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歌謠辭
按西山真氏輯《文章正宗》,凡古文辭之載於經、聖人所嘗刪述者,皆不敢錄,獨采書傳所載《康衢》、《擊壤》歌謠之類,列於古詩之前。
【疏證】 真德秀,字希元,號西山,浦城人,慶元五年進士,紹定中,拜參知政事,進資政殿直學士。卒諡文忠。著有《四書集編》、《大學衍義》、《西山文集》等。事跡具《宋史·道學傳》。
真德秀編《文章正宗》二十卷、《續集》二十卷。是集分辭命、議論、敘事、詩歌四類。此書去取嚴格,劉克莊《後村詩話》曰:“《文章正宗》初萌芽,西山先生以詩歌一門屬予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爲主,如仙釋、閨情、宮苑之類,皆勿取。”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孔子刪詩》條曰:“真希元《文章正宗》所選詩,一掃千古之陋,歸之正旨,然病其以理爲宗,不得詩人之趣。”“必以坊淫正俗之旨,嚴爲繩削,雖矯昭明之枉,恐失《國風》之義。六代浮華,固當芟落,必使徐、庾不得爲人,陳、隋不得爲代,毋乃太甚,豈非執理之過乎?”《四庫提要》謂此書“持論甚嚴,大意主於論理而不論文”。此乃宋代理學先生編選文集風氣使然,大抵著眼在道學而非文學也。
《文章正宗》卷二二上,錄《康衢謠》、《擊壤歌》、《南風詩》、《卿雲歌》、《麥秀詩》、《采薇歌》、《飯牛歌》、《扊扅歌》、《朱儒歌》、《築者謳》、《去魯歌》、《楚狂接輿歌》、《滄浪歌》、《獲麟歌》、《曳杖歌》、《黄鵠歌》、《紫芝歌》凡十七首,末注云:“右書傳所載古辭。”
左克明《古樂府》卷一《古歌謠辭》總論云:“上古帝王之世,德化下洽,民樂無事,故擊壤之老人、康衢之童子,與夫卿雲之瑞、南風之時,民莫不因之而成歌,其後風衰雅缺,而妖淫靡曼之聲起,至周衰,有秦青,復有韓娥,衛之王豹,齊之綿駒,皆稱善歌。世傳其能,然並徒歌也。《爾雅》曰:‘徒歌謂之謠。’《廣雅》曰:‘聲比於瑟琴曰歌。’《韓詩章句》云:‘有章曲謂之歌,無章曲謂之謠。’梁元帝《纂要》云:‘齊歌曰謳,吳歌曰歈,楚歌曰豔,浮歌曰哇,振旅而歌曰凱歌,堂上奏樂而歌曰登歌,亦曰升歌。’漢時有相和歌,本出於街陌謳謠,而吳歌雜曲始亦徒歌,後入於樂府。故歌有因地而作者,《易水》、《垓下》之類是也;有因人而作者,《五子》、《華元》之類是也。甯戚以困而歌,項籍以窮而歌,鄭子産、孔子、漢張堪、皇甫嵩、郭喬卿俱取其政治而歌,雖所遇不同,至於發乎情則一也。”
徐師曾《文體明辨·古歌謠辭》序題云:“按歌謠者,朝野詠歌之辭也。《廣雅》云:‘聲比於琴瑟曰歌。’《爾雅》云:‘徒歌謂之謠。’《韓詩章句》云:‘有章曲謂之歌,無章曲謂之謠。’則歌與謠之辨,其來尚矣。然考上古之世,如《卿雲》、《采薇》,並爲徒歌,不皆稱謠;《擊壤》、《扣角》亦皆可歌,不盡比於琴瑟,則歌、謠通稱之明驗也。孔子刪詩,雜取周時民俗歌謠之辭以爲十五《國風》,則是古之有詩皆起於此,故又通謂之詩。至若《國風》以前,歌謠之屬見諸傳記,不一而足;雖未必當時所作,然亦有可采者。及考其別,則有歌,有謠,有謳,有誦,有詩,有辭,不特歌、謠二者而已。”
且曰:“出於經者可信,傳記所載者未必當時所作。”
【疏證】 《文章正宗》卷二二上《曳杖歌》後附注云:“以上古辭,出於經者可信,傳記所載者未必當時所作,姑錄之,以俟考質。”
其好古傳疑之意至矣。今謹遵其意,仍以《康衢》童謠爲首,終於荀卿《佹詩》,彙置卷端,以俟考質云。
【疏證】 《文章辨體》卷一《古歌謠辭》所錄有《康衢謠》、《擊壤歌》、《南風詩》、《卿雲歌》、《采薇歌》、《黃澤謠》、《祈招詩》、《商歌》、《子產歌》、《孔子歌》、《師乙歌》、《獲麟歌》、《接輿歌》、《滄浪歌》、《渡伍員歌》、《越人歌》、《鄴民歌》、《成相》、《佹詩》。
《荀子·賦篇》:“天下不治,請陳《佹詩》。天地易位,四時易鄉。列星殞墜,旦暮晦盲。幽晦登昭,日月下藏。公正無私,反見從横。志愛公利,重樓疏堂。無私罪人,憼革貳兵。道德純備,讒口將將。仁人絀約,敖暴擅強。天下幽險,恐失世英。螭龍爲蝘蜓,鴟梟爲鳳皇。比干見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時之不祥也,拂乎其欲禮義之大行也,闇乎天下之晦盲也。皓天不復,憂無強也。千歲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學,天不忘也。聖人共手,時幾將矣。與愚以疑,願聞反辭。其小歌曰:念彼遠方,何其塞矣。仁人絀約,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讒人服矣。琁玉瑤珠,不知佩也。雜布與錦,不知異也。閭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以盲爲明,以聾爲聰,以危爲安,以吉爲凶。嗚呼上天,曷維其同?”
按:荀子《成相》、《佹詩》之體式或源於歌謠,而其所詠迥別於歌謠,故吳訥以此二者附於古歌謠之後,恐未穩也。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三六:“首卷以荀卿諸詩附入,略不識詩之面目。”則攻之太過。
古賦
按賦者,古詩之流。
【疏證】 班固《兩都賦序》:“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文選》李善注:“《毛詩序》曰‘詩有六義焉’,二曰賦。故賦爲古詩之流也。”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辨騷第五》:“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自變風終陳夏,而六詩不見采於國史。然歌詠胸懷,本於民性,聲詩之作,未遽廢頹。尋檢左氏內外傳文,所載當世謳名,不一而足:若南蒯之歌(昭公十二年) ,萊人之歌(哀公五年) ,齊人之歌(哀公二十一年) ,申叔儀之歌(哀公十三年) ,以及魯人之譏臧孫,鄭人之誦子產,其結言位句,與《三百篇》固已小殊,而大體無別。是知詩句有時而變通,詩體相承而無革。降及戰代,楚國多材,屈子誕生於舊郢,孫卿退老於蘭陵,並爲辭人之宗,開賦體之首。觀孫卿所作《賦》及《佹詩》,是四言爲多,而《成相》之辭,則句度長短儳互。屈子《天問》、《大招》及《九章》諸亂辭,亦盡四言,惟《離騷》、《遠遊》之類,織以長句,而間以語詞,後世遂以此體爲《楚辭》所獨具。檢《國語》載晉惠公改葬共世子,臭達於外,國人誦之曰:‘貞之無報也,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貞爲不聽,信爲不誠,國斯無刑,媮居幸生。不更厥貞,大命其傾。威兮懷兮,各聚爾有,以待所歸兮。猗兮違兮,心之哀兮!歲之二七,其靡有徵兮。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鎮撫國家,爲王妃兮。’此先於屈子二百餘年,而其句度已長於舊式。《史記》載優孟歌孫叔敖事,亦先於屈子,又南土之舊音也。然則屈子之作,其意等於《風》、《雅》,而其體沿自謳謠。自承宣尼刪訂之緒餘,而下作宋、屈、馬、揚之矩矱。論其大名,則並之於詩;察其分流,則別稱爲賦。班固之論,可謂深察名號,推見原流者已。自彥和論文,別騷於賦,蓋欲以尊屈子,使《離騷》上繼《詩經》,非謂騷、賦有二。觀《詮賦篇》云:‘靈均唱《騷》,始廣聲貌。’是仍以《離騷》爲賦矣。《隋書·經籍志》別《楚辭》於總集,意蓋亦同舍人。觀其序辭云:‘王逸集屈原以下迄劉向’云云,是仍以《楚辭》爲總集矣。惟昭明選文,以《楚辭》所錄爲騷,斯爲大失。後之覽者,宜悉其違戾焉。”
《漢·藝文志》曰:“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必稱詩以喻意。春秋之後,聘問歌詠不行於列國,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荀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其後宋玉、唐勒、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雲,競爲侈麗閎衍之辭,而風諭之義沒矣。”
【疏證】 此出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原云:“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後,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於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隐古詩之義。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雲,競爲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於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按:《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著錄“屈原賦二十五篇”,而不以“騷”爲總名。
迨近世祝氏著《古賦辨體》,因本其言而斷之曰:屈子《離騷》即古賦也。古詩之義,若荀卿《成相》、《佹詩》是也。
【疏證】 《古賦辨體》八卷,元祝堯編。堯字君澤,江西上饒人,延祐五年進士,爲江山尹,遷無錫州同知。其書自楚辭以下,凡兩漢、三國、六朝、唐、宋諸賦,每朝錄取數篇,以辨其體格。《文章辨體》論賦之流別,每據《古賦辨體》而立論。
《古賦辨體》卷三《兩漢體上》:“《漢·藝文志》曰:‘大儒荀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如所云,則騷即風也。) 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如荀卿《佹詩》、《成相》,並賦也,所謂“古詩之義”在是。) ”
摰虞《文章流別論》曰:“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前世爲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楚詞之賦,賦之善者也。故揚子稱‘賦莫深於《離騷》’,賈誼之作,則屈原儔也。”
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一:“世率稱楚騷、漢賦,昭明《文選》分騷、賦爲二,歷代因之,名義既殊,體裁亦別。然屈原諸作,當時皆謂之賦。《漢·藝文志》所列‘詩賦’一種,凡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而無所謂‘騷’者。首冠‘屈原賦二十五篇’,序稱‘楚臣屈原,離讒憂國,作賦以風’,則二十五篇之目,即今《九歌》、《九章》、《天問》、《遠遊》等作明矣。所謂《離騷》,自是諸賦一篇之名。太史傳原,末舉《離騷》,而與《哀郢》等篇並列,其義可見。自荀卿、宋玉,指事詠物,別爲賦體。揚、馬而下,大演波流,屈氏諸作,遂俱係《離騷》爲名,實皆賦一體也。”
按:《詩藪》內編卷一又云:“騷與賦句語無甚相遠,體裁則大不同。騷複雜無倫,賦整蔚有序;騷以含蓄深婉爲尚,賦以誇張宏鉅爲工。”“騷盛於楚,衰於漢,而亡於魏;賦盛於漢,衰於魏,而亡於唐。”乃與前說不同。
然其所載,則以《離騷》爲首,而《成相》等弗錄。尚論世次,屈在荀後,而《成相》、《佹詩》亦非賦體。
【疏證】 《古賦辨體》卷一《楚辭體上》第一篇爲《離騷》。
至於《成相》、《佹詩》是否賦體,學界尚存爭議。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云:“屈原、孫卿諸家,爲賦多名。孫卿以《賦》、《成相》分二篇,題號已別,然《賦》篇復有《佹詩》一章,詩與賦未離也。”而吳訥以《成相》、《佹詩》入古歌謠,則恐未當。辯詳前《古歌謠》。
劉師培《論文雜記》:“賦之爲體,則指事類情,不涉虛象,語皆徵實,辭必類物;故賦訓爲鋪,義取鋪張。循名責實,惟記事析理之文,可錫賦名。自戰國之時,楚騷有作,詞咸比興,亦昌賦名,而賦體始淆。”
故今特附古歌謠後,而仍載《楚辭》於古賦之首。蓋欲學賦者必以是爲先也。宋景文公有云:“《離騷》爲辭賦祖,後人爲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過規。”信哉!
【疏證】 宋景文語,見其《筆記》卷中,云:“予謂老子《道德篇》爲玄言之祖,屈原《離騷》爲辭賦之祖,司馬遷《史記》爲紀傳之祖。後人爲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過規矣。”宋祁,字子京,累官翰林學士承旨,卒諡景文。事跡具《宋史》本傳。
賦之源流,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詮賦第八》以爲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篇》所論最爲詳贍。章氏云:“《七略》次賦爲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賦不可見,其屬有朱建、嚴助、朱買臣諸家,蓋縱橫之變也。(揚雄賦本擬相如,《七略》相如賦與屈原同次,班生以揚雄賦隸陸賈下,蓋誤也。) 然言賦者,多本屈原。漢世自賈生《惜逝》,上接《楚辭》,《鵩鳥》亦方物《卜居》。而相如《大人賦》,自《遠遊》流變。枚乘又以《大招》、《招魂》散爲《七發》。其後,漢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妤《自悼》,外及淮南、東方朔、劉向之倫,未有出屈、宋、唐、景外者也。孫卿五賦,寫物效情,《蠶》、《箴》諸篇,與屈原《橘頌》異狀;其後《鸚鵡》、《鷦鷯》,時有方物。及宋世《雪》、《月》、《舞鶴》、《赭白馬》諸賦放焉。《洞簫》、《長笛》、《琴》、《笙》之屬,宜法孫卿,其辭義咸不類。徐幹有《玄猿》、《漏巵》、《圓扇》、《橘賦》諸篇,雜書徵引,時見一端,然勿能得全賦,大氐孫卿之體微矣。陸賈不可得中蹤跡。雖然,縱橫者,賦之本。古者誦詩三百,足以專對,七國之際,行人胥附,折衝於尊俎間,其說恢張譎宇,紬繹無窮,解散賦體,易人心志。魚豢稱:‘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誠文辯之雋也。’武帝以後,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橫既黜,然後退爲賦家,時有解散:故用之符命,即有《封禪》、《典引》;用之自述,而《答客》、《解嘲》興。文辭之繁,賦之末流爾也。雜賦有《隱書》者,傳曰:‘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與縱橫稍出入。淳于髡《諫長夜飲》一篇,純爲賦體,優孟諸家顧少耳。東方朔與郭舍人爲隱,依以譎諫,世傳《靈棋經》誠偽書,然其後漸流爲占繇矣。管輅、郭璞爲人占,皆有韻,斯亦賦之流也。自屈、宋以至鮑、謝,賦道既極,至於江淹、沈約,稍近凡俗。庾信之作,去古愈遠,世多慕《小園》、《哀江南》輩,若以上擬《登樓》、《閒居》、《秋興》、《蕪城》之儕,其靡已甚。賦之亡蓋先於詩。繼隋而後,李白賦《明堂》,杜甫賦《三大禮》,誠欲爲揚雄臺隸,猶幾弗及,世無作者,二家亦足以殿。自是賦遂泯絕。近世徒有張惠言,區區修補,《黃山》諸賦,雖未至,庶幾李、杜之倫。承千年之絕業,欲以一朝復之,固難能也。然自詩賦道分,漢世爲賦者多無詩。自枚乘外,賈誼、相如、揚雄諸公,不見樂府五言,其道與故訓相儷,故小學亡而賦不作。”
楚按:“楚”指賦之“楚辭體”。其下“兩漢”、“三國六朝”、“唐”、“宋”之目,亦均應視爲“兩漢體”、“三國六朝體”、“唐體”、“宋體”。
楚,國名。
【疏證】 “楚辭”之目,創自有漢。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下《校定楚詞序》:“《漢書·朱買臣傳》云:‘嚴助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帝甚悅之。’《王襃傳》云:‘宣帝修武帝故事,徵能爲楚詞者九江被公等。’楚詞雖肇於楚,而其目蓋始於漢世。然屈、宋之文與後世依仿者,通有此目,而陳說之以爲惟屈原所著則謂之《離騷》,後人效而繼之則曰‘楚詞’,非也。自漢以還,文師詞宗,慕其軌躅,摛華競秀,而識其體要者亦寡。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詞。若‘些’、‘只’、‘羌’、‘誶’、‘蹇’、‘紛’、‘侘傺’者,楚語也;頓挫悲壯,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茝、荃、葯、蕙、若、蘋、蘅者,楚物也。他皆率若此,故以楚名之。自漢以還,去古未遠,猶有先賢風槪,而近世文士,但賦其體,韻其語,言雜燕、粤,事兼夷、夏,而亦謂之楚詞,失其指矣。”
祝氏曰:“按屈原爲《騷》時,江漢皆楚地。蓋自王化行乎南國,《漢廣》、《江有汜》諸詩已列於二《南》、十五《國風》之先。風、雅既變,而楚狂《鳳兮》、滄浪孺子之歌,莫不發乎情,止乎禮義,而猶有詩人之六義,但稍變《詩》之本體,以‘兮’爲讀,遂爲楚聲之萌蘖也。原最後出,本《詩》之義以爲《騷》,但世號‘楚辭’,不正名曰‘賦’。然自漢以來,賦家體制,大抵皆祖於是焉。”
【疏證】 此段出祝堯《古賦辨體》卷一《楚辭體上》。
《漢廣》、《江有汜》,分別見《詩經·國風》之《周南》、《召南》。黃侃《文選平點》卷一九《登徒子好色賦》有按云:“楚辭者,二《南》之苗裔也。”
楚狂《鳳兮》,出《論語·微子篇》:“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沧浪孺子之歌,出屈原《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復與言。”
《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又按晦庵先生曰:“凡其寓情草木、託意男女、以極遊觀之適者,變風之流也;敘事陳情、感今懷古、不忘君臣之義者,變雅之類也;其語祀神歌舞之盛,則幾乎頌矣。至其爲賦,則如《騷經》首章之云;比,則如香草惡物之類;興,則托物興詞,初不取義,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但《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賦者要當辨此,而後辭義不失古詩之六義矣。”
【疏證】 晦庵語,見朱熹《楚辭集注》卷一《離騷經》,原云:“賦則直陳其事,比則取物爲比,興則託物興詞。其所以分者,又以其屬辭命意之不同而别之也。誦《詩》者先辨乎此,則三百篇者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矣。不特《詩》也,楚人之詞,亦以是而求之。則其寓情草木、託意男女、以極遊觀之適者,變風之流也。其敘事陳情、感今懷古、以不忘乎君臣之義者,變雅之類也。至於語冥婚而越禮、攄怨憤而失中,則又《風》、《雅》之再變矣。其語祀神歌舞之盛,則幾乎頌。而其變也,又有盛焉。其爲賦,則如《騷經》首章之云也;比,則香草惡物之類也;興,則託物興詞,初不取義,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然《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要必辨此而後詞義可尋。讀者不可以不察也。”
按:《文章辨體》古賦卷中,多辨賦、比、興之義。如辨《九歌》,《東皇太一》“全篇賦而比也”;《雲中君》“賦而比也”;《湘君》“賦而比也,然其中有比之比與興而比之義”;《湘夫人》“與前篇比賦同,至‘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則又屬興矣”;《大司命》“賦而比也。卒章言人生貧富貴賤,神實司之,非人能爲,所以順受其正者,嚴矣,其又雅之義歟”;《少司命》“首兩章興也,中間意思纏綿處似風,末段正言稱贊處又似雅與頌,然全篇比、賦之義固已在風與雅、頌之中矣”;《東君》“賦也,似不兼別義,卻有頌體”;《河伯》、《山鬼》皆“賦而比也”。又辨《九章》,《惜誦》“賦也”;《涉江》“賦而比也”;《哀郢》“賦也,有風義”;《抽思》、《懷沙》“賦而比也”;《思美人》“比而賦也”;《惜往日》“賦多而比少”;《橘頌》“雖曰頌橘之德,其實比賦之義”;《悲回風》“比而賦,賦而比”。《遠遊》引祝氏曰“此篇雖託神仙以起興而實非興,舉天地百神以自比而實非比”。《卜居》引祝氏曰“賦也,中用比義”。《漁父》“賦也”。至于宋玉《九辯》,亦一一辨別之,一絲不苟,皆本諸朱子之旨而發揮之。
兩漢
祝氏曰:“揚子雲云:‘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騷人之賦與詩人之賦雖異,然猶有古詩之義。辭雖麗而義可則;至詞人之賦,則辭極麗而過於淫蕩矣。蓋詩人之賦,以其吟詠情性也;騷人所賦,有古詩之義者,亦以其發於情也。其情不自知而形於辭,其辭不自知而合於理。情形於辭,故麗而可觀;辭合於理,故則而可法。如或失於情,尚辭而不尚意,則無興起之妙,而於則也何有?又或失於辭,尚理而不尚辭,則無詠歌之遺,而於麗也何有?二十五篇之《騷》,無非發於情者,故其辭也麗,其理也則,而有賦、比、興、風、雅、頌諸義。漢興,賦家專取《詩》中“賦”之一義以爲賦,又取《騷》中“贍麗之辭”以爲辭,若情若理,有不暇及。故其爲麗也,異乎《風》、《騷》之麗,而則之與淫遂判矣。古今言賦,自《騷》之外,咸以兩漢爲古,蓋非魏、晉已還所及。心乎古賦者,誠當祖《騷》而宗漢,去其所以淫而取其所以則,庶不失古賦之本義云。”
【疏證】 此段節自祝堯《古賦辨體》卷三《兩漢體上》。原云:“[荀、屈]其後,宋玉、唐勒、枚乘、司馬相如、揚子雲競爲侈麗閎衍之辭,沒其風喻之義。子雲悔之曰:‘詞人之賦麗以淫。’愚謂騷人之賦與詞人之賦雖異,然猶有古詩之義。辭雖麗而義可則。故晦翁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至於宋、唐以下,則是詞人之賦,多沒其古詩之義,辭極麗而過淫傷,已非如騷人之賦矣,而況於詩人之賦乎!何者?詩人所賦,因以吟詠情性也;騷人所賦,有古詩之義者,亦以其發乎情也。其情不自知而形於辭,其辭不自知而合於理,情形於辭,故麗而可觀;辭合於理,故則而可法。然其麗而可觀,雖若出於辭,而實出於情;其則而可法,雖若出於理,而實出於辭。有情有辭,則讀之者有興起之妙趣;有辭有理,則讀之者有詠歌之遺音。如或失之於情,尚辭而不尚意,則無興起之妙,而於則乎何有?後代賦家之俳體是已;又或失之於辭,尚理而不尚辭,則無詠歌之遺,而於麗乎何有?後代賦家之文體是已。是以三百五篇之《詩》、二十五篇之《騷》,莫非發乎情者,爲賦、爲比、爲興,而見於《風》、《雅》、《頌》之體。此情之形乎辭者。然其辭莫不具是理,爲風、爲雅、爲頌而兼於賦、比、興之義,此辭之合乎理者。然其理本不出於情,理出於辭,辭出於情,所以其辭也麗,其理也則,而有風、比、雅、興、頌諸義也與。漢興賦家專取《詩》中賦之一義以爲賦,又取《騷》中贍麗之辭以爲辭,所賦之賦爲辭賦,所賦之人爲辭人,一則曰辭,二則曰辭,若情若理,有不暇及,故其爲麗,已異乎《風》、《騷》之麗,而則之與淫遂判矣。賈、馬、揚、班,賦家之升堂入室者,至今尚推尊之。晦翁云:‘自原之後,作者繼起,獨賈生以命世英傑之材,俯就騷律,非一時諸人所及。’定齋云:‘賦則漫衍,其流體亦叢雜,長卿長於敘事,淵雲長於說理。’林艾軒云:‘揚子雲、班孟堅只填得腔子滿,張平子輩竭盡氣力,又更不及。如是,則賈生之非所及毋論也,張平子輩之更不及不論也,若長卿、子雲、孟堅之徒,誠有可論者。蓋其長於敘事,則於辭也長,而於情或昧;長於說理,則於理也長,而於辭或略。只填得腔子滿,則辭尚未長,而況於理。要之,皆以不發於情故爾。所以漁獵捃摭,誇多鬥靡,而每遠於性情,哀荒褻慢,希合苟容,而遂害於義理。間如《上林》、《甘泉》,極其鋪張,終歸於諷諫,而風之義未泯;《兩都》等賦,極其眩矅,終折以法度,而雅頌之義未泯;《長門》、《自悼》等賦,緣情發義,託物興辭,咸有和平從容之意,而比興之義未泯。一代所見,其與幾何?誠以其時經焚坑之秦,故古詩之義未免沒,而或多淫,近風雅之周,故古詩之義猶有存,而或可則。古今言賦,自《騷》之外,咸以兩漢爲古,已非魏、晉以還所及。心乎古賦者,誠當祖《騷》而宗漢,去其所以淫而取其所以則,可也。今故於此備論古今之體製,而發明揚子‘麗則’、‘麗淫’之旨,庶不失古賦之本義云。”
按:揚子雲語,出《法言·吾子篇》。“詞人”,或作“辭人”。“詩人之賦麗以則”,昔賢注云:“陳威儀,正法則。[宋]咸曰:‘詩人之賦,猶二雅之作。’[吳] 祕曰:‘一曰風,二曰賦,雅有典則。’”又“詞人之賦麗以淫”注云:“奢侈相勝,靡麗相越,不歸於正也。[宋]咸曰:‘辭人之賦,猶景、唐之流。’[吳]祕曰:‘覽者已過矣。’[司馬]光曰:‘其文皆主於靡麗,而詩人以之立法則,辭人徒誇誕過實,不可爲法。’”
“二十五篇之《騷》”。按《漢書·藝文志》:“屈原賦二十五篇。”朱熹《楚辭集注》以屈原所著二十五篇爲《離騷》:卷一《離騷經》第一;卷二《離騷·九歌》第二;卷三《離騷·天問》第三;卷四《離騷·九章》第四;卷五《離騷·遠遊》第五、《離騷·卜居》第六、《離騷·漁父》第七。考《古賦辨體》卷一、二所收屈原《離騷》、《九歌》、《九章》、《遠遊》、《卜居》、《漁父》,凡二十二篇。
屈、宋之辭,家藏人誦。兩漢而下,祖襲者多。晦翁編類《楚辭後語》,一以時世爲之先後。至其體制,則若詩、若賦、若歌、若辭、若文、若操,與夫諸雜著之近乎楚者,悉皆間見迭書,而不復爲之分類也。
【疏證】 朱熹著《楚辭集注》八卷、《辨證》二卷、《後語》六卷。《後語》六卷,乃刊定晁補之《續楚辭》、《變離騷》二書,錄荀卿至呂大臨凡五十二篇。《楚辭》舊本有東方朔《七諫》、王褒《九懷》、劉向《九歎》、王逸《九思》。晁本刪《九思》一篇。是編並削《七諫》、《九懷》、《九歎》三篇,益以賈誼二賦。朱熹自序云:“右《楚辭後語》目錄,以晁氏所集錄《續》、《變》二書刊補,定著凡五十二篇。晁氏之爲此書,固主於辭,而亦不得不兼於義。今因其舊,則其考於辭也宜益精,而擇於義也當益嚴矣。此余之所以兢兢而不得不致其謹也。蓋屈子者,窮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詞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繼之者,必其出於幽憂窮蹙、怨慕悽涼之意,乃爲得其餘韻,而宏衍鉅麗之觀、歡愉快適之語,宜不得而與焉。至論其等,則又必以無心而冥會者爲貴。其或有是,則雖遠且賤,猶将汲而進之。一有意於求似,則雖或真如楊柳,亦不得已而取之耳。若其義,則首篇所著荀卿子之言,指意深切,詞調鏗鏘,君人者誠能使人朝夕諷誦,不離於其側,如衛武公之《抑戒》,則所以入耳而著心者,豈但廣厦細旃、明師勸誦之益而已哉!此固余之所爲眷眷而不能忘者。若《髙唐》、《神女》、《李姬》、《洛神》之屬,其詞若不可廢,而皆棄不錄,則以義裁之,而斷其爲禮法之罪人也。《髙唐》卒章,雖有‘思萬方、憂國害,開聖賢、輔不逮’之云,亦屠人之禮佛、倡家之讀禮耳!幾何其不爲獻笑之資,而何諷益之有哉!其息夫躬、柳宗元之不棄,則晁氏已言之矣,至於揚雄則未有議者,而余獨以爲是其失節亦蔡琰之儔耳。然琰猶知愧而自訟,若雄則反訕前哲以自文,宜又不得與琰比矣。今皆取之,豈不以夫琰之母子無絕道,而於雄則欲因《反騷》而著蘇氏、洪氏之貶詞,以明天下之大戒也。陶翁之詞,晁氏以爲中和之發,於此不類,特以其爲古賦之流而取之,是也。抑以其自謂晉臣、恥事二姓而言,則其意亦不爲不悲矣。序列於此,又何疑焉!至於終篇,特著張夫子、呂與叔之言,蓋又以告夫游藝之及此者,使知學之有本而反求之,則文章有不足爲者矣。其餘微文碎義,又各附見於本篇,此不暇悉著云。”
《楚辭後語》目錄:卷一《成相》、《佹詩》、《易水歌》、《越人歌》、《垓下帳中之歌》、《大風歌》、《鴻鵠歌》;卷二《弔屈原》、《鵩賦》、《瓠子之歌》、《秋風辭》、《烏孫公主歌》、《長門賦》、《哀二世賦》、《自悼賦》、《反離騷》;卷三《絕命詞》、《思玄賦》、《悲憤詩》、《胡笳》;卷四《登樓賦》、《歸去來辭》、《鳴皋歌》、《引極》、《山中人》、《望終南》、《魚山迎送神曲》、《日晩歌》、《復志賦》、《閔己賦》、《別知賦》、《訟風伯》、《弔田横》、《享羅池》、《琴操》;卷五《招海賈》、《懲咎賦》、《閔生賦》、《夢歸賦》、《弔屈原》、《弔萇弘》、《弔樂毅》、《乞巧文》、《憎王孫》;卷六《幽懷》、《書山石》、《寄蔡氏女》、《服胡麻賦》、《毁璧》、《秋風三疊》、《鞠歌》、《擬招》。
迨元祝氏輯纂《古賦辨體》,其曰“後騷”者,雖文辭增損不同,然大意則亦本乎晦翁之舊也。
【疏證】 《古賦辨體》卷九《外錄上·後騷》:“楚臣之騷,即後來之賦。愚於前已屢辨之,然愚載屈、宋之騷而未及於後來之爲騷者,則以賦雖祖於騷,而騷未名曰賦,其義雖同,其名則異。若自首至尾,以騷爲賦,混然並載,誠恐學者徒泥圖駿之間,而不索驪黄之外。騷爲賦祖,雖或信之,賦終非騷,亦或疑之矣。故先以屈、宋之騷載之爲正賦之祖,而別以後來之騷錄之爲他文之冠。有源有委,而因委知源;有祖有述,而因述知祖。則古賦之體,或先或後,同源並祖,於此乎辨之其可也。蓋其意實與《續騷》及《楚辭後語》之意同,然不敢自並前修,故少異其號,謂之‘後騷’焉。”
爲便於全面瞭解祝氏“後騷”之義,此特將《古賦辨體》卷九《外錄》敘題一並錄之,云:“嘗觀晁氏《續騷》以陶公《歸去來辭》爲古賦之流,疑其詩流爲賦、賦又流爲他文,何其愈流愈遠邪?又觀唐元微之曰:‘《詩》訖於周,《離騷》訖於楚,是後詩人流而爲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吟、詠、題、怨、歎、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自操以下八名,皆是起於郊、祭、軍、賓、吉、凶等樂。由詩以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詩。愚謂二十四名,或爲文,或爲詩,要皆是韻語,其流悉源於詩,但後代銘、贊、文、誄、箴之類,終是有韻之文,何可與詩賦例論?亦嘗反覆推之,然後知後代之賦,本取於詩之義以爲賦,名雖曰賦,義實出於詩,故漢人以爲古詩之流。後代之文,間取於賦之義以爲文,名雖曰文,義實出於賦。故晁氏亦以爲古賦之流。所謂流者,同源而殊流爾。如是,賦體之流,固當辯其異;賦體之源,又當辯其同。異同兩辯,則其義始盡,其體始明。此《古賦外錄》之辯所以繼於《古賦辨體》之辯也歟?夫自帝王之書有《明良》之歌、《五子》之歌,詩文雖互見,而詩體實自異。及聖人刪商、周之詩爲一經,而詩體始與文體殊趨。然論詩之體,必論詩之義。詩之義六,惟風、比、興三義,真是詩之全體。至於賦、雅、頌三義,則已鄰於文體。何者?詩所以吟詠情性,如風之本義優柔而不直致,比之本義託物而不正言,興之本義舒展而不刺促,得於未發之性,見於已發之情,中和之氣,形於言語,其吟詠之妙,真有永歌、嗟歎、舞蹈之趣。此其所以爲詩,而非他文所可混入。徒見賦有鋪敘之義,則鄰於文之敘事者;雅有正大之義,則鄰於文之明理者;頌有褒揚之義,則鄰於文之贊德者,殊不知古詩之體,六義錯綜,昔人以風、雅、頌爲‘三經’,以賦、比、興爲‘三緯’。經,其詩之正乎?緯,其詩之葩乎?經之以正,緯之以葩,詩之全體始見,而吟詠情性之作,有非復敘事、明理、贊德之文矣。詩之所以異於文者,以此。賦之源出於詩,則爲賦者,固當以詩爲體,而不當以文爲體。後代以來,人多不知經緯之相因,正葩之相須,吟詠無所因而發,情性無所緣而見。問其所賦,則曰‘賦者鋪也’,如以鋪而已矣,吾恐其賦特一鋪敘之文爾,何名曰賦?是故爲賦者,不知賦之體,而反爲文;爲文者,不拘文之體,而反爲賦。賦家髙古之體,不復見於賦,而其支流軼出,賦之本義乃有見於他文者。觀《楚辭》於屈、宋之後,代相祖述,《續騷》、《後語》等編,中所載如《二招》、《惜誓》以下,至王荆公《寄蔡氏女》、邢敦夫《秋風三疊》,皆本於《騷》,猶曰於賦之體無以異;他如《秋風》、《絕命》、《歸去來辭》等作,則號曰辭;《弔田横》、《萇弘》等作,則號曰文;《易水》、《越人》、《大風》等作,則號曰歌。雖異其號,然取於賦之義則同。蓋於其同而求其異,則賦中之文,誠非賦也;於其異而求其同,則文中之賦,獨非賦乎?必也分賦中之文而不使雜吾賦,取文中之賦而可使助吾賦,分其所可分,吾知分非賦之義者爾。不以彼名曰賦,而遂不敢分;取其所可取,吾知取有賦之義者爾。不以彼名他文而遂不敢取,此正魯男子學柳下惠法也。賦者其可泥於體格之嚴而又不知曲暢旁通之義乎?今故以歷代祖述楚語者爲本,而旁及他有賦之義者,因附益於《辯體》之後,以爲《外錄》,庶幾既分非賦之義於賦之中,又取有賦之義於賦之外,嚴乎其體,通乎其義,其亦賦家之一助云爾。”
按:《續騷》指晁補之《續楚辭》二十卷。《宋史·藝文志》:“晁補之《續楚辭》二十卷。又《變離騷》二十卷。”《郡齋讀書志》卷四上:“《續楚辭》二十卷:右族父吏部公編。擇後世文賦與《楚辭》類者編之。自宋玉以下至本朝王令,凡二十六人,計六十篇,各爲小序,以冠其首。而最喜沈括,以爲辭近原,蓋深探其用意、疾徐其步驟而與之偕,然亦暇而不迫也。”又《變離騷》二十卷:“右族父吏部公編。公既集《續楚辭》,又擇其餘文賦或大意祖述《離騷》、或一言似之者爲一編。其意謂原之作曰《離騷》,餘皆曰《楚辭》。今《楚辭》又變,而乃始曰《變離騷》者,欲後世知其出於原也。猶服盡而繫其姓於祖云。所錄自楚荀卿至本朝王令,凡三十八人,通九十六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五著錄《重定楚辭》十六卷、《續楚辭》二十卷、《變離騷》二十卷。署“禮部郎中濟北晁補之無咎撰。”“去《九思》一篇入《續楚辭》,定著十六卷。篇次亦頗改易,又不與陳說之本同。《續》、《變》二篇,皆楚辭流派。其曰‘變’者,又以其類《離騷》而少變也。《新序》三篇,述其意甚詳,然其去取之際或有不可盡曉者。”
是編之賦,既以屈、宋爲首,其兩漢以後,則遵祝氏,而以世代爲之卷次。若當時諸人雜作,有得古賦之體者,亦附各卷之後,庶幾讀者有以得夫旁通曲暢之助云。
三國六朝
祝氏曰:“嘗觀古之詩人,其賦古也,則於古有懷;其賦今也,則於今有感;其賦事也,則於事有觸;其賦物也,則於物有況。情之所在,索之而愈深,窮之而愈妙。彼其於辭,直寄焉而已矣。後之辭人,刊陳落腐,惟恐一話未新;搜奇摘豔,惟恐一字未巧;抽黄對白,惟恐一聯未偶;回聲揣病,惟恐一韻未協。辭之所爲罄矣而愈求,妍矣而愈飾。彼其於情,直外焉而已矣。蓋西漢之賦,其辭工於楚騷;東漢之賦,其又工於西漢;以至三國六朝之賦,一代工於一代。辭愈工,則情愈短而味愈淺;味愈淺則體愈下。建安七子,獨王仲宣辭賦有古風。至晉陸士衡輩《文賦》等作,已用俳體。流至潘岳,首尾絕俳。迨沈休文等出,四聲八病起,而俳體又入於律矣。徐、庾繼出,又復隔句對聯,以爲駢四儷六;簇事對偶,以爲博物洽聞。有辭無情,義亡體失。此六朝之賦所以益遠於古。然其中有安仁《秋興》、明遠《舞鶴》等篇,雖曰其辭不過後代之辭,乃若其情,則猶得古詩之餘情矣。於此益歎古今人情如此其不相遠,古詩賦義其終不泯也。”
【疏證】 此段節自《古賦辨體》卷五《三國六朝體上》,原云:“梁昭明《文選序》云:‘詩有六義,二曰賦。今之作者,異乎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愚按《漢·藝文志》云:‘不歌而誦謂之賦。’則知辭人所賦,賦其辭爾,故不歌而誦;詩人所賦,賦其情爾,故不誦而歌。誦者其辭,歌者其情,此古今詩人、辭人之賦所以異也。嘗觀古之詩人,其賦古也,則於古有懷;其賦今也,則於今有感;其賦事也,則於事有觸;其賦物也,則於物有況。情之所在,索之而愈深,窮之而愈妙。彼其於辭,直寄焉而已矣。又觀後之辭人,刊陳落腐,而惟恐一語未新;搜奇摘豔,而惟恐一字未巧;抽黄對白,而惟恐一聯未偶;回聲揣病,而惟恐一韻未協。辭之所爲罄矣而愈求,妍矣而愈飾。彼其於情,直外焉而已矣。是故古人所歌,情至而辭不至,則嗟歎而不自勝;辭盡而情不盡,則舞蹈而不自覺。《三百五篇》所賦,皆絃歌之,以此爾。後來《春秋》朝聘燕享之所賦,猶取於工歌之聲詩。《楚騷》亂倡少歌之所賦,亦取於樂歌之音節。柰之何漢以前之賦出於情,漢以後之賦出於辭,其不歌而誦,全取賦名,無怪也。蓋西漢之賦,其辭工於楚騷;東漢之賦,其辭又工於西漢;以至三國、六朝之賦,一代工於一代。辭愈工則情愈短,情愈短則味愈淺,味愈淺則體愈下。建安七子獨王仲宣辭賦有古風。歸來子曰:‘仲宣《登樓》之作,去楚騷遠,又不及漢,然猶過曹植、陸機、潘岳衆作。魏之賦極此矣。’誠以其《登樓》一賦不專爲辭人之辭,而猶有得於詩人之情,以爲風、比、興等義。晉初陸士衡作《文賦》有曰:‘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呂居仁曰:‘文章無警策,則不能動人。’但晉、宋間人專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髙古氣味。吁,士衡以辭爲警策爾,故曰:‘立言居要居仁。’以辭能動人爾,故曰:‘綺靡無味。’殊不知辭之所以動人者,以情之能動人也,何待以辭爲警策然後能動人也哉!且獨不見古詩所賦乎出於小夫婦人之手,而後世老師宿傅不能道。夫小夫婦人亦安知有所謂辭哉?特其所賦出於胸中,一時之情,不能自已,故形於辭而爲風、比、興、雅、頌等義,其辭自深遠矣。然指此辭之深遠也,情之深遠也。至若後世老師宿傅則未有不能辭者,及其見之於賦,反不能如古者小夫婦人之所爲,則以其徒泥於紙上之語,而不得其胸中之趣,故雖窮年矻矻、操觚弄翰、欲求一辭之及於古,亦不可得。又觀士衡輩《文賦》等作,全用俳體。蓋自楚《騷》‘製芰荷以爲衣,集芙蓉以爲裳’等句,便已似俳,然猶一句中自作對,及相如‘左烏號之彫弓,右夏服之勁箭’等語,始分兩句作對,其俳益甚。故呂與叔曰:‘文似相如殆類俳。’流至潘岳,首尾絕俳,然猶可也;沈休文等出,四聲八病起,而俳體又入於律。爲俳者,則必拘於對之必的;爲律者,則必拘於音之必協。精密工巧,調和便美,率於辭上求之。《郊居賦》中嘗恐人呼‘雌霓’(音齧)作‘倪’,不復論大體意味,乃專論一字聲律,其賦可知。徐、庾繼出,又復隔句對聯,以爲駢四儷六;簇事對偶,以爲博物洽聞。有辭無情,義亡體失,此六朝之賦所以益遠於古。然其中有士衡《歎逝》、茂先《鷦鷯》、安仁《秋興》、明遠《蕪城》、《野鵝》等篇,雖曰其辭不過後代之辭,乃若其情則猶得古詩之餘情。愚於此益歎古今人情如此其不相遠。古詩賦義如此,其終不泯。詩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六義藏於人心,自有不能忘者,吾烏乎而忘吾情!”
