐興復起。夫政龎而土裂,三光五嶽之氣分,大音不全,故必混一而後大振。(劉夢得)

按:此條出《劉賓客文集》卷一九《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記,則軌範於覈要;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工豔。此修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爲地矣。(《文心雕龍》)

按:此條出《文心雕龍·定勢篇》。

夫刺美風化,緩而不迫,謂之“風”;采摭事物,摛華布體,謂之“賦”;推明政治,正言得失,謂之“雅”;形容盛德,揚厲休功,謂之“頌”;幽憂憤悱,寓之比興,謂之“騷”;感傷事物,託於文章,謂之“辭”;程事較功,考實定名,謂之“銘”;援古刺今,箴戒得失,謂之“箴”;猗吁抑揚,永言謂之“歌”;非鼓非鐘,徒歌謂之“謠”;步驟馳騁,斐然成章,謂之“行”;品秩先後,序而推之,謂之“引”;聲音雜比,髙下短長,謂之“曲”;吁嗟慨歌,悲憂深思,謂之“吟”;吟詠情性,合而言志,謂之“詩”;蘇、李而上,髙簡古澹,謂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謂之“律”。此詩之語衆體也。帝王之言,出法度以制文者,謂之“制”;絲綸之語,若日月之垂照者,謂之“詔”;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即師衆而誓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出於上者謂之“教”;行於下者,謂之“令”;持而戒之者,“敕”也;言而喻之者,“宣”也;諮而揚之者,“贊”也;登而崇之者,“冊”也;言其倫而析之者,“論”也;度其宜而揆之者,“議”也;別嫌疑而明之者,“辨”也;正是非而著之者,“說”也;“記”者,記其事也;“紀”者,紀其實也;“書”者,纘而述焉者也;“策”者,條而封焉者也;“傳”者,傳而信者也;“序”者,緒而陳者也;“碑”者,披列事功而載之金石也;“碣”者,揭示操行而立之墓隧也;“誄”者,累其素履,而質諸鬼神也;“志”者,識其名系而埋之壙穴也;(按:或作“識其行藏而謹其終始也”。) “檄”者,激發人心而喻禍福也;“移”者,自近移遠使之周知也;“表”者,布臣子之心,致君父之前也;“箋”者,修儲后之問,伸宮閫之儀也;“簡”者,質言之而略也;“啟”者,文言之而詳也;“狀”者,言之公上也;“牒”者,用之官府也;捷書不緘,插羽而傳之者,“露布”也;尺牘無封,指事而陳之者,“劄子”也;青黄黼黻,經緯以相承者,總謂之“文”也。(《珊瑚鉤詩話》)

按:《珊瑚鉤詩話》“總謂之文也”之後有云:“此文之異名也。客有問古今體制之不一者,勞於應答,乃著之篇以示焉。”

作文之體,初欲奔馳,久當撙節,使簡重嚴正,時或放肆以自舒,勿爲一體,則盡善矣。(歐陽公)

按:此條出歐陽修《文忠集》卷一五〇《書簡七·與澠池徐宰書》。

孫元忠朴嘗問歐陽公爲文之法。公云:“於吾姪豈有惜?只是要熟耳。變化之態,皆從熟處生也。”(同)

按:張鎡《仕學規範》卷三四錄此,注出《呂氏童蒙訓》。

頃歲,孫莘老識文忠公,乘間以文字問之。答云:“無他術,惟讀書多,則爲之自工。世人之患,在懶讀書;又作文字少,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同)

按:此條出《東坡志林》。

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言止而意不止,尤爲極至,如《禮記》、《左傳》可見。(東坡)