按:《宋書·謝靈運傳論》:“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數,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黄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南齊書·陸厥傳》:“永明末,盛爲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爲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爲‘永明體’。”(按:鍾嶸《詩品序》只言及“蜂腰”、“鶴膝”二病;《南齊書·陸厥傳》亦只言及“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四病,至王通《中說》始有“四聲八病”之稱,然未詳何所指。日僧徧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西卷》錄“文二十八種病”,前八種爲:“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是爲今通常所謂“八病”也。而《文鏡秘府論》未言其說之來源,後人遂以此說歸沈約,如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引李淑《詩苑類格》云“沈約曰詩有八病”。嚴羽《滄浪詩話》亦云:“四聲設於周顒,八病嚴於沈約。”)《梁書·庾肩吾傳》:“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爲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尚麗靡,復踰於往時。”
潘岳字安仁。鲍照字明遠。《秋興賦》、《舞鹤賦》分別見《文選注》卷一三、一四。
唐
祝氏曰:“唐人之賦,大抵律多而古少。夫雕蟲道喪,頽波橫流,風騷不古,聲律大盛。句中拘對偶以趨時好,字中揣聲病以避時忌,孰肯學古?或就有爲古賦者,率以徐、庾爲宗,亦不過少異於律爾。甚而或以五七言之詩、四六句之聯爲古賦者。中唐李太白,天才英卓,所作古賦,差強人意,但俳之蔓雖除,而律之根故在。雖下筆有光燄,時作奇語,然只是六朝賦爾。惟韓、柳諸古賦,一以《騷》爲宗,而超出俳律之外。唐賦之古,莫古於此。至杜牧之《阿房宮賦》,古今鱠炙,但太半是論體,不復可專目爲賦矣。毋亦惡俳律之過而特尚理以矯之乎?”
【疏證】 此段節自《古賦辨體》卷七《唐體》,原云:“嘗觀唐人文集及《文苑英華》所載唐賦,無慮以千計,大抵律多而古少。夫古賦之體,其變久矣,而況上之人選進士以律賦、誘之以利祿耶?蓋俳體始於兩漢,律體始於齊、梁。俳者,律之根;律者,俳之蔓。後山云:‘四律之作,始自徐、庾。’俳體卑矣,而加以律;律體弱矣,而加以四六。此唐以來進士賦體所由始也。雕蟲道喪,頽波横流,光芒氣焰,埋鏟晦蝕。風俗不古,風騷不今。後生務進干名,聲律大盛。句中拘對偶,以趨時好;字中揣聲病,以避時忌。孰肯學古哉!退之云:‘時時應事作俗語,下筆令人慚,及以示人,大慚以爲大好,小慚以爲小好,不知古文真何用於今世?’斯言也,其傷今也夫,其懷古也夫。是以唐之一代,古賦之所以不古者,律之盛而古之衰也。就有爲古賦者,率以徐、庾爲宗,亦不過少異於律爾。甚而或以五七言之詩爲古賦者,或以四六句之聯爲古賦者,不知五七言之詩、四六句之聯果古賦之體乎?宋廣平,大雅君子也,其爲《梅花賦》,皮日休尚稱其‘清便富豔,得南朝徐庾體,殊不類其爲人’,他可知矣。且古賦所以可貴者,誠以本心之情有爲而發,六義之體隨寓而形,如雲之行空,風之行水,百態横生,爲變不測,縱横顛倒,不主故常,委蛇曲折,略無留碍。有不齊之齊焉,用俳;有不調之調焉,用律。及爲俳體者,則不然。駢花儷葉,含宮泛商,如無鹽輩,膏沐爲容,而又與西施鬥美。然天下之正色,終自有在。子美詩云:‘詞賦工無益。’其意殆爲俳律者發。李太白天才英卓,所作古賦,差強人意。但俳之蔓雖除,律之根故在,雖下筆有光焰,時作奇語,只是六朝賦爾。惟韓、柳諸古賦,一以騷爲宗,而超出俳律之外。韓子之學,自言其正葩之《詩》而下逮於《騷》;柳之學,自言其本之《詩》以求其恒,參之《騷》以致其幽,要皆是學古者。唐賦之古,莫古於此。至杜牧之《阿房宮賦》,古今膾炙,但大半是論體,不復可專目爲賦矣,毋亦惡俳律之過而特尚理以矯其失與?或疑《詩序》謂‘發乎情止乎禮義’言情言理而不言辭,豈知古人所賦,其有理也,以其有辭;其有辭也,以其有情。其情正,則辭合於理而正;其情邪,則辭背於理而邪。所謂辭者,不過以發其情而達其理,故始之以情,終之以禮義。雖未嘗言辭,而辭實在其中。蓋其所賦,固必假於辭,而有不專於辭者。去古日遠,人情爲利欲所汩,而失其天理之本,然情涉於邪而不正,則以游辭而釋之;理歸於邪而不正,則以強辭而奪之。《易》係六辭,軻書四辭,固不出於理之正,而亦何莫不從心上來?吁!辭者,情之形諸外也;理者,情之有諸中也。有諸中,故見其形諸外;形諸外,故知其有諸中。辭不從外來,理不由他得,一本於情而已矣。若所賦專尚辭、專尚理,則亦何足見其平時素藴之懷、他日有爲之志哉?方今崇雅黜浮,變律爲古,愚故極論律之所以爲律、古之所以爲古。賦者知此,則其形一國之風、言天下之事,當有得古人吟詠情性之妙者矣。”
按:黃侃《文心雕龍札記·詮賦篇》云:“自唐迄宋,以賦取士,創爲律賦,用便程式,命題貴巧,選韻貴險,其規矩則有破題頷接之稱,其精采限於聲律對仗之內,故或謂賦至唐而遂絕,由其體盡變,非復古義也。”劉師培《論文雜記》:“自唐人以律賦取士,而賦體日卑”。“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爲律賦,雖貽俳優之譏,然指物貴工,隸事貴當,銖量寸度,言不違宗,合於指事類情之義。其旨則是,其格則非。後儒不察賦義之本原,而所作賦篇,多涉虛象,毋亦昧於文章之流別歟?”又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十四《文章變化與文體遷訛》:“世有最可奇異之文體,而世人習焉而不察者,則杜牧《阿房宮賦》及蘇軾前、後《赤壁賦》是也。此二篇非騷非賦,非論非記,全乖文體,難資楷模。”
吁!先正有云:“文章先體制而後文辭。”學賦者其致思焉。
【疏證】 《文章辨體》卷首《諸儒總論作文法》引倪思語曰:“文章以體制爲先,精工次之。”黃庭堅《山谷集》卷二六《書王元之竹樓記後》:“荆公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後文之工拙。”
宋
祝氏曰:“宋人作賦,其體有二:曰俳體,曰文體。後山謂歐公以文體爲四六。夫四六者,屬對之文也,可以文體爲之;至於賦,若以文體爲之,則是一片之文押幾箇韻爾,而於風之優游、比興之假託、雅頌之形容,皆不兼之矣。”
【疏證】 此段節自《古賦辨體》卷八《宋體》,原文云:“王荆公評文章,嘗先體製。觀蘇子瞻《醉白堂記》曰:‘“韓白優劣論”爾。’後山云:‘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范文正公《岳陽樓記》用對句說景,尹師魯曰:‘傳奇體爾。’宋時名公於文章必辯體,此誠古今的論,然宋之古賦,往往以文爲體,則未見其有辯其失者。晦翁云:‘東漢文章漸趨對偶,漢末以後,只做屬對文字。韓文公盡掃去,方成古文。當時信他者少,亦變不盡,及歐公一向變了,亦有欲變而不能者,所以做古文自是古文,四六自是四六,却不衮雜。’後山又云:‘宋初士大夫例能四六。楊文公筆力豪贍,體亦多變,而不脫唐末五代之氣。喜用方語,以切對爲工,乃進士賦體爾。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爲對屬。’愚考唐、宋間文章,其弊有二,曰俳體,曰文體。爲方語而切對者,此俳體也,自漢至隋,文人率用之,中間變而爲雙關體、爲四六體、爲聲律體,至唐而變深,至宋而變極,進士賦體又其甚焉。源遠根深,塞之非易。晦翁又謂‘文章到歐陽、曾、蘇方是暢’,然所謂欲變不能者,豈特四六也哉?後山謂歐公以文體爲四六,但四六對屬之文也,可以文體爲之;至於賦,若以文體爲之,則專尚於理而遂略於辭、昩於情矣。俳律卑淺固可去,議論俊發亦可尚,而風之優柔、比興之假託、雅頌之形容,皆不復兼矣。非特此也,賦之本義,當直述其事,何嘗專以論理爲體邪?以論理爲體,則是一片之文,但押幾箇韻爾,於賦何有?今觀《秋聲》、《赤壁》等賦,以文視之,誠非古今所及,若以賦論之,恐教坊雷大使舞劍,終非本色。學者當以荆公、尹公、少游等語爲法。其曰論體、賦體、傳奇體,既皆非記之體,則文體又果可爲賦體乎?本以惡俳,終以成文,舍髙就下,俳固可惡,矯枉過正,文亦非宜。俳以方爲體,專求於辭之工,文以圓爲體,專求於理之當。殊不知專求辭之工,而不求於情,工則工矣,若求夫言之不足與詠歌嗟歎等義,有乎?否也。專求理之當,而不求於辭,當則當矣,若求夫情動於中與手舞足蹈等義,有乎?否也。故欲求賦體於古者,必先求之於情,則不刊之言,自然於胸中流出,辭不求工而自工,又何假於俳?無邪之思,自然於筆下發之,理不求當而自當,又何假於文?胸中有成思,筆下無費辭,以樂而賦,則讀者躍然而喜;以怨而賦,則讀者愀然以吁;以怒而賦,則令人欲按劍而起;以哀而賦,則令人欲掩袂以泣。動盪乎天機,感發乎人心,而兼出於風、比、興、雅、頌之義焉,然後得賦之正體,而合賦之本義。茍爲不然,雖能脫於對語之俳而不自知,又入於散語之文。渡江前後,人能龍斷,聲律盛行,賦格、賦範、賦選粹,辯論體格,其書甚衆。至於古賦之學,既非上所好,又非下所習,人鮮爲之,就使或爲,多出於閒居暇日,以翰墨娱戲者。或惡近律之俳,則遂趨於文;或惡有韻之文,則又雜於俳。二體衮雜,迄無定向。人亦不復致辨。近年選場以古賦取士,昔者無用,今則有用矣。嘗考春秋之時,覘國盛衰,別人賢否,每於公卿大夫士所賦知之。愚不知今之賦者,其將承累代之積弊,嚘啾咿嚶,而使天醜其行邪?抑將侈太平之極觀,和其聲而鳴國家之盛邪?則是賦也,非特足以見能者之材知,而亦有關吾國之輕重,學者可不自勉!嗟夫,誰謂華髙,企其齊而,古體髙乎哉?誰謂河廣,一葦航之,古體遠乎哉?慎勿以‘無田甫田,維莠驕驕’之心以自阻。”
按:後山語見《後山詩話》。
晦翁云:“宋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自歐陽文忠公、南豐曾公與眉山蘇公相繼迭起,各以其文擅名一世,傑然自爲一代之文。獨於楚人之賦,有未數數然者。”觀於此言,則宋賦可知矣。
【疏證】 晦翁語見朱熹《楚辭後語》卷六《服胡麻賦》,原云:“《服胡麻賦》者,翰林學士眉山蘇公軾之所作也。國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自歐陽文忠公、南豐曾公鞏與公三人相繼迭起,各以其文擅名當世,然皆傑然自爲一代之文。於楚人之賦,有未數數然者。獨公自蜀而東,道出屈原祠下,嘗爲之賦,以詆揚雄而申原志,然亦不專用楚語。其輯之亂乃曰:‘君子之道,不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區,獨爲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爲賢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是爲有發於原之心,而其詞氣亦若有冥會者。他詞則唯此賦爲近於《橘頌》,故錄其篇云。”
元按:祝堯以漢、魏、唐、宋各爲賦之一體。吳氏用祝氏例,仍以元、明續之。若僅備一代之選則可,若亦視爲一體,恐未當也。蓋賦體之變,至宋已極,元、明乃其緒餘耳。
元主中國百年,國初文學不過循習金源之故步。迨至元混一,士習丕變,於是完顏之粗獷既除,而宋末萎薾之氣亦去矣。
【疏證】 顧嗣立《寒廳詩話》:“元詩承宋、金之季,西北倡自元遺山,而郝陵川、劉靜修之徒繼之,至中統、至元而大盛。然粗豪之習,時所不免。東南倡自趙松雪,而袁清容、鄧善之、貢雲林輩從而和之。時際承平,盡洗宋、金餘習,而詩學爲之一變。延祐、天曆之間,風氣日開,赫然鳴其治平者,有虞、楊、范、揭,一以唐爲宗,而趨於雅,推一代之極盛。”
延祐設科,以古賦命題,律賦之體,繇是而變。
【疏證】 《元史》卷八一《選舉志》:“元初,太宗始得中原,輒用耶律楚材言,以科舉選士。世祖既定天下,王鶚獻計,許衡立法,事未果行。至仁宗延祐間,始斟酌舊制而行之。”“仁宗皇慶二年十月,中書省臣奏:‘科舉事,世祖、裕宗累嘗命行,成宗、武宗尋亦有旨,今不以聞,恐或有沮其事者。夫取士之法,經學實修己治人之道,詞賦乃摛章繪句之學。自隋、唐以來,取人專尚詞賦,故士習浮華。今臣等所擬,將律賦、省題詩、小義皆不用,專立德行明經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帝然之。十一月,乃下詔,曰:‘惟我祖宗,以神武定天下,世祖皇帝,設官分職,徵用儒雅,崇學校爲育材之地,議科舉爲取士之方,規模宏遠矣。朕以眇躬,獲承丕祚,繼志述事,祖訓是式。若稽三代以來,取士各有科目,要其本末,舉人宜以德行爲首,試藝則以經術爲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爰命中書,參酌古今,定其餘制。其以皇慶三年八月,天下郡縣興其賢者能者,充貢有司,次年二月會試京師。中選者,朕將親策焉。具合行事宜於後,科場每三歲一次開試。’”又云:“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並用朱氏《章句》、《集注》,復以己意結之,限三百字以上。經義一道,各治一經,《詩》以朱氏爲主,《尚書》以蔡氏爲主,《周易》以程氏、朱氏爲主,以上三經兼用古注疏,《春秋》許用《三傳》及胡氏《傳》,《禮記》用古疏注,限五百字以上,不拘格律。第二場古賦詔誥章表內科一道,古賦詔誥用古體,章表四六參用古體。第三場策一道,經史時務內出題,不矜浮藻,惟務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按:此所謂“律賦之體,繇是而變”,若指科場風氣轉移則可,若概指有元一代之賦則未必也。
然多浮靡華巧,抑揚歸美。至末年而格調益弱矣。今取黃氏等數篇,附於宋賦之後。其他詩文,間亦附錄各卷云。
【疏證】 《文章辨體》所選元賦有黃溍《太極賦》,吳萊《索居賦》、《貧女賦》,虞伯生《木齋賦》,楊維楨《哀三良賦》、《八陣圖賦》、袁桷《垂綸亭辭》等篇。
明朝按:原作“國朝”,今改。
聖明統御,一洗胡元陋習,以復中國先王之治。當時輔翊興運、以文章名世者,率推承旨宋公濂爲首。
【疏證】 宋濂字景濂,《明史》卷一二八本傳云:濂“於學無所不通,爲文醇深演迤,與古作者並。在朝,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典,朝會宴享、律曆衣冠之制,四裔貢賦賞勞之儀,旁及元勳巨卿碑記刻石之辭,咸以委濂,屢推爲開國文臣之首”。
迨若太史胡公翰,則又宋公之所畏服者也。
【疏證】 胡翰字仲申,金華人,元末“避地南華山,著書自適,文章與宋濂、王褘相上下”。洪武初,聘修《元史》。所著有《春秋集義》、《胡仲子集》、《長山先生集》。事跡具《明史》卷二八五本傳。
今采二公所作,著之於編,以昭我國家文運之興,非若漢、唐、宋歷世之久而後盛也。若夫重熙累洽,作者非一,尚俟博采而備錄云。
【疏證】 所選有宋濂《蟠桃核賦》,胡翰《少梅賦》、《弔董生文》,王褘《招遊子辭》。
樂府
《易》曰:“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
【疏證】 《易·豫》卦之象辭。
成周盛時,大司樂以黃帝、堯、舜、夏、商六代之樂,報祀天地百神。
【疏證】 《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雲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鄭注:“此周所存六代之樂。”《雲門》、《大卷》,黄帝樂;《大咸》、《咸池》,堯樂;《大韶》,舜樂;《大夏》,禹樂;《大濩》,湯樂;《大武》,武王樂。
若宗廟之祭,神既下降,則奏《九德》之歌、《九韶》之舞。
【疏證】 《周禮·春官》:“凡樂圜鍾爲宮,黄鍾爲角,太蔟爲徵,姑洗爲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雲和之琴瑟,雲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凡樂圅鍾爲宮,太蔟爲角,姑洗爲徵,南呂爲羽,靈鼓靈鼗,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於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凡樂黄鍾爲宮,大呂爲角,太蔟爲徵,應鍾爲羽,路鼓路鼗,隂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於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
蓋以六代之樂,皆聖人之徒所制,故悉存之而不廢也。迨秦焚滅典籍,禮樂崩壞。
【疏證】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築長城及南越地。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爲夀。僕射周青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爲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爲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爲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爲名,異取以爲髙,率羣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制曰可。”
漢興,髙帝自制《三侯》之章,而《房中》之樂則令唐山夫人造爲歌辭。
【疏證】 《史記·樂書》:“髙祖過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司馬貞《索隱》:“按過沛詩,即《大風歌》也。其辭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也。‘侯’,語辭也。詩曰‘侯其褘而’者是也。‘兮’,亦語辭也。沛詩有三‘兮’,故云‘三侯’也。”
《漢書·禮樂志》:“有《房中》祠樂,髙祖唐山夫人所作也。”載《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其詩曰:“大孝備矣,休德昭清。髙張四縣,樂充宮廷。芬樹羽林,雲景杳冥。金支秀華,庶旄翠旌。”“七始華始,肅倡和聲。神來宴娭,庶幾是聽。粥粥音送,細參人情。忽乘青玄,熙事備成。清思眑眑,經緯冥冥。”“我定曆數,人告其心。敕身齋戒,施教申申。乃立祖廟,敬明尊親。大矣孝熙,四極爰轃。”“王侯秉德,其鄰翼翼。顯明昭式,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撫安四極。”“海內有姦,紛亂東北。詔撫成師,武臣承德。行樂交逆,簫勺羣慝。肅爲濟哉,蓋定燕國。”“大海蕩蕩,水所歸;髙賢愉愉,民所懷。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貴,貴有德。”“安其所,樂終産。樂終産,世繼緒。飛龍秋游上天,髙賢愉樂民人。”“豐草葽,女羅施。善何如,誰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長莫長,被無極。”“雷震震,電燿燿。明德鄉,治本約。治本約,澤弘大。加被寵,咸相保。德施大,世曼夀。”“都荔遂芳,窅窊桂華。孝奏天儀,若日月光。乘玄四龍,回馳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隨世,我署文章。”“桂華:馮馮翼翼,承天之則。吾易久遠,燭明四極。慈惠所愛,美若休德。杳杳冥冥,克綽永福。”“美芳:磑磑即即,師象山則。嗚呼孝哉,案撫戎國。蠻夷竭歡,象來致福。兼臨是愛,終無兵革。”“嘉薦芳矣,告靈饗矣。告靈既饗,德音孔臧。惟德之臧,建侯之常。承保天休,令問不忘。”“皇皇鴻明,蕩侯休德。嘉承天和,伊樂厥福。在樂不荒,惟民之則。”“浚則師德,下民咸殖。令問在舊,孔容翼翼。”“孔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之樂,子孫保光。承順溫良,受帝之光。嘉薦令芳,夀考不忘。”“承帝明德,師象山則。雲施稱民,永受厥福。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樂,受福無疆。”
陳暘《樂書》卷一六二《西漢樂章》:“漢髙帝過沛,與故人父老湛樂歡哀,作‘風起’之號、‘三侯’之章,後以沛宮爲原廟,有歌童百二十員以相和。班固不次之郊廟之樂,蓋以燕樂,父老之詞,非郊廟所宜歌也。”又《樂書》卷一一三《房中樂》:“《燕禮》:‘若與四方之賓燕有《房中》之樂。’《周禮》:‘鐘師教縵樂、燕樂之鐘磬。’《漢書》曰:‘漢有《房中》祠樂,髙祖唐山夫人所作。’《梁書》曰:‘周備六代之樂,至秦,餘《韶》、《武》、《房中》而已。’由是推之,《房中》之樂自周至於秦、漢,蓋未嘗廢。其所異者,特秦更爲《夀人》,漢更爲《安世》,魏更爲《正世》,至晉復爲《房中》也。”
《史記》云:“髙祖過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髙祖崩,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孝惠、文、景,無所增更,於樂府習常肄舊而已。”
【疏證】 見前引《史記·樂書》。《漢書·禮樂志》:“髙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
至班固《漢書》則曰:“漢興,樂家有制氏,但能紀其鏗鏘,而不能言其義。髙祖時,叔孫通制宗廟樂,迎神奏《嘉至》,入廟奏《永至》,乾豆上奏《登歌》,再終下奏《休成》,天子就酒東廂坐定,奏《永安》。”
【疏證】 《漢書·禮樂志》:“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太樂官,但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髙祖時,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大祝迎神於廟門,奏《嘉至》,猶古降神之樂也。皇帝入廟門,奏《永至》,以爲行步之節,猶古《采薺》、《肆夏》也。乾豆上奏《登歌》,獨上歌不以管絃亂人聲,欲在位者徧聞之,猶古《清廟》之歌也。《登歌》再終下,奏《休成》之樂,美神明既饗也。皇帝就酒東廂坐定,奏《永安》之樂,美禮已成也。”
然徒有其名而亡其辭,所載不過武帝《郊祀》十九章而已。
【疏證】 《漢書·禮樂志》載《郊祀歌》十九章。
張燮恩《掬綠軒詩話》卷一:“《風》、《騷》熄後,漢人五言代興,大約分爲兩體:如蘇、李贈答及無名氏之《十九首》,古詩體也;如《廬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諸篇,樂府體也。昭明選詩,專尚雅音,略於樂府,殊不知措詞敘事,則樂府爲優長也。古樂府亦具三體:如《安世房中歌》,《詩》中之《雅》也;漢武《郊祀》等歌,《詩》中之《頌》也;《小吏妻》、《陌上桑》等篇,《詩》中之《國風》也。”
後儒遂以樂府之名起於武帝,殊不知孝惠二年已命夏侯寬爲樂府令,豈武帝始爲新聲不用舊辭也?
【疏證】 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序》云:“樂府之興,肇於漢、魏。”毛晉於《樂府古題要解》書末識云:“漢武帝時乃立樂府,以李延年爲協律都尉,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爲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蓋樂府之所肇也。”
《漢書·禮樂志》:“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房中樂]更名曰《安世樂》。”鄭樵《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正聲序論》:“樂府在漢初雖有其官,然采詩入樂,自漢武始。武帝定郊祀,乃立樂府,采詩夜誦。”
迨東漢明帝,遂分樂爲四品:一曰《大予樂》,郊廟、上陵用之;二曰《雅頌樂》,辟雍、饗射用之;三曰《黃門鼓吹樂》,天子宴羣臣用之;四曰《短簫鐃歌樂》,軍中用之。
【疏證】 《東觀漢記》卷五《樂志》:“漢樂四品:一曰《大予樂》,典郊廟、上陵、殿諸食舉之樂。郊樂,《易》所謂‘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上帝’。《周官》‘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也’。宗廟樂,《虞書》所謂‘琴瑟以詠,祖考來假’,《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食舉樂,《王制》謂‘天子食舉以樂。’《周官》‘王大食則命奏鐘鼓’。二曰《周頌雅樂》,典辟雍、饗射、六宗、社稷之樂。辟雍、饗射,《孝經》所謂‘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禮記》曰‘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社稷所謂‘琴瑟擊鼓,以御田祖’者也。《禮記》曰:‘夫樂施於金石,越於聲音,用乎宗廟、社稷,繫乎山川、鬼神。’此之謂也。三曰《黄門鼓吹》,天子所以宴樂羣臣。《詩》所謂‘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者也。其短簫鐃歌,軍樂也。其傳曰‘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揚德、風勸士’也。蓋《周官》所謂‘王大獻則令凱樂,軍大獻則令凱歌’也。孝章皇帝親著歌詩四章,列在食舉,又制《雲臺十二門詩》,各以其月祀而奏之。熹平四年正月中出《雲臺十二門》新詩,下大予樂官習誦,彼聲與舊詩並行者,皆當撰錄,以成《樂志》。國家離亂,大厦未安,黄門舊有鼓吹,今宜罷去。”(按此段文字《後漢書·禮儀志》劉昭注引出蔡邕《禮樂志》。)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二八《樂考一》:“明帝永平三年,博士曹充上言,漢再受命,宜興禮樂。引《尚書璇璣鈐》曰:有帝漢出,德洽作樂名予,乃詔改大樂官曰大予樂,歌詩曲操,以俟君子。自是樂凡四品:一曰大予樂,郊廟上陵諸食舉之;二曰周頌雅樂,辟雍饗射六宗社稷用之;三曰黄門鼓吹樂,天子宴樂羣臣用之;四曰短簫鐃樂,軍中用之(即凱歌也) 。又采百官詩頌以爲登歌。其後章帝親著歌詩四章,列在食舉。又制《雲臺十二門詩》,各以其月祀而奏之。”按:陳暘《樂書》卷一七五《二漢雜舞》直云“東漢章帝作樂四品”。殆未確。
其說雖載方冊,而其制亦復不傳。魏、晉以降,世變日下,所作樂歌,率皆誇靡虛誕,無復先王之意。
【疏證】 曹魏之樂,郝經《續後漢書》卷八七下下《禮樂·代樂》有云:“樂闋於秦、漢以來,不知先王制作之本,而正聲雅義不傳。其諸樂舞,各以其意爲之,有依仿古樂者,有雜用古今樂者,有皆創爲之者,是以卒歸於鄭衛而不自知也。曹氏簒代,推本二漢,制爲代樂,初有杜夔舊雅樂四曲:一、《鹿鳴》,二、《騶虞》,三、《伐檀》,四、《文王》,皆古聲辭。曹叡太和中,左延年改《騶虞》、《文王》、《伐檀》三曲,更自作曲,名雖存而音節實異。夔曲唯《鹿鳴》不改,正旦大會,太尉奉璧,羣后行禮,東廂雅樂是也。又改行禮詩三篇:一、《於赫篇》,詠曹操聲節,與古《鹿鳴》同;二、《巍巍篇》,詠曹丕,用延年所改《騶虞》聲;三、《洋洋篇》,詠曹叡,用延年所改《文王》聲;四、復用《鹿鳴》,《鹿鳴》之聲重用,而除古《伐檀》,用雅詩之名而無其音,又雜以變風,去取任意,不足以爲樂矣。”鄭樵《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樂府總序》:“曹魏準《鹿鳴》作《於赫篇》以祀武帝,準《騶虞》作《巍巍篇》以祀文帝,準《文王》作《洋洋篇》以祀明帝。且《清廟》祀文王,《執競》祀武王,莫非頌聲,今魏家三廟純用風、雅,此頌之所以亡也。頌亡,則樂亡矣。是時樂雖亡,禮猶存。宗廟之禮,不用之天,明有尊親也;鬼神之禮不用之人,知有幽明也。梁武帝作《十二雅》,郊廟、明堂、三朝之禮,展轉用之,天地之事、宗廟之事、君臣之事,同其事矣。樂之失也自漢武始,其亡也自魏始;禮之失也自漢明始,其亡也自梁始。禮樂淪亡之所由,不可不知也。”
下至陳、隋,則淫哇鄙褻,舉無足觀矣。
【疏證】 鄭樵《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正聲序論》:“自永嘉之亂,禮樂日微日替。暨隋平陳,得其一二,則樂府之清商也。文帝聽而善之,曰:‘此華夏正聲也。’乃置清商府,博采舊章,以爲樂之所本在此。自隋之後,復無正聲。”
自時厥後,唯唐、宋享國最久,故其辭亦多純雅。南渡後,夾漈鄭氏著《通志·樂略》,以爲古之達禮有三:一曰燕,二曰享,三曰祀。所謂吉、凶、軍、賓、嘉,皆主此三者。仲尼所刪之《詩》,凡燕、享、祀之時,用以歌之。漢樂府之作以繼三代,因列《鐃歌》與《三侯》以下於篇,亦無其辭。
【疏證】 《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樂府總序》:“古之達禮三:一曰燕,二曰享,三曰祀。所謂吉、凶、軍、賓、嘉,皆主此三者以成禮。古之達樂三:一曰風,二曰雅,三曰頌,所謂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皆主此三者以成樂。禮樂相須以爲用,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又《祀饗正聲序論》云:“仲尼所以爲樂者,在《詩》而已。漢儒不知聲歌之所在,而以義理求《詩》,別撰樂詩以合樂,殊不知樂以《詩》爲本,《詩》以《雅》、《頌》爲正。仲尼識《雅》、《頌》之旨,然後取三百篇以正樂。”
按:《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於“正聲序論”後,列舉《漢短簫鐃歌二十二曲》而下歷代樂歌甚詳,可參。
後太原郭茂倩輯《樂府》百卷,繇漢迄五代,蒐輯無遺。
【疏證】 宋郭茂倩撰《樂府詩集》一百卷。《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提要云:“《建炎以來繋年要錄》載茂倩爲侍讀學士,郭褒之孫,源中之子,其仕履未詳。本渾州須城人,此本題曰‘太原’,蓋署郡望也。是集總括歷代樂府,上起陶唐,下迄五代。凡《郊廟歌詞》十二卷,《燕射歌詞》三卷,《鼓吹曲詞》五卷,《橫吹曲詞》五卷,《相和歌詞》十八卷,《清商曲詞》八卷,《舞曲歌詞》五卷,《琴曲歌詞》四卷,《雜曲歌詞》十八卷,《近代曲詞》四卷,《雜歌謠詞》七卷,《新樂府詞》十一卷。其解題徵引浩博,援據精審,宋以來考樂府者,無能出其範圍。”
金華吳立夫謂其“紛亂龐雜,厭人視聽,雖浮淫鄙俗,不敢芟夷,何哉?”
【疏證】 此所引吳萊之說,見《淵穎集》卷一二《樂府類編後序》,云:“初太原郭茂倩次古今樂府,但取標題,無時世先後,紛亂厖雜,摹擬蹈襲,層見間出,厭人視聽。今姑就茂倩所次,辨其時代,且選其所可學者,使各成家,又從而論之曰:古之言樂者,必本於詩。詩者,樂之辭而播於聲者也。太史采之,太師肄之,世道之盛衰,時政之治亂,蓋必於詩之正變者得之。詩殆難言矣乎!自秦變古,詩樂失官,至漢而始欲修之,燕、代、荆、楚,稍協律呂;街衢巷陌,交相唱和。當世學者,司馬相如之徒,徒以西蜀雕蟲篆刻之辭,而欲立漢家一代之樂府。傳及魏、晉,流風寖盛,而其所謂樂者,亦止於是。嗚呼!今之去漢則又遠矣。故今或觀樂府之詩者,一切指爲古辭,雖其浮淫鄙倍,不敢芟夷,殘訛缺漏,不能附益,顧獨何哉?誠以古辭重也。魏、晉以降,蓋惟唐人頗以詩自名家,而樂府至雜用古今體。當其初年,江左齊梁宮闈粉黛之尚存,及其中世,代北蕃夷風沙戰伐之或作,是則古之所謂亂世之怨怒、亡國之哀思者,而唐人之辭爲盡有之。欲求其如漢、魏之古辭者少矣。雖然,漢承百王之敝,治不及古;唐之於漢,則又不及於漢者遠甚。是故秦、虢列第,國忠秉政,妖淫蠱惑,養成禍亂,而天下之俗日趨於弊;蕃戎搆難,隴右陷沒,侵陵侮辱,蹙我疆場,而天下之勢卒以日趨於危。擐甲執兵,無有休息,唐之盛時,雖若未見其喪敗亂亡之戚,及其既衰,而遂不能救。然則唐世之治固有以致之,而唐人之辭亦於是乎有以兆之者矣。嗚呼!世道之盛衰,時政之治亂,蓋必於詩之正變者得之。豈不然哉!然而上自朝廷,下至閭閻委巷,苟觀其詩者,則又必因其言辭之所至、聲音之所發,而悉悟其心術之所形、氣數之所至。予聞唐有宋沈者,開元宰相璟之曾孫,每太常樂工奏伎,即能揣其樂聲之休咎,遇有工善篳篥者,且曰:‘彼將神遊墟墓,伎雖善,至尊不宜近。’已而果然,衆工大驚。夫以春秋之世,鄭之七子嘗賦古詩,而趙孟欲以觀其志之所向,然今宋沈乃能以其善樂之故,察人死生貴賤,不遺毫髮,何其神哉!嗚呼,詩本所以爲樂也,詩殆難言矣乎!今之學者,深沈之思不講,而講爲粗疎鹵莽之語;中和之節不諧,而益爲寂寥簡短之音。此其心術之所形,氣數之所至,不惟趙孟知之,是皆見誚於宋沈者也。予故論之,使後之讀是編而欲學是詩者,可不慎哉!”