按:蘇軾《策略五首》其一云:“臣聞有意而言,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蓋有以一言而興邦者,有三日言而不輟者。一言而興邦,不以爲少,而加之毫毛;三日言而不輟,不以爲多,而損之一辭。古之言者,盡意而不求於言,信己而不役於人。”“自漢以來,世之儒者,忘己以徇人,務射策決科之學,其言雖不叛於聖人,而皆汎濫於辭章,不適於用。臣嘗以爲晁、董、公孫之流,皆有科舉之累,故言有浮於其意,而意有不盡於其言。”《仕學規範》卷三五錄此,注出《呂氏童蒙訓》。

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同)

按:此條出東坡《與姪帖》,云:“二郎得書知汝安,並議論可喜,書字亦進,文字亦苦無難處,止有一事與汝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乃絢爛之極也。汝只見爹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學此様,何不取舊日應舉時文字看,髙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當且學此,書字亦然。善思吾言。”

辭氣或不逮初造意時,此病只是讀書未精博耳。“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不虛語也。(山谷)

按:此條出黃庭堅《山谷集》卷一九《與王觀復書》。

大凡爲文,須要有溫和敦厚之氣,章疏告君文字,蓋尤不可無也。(楊龜山)

按:此條出《龜山先生語錄》:“爲文要有溫柔敦厚之氣。對人主語言及章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又見《龜山集》卷一○《語錄》)楊時,字中立,號龜山,南劍將樂人。熙寧九年進士,官至國子祭酒。髙宗即位,除工部侍郎兼侍讀,以龍圖閣直學士提舉杭州洞霄宮。卒,諡文靖。事跡具《宋史》本傳。時爲二程門人,理學家。

作文以理爲主。自《六經》以下,至于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爲寓理之具也。故學文之道,急於明理;如爲文而不明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若未明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爲奇,反覆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張文潛)

按:此條出張耒《柯山集》卷四六《答李推官書》,云:“自六經以下,至于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爲寓理之具也。是故理勝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詘者,巧爲粉澤而隙間百出。此猶兩人持牒而訟,直者操筆不待累累,讀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節目;曲者雖使假詞於子貢,問字於揚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調和,食之於口,無一可愜,況可使人玩味之乎?故學文之端,急於明理,夫不知爲文者,無所復道,如知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夫決水於江河淮海也,水順道而行,滔滔汩汩,日夜不止,衝砥柱,絕呂梁,放於江湖,而納之海,其舒爲淪漣,鼓爲波濤,激之爲風飈,怒之爲雷霆,蛟龍魚黿,噴薄出沒,是水之奇變也,而水初豈如此哉?是順道而決之,因其所適而變生焉。溝瀆東決而西竭,下滿而上虛,日夜激之,欲見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達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溝瀆而求水之奇,此無見於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爲奇之文也。六經之文,莫奇於《易》,莫簡於《春秋》,夫豈以奇與簡爲務哉?勢自然耳。《傳》曰:‘吉人之詞寡。’彼豈惡繁而好寡哉?雖欲爲繁,不可得也。自唐以來,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爲缺句斷章,使脉理不屬,又取古書訓詁,希於見聞者撏撦而牽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覆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

作文須是靠實,說得有條理,不可架空纖巧。大要七分實,只二三分文。如歐公文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如張承業宦者傳自然好。東坡如《靈璧張氏園亭記》最好,亦是靠實。秦少游《龍井記》之類,全是架空說,全不起發人意思。(晦庵)

今人作文好用難字。如讀《漢書》,便去收拾三兩箇字。曾南豐尚解使一二字,歐、蘇全不使一難字,而文字如此好。(同)

按:此與前條後一條同出《朱子語類》卷一三九《論文上》。本條原云:“因論今人作文好用字,如讀《漢書》之類,便去收拾三兩箇字。洪邁又較過人,亦但逐三兩行文字筆勢之類好者讀看。因論南豐尚解使一二字,歐、蘇全不使一箇難字,而文章如此好。”

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纔用便用著。(同)

文章以體制爲先,精工次之。失其體制,雖浮聲切響,抽黄對白,極其精工,不可謂之文矣。(倪正父)