按:吳萊字立夫,浦陽人。延祐中復科舉之制,以《春秋》貢於鄉試,禮部不第,後以薦署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未行而卒。其門人金華宋濂等私諡爲淵穎先生。萊與黃溍、柳貫並受業於宋方鳳,再傳而爲宋濂,遂開明代文章之派。故年不登中壽,身未試一官,而在元人中,屹然負詞宗(《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七《淵穎集》提要) 。有《淵穎集》十二卷。王褘謂“立夫之學尤超卓”(《王忠文集》卷五《宋景濂文集序》) 。
近豫章左克明復編《古樂府》十卷,斷自陳、隋而止,中間若後魏《楊白花》等淫鄙之辭,亦復收載,是亦未得盡善也。
【疏證】 《古樂府》十卷,元左克明編。自序題“至正丙戌”,則在順帝時也。是書錄古樂府歌辭,分古歌謠、鼓吹曲、横吹曲、相和曲、清商曲、舞曲、琴曲及雜曲,凡八類。自序稱“推本三代而上,下止陳、隋”。卷一〇《雜曲歌辭》錄《楊白花》:“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脚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題下署曰“古辭”。原按云:“《梁書》曰:楊華,武都仇池人,少有勇力,容貌雄偉,魏胡太后逼通之,華懼及禍,乃率其部曲來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爲作《楊白華歌辭》,使宮人晝夜連臂蹋足歌之,聲甚悽惋。”
今考五禮,以《郊廟歌辭》爲先,《愷樂》、《燕饗歌辭》次之。
【疏證】 五禮,吉、凶、軍、賓、嘉也。郊廟歌辭,蓋對應於三達禮之祀也。以郊廟歌辭爲先,實始於郭茂倩輯《樂府詩集》。其書次序爲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曲辭、横吹曲辭、相和歌辭。吳訥謂“以《郊廟歌辭》爲先,《愷樂》、《燕饗歌辭》次之”,乃或參考郭書。所不同者,《樂府詩集》以“愷樂歌辭”隸於“鼓吹曲辭”,吳訥則以“鼓吹”隸於“愷樂”。參《愷樂歌辭》條。
蓋以其切於世用,足爲製作家之助。至若古今《琴操》與夫《相和》等曲,亦附於後,以俟好古君子之所考訂焉。其或有題無辭,或辭雖存而爲莊人雅士之所厭聞者,茲亦不得錄云。
【疏證】 《琴操》,按《樂府詩集》卷五七《琴曲歌辭》序題謂古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十二操:一曰《將歸操》,二曰《猗蘭操》,三曰《龜山操》,四曰《越裳操》,五曰《拘幽操》,六曰《岐山操》,七曰《履霜操》,八曰《朝飛操》,九曰《別鶴操》,十曰《殘形操》,十一曰《水仙操》,十二曰《襄陵操》。
郊廟歌辭吉禮
《樂記》曰:“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
【疏證】 《禮記·樂記》篇。鄭玄注云:“功成治定同時耳,功主於王業,治主於教民。”
考之於古,禮樂之備,莫過於周。故《詩序》謂《昊天有成命》,則郊祀天地之樂歌也;《清廟》,則祀太廟之樂歌也;《我將》、《載芟》、《良耜》,則又明堂社稷之歌章焉。
【疏證】 《詩序》云:“《清廟》,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諸侯,率以祀文王焉。”“《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我將》,祀文王於明堂也。”“《載芟》,春籍田而祈社稷也。《良耜》,秋報社稷也。”
千載之下,音樂既亡,而其歌詩尚存者,以其辭焉爾。秦、漢以降,代有製作,然唯漢、唐、宋爲盛者,蓋其混一既久,功德在人,雖其道不能比隆成周,然其致治製作之懿,終非秦、魏、晉、隋、南北、五季之可比也。讀者其尚考焉。
【疏證】 吳訥此郊廟歌辭一段議論,蓋昉自《樂府詩集》卷一《郊廟歌辭》序題,云:“《樂記》曰‘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是以‘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明其有損益也。然自黄帝以後,至於三代,千有餘年,而其禮樂之備,可以考而知者,唯周而已。《周頌》:《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之樂歌也;《清廟》,祀太廟之樂歌也;《我將》,祀明堂之樂歌也;《載芟》、《良耜》,籍田社稷之樂歌也。然則祭樂之有歌,其來尚矣。兩漢以後,世有製作,其所以用於郊廟朝廷,以接人神之歡者,其金石之響、歌舞之容,亦各因其功業治亂之所起,而本其風俗之所由。武帝時,詔司馬相如等造《郊祀歌詩十九章》,五郊互奏之。又作《安世歌詩》十七章,薦之宗廟。至明帝,乃分樂爲四品,一曰《大予樂》,典郊廟上陵之樂。郊樂者,《易》所謂‘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上帝’;宗廟樂者,《虞書》所謂‘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也。二曰《雅頌樂》,典六宗社禝之樂。社禝樂者,《詩》所謂‘琴瑟擊鼓,以御田祖’,《禮記》曰‘樂施於金石,越於音聲,用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是也。永平三年,東平王蒼造《光武廟登歌》一章,稱述功德,而郊祀同用漢歌。魏歌辭不見,疑亦用漢辭也。武帝始命杜夔創定雅樂,時有鄧靜、尹商善訓雅歌歌詩,尹胡能習宗廟郊祀之曲,舞師馮肅、服養曉知先代諸舞,夔總領之。魏復先代古樂,自夔始也。晉武受命,百度草創。泰始二年,詔郊廟明堂禮樂,權用魏儀,遵周室,肇稱殷禮之義,但使傅玄改其樂章而已。永嘉之亂,舊典不存,賀循爲太常,始有《登歌》之樂。明帝太寧末,又詔阮孚增益之。至孝武太元之世,郊祀遂不設樂。宋文帝元嘉中,南郊始設《登歌》,廟舞猶闕,乃詔顏延之造《天地郊登歌》三篇,大抵依仿晉曲,是則宋初又仍晉也。南齊、梁、陳初,皆沿襲,後更創製,以爲一代之典。元魏宇文繼有朔漠,宣武以後,雅好胡曲,郊廟之樂,徒有其名。隋文平陳,始獲江左舊樂,乃調五音爲五夏、二舞、登歌、房中等十四調,賓祭用之。唐髙祖受禪,未遑改造,樂府尚用前世舊文。武德九年,乃命祖孝孫修定雅樂,而梁、陳盡吳、楚之音,周、齊雜胡戎之伎,於是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作爲唐樂。貞觀二年奏之。按郊祀、明堂,自漢以來,有夕牲、迎神、登歌等曲,宋、齊以後,又加祼地、迎牲、飲福酒,唐則夕牲、祼地不用樂,公卿攝事又去飲福之樂。安史作亂,咸鎬爲墟,五代相承,享國不永,制作之事,蓋所未暇。朝廷宗廟,典章文物,但按故常,以爲程式云。”
按:《文章辨體·郊廟歌辭》只選錄漢、唐、宋三代歌辭。漢錄《髙帝三侯章》、《安世房中歌》、《武帝郊祀歌》、《光武廟登歌詩》。唐錄《貞觀圜丘樂章》、《貞觀祭方丘樂章》、《貞觀享太廟樂章》、《貞觀祭太社樂章》、《貞觀享先農樂章》、《享先蠶樂章》、《貞觀釋奠文宣王樂章》、《貞觀祀風師樂章》、《祀雨師樂章》、《貞觀朝日夕月樂章》、《貞觀蠟百神樂章》。宋錄《建隆郊祀歌》、《祀皇地祇》、《祀享太廟》、《祭社稷》、《親耕籍田》、《景祐祭文宣王廟》。
愷樂歌辭軍禮
《周禮·大司樂》曰:“王師大獻,則令奏《愷樂》。”
【疏證】 《周禮》鄭玄注云:“大獻,獻捷於祖;愷樂,獻功之樂。”
《大司馬》曰:“師有功,則《愷樂》獻於社。”鄭康成云:“兵樂曰愷,獻功之樂也。” 是則軍禮之有《愷樂》,其來尚矣。
【疏證】 《周禮·大司馬》:“若師有功,則左執律,右秉鉞,以先愷樂獻於社。”鄭玄注:“功,勝也;律,所以聽軍聲;鉞,所以爲將威也。先,猶道也。兵樂曰愷。獻於社,獻功於社也。《司馬法》曰‘得意則愷樂’。愷歌示喜也。”
髙承《事物紀原》卷二《樂府聲歌部·凱歌》:“蔡邕《禮志》曰:‘黃帝使岐伯作軍樂凱歌。’今還軍有樂,即其遺意也。”
若夫《鼓吹》、《鐃歌》、《橫吹》之名,則起於漢。崔豹《古今注》云:“漢樂有《黃門鼓吹》,天子所以燕羣臣。《短簫鐃歌》,乃《鼓吹》之一章,亦以賜有功。”是則“鐃歌”與“鼓吹”,得通名爲《鼓吹曲》,但所用異爾。
【疏證】 吳訥以“鼓吹曲辭”並入“愷樂歌辭”。《文章辨體》卷七《鼓吹鐃歌曲》序論,出自《樂府詩集》卷一六《鼓吹曲辭》之序題,云:“鼓吹曲,一曰短簫鐃歌。劉瓛定軍禮云:鼓吹,未知其始也。漢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鳴笳以和簫聲,非八音也。騷人曰‘鳴篪吹竽’是也。蔡邕《禮樂志》曰:漢樂四品,其四曰短簫鐃歌,軍樂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揚德、風敵勸士也。《周禮·大司樂》曰:‘王師大獻,則令奏愷樂。’《大司馬》曰:‘師有功則愷樂獻於社。’鄭康成云:‘兵樂曰愷,獻功之樂也。’《春秋》曰:‘晉文公敗楚於城濮。’《左傳》曰:‘振旅愷以入。’《司馬法》曰:‘得意則愷樂愷歌以示喜也。’《宋書·樂志》曰:‘雍門周說孟嘗君鼓吹於不測之淵。說者云鼓自一物,吹自竽籟之屬,非簫鼓合奏,別爲一樂之名也。’然則《短簫鐃歌》此時未名鼓吹矣。應劭《漢鹵簿圖》唯有騎執箛箛,即笳,不云鼓吹,而漢世有《黄門鼓吹》。漢享宴食舉樂十三曲,與魏世鼓吹長簫同,長簫、短簫,《伎錄》並云絲竹合作,執節者歌。又《建初錄》云:《務成》、《黄爵》、《玄雲》、《遠期》,皆騎吹曲,非鼓吹曲。此則列於殿庭者名鼓吹,今之從行鼓吹爲騎吹,二曲異也。又孫權觀魏武軍作鼓吹而還,此應是今之鼓吹。魏、晉世又假諸將帥及牙門,曲蓋鼓吹,斯則其時方謂之鼓吹矣。按《西京雜記》:漢大駕祠甘泉汾隂,備千乘萬騎,有黄門前後部鼓吹,則不獨列於殿庭者名鼓吹也。漢《遠如期》曲辭有‘雅樂陳’及‘增夀萬年’等語,馬上奏樂之意,則《遠期》又非騎吹曲也。《晉中興書》曰:漢武帝時,南越加置交趾、九真、日南、合浦、南海、鬱林、蒼梧七郡,皆假鼓吹。《東觀漢記》曰:建初中,班超拜長史,假鼓吹麾幢。則《短簫鐃歌》,漢時已名鼓吹,不自魏、晉始也。崔豹《古今注》曰:漢樂有《黄門鼓吹》,天子所以宴樂羣臣也。《短簫鐃歌》,鼓吹之一章爾,亦以賜有功諸侯。然則《黄門鼓吹》、《短簫鐃歌》與《横吹曲》得通名《鼓吹》,但所用異爾。”
崔豹《古今注》卷中:“《短簫鐃歌》,軍樂也。黄帝使岐伯所作也。所以建武揚德,風勸戰士也。《周禮》所謂‘王大捷,則令凱樂;軍大獻,則令凱歌’者也。漢樂有《黄門鼓吹》,天子所以宴樂羣臣;《短簫鐃歌》,鼓吹之一章耳,亦以賜有功諸侯。”
漢有《朱鷺》等二十二曲,列於《鼓吹》,謂之《鐃歌》。
【疏證】 《文章辨體》卷七“漢鼓吹鐃歌曲”序題云:“《古今樂錄》曰:《漢鼓吹鐃歌》十八曲,字多訛誤。一曰《朱鷺》,二曰《思悲翁》,三曰《艾如張》,四曰《上之回》,五曰《擁離》,六曰《戰城南》,七曰《巫山髙》,八曰《上陵》,九曰《將進酒》,十曰《君馬黄》,十一曰《芳樹》,十二曰《有所思》,十三曰《雉子斑》,十四曰《聖人出》,十五曰《上邪》,十六曰《臨髙臺》,十七曰《遠如期》,十八曰《石留》,又有《務成》、《玄雲》、《黄爵》、《釣竿》,其辭已亡。《擁離》亦曰《翁離》,而諸篇之辭率多殘缺難曉云。”
《樂府詩集》卷一六《鼓吹曲辭》序題云:“漢有《朱鷺》等二十二曲,列於鼓吹,謂之鐃歌。”又《鼓吹曲辭·漢鐃歌》敘,亦引《古今樂錄》,末云:“或云漢鐃歌二十一,無《釣竿》。”
又有《橫吹曲》二十八解,然辭多不傳。
【疏證】 《樂府詩集》卷二一《横吹曲辭》序題云:“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爲武樂。後漢以給邊将。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魏、晉以來,《二十八解》不復具存,而世所用者,有《黄鵠》等十曲,其辭後亡。又有《關山月》等八曲,後世之所加也。”
《文章辨體》此節敘愷樂鼓吹,而又言及“橫吹曲”者,蓋以“橫吹曲”通於“鼓吹曲”之故。《樂府詩集》卷二一《横吹曲辭》序題云:“横吹曲,其始亦謂之鼓吹,馬上奏之,蓋軍中之樂也。北狄諸國,皆馬上作樂,故自漢以來,北狄樂總歸鼓吹署,其後分爲二部,有簫笳者,爲鼓吹,用之朝會道路,亦以給賜。漢武帝時,南越七郡皆給鼓吹是也。有鼓角者,爲横吹,用之軍中,馬上所奏者是也。《晉書·樂志》曰:横吹有鼓角,又有胡角。按《周禮》云:‘以鼖鼓鼓軍事。’舊說云,蚩尤氏帥魑魅與黄帝戰於涿鹿,帝乃始命吹角爲龍鳴以禦之。其後魏武北征烏丸,越沙漠,而軍士思歸,於是減爲半鳴,尤更悲矣。横吹有雙角,即胡樂也。漢博望侯張騫入西域,傳其法於西京,唯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爲武樂。後漢以給邊将。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魏、晉以來,《二十八解》不復具存,而世所用者,有《黄鵠》等十曲,其辭後亡。又有《關山月》等八曲,後世之所加也。後魏之世,有《簸邏回歌》,其曲多可汗之辭,皆燕、魏之際鮮卑歌歌辭,虜音不可曉解,蓋大角曲也。”“自隋以後,始以横吹用之鹵簿,與鼓吹列爲四部,總謂之鼓吹,並以供大駕及皇太子王公等。一曰棡鼓部,其樂器有棡鼓、金鉦、大鼓、小鼓、長鳴角、次鳴角、大角七種。棡鼓金鉦一曲,夜警用之。大鼓十五曲,小鼓九曲,大角七曲,其辭並本之鮮卑。二曰鐃鼓部,其樂器有歌、鼓、簫、笳四種,凡十二曲。三曰大横吹部,其樂器有角、節鼓、笛、簫、篳篥、笳、桃皮篳篥七種,凡二十九曲。四曰小横吹部,其樂器有角、笛、簫、篳篥、笳、桃皮篳篥六種,凡十二曲,夜警亦用之。唐制,太常鼓吹令掌鼓吹,施用調習之節,以備鹵簿之儀,而分五部。一曰鼓吹部,其樂器如隋棡鼓部,而無大角,棡鼓一曲十疊,大鼓十五曲,嚴用三曲,警用十二曲,金鉦無曲,以爲鼓節,小鼓九曲,上馬用一曲,嚴警用八曲,長鳴一曲三聲,上馬嚴警用之,中鳴一曲三聲,用與長鳴同。二曰羽葆部,其樂器如隋鐃鼓部,而加錞于,凡十八曲。三曰鐃吹部,其樂器與隋鐃鼓部同,凡七曲。四曰大横吹部,其樂器與隋同,凡二十四曲:黄鍾角八曲,中呂宮二曲,中呂徵一曲,中呂商三曲,中呂羽四曲,中呂角四曲,無射二曲。五曰小横吹部,其樂器與隋同,其曲不見,疑同用大横吹曲也。凡大駕行幸,則夜警晨嚴。大駕夜驚十二曲,中警七曲,晨嚴三通,皇太子夜警九曲,公卿以下夜警七曲,晨嚴並三通,夜警衆一曲,轉次而振也。”
《文章辨體》卷七《橫吹曲辭》題下敘云:“按《樂府集》云:‘橫吹,其始亦謂之鼓吹,後分爲二:有簫笳者,謂之鼓吹,用之朝會道路,亦以賜有功;有鼓角者,爲橫吹,用之軍中,馬上奏之。’《解題》曰:‘漢《橫吹曲》二十八解,李延年造。魏、晉以來,唯傳十曲:一曰《黃鵠》,二曰《隴頭》,三曰《出關》,四曰《入關》,五曰《出塞》,六曰《入塞》,七曰《折楊柳》,八曰《黃覃子》,九曰《赤之揚》,十曰《望行人》。後有《關山月》、《洛陽道》、《長安道》、《梅花落》、《紫騮馬》、《驄馬》、《雨雪》、《劉生》八曲,合十八曲。’古辭多亡,後人取六朝唐人詩,以補觀覽,然皆近體,殊失古義,今皆不錄。獨采古辭存者數篇並後人擬作者附之。蕭梁時,又有《橫吹》等歌三十六曲,其辭多亡,止存《企喻》、《慕容垂》、《木蘭》等曲,辭義皆無取,今亦不載。”
按:于北山校《文章辨體序說》據《文章辨體式》,以“橫吹曲辭”爲“樂府”之一類,與“愷樂歌辭”並列;又據程崟《重刊文章辨體式序》而謂此篇或即程氏所補作者。今考《文章辨體》之體例,卷首目錄第七卷“愷樂歌辭”目下有序題,而其後“鼓吹鐃歌曲”與“橫吹曲辭”目下則無之。考正文第七卷,“愷樂歌辭”标題前低二格,而其後“鼓吹鐃歌曲”與“橫吹曲辭”則低三格,其意實以“鼓吹鐃歌曲”與“橫吹曲辭”皆隸屬於“愷樂歌辭”,而非復與“愷樂歌辭”相並列者也。
曹魏嘗改漢《鐃歌》爲十二曲,而辭率矯誕。
【疏證】 《樂府詩集》卷一八《鼓吹曲辭》錄繆襲《魏鼓吹曲》,敘云:“《晉書·樂志》曰:‘魏武帝使繆襲造鼓吹十二曲以代漢曲,一曰《楚之平》,二曰《戰滎陽》,三曰《獲呂布》,四曰《克官渡》,五曰《舊邦》,六曰《定武功》,七曰《屠柳城》,八曰《平南荆》,九曰《平關中》,十曰《應帝期》,十一曰《邕熙》,十二曰《太和》。’”
按:繆襲所造《魏鼓吹曲》十二篇,載《宋書·樂志》。
《樂府詩集》卷一六《鼓吹曲辭》序題云:“漢有《朱鷺》等二十二曲,列於鼓吹,謂之鐃歌。及魏受命,使繆襲改其十二曲,而《君馬黄》、《雉子斑》、《聖人出》、《臨髙臺》、《遠如期》、《石留》、《務成》、《玄雲》、《黄爵》、《釣竿》十曲並仍舊名。是時,吳亦使韋昭改製十二曲,其十曲亦因之,而魏、吳歌辭存者唯十二曲,餘皆不傳。晉武帝受禪,命傅玄製二十二曲,而《玄雲》、《釣竿》之名不改。”
按:傅玄所造《晉鼓吹曲》二十二篇,韋昭造《吳鼓吹曲》十二篇,並載《宋書·樂志》。
《晉書·樂志》:“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繆襲爲詞,述以功德,代漢。改《朱鷺》爲《楚之平》,言魏也;改《思悲翁》爲《戰滎陽》,言曹公也;改《艾如張》爲《獲呂布》,言曹公東圍臨淮、擒呂布也;改《上之回》爲《克官渡》,言曹公與袁紹戰、破之於官渡也;改《雍離》爲《舊邦》,言曹公勝袁紹於官渡、還譙、收葬死亡士卒也;改《戰城南》爲《定武功》,言曹公初破鄴、武功之定始乎此也;改《巫山髙》爲《屠柳城》,言曹公越北塞、歷白檀、破三郡烏桓於柳城也;改《上陵》爲《平南荆》,言曹公平荆州也;改《將進酒》爲《平關中》,言曹公征馬超、定關中也;改《有所思》爲《應帝期》,言文帝以聖德受命應運期也;改《芳樹》爲《邕熙》,言魏氏臨其國、君臣邕穆、庶績咸熙也;改《上邪》爲《太和》,言明帝繼體承統、太和改元、德澤流布也。其餘並同舊名。”
厥後柳宗元進《唐鐃歌》。
【疏證】 《樂府詩集》卷二〇《鼓吹曲辭·唐愷樂歌辭》序題云:“《唐書·樂志》曰:唐制凡命將出征,有大功獻浮馘,其愷樂用鐃吹二部。樂器有笛、篳篥、簫、笳、鐃、鼓、歌七種,迭奏《破陣樂》等四曲,一《破陣樂》,二《應聖期》,三《賀聖歡》,四《君臣同慶樂》。初太宗平東都,破宋金剛,其後蘇定方執賀魯,李勣平髙麗,皆備軍容凱歌以入。而《貞觀顯慶開元禮》並無儀注。太常舊有《破陣樂》、《應聖期》兩曲歌辭,至太和三年,始具儀注。又補撰二曲爲四曲云。”
《柳河東集》卷一《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並序》:“臣宗元言:臣幸以罪居永州,受食府廪,竊活性命,得視息,無治事,時恐懼,小閒又盜取古書文句,聊以自娱。伏觀漢、魏以來,代有《鐃歌鼓吹詞》,惟唐獨無有。臣爲郎時,以太常聯禮部,嘗聞鼓吹署有戎樂,詞獨不列。今又考漢曲十二篇、魏曲十四篇、晉曲十六篇,漢歌詞不明紀功德,魏、晉歌功德。今臣竊取魏、晉義,用漢篇數,爲《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紀髙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因以知取天下之勤勞、命將用師之艱難。每有戎事,治兵振旅,幸歌臣詞以爲容,且得大戒,宜敬而不害。臣淪棄即死,言與不言,其罪等耳,猶冀能言,有益國事,不敢效怨懟默已,謹冒死上。”
按:柳氏《唐鐃歌》敘目曰:“隋亂既極,唐師起晉陽,平姦豪,爲生人義主,以仁興武,爲《晉陽武》第一。唐既受命,李密自敗來歸,以開黎陽,斥東土,爲《獸之窮》第二。太宗師討王充,建德助逆,師奮擊武牢,下擒之,遂降充,爲《戰武牢》第三。薛舉據涇以死,子仁杲尤勇以暴,師平之,爲《涇水黄》第四。輔氏憑江淮,竟東海,命將平之,爲《奔鯨沛》第五。梁之餘保荆、衡、巴、巫,窮南越,良將取之不以師,爲《苞枿》第六。李軌保河右,師臨之不克,變,或執以降,爲《河右平》第七。突厥之大,古夷狄莫強焉,師大破之,降其國,告於廟,爲《鐵山碎》第八。劉武周敗裴寂,咸有晉地,太宗滅之,爲《靖本邦》第九。李靖滅吐谷渾西海上,爲《吐谷渾》第十。李靖滅髙昌,爲《髙昌》第十一。既克東蠻,羣臣請圖蠻夷狀,如《周書》王會,爲《東蠻》第十二。”
《樂府詩集》卷二〇:“《唐鼓吹鐃歌》十二曲,柳宗元作,以紀髙祖太宗功德,及征伐勤勞之事。一曰《晉陽武》,二曰《獸之窮》,三曰《戰虎牢》,四曰《涇水黄》,五曰《奔鯨沛》,六曰《苞枿》,七曰《河右平》,八曰《鐵山碎》,九曰《靖本邦》,十曰《吐谷渾》,十一曰《髙昌》,十二曰《東蠻》。按此諸曲,史書不載,疑宗元私作而未嘗奏,或雖奏而未嘗用,故不被於歌,如何承天之造宋曲云。”
洪武中,宋濂擬《宋鼓吹》,雖如魏之曲數,而辭義殆過之矣。今特錄附漢曲之後,以爲好古學者之助云。
【疏證】 宋濂《文憲集》卷三一《宋鐃歌鼓吹曲序》云:“臣聞真人應運而起,旋隂轉陽,協和神人,剗革僭偽,期底隆平。於時五季之亂已極,光嶽氣分,河海怒溢,強臣悍將,割土分疆,擅執節鉞,倒持天柄,敢拒帝命,莫之敢制。我太祖躬屬櫜鞬,奉命四征,赫聲濯靈,所向輒克。姦惡授首,獻於太廟。已而大功既茂,天命攸歸,乃受周禪,即皇帝位。璽書誕頒,天日昭煥。凡厥臣庶,莫不翹足延頸,以俟太平。皇帝若曰:‘皇天既畀我有家,朕夙夜曷敢荒寧。彼螢爝之微,僅若一髮,欲抗明於日月,疇能置諸,朕當剪其孽芽,毋使滋蔓。爾有衆尚克協乃心,以底天之罰。’越建隆元年夏五月丁巳,上親征澤潞,六月辛巳,克其城,李筠赴火死。冬十月丁亥,又親征淮南,十一月丁未,傅其城,未幾拔之,李重進亦赴火死。乾德元年春二月,髙繼沖遣客將王昭濟奉表稱臣,而荆南平。三月壬戌,王師入朗州,獲周保權以歸,而湖湘又平。三年春正月,取劍州,蜀主孟昶封府庫以降。開寶三年秋九月己亥朔,伐南漢。四年春正月辛未,次白田,其主劉鋹素服出降。七年冬十月,王師伐南唐,八年冬十一月乙未,李煜奉表納降。由是天威所加,如雷如霆,有觸之者,靡不殞滅。太祖既棄羣臣,上游帝所,太宗嗣厥大寶,駸惠前烈,文綏武戡,唯日不足。太平興國三年夏四月己卯,平海節度使陳洪進以漳、泉二州獻。五月,吳越王錢俶復盡獻其國所有地。四年春二月甲子,上親征太原。夏五月甲申,北漢主劉繼元率其官屬,銜璧入朝。自是海內羣雄皆爲臣僕,風氣宣通,罔有限域。東西幅員盈三萬里,梯山航海,獻贄奉琛,委蛇而來。上實天府,戴白之叟,垂髫之童,皥皥熙熙,莫知帝力。於是宋興至是已二十年矣。臣惟帝王之興,自有貞符,歷古以來,史不絕書。我太祖之生也,祥光瑞彩,流爲精英,異芳幽馥,鬱爲神氣。所居之地,紫氣隨之。建纛而出,白日爲暈。是蓋上天著厥嘉貺,以流耿光於無窮。故自唐虞禪受之後,鮮不以征誅而得天下,其中豈無揖遜而紹位者,皆陽予隂奪,尋即廢之,惟我太祖應乎天而順乎人,陳橋之戴,黄衣之加,蓋迫於甚不得已爾。由是能大一統,臣服四海,用作神主,聖德神功,巍巍堂堂,傳至孫子,億萬斯年,跨漢、唐而追三代,何其盛哉!然而《短簫鐃歌》,黄帝、岐伯所以建威揚德、風勸敵士者也,周制因之,其在大司樂,則王師大獻,乃令奏愷樂,在大司馬,若師有功,則愷樂獻於社。大抵皆軍樂也。古樂久已亡失,至漢有《朱鷺》等十二曲,列於鼓吹,謂之《鐃歌》,今尚可考見。自時厥後,代有其辭,而唐柳宗元獨凖漢曲,仿其篇數,作《鼓吹鐃歌》,以紀髙祖、太宗功德及征伐勤勞之事。臣雖不佞,自幼以文字爲職,輒取法漢、唐,窮思畢精,作爲歌辭,以侑戎樂。治兵振旅之際,得於馬上奏之,焜耀鏗鍧,震撼無際,使有宋之成烈,增光於後,無讓於前。臣死且不朽,臣謹冒死上。”
按:宋濂《宋鼓吹》敘目曰:“太祖生洛陽甲馬營中,神光滿室,有香郁然,經宿不散,此聖徵先見者也,爲《啟聖徵》第一。太祖將北伐,師次陳橋驛,諸將以黄袍加上身,列拜庭中,稱萬歲,遂詣崇元殿,行禪代禮,爲《受周禪》第二。昭義節度使李筠據澤潞弗服,上御六師平之,爲《斮老雄》第三。淮南節度使李重進不庭,憑恃江淮,招集亡命,上親討之,爲《長淮沸》第四。上遣將討張文表,假道荆南,其主髙繼沖懼,奉表稱臣,爲《耀靈威》第五。師克南平,趨朗州,武安節度使周保權拒命,討獲之,爲《鷹之揚》第六。諸將伐蜀,取劍州,蜀主孟昶封府庫請降,爲《巴蜀平》第七。南漢劉鋹據嶺南,良將征之,鋹教象爲陣以禦我,集勁弩射之,奔,鋹遂詣轅門降,爲《象斯奔》第八。王師伐江南,江南主李煜降,時彗出柳,歷輿鬼,爲《彗出柳》第九。太宗既繼大統,平海節度使陳洪進獻漳、泉二州,爲《拓閩關》第十。吳越王錢俶見上威德日盛,盡獻其土地,爲《吳越歸》第十一。海內咸臣,唯北漢假息湯釜,上親征之,其主劉繼元素服紗帽待罪臺下,詔釋之,爲《克戎逋》第十二。”
考宋代鐃歌鼓吹曲,作者尚有數家。
一、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卷一《聖宋鐃歌鼓吹曲》十四首。序云:“慶元五年,青龍在己亥,鄱陽民姜夔頓首上尚書。臣聞《鐃歌》者,漢樂也,殿前謂之鼓吹,軍中謂之騎吹,其曲有《朱鷺》等二十二篇,由漢逮隋,承用不替,雖名數不同,而樂紀罔墜,各以詠歌祖宗功業。唐亡,鐃部有柳宗元作十二篇,亦棄弗錄。神宋受命,帝績皇烈,光耀震動,而逸典未舉。乃政和七年,臣工以請,上詔製用,中更否擾,聲文罔傳,中興文儒薦有擬述,不麗於樂,厥誼不昭。臣今製曲辭十四首,昧死以獻。臣若稽前代《鐃歌》咸敘威武,衂人之軍,屠人之國,以得土疆,乃矜厥能。惟我太祖、太宗、真、仁、髙宗,或取或守,罔匪仁術,討者弗戮,執者弗劉,仁融義安,歷數彌永,故臣斯文特唱盛德,其辭舒和,與前作異。臣又惟宋因唐度,古曲墜逸,鼓吹所錄,惟存三篇,譜文乖訛,因事製辭,曰《導引曲》、《十二時》、《六州歌頭》,皆用羽調,音節悲促,而登封岱宗、郊祀天地、見廟耕籍、帝后冊寶、發引升祔,五禮殊情,樂不異曲,義理未究。乞詔有司,取臣之詩,協其清濁,被之簫管,俾聲暢辭達,感藏人心,永念宋德,無有紀極,海內稱幸。臣夔頓首上尚書。”按其敘目曰:“《上帝命》,太祖受命也,五季亂極,人心戴宋,太祖無心而得天下也。《河之表》,破澤州也,李筠不知天命,自憑其勇,不能降心以至於叛而死也。《淮海濁》,定維揚也,李重進自謂周大臣,不屈於太祖,作鐡券以安之,猶據鎮叛。《沅之上》,取湖南也,湖南有難,乞援於我,至則拒焉,我師取之。《皇威暢》,得荆州也,我師救湖南,道荆州,髙繼沖懼,歸其土。《蜀山邃》,取蜀也,孟昶恃其國險,且結河東以拒命,兵加國除。《時雨霈》,取廣南也,劉鋹淫虐,我師弔其民,俘鋹以歸。《望鍾山》,下江南也,李煜乍臣乍叛,勢窮乃降,而我師未嘗戮一人也。《大哉仁》,吳越錢俶獻其國也。《謳歌歸》,陳洪進以漳、泉來獻也。《伐功繼》,克河東也,始太祖之伐河東,誓不殺一人,又哀劉氏之不祀,故緩取之,至太宗始得其地。《帝臨墉》,親征契丹於澶淵也。《維四葉》,美致治也。《炎精復》,歌中興也。”
二、崔敦詩。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九《應詔舉所知狀》:“左文林郎、兩浙路轉運司幹辦公事崔敦詩,服勤州縣,不廢古文,所撰《國朝鐃歌鼓吹曲》,筆力雄健,有唐柳宗元風。”
三、謝翺。謝翺《晞髮集》卷一《宋鐃歌鼓吹曲》。其敘目曰:“太祖嘗微時歌日岀,其後卒平僭亂,證於日,爲《日離海》第一。宋既受天命,爲下所推戴,懲五季亂,誓將整師,秋毫無犯,爲《天馬黄》第二。宋既有天下,李筠懷不軌,據壺關以叛,王師討平之,爲《征黎》第三。上親征李重進,至廣陵,臨其城,拔之,爲《上臨墉》第四。湖湘亂,命將拯之,至江陵,周保權已平賊,出軍澧南以拒,卒取滅亡,爲《軍澧南》第五。王師拯湖湘,道渚宮,髙繼沖懼,出迎,悉以其版籍來上,爲《鄰之震》第六。蜀主昶懼,隂結太原,獲其諜,六師征之,昶至以母託,上許歸母,數日昶卒,母以酒酹地,因不食亦卒,爲《母思悲》第七。劉鋹亂嶺南,爲象陣,以拒王師,象奔踶反踐,俘鋹以獻,爲《象之奔》第八。上命將平南唐,誓城陷毋得輒戮一人,衆咸聽命,爲《征誓》第九。錢氏奄有吳越,朝會貢獻,不絕於道,至是以版圖歸職方,爲《版圖歸》第十。陳洪進初隸南唐,崎嶇得達於天子,至是籍其國封略來獻,爲《附庸畢》第十一。太祖征河東,班師以伐,功遺太宗,卒成其志,爲《上之回》第十二。”
明人所作之當代鐃歌鼓吹曲,亦有多家:楊維楨應太祖之召,撰《大明鐃歌鼓吹曲》十三篇,載《鐡崖古樂府補》卷五。陶安撰《大明鐃歌鼓吹曲》,載《陶學士集》卷一〇。王紳撰《擬大明鐃歌鼓吹曲》十二首,載《繼志齋集》卷一。王洪撰《大明鐃歌鼓吹曲》十一首,載《毅齋集》卷二。劉養浩撰《皇明鐃歌鼓吹曲》,見胡翰《胡仲子集》卷八《劉養浩鐃歌鼓吹曲後跋》。
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一《皇雅·聖清戎樂詞一十六篇》,可視爲“清鐃歌鼓吹曲”也。其序云:“三祖二宗之豐功,非筆札所能盡其揚扢。自來館閣諸臣,大都隨一時一事而述之,而未有兼綜五朝之備者。今條其節目之大者一十有六,括爲《鐃歌》,以視唐柳宗元、宋謝翱,不足爲役,故未敢以上之太常焉。”
燕饗歌辭賓禮、嘉禮
《儀禮·燕禮》曰:“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入,奏《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遂歌鄉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此則燕饗之有樂也。
【疏證】 洪邁《容齋續筆》卷一五《南陔六詩》:“《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詩,毛公爲《詩詁訓傳》,各置其名,述其義,而亡其辭。《鄉飲酒·燕禮》云‘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樂奏《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乃合樂,《周南》:《關睢》、《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蘋》、《采蘩》’。竊詳文意,所謂歌者有其辭,所以可歌,如《魚麗》、《嘉魚》、《關睢》以下是也;亡其辭者不可歌,故以笙吹之,《南陔》至于《由儀》是也。”
《王制》曰:“天子食舉以樂。”《大司樂》:“王大食,皆奏鐘鼓。”此食舉之有樂也。
【疏證】 陳暘《樂書》卷一九六《王日食一舉》:“古者天子食,日舉以樂,卒食以樂徹於造,蓋無大喪、大荒、大禮,則必以樂侑食,使聞和聲,則心平而氣行也。《語》曰‘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每飯異樂,每大食,爲侑食之樂,大致如此。然王日一舉以樂侑食者,膳夫之職,至於大食三侑,又大司樂之職也。古者飯必告飽,告飽必侑特牲,三飯告飽而侑,則九飯三侑矣。荀卿、大戴皆言三侑之不食,則以樂侑食,至於三禮之大成也。禮之大成者,皆令奏鐘鼓,則非三侑之食無鐘鼓矣。《傳》曰‘王者飲食有食舉之樂,所以順天地、養神明、求福應’,蓋本諸此。漢太樂,舊傳食舉十三曲,章帝推用《鹿鳴》一曲。晉荀勗去《鹿鳴》舊歌,更造食舉東西廂樂歌。宋、齊食舉十曲。則以樂侑食,先王所不廢,況後世乎?”又同卷《王大食三侑》曰:“膳夫掌王之飲食膳羞,以養王。王日一舉鼎,十有二物,以樂侑食,卒食,以樂徹於造。凡此王常食之食,非大食之食也。常食之食以樂侑之,則大食以樂侑之可知矣。公食大夫禮三飯而後侑,則以樂侑食,猶《儀禮》以幣侑食也。三侑之樂,皆令奏鐘鼓,則鐘鼓,樂之盛也;大食,禮之盛也,有盛禮必有盛樂以樂之,非王者以大臨物,安足享此!禮成於三,而樂亦如之。故王大食則其禮具三侑,則其樂備。王者以樂侑食,豈特樂吾一身爲哉?乃所以樂天下也。隋制,食舉上夀,奏《需夏》之曲;殿上登歌,用文武之舞;聖朝侑食,奏《和安》之曲,亦一時之制也。”
漢明帝定樂,二曰《雅頌》,三曰《黃門鼓吹》者,皆燕射及宴羣臣之所用也。
【疏證】 《樂府詩集》卷一三《燕射歌辭》序題:“《隋書·樂志》曰:‘漢明帝時,樂有四品。’其二曰《雅頌樂》,辟雍饗射之所用。則《孝經》所謂‘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禮記》曰:‘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三曰《黄門鼓吹》,天子宴羣臣之所用,則《詩》所謂‘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者也。”
又有《殿中御飯食舉》七曲,《太樂食舉》十三曲,然世皆不傳。
【疏證】 王應麟《玉海》卷一〇四《音樂·漢食舉樂》:“《禮儀志》,歲首大朝賀,其儀云云,舉觴御座前,司空奉羮,大司農奉飯,奏食舉之樂,百官受賜宴饗,大作樂。上陵之儀,太官上食,太常樂奏食舉,《文始》、《五行》之舞。《宋志》,章帝元和二年,宗廟樂,故事,食舉有《鹿鳴》、《承元氣》二曲。三年,自作詩四篇,一曰《思齊皇姚》,二曰《六麒麟》,三曰《竭肅雍》,四曰《陟叱根》,合前六曲以爲宗廟食舉。加宗廟《重來》、《上陵》二曲,合八曲爲上陵食舉。減宗廟《承元氣》一曲,加《惟天之命》、《天之曆數》二曲,合七曲爲殿中御飯食舉。又漢太樂食舉十三曲:一曰《鹿鳴》,二曰《重來》,三曰《初造》,四曰《俠安》,五曰《歸來》,六曰《遠期》,七曰《有所思》,八曰《明星》,九曰《清涼》,十曰《涉大海》,十一曰《大置酒》,十二曰《承元氣》,十三曰《海淡淡》。魏氏及晉荀勗、傅玄並爲歌詞。魏時省《遠期》、《承元氣》、《海淡淡》三曲。蔡邕論敘漢樂,一曰郊廟神靈,二曰天子享宴,三曰大射辟雍,四曰短簫鐃歌。《東都賦》‘食舉雍徹,太師奏樂’注:‘蔡邕《禮樂志》曰:“漢樂有四品,一天子樂,郊祀陵廟殿中諸會食舉也。”’(謂永平時。)章帝親著歌詩四章,列在《食舉》。《通典》:漢享宴食舉樂十三曲。馬融《長笛賦》‘陳於東階,八音俱起,食舉雍徹,勸侑君子’注:‘食舉謂進食於天子而設樂,食竟,奏詩之樂以徹食。蔡邕《禮樂志》曰:“天子中樂殿中食舉樂也。”《周禮》曰“及徹而歌徹”,又曰“王以樂侑食”。’《王制》謂‘天子食舉以樂’。《周官》‘大食令奏鐘鼓’。”
唯晉荀勗所定歌章具存。
【疏證】 荀勗造《食舉樂東西廂歌》十二篇,載《宋書·樂志》。一曰《煌煌》,當《鹿鳴》;二曰《賓之初筵》,當《於穆》;三曰《三后》,當《昭昭》;四曰《赫矣》,當《華華》;五曰《烈文》,當《朝宴》;六曰《猗歟》,當《盛德》;七曰《隆化》,當《綏萬邦》;八曰《振鷺》,當《朝朝》;九曰《翼翼》,當《順天》;十曰《既宴》,當《陟天庭》;十一曰《時邕》,當《參兩儀》;十二曰《嘉會》。
按:《樂府詩集》卷一三《燕射歌辭》序題:“漢有《殿中御飯食舉》七曲,《太樂食舉》十三曲,魏有《雅樂》四曲,皆取周詩《鹿鳴》。晉荀勗以《鹿鳴》燕嘉賓,無取於朝,乃除《鹿鳴》舊歌,更作《行禮詩》四篇,先陳三朝朝宗之義,又爲《王公上壽酒食舉樂歌詩》十二篇。司律陳頎以爲三元肇發,羣后奉璧,趨步拜起,莫非行禮,豈容別設一樂,謂之行禮。荀譏《鹿鳴》之失,似悟昔繆還制四篇,復襲前軌,亦未爲得也。終宋、齊以來,相承用之。”
唐貞觀初,新定《十二和》之樂,其曰《天子食舉》及飲酒奏《休和》,受朝奏《正和》,正、至禮會奏《昭和》,皇太子軒懸出入奏《承和》,而史亦亡其辭。
【疏證】 《新唐書·禮樂志》:“初,祖孝孫已定樂,乃曰大樂,與天地同和者也。製《十二和》,以法天之成數,號《大唐雅樂》。一曰《豫和》,二曰《順和》,三曰《永和》,四曰《肅和》,五曰《雍和》,六曰《夀和》,七曰《太和》,八曰《舒和》,九曰《昭和》,十曰《休和》,十一曰《正和》,十二曰《承和》。用於郊廟朝廷,以和人神。孝孫已卒,張文收以爲《十二和》之制未備,乃詔有司釐定,而文收考正律呂,起居郎呂才叶其聲音,樂曲遂備。自髙宗以後,稍更其曲,名《開元定禮》,始復遵用孝孫《十二和》。其著於禮者,一曰《豫和》,以降天神,冬至祀圜丘,上辛祈穀,孟夏雩,季秋享明堂,朝日夕月巡狩,告於圜丘,燔柴告至,封祀太山,類於上帝,皆以圜鐘爲宮三奏,黄鐘爲角,太蔟爲徵,姑洗爲羽,各一奏,文舞六成。五郊迎氣,黄帝以黄鐘爲宮,赤帝以函鐘爲徵,白帝以太蔟爲商,黑帝以南呂爲羽,青帝以姑洗爲角,皆文舞六成。二曰《順和》,以降地祇,夏至祭方丘,孟冬祭神州地祇,春秋社,巡狩告社,宜於社,禪社首,皆以函鐘爲宮,太蔟爲角,姑洗爲徵,南呂爲羽,各三奏,文舞八成,望於山川,以蕤賓爲宮三奏。三曰《永和》,以降人鬼,時享禘祫有事,而告謁於廟,皆以黄鐘爲宮三奏,大呂爲角,太蔟爲徵,應鐘爲羽,各二奏,文舞九成;祀先農,皇太子釋奠,皆以姑洗爲宮,文舞三成,送神各以其曲一成;蜡兼天地人,以黄鐘奏《豫和》,蕤賓、姑洗、太蔟奏《順和》,無射、夷則奏《永和》,六均皆一成,以降神,而送神以《豫和》。四曰《肅和》,登歌以奠玉帛,於天神以大呂爲宮,於地祇以應鐘爲宮,於宗廟以圜鐘爲宮,祀先農釋奠以南呂爲宮,望於山川,以函鐘爲宮。五曰《雍和》,凡祭祀以入俎,天神之俎,以黄鐘爲宮;地祇之俎,以太蔟爲宮;人鬼之俎,以無射爲宮。又以徹豆,凡祭祀俎入之後,接神之曲亦如之。六曰《夀和》,以酌獻飲福,以黄鐘爲宮。七曰《太和》,以爲行節,亦以黄鐘爲宮。凡祭祀,天子入門而即位,與其升降,至於還次,行則作,止則止,其在朝廷,天子將自內出,撞黄鐘之鐘,右五鐘應,乃奏之,其禮畢,興而入,撞蕤賓之鐘,左五鐘應,乃奏之,皆以黄鐘爲宮。八曰《舒和》,以出入二舞,及皇太子、王公、羣后、國老,若皇后之妾御、皇太子之宮臣出入門,則奏之,皆以太蔟之商。九曰《昭和》,皇帝、皇太子以舉酒。十曰《休和》,皇帝以飯,以肅拜三老,皇太子亦以飯,皆以其月之律均。十一曰《正和》,皇后受冊以行。十二曰《承和》,皇太子在其宮有會以行,若駕出,則撞黄鐘,奏《太和》,出太極門,而奏《采茨》,至於嘉德門而止;其還也亦然。”
迨宋建隆中,始作朝會樂章,載之於史。
【疏證】 《宋史·樂志一》:“宋初,命(竇)儼仍兼太常。建隆元年二月,儼上言曰:‘三五之興,禮樂不相沿襲。洪惟聖宋,肇建皇極,一代之樂,宜乎立名。樂章固當易以新詞,式遵舊典。’從之。因詔儼專其事。儼乃改周樂(按指五代後周之樂。)文舞崇德之舞爲文德之舞,武舞象成之舞爲武功之舞;改樂章《十二順》爲《十二安》,蓋取‘治世之音安以樂’之義。祭天爲《髙安》,祭地爲《静安》,宗廟爲《理安》,天地宗廟登歌爲《嘉安》,皇帝臨軒爲《隆安》,王公出入爲《正安》,皇帝食飲爲《和安》,皇帝受朝皇后入宮爲《順安》,皇太子軒縣出入爲《良安》,正冬朝會爲《永安》,郊廟俎豆入爲《豐安》,祭享酌獻飲福受胙爲《禧安》,祭文宣王、武成王同用《永安》,籍田先農用《静安》。”
按:《宋史·樂志十三》載《建隆乾德朝會樂章二十八首》。皇帝升坐,《隆安》;公卿入門,《正安》;上壽,《禧安》;(皇帝舉酒第一盞用《白龜》,第二盞《甘露》,第三盞《紫芝》,第四盞《嘉禾》,第五盞《玉兔》。) 羣臣舉酒,《正安》。(羣臣第一盞畢作《玄德升聞》,第二盞畢《天下大定》。)
今錄所存晉、宋之辭,以俟采擇云。
【疏證】 《文章辨體》所錄有晉《四廂樂歌》、《正旦行禮歌》、《王公上壽酒歌》、《食舉東西廂歌》;唐《功成慶善樂辭》、《中和樂辭》;宋《乾德朝會樂章》。
琴曲歌辭
《白虎通》曰:“琴者,禁止於邪,以正人心者也。”
【疏證】 徐堅《初學記》卷一六《樂部下·琴第一》敘事引《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也。”
故先王以是爲修身理性之具。其長三尺六寸,象歲之三百六十日也;廣六寸,法六合也;前廣後狹,尊卑象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
【疏證】 《樂府詩集》卷五七《琴曲歌辭》序題:“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無故不去其身。《唐書·樂志》曰:‘琴,禁也。夏至之音,隂氣初動,禁物之淫心也。’《世本》曰:‘琴,神農所造。’《廣雅》曰:‘伏羲造琴,長七尺二寸,而有五絃。’揚雄《琴清英》曰:‘舜彈五絃之琴,而天下化。’《琴操》曰:‘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廣六寸,象六合也;文上曰池,池水也,言其平;下曰濱,濱,賓也,言其服也;前廣後狹,尊卑象也;上圓下方,法天地也;五絃象五行也。文王武王加二絃,以合君臣之恩。’《古今樂錄》曰:‘今稱二絃爲文武絃是也。’應劭《風俗通》曰:‘七絃法七星也。’《三禮圖》曰:‘琴第一絃爲宮,次絃爲南,次爲角,次爲羽,次爲徵,次爲少宮,次爲少商。’桓譚《新論》曰:‘今琴四尺五寸,法四時五行也。’”
今觀五曲、九引、十二操,率皆後人所爲。
【疏證】 《樂府詩集》卷五七《琴曲歌辭》序題:“古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五曲一曰《鹿鳴》,二曰《伐檀》,三曰《騶虞》,四曰《鵲巢》,五曰《白駒》。九引,一曰《烈女引》,二曰《伯妃引》,三曰《貞女引》,四曰《思歸引》,五曰《霹靂引》,六曰《走馬引》,七曰《箜篌引》,八曰《琴引》,九曰《楚引》。十二操,一曰《將歸操》,二曰《猗蘭操》,三曰《龜山操》,四曰《越裳操》,五曰《拘幽操》,六曰《岐山操》,七曰《履霜操》,八曰《朝飛操》,九曰《別鶴操》,十曰《殘形操》,十一曰《水仙操》,十二曰《襄陵操》。自是以後,作者相繼,而其義與其所起略可考而知,故不復備論。《樂府解題》曰《琴操》紀事好與本傳相違,存之者以廣異聞也。”
若文王《居憂》,孔子《猗蘭》、《將歸》等操,怨懟躁激,害義尤甚,故皆不取。
【疏證】 陳暘《樂書》卷一二〇《琴操》:“今夫琴者,君子常御之樂,蓋所以樂心而適情,非爲憂憤而作也。茍遇乎物可詠者詠之,可傷者傷之,大爲典誥,小爲雅頌,而諷刺勸戒,靡不具焉。其利於教也大矣。古之明王君子,多親通焉。故堯有《神人暢》,舜有《思親操》,《襄陵》始禹,《訓佃》始湯,以至文王《拘幽》,周公《越裳》,成王《儀鳳》,老聃《列仙》,伯牙之《水仙》、《懷陵》,孔子之《將歸》、《猗蘭》,曾子《歸耕》、《殘形》之類,大抵因時事而作,豈爲憂憤邪?後世論之者過也。”
而獨載昌黎所擬諸作於後,先儒謂深得文王之心者是也。
【疏證】 《文章辨體》卷八《琴曲歌辭》錄周成王《神鳳操》、李白《幽澗操》、韓愈《擬十操》、歐陽修《醉翁操》、蘇軾《醉翁操》、朱熹《招隱操》、謝翱《續琴操哀江南》、胡翰《思沂操》。
《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一《琴操十首》,題下按語,韓諄曰:“按《琴操》十有二,公取其十,如下所作是也。惟《水仙》、《懷陵操》乃伯牙所作,公削之。爲之詞者十,事各注於下。唐子西云:‘《琴操》非古詩,非騷詞,惟退之爲得體。退之《琴操》,柳子厚不能作也。’”孫汝聽曰:“《風俗通》云:‘凡琴曲憂愁而作,命之曰操。操者言困阨窮迫,猶不失其操也。’”
按:《二程遺書》卷一八:“韓退之作《羑里操》云:‘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道得文王心出來,此文王至德處也。”《朱子語類》卷一三:“韓退之云:‘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此語何故程子道是好?文王豈不知紂之無道?却如此說,是非欺誑衆人?直是有說,須是有轉語,方說得文王心出看來。臣子無說君父不是底道理,此便見得是君臣之義處。”
西山真氏又云:“琴之音以淳古澹泊爲上。今則厭古調之希微,誇新聲之奇變,雖琴亦鄭衛矣。”此又有志於琴者不可不知也。
【疏證】 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七《贈蕭長夫序》:“始余少時,讀六一居士序琴之篇,謂其憂深思遠,有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而淳古淡泊,與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爲之喟然撫卷太息曰:‘琴之爲技,一至此乎!’其後官於都城,以琴來謁者甚衆,静而聽之,大抵厭古調之希微,誇新聲之奇變,使人喜欲起舞,悲欲涕零,求其所謂淳古淡泊者,殆不可得。蓋時俗之變,聲音從之,雖琴亦鄭衞矣。”
按:西山所言“六一居士序琴之篇”,即歐陽修《文忠集》卷四二《送楊寘序》(一作《送楊二赴劍浦序》):“夫琴之爲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爲宮,細者爲羽,操絃驟作,忽然變之,急者悽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髙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歎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歎也;喜怒哀樂,動人心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鬱,寫其憂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矣。”
相和歌辭
《宋書·樂志》曰:“《相和》,漢舊曲也,絲竹更相以和,執節者之歌。魏明帝分爲二部。”
【疏證】 《宋書》卷二一《樂志三》:“《相和》,漢舊歌也。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本一部,魏明帝分爲二。更遞夜宿,本十七曲。朱生、宋識、列和等復合之爲十三曲。”
晉荀勗采舊辭,謂之《清商三調歌詩》。
【疏證】 《宋書》卷二一《樂志三》載《清商三調歌詩》,注云:“荀勗撰舊詞施用者。”三调歌詩爲:平調:《周西》〔短歌行〕,武帝詞(六解);《秋風》〔燕歌行〕,文帝詞(七解);《仰瞻》〔短歌行〕,文帝詞(六解);《別日》〔燕歌行〕,文帝詞(六解);《對酒》〔短歌行〕,武帝詞(六解)。清調:《晨上》〔秋胡行〕,武帝詞;《北上》〔苦寒行〕,武帝詞(六解);《願登》〔秋胡行〕,武帝詞(五解);《上謁》〔董桃行〕,古詞(五解);《蒲生》〔塘上行〕,武帝詞(五解);《悠悠》〔苦寒行〕,明帝詞(五解)。瑟調:《朝日》〔善哉行〕,文帝詞(五解);《上山》〔善哉行〕,文帝詞(六解);《朝遊》〔善哉行〕,文帝詞(五解);《古公》〔善哉行〕,武帝詞(七解);《自惜》〔善哉行〕,武帝詞(六解);《我徂》〔善哉行〕,明帝詞(八解);《赫赫》〔善哉行〕,明帝詞(四解);《來日》〔善哉行〕,古詞(六解)。
按:武帝、文帝、明帝,魏之三祖。《南齊書》卷四六《萧惠基傳》:“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輒賞悅不能已。”
《唐·樂志》云:“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曲》之遺聲,漢世謂之三調。”
【疏證】 《舊唐書》卷二九《樂志二》。
《文章辨體》卷九《平調曲》序題云:“《古今樂錄》曰:王僧虔《宴樂伎錄》平調有七曲,一曰《長歌行》,二曰《短歌行》,三曰《猛虎行》,四曰《君子行》,五曰《燕歌行》,六曰《從軍行》,七曰《鞫歌行》。”《清調曲》序題:“《古今樂錄》曰:王僧虔《伎錄》清調有六曲,一《苦寒行》,二《豫章行》,三《董逃行》,四《相逢狹路間行》,五《塘上行》,六《秋胡行》。而古辭多不傳云。”《瑟調曲》序題:“《古今樂錄》曰:‘王僧虔《伎錄》瑟调曲有《善哉行》、《陇西行》、《折楊柳行》、《西門行》、《東門行》、《東西門行》、《却東西門行》、《順東西門行》、《飲馬行》、《上留田行》、《新城安樂宮行》、《婦病行》、《孤子生行》、《大牆上蒿行》、《野田黄雀行》、《釣竿行》、《臨髙臺行》、《長安城西行》、《武舍之中行》、《雁門太守行》、《豔歌何嘗行》、《豔歌福鍾行》、《豔歌雙鴻行》、《煌煌京洛行》、《帝王所居行》、《門有車馬客行》、《牆上難爲趨行》、《日重光行》、《蜀道難》、《櫂歌行》、《有所思行》、《蒲坂行》、《采梨橘行》、《白楊行》、《胡無人行》、《青龍行》、《公無渡河行》。今多不傳。”
又有楚調,漢《房中曲》也。與前三調總謂之《相和調》。
【疏證】 《文章辨體》卷九《楚調曲》序題云:“《古今樂錄》曰:王僧虔《伎錄》:楚調曲有《白頭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東武琵琶吟行》、《怨詩行》等曲。”
此上所論,可參《樂府詩集》卷二六《相和歌辭》序題,云:“其後,晉荀勗又采舊辭,施用於世,謂之清商三調歌詩,即沈約所謂因絃管金石造歌以被之者也。《唐書·樂志》曰:‘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曲》之遺聲。漢世謂之三調。’又有楚調、側調。楚調者,漢《房中樂》也。髙帝樂楚聲,故《房中樂》皆楚聲也。側調者,生於楚調,與前三調總謂之相和調。《晉書·樂志》曰:‘凡樂章古辭之存者,並漢世街陌謳謠,《江南可采蓮》、《烏生十五子》、《白頭吟》之屬。’其後漸被於絃管,即相和諸曲是也。魏、晉之世相承用之,永嘉之亂,五都淪覆,中朝舊音,散落江左。後魏孝文、宣武用師淮、漢,收其所獲南音,謂之清商樂,相和諸曲亦皆在焉。所謂清商正聲,相和五調伎也。”
張永《元嘉技錄》又有《吟歎》四曲,亦列於《相和歌》云。
【疏證】 《樂府詩集》卷二六《相和歌辭》序題:“又大曲十五曲,沈約並列於瑟調。(按:指《宋書·樂志》。) 今依張永《元嘉正聲技錄》分於諸調,又別敘大曲於其後。唯《滿歌行》一曲,諸調不載。故附見於大曲之下。其曲調先後,亦凖《技錄》爲次云。”
《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錄相和歌三十曲:《江南曲》、《度關山》(亦曰《度關曲》) 、《長歌行》、《薤露歌》(亦曰《薤露行》,亦曰《天地喪歌》,亦曰《挽柩歌》) 、《蒿里傳》(亦曰《蒿里行》,亦曰《泰山吟行》) 、《鷄鳴》(亦曰《鷄鳴髙樹巔》) 、《對酒行》、《烏生八九子》、《平陵東》、《陌上桑》(亦曰《豔歌羅敷行》,亦曰《日出東南隅行》,亦曰《日出行》,亦曰《采桑曲》,曹魏改曰《望雲曲》) 、《短歌行》(亦曰《鰕 》) 、《燕歌行》、《秋胡行》(亦曰《陌上桑》,亦曰《采桑》,亦曰《在昔》) 、《苦寒行》(亦曰《吁嗟》) 、《董逃行》、《塘上行》(亦曰《塘上辛苦行》) 、《善哉行》(亦曰《日苦短》) 、《東門行》、《西門行》、《煌煌京洛行》、《豔歌何嘗行》(亦曰《飛鶴行》) 、《步出夏東門行》(亦曰《隴西行》) 、《野田黄雀行》、《滿歌行》、《櫂歌行》、《雁門太守行》、《白頭吟》、《氣出唱》、《精列》、《東光》。注云:“右漢舊歌也。曰相和歌者,並漢世街陌謳謠之辭,絲竹更相和,令執節者歌之。按《詩·南陔》之三笙以和《鹿鳴》之三雅,《由庚》之三笙以和《魚麗》之三雅者,相和歌之道也。本一部,魏明帝分爲二部,更遞夜宿。始十七曲,魏、晉之世朱生(善琵琶) 、宋識(善擊節) 、列和(善吹笛) 、等復爲十三曲,自《短歌行》以下,晉荀勗采撰舊詩施用,以代漢、魏,故其數廣焉。”又相和歌吟歎四曲:《大雅吟》、《王昭君》、《楚妃歎》、《王子喬》。注云:“右張永《元嘉技錄》四曲也。古有八曲,曰《小雅吟》、《蜀琴頭》、《楚王吟》、《東武吟》,四曲闕。”又相和歌四絃一曲:《蜀國四絃》。右張永《元嘉技錄》有四絃一曲,《蜀國四絃》是也。居相和之末,三調之首。古有四曲,其《張女四絃》,《李延年四絃》,《嚴卯四絃》,三曲闕;《蜀國四絃》,節家舊有六解,宋歌有五解,今亦闕。又相和歌平調七曲:《長歌行》、《短歌行》(亦曰《鰕 》) 、《猛虎行》、《君子行》、《燕歌行》、《從軍行》、《鞠歌行》。右宋王僧虔《大明三年宴樂伎錄》平調有七曲也。又相和歌清調六曲(《三婦豔詩》一曲附) :《苦寒行》、《豫章行》、《董逃行》、《相逢狹路間行》(亦曰《長安有狹斜行》,亦曰《相逢行》) 、《塘上行》、《秋胡行》、《三婦豔詩》(亦曰《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黄》) 。注云:“右王僧虔《伎錄》清調六曲也。其《三婦豔詩》,《技錄》不載。又相和歌瑟調三十八曲:《善哉行》(亦曰《日苦短》) 、《步出夏門行》(亦曰《隴西行》) 、《折楊柳》、《西門行》、《東門行》、《東西門行》、《却東西門行》、《順東西門行》、《飲馬長城窟行》(亦曰《飲馬行》) 、《上留田行》、《新城安樂宮行》、《婦病行》、《孤子生行》(亦曰《孤兒行》,亦曰《放歌行》) 、《大牆上蒿行》、《野田黄雀行》、《釣竿行》、《臨髙臺行》、《長安城西行》、《武舍之中行》、《雁門太守行》、《豔歌何嘗行》(亦曰《飛鵠行》) 、《豔歌福鍾行》、《豔歌雙鴻行》、《煌煌京洛行》、《帝王所居行》、《門有車馬客行》、《牆上難爲趨行》、《日重光行》、《月重輪行》、《蜀道難》、《櫂歌行》、《有所思行》、《蒲坂行》、《采梨橘行》、《白楊行》、《胡無人行》、《青龍行》、《公無渡河行》(亦曰《箜篌行》) 。又相和歌楚調十曲:《白頭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東武吟》(亦曰《東武琵琶吟行》) 、《怨詩行》(亦曰《怨歌行》,亦曰《明月照髙樓》) 、《長門怨》(亦曰《阿嬌怨》) 、《班婕妤》(亦曰《婕妤怨》) 、《蛾眉怨》、《玉階怨》、《雜怨》。
《文章辨體》卷九《相和歌辭》所錄分《相和六引》、《相和曲》、《吟歎曲》、《平調曲》、《清調曲》、《瑟調曲》、《楚調曲》七類。
清商曲辭
清商樂,一曰清樂。清樂者,九代之遺聲,其始即相和三調是也。並漢、魏已來舊曲,其詞皆古調。晉馬南渡,其音亡散。宋武定關中,收其聲伎,南朝文物,斯爲最盛。後魏孝文、宣武,相繼南伐,得江左所傳舊曲及江南《吳歌》、荊楚《西聲》,總謂之“清商”。至於殿廷饗宴,則兼奏之。後隋平陳,文帝善其節奏,曰:“此華夏正聲也。”乃微更損益,以新定律呂,因於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謂之“清樂”。
【疏證】 此段節自《樂府詩集》卷四四《清商曲辭》序題,原云:“清商樂,一曰清樂。清樂者,九代之遺聲,其始即‘相和三調’是也。並漢、魏以來舊曲,其辭皆古調及魏三祖所作。自晉朝播遷,其音分散,苻堅滅涼得之,傳於前後二秦,及宋武定關中,因而入南,不復存於內地。自時以後,南朝文物,號爲最盛。民謠國俗,亦世有新聲。故王僧虔論《三調歌》曰:‘今之清商,實由銅雀,魏氏三祖,風流可懷,京洛相髙,江左彌重,而情變聽改,稍復零落,十數年間,亡者將半,所以追餘操而長懷;撫遺器而太息者矣。’後魏孝文討淮、漢,宣武定壽春,收其聲伎,得江左所傳中原舊曲《明君》、《聖主》、《公莫》、《白鳩》之屬,及江南吳歌、荆楚西聲,總謂之清商樂。至於殿庭饗宴,則兼奏之。遭梁、陳亡亂,存者蓋寡。及隋平陳得之,文帝善其節奏,曰:‘此華夏正聲也。’乃微更損益,去其哀怨,考而補之,以新定律呂更造樂器,因於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謂之清樂。”
隋室喪亂,日益淪缺。唐貞觀中,用十部樂,清樂亦在焉。至武后長安已後,朝廷不重古曲,工伎廢弛。曲之存者僅有《子夜》、《上聲》、《歡聞》、《前溪》、《阿子》、《丁都護》、《讀曲》、《神絃》等曲,俱列於吳聲。
【疏證】 《樂府詩集》卷四四《清商曲辭》序題云:“開皇初,始置七部樂,清商伎其一也。大業中,煬帝乃定清樂、西涼等爲九部,而清樂歌曲有《楊伴》,舞曲有《明君》、《並契》,樂器有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筑、筝、節鼓、笙、笛、簫、箎、塤等十五種,爲一部。唐又增吹葉而無塤。隋室喪亂,日益淪缺。唐貞觀中,用十部樂,清樂亦在焉。至武后時,猶有六十三曲。其後歌辭在者有《白雪》、《公莫》、《巴渝》、《明君》、《鳳將雛》、《明之君》、《鐸舞》、《白鳩》、《白紵》、《子夜吳聲四時歌》、《前溪》、《阿子》及《歡聞》、(按:《晉書·樂志》亦將二曲並列。鄭樵《通志》卷四九《樂略》:“《阿子歌》亦曰《歡聞歌》”。)《團扇》、《懊憹》、《長史變》、《丁督護》、《讀曲》、《烏夜啼》、《石城》、《莫愁》、《襄陽》、《西烏夜飛》、《估客》、《楊伴》、《雅歌驍壺》、《常林歡》、《三洲》、《采桑》、《春江花月夜》、《玉樹後庭花》、《堂堂》、《汎龍舟》等三十二曲。《明之君》、《雅歌》各二首,《四時歌》四首,合三十七首。又七曲,有聲無辭,《上柱》、《鳳雛》、《平調》、《清調》、《瑟調》、《平折》、《命嘯》,通前爲四十四曲存焉。長安以後,朝廷不重古曲,工伎寖缺,能合於管絃者,唯《明君》、《楊伴》、《驍壺》、《春歌》、《秋歌》、《白雪》、《堂堂》、《春江花月夜》等八曲。自是樂章訛失,與吳音轉遠。開元中,劉貺以爲宜取吳人,使之傳習。以問歌工李郎子,郎子北人,學於江都人俞才生,時聲調已失,唯雅歌曲辭,辭典而音雅。後郎子亡去,清樂之歌遂闕。”
《樂府詩集》卷四四《吳聲歌曲》序題云:“《晉書·樂志》曰:‘吳歌雜曲,並出江南。東晉已來,稍有增廣。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絃。蓋自永嘉渡江之後,下及梁、陳,咸都建業。吳聲歌曲起於此也。’《古今樂錄》曰:‘吳聲歌舊器有箎、箜篌、琵琶,今有笙、筝。其曲有《命嘯》吳聲游曲半折、六變、八解,《命嘯》十解。存者有《烏噪林》、《浮雲驅》、《雁歸湖》、《馬讓》,餘皆不傳。吳聲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將雛》,四曰《上聲》,五曰《歡聞》,六曰《歡聞變》,七曰《前溪》,八曰《阿子》,九曰《丁督護》,十曰《團扇郎》,並梁所用曲。《鳳將雛》以上三曲,古有歌,自漢至梁不改,今不傳。《上聲》以下七曲,內人包明月製舞《前溪》一曲,餘並王金珠所製也。游曲六曲《子夜四時歌》、《警歌》、《變歌》,並十曲中間游曲也。半折、六變、八解,漢世已來有之。八解者,古彈、上柱古彈、鄭干、新蔡、大治、小治、當男、盛當,梁太清中,猶有得者,今不傳。又有《七日夜》、《女歌》、《長史變》、《黄鵠》、《碧玉》、《桃葉》、《長樂佳》、《歡好》、《懊惱》、《讀曲》,亦皆吳聲歌曲也。’”
而西曲則《石城樂》、《烏夜啼》、《烏棲曲》、《估客》、《莫愁》、《襄陽》、《江陵》、《共戲》、《壽陽》等曲。或舞曲,或倚歌,則雜出於荊、郢、樊、鄧之間,以其方俗,故謂之“西曲”。
【疏證】 《樂府詩集》卷四七《清商曲辭·西曲歌上》:“《古今樂錄》曰:西曲歌有《石城樂》、《烏夜啼》、《莫愁樂》、《估客樂》、《襄陽樂》、《三洲》、《襄陽蹋銅蹄》、《采桑度》、《江陵樂》、《青陽度》、《青驄白馬》、《共戲樂》、《安東平》、《女兒子》、《來羅》、《那呵灘》、《孟珠》、《翳樂》、《夜度娘》、《長松標》、《雙行纒》、《黄督》、《黄纓》、《平西樂》、《攀楊枝》、《尋陽樂》、《白符鳩》、《拔蒲》、《壽陽樂》、《作蠶絲》、《楊叛兒》、《西烏夜飛》、《月節折楊柳歌》三十四曲、(按:此所列曲目實爲三十三曲。若合其下所舉“夜黃”一曲,則爲三十四曲。)《石城樂》、《烏夜啼》、《莫愁樂》、《估客樂》、《襄陽樂》、《三洲》、《襄陽蹋銅蹄》、《采桑度》、《江陵樂》、《青驄白馬》、《共戲樂》、《安東平》、《那呵灘》、《孟珠》、《翳樂》、《壽陽樂》,並舞曲;《青陽度》、《女兒子》、《來羅》、《夜黄》、《夜度娘》、《長松標》、《雙行纒》、《黄督》、《黄纓》、《平西樂》、《攀楊枝》、《尋陽樂》、《白符鳩》、《拔蒲》、《作蠶絲》,並倚歌;《孟珠》、《翳樂》,亦倚歌。按西曲歌,出於荆、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送和與吳歌亦異,故其方俗而謂之‘西曲’云。”
《古今樂錄》曰:“《上聲》等辭,哀怨不及中和;梁武改之,無復雅句矣。”
【疏證】 《初學記》卷一五:“上聲歌,亦名促柱,哀悲之古曲。”
《樂府詩集》卷四五《清商曲辭》錄《上聲歌八首》,題下注云:“晉、宋、梁辭。”序題云:“《古今樂錄》曰:《上聲歌》者,此因‘上聲促柱’得名,或用一調,或用無調名,如古歌辭所言,謂哀思之音不及中和,梁武因之改辭,無復雅句。”《上聲歌八首》:“儂本是蕭草,持作蘭桂名。芬芳頓交盛,感郎爲上聲。”“郎作上聲曲,柱促使絃哀。譬如秋風急,觸遇傷儂懷。”“初歌子夜曲,改調促鳴筝。四座暫寂静,聽我歌上聲。”“三鼓染烏頭,聞鼓白門裏。攬裳抱履走,何冥不輕紀。”“三月寒暖適,楊柳可藏雀。未言涕交零,如何見君隔。”“新衫繡兩端,迮著羅裙裏。行步動微塵,羅裙隨風起。”“裲襠與郎著,反繡持貯裏。汗汙莫濺浣,持許相存在。”“春月暖何太,生裙迮羅襪。曖曖日欲冥,從儂門前過。”
《玉臺新詠》卷一〇《近代吳歌九首》:《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前溪》、《上聲歌》、《歡聞》、《長樂佳》、《讀曲》。其六爲《上聲歌》:“留衫繡兩襠,迮置羅裳裏。微步動輕塵,羅衣隨風起。”應即是《樂府詩集·上聲歌八首》之六。又同卷《梁武帝詩二十七首》有《春歌》三首、《夏歌》四首、《秋歌》四首、《子夜歌》二首、《上聲歌》一首、《歡聞歌》二首、《團扇歌》一首、《碧玉歌》一首、《襄陽白銅蹄歌》三首。按此蓋即梁武帝改作之辭也。梁武《上聲歌》曰:“花色過桃杏,名稱重金瓊。名歌非下里,含笑作上聲。”
今特錄其辭意稍雅者,以俟考訂云。
【疏證】 《文章辨體》卷九《清商曲辭》所錄“吳聲歌曲”有《子夜歌》(古辭)、《春夏秋冬歌》、《黃鵠曲》(陶嬰)、《神弦歌》(古辭)、《嬌女詩》、《姑恩曲》、《采蓮童曲》、《同生曲》;“西曲歌”有《烏夜啼》(古辭)、《莫愁樂》、《估客樂》(齊武帝)、《襄陽樂》(古辭)、《江陵樂》;“江南曲”有《江南弄》、《采蓮曲》、《采菱曲》、《陽春曲》。
古詩
《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詩有六義:曰風,曰雅,曰頌,曰賦,曰比,曰興。”
【疏證】 《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
《三百篇》尚矣,以漢、魏言之,蘇、李、曹、劉,實爲之首。
【疏證】 蘇武、李陵,並稱“蘇、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引《蔡寬夫詩話》云:“五言起於蘇武、李陵,自唐以來有此說,雖韓退之亦云。然蘇、李詩,世不多見,惟《文選》中七篇耳。世以蘇武詩云‘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凝霜。俯觀江漢流,仰視浮雲翔’,以爲不當有江漢之言,或疑其偽。予嘗考之,此詩若答李陵,則稱江漢決非是;然題本不云答陵,而詩中且言‘結髮爲夫婦’之類,自非在塞外所作,則安知武未嘗至江漢邪?但注者淺陋,直指爲使匈奴時,故人多惑之,其實無據也。《古詩十九首》或云枚乘作,而昭明不言,李善復以其有‘驅車上東門’與‘游戲宛與洛’之句爲辭兼東都,然徐陵《玉臺》分‘西北有浮雲’以下九篇爲乘作,兩語皆不在其中,而‘凛凛歲云暮’、‘冉冉孤生竹’等,別列爲古詩,則此十九首蓋非一人之辭,陵或得其實,且乘死在蘇、李先,若爾,則五言未必始二人也。”
曹植、劉楨,並稱“曹、劉”。鍾嶸《詩品》:“昔曹、劉殆文章之聖。”葉適《習學記言》卷四七:“詩自曹、劉至二謝,日趨於工。”
《詩品》:“古詩,其體源出於《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温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已疎’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爲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製。‘客從遠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爲驚絕矣。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漢都尉李陵詩,其源出於《楚辭》,文多悽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頽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漢婕妤班姬詩,其源出於李陵,《團扇》短章,辭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侏儒一節,可以知其工矣。魏陳思王植詩,其源出於《國風》,骨氣奇髙,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羣。嗟乎,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暎餘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魏文學劉楨詩,其源出於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淩霜,髙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然自陳思以下,楨稱獨步。”
晉、宋以下,世道日變,而詩道亦從而變矣。
【疏證】 陸時雍《詩镜總論》:“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製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爐乎?顏延年代大匠斵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爭三春色秀,乃知天然之趣遠矣。”
晦庵先生嘗答鞏仲至,有曰:“古今詩凡三變:自漢、魏以上爲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後下及唐初爲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爲一等。然自唐初以前,爲詩者固有髙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無復古人之風矣。嘗欲抄取經史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郭景純、陶淵明之作,自爲一編,而附《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爲詩之根本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於古者各爲一編,以爲羽翼輿衛;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接於耳目,入於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爲詩,不期於髙遠而自髙遠矣。”
【疏證】 此出朱熹《晦庵集》卷六四《答鞏仲至》,原云:“頃年學道未能專一之時,亦嘗間考詩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爲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後下及唐初,自爲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爲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爲詩者,固有髙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故嘗妄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爲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爲詩之根本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於古者各爲一編,以爲之羽翼輿衛。(且以李、杜言之,則如李之《古風》五十首,杜之《秦蜀紀行》、《遣興》、《出塞》、《潼關》、《石濠》、《夏日》、《夏夜》諸篇,律詩則如王維、韋應物輩,亦自有蕭散之趣,未至如今日之細碎卑冗無餘味也。)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之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爲詩,不期於髙遠而自髙遠矣。然顧爲學之務有急於此者,亦復自知材力短弱,決不能追古人而與之並,遂悉棄去,不能復爲。況今老病,百念休歇,寧尚復語此乎?然感左右見顧之重,若以爲可語此者,故聊復言之,恐或可以少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之勢也。來喻所云‘六藝之芳潤’以求真澹,此誠極至之論,然恐亦須先識得古今體製、雅俗向背,仍更洗滌得盡腸胃間夙生葷血脂膏,然後此語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竊恐穢濁爲主,芳潤入不得也。近世詩人,正緣不曾透得此關,而規規於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滿人意,無足深論。然就其中而論之,則又互有短長,不可一槪抑此伸彼,況權度未審,其所去取,又或未能盡合天下之公也。”
厥後西山真公編《文章正宗》,上虞劉氏輯《風雅翼》,悉本朱子之意,而去取詳略則有不同。
【疏證】 《文章正宗》,詳前《古歌謠辭》注。
《風雅翼》十四卷,元劉履編。履字坦之,上虞人,入明不仕,自號草澤間民。洪武十六年,詔求天下博學之士,浙江布政使強起之,至京師,授以官,以老疾固辭,賜鈔遣還,未及行而卒。《浙江通志》列之《隱逸傳》中。是編首爲《選詩補注》八卷,取《文選》各詩刪補訓釋,大抵本之五臣舊注;次爲《選詩補遺》二卷,取古歌謠詞之散見諸書者選錄四十二首,以補《文選》之缺;次爲《選詩續編》四卷,取唐、宋以來諸家詩詞之近古者一百五十九首,以爲《文選》嗣音。其去取大旨,本於真德秀《文章正宗》;其銓釋體例,則悉以朱子《詩集傳》爲凖。參《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八。
是編所收,率以二家爲主;若近代之有合作者,亦取載焉。律詩雜體,具載《外集》。嗚呼!學詩之法,子朱子之言至矣盡矣,有志者勉焉。
四言
《國風》、《雅》、《頌》之詩,率以四言成章;若五、七言之句,則間出而僅有也。
【疏證】 《文心雕龍·章句篇》:“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
《選》詩四言,漢有韋孟一篇。
【疏證】 《文選》卷一九韋孟《諷諫詩》:“孟爲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作詩諷諫曰: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黼衣朱黻,四牡龍旗。彤弓斯征,撫寧遐荒。總齊羣邦,以翼太商。迭彼大彭,勳績惟光。至於有周,歷世會同。王赧聽譖,實絕我邦。我邦既絕,厥政斯逸。賞罰之行,非繇王室。庶尹羣后,靡扶靡衞。五服崩離,宗周以墜。我祖斯微,遷於彭城。在予小子,勤誒厥生。阨此嫚秦,耒耜斯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寧。乃眷南顧,授漢於京。於赫有漢,四方是征。靡適不懷,萬國攸平。乃命厥弟,建侯於楚。俾我小臣,惟傳是輔。矜矜元王,恭儉静一。惠此黎民,納彼輔弼。享國漸世,垂烈於後。乃及夷王,克奉厥緒。咨命不永,惟王統祀。左右陪臣,斯惟皇士。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繼祖考。邦事是廢,逸遊是娱。犬馬悠悠,是放是驅。務此鳥獸,忽此稼苗。蒸民以匱,我王以媮。所弘匪德,所親匪俊。唯囿是恢,唯諛是信。睮睮謟夫,諤諤黄髮。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縱逸。嫚彼顯祖,輕此削黜。嗟嗟我王,漢之睦親。曾不夙夜,以休令聞。穆穆天子,照臨下土。明明羣司,執憲靡顧。正遐由近,殆其茲怙。嗟嗟我王,曷不斯思。匪思匪監,嗣其罔則。彌彌其逸,岌岌其國。致冰匪霜,致墜匪嫚。瞻惟我王,時靡不練。興國救顛,孰違悔過。追思黄髮,秦繆以霸。歲月其徂,年其逮耉。於赫君子,庶顯於後。我王如何,曾不斯覽。黄髮不近,胡不時鑒。”
按:《文心雕龍·明詩篇》:“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任昉《文章緣起》:“四言詩,前漢楚王傅韋孟諫楚夷王戊詩。”《滄浪詩話·詩體》:“四言起於漢楚王傅韋孟。”馮惟訥《古詩紀》卷一四六:“按四言詩,《三百五篇》在前,而嚴[沧浪]云起於韋孟。蓋其敘事布詞,自爲一體,漢、魏以來,递相師法,故云始於韋。或又引《康衢》以爲權輿,又烏知《康衢》之謠非列子因《雅》、《頌》而爲之者邪?然《明良》、《五子之歌》載在典謨,可徵也。”謝榛《四溟詩話》卷一:“韋孟《諷諫詩》,乃四言長篇之祖,忠鯁有餘,溫厚不足。”又卷二云:“四言體始於《康衢歌》,暨《三百篇》則盛矣。滄浪謂起自韋孟,非也。”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三:“韋孟四言《諷諫》,韋玄成四言《自劾》等詩,其體全出《大雅》。然《大雅》雖布置聯絡,實不必首尾道盡,故從容自如,而義實寬廣。韋孟、韋玄成,先後布置,事事不遺,則矜持太甚,而義亦窘迫矣。(下流至曹子建、王仲宣四言。)”又云:“班固四言,《明堂》、《辟雍》、《靈臺》諸詩,非雅非頌,其體爲變。”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二:“韋孟、玄成,《雅》、《頌》之後,不失前規,繁而能整,故未易及。”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一:“漢四言自有二派:《安世》、《諷諫》、《自劾》等篇,典則淳深,商、周之遺軌也;《黃鵠》、《紫芝》、《八公》等篇,瑰奇風藻,魏、晉之前驅也。”
魏、晉間,作者雖眾,然惟陶靖節爲最。後村劉氏謂其《停雲》等作“突過建安”是也。
【疏證】 《後村詩話》卷一:“四言自曹氏父子、王仲宣、陸士衡後,惟陶公最髙,《停雲》、《榮木》等篇,殆突過建安矣。”
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三百篇》者,四言之至也。在漢獨有韋孟,已稍淡泊。下逮魏、晉,作者抗志,欲返古初,其辭安雅,而惰弛無節者眾,若束皙之《補亡詩》,視韋孟猶登天。嵇、應、潘、陸,亦以楛窳。‘悠悠太上,民之厥初’,‘於皇時晉,受命既固’,蓋傭下無足觀。非其材劣,固四言之勢盡矣。”
宋、齊而降,作者日少。獨唐韓、柳《元和聖德詩》、《平淮夷雅》膾炙人口。
【疏證】 韓、柳此二篇,實乃頌體。宋紹聖二年,禮部言宏詞試格,“頌如韓愈《元和聖德詩》、柳宗元《平淮夷雅樂》之類”(《九朝編年備要》卷二四)。
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九《評彙五》引遯叟云:“柳州之《平淮西》,最章句之合調;昌黎之《元和聖德》,亦長篇之偉觀。一代四言有此,未覺風雅墜緒。”
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二《兩京當詩體窮變之會》:“按吳氏此論,極論後世四言之作所以不及古之故,可謂得要。然韓昌黎《元和聖德詩》,蘇黃門已譏其‘婉婉弱子,赤立傴僂’等句,李斯頌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謂無愧於風雅,何其瑣屑之甚!謂之造語工則可,謂之得《雅》體則未也。《詩》載文王伐崇,武王伐紂,固自有體,退之獨不到此邪?據此四言一體,《三百篇》已造其極。後有作者,殆難追及,此漢、魏之所以不得不變而爲五言也。”
先儒有云:“二詩體制不同,而皆詞嚴氣偉,非後人所及。”
【疏證】 穆修《唐柳先生文集後序》:“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氣,中間稱得李、杜其才,始用爲勝,而號專雄歌詩,道未極其渾備,至韓、柳氏起,然後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如韓《元和聖德》、柳《平淮西雅章》之類,皆辭嚴義偉,製述如經,能崒然聳唐德於盛漢之表,蔑愧讓者,非二先生之文,則誰與!”(《宋文鑑》卷八五)
《朱子語類》卷一三九:“柳學人處便絕似,《平淮西雅》之類,甚似《詩》。詩學陶者便似陶。韓亦不必如此,自有好處,如《平淮西碑》,好。”
《黄氏日抄》卷五九:“《元和聖德詩》,典麗雄富,前輩或謂‘揮刀紛紛,爭刌膾脯’等語,異於文王‘是致是附’氣象。愚謂亦各言其實,但恐於頌德之名不類。或云公之意欲使藩鎮知懼。”
自時厥後,學詩者日以聲律爲尚,而四言益鮮矣。
【疏證】 學詩者以聲律爲尚,實不始於韓、柳,而實肇端於六朝。元嘉之後,聲色漸開,永明新體,辨四聲轻重,遂有格律之講求,至盛唐已臻其極。
今取韋孟以下得十餘篇,以備一體。若三曹等作,見於古樂府者,不復再錄。大抵四言之作,拘於模擬者,則有蹈襲《風》、《雅》辭意之譏;涉於理趣者,又有銘贊文體之誚;惟能辭意融化,而一出於性情六義之正者,爲得之矣。
【疏證】 《文心雕龍·明詩篇》:“若夫四言正體,雅潤爲本。”《詩品》:“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劉克莊《後村詩話》卷一:“詩四言尤難,以《三百五篇》在前故也。”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三:“四言詩須本《風》、《雅》,間及韋、曹,然各自爲體,勿得相雜。”徐禎卿《談藝錄》:“韋、仲、班、傅輩四言詩,僒縛不蕩。曹公《短歌行》、子建《來日大難》,工堪爲則矣。《白狼槃木詩》三章,亦佳,緣不受《雅》、《頌》困爾。”沈德潛《說詩晬語》:“四言詩締造良難,於《三百篇》太離不得,太肖不得。太離則失其源,太肖祗襲其貌也。韋孟《諷諫》、《在鄒》之作,肅肅穆穆,未離雅正。劉琨《答盧諶篇》,拙重之中,感激豪蕩,準之變雅,似離而合。張華、二陸、潘岳輩,懨懨欲息矣。淵明《停雲》、《時運》等篇,清腴簡遠,別成一格。”
方岳《深雪偶談》:“四言自韋孟、司馬遷、相如、班固、束晳、陶潛、韓愈、柳宗元、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工拙略見。嘗怪五言而上,世人往往極其才之所至,而四言雖文詞鉅伯,輒不能工。水心(葉適)有是言矣。劉潛夫亦以四言尤難,《三百五篇》在前之故。余思四言如律以《三百五篇》,則韋氏爲工,世殊體異,後之銘詩,莫非四言也。安石以上諸公,未暇深論,如蘇公所撰《范蜀公志銘》,余每展卷,輒爲擊節。在儋耳作《觀棋》詩,其寂寒冷落之味,可以想見。坡公四言,於古近體中,句語無適而不髙妙也。”
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三《四言詩》:“四言詩,當以《舜典》“喜起”之歌爲首,大禹所訓‘內作色荒,外作禽荒’六句,亦濫觴也。《三百篇》外,如《帝王世紀》所載《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尚書大傳》所紀《卿雲歌》‘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宏於一人。’‘鼚乎鼓之,軒乎儛之。精華已竭,褰裳去之。’又《塗山歌》‘綏綏白狐,九尾厖厖’。《左傳》所載《虞人箴》曰:‘茫茫禹跡,畫爲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穆天子傳》所載《西王母謠》‘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戰國策》所記荀卿作歌曰:‘以瞽爲明,以聾爲聰,以是爲非,以吉爲凶。嗚呼上天,曷惟其同!’其音節皆簡貴髙古,縱出於後人擬作,要非漢以後所能也。蓋周、秦以上及漢初,詩皆四言。自五言興而四言遂少。然漢、魏、六朝亦尚有爲之者。《文心雕龍》以韋孟《諷諫詩》爲四言首唱,此後如相如《封禪頌》、傅毅《迪志》詩、張茂先《勵志》詩、陶淵明《停雲》詩,皆傑出者。唐以後則四言遂絕。如李白‘羅幃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及柳子厚《皇雅》,皆僅見者。東坡作《觀棋》詩,記廬山白鶴觀事,‘不聞人聲,但聞落子’,亦偶一爲之。方岳《深雪偶談》謂五言而上,世人往往各極其才之所至,惟四言輒不能工。劉後村謂《三百篇》在前之故。”
按:四言源流,古來學者論之已詳,右舉數家之說,備參考。
五言
五言古詩,載於昭明《文選》者,唯漢、魏爲盛。
【疏證】 《文心雕龍·明詩篇》:“至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又云:“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貎,惟取昭皙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惟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標焉。若乃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晉世羣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
髙棅《唐詩品彙敘目》:“五言之興,源於漢,注於魏,汪洋乎兩晉,混濁乎梁、陳。大雅之音,幾於不振。唐氏勃興,文運丕溢。”
若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固爲一時之冠。
【疏證】 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云:“予嘗論書以謂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爲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
任昉《文章緣起》:“五言詩,漢騎都尉李陵與蘇武詩。”
鍾嶸《詩品》:“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製,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楊、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詩人之風,頓以缺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鬱爲文棟;劉楨、王粲,爲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
究其所自,則皆宗乎《國風》與楚人之辭者也。
【疏證】 鍾嶸《詩品》:“古詩,其體源出於《國風》”,“漢都尉李陵詩,其源出於《楚辭》”,“魏陳思王植詩其源出於《國風》”,“魏文學劉楨詩,其源出於古詩”。
嚴羽《滄浪詩話·詩體》:“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爲《離騷》,再變而爲西漢五言。”又云:“五言起於李陵、蘇武(或云枚乘)。”
《後村詩話》卷一:“五言見於《書》、《詩》,如‘萬事叢脞哉’、‘胡爲乎泥中’之類,非始於蘇、李也。武別陵云:‘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又云:‘願爲雙黄鵠,送子俱遠飛。’陵雖萬無還理,武尚欲拔之以歸漢,忠厚之至也。”
按:關於五言詩之源流,逯欽立《漢詩別錄·考源第二》辨之最詳,云:“欲徵五言詩之淵源,須先標三準:凡稱五言詩,須通篇皆爲五言,一也。凡稱五言詩,不得含有‘兮’字,二也。一體裁之成,須經長期之醞釀,今故不以某一人之有此作,定其原始,而分別以一段時間爲其發生期及成立期,三也。請先申此義於下。尋前人論五言詩之起源,皆推之姬周時代,《藝文類聚》五十六引摯虞《文章流別論》云:‘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自仲治以《召南·行露》此詩爲例,謂五言始於《詩經》,後人率從其說。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論五言之起源云:‘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又同書《章句篇》云:‘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是其明證。今按一詩之體,既以五言爲稱名,則如五言之句,僅有半章,必不得以五言詩目之。摯、劉之說,俱非是矣。次則鍾嶸《詩品·總論》云:‘夏歌曰:“鬱陶乎余心。”楚謠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又《文心雕龍·明詩篇》:‘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此兩歌(按指夏歌《鬱陶》與《暇豫歌》) 俱非通篇五言,則與吾人之第一標準不合,其不能依鍾、劉之說以定五言詩之起於夏、周者,自不俟言。今此所欲論者,則爲劉勰所謂‘孺子滄浪’,即含有‘兮’字之歌,是否可視爲五言詩一事,進而以明五言詩具有其特殊風格,而不可與楚聲之歌混爲一談,此兩漢文體之大端。”“夫楚聲之含有‘兮’字,乃其體格之當然。”“楚聲之‘兮’,亦有在句限而並關文義者,劉勰實不得一概而論也。而其所舉滄浪之歌,本爲楚聲之辭。其不得去其‘兮’而目之爲五言,亦已甚明也矣。復次,近世之論五言起源者,率舉一時之謠,一人之作,以定此一體裁之肇始。夫一新體之起,非一人所能創,亦非一短時間所能成。”“然則五言詩之發生及成立,究各斷爲何時乎?欽立竊謂自西漢武帝(西元前一世紀) 至東漢章帝之時(西元一世紀) ,應定爲此一體裁之發生期。自東漢章帝至獻帝建安以前(西元二世紀) ,應定爲此一體裁之成立期。”又《漢詩別錄·辨偽第一》云:“今存之蘇、李詩,昭明《文選》七首(蘇武詩四首,李陵《別蘇武詩》三首。) 以外,《古文苑》載有十首(李陵《錄別詩》八首,蘇武《答詩》一首,又《別李陵》一首) ,而引見他書之李詩零句,又有四條。”“完篇短章,總計約有一十九首。然《古文苑》載有孔融《雜詩》二首,茲經考證,本亦出於李集,則蘇、李詩之傳世者,且有二十餘首之多。”
至晉陸士衡兄弟、潘安仁、張茂先、左太沖、郭景純輩,前後繼出,然皆不出曹、劉之軌轍。
【疏證】 《詩品》謂陸機詩,其源出於陳思;潘岳詩,其源出於仲宣;張協詩,其源出於王粲;左思詩,其源出於公幹;郭璞詩憲章潘岳。
獨陶靖節髙風逸韻,直超建安而上之。
【疏證】 《詩品》:“宋徵士陶潛詩,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
元嘉以後,三謝、顏、鮑又爲之冠。
【疏證】 《詩品》:“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髙詞盛,富豔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爲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爲輔;陸機爲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爲輔;謝客爲元嘉之雄,顏延年爲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
其餘則傷鏤刻,遂乏渾厚之氣。永明而下,抑又甚焉。沈休文既拘聲韻,江文通又過模擬,而詩之變極矣。
【疏證】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八:“休文論詩,有‘八病’之說,此變律之漸。然觀其詩,亦不盡如其說。”
《滄浪詩話·詩評》:“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
唐初,承陳、隋之弊,惟陳伯玉專師漢、魏以及淵明,復古之功,於是爲大。
【疏證】 《詩源辯體》卷一三:“五言自漢、魏流至元嘉,而古體亡;自齊、梁流至初唐,而古、律混淆,詞語綺靡。陳子昂始復古體,效阮公《詠懷》爲《感遇》三十八首。”“李于鱗云:‘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爲古詩,弗取也。’何耶?蓋子昂《感遇》雖僅復古,然終是唐人古詩,非漢、魏古詩也。且其詩尚雜用律句,平韻者猶忌上尾,至如《鴛鴦篇》、《修竹篇》等,亦皆古、律混淆,自是六朝餘弊。”又卷一四:“初唐五言,古、律混淆,古詩既多雜用律體,而排律又多失粘,中或有散句不對者,此承六朝餘弊,蓋變而未定之體也。”
髙棅《唐詩品彙敘目》:“唐興,文章承陳、隋之弊,子昂始變雅正,夐然獨立,超邁時髦。初爲《感遇》詩,王適見之曰:‘是必爲海內文宗。’噫!公之髙才倜儻,樂交好施,學不爲儒,務求真適,文不按古,佇興而成,觀其音響沖和,詞旨幽邃,渾渾然有正大之意,若公輸氏當巧而不用者也。故能掩王、盧之靡韻,抑沈、宋之新聲,繼往開來,中流砥柱,上遏貞觀之微波,下決開元之正派,嗚呼盛哉!”