按:王應麟《玉海》卷二〇二《辭學指南》引倪正父語。末有云:“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以不知體制。龍溪益公號爲得體制,然其間猶有非君所以告臣、人或得以指其瑕者。”倪思,字正甫,湖州歸安人,乾道二年進士。官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兼侍講,遷禮部侍郎、吏部侍郎等職。事跡具《宋史》卷三九八本傳。

詩文不關世教,雖工何益?(葉水心)

按:此條出《水心文集》卷二九《贈薛子長》:“讀書不知接統緒,雖多無益也;爲文不能關教事,雖工無益也。”葉適,字正則,自號水心居士。

前輩作文,各有入門處。退之本《孟子》,永叔亦祖《孟子》,故其議論,純正少疵。子厚、明允,皆自言其所得處,明允多自《戰國策》中來,視子厚爲不純。子瞻亦祖其家學,氣焰赫奕,人多慕之,然少純正。要之,自《六經》來,則源深而流長,人但見其正大温粹,不知其所養者有本也。此最當謹,所習之始若不謹,則末可知。本既立,必學問充就而後識見造詣。凡見之議論言語者,皆正大純粹,如冠冕佩玉,入宗廟之中,人自起敬。學力既到,體制亦不可不知,如記、贊、銘、頌、序、跋,各有其體。不知其體,則喻人無容儀,雖有實行,識者幾人哉?體制既熟,一篇之中,起頭結尾,繳換曲折,反覆難應,關鎖血脉,其妙不可以言盡,要須自得於古人。(《金石例》)

按:此條出潘昂霄《金石例》卷九《論古人文字有純疵》、《論作文法度》條。

文章不使事最難,使事多亦最難。不使事難於立意,使事多難於遣辭。能立意者未必能造語,能遣辭者未必能免俗。大抵爲文者多,知難者少。(《捫蝨新話》)

按:《說郛》卷二二上引陳善《捫虱新話》“作文使事之難”條。

篇中不可有冗章,章中不可有冗句,句中不可有冗字,亦不可有齟齬處。(《緯文瑣語》)

爲文當要轉常爲奇,回俗入雅,縱横出没,圓融無滯,乃可與言遠。(同)

作文須要血脉貫穿,造語用事妥帖。前世號能文者,無不知此。(同)

按:《緯文瑣語》,李郛著,書佚莫考。郛字子經。

文字須要數行整齊處,數行不整齊處。意對處,文却不必對;文不對處,意著對。(《精義》)

學文切不可學怪句,且須明白正大,務要十句百句只作一句貫串意脉。說得通處,儘管說去,說得反覆,竭處自住。所謂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同)

按:以上兩條出李塗《文章精義》。

文章不難於巧而難於拙,不難於曲而難於直,不難於細而難於粗,不難於華而難於質。(同)

退之自言:作爲文章,上規姚姒、《盤》、《誥》、《春秋》、《易》、《詩》、《左氏》、《莊》、《騷》、太史、子雲、相如,閎其中而肆其外。子厚自言:每爲文章,本之《詩》、《書》、《禮》、《春秋》、《易》,參之《穀梁》、《孟》、《荀》、《莊》、《老》、《國語》、《離騷》、《太史公》。此韓柳爲文之旨要,學者宜思之。(《容齋隨筆》)

按:此條出《容齋隨筆》卷七《韓柳爲文之旨》。

作議論文字,須考引事實無差忒,乃可傳信後世。東坡作《二疏贊》云:“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區,不足驕士。”其立意超卓如此。然以其時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後二年,蓋寛饒誅;又三年,韓延夀誅;又三年,楊惲誅。方二疏去時,三人無恙。(同)

按:此條出《容齋隨筆》卷四《二疏贊》。

凡學文,初要膽大,終要心小。由粗入細,由俗入雅,由繁入簡,由豪宕入純粹。(叠山)