迨開元中,有杜子美之才贍學優,兼盡眾體。
【疏證】 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髙,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一:“杜五言古詩,活於大謝,深於鮑照,蓋盡有建安、黃初之實際,而並有王、孟諸公之虛神,不可執一以觀之。”
施補華《峴傭說詩》:“少陵五言古,千變萬化,盡有漢、魏以來之長而改其面目。敘述身世,眷念友朋,議論古今,刻畫山水,深心寄託,真氣坌湧。《頌》之典則,《雅》之正大,《小雅》之哀傷,《國風》之情深文明長於諷喻,息息相通,未嘗不簡質渾厚,而此例不足以盡之。故於唐以前爲變體,於唐以後爲大宗,於《三百篇》爲嫡支正派。”
李太白之格調放逸,變化莫羈。
【疏證】 陸時雍《詩鏡總論》:“觀五言古於唐,此猶求二代之瑚璉於漢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遠,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變,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繪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飾之,五不得也;古人氣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簡,而唐以好盡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盤礴,而唐以徑出之,八不得也。雖以子美雄材,亦踣躓於此,而不得進矣。庶幾者其太白乎?意遠寄而不迫,體安雅而不煩,言簡要而有歸,局卷舒而自得。離合變化,有阮籍之遺蹤;寄託深長,有漢、魏之委致。然而不能盡爲古者,以其有佻處,有淺處,有遊浪不根處,有率爾立盡處。然言語之際,亦太利矣。”
繼此則有韋應物、柳子厚,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有非眾人之所能及也。
【疏證】 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髙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後,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也。”
自是而後,律詩日盛,而古學日衰矣。
【疏證】 《詩源辯體》卷一七:“五言古至於唐,古體盡亡,而唐體始興矣。然盛唐五言古,李、杜而下推岑參、元結,於唐體爲純,尚可學也;若髙適、孟浩然、李頎、儲光羲諸公,多雜用律體,即唐體而未純,此必不可學者。”
趙翼《甌北詩話》卷四:“中唐以後,詩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體不甚精詣,故閱者多喜律體,不喜古體。”
宋初,崇尚晚唐之習,歐陽永叔痛矯“西崑”陋體而變之。
【疏證】 歐陽修之詩實不廢崑體,如其集中載《春帖子》、《端午帖子》之作,“無不詞取妍華而有興象,知用力於崑體者深爾。”(錢基博《中國文學史》)
並時而起,若王介甫、蘇子美、梅聖俞、蘇子瞻、黃山谷之屬,非無可觀,然皆以議論爲主,而六義益晦矣。
【疏證】 嚴羽《滄浪詩話·詩辯》:“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爲詩,以才學爲詩,以議論爲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
馴至南渡,遞相循襲,不離故武。獨考亭朱子以豪傑之材,上繼聖賢之學,文辭雖其餘事,然五言古體,實宗《風》、《雅》,而出入漢魏、陶韋之間。
【疏證】 《朱子語類》卷一四〇:“作詩須從陶、柳門庭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蕭散沖淡之趣,不免於局促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也。如《選》詩及韋蘇州,亦不可不熟讀。”又云:“嘗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爲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爲詩之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於古者,各爲一編,以爲羽翼輔衛;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接於耳目而入於胸次,要使方寸之間,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爲詩,不期於髙遠而自髙遠矣。”
《詩人玉屑》卷一三引朱熹云:“《三百篇》,情性之本;《離騷》,詞賦之宗。學詩而不本於此,是亦淺矣。”又云:“《詩》之爲經,人事浹於下,天道備於上,而無一理之不具。學詩者當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於《雅》以大其規,和之於《頌》以要其止,此學詩之大旨也。”
至其《齋居感興》之作,則盡發天人之蘊,載韻語之中,以垂教萬世,又豈漢、晉詩人所能及哉?讀者深味而體驗之,則庶有以得之矣。
【疏證】 朱熹《齋居感興二十首》序云:“余讀陳子昂《感遇》詩,愛其詞旨幽邃,音節豪宕,非當世詞人所及,如丹砂空青,金膏水碧,雖近乏世用,而實物外難得自然之奇寶。欲效其體,作十數篇,顧以思致平凡,筆力萎弱,竟不能就,然亦恨其不精於理,而自託於仙佛之間以爲髙也。齋居無事,偶書所見,得二十篇,雖不能探索微眇,追跡前言,然皆切於日用之實,故言亦近而易知,既以自警,且以詒諸同志云”。(《晦庵集》卷四)
吳訥《晦庵先生五言詩鈔序》:“五言古詩,實繼《國風》、《雅》、《頌》之後,若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以至陶靖節之髙風逸韻,蓋卓卓乎不可尚焉。三謝以降,正風日靡。唐興,沈、宋變爲近體,至陳伯玉,始力復古作,迨李、杜後出,詩道大興,而作者日盛矣。然於其間求夫音節雅暢、辭意渾融、足以繼絕響而闖淵明之閫域者,惟韋應物、柳子厚爲然爾。自時厥後,日以律法相髙,議論相尚,而詩道日晦焉。宋室南遷,晦庵朱子以天挺豪傑之才,上繼聖賢之學,文辭雖其餘事,間嘗讀《大全集》,觀其五言古體沖遠古澹,實宗《風》、《雅》,而出入漢魏陶韋之間,至其《齋居感興》之作,則又於韻語之中,盡發天人之藴,以開示學者。是豈漢、晉詩人之所可及哉?然集中編載,衆體混出,且卷帙浩瀚,獲見者鮮。暇日因手抄五言古體,始於《擬古》,終於《感興》諸詩,得二百首,寘於家塾,以教子弟。蓋欲使知詩章之學,亦先儒之所不廢。沈潛之久,庶因有以得其歸宿云。”(成化本《晦庵先生五言詩鈔》卷首)
吳訥《五言》序題,多取宋濂《答董秀才論詩書》之旨。兹附錄之,讀者可參。《答董秀才論詩書》云:“濂白秀才足下:承書知學詩弗倦,且疑歷代詩人皆不相師,旁引曲證,亹亹數百言,自以爲確乎弗拔之論。濂竊以謂世之善論詩者,其有出於足下乎?敢然不敢從也。濂非能詩者,自漢、魏以至乎今,諸家之什,不可謂不攻習也;薦紳先王之前,亦不可謂不磨切也。揆於足下之論,容或有未盡者,請以所聞質之可乎?《三百篇》勿論已,姑以漢言之蘇子卿、李少卿,非作者之首乎?觀二子之所著,紆曲淒惋,實宗《國風》與楚人之辭,二子既沒,繼者絕少,下逮建安、黄初,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劉公幹、王仲宣力從而輔翼之。正始之間,嵇、阮又疊作,詩道於是乎大盛。然皆師少卿,而馳騁於風雅者也。自時厥後,正音衰微,至太康復中興,陸士衡兄弟,則仿子建;潘安仁、張茂先、張景陽,則學仲宣;左太沖、張季鷹,則法公幹;獨陶元亮,天分之髙,其先雖出於太沖、景陽,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髙情遠韵,殆猶大羮充鉶,不假鹽醯而至味自存者也。元嘉以還,三謝、顏、鮑爲之首。三謝亦本子建,而雜參於郭景純;延之則祖士衡;明遠則效景陽,而氣骨淵然,駸駸有西漢風;餘或傷於刻鏤,而乏雄渾之氣,較之太康,則有間矣。永明而下,抑又甚焉。沈休文拘於聲韻,王元長局於褊迫,江文通過於摹擬,隂子堅涉於淺易,何仲言流於瑣碎,至於徐孝穆、庾子山,一以婉麗爲宗,詩之變極矣。然而諸人雖或遠式子建、越石,近宗靈運、玄暉,方之元嘉,則又有不逮者焉。唐初承陳、隋之弊,多尊徐、庾,遂致頽靡不振。張子夀、蘇廷碩、張道濟相繼而興,各以風雅爲師,而盧升之、王子安務欲淩跨三謝,劉希夷、王昌齡、沈雲卿、朱少連亦欲蹴駕江、薛,固無不可者,奈何溺於久習,終不能改其舊,甚至以律法相髙,益有四聲八病之嫌矣。唯陳伯玉痛懲其弊,專師漢、魏而友景純、淵明,可謂挺然不羣之士,復古之功,於是爲大。開元、天寶中,杜子美復繼出,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髙,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並時而作,有李太白,宗《風》、《騷》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髙,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有王摩詰,依仿淵明,雖運詞清雅,而萎弱少風骨;有韋應物,祖襲靈運,能壹寄穠鮮於簡淡之中,淵明以來,蓋一人而已。他如岑參、髙達夫、劉長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屬,咸以興寄相髙,取法建安。至於大曆之際,錢、郎遠師沈、宋,而苗、崔、盧、耿、吉、李諸家,亦皆本伯玉而宗黄初,詩道於是爲最盛。韓、柳起於元和之間,韓初效建安,晚自成家,勢若掀雷抉電,撑決於天地之垠;柳斟酌陶、謝之中,而措辭窈眇清妍,應物而下,亦一人而已。元、白近於輕俗,王、張過於浮麗,要皆同師於古樂府。賈浪仙獨變入僻,以矯豔於元白。劉夢得步驟少陵,而氣韵不足。杜牧之沈酣靈運,而句意尚奇。孟東野隂祖沈、謝,而流於蹇澀。盧仝則又自出新意,而涉於怪詭。至於李長吉、温飛卿、李商隱、段成式,專誇靡曼,雖人人各有所師,而詩之變又極矣。比之大曆,尚有所不逮,況厠之開元哉!過此以往,若朱慶餘、項子遷、李文山、鄭守愚、桂彥之、吳子華輩,則又駮乎不足議也。宋初襲晚唐五季之弊,天聖以來,晏同叔、錢希聖、劉子儀、楊大年數人,亦思有以革之,第皆師於義山,全乖古雅之風。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俯就繩尺,以樂天爲法;歐陽永叔痛矯西崑,以退之爲宗;蘇子美、梅聖俞介乎其間,梅之覃思精微,學孟東野;蘇之筆力横絕,宗杜子美,亦頗號爲詩道中興。至若王禹玉之踵微之,盛公量之祖應物,石延年之效牧之,王介甫之原三謝,雖不絕似,皆嘗得其彷彿者。元祐之間,蘇、黄挺出,雖曰共師李、杜,而競以己意相髙,而諸作又廢矣。自此以後,詩人迭起,或波瀾富而句律疎,或煅煉精而情性遠,大抵不出於二家。觀於蘇門四學士及江西宗派諸詩,蓋可見矣。陳去非雖晚出,乃能因崔德符而歸宿於少陵,有不爲流俗之所移易。馴至隆興、乾道之時,尤延之之清婉,楊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麗,陸務觀之敷腴,亦皆有可觀者,然終不離天聖、元祐之故步,去盛唐爲益遠。下至蕭、趙二氏,氣局荒頽,而音節促迫,則其變又極矣。由此觀之,詩之格力崇卑,固若隨世而變遷,然謂其皆不相師可乎?第所謂相師者,或有異焉。其上焉者,師其意,辭固不似,而氣象無不同;其下焉者,師其辭,辭則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嘗近也。然唯深於比興者,乃能察知之爾。雖然,爲詩當自名家,然後可傳於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爲人之臣僕,尚烏得謂之詩哉!是何者?詩乃吟詠性情之具,而所謂風、雅、頌者,皆出於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觸而成,非智力之所能增損也。古之人其初雖有所沿襲,末復自成一家言,又豈規規然必於相師者哉!嗚呼,此未易爲初學道也。近來學者,類多自髙,操觚未能成章,輒濶視前古爲無物,且揚言曰‘曹、劉、李、杜、蘇、黄諸作雖佳,不必師;吾即師,師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爲豪,而不復知有純和沖粹之意。可勝歎哉!可勝歎哉!”(《宋文憲公文集》卷二八)
七言
世傳七言起於漢武《柏梁臺》體。按《古文苑》云:元封三年,詔羣臣能七言詩者上臺侍坐。武帝賦首句曰:“日月星辰和四時”,梁王襄繼之曰:“驂駕駟馬從梁來(音黎) 。”自襄而下,作者二十四人,至東方朔而止。每人一句,句皆有韻,通二十五句,共出一韻,蓋如後人聯句而無隻句與不對偶也。
【疏證】 《古文苑》卷八《柏梁詩》:“漢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臺,詔羣臣二千石有能爲七言詩乃得上座。日月星辰和四時(皇帝) ,驂駕駟馬從梁來(梁王孝王武) ,郡國士馬羽林材(大司馬) ,總領天下誠難治(丞相石慶) ,和撫四夷不易哉(大将軍衛青) ,刀筆之吏臣執之(御史大夫倪寬) ,撞鐘伐鼓聲中詩(太常周建德) ,宗室廣大日益滋(宗正劉安國) ,周衞交戟禁不時(衛尉路博德) ,總領從官柏梁臺(光禄勳徐自爲) ,平理清讞決嫌疑(廷尉杜周) ,修飾輿馬待駕來(太僕公孫賀) ,郡國吏功差次之(大鴻臚壺充國) ,乘輿御物主治之(少府王温舒) ,陳粟萬石揚以箕(大司農張成) ,徼道宮下隨討治(執金吾中尉豹) ,三輔盜賊天下危(左馮翊盛宣) ,盜阻南山爲民災(右扶風李成信) ,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 ,椒房率更領其材(詹事陳掌) ,蠻夷朝賀常會期(典屬國) ,柱枅欂櫨相枝持(大匠) ,枇杷橘栗桃李梅(大官令) ,走狗逐兔張罘罳(上林令) ,齧妃女唇甘如飴(郭舍人) ,迫窘詰屈幾窮哉(東方朔) 。”
任昉《文章緣起》:“七言詩,漢武帝柏梁殿聯句。”陳懋仁注云:“《周頌》:‘學有緝熙於光明’,七言之屬也。七言自《詩》、《騷》外,《柏梁》以前,有《皇娥》、《白帝子》、《擊壤》、《箕山》、《大道》、《狄水》、《獲麟》、《南山》、《采葛婦》、《成人》、《易水》諸歌,俱七言。或曰始於《擊壤》,或曰已肇《南山》,或曰起自《垓下》,然‘兮’、‘哉’類於助語,句體非全,惟少昊時《皇娥》、《白帝》二歌,勾踐時《河梁歌》,體具世遠,非其始乎?但悉見之後人書中,似出述作之手。故自漢、魏、六朝,下及唐、宋以來,迭相師法者,實祖《柏梁》也。”
按:至於七言與《柏梁》之關係,學者歷來有爭議。或以《柏梁》之前已有七言。王得臣《麈史》卷二:“世言七言詩肇於《柏梁》,而盛於建安。考之,豈獨《柏梁》哉?《鄘風》曰:‘送我乎淇之上矣。’《王風》曰:‘知我者謂我心憂。’《鄭風》曰:‘還予授子之粲兮。’《齊風》曰:‘遭我乎峱之間兮。’又曰:‘尚之以瓊華乎。’而《魏風》曰:‘胡取禾三百廛兮。’《豳風》曰:‘二之日鑿冰冲冲,三之日納於凌隂。’《小雅》曰:‘以宴樂嘉賓之心。’又曰:‘如彼築室於道謀。’《大雅》曰:‘維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昔也日闢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頌》曰:‘學有緝熙於光明。’又曰:‘予其懲而毖後患。’‘儀式刑文王之典。’又曰:‘自今以始歲其有,君子有穀詒孫子。’楚狂接輿歌曰:‘今之從政者殆而。’項籍歌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漢髙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皆七字之濫觴也。然則《柏梁》之作,亦有所祖襲矣。唐劉存乃以‘交交黄鳥止於棘’七言之始,蓋合兩句以言,誤也。”徐禎卿《談藝錄》:“七言沿起,咸曰《柏梁》,然甯戚‘扣牛’已肇《南山》之篇矣。其爲則也,聲長字縱,易以成文,故藴氣琱辭,與五言略異。要而論之,《滄浪》擅其奇,《柏梁》弘其質,《四愁》墜其雋,《燕歌》開其靡,他或雜見於樂篇,或援格於賦系,妍醜之間,可以類推矣。”又髙棅《唐詩品彙敘目》云:“七言雖云始自漢武《柏梁》,然歌謠等作,出自古也。如甯戚之《商歌》,七言略備。迨漢,則純乎成篇。下及魏、晉,相繼有述。其間雜以樂府長短句,詞、吟、曲、引、篇、行、詠、調之屬,皆名爲詩。唐初作者亦少,獨宋之問數首,爲時所稱。又如郭代公《寶劍篇》,張燕公《鄴都引》,調頗凌俗,然而文體聲律,抑揚頓挫,猶未盡善。”
顧炎武《日知錄》卷二一《柏梁臺詩》以爲漢武帝《柏梁臺詩》出《三秦記》,“蓋是後人擬作,剽取武帝以來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輿駟馬之事以合之”。而逯欽立《漢詩別錄·辨偽第一》則考證《柏梁臺詩》本出《東方朔別傳》,云:“《東方朔別傳》既係西漢之舊記,其中又鮮後人之所增益,則此《柏梁臺詩》自爲當時所傳之篇,年代、官名等記載之不合,並不足否定其時代性”。“使果爲後人假託,其重複拙陋,必不至於此極,故竊謂漢武柏梁之集,本有七言賦詩之事。昭、宣以降,好事者爲《東方朔傳》,於此君臣盛會,欲有以鋪張之,而於原作有所增附,遂致多所乖牾也”。
田雯《古歡堂集雜著》卷二《論七言古詩》:“昔人謂七言沿起昉於《擊壤》。予於《擊壤篇》另作句讀,非七言之祖明矣。《三百篇》已露其端,《離騷》實闢其境。至於《飯牛》、《臨河》、《易水》、《皇娥》、《白帝》、《子產誦》、《采葛婦》諸篇,聲長字縱,皆歌行之祖。昔人所謂《滄浪》擅其奇,《柏梁》弘其質,《四愁》墜其雋,《燕歌》開其靡也。”
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三《七言》:“《金玉詩話》謂七言起於《柏梁》。然劉勰謂出自《詩》、《騷》,孔穎達舉‘如彼築室於道謀’爲七言之始。然不特此也,如‘自今伊始歲其有,君子有穀貽孫子’等句甚多。顧寧人謂楚詞《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按‘遷藏就岐何所依,殷有惑婦何所譏’等句,本無‘些’、‘只’,則竟是七言也,特尚未以爲全篇。至《柏梁》則通體皆七言,故後世以爲七言之始耳。然古時亦已有爲全篇者。皇娥倚瑟清歌曰:‘天清地曠浩茫茫,萬象回薄化無方。浛天蕩蕩望滄滄,乘桴輕漾著日傍。’此或秦、漢間人擬作。至如《靈樞經》云:‘凡刺小邪日以大,補其不足乃無害,視其所在迎之界。’甯戚《飯牛歌》:‘短布單衣適至骭,長夜漫漫何時旦。’茅濛之先有民謠曰:‘神仙得者茅初成,駕龍上升入太清。時下玄洲戲赤城,繼世而起在我盈。’以及項羽《垓下》,漢髙《大風》。漢初有《雞鳴歌》:‘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曲終漏盡嚴具陳,月沒星稀天下旦。’《安世房中歌》亦有‘大海蕩蕩水所歸,髙賢愉愉民所懷’之句,則全篇皆有七言,亦非始於《柏梁》也。至《吳越春秋》所載《窮劫》等曲,通首皆七言,則本後漢趙長君所作,不得謂吳越時即有此體。白起,戰國時人,在伍子胥之後,而《窮劫篇》反引之以比伍胥,尤顯然可見其偽。長君本傳謂其作《吳越春秋詩細》,蔡邕讀而歎息,益可信諸詩之爲長君作也。”
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七言在周世,《大招》爲其萌芽,漢則《柏梁》,劉向亦時爲之,然短促未能成體。”
按:七言之淵源雖可追溯至《詩》、《騷》及古歌謠,而作爲詩歌之一體式,則始著於漢、魏,庶可確定。逯欽立《漢詩別錄·考源第二》論之頗詳,云:“漢武愛文,柏梁列韻,能七言者,始得上坐。《漢書·東方朔傳》稱朔有七言之作,是知詩以字數別其體裁,亦適肇基於此時。”又云:“七言之興,亦始於漢武一朝。《漢書》六十五《東方朔傳》謂朔有《七言》上下。又《文選》四十三孔德璋《北山移文》注引《董仲舒集》有《七言琴歌》二首。仲舒《琴歌》今已亡佚,而東方所作,則尚有殘存,《文選》二十二魏文帝《芙蓉池作詩》注引東方朔《七言》云:‘折羽翼兮摩蒼天。’朔之《七言》,倘使通篇若此,皆上三下三,而以‘兮’字間之,則漢人所謂七言者,乃當時之楚歌,七言云者,僅文士所稱之別名耳。《史記》載楚項羽歌云:‘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以句型言之,此歌與東方七言完全相同,然漢初不名七言,而至此名之,此甚可注意者。尋西漢七言,此類之外,實別有悉句實字之篇,則《柏梁臺詩》及劉向七言是也。《柏梁臺詩》,前篇已有論列,茲列劉向之七言如下。《文選》注引劉向《七言》云:‘博學多識與凡殊,時將昏暮白日午,朅來歸耕永自疎,晏處從容觀詩書,結構野草起屋廬。’(《選》注引作劉歆,按即向詩。) 上列各句,押韻相葉,其出於一首,自不必言。茲所欲論者,此類悉句實字之七言,方爲當時之七言正格,而七言一目之所以起,此正格之七言,實有以啟之。蓋必以正格七言之出,而七言之目遂行,然後七字含‘兮’之楚歌,亦得混爲一類,而名之曰‘七言’矣”。“研漢代七言詩,固當以悉句實字者爲基準也。欽立又按:含‘兮’七言之出於楚聲,此本不待言矣。然正格之七言,既與當時之小學、雜占等爲同型,又果何自而來乎?是則本篇所欲詳考者。尋《柏梁詩》與劉向七言,有一顯著之特色,即句句用韻是也。此一特色,歷東漢以至兩晉,皆保留不變,而罕有例外者。茲姑就兩漢之歌詩、雜文、小學、讖緯、鏡銘等,以略示其例”。“總觀上例,則知當時凡屬七言,無不句句用韻,而與六朝以降之隔句用韻者,截然有別,斯固第一期七言歌之絕大特色矣。”“考句句用韻此本楚歌之特格;又楚歌之亂,雖含‘兮’字爲八言,而其體裁音節,又與正格之七言實無異。則七言者,楚《亂》之變體歌詩也。”“漢詩除《樂府》外,概承《楚辭》之後”。“正格七言之源於楚歌,吾人尚有一事可論證者,即漢人已有渻除‘兮’字之習慣是也”。“夫楚《亂》芟‘兮’,既可變爲七言,而漢人楚歌適有芟削‘兮’字之習,以及七言代替亂辭之例”。“漢代七言,約有三類。一爲中含‘兮’字之類,前舉東方朔之七言是也。一爲句句用韻之類,即劉向所作,而吾人目爲正格七言者是也。一爲句中用韻之類,則兩漢七言謠諺是也。然溯源所以別流,覽古所以證今,魏、晉七言,悉爲句句用韻,名篇佳什,後先承美。此繼乎漢代之正格七言也。宋、齊以降,始復隔句用韻,此一變也。而陳、隋以後,始復由駢及律,此二變也。顧雖經兩變,而不離其宗,則總此流衍,以沿波討源,其能承先啟後而克爲魏、晉、隋、唐七言詩之始祖者,厥維欽立所謂之正格七言矣。至於含‘兮’之七言,本楚歌舊體,雖前有所承,而後無所繼,其七言謠諺,則雖西京新格,而只句破碎,莫由成章,是以俱蔑乎其有嗣裔也。研漢詩者,固烏得混而視之哉!”
後梁昭明輯《文選》,載東漢張衡《四愁詩》四首,每首七句,前三句一韻,後四句一韻,此則後人換韻體也。
【疏證】 張衡《四愁詩》:“一思曰: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霑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爲懷憂心煩勞?”“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金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爲懷憂心煩傷?”“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蹰,何爲懷憂心煩紆?”“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歎,何爲懷憂心煩惋?”(《文選》卷二九)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三:“張衡樂府七言《四愁詩》,兼本風騷,而其體渾淪,其語隱約,有天成之妙,當爲七言之祖。(下流至曹子桓《燕歌行》。) ”“《離騷》變爲樂府,而《四愁》則尤善云。”
古樂府有七言古辭,曹子建輩擬作者多。
【疏證】 曹丕《燕歌行》爲存世最早之文人七言詩。曹植集中未見有七言之作。所謂“曹子建輩擬作”,殆泛指。
馴至唐世,作者日盛。
【疏證】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初唐七言古,以才藻勝;盛唐以風神勝;李、杜以氣概勝,而才藻風神稱之,加以變化靈異,遂爲大家。”陸時雍《詩鏡總論》:“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見有佳。鮑明遠雖有《行路難》諸篇,不免宮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氣駿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長,調髙而卓。少陵何事得與執金鼓而抗顏行也?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雲,鞭撻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頭》、《哀王孫》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礲,力盡此矣。《飲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當之。”“七言古,盛於開元以後,髙適當屬名手。調響氣佚,頗得縱横,勾角廉折,立見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氣局深矣。”吳喬《圍爐詩話》卷二:“初唐七古多排句,不如盛唐無排句而矯健。中唐此品遂絕,何況宋、明。”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唐七言古詩,整齊於髙、岑、王、李,飄灑於太白,沈雄於少陵,倔強於昌黎,蓋猶七雄之並峙也。前之王、楊、盧、駱,後之元、白、張、王,則宋、衛、中山之君也。韓翃、盧綸,王、李之附庸;昌谷、樊南,退之之屬國也。惟李、杜,則昌黎而外,蓋莫敢問津焉。”延君壽《老生常談》:“七古,髙、岑、王、李是一種,李、杜各一種,李長吉一種,張、王樂府一種,韓一種,元、白又一種,後人幾不能變化矣。”
然有歌行,有古詩。歌行則放情長言,古詩則循守法度,故其句語格調亦不能同也。
【疏證】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七言古詩,概曰歌行。”“今人例以七言長短句爲歌行,漢、魏殊未爾也。諸歌行有三言者,《郊祀歌》、《董逃行》之類;四言者,《安世歌》、《善哉行》之類;五言者,《長歌行》之類;六言者,《上留田》、《妾薄命》之類。純用七字而無雜言,全取平聲而無仄韻,則《柏梁》始之,《燕歌》、《白紵》皆此體。自唐人以七言長短爲歌行,餘皆別類樂府矣。”
毛先舒《詩辯坻》卷一:“樂府、古詩,相去不遠。然大抵古詩以和婉爲旨,以詳雅爲緒,以典則爲其辭。樂府以淫佚悽戾爲旨,以變亂爲緒,以俳諧詰屈爲其詞。古詩色尚清腴,其調尚優。樂府色尚穠,其調尚迅。古詩近於《三百篇》,樂府近於《楚騷》,所由蓋異矣。”陳僅《竹林答問》:“古詩與樂府,異流而同源。然考唐、宋人集中,往往有古詩而無樂府,前明以來,此體方盛。”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凡編詩者,切不宜以樂府編入七言古。”
按:“守法度曰詩”,出自王安石《字說》。趙與虤《娱書堂詩話》亦云:“守法度曰詩。”
大抵七言古詩貴乎句語渾雄,格調蒼古;若或窮鏤刻以爲巧,務喝喊以爲豪,或流乎萎弱,或過乎纖麗,則失之矣。
【疏證】 舊題楊載撰《詩法家数》:“七言古詩,要鋪敘,要有開合,有風度,迢递險怪,雄俊鏗鏘,忌庸俗軟腐。須是波瀾開合,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復起。又如兵家之陣,方以爲正,又復爲奇,方以爲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備此法者,惟李、杜也。”
錢泳《履園譚詩》:“七古以氣格爲主,非有天姿之髙妙,筆力之雄健,音節之鏗鏘,未易言也。尤須沈鬱頓挫以出之,細讀杜、韓詩便見。若無天姿、筆力、音節三者而強爲七古,是猶秦庭之舉鼎而絕其臏矣。”
劉熙載《藝概》卷二《詩概》:“七古可命爲古、近二體:近體曰駢、曰諧、曰麗、曰綿,古體曰單、曰拗、曰瘦、曰勁。一尚風容,一尚筋骨。此齊梁、漢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別也。”
歌行按:考《文章辨體》卷首《總目》列舉各體依次爲“古歌謠辭”、“賦”、“樂府”、“詩”,並無“歌行”。吳訥以歌行附古詩之後,蓋以古詩視之也。然在“古詩”序目中,分別標“古詩一、四言”、“古詩二、五言一”、“古詩三、五言二”、“古詩四、七言”,而至“歌行”卷,“歌行”二字前未標“古詩五”,是其非必以“歌行”隸屬於“古詩”也。
昔人論歌辭,有有聲有辭者,若郊廟樂章及鐃歌等曲是也;有有辭無聲者,若後人之所述作,未必盡被於金石也。
【疏證】 此出《樂府詩集》卷九〇《新樂府辭》序題:“樂府之名,起於漢、魏。自孝惠帝時,夏侯寬爲樂府令,始以名官,至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則采歌謠,被聲樂,其來蓋亦遠矣。凡樂府歌辭,有因聲而作歌者,若魏之三調歌詩,因絃管金石造歌以被之是也;有因歌而造聲者,若清商吳聲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絃管是也。有有聲有辭者,若郊廟、相和、鐃歌、横吹等曲是也;有有辭無聲者,若後人之所述作,未必盡被於金石是也。”
夫自周衰,采詩之官廢。漢、魏之世,歌詠雜興,故本其命篇之義曰“篇”,因其立辭之義曰“辭”,體如行書曰“行”,述事本末曰“引”,悲如蛩螿曰“吟”,委曲盡情曰“曲”,放情長言曰“歌”,言通俚俗曰“謠”,感而發言曰“歎”,憤而不怒曰“怨”。雖其立名弗同,然皆六義之餘也。
【疏證】 此出姜夔《白石道人詩說》,原云:“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委曲盡情曰曲。”又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三云:“猗遷抑揚,永言謂之歌;非鼓非鐘,徒歌謂之謠;步驟馳騁,斐然成章謂之行;品秩先後,敘而推之謂之引;聲音雜比,髙下短長謂之曲;吁嗟慨歎,悲憂深思謂之吟;吟詠情性,總合而言志謂之詩;蘇、李而上,髙簡古澹謂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謂之律;此詩之語衆體也。”
《樂府詩集》卷六一《雜曲歌辭》序題:“《宋書·樂志》曰:‘古者天子聽政,使公卿大夫獻詩,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然後被於聲,於是有采詩之官,周室下衰,官失其職,漢、魏之世,歌詠雜興,而詩之流乃有八名,曰行,曰引,曰歌,曰謠,曰吟,曰詠,曰怨,曰歎,皆詩人六義之餘也。至其協聲律,播金石,而總謂之曲。”又《樂府詩集》卷五七《琴曲歌辭》序題:“其曲有暢、有操、有引、有弄。《琴論》曰:和樂而作,命之曰暢,言達則兼濟天下,而美暢其道也。憂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引者,進德修業申達之名也。弄者,情性和暢寬泰之名也。”
《元氏長慶集》卷二三《樂府古題序》:“《詩》訖於周,《離騷》訖於楚,是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歎、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皆詩人六義之餘,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於郊祭軍賓、吉凶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爲操、引;采民甿者爲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調以配樂也。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爲詩可也。後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爲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而纂撰者由詩而下十七名,盡編爲樂錄、樂府等題,除《鐃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詞在《樂志》者,其餘《木蘭》、《仲卿》、《四愁》、《七哀》之輩,亦未必盡播於管絃明矣。後之文人達樂者少,不復如是配別,但遇興紀題,往往兼以句讀短長爲歌詩之異。”
唐世詩人,共推李、杜。太白則多模擬古題;少陵則即事名篇,無復依傍。
【疏證】 《唐音癸籤》卷九引《遯叟詩話》:“擬古樂府,至太白幾無憾,以爲樂府第一手矣。誰知又有杜少陵出來,嫌模擬古題爲贅賸,別製新題詠見事,以合風人刺美時政之義,盡跳出前人圈子,另換一番鉗鎚,覺在古題中翻弄者仍落古人窠臼,未爲好手,‘盡道胡鬚赤,又有赤鬚胡’,兩公之謂矣。”
《元氏長慶集》卷二三《樂府古題序》:“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
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五、七言絕,太白神矣,七言歌行,聖矣。”
厥後元微之以後人沿襲古題,倡和重複,深以少陵爲是。
【疏證】 《元氏長慶集》卷二三《樂府古題序》:“沿襲古題,唱和重複,於文或有短長,於義咸爲贅賸,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曹、劉、沈、鮑之徒,時得如此,亦復稀少。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予少時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爲當,遂不復擬賦古題。昨梁州見進士劉猛、李餘各賦古樂府詩數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予因選而和之。其有雖用古題、全無古義者,若《出門行》不言離別、《將進酒》特書列女之類是也。其或頗同古義、全創新詞者,則《田家》止述軍輸、《捉捕》請先螻蟻之類是也。”
髙棅《唐詩品彙敘目》:“歌行長篇,唐初稱駱賓王有《帝京篇》、《疇昔篇》,文極富麗。至盛唐絕少,李、杜間有數首,其詞亦不甚敷蔓,大率與常製相類,已混收從彙,不復摘去。迨元和後,元稹、白居易始相尚此製,世號元白體。其詞欲贍欲達,去離務近,明露肝膽。樂天每有所作,令老嫗能解則錄之,故格調扁而不髙,然道情敘事,悲歡窮泰,如寫出人胸臆中語,亦古歌謠之遺意也,豈涉獵淺才者所能到耶!”
故今是編凡擬古者,皆附樂府本題之內。若即事爲題,無所模擬者,則自漢、魏以降,迄於近代,取其辭義之弗過於淫傷者,錄之於此云。
【疏證】 學者於“樂府”、“歌行”之概念,往往混淆莫辨,吳氏如此分別,蓋有鑒於此。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體凡》所論甚細,可參酌。其云:“今考唐人集錄所標體名,凡效漢、魏以下詩,聲律未叶者,名往體;其所變詩體,則聲律之叶者,不論長句、絕句,概名爲律詩,爲近體;而七言古詩於往體外,另爲一目,又或名歌行。舉其大凡,不過此三者,爲之區分而已。至宋、元,編錄唐人總集,始於古、律二體中,備析五、七等言爲次,於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論。一曰四言古詩。(有古章句及韋孟長篇二體,唐作者不多。) 一曰五言古詩。(唐初體沿六朝,陳子昂始盡革之,復漢、魏舊。) 一曰七言古詩,一曰長短句,(全篇七字,始魏文;間雜長句,始鮑明遠。唐人承之,體變尤爲不一,當與後歌行諸類互參。) 一曰五言律詩,(唐人因梁、陳五言四韻之偶對者而變。) 一曰五言排律,(因梁、陳五言長篇而變。) 一曰七言律詩,(又因梁、陳七言四韻而變者也。唐一代詩之盛,尤以此諸律體云。) 一曰七言排律,(唐作者亦不多,聊備一體。) 一曰五言絕句,一曰七言絕句。(絕句卽六朝人所名斷句也。五言絕,始漢人小詩,而盛於齊、梁;七言絕,起自齊、梁間,至唐初四傑後始成調。又唐人多以絕句爲樂曲。) 外古體有三字詩、(李賀《鄴城童子謠》。) 六字詩、(《牧護歌》。) 三五七言詩、(始鄭世翼,李白繼作。) 一字至七字詩、(張南史及元、白等集有之,以題爲韻,偶對成聯。又鮑防、嚴維多至九字。) 騷體雜言詩。(此種本當入騷,如李之《鳴皋歌》、杜之《桃竹杖引》,相沿入詩,例難芟漏。) 律體有五言小律、七言小律。(嚴滄浪以唐人六句詩合律者,稱三韻律詩。昭代王弇州始名之爲小律云。) 又六言律詩(劉長卿集有之。) 及六言絕句。(王維集有。) 而諸詩內,又有詩與樂府之別;樂府內,又有往題、新題之別。往題者,漢、魏以下,陳、隋以上樂府古題,唐人所擬作也。(諸家槪有,而李白所擬爲多,皆仍樂府舊名。李賀擬古樂府多別爲之名,而變其舊。) 新題者,古樂府所無,唐人新製爲樂府題者也。(始於杜甫,盛於元、白、張籍、王建諸家,元微之嘗有云“後人沿襲古題,唱和重複,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爲得詩人諷興之義者”此也。) 其題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歌曲之總名,衍其事而歌之,曰行。歌最古,行與歌行,皆始漢,唐人因之。) 又有曰引者,曰曲者,曰謠者,曰辭者,曰篇者;(抽其意爲引,導其情爲曲,合乎俗曰謠,進乎文爲辭,又衍而盛焉爲篇,皆以其詞爲名者也。) 有曰詠者,曰吟者,曰歎者,曰唱者,曰弄者;(詠以永其言,吟以呻其鬱,歎以抒其傷,唱則吐於喉吻,弄則被諸絲管。此皆以其聲爲名者也。) 復有曰思者,曰怨者,曰悲若哀者,曰樂者。(如李白之《靜夜思》,王翰之《蛾眉怨》,杜甫之《悲陳陶》、《哀江頭》、《哀王孫》。樂則如杜審言之《大酺樂》,白居易之《太平樂》,張祜之《千秋樂》,又皆以情爲其名者也。) 凡此多屬之樂府,然非必盡譜之於樂。”
諭告《文章辨體總目》作“諭告”,卷一五作“告諭”。
按西山真氏云:“《周官》:大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疎、遠近,曰辭、曰命、曰誥、曰會、曰禱、曰誄,皆王言也。大祝以下掌爲之辭,則所謂代言者也。以《書》考之,若《湯誥》、《甘誓》、《微子之命》之類是也。此皆聖人筆之爲經,不當與後世文辭同錄。今獨取《春秋》內外傳所載周天子諭告諸侯之辭及列國應對之語附焉。”
【疏證】 此出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辭命》敘例,原云:“按《周官》太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疎、遠近,曰辭、(鄭氏曰辭謂辭令。) 曰命、(謂禆諶草創之命。) 曰誥、(謂《康誥》、《盤庚》之屬。) 曰會、(謂胥命於蒲之命。) 曰禱、(謂如衛太子戰禱。) 曰誄、(謂如哀公誄孔子之誄。) 內史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策謂以簡策書王命。) 御史掌贊書,(若今尚書作詔文。) 質諸先儒注釋之說,則辭、命以下,皆王言也。太祝以下掌爲之辭,則所謂代言者也。以《書》考之,其可見者有三,一曰誥,以之播告四方,《湯誥》、《盤庚》、《大誥》、《多士》、《多方》、《康王之誥》是也;二曰誓,以之行師誓衆,《甘誓》、《泰誓》、《牧誓》、《費誓》、《秦誓》是也;三曰命,以之封國命官,《微子》、《蔡仲》、《君陳》、《畢命》、《君牙》、《冏命》、《呂刑》、《文侯之命》是也。他皆無傳焉。意者王言之重,惟此三者。故聖人錄之以示。訓乎漢世,有制、有詔、有冊、有璽書,其名雖殊,要皆王言也。文章之施於朝廷,布之天下者,莫此爲重,故今以爲編之首。《書》之諸篇,聖人筆之爲經,不當與後世文辭同錄。獨取《春秋》內外傳所載周天子諭告諸侯之辭、列國往來應對之辭,下至兩漢詔冊而止。蓋魏、晉以降,文辭猥下,無復深純温厚之指,至偶儷之作興而去古益遠矣。學者欲知王言之體,當以《書》之誥、誓、命爲祖,而參之以此編,則所謂‘正宗’者,庶乎其可識矣。”
又按東萊呂氏有曰:“文章從容委曲而意獨至,惟左氏所載當時君臣之言爲然。蓋繇聖人餘澤未遠,涵養自別,故其辭氣不迫如此,非後世專學語言者所可得而比焉。”
【疏證】 吕本中《吕氏童蒙訓》云:“文章不分明指切而從容委曲,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惟《左傳》爲然。如當時諸國往來之辭,與當時君臣相告相誚之語,蓋可見矣。亦是當時聖人餘澤未遠,涵養自別,故辭氣不迫如此,非後世人專學言語者也。”(張鎡《仕學規範》卷三五《作文》引)
璽書
按應劭曰:“璽,信也,古者尊卑共之。”《左傳》:“魯襄公在楚,季武子使公冶問璽書。”至秦、漢,臣下始避其稱。
【疏證】 蔡邕《獨斷》卷上:“璽者,印也。印者,信也。天子璽以玉螭虎紐。古者尊卑共之。《月令》曰:‘固封璽。’《春秋左氏傳》曰:‘魯襄公在楚,季武子使公冶問璽書,追而與之。’此諸侯大夫印稱璽者也。衛宏曰:‘秦以前民皆以金玉爲印,龍虎紐,唯其所好。’然則秦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羣臣莫敢用也。”
漢初有三璽,天子書玉璽以封,故曰璽書。
【疏證】 “天子書玉璽以封”,“書”字,《續修四庫全書》本爲空格,兹據《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漢書·霍光傳》:昌邑王“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孟康曰:“漢初有三璽,天子之璽自佩,行璽、信璽在符節臺。大行前,昭帝柩前也。”
陳仁子《文選補遺》卷三《璽書》:“《漢·光武紀》注:‘漢制度,曰帝之下書有四,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誡敕。策書者,編簡也,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篆書,起年月日,稱皇帝,以命諸侯王。三公以罪免亦賜策,而以隸書,用尺一木,兩行,惟此爲異也。制書者,帝者制度之命,其文曰制詔。三公皆璽封,尚書令印重封,露布州郡也。詔書者,詔,告也,其文曰告某官,云如故事。誡敕者,謂敕刺史、太守,其文曰有詔,敕某官。他皆仿此。’”
《後漢書·陳蕃傳》諫書曰“尺一選舉,委尚書三公”。章懷太子注:“尺一,謂板長尺一,以寫詔書也。”
《後漢書·輿服志》劉昭注引《漢舊儀》:“璽皆白玉螭虎紐,文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凡六璽。皇帝行璽,凡封之璽賜諸侯王書;信璽,發兵徵大臣;天子行璽,策拜外國,事天地鬼神。璽皆以武都紫泥封,青囊白素裏,兩端無縫,尺一板中約署。皇帝帶綬,黄地六采,不佩璽。璽以金銀縢組,侍中組負以從。秦以前民皆佩綬,金、玉、銀、銅、犀、象爲方寸璽,各服所好。奉璽書使者乘馳傳。其驛騎也,三騎行,晝夜千里爲程。”
文帝元年,嘗賜南越趙佗璽書,佗愧感,頓首稱臣納貢。
【疏證】 《史記·南越尉佗列傳》:“[佗]乃乘黄屋左纛,稱制,與中國侔。及孝文帝元年,初鎮撫天下,使告諸侯四夷從代來即位意,喻盛德焉。乃爲佗親冢在真定,置守邑,歲時奉祀。召其從昆弟,尊官厚賜寵之。詔丞相陳平等舉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陸賈,先帝時習使南越。乃召賈以爲太中大夫,往使。因讓佗自立爲帝,曾無一介之使報者。陸賈至南越,王甚恐,爲書謝,稱曰:‘蠻夷大長老夫臣佗,前日髙后隔異南越,竊疑長沙王讒臣,又遥聞髙后盡誅佗宗族,掘燒先人冢,以故自棄,犯長沙邊境。且南方卑濕,蠻夷中間,其東閩越千人衆號稱王,其西甌駱裸國亦稱王。老臣妄竊帝號,聊以自娱,豈敢以聞天王哉!’乃頓首謝,願長爲藩臣,奉貢職。於是乃下令國中曰:‘吾聞兩雄不俱立,兩賢不並世。皇帝,賢天子也,自今以後,去帝制黄屋左纛。’陸賈還報,孝文帝大說。遂至孝景时,稱臣,使人朝請。”
至今讀史者,未嘗不三復書辭,以欽仰帝德於無窮也。夫制、詔、璽書,皆曰王言,然書之文,尤覺陳義委曲、命辭懇到者,蓋書中能盡褒勸警飭之意也。
【疏證】 王兆芳《文章釋·璽書》:“璽書者,璽,印信也,印封書以取信也。答書多璽封,其無主名者,專曰璽書。”“主於立文徵信,慎重莊言。源出《周官》職金楬璽,掌節、小行人、司市用璽節,流有季武子《璽書》,及秦始皇《賜扶蘇璽書》,漢文《賜晁錯璽書》,後世皇帝多璽書。”
故今特取前代璽書,載於詔令之前,讀者其必有以得之矣。
【疏證】 《文章辨體》卷一五《璽書》錄《漢文帝賜南越尉佗書》、《答晁錯璽書》、《宣帝賜趙充國書》、《成帝諭東平王宇璽書》、《光武賜馮異璽書》、《勞馮異璽書》、《報耿弇璽書》、《章帝報東平王蒼璽書》、《和帝報梁王暢書》、《唐太宗賜李大亮書》、《答魏徵書》、《宋哲宗答韓絳書》、《宋神宗獎諭司馬光書》。
批答
按《玉海》:“唐學士初入院,試制、詔、批答共三篇。”
【疏證】 王應麟《玉海》卷六四《唐王言之制》:“學士初選者,中書門下召令右銀臺門候旨,其日入院試制書批答共三道。”
《新唐書·百官志》:“玄宗初,置翰林待詔,以張說、陸堅、張九齡等爲之,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既而又以中書務劇,文書多壅滯,乃選文學之士,號翰林供奉,與集賢院學士,分掌制詔書敕。開元二十六年,又改翰林供奉爲學士,別置學士院,專掌內命。”
按:吳曾祺《涵芬樓文談》附錄《文體芻言》“批答”條:“唐時只謂之批,故張九齡有《批張守珪送安祿山詣闕奏》,而元微之集中亦有《批劉悟謝上表》、《批王播謝官表》。至宋世,始謂之批答。自是以後,謂之批者,臣下間得用之;而‘批答’二字,則專屬之王言。”
蓋批答與詔異:詔則宣達君上之意;批答則采臣下章疏之意而答之也。東萊《文鑑》輯批答、詔敕各爲一類,可見矣。
【疏證】 《宋文鑑》卷三三爲《批答》,卷三四爲《制》。考《文苑英華》已將詔敕、批答分列,卷四五九至卷四六五爲“詔敕”七卷,卷四六六、四六七爲“批答”二卷。蓋爲東萊《宋文鑑》所本。
唐史載太宗之答劉洎,謂出自手筆。
【疏證】 《舊唐書·劉洎傳》:“太宗善持論,每與公卿言及古道,必詰難往復。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援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臣聞皇天以無言爲貴,聖人以不言爲德,老君稱‘大辯若訥’,莊生稱‘至道無文’,此皆不欲煩也。齊侯讀書,輪扁竊笑;漢皇慕古,長孺陳譏,此亦不欲勞也。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爲累。須爲社稷自愛,豈爲性好自傷乎?竊以今日升平,皆陛下力行所至,欲其長久,匪由辯博。但當忘彼愛憎,慎茲取舍,每事敦樸,無非至公,若貞觀之初則可矣。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伏願略茲雄辯,浩然養氣;簡彼緗圖,淡焉自怡。固萬壽於南嶽,齊百姓於東戶,則天下幸甚,皇恩斯畢。’手詔答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爲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
《冊府元龜》卷一〇一:“[貞觀]十八年,劉洎遷侍中,帝謂侍臣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旨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問,欲聞己過,卿等須言朕愆失。’長孫無忌、李勣、楊師道等咸云:‘陛下聖化致太平,臣等不見其失。’劉洎對曰:‘陛下化髙萬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上書人不稱旨者,或面加窮詰,無不慙退,恐非奬進言者之路。’帝曰:‘卿言是也,當爲卿改之。’時太宗每與公卿言及古今,必詰難往復,洎上書諫,御筆爲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繇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爲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
今觀辭意誠然。至若宋昭陵之答富弼等,則皆詞臣之撰進者也。讀者於是其尚考諸。
【疏證】 宋昭陵,宋仁宗。《宋文鑑》卷三三《批答》有《賜新除宰臣富弼讓恩命不允批答》、《賜宰臣富弼乞退不允批答》、《再賜宰臣富弼乞退不允批答》、《賜宰臣富弼乞解機務不允批答》、《賜除宰臣文彥博讓恩命批答》、《賜宰臣文彥博乞解重任不允批答》、《賜樞密使宋庠讓恩命不允批答》,皆歐陽修所撰。
詔
按三代王言,見於《書》者有三:曰誥、曰誓、曰命。
【疏證】 《尚書》有《湯誥》、《大誥》、《康誥》、《酒誥》、《召誥》、《洛誥》;《甘誓》、《湯誓》、《泰誓》、《牧誓》;《說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文侯之命》等篇。
至秦改之曰詔,歷代因之。
【疏證】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廷尉李斯等與博士議,改命爲制,令爲詔。
《文心雕龍·詔策篇》曰:“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淵嘿黼扆,而響盈四表,唯詔策乎?昔軒轅唐虞,同稱爲‘命’;‘命’之爲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戎,誥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誥四方’。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降及七國,並稱曰令。令者,使也。秦並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詔誥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又云:“戒敕爲文,實詔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憲,此其事也。魏武稱作敕戒,當指事而語,勿得依違,曉治要矣。及晉武敕戒,備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隱,勒牙門以禦衛,有訓典焉。”
蔡邕《獨斷》卷上:“詔書者,詔誥也,有三品,其文曰告某官,官如故事,是爲詔書。羣臣有所奏請,尚書令奏之,下有制曰,天子答之曰可,若下某官云云,亦曰詔書。羣臣有所奏請,無尚書令奏制之字,則答曰已奏,如書本官下所當至,亦曰詔。戒書,戒敕刺史太守及三邊營官,被敕文曰有詔敕某官,是爲戒敕也。世皆名此爲策書,失之遠矣。”
徐師曾《文體明辨·敕》序題云:“唐制,王言有七,其四曰發敕,五曰敕旨,六曰論事敕書,七曰敕牒。”詳《新唐書·百官志》。
然唯兩漢詔辭深厚爾雅,尚爲近古。至偶儷之作興,而去古遠矣。
【疏證】 《文心雕龍·詔策篇》:“故兩漢詔誥,職在尚書。王言之大,動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視草;隴右多文士,光武加意於書辭。豈直取美當時,亦敬慎來葉矣。觀文、景以前,詔體浮新;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勸戒淵雅,垂範後代。及制誥嚴助,即云厭承明廬,蓋寵才之恩也。孝宣璽書,賜太守陳遂,亦故舊之厚也。逮光武撥亂,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時或偏濫。詔賜鄧禹,稱司徒爲堯;敕責侯霸,稱黄鉞一下。若斯之類,實乖憲章。暨明帝崇學,雅詔間出,安、和政弛,禮閣鮮才,每爲詔敕,假手外請。建安之末,文理代興。潘勗《九錫》,典雅逸羣;衛覬《禪誥》,符命炳燿,弗可加也。自魏、晉誥策,職在中書,劉放、張華,互管斯任。施命發號,洋洋盈耳。魏文帝下詔,辭義多偉,至於作威作福,其萬慮之一弊乎?晉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温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後,體憲風流矣。夫王言崇祕,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爕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
《文體明辨·詔》序題云:“古之詔詞,皆用散文,故能深厚爾雅,感動乎人。六朝而下,文尚偶麗,而詔亦用之,然非獨用於詔也。後代漸復古文,而專以四六施諸詔、誥、制、敕、表、箋、簡、啟等類,則失之矣。然亦有用散文者,不可謂古法盡也。”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詔令類者,原於《尚書》之誓、誥。周之衰也,文誥猶存。昭王制,肅強侯,所以悅人心而勝於三軍之眾,猶有賴焉。秦最無道,而辭則諱。漢至文、景,意與辭俱美矣,後世無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雖有善意,而辭氣何其衰薄也!”
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然以文體言之,漢詔最爲淵雅。《陔餘叢考》稱漢詔多懼辭,斯則‘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之恒言。西漢固不必世皆令辭,然掌制有人,故詞況極臻美備,而漢文之詔爲尤動人。劉勰稱武帝‘選言弘奧’,斥文帝之詔爲‘浮新’,紀文達議之,當也。東漢明帝所降詔書,不及文帝精懇,然祖義褒德,雅善說辭,亦佳筆也。”
東萊呂氏云:“近代詔書,或用散文,或用四六。散文以深純温厚爲本,四六須下語渾全,不可尚新奇華巧而失大體。”
【疏證】 “温厚”,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一引作“敦穆”。
王應麟《辭學指南》引呂東萊先生曰:“詔書或用散文,或用四六,皆得。唯四六者,下語須渾全。不可如表,求新奇之對,而失大體。但觀前人之詔,自可見。散文當以西漢詔爲根本,次則王岐公、荆公、曾子開詔,熟觀然後約以今時格式;不然,則似今時文策題矣。”又引真西山先生曰:“兩漢詔令,詞氣藹然,深厚爾雅,可爲代言之法。”
陳維崧《四六金針》詔式:“多用散文,亦有四六者。今代四六詔文赦書,多作三段,一破題,二入事,三戒敕,或獎喻,或獎勸。”
《春覺齋論文·流別論》:“有唐詔墨,髙逾山丘,獨太宗爲美。凡屬大典,或出詞臣手筆,則駢四儷六,不無詞費。中如《節省山陵節度詔》、《答房玄齡解僕射詔》、《答皇太子承乾詔》、《責齊王祐詔》,似出御筆。其中或緯以深情,或震以武怒,咸真率無偽,斯皆詔敕中之極筆也。武后詔敕,中書本多名流,顧爲名不正,義乃無取。宋人制誥,初無散行文字,而四六之中,往往流出趣語”。“以宋方唐,則唐之駢文郁不入纖,宋之駢文巧不傷雅。”
是編今以漢詔居前,附以唐、宋諸詔,庸備二體。西山有云:“王言之體,當以《書》之誥、誓、命爲祖,而參以兩漢詔冊。”信哉。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語。
冊
按《漢書》,天子所下之書有四,一曰策書。注曰:“策者,編簡也。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篆書,起維年月日,以命諸侯王公。若三公以罪免,亦賜策,則用一尺木而隸書之。”
【疏證】 《後漢書·光武帝紀》“辛未詔”章懷太子賢注云:“《漢制度》曰:帝之下書有四,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策書者,編簡也。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篆書,起年月日,稱皇帝,以命諸侯王。三公以罪免,亦賜策,而以隸書,用尺一寸,兩行,唯此爲異也。”
蔡邕《獨斷》卷上:“策書,策者簡也。禮曰不滿百文,不書於策。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長一短,兩編,下附篆書,起年月日,稱皇帝曰,以命諸侯王三公。其諸侯王三公之薨於位者,亦以策書誄諡其行而賜之,如諸侯之策。三公以罪免,亦賜策,文體如上策而隸書,以一尺木兩行,唯此爲異。”
又按《唐·百官志》曰:“王言有七,一曰冊書,立皇后皇太子、封諸王則用之。”
【疏證】 《新唐書·百官志》:“凡王言之制有七,一曰冊書,立皇后、皇太子、封諸王,臨軒冊命,則用之。二曰制書,大賞罰、赦宥慮囚、大除授則用之。三曰慰勞制書,襃勉贊勞則用之。四曰發敕,廢置州縣、增減官吏、發兵、除免官爵、授六品以上官,則用之。五曰敕旨,百官奏請施行則用之。六曰論事敕書,戒約臣下則用之。七曰敕牒,隨事承制,不易於舊則用之。皆宣署申覆,然後行焉。大祭祀,則相禮;親征纂嚴,則戒飭百官;臨軒冊命,則讀冊;若命於朝,則宣授而已。冊太子,則授璽綬。凡制詔文章獻納,以授記事之官。”
徐師曾《文體明辨·冊》序題云:“古者冊書施之臣下而已,後世則郊祀、祭享、稱尊、加諡、寓哀之屬,亦皆有之,故其文漸繁。今彙而辨之,其目凡十有一:一曰祝冊,郊祀祭享用之。二曰玉冊,上尊號用之。三曰立冊,立帝、立后、立太子用之。四曰封冊,封諸侯用之。五曰哀冊,遷梓宮及太子諸王大臣薨逝用之。六曰贈冊,贈號贈官用之。七曰諡冊,上諡贈諡用之。八曰贈諡冊,贈官並賜諡用之。九曰祭冊,賜大臣祭用之。十曰賜冊,報賜臣下用之。十一曰免冊,罷免大臣用之。”
《說文》云:“冊者,符命也。諸侯進受於王,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當作冊,古文作笧,蓋冊、策二字通用。
【疏證】 《說文解字》又云:“凡冊之屬,皆從冊。”“笧,古文冊,從竹。”
至唐、宋後不用竹簡,以金玉爲冊,故專謂之冊也。若其文辭體制,則相祖述云。
【疏證】 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三三:“玉牒金冊,並國史也。《文選》:‘生必耀華名於玉牒,沒則勒洪伐於金冊。’”
《文體明辨·冊》序題云:“當是之時(按指漢代),唯用木簡,故其字作‘策’。至於唐人,逮下之制有六,其三曰冊,字始作‘冊’,蓋以金玉爲之,《說文》所謂‘諸侯進受於王,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者,是也。”又云:“今制:郊祀、立后、立储、封王、封妃,亦皆用冊;而玉、金、銀、銅之制,各有等差。”
制誥
按《周官》太祝六辭,二曰“命”,三曰“誥”。考之於《書》,“命”者,以之命官,若《畢命》、《冏命》是也。
【疏證】 《周禮·春官下》:太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疎遠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
《尚書·畢命》孔安國《傳》云:“畢公見命之書”。《正義》云:“康王命史官作冊書命畢公,使畢公分別民之居里,令善惡有異於成周之邑。成定東周之郊境,史敘其事,作《畢命》。”
《尚書·冏命》孔《傳》:“以冏見命名篇。”《正義》:“穆王命其臣名伯冏者爲周太僕正之官,以策書命之。史錄其策書,作《冏命》。”
徐師曾《文體明辨·命》序題云:“上古王言同稱爲命,或以命官,如《書·說命》、《冏命》是也;或以封爵,如《書·微子之命》、《蔡仲之命》是也;或以飭職,如《書·畢命》是也;或以錫賚,如《書·文侯之命》是也;或傳遺詔,如《書·顧命》是也。秦並天下,改命曰制。漢、唐而下,則以策書封爵,制誥命官,而‘命’之名亡矣。”
“誥”則以之播誥四方,若《大誥》、《洛誥》是也。
【疏證】 《尚書·大誥》孔《傳》:“陳大道以誥天下,遂以名篇。”《正義》:“此陳伐叛之義,以大誥天下。”
《尚書·洛誥》孔《傳》:“既成洛邑,將致政成王,告以居洛之義。”《正義》:“周公攝政七年三月,經營洛邑,既成洛邑,又歸向西都,其年冬,將致政成王,告以居洛之義,故名之曰《洛誥》。言以居洛之事告王也。篇末乃云‘戊辰王在新邑’,明戊辰以上皆是西都時所誥也。”
《文體明辨·誥》序題云:“按字書云:‘誥者,告也,告上曰告,發下曰誥。’古者上下有告,故下以告上,《仲虺之誥》是也;上以告下,《大誥》、《洛誥》之類是也。考於《書》可見矣。”
漢承秦制,有曰“策書”,以封拜諸侯王公。
【疏證】 《史記·三王世家》載武帝立三王制曰:“立皇子閎爲齊王,旦爲燕王,胥爲廣陵王。”《齊王策》曰:“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閎爲齊王。曰:於戲!小子閎,受茲青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於東土,世爲漢藩輔。於戲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禆君子怠。悉爾心,允執其中,天禄永終。厥有愆不臧,乃凶於而國,害於爾躬。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燕王策》曰:“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旦爲燕王。曰:於戲!小子旦,受茲玄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於北土,世爲漢藩輔。於戲!葷粥氏虐老獸心,侵犯寇盜,加以姦巧邊萌。於戲!朕命將率徂征厥罪,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君皆來,降旗奔師。葷粥徙域,北州以綏。悉爾心,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廢備。非教士不得從徵。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廣陵王策》曰:“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胥爲廣陵王。曰:於戲!小子胥,受茲赤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於南土,世爲漢藩輔。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揚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於戲!悉爾心,戰戰兢兢,乃惠乃順,毋侗好佚,毋邇宵人,維法維則。《書》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後羞。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有曰“制書”,用載制度之文。若其命官,則各賜印綬,而無命書也。
【疏證】 蔡邕《獨斷》卷上:“制書,帝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詔,三公赦令、贖令之屬是也。刺史太守相劾奏,申下土,遷書文亦如之。其徵爲九卿,若遷京師近宮,則言官具言姓名;其免若得罪,無姓。凡制書有印使符,下遠近皆璽封,尚書令印重封,唯赦令贖令召三公詣朝堂受制書,司徒印封,露布下州郡。”
《文體明辨·誥》序題云:“《周禮》:士師以五戒先後刑罰,其二曰誥,用之於會同,以諭眾也。秦廢古法,止稱制詔。漢武帝元狩六年,始復作之,然亦不以命官。唐世王言,亦不稱誥。至宋,始以命庶官,而追贈大臣、貶謫有罪、贈封其祖父妻室,凡不宣於庭者,皆用之。故所作尤多。然考歐、蘇、曾、王諸集,通謂之制,故稱內制、外制,而誥實雜於其中,不復識別。蓋當時王言之司,謂之兩制,是制之一名,統諸詔命七者而言。如細分之,制與誥亦自有別,故《文鑑》分類甚明,不相混雜,足以辨二體之異。”
迨乎唐世,王言之體曰“制”者,大賞罰,大除授用之。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唐虞至周,皆曰‘命’。秦改命爲‘制’,漢因之。下書有四,而制書次焉。顏師古謂爲制度之命。唐王言有七,其二曰‘制書’,大除授用之。”
參見“冊”條注所引《後漢書·光武帝紀》章懷太子賢注及《新唐書》卷四七《百官志》。
曰“發敕”者,授六品以下官用之,即所謂“告身”也。
【疏證】 據“冊”條注所引《新唐書·百官志》,所謂“發敕”者,用於六品以上官之除授。“六品以下”,殆誤。
方以智《通雅》卷二二《官制》:“凡拜官則給告身。唐制,拜官之日,即給告身。其人先輸朱膠綾紬價,方準書給。大将軍告身一通,止易一醉,此猶今之空頭劄也。《唐·選舉志》曰:‘三銓注擬奏受,視品及流外則補,皆給以符,謂之告身。’此似今之文憑。于文定謂告身即今之告敕也。宋之制亦然。每至宣麻誕告、鎖院演綸詞頭以下,外人未知其密,且重如此。”
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七《誥敕》:“本朝之制,凡內外文武官所得誥命,皆有撰定文字,各按其品級填寫,雖有大勢力者,欲增損一字不能。所以杜浮偽之風也。按《宋史·孫洙傳》:‘百官遷敘,用一定之詞。洙建言:“羣臣進秩,事理各殊,而同用一詞,或一門之內,數人拜恩,而格以一律,殊爲茍簡。”詔自今封贈蔭補,每大禮一易,他皆隨等撰定。’是宋制所謂大禮一易者,蓋亦有一定誥詞。至明則否。《湧幢小品》云:‘國朝文官誥敕,窮工極巧,大失絲綸之體。髙拱、張居正雖皆有禁,終不能改。惟勳戚武弁,勒爲定式,篇篇一律。即王府至重,然親王而下,壙志亦有定式,未免太泥。倘有應敘功績,從何記載乎?’則前明之有定式者,惟勳戚武弁,而文臣皆隨時撰作。毋怪乎諛詞滿紙也。本朝則誥敕不論文武,皆有定式,而碑文、祭文,臨時令翰林諸臣撰擬。於禁絕諛偽之中,仍不沒人之實,可謂盡善矣。”
宋承唐制,其曰“制”者,以拜三公三省等職。
【疏證】 《宋文鑑》卷三四至三六爲《制》。如李沆《除呂蒙正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平章事制》,鄧潤甫《除司馬光左僕射制》,歐陽修《除文彥博判大名府制》,張方平《除韓琦守司徒兼侍中鎮安武勝等軍節度使制》。按制書於大除授用之,非必皆拜三公三省也。加封、加恩亦曰制。
【疏證】 《文體明辨·誥》序題云:“今制:命官不用制誥,至三載考績,則用誥以褒美。五品以上官而贈封其親、及賜大臣勳階贈諡皆用之;六品以下則用敕命。其詞皆兼二體,亦監前代而損益之也。”
辭必四六,以便宣讀於庭。“誥”則或用散文,以其直告某官也。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制用四六,以便宣讀。”
陳維崧《四六金鍼·誥式》:“多用散文,亦多用四六。今代詞頭宣命,多作三段,一破題,二褒獎,三戒敕。或獎喻封贈,則用慰諭。”
西山云:“制、誥皆王言,貴乎典雅温潤,用字不可深僻,造語不可尖新。文武宗室,各得其宜。”斯爲善矣。
【疏證】 《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辭科之文,謂之古則不可,要之,與時文亦夐不同。蓋十二體,各有規式。曰制曰誥,是王言也,貴乎典雅温潤,用字不可深僻,造語不可尖新。制詞三處,最要用工,一曰破題,要包盡題目而不麄露;二曰敘新除處,欲其精當而忌語太繁;三曰戒辭,‘於戲’而下是也。用事欲其精切,三處乃一篇眼目。燈窗平日用工,先理會此等三處,場屋亦然。三處占工既多,則他處不逮無害。如三處弱,則他有妙語無益。若夫褒辭,則亦須切當。文武宗室,各用得體,平時先要準備。”
制策
按《說文》:“策者,謀也。”
【疏證】 今本《說文》無此條,但云:“策,馬箠也。從竹,朿聲。”《禮記·仲尼燕居》鄭康成注:“策,謀也。”
凡錄政化得失顯而問之,謂之對策。
【疏證】 《漢書·蕭望之傳》“以射策甲科爲郎”,颜師古注曰:“射策者,謂爲難問疑義,書之於策,量其大小,署爲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者,隨其所取,得而釋之,以知優劣。射之言投射也。對策者,顯問以政事經義,令各對之,而觀其文辭,定髙下也。”又《漢書音義》:“甲乙科,謂作簡策難問,列置案上,任試者意投射,取而答之,謂之射策。一者爲甲,次爲乙。若錄政化得失,顯而問之,謂之對策。”(《太平御覽》卷六二八《貢舉上》)
《文心雕龍·議對篇》:“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古之造士,選事考言,漢文中年始舉賢良,晁錯對策,蔚爲舉首。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要術也。觀晁氏之對,證驗古今,辭裁以辨,事通而贍,超升髙第,信有徵矣。仲舒之對,祖述《春秋》,本陰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爲文作。及後漢魯丕,辭氣質素,以儒雅中策,以入髙第。凡此五家,並前代之明範也。魏、晉以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已多,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飲博士,而雉集平堂,晉策秀才,而麏興於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夫駮議偏辨,各執異見,對策揄揚,大明治道,使事深於政術,理密於時務,酌三五以鎔世,而非迂緩之髙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偽論,風恢恢而能遠,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對也,難矣哉!士之爲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疎治,對策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
徐師曾《文體明辨·策》序題云:“今彙而辨之:一曰制策,天子稱制以問而對者是也。二曰試策,有司以策試士而對者是也。三曰進策,著策而上進者是也。”又《文體明辨·策問》序題云:“按古者選士,詢事考言而已,未有問之以策者也。漢文中年,始策賢良,其後有司亦以策試士,蓋欲觀其博古之學,通今之才,與夫剸劇解紛之職也。然對策存乎士子,而策問發於上人,尤必通達古今,善爲疑難者而後能之,不然,其不反爲士子所笑者幾希矣。”
考之於史,實始漢之晁錯。
【疏證】 《漢書·文帝紀》:“[文帝十五年]九月,詔諸侯王公卿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上親策之。傅納以言,語在《晁錯傳》。”
《漢書·晁錯傳》:“詔有司舉賢良文學士,錯在選中,上親策詔之曰:‘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賢士,施及方外,四極之內,舟車所至,人跡所及,靡不聞命,以輔其不逮;近者獻其明,遠者通厥聰,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長楙。髙皇帝親除大害,去亂從,並建豪英,以爲官師,爲諫爭,輔天子之闕,而翼戴漢宗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方內以安,澤及四夷。今朕獲執天下之正,以承宗廟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燭,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聞也。故詔有司、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帥其志,以選賢良明於國家之大體,通於人事之終始,及能直言極諫者,各有人數,將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當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於朝,親諭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寜,四者之闕,悉陳其志,毋有所隱。上以薦先帝之宗廟,下以興愚民之休利,著之於篇,朕親覽焉,觀大夫所以佐朕,至與不至,書之,周之密之,重之閉之。興自朕躬,大夫其正論,毋枉執事。烏虖!戒之!二三大夫,其帥志毋怠!’”
錯遇文帝恭謙好問之主,不能明目張膽以答所問,惜哉!
【疏證】 宋儒於晁錯對策多有指摘。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卷一〇:“[晁錯]其對爲謟語以求售,世固已多論之,然論變法之意,纔有‘戰不勝者易其地、民貧窮者變其業’兩語,極稱其美,以悅帝之意,微見其端,以起帝之疑,此正錯之術數也。賴文帝清静寡欲,不爲其所動耳。至於論三王計安天下、本人情及亡秦之敝,亦不可廢也。對策者百餘人,唯錯爲髙策。當時議論之臣,固少與錯比。其遷爲中大夫,文帝特奇其材而已。觀太史公所敘可見也。”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三七:“晁、董、公孫之對,據道理看,只有董仲舒爲得;如公孫,已是不好;晁錯是說箇甚麽?”真德秀《文章正宗》卷三《文帝問賢良文學策》後按語云:“按《晁錯傳》有司舉賢良文學士,錯在選中,上親策詔之云云。文帝所問者,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也。觀錯之對,有曰:‘三王臣主俱賢,故合謀相輔,計安天下,莫不本於人情。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而不傷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節其力而不盡也。其爲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後行之;其動衆使民也,本於人事,然後爲之。取人以己,內恕及人,情之所惡,不以強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樂其政,歸其德,望之若父母,從之如流水。’終篇之中,獨此爲正論。若所謂五帝神聖,其臣莫及,故自親事;五伯不及其臣,故任之以事,則皆邪說也。至稱文帝大功數十,則皆諛辭也。帝以直言極諫求,而錯以邪說諛辭對,吁可罪哉!”
唯董仲舒學識醇正,又遇孝武初政清明,策之再三,故克罄竭所藴,帝因是罷黜百家,專崇孔氏,以表章六經,厥功茂焉。
【疏證】 《漢書·武帝紀》贊云:“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内,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紹周後,號令文章,煥焉可述。”
《漢書·董仲舒傳》云:“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後百數,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制曰:‘朕獲承至尊休德,傳之亡窮,而施之罔極,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寧,永惟萬事之統,猶懼有闕。故廣延四方之豪俊,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絜博習之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今子大夫褎然爲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於《韶》;於周,莫盛於《勺》。聖王已沒,鐘鼓管絃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衆,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後王而後止,豈其所持操或誖謬而失其統與?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於大衰而後息與?烏虖!凡所爲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夀,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姦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修何飾而膏露降,百穀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羣生?子大夫明先聖之業,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髙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科別其條,勿猥勿並,取之於術,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極,枉於執事,書之不泄,興於朕躬,毋悼後害。子大夫其盡心,靡有所隱,朕將親覽焉。’仲舒對曰:‘陛下發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彊勉而已矣。彊勉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彊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立有效者也。《詩》曰“夙夜匪解”,《書》云“茂哉茂哉”,皆彊勉之謂也。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没,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於世者,而以深入教化於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頌之樂不成,故王者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於和而本於情,接於肌膚,藏於骨髓。故王道雖微缺,而管絃之聲未衰也。夫虞氏之不爲政久矣,然而樂頌遺風猶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齊而聞《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衆,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爲生賢佐,後世稱誦,至今不絶。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也。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書》曰“白魚入於王舟,有火復於王屋,流爲烏”,此蓋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復哉復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皆積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後世,淫泆衰微,不能統理羣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隂陽繆盭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爲;猶金之在鎔,唯冶者之所鑄。“綏之斯徠,動之斯和”,此之謂也。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於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爲也;正者,王之所爲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爲,而下以正其所爲,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爲,宜求其端於天。天道之大者在隂陽。陽爲德,隂爲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長養爲事;隂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使隂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隂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爲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隂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爲政而任刑,不順於天,故先王莫之肯爲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虐政用於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爲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姦其間者。是以隂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民殖,五穀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内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曰:“鳯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爲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髙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隄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姦邪皆止者,其隄防完也;教化廢而姦邪並出,刑罰不能勝者,其隄防壞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爲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迹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爲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聖之道,而顓爲自恣苟簡之治,故立爲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扞,熟爛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彫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亡可柰何。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禄日來。《詩》云:“宜民宜人,受禄於天。”爲政而宜於民者,固當受禄於天。夫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靈,德施於方外,延及羣生也。’”後二問對,茲略不錄。
迨後,惟宋蘇氏之答仁宗制策,亦克輸忠陳義,婉切懇到,君子有所取焉。讀者詳之。
【疏證】 蘇軾《御試制科策並問》,載《東坡全集》卷四五。《文章辨體》卷一八已錄。又《宋史》卷三三九《蘇轍傳》:“蘇轍,字子由,年十九,與兄軾同登進士科,又同策制舉。仁宗春秋髙,轍慮或倦於勤,因極言得失,而於禁廷之事,尤爲切至,曰:‘陛下即位三十餘年矣,平居靜慮,亦嘗有憂於此乎?無憂於此乎?臣伏讀制策,陛下既有憂懼之言矣,然臣愚不敏,竊意陛下有其言耳,未有其實也。往者寶元、慶曆之間,西夏作難,陛下晝不安坐,夜不安席,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然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二十年矣。古之聖人無事則深憂,有事則不懼。夫無事而深憂者,所以爲有事之不懼也。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爲憂樂之節易矣。臣疎遠小臣,聞之道路,不知信否。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優笑無度,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三代之衰,漢唐之季,女寵之害,陛下亦知之矣。久而不止,百蠧將由之而出,內則蠱惑之所汙,以傷和伐性;外則私謁之所亂,以敗政害事。陛下無謂好色於內、不害外事也。今海內窮困,生民怨苦,而宮中好賜,不爲限極,所欲則給,不問有無。司會不敢爭,大臣不敢諫,執契持敕,迅若兵火。國家內有養士養兵之費,外有契丹、西夏之奉,陛下又自爲一阱,以耗其遺餘。臣恐陛下以此得謗,而民心不歸也。’”又見《欒城後集》卷一二《潁濱遺老傳》。
表
按韻書:“表,明也,标也。”標著事緒,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
【疏證】 《玉篇》衣部:“表,碑矯切,衣外也,上衣也,書也,威儀也,明也,標也。”考《文選》卷三七《表》,李善注:“表,明也,標也。如物之標表,言標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曉主上,得盡其忠曰表。”
三代以前,謂之敷奏。秦改曰表。漢因之。
【疏證】 《文心雕龍·章表篇》:“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於王,皆稱上書。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
《文選》卷三七《表》李善注:“表者,明也,標也,如物之標表,言標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曉主上,得盡其忠,曰表。三王以前,謂之敷奏。故《尚書》云‘敷奏以言’是也。至秦並天下,改爲表。總有四品,一曰章,謝恩曰章。二曰表,陳事曰表。三曰奏,劾驗政事曰奏。四曰駮,推覆平論,有異事進之,曰駮。六國及秦、漢兼謂之。上書行此五事。至漢、魏以來,都曰表。進之天子,稱表;進諸侯,稱上疏;魏以前,天子亦得上疏。”
竊嘗考之,漢、晉皆尚散文,蓋用陳達情事,若孔明前後《出師》、李令伯《陳情》之類是也。
【疏證】 諸葛亮《前出師表》,載《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亦見《文選》卷三七。《後出師表》,見《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或以爲偽作。
李密《陳情表》,載《文選》卷三七。
李充《翰林論》曰:“表宜以遠大爲本,不以華藻爲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謂成文矣。諸葛亮之表劉主,裴公之辭侍中,羊公之讓開府,可謂德音矣。”
唐、宋以後,多尚四六。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表》序題云:“至論其體,則漢、晉多用散文,唐、宋多用四六。而唐、宋之體又自不同:唐人聲律,時有出入,而不失乎雄渾之風;宋人聲律,極其精切,而有得乎明暢之旨,蓋各有所長也。然有唐、宋人而爲古體者,有宋人而爲唐體者,此又不可不辨也。”
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漢表多散文,唐表多駢文。故表體二:一漢體,一唐體。宋表因唐體。明初進書、讓官、謝恩、慶賞諸表,未有定式。嘉隆以後,以富儷爲工,於是起止有定式,鋪次有成轍,而文日陋矣。”
陳維崧《四六金針·表式》:“諫表、論事表、請表、陳情表、陳乞表、薦表,皆用散文。賀表、謝表、進表,皆用四六。賀祥瑞表四段,一破題,二解題,三頌聖,四述意。賀正旦、冬至、聖節、登極、冊后、建儲等表,皆三段,一破題,二頌聖,三述意義。謝官、謝賜、雜謝表,皆四段,一破題,二自述,三頌聖,或頌聖後自述,四述意。進書表,一破題,二解題,或自述,三頌聖,四述意。進貢物表,一破題,二頌聖,三入事,或先入事,四述意。”
其用則有慶賀、有辭免、有陳謝、有進書、有貢物,所用既殊,則其辭亦各異焉。
【疏證】 《文體明辨·表》序題云:“古者獻言於君,皆稱上書。漢定禮儀,乃有四品,其三曰表,然但用以陳請而已。後世因之,其用寖廣。於是有論諫,有請勸,(勸進。)有陳乞,(待罪同。)有進(進書,如唐蕭穎士《爲陳正卿進續尚書》、宋竇儀《進刑統》之類是也。)獻,(獻物。)有推薦,有慶賀,有慰安,有辭(辭官。)解,(解官,如晉殷仲文《解尚書表》是也。)有陳謝,(謝官、謝上、謝賜。)有訟理,有彈劾,(漢諸葛亮有《廢李平表》。)所施既殊,故其詞亦異。”
《唐文粹》卷二五《表奏書疏》,表分六類:一“尊號”,如《請上尊號表》、《賀冊尊號表》;二“肆赦”,如《爲桂州王珙中丞賀赦表》;三“政事”,如《奉天論延訪朝臣表》;四“獻事”,如《爲陳王卿進續尚書表》;五“配祭”,如《論郊祭合設皇地祇表》;六“教化”,如《請行禮樂化導三事表》。《宋文鑑》卷六三至七一,錄表九卷。有謝表,如王禹偁《滁州謝上表》、《黄州謝上表》,韓琦《謝轉禮部員外郎充天章閣待制表》,楊億《謝賜衣表》,歐陽修《謝知制誥表》。有賀表,如劉筠《賀冊皇太子表》,歐陽修《賀平貝州表》、宋祁《賀南郊大赦表》。有辭免表,如富弼《辭起復表》、歐陽修《乞致仕表》、王安石《辭明堂陪位表》。有進書表,如歐陽修《進修新唐書表》、司馬光《進資治通鑑表》。貢物表,不多見。孔武仲《清江三孔集》卷一一有《貢物表》。按是卷《貢物表》之後又有《進鬱金香草狀》、《進水晶葛粉白蜜狀》,皆進貢品之奏表也。
按:宋人表、狀常通用。表類兼收奏狀,如《宋文鑑》卷六三晏殊《進兩制三館牡丹歌詩狀》,卷六四歐陽修《謝宣召入翰林狀》,卷六八蘇軾《謝宣召入院狀》。
陳繹曾《文章歐冶·古文譜》:“諫表、論事表、請表、勸表、乞陳表、薦表,皆用散文;賀表、謝表、進表,皆用四六。”
王之績《鐵立文起》後編卷九:“或曰表制有六,賀表則頌聖處貴詳盡,進表則敘事期望處貴詳盡,辭、謝表則敘事自勉處貴詳盡,請、諫表則責望處貴詳盡。”
西山云:“表中眼目,全在破題,要見盡題意,又忌太露。貼題目處,須字字精確。且如進《實錄》,不可移於《日錄》。若汎濫不切,可以移用,便不爲工矣。大抵表文以簡潔精緻爲先,用事忌深僻,造語忌纖巧,鋪敘忌繁冗。”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錄西山先生(真德秀)曰:“一表中眼目,全在破題二十字。須要見盡題目,又忌體貼太露。如前輩《慶雲瑞粟》、《野蠶成繭表》,用‘參著兩儀之瑞’;五色雀、瑞麥、瑞芝,用‘睹珍符於動植’(便見三者分明。)《安南國謝加恩並賜對衣金帶鞍轡表》,用‘式兼名器之榮’,蓋只用兩字,該盡題目,最可法也。貼題目處,須字字精確,且如進書表,《實錄》要見實錄,不可移於《日歷》;《國史》要見國史,不可移於《玉牒》,乃爲工也。”
《辭學指南》云:“進書一門,諸書體製各不同。《玉牒》乃紀大事之書,《國史》乃已成紀、傳之書,《實錄》乃編年之書,《寶訓》則分門,《日歷》則繋日,《會要》則會粹,各是一體。若出進《玉牒表》,須當純用玉牒事,不可以他事雜之。舉此一端,其餘皆然。若汎濫不切,可以移用,便不爲工矣。”又云:“大抵表文以簡潔精緻爲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語不可尖新,鋪敘不要繁冗,此表之大綱也。”
是編所錄,一以時代爲先後,讀者詳之,則體制亦有以得之矣。
露布
按《通典》云:“元魏攻戰克捷,欲天下聞知,乃書帛建於漆竿上,名爲露布。此其始也。”
【疏證】 《通典》卷七六《禮三六·軍一·宣露布》。
《唐語林》卷八:“露布,捷書之別名也。諸軍破賊,則以帛書建諸竿上,兵部謂之露布。蓋自漢以來有其名。所以露布者,謂不封檢,露而宣布,欲四方之速聞也。亦謂之露板。魏、晉奏事之有警急,輒露板插羽是也。宋時,沈璞爲盱眙太守,與臧質固拒魏軍,軍退,質謂璞城主使自上露板。後魏韓顯宗大破齊軍,不作露布。髙祖怪而問之,對曰:‘頃間諸將獲賊二三驢馬,皆爲露布,臣每哂之。近雖仰憑威靈,得摧醜豎,斬擒不多,脫復髙曳長縑,虛張功捷,尤而效之,其罪彌甚。所以斂毫卷帛,解上而已。’然則露布、露板,古今通名也。隋文帝詔太常卿奇章公撰宣露布儀。開皇九年平陳,元帥晉王以馹上露布,兵部請依新禮,集百官及四方客使於朝堂,內史令稱有詔在位者,皆拜,宣露布訖,蹈舞者三,又拜,郡縣皆同。唐因其禮。然露布大抵皆張皇國威,廣談帝德,動逾數千字,其能體要不煩者鮮矣。”
《容齋四筆》卷一〇《露布》:“用兵獲勝,則上其功狀於朝,謂之露布。今博學宏詞科以爲一題。雖自魏、晉以來有之,然竟不知所出。唯劉勰《文心雕龍》云:‘露布者,蓋露板不封,布諸觀聽也。’唐莊宗爲晉王時,擒滅劉守光,命掌書記王緘草露布,緘不知故事,書之於布,遣人曳之,爲議者所笑。然亦有所從來。魏髙祖南伐,長史韓顯宗與齊戍將力戰,斬其禆將,髙祖曰:‘卿何爲不作露布?’對曰:‘頃聞將軍王肅獲賊二三人,驢馬數匹,皆爲露布,私每哂之,近雖得摧醜虜,擒斬不多,脫復髙曳長縑,虛張功捷,尤而效之,其罪彌甚,臣所以斂毫卷帛解上而已。’以是而言,則用絹髙懸久矣。”
王應麟《辭學指南》:“露布之名,始於漢。按《光武紀》注:‘《漢制度》曰:“制詔三公,皆璽封尚書令印,重封,露布州郡。”’《祭祀志》注引《東觀書》:‘有司奏孝順號露布,奏可。’又鮑昱詣尚書封胡降檄曰:‘故事通官文書不著姓。’又當司徒露布、李雲露布上書,注謂不封也。魏改元景初,詔曰:‘司徒露布,咸使聞知。’蜀漢建興五年春伐魏,詔曰:‘丞相其露布天下。’此皆非將帥獻捷所用。《通典》云:‘後魏攻戰克捷,欲天下聞知,乃書帛,建於漆竿上。’名爲露布,自此始也。(任城王勰曰:“露布者,布於四海,露之耳目。”) 王肅獲賊二三,皆爲露布,韓顯宗有‘髙曳長縑、虛張功捷’之譏。孝文稱傅修期下馬作露布,齊神武破芒山軍爲露布,杜弼即書絹,不起草。唐制:下之通上,其制有六,三曰露布。兵部侍郎奉以奏聞,集羣官東朝堂,中書令宣布;(隋開皇中撰宣露布禮。) 張昌齡爲崑丘道記室,《平龜茲露布》爲士所稱;於公異爲招討府掌書記,朱泚平,露布曰:‘臣既肅清宮禁,祗奉寢園。鐘簴不移,廟貌如故。’德宗咨歎焉。(薛收爲露布,或馬上占辭。封常清於幕下潛作捷布。) 東晉未有露布。隆興初,以晉破苻堅命題,似有可疑。然《文章緣起》曰:‘漢賈洪爲馬超伐曹操作。’而《魏志》注謂虞松從司馬宣王征遼東,及破賊,作露布。《隋志》有《魏武帝露布文》九卷。《世說》云:‘桓温北征,令袁宏倚馬前作露布,手不輟筆,俄成七紙。’則魏、晉已有之。嘗考(《宋書》云:楊文德建露板,馳告朝廷。《文心雕龍》曰:“露布者,蓋露板不封,布諸視聽也。”) 宋朝王元之《擬李靖平突厥露布》,此擬題之始歟?”