按: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放膽文》。枋得字君直,號叠山。

聖人立言與庸衆人異:貶一人不必多言,只一字一句貶之,其辱不可當;褒一人不必多言,只一字一句褒之,其榮不可當。孔子褒管仲只四句:“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孟子,學孔子者也,褒百里奚只三句:“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韓文公,學孔、孟者也,褒孟子初只兩句:“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終只兩句:“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與孔子褒管仲之語同。歐陽公作蘇老泉墓志云:“眉山在西南數千里外,公父子一日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之文章遂擅天下。”亦得此法。(同)

按:《文章軌範》卷四《小心文》。

東坡作史評,必有一段萬世不可磨滅之理,使吾身生其人之時,居其人之位,遇其人之事,當如何處置。凡議論好事,須要一段反說;凡議論一段不好事,須要一段好說:文勢亦圓活,義理亦精微,意味亦悠長。(同)

按:此條不見今本《文章軌範》。

文以傳道,古聖人不得已而爲之,謂欲句之難道、義之難曉,必不然矣。《詩》三百篇,皆可以播管絃、薦宗廟。《書》者,二帝三王之世之文也,文之古無出於此,則曰:“惠迪吉,從逆凶。”又曰:“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在《禮·儒行》,夫子之文也,則曰:“衣冠中,動作謹。”在《易》則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夫豈句之難道、義之難曉耶?今爲文而舍《六經》,又何法哉?若第取《書》之“弔由靈”、《易》之“朋盍簪”者,法其語而謂之古,是豈所謂之古文哉?(《小畜文集》)

按:此條出王禹偁《小畜集》卷一八《答張扶書》,原云:“夫文傳道而明心也,古聖人不得已而爲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則無咎,事君則有立,及其無位也,懼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傳乎後,於是乎有言焉;又懼乎言之易泯也,於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爲之也。既不得已而爲之,又欲乎句之難道邪?又欲乎義之難曉邪?必不然矣。請以《六經》明之。《詩》三百篇,皆儷其句,諧其音,可以播管絃、薦宗廟。子之所熟也。《書》者,上古之書,二帝三王之世之文也,言古文者,無出於此,則曰‘惠迪吉,從逆凶’,又曰‘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在《禮·儒行》者,夫子之文也,則曰‘衣冠中,動作慎’,‘大讓如慢,小讓如偽’云云者。在《樂》則曰‘鼓無當於五聲,五聲不得不和;水無當於五色,五色不得不彰’。在《春秋》則全以屬辭比事爲教,不可備引焉。在《易》則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夫豈句之難道邪?夫豈義之難曉邪?今爲文而舍《六經》,又何法焉?若第取其《書》之所謂‘弔由靈’,《易》之所謂‘朋盍簪’者,橅其語而謂之古,亦文之弊也。近世爲古文之主者,韓吏部而已,吾觀吏部之文,未始句之難道也,未始義之難曉也。其間稱樊宗師之文必出於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稱薛逢爲文以不同俗爲主,然樊、薛之文不行於世,吏部之文與六籍共盡,此蓋吏部誨人不倦、進二子以勸學者,故吏部曰:‘吾不師今,不師古,不師難,不師易,不師多,不師少,惟師是爾。’”

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爲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羣拔萃。(《困學紀聞》)

按:此條實出黃庭堅《與王觀復書》。《困學紀聞》卷一七《評文》實引山谷之文。

文章要有曲折,不可作直頭布袋;然曲折太多,則語意繁碎,整理不下,反不若直頭布袋之爲愈也。(元遺山)

按:此條出元好問《詩文自警》,孔凡禮《元遺山集》卷五四自明初唐之淳《文斷》輯錄。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

文有以繁爲貴者,若《檀弓》石祁子“沐浴佩玉”、《莊子》之“大塊噫氣”用“者”字;韓子《送孟東野序》用“鳴”字,《上宰相書》“至今稱周公之德”其下又有“不衰”二字:凡此類則以繁爲貴。又有以簡爲貴者,若《舜典》“至於南岳,如岱禮。”“西岳如初”;《史記》“事在某人傳”:凡此類則又以簡爲貴也。但繁而不厭其多,簡而不遺其意,乃爲善矣。(《文則》)

按:考陳騤《文則》未見此條。王構《修辭鑑衡》卷二《繁簡》條,同此,未注出處。然《文則》卷下有云:“文有數句用一類字,所以壯文勢、廣文義也,然皆有法。韓退之爲古文霸,於此法尤加意焉。如《賀冊尊號表》用‘之謂’字,蓋取《易·繫辭》;《畫記》用‘者’字,蓋取《考工記》;《南山詩》用‘或’字,蓋取《詩·北山》。”

文有助辭,猶禮之有儐、樂之有相也。禮無儐則不行,樂無相則不諧,文無助則不順。《檀弓》曰“勿之有悔焉耳矣”,《孟子》曰“寡人盡心焉耳矣”,《檀弓》曰“我弔也與哉”,《左氏傳》曰“獨吾君也乎哉”,凡此一句而三字連助,不嫌其多也。《左氏傳》曰“其有以知之矣”,又曰“其無乃是也乎”,此二句六字成句,而四字爲助,亦不嫌其多也。《檀弓》曰“南宮縚之妻之姑之喪”,《樂記》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凡此不嫌用“之”字爲多。《禮記》曰“言則大矣美矣盛矣”,此不嫌用“矣”字爲多。《檀弓》曰“美哉輪焉”,《論語》曰“富哉言乎”,凡此四字成句而助辭半之,不如是,文不健也。《左氏傳》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此文每句終用助,讀之殊無齟齬艱辛之態。(同)

詩人用助辭,多用韻在其上。有用“也”辭,若“何其處也,必有與也”。有用“而”辭,若“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有用“矣”辭,若“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有用“忌”辭,若“抑磬控忌,抑縱送忌”。有用“兮”辭,若“其實七兮,迨其吉兮”。有用“之”辭,若“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有用“止”辭,如“既曰庸止,曷又從止”。有用“且”辭,若“椒聊且,遠條且”。又《禮記》散文亦有韻協,如曰“禮行於郊,而百神受職焉;禮行於社,而百貨可極焉;禮行於祖廟,而孝慈服焉;禮行於五祀,而正法則焉”。(同)

按:上兩條見陳騤《文則》卷上。

結文字須要精神,不要閒言語。韓文公《獲麟解》結云:“麟之所以爲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送浮屠文暢序》結:“余既重柳請,又嘉浮屠能喜文辭,於是乎書。”歐公《縱囚論》結:“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爲髙,不逆情以干譽。”皆此法也。(同)

按:唐順之《稗編》所錄《文章辨體》此條注出《麗澤文說》。

詩者始於舜、皋之《賡歌》,三代列國,風雅繼作,今之《三百五篇》是也。其句法自三字至八字,皆起於此。三字句若“鼓咽咽,醉言歸”之類;四字句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五字句若“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類;七字句若“交交黄鳥止於棘”之類;八字句若《十月之交》曰“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之類。漢、魏以降,格致寖多,自唐迄於國朝,而體制大備矣。(同)

按:張鎡《仕學規範》卷三七《作詩》引此條,注出《古今總類詩話》。又按《藝文類聚》卷五六引摯虞《文章流別論》云:“詩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爲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後世演之,遂以爲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屬是也;七言者,‘交交黄鳥止于桑’之屬是也;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之屬是也。”

詩以意義爲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髙,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世人見古人語句平易,仿效之而不得其意義,便入鄙野可笑。(同)

按: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六引此條,注出《劉貢父詩話》。

“謝朝華之已披,起夕秀於未振”,學詩者尤當領此。陳腐之語,固不必涉筆;然知求去陳腐而翻爲怪怪奇奇不可致詰之語以欺人,不獨欺人,而且自欺,誠學者之大病也。(同)

按:此條出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