考諸《文章緣起》則曰:“漢賈洪爲馬超伐曹操作露布。”
【疏證】 《文章緣起》:“露布,漢賈洪爲馬超伐曹操作。”
考《三國志·魏書·諸葛誕傳》:“後毌丘儉、文欽反,遣使詣誕,招呼豫州士民。誕斬其使,露布天下,令知儉、欽凶逆。”又《三國志文類》卷五後主《告諭伐魏詔》:“若其迷沈不反,將助亂人,不式王命,戮及妻孥,罔有攸赦。廣宣恩威,貸其元帥,弔其殘民。他如詔書律令,丞相其露布天下,使稱朕意焉。”又是書卷五四《魏明帝露布天下並班告益州》,則置於“檄”類。蓋露布之作,實起於三國之際。
及《世說》又載:“桓温北征,令袁宏倚馬撰露布。”
【疏證】 《世說新語·文學》:“桓宣武北征,袁虎時從被責免官,會須露布文,喚袁,倚馬前令作,手不輟筆,俄得七紙,殊可觀。東亭在側,極歎其才。袁虎云:‘當令齒舌間得利。’”
是則魏、晉以前亦有之矣。
【疏證】 《陔餘叢考》卷二一《露布》:“《三國志·王肅傳》注引《世語》:馬超反,劫賈洪作露布,鍾繇識其文,曰此賈洪作也。《文章緣起》引此爲露布之始。然露布之名,漢已有之,但非專用於軍旅耳。《漢書》:何武爲刺史,劾奏屬吏,必先露章。《漢官儀》:凡制書皆封彌,惟赦贖令司徒印露布州郡。《後漢書·禮儀志》:大喪則諸侯王遣大夫奉弔,驛馬露布。又漢桓帝時地震,李雲露布上書,移副三府。亦謂之露版。《魏武奏事》云:有警急輒露板插羽。《文心雕龍》曰:‘露布者,露版不封,布諸視聽也。’自賈洪作此討曹操,後遂專用於軍事。如《世說》桓溫北征,令袁宏倚馬作露布,手不停筆,俄成七紙是也。然既爲征討時所用,則猶是檄文之類,非專用以奏捷者。故《文心雕龍》又云‘露布者,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稱肅將王誅’,是本以聲罪致討也。至元魏則以之奏捷,而更有書帛於竿之例。按《隋·禮儀志》及《通典》記元魏攻戰克捷,欲天下聞知,乃書帛建於漆竿上。《北史》,魏髙祖南伐,長史韓顯宗斬齊將,髙祖曰:‘何爲不作露布?’對曰:‘擒斬不多,若復髙曳長縑,虛張功捷,其罪彌甚。臣所以斂毫卷帛,解上而已。’齊神武芒山之捷,命杜弼爲露布,即書絹,曾不起草。此其證也。故《封氏聞見記》云:諸軍破賊,則以帛書建諸竿上,兵部謂不封檢而宣布,欲四方速知也。乃《五代史》後唐莊宗擒劉守光,命王緘草露布,緘書於布,令人曳之,論者反笑其不知故事,而歐公亦遂記之,以著緘之陋,豈歐公亦不知元魏故事耶!”
《文心雕龍》又云:“露布者,蓋露板不封,布諸視聽。”近世帥臣奏捷,蓋本於此。
【疏證】 此句不見於今本《文心雕龍》,但見《太平御覽》卷五九七《文部》一三《露布》引《文心雕龍》。《容齋四筆》卷一〇《露布》亦引之。
《文心雕龍·檄移》:“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播諸視聽也。”
然今考之魏、晉之文,俱無傳本。唐、宋雖有傳者,然其命辭全用四六,蓋與當時表文無異。
【疏證】 露布用四六體,王應麟《辭學指南》言之甚詳。若其所舉東萊《破突厥露布》云:“春秋復九世之讎,世宗遵而伐敵;匈奴直百年之運,宣帝因以受朝。滌蕩平城之憂,焜燿渭橋之謁。推今盛烈,跨古鴻猷。”所謂用四六者如此。
《四六金針·露布式》:“出師勝捷播告之文,一冒頭,二頌聖,三聲罪,四敘事,五宣威,六慰諭。出師諭眾之文,一冒頭,二聲罪,三頌聖,四諭理,五宣慰,六招慰。”
今故錄附表後,以備一體。西山先生嘗云:“露布貴奮發雄壯,少麤無害。”觀者詳之。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曰:“露布貴奮發雄壯,少麤無害。不然,則與賀勝捷表無異矣。”
論諫
古者諫無專官,自公卿大夫以至百工技藝,皆得進諫。
【疏證】 《國語·周語》:“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
隆古盛時,君臣同德,其都、俞、吁、咈,見於語言問答之際者,考之《書》可見。
【疏證】 林之奇《尚書全解》卷六:“《大禹謨》、《皋陶謨》、《益稷》三篇,當時君臣相與都俞告戒之辭。”如《皋陶謨》云:“皋陶謨,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禹拜昌言曰:‘俞!’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歡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益稷》云:“皋陶曰:‘俞!師汝昌言。’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幾惟康,其弼直,惟動丕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帝曰:‘吁!臣哉鄰哉!鄰哉臣哉!’”
西山真氏以爲聖賢大訓不當與後之文辭同錄。
【疏證】 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議論類敘例云:“按議論之文,初無定體,都、俞、吁、咈,發於君臣會聚之間;語言問答,見於師友切磋之際,與凡秉筆而書、締思而作者,皆是也。大抵以《六經》、《語》、《孟》爲祖,而《書》之《大禹》、《皋陶》、《益稷》、《仲虺之誥》、《伊訓》、《太甲》、《咸有一德》、《說命》、《髙宗肜日》、《旅獒》、《召誥》、《無逸》、《立政》,則正告君之體,學者所當取法,然聖賢大訓,不當與後之作者同錄。今獨取《春秋》內外傳所載諫爭論說之辭,先漢以後,諸臣所上書疏封事之屬,以爲議論之首。他所纂述,或發明義理,或敷析治道,或褒貶人物,以次而列焉。書記往來,雖不關大體,而其文卓然爲世膾炙者亦綴其末。”
今謹取其所載《春秋》內外傳諫爭論說之言,著之於首。
【疏證】 此亦仿《文章正宗》之例。《文章正宗》之《議論》卷,錄《國語》之《祭公謀父諫征犬戎》、《召公諫監謗》、《芮良夫諫專利》、《虢文公諫不藉千畝》、《仲山父諫立少》、《富辰諫以翟女爲后》、《太子晉諫壅川》、《單穆公諫鑄大錢》、《里革諫夏濫淵》、《白公子張諫靈王》,又錄《左傳》之《富辰諫以狄伐鄭》、《石碏諫寵州吁》、《臧僖伯諫觀魚》、《臧哀伯諫納郜鼎》、《宮之奇諫假道》、《臧文仲諫卑邾》、《屠蒯諫晉侯》、《晏子諫誅祝史》、《鮑文子諫伐魯》、《伍員諫吳王許越成》、《子胥諫伐齊》。此皆題目即標以“諫”者。別以“論”爲題者亦多,實亦具論諫之義。
按:《春秋》內傳,即《春秋左氏傳》。外傳指《國語》。劉知幾《史通》卷一曰:“左丘明既爲《春秋內傳》,又稽其逸文,纂其別說,分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事,起自周穆王,終於魯悼公,列爲《春秋外傳國語》,合二十一篇。”韋昭《國語注》自序云:“其文不主於經,故號曰外傳。”
其兩漢以下諸臣進說,有可以爲法戒者,間亦采之,以附於後云。
【疏證】 兩漢以下錄諸葛亮《論復漢室》,魏徵《論化民》,李泌《論廢立》、《論奸邪》,司馬光《論節用》、《論守祖宗法》。
奏疏
按唐、虞、禹、皋陳謨之後,至商伊尹、周姬公,遂有《伊訓》、《無逸》等篇。此文辭告君之始也。
【疏證】 《尚書·虞書》之《大禹謨》、《皋陶謨》。《正義》曰:“皋陶爲帝舜陳其謀,禹爲帝舜陳已成所治水之功,帝舜因其所陳,從而重美之。史錄其辭,作《大禹》、《皋陶》二篇之謨,又作《益稷》之篇,凡三篇也。”
《尚書·商書·伊訓》。《正義》曰:“成湯既沒,其歲即太甲元年,伊尹以太甲承湯之後,恐其不能纂修祖業,作書以戒之。”
《尚書·周書·無逸》。《正義》曰:“此篇是成王始初即政,周公恐其逸豫,故戒之,使無逸。即以所戒名篇也。”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奏議類者,蓋唐、虞、三代聖賢陳說其君之辭,《尚書》具之矣。周衰,列國臣子爲國謀者,誼忠而辭美,皆本謨、誥之遺,學者多誦之。其載《春秋》內、外傳者不錄,錄自戰國以下。漢以來有表、奏、疏、議,上書、封事之異名,其實一類。”
漢髙、惠時,未聞有以書陳事者。迨乎孝文,開廣言路,於是賈山獻《至言》,賈誼上《政事疏》。
【疏證】 《漢書·賈山傳》:“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爲諭,名曰《至言》。”
《漢書·賈誼傳》:“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疎闊,諸侯王僭儗,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爲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
自時厥後,進言者日衆。或曰上疏,或曰上書,或曰奏劄,或曰奏狀。
【疏證】 《文章緣起》“奏,漢枚乘奏書諫吳王濞”條,陳懋仁注云:“按奏疏者,羣臣論諫之總名也。奏御之文,其名不一。七國以前,皆稱上書。秦初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以謝恩;二曰奏,以按劾;三曰表,以陳情;四曰議,以執異。然當時奏章,或上災異,則非專以謝恩;至於奏事,亦稱上疏,則非專以按劾也。又按劾之奏,則稱彈事,尤可以徵彈劾爲奏之一端也。又置八儀,密奏隂陽皂囊封板,以防宣泄,謂之封事。而朝臣補外,天子使人受所欲言,乃有事下議者,並以書對,則漢之制豈特四品而已哉。然自秦有天下,以及漢孝惠,未聞有以書言事者。至孝文開廣言路,於是賈山言治亂之道,名曰《至言》,則四品之名,亦非叔孫通之所定明矣。魏、晉以下,啟獨盛行。唐用表、狀,亦稱書、疏。宋人則監前制而損益之,故有劄子、有狀、有書、有表、有封事,而劄子之用居多。蓋本唐人牓子、錄子之制,而更其名。上書章表,已列前編,其篇目有八,曰奏,奏者進也;曰疏,疏者布也,漢時諸王官屬於其君,亦得稱疏;曰對;曰啟;曰狀,狀者陳也;曰劄子,劄者刺也;曰封事;曰彈事。論其文,則皆以明允篤誠爲本,辨析疏通爲要,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大體也。奏啟入規,而忌侈文;彈事明憲,而戒善罵。此又所當知也。今制論政事曰題,陳私情曰奏,皆謂之本,以及讓官、謝恩之類,並用散文,間爲儷語,亦同奏格。至於慶賀,雖用表辭,而首尾與奏同,唯史館進書,全用表式,然則當今進呈之目,唯表與本二者而已。”
《後漢書·胡廣傳》章懷注引《漢雜事》曰:“凡羣臣之書,通於天子者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駮議。章者需頭,稱‘稽首上以聞’,謝恩陳事,詣闕通者也。奏者亦需頭,其京師官但言‘稽首言’,下‘稽首以聞’,其中有所請,若罪法劾案,公府送御史臺,卿校送謁者臺也。表者不需頭,上言‘臣某言’,下言‘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左方下附曰‘某官臣甲乙上’。”
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奏者,進詞言事也。原於唐虞之敷奏。七國以前,皆稱上書,秦初改爲奏,是奏事也。漢人兼用以彈劾,謂之奏彈,又名劾事,故曰奏以按劾,然奏事亦用之。惟公府用奏記,郡將用奏牋耳。明制,陳私情曰奏,則非止於按劾矣。厥後流爲章疏之總名,故有奏狀、奏議、奏牋、奏章、奏劄、奏疏、奏本之名。”又云:“疏者,列疏情事,宣布上告也。漢奏事皆稱上疏。諸王之官屬,上於其君亦用之。唐之表狀,亦稱書疏。至後世,則爲章奏之總名矣。”
慮有宣泄,則囊封以進,謂曰封事,考之於史可見矣。
【疏證】 《後漢書·翟酺傳》章懷注:“東方朔曰:‘文帝集上書囊以爲殿帷。’”《容齋續筆》卷三《漢文帝受言》:“所謂集上書囊以爲殿帷,蓋凡囊封之書必至前也。”
《後漢書·蔡邕傳》:靈帝光和元年七月,詔問蔡邕災異,“指陳政要,勿有依違,自生疑諱,具對經術,以皂囊封上。”章怀注云:“《漢官儀》曰:‘凡章表皆啟封,其言密事,得皂囊也。’”戴植《鼠璞》卷下《封章》:“俗謂章奏爲嚢封,本於漢。凡章奏皆啟封,至言密事,不敢宣泄,則用皂囊重封以進,若州縣之紫袋。劉向懼恭顯之傾危上,乃上封章以諫,其末云:‘臣謹重封,昧死上。’漢漏泄之法極重。”郝經《續後漢書》卷六六上上:“封事,漢制,表書皆啟封;其言密事,則皂囊重封,謂之封事,其文亦書疏也。”
昔人有云:“君臣相遇,雖一語而有餘;上下未孚,雖千萬言而奚補?爲臣子者,惟當罄其忠愛之誠而已爾。”信哉!
【疏證】 “昔人所云”一條,未詳所出。俟考。
議
《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不迷。”
【疏證】 《尚書·周書·周官》:“王曰:‘嗚呼!凡我有官君子,欽乃攸司,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以公滅私,民其允懷。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
《文心雕龍·議對篇》:“周爰咨謀,是謂爲議。”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云:“《說文》言部:‘議,語也。’‘論,議也。’‘謀,慮難曰謀。’口部:‘謀事曰咨。’然則議亦論事之泛稱。”
眉山蘇氏釋之曰:“先王人法並任,而任人爲多,故臨事而議。”
【疏證】 蘇軾《書傳》卷一六《周官第二十一》:“《春秋傳》曰:‘鄭子産鑄《刑書》,晉叔向譏之,曰:“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爲刑辟。”’其言蓋取諸此也。先王人法並任,而任人爲多,故律設大法而已,其輕重之詳,則付之人,臨事而議,以制其出入,故刑簡而政清。自唐以前,治罪科條止於今律令而已。人之所犯,日變無窮,而律令有限,以有限治無窮,不聞其有所闕。豈非人法兼行,吏猶得臨事而議乎?今律令之外,科條數萬而不足於用,有司請立新法者,日益而不已。嗚呼!任法之弊,一至於此哉!”
是則國之大事,合衆議而定之者尚矣。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議》序題云:“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則議之來遠矣。至漢,始立駮議。駮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駮也。蓋古者國有大事,必集羣臣而廷議之,交口往復,務盡其情,若罷鹽鐵、擊匈奴之類是也。厥後下公卿議,乃始撰詞,書之簡牘以進,而學士偶有所見,又復私議於家,或商今,或訂古,由是議寖盛焉。然其大要在於據經析理,審時度勢。文以辯潔爲能,不以繁縟爲巧;事以明覈爲美,不以深隱爲奇,乃爲深達議體者爾。”
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議者,參眾論而折衷之也。有朝議,有鄉議,有禮議,有學問紹述之議。如兵刑錢穀、河防屯田、大臣諡法,皆國議也。博綜諳練,井井有條,摭拾斷制,生死無愧,此卓議也。如差徭驛遞,水利闡壩,此鄉議也。上不礙官,下不病民,准情酌理,可謂永利,此嘉議也。禮家聚訟,能駮能斷,不失聖人本意,可爲流俗防範,此確議也。學問無窮,各人所見,彼地所傳,遵信或似株守,通變或似專擅,虛心平氣,取其所長,化其所短,此善議也。”
今采漢、唐、宋諸臣所上議狀,次於奏疏,以備一體。若儒先私議,其有關於政理者,間一取之,而附於中云。
【疏證】 姚永樸《起鳳書院答問》:“議則主於一事,議其得失如何。其爲私家之事,則入論辨類,退之《改葬服議》是也;其繫於國家者,則入奏議類,如退之《禘祫議》、子厚《駮復讎議》是也。”
《文章辨體》卷二四《議》卷錄漢吾丘壽王《禁民挾弓弩議》,侯應《罷邊備議》,賈捐之《罷珠崖議》,劉歆《毀廟議》,唐崔沔《宗廟加籩豆議》,韓愈《禘祫議》、《復讎議》、《改葬服議》,柳宗元《復讎議》、《晉文公問守原議》,宋陳襄《南北郊議》,朱熹《學校貢舉私議》,明宋濂《治河議》。
彈文
按《漢書》注云:“羣臣上奏,若罪法按劾,公府送御史臺,卿校送謁者臺。”
【疏證】 實出《後漢書·胡廣傳》“文吏試牋奏”章懷注云。
是則按劾之名,其來久矣。梁昭明輯《文選》,特立其目,名曰彈事。
【疏證】 《文選》卷四〇《彈事》錄三首:任彥昇《奏彈曹景宗》、《奏彈劉整》,沈休文《奏彈王源》。
《文心雕龍·奏啟篇》:“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昔周之太僕,繩愆糾繆,秦之御史,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鷙擊,砥礪其氣,必使筆端振風、簡上凝霜者也。觀孔光之奏董賢,則實其姦回;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惡。名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若夫傅咸勁直,而按辭堅深;劉隗切正,而劾文濶略。各其志也。後之彈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舊凖弗差。然函人欲全,矢人欲傷,術在糾惡,勢必深峭。”
若《唐文粹》、《宋文鑑》,則載奏疏之中而已。
【疏證】 《唐文粹》卷二八《表奏書疏戊》錄彈奏二:王義方《彈李義府疏》,周太玄《彈義成軍師節度使李聽疏》。
《宋文鑑》卷五七《奏疏》錄蘇轍《論呂惠卿》;卷五八《奏疏》錄劉摯《論王中正李憲宋用臣石得一》,鄧潤甫《論李憲》;卷六〇《奏疏》錄梁燾《論呂大防乞以旱罷》;卷六一《奏疏》錄任伯雨《論章惇蔡卞》;卷六二《奏疏》錄陳瓘《論蔡京》,龔央《請檢尋文及甫究問獄案牘》,江公望《論蔡王府獄》,崔鶠《論馮澥》,《再論馮澥》等。此雖題爲“論”,實皆奏彈按劾之彈文也。
迨後王尚書應麟有曰:“奏以明允誠篤爲本。若彈文,則必理有典憲,辭有風軌,使氣流墨中,聲動簡外,斯稱絕席之雄也。”
【疏證】 《玉海》卷六一《藝文·奏疏》:“奏之爲筆,固以明允篤誠爲本,辨析疏通爲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是以立範運衡,宜明體要,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軌,總法家之式,秉儒家之文,不畏強禦,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絕席之雄、直方之舉也。”
是則奏疏彈文,其辭氣亦各異焉。觀者其尚考諸。
檄
按《釋文》:“檄,軍書也。”
【疏證】 《釋文》,不詳。考《經典釋文》,未見此語。王應麟《辭學指南》:“檄,軍書也。”又引《說文》曰:“檄,激也。”又《玉海》卷一八七《兵捷·檄書》:“檄,軍書也。晉侯使呂相絕秦,檄書始於此。漢以後,方有題。”
《釋名·釋書契》:“檄,激也,下官所以激迎其上之書文也。”《文心雕龍·檄移篇》曰:“檄,皦也。宣布於外,皦然明白。”
春秋時,祭公謀父稱文告之辭,即檄之本始。
【疏證】 《史記·周本紀》:“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衞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順祀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命,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有不至,則增修於德,無勤民於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
葉夢得《春秋考》卷二:“諸侯之有不和者,亦因是愬於王。小者則盟之,大者則正以九伐之法。所謂刑法之辟、攻伐之兵、征封之備、威讓之令、文告之辭,如祭公謀父所言者也。”
至戰國張儀爲檄告楚相,其名始著。
【疏證】 《史記·張儀列傳》:“張儀既相秦,爲文檄告楚相曰:‘始吾從若飲,我不盜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國,我顧且盜而城。’”
王應麟《辭學指南》:“檄,軍書也。祭公謀父所謂‘威責之令,文告之辭’。東萊先生曰:‘晉侯使呂相絕秦,檄書始於此。”然春秋之世,鄭子家使執訊與書,以告趙宣子;晉之邊吏責鄭;王使詹伯辭於晉;王子朝使告諸侯,皆未有檄之名。戰國時,張儀爲檄告楚相,其名始見。(魯仲連爲書約矢遺燕將,秦尉佗移檄蒯通,說范陽令曰“傳檄而千里定。”韓信曰“三秦可傳檄而定”。) 漢有羽檄,(顏師古曰:“檄,以木簡爲書,長尺二寸。有急加鳥羽,示速也。”《急就篇》注:“檄以木爲之,長二尺。”《說文》亦云“二尺書”。李左車曰“奉咫尺之書”。) 自相如之後,檄書見史冊者不可勝紀。揚雄曰:‘軍旅之際,飛書馳檄用枚皋。’謂其爲文敏速也。”
劉勰云:“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故植義揚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衆,不可使義隱。”
【疏證】 《文心雕龍·檄移篇》:“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標蓍龜於前驗,懸鞶鑑於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凡此衆條,莫或違之者也。故其植義揚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衆,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
大抵唐以前不用四六,故辭直義顯。昔人謂檄以散文爲得體,豈不信乎?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唐以前不用四六。周益公《擬漢河西大將軍諭隗囂》,倪正父《擬晉奮威將軍豫州刺史諭中原豪傑》,皆用四六。然散文爲得體,如東萊《漢使諭莎車諸國》是也。”又引西山先生(真德秀) 曰:“漢檄不須四六,如司馬相如《諭蜀檄》之類。漢無四六之文故也。”(晉檄亦用散文,如袁豹《伐蜀檄》之類。隋、唐以來,方用四六,如祖君彥、駱賓王檄,鄭畋移檄藩鎮。)
章太炎《國故論衡·論式》:“檄之萌芽,在張儀檄楚相,徒述口語,不見緣飾。及陳琳、鍾會以下,專爲恣肆。顏竣檄元凶劭,其父延之覽書而知作者,亦無韻之賦也。”
書
按昔臣僚敷奏,朋舊往復,皆總曰書。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書記》序題云:“按劉勰云:‘書記之用廣矣。’考其雜名,古今多品,是故有書,有奏記,有啟,有簡,有狀,有疏,有箋,有劄,而書記則其總稱也。夫書者,舒也,舒布其言而陳之簡牘也。記者,志也,謂進己志也。啟,開也,開陳其意也;一云跪也,跪而陳之也。簡者,略者,言陳其大略也,或曰手簡,或曰小簡,或曰尺牘,皆簡略之稱也。狀之爲言陳也,疏之爲言布也。以上六者,秦、漢以來,皆用於親知往來問答之間,而書、啟、狀、疏亦以進御。獨兩漢無啟,則以避景帝諱而置之也。”又《文體明辨·上書》序題云:“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於王,皆稱上書。秦、漢而下,虽代有更革,而古制猶存。”“蕭統《文選》欲其別於臣下之書也,故自爲一類,而以‘上書’稱之。”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書說類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春秋之世,列國士大夫或面相告語,或爲書相遺,其義一也。”
近世臣僚上言,名爲表奏;惟朋舊之間,則曰書而已。
【疏證】 《文心雕龍·書記篇》:“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亦稱奏書。”
徐昂《文談》:“秦、漢以前,君臣往復,朋好酬答,間接用文字,皆謂之書。厥後書、奏異制,遂別爲兩體。專制既革,上書倫於書牘,復其初矣。”
蓋論議知識,人豈能同?苟不具之於書,則安得盡其委曲之意哉?
【疏證】 《文心雕龍·書記篇》:“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以散鬱陶,託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亦心聲之獻酬也。若夫尊貴差序,則肅以節文。”
徐昂《文談》:“書牘分與書、覆書二種:與書陳述意見或情狀;覆書則就來書答覆其諮詢之事物,或就其所陳述者,表示贊同或辯駮之意,詞旨溫婉,而義宜廣大。”
戰國、兩漢間,若樂生,若司馬子長,若劉歆諸書,敷陳明白,辯難懇到,誠可以爲修辭之助。
【疏證】 所舉諸書,指樂毅《報燕惠王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劉歆《移太常博士書》、《與揚雄求方言書》等。
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六六《上書》:“書之見於《左傳》者,晉魏絳授僕人書及鄭子家告趙宣子、子產與宣子論重幣書數則而已。”
至若唐之韓、柳,宋之程、朱、張、呂,凡其所與知舊、門人答問之言,率多本乎進修之實。
【疏證】 韓愈《與孟東野書》、《答竇秀才書》(《別本韓文考異》卷一五)。柳宗元《柳河東集》卷三〇《書明責躬六首》,卷三一收《與韓愈論史官書》、《與史官韓愈致段太尉逸事書》等九首。
程、朱、張、呂,指程頤、朱熹、張栻、呂祖謙四大理學宗師。其與門生故舊之往來書信,各見別集,茲不贅。
讀者誠能熟復,以反之於身,則其所得,又豈止乎文辭而已哉!
記
《金石例》云:“記者,記事之文也。”
【疏證】 潘昂霄《金石例》卷九《學文凡例》:“記者,記事之文也。西山先生曰:‘《禹貢》、《武成》、《金縢》、《顧命》,記之屬似之。’《文選》止有奏記,而無此體。《古文苑》載後漢《樊毅修西嶽廟記》,其末有銘,亦碑文之類。至唐始盛,獨孤及《風后八陣圖記》,後擬題仿此。”
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按敘事起於古史官,其體有二:有紀一代之始終者,《書》之《堯典》、《舜典》與《春秋》之經是也,後世本紀似之。有紀一事之始終者,《禹貢》、《武成》、《金縢》、《顧命》是也,後世志、記之屬似之。又有紀一人之始終者,則先秦蓋未之有,而昉於漢司馬氏,後之碑志、事狀之屬似之。今於《書》之諸篇與史之紀傳皆不復錄,獨取左氏、《史》、《漢》敘事之尤可喜者,與後世記、序、傳、志之典則簡嚴者,以爲作文之式。若夫有志於史筆者,自當深求《春秋》大義而參之以遷、固諸書,非此所能該也。”
西山曰:“記以善敘事爲主。《禹貢》、《顧命》,乃記之祖。後人作記,未免雜以議論。”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記以善敘事爲主,前輩謂《禹貢》、《顧命》乃記之祖,以其敘事有法故也。後人作記,未免雜以論體。詞科所試,唯南渡前元豐尚書省、飛白堂等記,及紹興新修太學記,猶是記體,皆可爲法。後來所不逮。須多讀前輩敘事之文,則下筆方有法度。蓋有出處事多,如唐折衝府者;出處事少,如漢步壽宮者。事多,貴乎善翦截,不然則繁冗矣;事少,責乎鋪張,不然則枯瘠矣。”
後山亦曰:“退之作記,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
【疏證】 出陳師道《後山詩話》。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後山所譏,以論作記,然髙山可仰,比諸景行,原泉不舍,取其有本,古人不爲病也。及蔽者爲之,泥其跡,遺其神,迂而寡趣,泛而無等,則爲文之累矣。”
竊嘗考之:記之名,始於《戴記·學記》等篇。記之文,《文選》弗載。
【疏證】 《文體明辨·記》序題云:“《禹貢》、《顧命》,乃記之祖;而記之名,則昉於《戴記·學記》諸篇。厥後揚雄作《蜀記》,而《文選》不列其類,劉勰不著其說,則知漢、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
按:《戴記》,《大戴禮記》也。《禮記》另有《樂記》、《雜記》諸篇。
《金石例》卷九《擬記之始》:“《文選》止有奏記而無此體。《古文苑》載後漢《樊毅修西嶽廟記》,其末有銘,亦碑文之類。至唐始盛,獨孤及《風后八陣圖記》,後擬題仿之。”
後之作者,固以韓退之《畫記》、柳子厚遊山諸記爲體之正。然觀韓之《燕喜亭記》,亦微載議論於中。至柳之記新堂、鐵爐步,則議論之辭多矣。
【疏證】 秦觀《淮海集》卷三八《五百羅漢圖記》:“嘗覽韓文公《畫記》,愛其善敘事,該而不煩縟,詳而有軌律。讀其文恍然如即其畫,心竊慕焉,於是仿其遺意,取羅漢佛之像而記之。”洪邁《容齋五筆》卷七《韓蘇杜公敘馬》:“韓公《人物畫記》,其敘馬處云:‘馬大者九匹,於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焉,行者,牽者,奔者,涉者,陸者,翹者,顧者,鳴者,寢者,訛者,立者,齕者,飲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樹者,噓者,嗅者,喜而相戲者,怒相踶齧者,秣者,騎者,驟者,走者,載服物者,載狐兔者,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焉。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謂其敘事該而不煩,故仿之而作《羅漢記》。”按:《東坡志林》卷二:“僕嘗謂退之《畫記》近似甲乙帳耳,了無可觀,世人識真者少,可嘆亦可愍也。”
柳子厚遊山諸記:《柳河東集注》卷二九《記山水》有《游黃溪記》、《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柳州東亭記》、《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柳之記新堂、鐵爐步”,指柳宗元《永州新堂記》、《永州鐵爐步志》。
迨至歐、蘇而後,始有專以論議爲記者,宜乎後山諸老以是爲言也。
【疏證】 如下文所舉歐、蘇、張、朱四家之文。
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如記營建,當記月日之久近,工費之多少,主佐之姓名,敘事之後,略作議論以結之,此爲正體。
【疏證】 此處出自盧摯《文章宗旨》,云:“夫記者,所以紀日月之遠近,工費之多寡,主佐之姓名,敘事如書史法,如《尚書·顧命》是也。敘事之後,略作議論以結之,然不可多,蓋記者,以備不忘也。”
王應麟《辭學指南》:“作記有敘其事於首者,如宮殿經始於某年某月,落成於某年某月之類,先說在頭一段,然後人爲之記曰云云。周子充《漢末央宮記》首云:‘漢髙皇帝’云云,‘八年丞相蕭何始治未央宮’云云是也。有敘其事於尾者,如詹叔羲《漢城長安記》末云‘城肇功於元年正月,已事於五年九月’云云,‘爲門者十有二,南北則象斗形’云云,洪景伯《唐勤政務本樓記》末云‘樓成於開元二年之九月’云云是也。”
至若范文正公之記嚴祠、歐陽文忠公之記晝錦堂、蘇東坡之記山房藏書、張文潛之記進學齋、晦翁之作《婺源書閣記》,雖專尚議論,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爲體之變也。學者以是求之,則必有以得之矣。
【疏證】 范仲淹《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歐陽修《相州晝錦堂記》、蘇軾《李氏山房藏書記》、張耒《進學齋記》、朱熹《徽州婺源縣學藏書閣記》。
按章學誠《評沈梅村古文》:“記序之文,因事命篇,理趣自足。然記山水游宴,形容景物,要使文不入靡,琢不傷樸,大則班氏志地,小則酈氏注水,皆當觀法,最忌辭賦藻麗駢體,工巧字句,破壞古文法度。”(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外篇一)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十四《文章變化與文體遷訛》:“敘記本以敘述事實爲主,若加空論,即爲失體。”
序
《爾雅》云:“序,緒也。”
【疏證】 見《爾雅·釋詁》。按:序或作敘。張相《古今文綜評文》:“《說文》:‘序爲東西牆,敘爲次第。’假‘序’爲‘敘’,經傳已舊。‘序’既訓‘緒’,義資紬繹;又訓‘次第’,意在敷陳。”《玉海》卷六二《藝文·序贊》:“序,緒也,緒述其事,使相胤續贊明也。”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序題云:“按《爾雅》云:‘序,緒也。’字亦作‘敘’,言其善敘事理次第有序若絲之緒也。又謂之大序,則對小序而言也。其爲體有二:一曰議論,二曰敘事。宋真氏常分列於《正宗》之編。”“其序事又有正、變二體。其題曰某序,曰序某;字或作序,或作敘,惟作者隨意而命之,無異義也。至唐柳氏又有序略之名,則其體稍變,而其文益簡矣。”
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二八一:“序,東西牆也。文而曰序,謂條次述作之意,若牆之有序也。”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序跋類者:昔前聖作《易》,孔子爲作《繫辭》、《說卦》、《文言》、《序卦》、《雜卦》之傳,以推論本原,廣大其義。《詩》、《書》皆有《序》,而《儀禮》篇後有《記》,皆儒者所爲。其餘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莊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辭》,不載史傳,以不可勝錄也。惟載太史公、歐陽永叔表、志、序、論數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書各有序,世不盡傳,傳者或偽;今存子政《戰國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後目錄之序,子固獨優已。”又《古文辭類篹序》:“贈序類者:《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顏淵、子路之相違,則以言相贈處。梁王觴諸侯於范臺,魯君擇言而進,所以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於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後作者。蘇明允之考名序,故蘇氏諱序,或曰引,或曰說。今悉依其體,編之於此。”
序之體,始於《詩》之《大序》,首言六義,次言風雅之變,又次言二南王化之自。其言次第有序,故謂之序也。
【疏證】 《毛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化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王應麟《辭學指南》:“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也。《文選》始於《詩序》,而《書序》、《左傳序》次之。宋朝端拱元年,王元之試《詔臣僚和御製雪詩序》,遂爲直史館。則試序亦舊制也。”
章太炎《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序錄一項,古人皆自著書而自爲序。劉向爲各家之書作序,此乃在官之作;後世爲私家著述作序者,古人無是也。”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孔子贊《易》,爰有《序卦》,其序之權輿乎?序其作意,次第爲言。古人命篇,多在簡末,如《史記序》、《說文解字序》是也。後世徒觀夫《詩》、《書》小序冠於篇前,往往有所著述,則導言之作,褎然居首,已稍稍失古誼矣。”
東萊云:“凡序文籍,當序作者之意;如贈送燕集等作,又當隨事以序其實也。”
【疏證】 東萊此語,未詳所出。考潘昂霄《金石例》卷九《擬序之式》首引“東萊先生曰”,末段有云:“夫序,由《詩》、《書》、《左傳》有序,故說者謂序典籍之所以作。大抵序以善序事理爲上,如後世贈送燕集等作,隨事以序其實。觀古人制作,其體式可概見矣。”
大抵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語、善敘事理爲上。
【疏證】 盧摯《文章宗旨》:“夫序者,次序其語。前之說勿施於後,後之說勿施於前。其語次第不可顛倒,故次序其語曰序。《尚書序》、《毛詩序》,古今作序大格樣。《書序》首言畫卦書契之始,次言皇墳帝典三代之書,及夫子定書之由,又次言秦亡漢興求書之事。《詩序》首言六義之始,次言變風、變雅之作,又次言二南王化之自。”
近世應用,惟贈送爲盛。
【疏證】 指贈序、送序。張相《古今文綜評文》:“臨別贈言,其誼古已。漢、魏以還,贈別以詩,唐人爲之,緣詩作序,至於昌黎作序,不皆有詩,且不必以別焉。”吳曾祺《涵芬樓文談》附錄《文體芻言》:“贈序一類,自來選古文者,皆與序跋爲一,至姚氏《古文辭類篹》始分爲二。然追原所以名序之故,蓋由臨別之頃,親故之人相與作爲詩歌,以道惓惓之意。積之成帙,則有人爲之序,以述其緣起,是故與序跋未嘗異也。惟相承既久,則有不因贈什而作,而專爲序以送人者,於是其體始分。姚氏離之,是也。”
當須取法昌黎韓子諸作,庶爲有得古人贈言之義,而無枉己徇人之失也。
【疏證】 如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送董邵南序》、《送孟東野序》、《送浮屠文暢師序》、《送廖道士序》等。姚鼐云:“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於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後作者。”(《古文辭類纂·序目》) 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引張裕釗云:“唐人始以贈序名篇,作者不免貢諛,體亦近六朝。至退之乃得古人贈人以言之意,體簡詞足,掃盡枝葉,所以空前絕後。”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云:“韓集贈送之序,美不勝收。”尤稱其《送浮屠文暢師序》與《送廖道士序》二篇。
論
按韻書:“論者,議也。”
【疏證】 徐堅《初學記》卷二一文部《講論》:“《廣雅》曰:‘講,讀也;論,道也。’《說文》曰:‘講,和解也;論,議也。’又鄭玄云:‘論,倫也。’(見《詩箋》。) 賈逵曰:‘論,釋也。’(見《國語注》。) 皆解說、談議、訓詁之謂也。(見顧野王《玉篇》。) ”
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論之爲體,包括彌廣。議政,議戰,議刑,可以抒己所見,陳其得失利病,雖名爲議,實論體也。”
梁昭明《文選》所載論有二體。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論》序題云:“而蕭統《文選》則分爲三:設論居首,史論次之,論又次之。較諸[劉]勰說,差爲未盡。唯設論,則勰所未及,而乃取《答客難》、《答賓戲》、《解嘲》三首以實之。夫文有答有解,已各自爲一體,統不明言其體,而概謂之論,豈不誤哉?”
按:《答客難》、《答賓戲》、《解嘲》,已屬問對,故不在“論”中。
一曰史論,乃史臣於傳末作論議,以斷其人之善惡,若司馬遷之論項籍、商鞅是也。
【疏證】 《文選》卷四九、卷五〇爲《史論》,收班固《公孫弘傳贊》,干寶《晉紀論晉武帝革命》、《晉紀總論》,范曄《後漢書皇后紀論》、《後漢書二十八將傳論》,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等篇,並無司馬遷之論項籍、商鞅之文。
《史記·項羽本紀》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苖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爲‘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史記·商君列傳》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卬,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於秦,有以也夫!”
二曰論,則學士大夫議論古今時世人物,或評經史之言,正其訛謬,如賈生之論秦過、江統之議徙戎、柳子厚之論守道守官是也。
【疏證】 《文選》卷五一至五五爲《論》,載賈誼《過秦論》、王褒《四子講德論》、嵇康《養生論》、陸機《五等論》、劉孝標《廣絕交論》等篇。江統《徙戎論》,載陳仁子《文選補遺》卷二二。柳宗元《守道論》,載《柳河東集》卷三。
按:黃侃《文選平點》卷四九干寶《晉紀總論》,有按云:“《過秦論》一篇孳乳無數。”
《文選》分“論”爲二體。後人或分爲三體,或分爲六體,或分爲八體。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論,取反復辨正,期於諦當之義。有史論,有事論,有理論,其格不一。有批駮到底歸於一是者,如歐陽《泰誓論》是也;有指陳時事,關乎治體者,如東坡《思治論》是也;有極言病民,有益於補救,如西漢《鹽鐵論》是也。本是議郎博士各陳所見,史官纂成一書,故不曰疏而曰論。他如理論,惟二程子《顏子所好何學論》爲確然,其文則不可與兩漢、八家比。又如試論,當以蘇氏爲准,其偏駮詭激,斷不可從。”姚永樸《起鳳書院答問》:“論有論其理者,如韓退之《原道》、《原性》,歐陽永叔《本論》之類是也;有論其事者,如柳子厚《封建論》之類是也;有論其人者,如三蘇諸人名論是也。其所以爲論者不同,其爲抒己之所見則同。”王之績《鐵立文起》後編卷六分六體,較明白,云:“理論如蘇軾《韓非論》。政論如柳宗元《封建論》。經論如歐陽修《泰誓論》。史論有評議、述贊二體,如蘇洵《史論》、賈誼《過秦論》、蘇軾《始皇論》,皆評議;如《左傳》‘秦伯以三良爲殉’、‘祁奚能舉善’、‘駟歂殺鄧析’、‘邾黑肱來奔’、《史記·孔子世家》、《漢書·贊戾太子》、《後漢書·班彪傳論》、晉干寶《晉書·帝紀總論》、歐陽修《五代史·伶官傳論》皆贊述。文論如漢桓寬《鹽鐵雜論》。諷論如漢班彪《王命論》。寓論如魏李康《運命論》。設論如王褒《四子講德論》。然《左傳》、《史》、《漢》雖曰贊述,原無‘論’之名,今亦借言之耳。”徐師曾《文體明辨·論》序題云:“[劉]勰之說,似亦有未盡者。愚謂析理亦與議說合契,諷(諷人) 、寓(寓己意) 則與箴、解同科,設辭則與問對一致:必此八者,庶幾盡之。故今兼二子(按指蕭統與劉勰) 之說,廣未盡之例,列爲八品:一曰理論,二曰政論,三曰經論,四曰史論(有評議、述贊二體) ,五曰文論,六曰諷論,七曰寓論,八曰設論。”
姚永樸《起鳳書院答問》:“如子厚《晉文公問守原議》,雖名爲議,實無殊於論。此正如退之《伯夷頌》、李習之《復性書》,名雖爲頌爲書,而其實亦論而已,是又不可泥也。”
唐、宋取士,用以出題。
【疏證】 《新唐書·選舉志》:“先是,進士試詩、賦及時務策五道,明經策三道。建中二年,中書舍人趙贊權知貢舉,乃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皆試策三道。太和八年,禮部復罷進士議論而試詩、賦。”
《宋史·選舉志》:“宋之科目有進士,有諸科,有武舉,常選之外,又有制科,有童子舉,而進士得人爲盛。神宗始罷諸科,而分經義詩賦以取進士,其後遵行,未之有改。”“初,禮部貢舉設進士、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科,皆秋取解,冬集禮部,春考試,合格及第者,列名放榜於尚書省。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論學繩尺》提要:“考宋禮部貢舉條式,元祐法以三場試士,第二場用論一首。紹興九年定以四場試士,第三場用論一首,限五百字以上成,經義、詩賦二科並同。又載紹興九年國子司業髙閌劄子,稱太學舊法,每旬有課,月一周之,每月有試,季一周之,皆以經義爲主,而兼習論策云云。是當時每試必有一論,較諸他文應用之處爲多,故有專緝一編以備揣摩之具者。天應此集,其偶傳者也。其始尙不拘成格,如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自出機杼,未嘗屑屑於頭項心腹腰尾之式。南渡以後,講求漸密,程式漸嚴,試官執定格以待人,人亦循其定格以求合於是。雙關、三扇之說興,而場屋之作遂別有軌度,雖有縱横奇偉之才,亦不得而越。此編以繩尺爲名,其以是歟?《紹興重修貢舉式》中‘試卷犯點抹’條下有‘論策經義連用本朝人文集十句’之禁。知拘守之餘,變爲剽竊,故以是防其弊矣。然當日省試中選之文,多見於此,存之可以考一朝之制度,且其破題、接題、小講、大講、入題、原題諸式,實後來八比之濫觴,亦足以見制舉之文源流所自出焉。”
然求其辭精義粹、卓然名世者,亦惟韓、歐爲然。
【疏證】 章太炎《國故論衡·論式》:“夫李翱、韓愈,局促儒言之間,未能自遂。權德輿、呂溫及宋司馬光輩,略能推論成敗而已。歐陽修、曾鞏,好爲大言,汗漫無以應敵,斯持論最短者也。若乃蘇軾父子,則佞人之戔戔者。”
劉勰云:“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故凡“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辯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序引共紀”。信夫!
【疏證】 《文心雕龍·論說篇》:“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仰其經目,稱爲《論語》。蓋羣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羣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爲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講聚;述聖通經,論家之正體也。”
陸機《文賦》:“論精微而朗暢。”
說解
按說者,釋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己意述之也。
【疏證】 劉熙《釋名·釋言語》:“說,述也,序述之也。”賈昌朝《羣經音辨》卷一:“說,釋也。”“說,解也。”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說之屬體有五:一屬論辨,如韓愈《師說》、《雜說》是也;一屬奏議,如《蘇子說齊閔王》、《中旗說秦昭王》是也;一屬書牘,如《趙良說商君》、《張儀說魏哀王》是也;至後世又有名、字之說,其原出於《儀禮·士冠》,申以字辭,後人遂有字說、名說,如蘇老泉《名二子說》,歸熙甫《二子字說》,意主誥誡,而文主質實,是又屬訓體。又有贈人之說,其原出於顏淵、子路相逢,以言相贈,後人遂有贈說之作,如蘇子瞻贈張琥作《稼說》,意主忠告,而文主簡明,是又屬序體。”
說之名,起自吾夫子之《說卦》。
【疏證】 《周易正義》曰:“《說卦》者,陳說八卦之德業變化及法象所爲也。孔子以伏犧畫八卦,後重爲六十四卦,八卦爲六十四卦之本。前繫辭中略明八卦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又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然引而伸之,重三成六之意,猶自未明;仰觀俯察,近身遠物之象,亦爲未見。故孔子於此,更備說重卦之由,及八卦所爲之象,故謂之‘說卦’焉。”
厥後,漢許慎著《說文》,蓋亦祖述其名而爲之辭也。
【疏證】 《說文解字》三十卷,推究六書之義,分部類從。按解字即是說文,說、解義通。許慎《說文解字序》云:“諸生競說字解經誼,稱秦之隸書爲蒼頡時書,云:‘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乃猥曰:馬頭人爲‘長’,人持十爲‘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衆。皆不合孔氏古文,謬於史籀。俗儒鄙夫,翫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怪舊執而善野言,以其所知爲秘妙,究洞聖人之微恉。又見《蒼頡篇》中‘幼子承詔’,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辭有神仙之術焉。’其迷誤不諭,豈不悖哉!《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蓋非其不知而不問。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邪辭,使天下學者疑。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於小大,信而有證,稽撰其說,將以理羣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恉,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也,萬物咸睹,靡不兼載,厥誼不昭,爰明以諭,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皆古文也。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魏、晉、六朝,文載《文選》,而無其體。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說》序題云:“魏、晉以來作者絕少,獨《曹植集》中有二首,而《文選》不載,故其體闕焉。”
按: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六載曹植《籍田說》(二首)、《髑髏說》、《畫說》、《說疫氣》。嚴可均《全三國文》卷一八據《藝文類聚》一七收曹植《髑髏說》,據《太平御覽》七四二收《說疫氣》,又據《藝文類聚》三九、《御覽》八二一收《籍田論》,案云:“張溥本作‘說’,誤。”
獨陸機《文賦》備論作文之義,有曰:“說煒燁而譎誑。”是豈知言者哉!
【疏證】 《文賦》奏、說對舉,云:“奏平徹以閒雅,說煒曄而譎誑。”李善注云:“奏以陳情敘事,故平徹閒雅;說以感動爲先,故煒曄譎誑。”
至昌黎韓子,憫斯文日弊,作《師說》,抗顏爲學者師。
【疏證】 柳宗元《答韋中立書》:“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爲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爲師。”
迨柳子厚及宋室諸大老出,因各即事即理而爲之說,以曉當世,以開悟後學,繇是六朝陋習一洗而無餘矣。
【疏證】 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說者,自道所見以示人也。《太極圖說》至矣,然不敢以文章目之。文佳而理亦勝,如韓文公《雜說》、柳子厚《捕蛇者說》,皆有關係。至《愛蓮說》,乃指一物以寓名節,意俱不可廢。大要在理正而意新,無塵土氣爲上。”
按:柳宗元《柳河東集》卷一六錄說十一首:《天說》、《鶻說》、《祀朝日說》、《捕蛇者說》、《 說》、《乘桴說》、《說車贈楊誨之》、《謫龍說》、《復吳子松說》、《羆說》、《觀八駿圖說》。《宋文鑑》卷一百七、一百八《說》卷,錄石介《怪說》、尹源《唐說》、劉敞《雜說》、王安石《進說》、周敦頤《太極圖說》,蘇軾《稼說送張琥》、《剛說》、《雜說》,王令《迂說》、《師說》、程頤《葬說》、張舜民《史說》、呂大鈞《弔說》、《芻說》。
盧學士云:“說須自出己意,横說竪說,以抑揚詳贍爲上。”
【疏證】 陶宗儀《輟耕錄》卷九錄盧疎齋先生《文章宗旨》云:“說則出自己意,横說豎說,其文詳贍抑揚,無所不可,如韓公《師說》是也。”
陸機《文賦》:“說煒晔以譎誑。”
若夫解者,亦以講釋解剝爲義,其與說亦無大相遠焉。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解》序題云:“按字書云:解者,釋也,因人有疑而解釋之也。揚雄始作《解嘲》,世遂仿之。其文以辯識疑惑、解剝紛難爲主,與論、說、議、辯蓋相通焉。其題曰解某,曰某解,則惟其人命之而已。雄文雖諧謔回環,見譏正士,而其詞頗工,且以其爲此體之祖也,故亦取焉。此外又有字解,則別附名字說類,此不混列。”
姚永樸《起鳳書院答問》:“說與解,皆就人之所惑者表而明之,主開示於人。如退之《師說》,因人之不明師道而作。《龍說》、《馬說》、《獲麟解》亦有所感而託於此以告人。王介甫《復讎解》,因人不知復讎生於亂世而作。後世經解、經說,此其肇端也。”
按:張相《古今文綜評文》:“解之爲訓,猶言分疏。經解之名,見於《戴記》。何休《公羊》,題曰《解詁》。博士孔晁注《逸周書》,亦復以解名篇。漢、晉之時,其體如此。後世施之雜文,跡近論說。”王兆芳《文章釋》:“解者,判也,判解書義也。主於釐析奧義,申明故訓。源出《禮記·經解篇》。”樓昉《崇古文訣》卷三:“揚雄《解嘲》,此又是一様文字體格,其實隂寓譏時之意,而陽詠歎之。《進學解》、《送窮文》皆出於此。”張相《古今文綜評文》云:“解又訓脫,揚子《解嘲》,義取乎此,亦雜文之流也,昌黎踵之,作《進學解》。”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解者,釋疑難也。始於孔子之解經,後揚雄用其名作《解難》,唐韓愈因之作《獲麟解》,王介甫《復讎解》亦相繼而作。然若揚子雲《解嘲》,韓退之《進學解》,則詞賦之流,徒事敷陳,不關辨釋。”
辨按:辨,別本或作“辯”。天順、嘉靖二本均作“辨”。徐師曾《文體明辨·辯》序題云:“按字書云,辨,判別也。其字從言,或從刂。蓋執其言行之是非真偽而以大義斷之也。近世魏校謂從刂,而古文不載。未敢從也。”王兆芳《文章釋》:“辨者,通作‘辯’,判別也,明辨,非爭辯也。揚子曰:‘惟五經爲辯。’主於別是非,明異同,若別白黑。源於《禮辨名記》,流有《墨子·三辨》,漢陸賈《新語·辨惑》,吳韋昭《辨釋名》”。張相《古今文綜評文》:“據理陳詞,詰曲究盡,因之以辨名篇。其體實起於唐代。許書訓‘辨’爲‘判’,大鄭讀‘辨’爲‘別’,判別是非,此其職志。經典流傳,字或作‘辯’,‘辯’本訓‘治’,與‘辨’無關,斯假借之誼也。”
昔孟子答公孫丑問好辨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中間歷敘古今治亂相尋之故,凡八節,所以深明聖人與己不能自已之意,終而又曰:“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
【疏證】 《孟子·滕文公下》:“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汜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爲巢,上者爲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爲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爲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咸以正無缺。”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爲此懼,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辨者,判別言行之是非真偽,執大義以斷之也。其原出於孟子之與楊、墨辨,及公孫龍堅白異同之辨。若宋玉《九辨》,則賦體也。柳子厚《辨論語》、《辨列子》、《辨文子》、《辨鬼谷子》、《辨晏子春秋》、《辨鶡冠子》,則序體也。韓《諱辨》,柳《桐葉封弟辨》,得其體矣,而未盡辨之能事,於辨體中爲小文。要之,貴以至當不易之理反覆曲折而明辨也。”
蓋非獨理明義精,而字法、句法、章法亦足爲作文楷式。迨唐韓昌黎作《諱辨》,柳子厚辨桐葉封弟,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辯》序題云:“漢以前,初無作者。故《文選》莫載,而劉勰不著其說。至唐韓、柳乃始作焉。然其原實出於孟、莊,蓋本乎至當不易之理,而以反復曲折之詞發之,未有能工者也。”
《文章缘起》方熊補注云:“韓文《諱辨》一篇,全不直說破,盡是設疑,佯爲兩可之辭,而待人自釋。此作辨之體裁。若直直判斷,失學者更端之意矣。”
吳曾祺《涵芬樓文談》附錄《文體芻言》:“辨與論同,而其體出較後。如陸士衡之《辨亡論》、劉孝標之《辨命論》,皆辨也,而不以辨名篇。蓋自六朝以上,爲此體者絕少,故《文選》中曾不一及。(《九辨》非此體。)唐、宋以後有之,韓、柳集中凡屢見。”
識者謂其文斆《孟子》,信矣。
【疏證】 韓愈推崇孟子,以为“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没,羣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別本韓文考異》卷二〇《送王秀才序》)。李塗《文章精義》:“孟子就三綱五常內立議論,其與人辯,是不得已。莊子就三綱五常外立議論,其與人辯,是得已而不已。義理有間矣。然文字皆不可及。韓退之文學《孟子》,不及《左傳》。柳子厚文學《國語》、西漢,歐陽永叔學韓退之,子瞻文學《莊子》、《戰國策》、《史記》、《楞嚴經》,曾子固文學劉向。”按:柳文學《國語》,說見呂祖謙《古文關鍵》。
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二九:“孟子之學,擴前聖未發之藴奧,存一王已廢之典章。其好處在識大,不在好辨。好辨是學成以後不得已之事,故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今人學孟子,只學他好辨,可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論辨類者,蓋源於古之諸子,各以所學著書詔後世。孔、孟之道與文至矣。自老、莊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錄,錄自賈生始。蓋退之著論,取於六經、《孟子》。子厚取於韓非、賈生。明允雜以蘇、張之流。子瞻兼及於《莊子》。學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可以爲其至,而不及至者,年爲之也。”
大抵辨須有不得已而辨之意,茍非有關世教、有益後學,雖工,亦奚以爲!
【疏證】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至其體制,可得而言,折衷聖哲,導勵流俗,如昌黎《諱辯》之類是也,是曰辨理。捃摭史事,一掃蚍蜉,如柳州《桐葉封弟辯》之類是也,是曰辨事。載籍叢殘,殷殷考訂,如柳州《文子》、《鬼谷》諸辨之類是也,是曰辨古書。滄桑陵谷,傳聞異辭,如王廣津《太華仙掌辨》之類是也,是曰辨地理。蓋棺之論,重乎平反,如焦弱侯《揚子雲始末辯》之類是也,是曰辨古人。”
原
按命書:“原者,本也;一說,推原也。”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原》序題云:“按字書云:‘原者本也。’謂推論其本原也。”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漢書》注:‘原,謂思其本也。’”
按:“命書”,天順刻本、嘉靖刻本均同,而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四三一、唐順之《稗編》卷七五引作“字書”。
義始《大易》“原始要終”之訓。
【疏證】 《易·繫辭傳》:“易之爲書也,原始要終以爲質也。”
若文體謂之“原”者,先儒謂始於退之之“五原”,蓋推其本原之義以示人也。
【疏證】 五原者,韓愈《原道》、《原性》、《原人》、《原鬼》、《原毁》也。
徐師曾《文體明辨·原》序題云:“自唐韓愈作《五原》,而後人因之,雖非古體,然其遡原於本始,致用於當今,則誠有不可少者。至其曲折抑揚,亦與論說相爲表裏,無甚異也。”
王兆芳《文章釋》:原者,“主於因流上溯,尋討本初。源出《淮南子·原道訓》,流有唐韓退之五《原》,皮日休、牛僧孺三《原》”等篇。
山谷嘗曰:“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學者,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
【疏證】 此出范溫《詩眼》所引(見阮閲《詩話總龜後集》卷三一《格致門》)。可詳“排律”條注。
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原者,溯其源,竟其流,令人曉然共見。其勢有平衍,有突兀,有穿田過峽,有磅礴結聚。如韓文,止《原道》可法,他則不必摹仿。”
石守道亦云:“吏部《原道》、《原人》等作,諸子以來未有也。”
【疏證】 石介《徂徠集》卷七《尊韓》:“孟軻氏、荀況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五賢人,吏部爲賢人之卓,不知更幾千萬億年復有孔子,不知更幾千數百年復有吏部。孔子之作《春秋》,自聖人以來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仁》、《原毁》、《行難》、《禹問》、《佛骨表》、《諍臣論》,自諸子以來未有也。嗚呼至矣!”
後之作者,蓋亦取法於是云。
【疏證】 “後之作者”,如皮日休有《原化》、《原親》,牛僧孺有《原仁》。
戒
按韻書:“戒者,警敕之辭。”
【疏證】 釋道宣《廣弘明集·戒功篇》序:“戒者,警也,常御在心,清信所存。”
劉履《風雅翼》卷三孫楚《征西官屬送於陟陽侯作》“戒此苦不早”注云:“戒者,警敕之詞。”
《文心雕龍·詔策篇》:“戒者,慎也。禹稱‘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髙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及馬援以下,各貽家戒;班姬《女戒》,足稱母師也。”
《周書》之《多士》、《毋逸》,實開戒體之先。《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佚,乃作《多士》,作《毋逸》”,“作此以戒成王”。
《文章緣起》曰:“漢杜篤作《女戒》。”辭已弗傳。
【疏證】 《後漢書·杜篤傳》:“杜篤,字季雅,京兆杜陵人也。所著賦、誄、弔、書、贊、七言、《女戒》及雜文,凡十八篇。”
《文章緣起》:“戒,後漢杜篤作《女戒》。”陳懋仁注:“《淮南子》有《堯戒》。戒,警也,慎也。《易》:‘小懲而大戒。’《書》:‘戒之用休。’《語》:‘君子有三戎。’則戒者,箴規之別歟?”方熊補注云:“班昭作《女戒》七篇,散文也,文法警練詳明。朱子《集注》因而效之,《緣起》載杜篤所作,豈以七言有韻耶?”
按:杜篤之前,已有戒之體。《淮南子·人間訓》:“《堯戒》曰:‘戰戰慄慄,日謹一日。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費經虞《雅倫》卷八:“戒者,警厲之辭,本於《堯戒》,與箴相近。”
《尚書》實亦有戒。《漢書》卷八六,王嘉復奏封事曰:“臣聞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國,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箕子戒武王曰:‘臣無有作威作福,亡有玉食;臣之有作威作福玉食,害於而家,凶於而國,人用側頗辟,民用僭慝。’”分別見《虞書·皋陶謨》與《周書·洪範》。
《後漢書·鄭玄傳》玄有《戒子益恩書》。劉熙載《藝概》卷一《文概》:“鄭玄《戒子益恩書》,雍雍穆穆,隱然涵《詩》、《禮》之氣。”又崔駰有《戒竇憲書》。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二〇九並收於書類。
昭明《文選》亦無其體。今特取先正戒子孫及警世之語可爲法戒者,錄之於編,庶讀者得所警發焉。
【疏證】 《文章辨體》卷三九《戒》卷錄諸葛亮《戒子》,陶淵明《戒子儼等》,姚元之《遺戒子孫》,柳宗元《三戒》、《敵戒》,江休復《行舟戒》,王深甫《嫌戒》,張橫渠《女戒》,柳直清《戒子孫》,司馬光《言戒》、《事神戒》。
又有戒子詩一類。馮舒《詩紀匡謬·東方朔戒子詩》辨之云:“劉節《廣文選》第十一卷有東方朔《戒子詩》。今按任昉《文章緣起》云:‘戒,後漢杜篤作《女戒》。’《文心雕龍》云:‘戒者,慎也,禹稱戒之用休,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是則戒之與詩,區分已久。《藝文》戒類,與詩別出。此篇但稱東方朔戒子,不云詩也。若可兼載,則何不遂收曹大家《女戒》耶?猶幸《詩刪》僅讀馮書,《詩歸》見聞有限,不然,天下幾無剩篇矣。髙彪《清戒》,例亦同此。又按《太平御覽》引《東方朔集》作‘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庸’,則知截作四言者,直是班史所刪耳。東方自有據地一歌近出,《史記》去彼載此,更自可笑。”
宋劉清之有《戒子通錄》八卷(《宋史》卷四三七《儒林傳》) 。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四七三、四七四收戒二卷,一卷韻文,一卷散體。散體收班昭《女戒》、嵇康《戒子》等篇。可參。
題跋
按蒼崖《金石例》云:“跋者,隨題以贊語於後,前有序引,當掇其有關大體者以表章之,須明白簡嚴,不可墮人窠臼。”
【疏證】 潘昂霄《金石例》卷九:“跋者,隨題以贊語於後者也。或前有序引,當掇其有關大體者立論以表章之,須要明白簡嚴,不可墮人窠臼。古人跋語不多見,至宋始盛。觀歐、蘇、曾、王諸作,則可知矣。”昂霄,號蒼崖。
予嘗即其言考之,漢、晉諸集,題跋不載。至唐韓、柳始有讀某書及讀某文題其後之名。
【疏證】 如韓愈有《題哀辭後》(《別本韓文考異》卷二一) ,柳宗元有《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裴瑾崇豐二陵集禮後序》、《楊評事文集後序》(《柳河東集》卷二一) 。
吳曾祺《文體芻言》:“班孟堅有《記秦始皇後》一篇,意‘書後’之體,當權輿於此。至韓、柳集中屢見,後人亦多仿爲之,其體與跋相似。”又云:“‘題後’即‘書後’也。”
迨宋歐、曾而後,始有跋語,然其辭意亦無大相遠也。
【疏證】 吳曾祺《文體芻言》:跋體“蓋始於宋之中葉,歐陽永叔集中有跋尾數十篇。蘇、黃之徒,相繼爲之。前此未之見也”。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其體孳萌於宋,歐、蘇之集,實爲權輿。”
按:歐陽修《文忠集》卷七三《外集》二十三《雜題跋》,收《書李翺集後》、《書梅聖俞稿後》、《讀李翺文》、《跋晏元獻公書》、《記舊本韓文後》等。曾鞏《元豐類稿》卷一一《序》卷,收《新序目錄序》、《梁書目錄序》、《戰國策目錄序》等篇。又《元豐類稿》卷五〇有《金石錄跋尾》。
故《文鑑》、《文類》總編之曰“題跋”而已。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題跋》序題云:“按題跋者,簡編之後語也。凡經傳子史、詩文圖書之類,前有序引,後有後序,可謂盡矣。其後覽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撰詞以綴於末簡,而總謂之題跋。至綜其實則有四焉:一曰題,二曰跋,三曰書某,四曰讀某。夫題者,締也,審締其義也。跋者,本也,因文而見本也。書者,書其語。讀者,因於讀也。題、讀,始於唐;跋、書,起於宋。曰題跋者,舉類以該之也。”
按:呂祖謙編《宋文鑑》卷一三〇、卷一三一,蘇天爵編《元文類》卷三八、三九,爲《題跋》卷。
近世疎齋盧公又云:“跋,取古詩‘狼跋其胡’之義,狼行則前躐其胡。故跋語不可太多,多則冗;尾語宜峭拔,使不可加。”若然,則“跋”比“題”與“書”尤貴乎簡峭也。庸書以俟考訂云。
【疏證】 盧摯號疎齋,語出《文章宗旨》,見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九。《輟耕錄》本文字與此少異,云:“跋,取古詩‘狼跋其胡’之義,犯前則躐其胡。跋語不可多,多則冗,尾語宜峻峭,以其不可復加之意。”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禮》:‘燭不見跋。’注云:‘跋,本也。’故有足後爲跋之誼,而坿書文字,遂以跋名。”又云:“《說文》:‘題,頟也。’引申其誼,遂爲居前,此一說也。《詩》:‘題彼脊令。’《傳》曰:‘題,視也。’《釋名》亦曰:‘題,諦也,審諦其名號也。’此一說也。然題之爲文,不必居前,題後之體,可謂佐證,斯審諦之說允矣。”又有“書後”,張相云:“其體與題跋相近,大抵或全帙,或一篇,掩卷罷讀,悠然有思,遂從而爲之辭,此其識也。”
雜著
雜著者何?輯諸儒先所著之雜文也。
【疏證】 劉勰《文心雕龍》設有《雜文》一類,云:“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問,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總括其名,並歸雜文之區;甄別其義,各入討論之域。類聚有貫,故不曲述。”
薛福成《論文集要》卷四《大雲山房文稿通例》:“雜著文,諸子家之流也。”
文而謂之雜者何?或評議古今,或詳論政教,隨所著立名,而無一定之體也。文之有體者,既各隨體裒集;其所錄弗盡者,則總歸之雜著也。著雖雜,然必擇其理之弗雜者則錄焉,蓋作文必以理爲之主也。
【疏證】 姑以呂祖謙《宋文鑑》爲例,其卷一二五至一二七《雜著》卷,錄柳開《時鑑》、种放《敗諭》、孫何《碑解》、丁謂《書異》、賈同《責荀》、陳堯佐《戮鰐魚文》、歐陽修《州名急就章》、宋祁《補趙肅充州學教授詞》、劉敞《續諡法》、劉敞《君臨臣喪辨》、王安石《許氏世譜》、司馬光《訓儉示康》等篇。考《宋文鑑》“雜著”類所錄文章,實亦未嘗不可置諸他體也。如《訓儉示康》可入“訓”;《許氏世譜》可入序;《君臨臣喪辨》可入辨。其他所錄,或爲議論,或爲雜說,皆可梳理歸類,未必定以“雜文”、“雜著”稱之。
若夫掛一漏萬,尚有俟於博雅君子。
【疏證】 《文章辨體》卷四二《雜著》卷收唐陳黯《詰鳳》、李習之《拜禹言》、柳子厚《鞭賈》、宋黃魯直《跛奚移文》、陳了翁《責沈文貽知默侄》、劉屏山《字朱元晦祝詞》、明胡仲伸《正紀》、《尚賢》、《慎習》、《皇初》、蘇平仲《師儉訓》、朱伯賢《文統》、《史概》,凡十三篇。
箴
按許氏《說文》:“箴,誡也。”
【疏證】 今本《說文》無此條,但云:“箴,綴衣箴也,从竹,咸聲。”王應麟《辭學指南》:“箴者,下規上之辭,須有古人風諫之意。”
《商書·盤庚》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
【疏證】 《商書·盤庚》曰:“盤庚斆於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孔《傳》:“言無有敢伏絕小人之所欲。箴,規上者,戒朝臣。”《正義》曰:“《文王世子》云:‘小樂正斆干,大胥贊之,籥師斆戈,籥師丞贊之。’彼並是教舞干戈,知‘斆’爲教也。小民等患水泉沈溺,欲箴規上而徙,汝臣下勿抑塞伏絕之。鄭玄云:‘奢侈之俗,小民咸苦之,欲言於王。今將屬民而詢焉,故敕以無伏之。’”
蓋箴者,規誡之辭,若箴之療疾,故以爲名。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箴者,諫誨之辭,若箴之療疾,故名箴。”
《文心雕龍·銘箴篇》:“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鍼石也。”
古有夏、商二箴,見於《尚書大傳解》、《呂氏春秋》,而殘缺不全。
【疏證】 《文心雕龍·銘箴篇》:“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
按:《逸周書》卷三:“《夏箴》曰:‘中不容利,民乃外次。’”又“《夏箴》曰:‘小人無兼年之食,遇天飢,妻子非其有也;大夫無兼年之食,遇天飢,臣妾輿馬非其有也;國君無兼年之食,遇天飢,百姓非其有也。’”(“國君”句,據《玉海》卷三一《夏箴》補。) 《呂氏春秋·名類篇》:“《商箴》云:‘天降災布祥,並有其職。’”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三二《大禹聽箴》條:“唐李密書:‘大禹垂鞀,時聽箴規之美。’《白帖》:‘夏后氏命百官箴王闕,故有虞人之箴’,詳見《左》襄四年。”又《髙宗求箴》條:“《楚語》:‘若武丁之神明也,其聖之叡廣也,其智之不疚也,猶自謂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猶不敢專制,使以象旁求聖人,既得以爲輔,又恐其荒失遺忘,故使朝夕規誨箴諫曰:必交修余,無余棄也。’”
獨周太史辛甲命百官官箴王闕,而虞氏掌獵,故爲《虞箴》,其辭備載《左傳》。
【疏證】 《左傳》襄公四年:“昔周辛甲之爲大史,命百官箴王闕,於《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爲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於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於夏家。獸臣司原,敢告僕夫。’”
後之作者,蓋本於此。
【疏證】 《文心雕龍·銘箴篇》:“至揚雄稽古,始範《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鑑可徵,信所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至於潘勗《符節》,要而失淺;温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引廣事雜;潘尼《乘輿》,義正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於王朗《雜箴》,乃寘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銘,而水火井竈,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後漢書·胡廣傳》:“初,揚雄依《虞箴》作《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闕。後涿郡崔駰及子瑗,又臨邑侯劉騊駼,增補十六篇。廣復繼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爲之解釋,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
東萊先生云:“凡作箴,須用‘官箴王闕’之意。箴尾須依《虞箴》‘獸臣司原,敢告僕夫’之類。”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引吕東萊先生曰:“凡作箴,須用‘官箴王闕’之意。各以其官所掌而爲箴辭,如司隸校尉箴,當說司隸箴人君振紀綱,非謂使司隸振紀綱也;如廷尉箴,當說人君謹刑罰,非謂廷尉謹刑罰也。”又曰:“箴尾須依《虞箴》‘獸人司原,敢告僕夫’之類。”(按原有注云:“止是隨題目改,如《上林清臺箴》則云:‘史臣司天。’《宗正箴》則云:‘宗臣司族。’《廷尉》云:‘官臣司刑。’《司隸校尉》云:‘官臣司直。’《太常》云:‘禮臣司典。’其下句‘敢告’,隨韻改之,大抵如‘敢告贄御’、‘敢告僕夫’之類是也。”)
大抵箴、銘、贊、頌,雖或均用韻語而體不同。
【疏證】 《文心雕龍·銘箴篇》:“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禦過,故文資确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覈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異用,罕施於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焉。”
姚永樸《起鳳書院答問》:“箴、銘,皆主於警戒,然銘必鐫於門牖器物,箴則不必,然其體蓋亦微別也。”
箴是規諷之文,須有警誡切劘之意。
【疏證】 《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箴、銘、贊、頌,雖均韻語,然體各不同。箴乃規諷之文,貴乎有警戒切劘之意。《詩》《庭燎》、《沔水》等篇,《左氏》《虞人箴》,揚子雲《百官箴》,張茂先《女史箴》,白居易《續虞人箴》,柳公綽《太醫箴》,王元之《端拱箴》,《文粹》中諸箴,時時反復熟誦,便知體式。”
蕭統《文選序》:“箴興於補闕,戒出於弼匡。”
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周語》曰:‘公卿至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矇誦。’瞽師瞍矇皆掌聲詩,即詩與箴一實也。故自《虞箴》既顯,楊雄、崔駰、胡廣爲《官箴》,氣體文旨,皆弗能與《虞箴》異。蓋箴規誨刺者其義,詩爲之名。後世特以箴爲一種,與詩抗衡,此以小爲大也。”
有志於文辭者,不可不之考也。
銘
按銘者,名也,名其器物以自警也。
【疏證】 《禮記·祭統》:“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後世者也。爲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惡焉,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心也,唯賢者能之。”“銘者,論譔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勳勞、慶賞、聲名,列於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釋名·釋典藝》:“銘,名也,述其功美,使可稱名也。”《文心雕龍·銘箴》:“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按:銘有頌德之義,未可盡謂之“自警”也。
《詩·鄘·定之方中》毛傳云:“作器能銘。”孔穎達疏云:“作器能銘者,謂既作器,能爲其銘,若 氏爲量,其銘曰:‘時文思索,允臻其極。嘉量既成,以觀四國。永啟厥後,茲啟維則’是也。《大戴禮說》武王盤盂几杖皆有銘,此其存者也。銘者,名也,所以因其器名而書以爲戒也。”(《毛詩注疏》卷四)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箴銘類者,三代以來有其體矣。聖賢所以自戒警之義,其辭尤質而意尤深。若張子作《西銘》,豈獨其意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幾也。”劉師培《論文雜記》:“銘者,古人儆勵之詞也。銘始於黃帝,故《漢志》道家類列《黃帝銘》六篇。厥後禹銘筍虡,湯銘浴盤,武王聞丹書之言,爲銘十六。而周代卿大夫,莫不勒銘於器,以示子孫,故臧武仲云:‘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而《詩傳》亦曰:‘作器能銘,可以爲大夫。’《考工記》亦曰:‘嘉量有銘。’則銘體始於五帝矣。”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銘者自名。器有題署,若士卒揚徽,死者題旌,下及楬木以記化居,落馬以示毛物,悉銘之屬。今世專以金石韻文爲銘,此以大爲小也。”
《漢·藝文志》稱道家有《黄帝銘》六篇,然亡其辭。
【疏證】 《困學紀聞》卷一〇:“《皇覽》記《隂謀》黄帝金人器銘,武王問尚父曰:‘五帝之戒,可得聞乎?’尚父曰:‘黄帝之戒曰:“吾之居民上也,搖搖恐夕不至朝,故爲金人,三封其口,曰古之慎言。”’按《漢·藝文志》道家有《黄帝銘》六篇。蔡邕《銘論》:‘黄帝有巾机之法。’《皇覽》撰集於魏文帝時,漢《七略》之書猶存,《金人銘》蓋六篇之一也。”《玉海》卷三一:“《漢志》道家:《黄帝銘》六篇;雜家:孔甲《盤盂》二十六篇。《田蚡傳》‘學盤盂諸書’。應劭曰:‘黃帝史孔甲所作銘也,凡二十六篇,書盤盂中,所以爲法。’”按:所謂“《盤盂》二十六篇”,蓋應指有銘刻文字之盤盂二十六也。《太平御覽》卷三九〇引《金人銘》曰:“我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無多事。多言多敗,多事多害。”(《皇覽》云:“出太公《金匱家語》。”《說苑》又載。)又羅泌《路史·後紀》卷五黄帝紀上引《巾几銘》:“毋弇弱,毋俷德,毋違同,毋敖禮,毋謀非德,毋犯非義。”此二銘,或即所謂黃帝銘。
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四四七《黄帝金人器銘》:“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無多言,無多事。多言多敗,多事多害。安樂必戒,無行所悔。勿謂何傷,其禍將長。勿謂何害,其禍將大。勿謂不聞,神將伺人。焰焰不滅,炎炎若何。涓涓不塞,終成江河。綿綿不絶,或成網羅。豪末不札,將尋斧柯。誠能慎之,福之根也。曰是何傷,禍之門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盗憎主人,民怨其上。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衆人之不可先也,故後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執雌持下,人莫踰之。人皆趨彼,我獨守此。人皆惑之,我獨不徙。内藏乃智,不示人技。我雖尊髙,人弗我害,惟能於此也。江海雖左,長於百川,以其卑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戒之哉!”
按:《四庫提要》以爲《黄帝金人器銘》係“後人擬仿偽撰之作”。
《文章辨體彙選》載《黄帝巾机銘》:“無掘壑而附丘,無舍本而治末。日中必彗,操刀必割,執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謂失時;操刀不割,是謂失利;執斧不伐,賊人將來。涓涓不塞,將爲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
潘昂霄《金石例》卷九《擬銘之始》:“銘始於黄帝,《漢·藝文志》道家有《黄帝銘》六篇。(應劭曰:“盤盂諸書,黄帝史孔甲所作銘也。”) 禹銘筍簴,湯銘於盤,(銘者,名也,因其器名,書以爲戒也。) 武王聞丹書之言,爲銘十六。臧武仲曰:‘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
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九:“黄帝《巾几銘》曰:‘予居民上,搖搖恐夕不至朝,惕惕恐朝不及夕。兢兢慄慄,日慎一日,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黄帝作輿几之箴,以警晏安;作金几之銘,以戒逸欲。(《帝王世紀》) ”
獨《大學》所載成湯《盤銘》九字,發明日新之義甚切。
【疏證】 《禮記·大學篇》:“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迨周武王,則凡几席觴豆之屬,無不勒銘以致戒警。
【疏證】 《大戴禮記·武王踐阼篇》:“武王踐阼三日,召士大夫而問焉,曰:‘惡有藏之約,行之行,萬世可以爲子孫恒者乎?’諸大夫對曰:‘未得聞也。’然後召師尚父而問焉,曰:‘帝顓頊之道存乎意,亦忽不可得見與?’師尚父曰:‘在《丹書》,王欲聞之,則齋矣。’三日,王端冕,師尚父亦端冕奉書而入,負屏而立。王下堂南面而立,師尚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王行西折而南,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道《書》之言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凶。凡事不強則枉,弗敬則不正。枉者滅廢,敬者萬世。’藏之約,行之行,可以爲子孫常者,此言之謂也。且臣聞之,‘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王聞書之言,惕若恐懼,退而爲戒書,于席之四端爲銘焉,于机爲銘焉,于鑑爲銘焉,于盥盤爲銘焉,于楹爲銘焉,于杖爲銘焉,于帶爲銘焉,于履屨爲銘焉,于觴豆爲銘焉,于戶爲銘焉,于牖爲銘焉,于劍爲銘焉,于弓爲銘焉,于矛爲銘焉。席前左端之銘曰:‘安樂必敬。’前右端之銘曰:‘無行可悔。’後左端之銘曰:‘一反一側,亦不可以忘。’後右端之銘曰:‘所監不遠,視爾所代。’机之銘曰:‘皇皇惟敬,口生 ,口戕口。’鑑之銘曰:‘見爾前,慮爾後。’盥盤之銘曰:‘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溺於淵,猶可游也;溺於人,不可救也。’楹之銘曰:‘毋曰胡殘,其禍將然;毋曰胡害,其禍將大;毋曰胡傷,其禍將長。’杖之銘曰:‘惡乎危於忿疐,惡乎失道於嗜慾,惡乎相忘於富貴。’帶之銘曰:‘火滅修容,慎戒必恭,恭則壽。’履屨之銘曰:‘慎之勞,勞則富。’觴豆之銘曰:‘食自杖,食自杖,戒之憍,憍則逃。’戶之銘曰:‘夫名難得而易失,無懃弗志,而曰我知之乎?無懃弗及,而曰我杖之乎?擾阻以泥之,若風將至,必先搖搖,雖有聖人,不能爲謀也。’牖之銘曰:‘随天時地之財,敬祀皇天,敬以先時。’劍之銘曰:‘帶之以爲服,動必行德,行德則興,倍德則崩。’弓之銘曰:‘屈伸之義,廢興之行,無忘自過。’矛之銘曰:‘造矛造矛,少間弗忍,終身之羞。予一人所聞,以戒後世子孫。’”
按:《容齋續筆》卷九《太公丹書》:“《太公丹書》今罕見於世,黄魯直於禮書得其諸銘而書之,然不著其本始。予讀《大戴禮·武王踐阼篇》,載之甚備,故悉紀錄以遺好古君子云。”凡十六銘。容齋蓋以十六銘亦出《太公丹書》,恐非。《左傳》昭三年有《讒鼎銘》曰:“昧旦丕顯,從世猶怠。況日不悛,其能久乎?”(叔向語晏子。)又昭七年,宋正考父廟之鼎銘曰:“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饘於是,鬻於是,以餬余口。”勞孝輿《春秋詩話》卷四《拾詩》云:“此聖人家箴也。詞繁而不殺,極寫‘恭’字。此與《商頌》曰‘自古’,又曰‘在昔’,又曰‘先民’同意,俱是鄭重恭謹,不敢少有輕忽之思也。”即此亦可見銘、箴之義本相通也。
《後漢書·朱暉傳》附其孫《朱穆傳》章懷注:“黄帝作巾机之法,孔甲有盤盂之戒。《太公隂謀》曰:武王衣之銘曰:‘桑蠶苦,女工難,得新捐故後必寒。’鏡銘曰:‘以鏡自照者見形容,以人自照者見吉凶。’觴銘曰:‘樂極則悲,沈湎致非,社稷爲危’也。”
《後漢書·崔駰傳》:“君子福大而愈懼,爵隆而益恭。遠察近覽,俯仰有則,銘諸几杖,刻諸盤盂。”章懷注云:“《太公金匱》曰:‘武王曰:“吾欲造起居之誡,隨之以身。”几之書曰:“安無忘危,存無忘亡,孰惟二者,必後無凶。”杖之書曰:“輔人無茍,扶人無咎。”’《墨子》曰:‘堯、舜、禹、湯書其事於竹帛,琢之盤盂。’”
《容齋三筆》卷一三《鐘鼎銘識》:“三代鐘鼎彝器存於今者,其間欵識,唯‘眉夀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之語,差可辨認,餘皆茫昩不可讀。談者以爲古文質朴固如此,予竊有疑焉。商、周文章,見於《詩》、《書》、三《盤》、五《誥》,雖詰曲聱牙,尚可精求其義,他皆坦然明白,如與人言。自武王《丹書》諸銘外,其見於經傳者,如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讒鼎之銘曰:‘昧旦丕顯,後世猶怠。’正考父鼎銘曰:‘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饘於是,鬻於是,以餬余口。’ 氏量銘曰:‘時文思索,允臻其極。嘉量既成,以觀四國。永啟厥後,茲器維則。’祭射侯辭曰:‘惟若寧侯,毋或若女不寧侯,不屬於王所,故抗而射女。’衞禮至銘曰:‘余掖殺國子,莫余敢止。’孔悝鼎銘曰:‘六月丁亥,公假於太廟。公曰:“叔舅,乃祖莊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莊叔隨難於漢陽,即宮於宗周,奔走無射。啟右獻公,獻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興舊嗜欲,作率慶士,躬恤衞國,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曰:“休哉!”公曰:“叔舅,予女銘,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對揚以辟之勤大命,施於烝鼎彝。”’扶風美陽鼎銘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賜爾旂鸞,黼黻琱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對揚天子丕顯休命。”’此諸銘未嘗不粲然,何爲傳於今者艱澀無緒乃爾。”
厥後又有稱述先人之德善勞烈爲銘者,如春秋時孔悝《鼎銘》是也。
【疏證】 《禮記·祭統》:“衛孔悝之鼎銘曰:‘六月丁亥,公假於大廟。公曰:“叔舅,乃祖莊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莊叔隨難於漢陽,即宮於宗周,奔走無射。啟右獻公,獻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興舊耆欲,作率慶士,躬恤衛國,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曰:“休哉!”公曰:“叔舅,予女銘,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對揚以辟之勤大命,施於烝彝鼎。”’此衛孔悝之《鼎銘》也。”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聖人之後,滅於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讓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敢余侮。饘於是,粥於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裴駰《集解》:“杜預曰:‘三命,上卿也。考父廟之鼎。’”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頌贊篇》:“三代之銘,分爲二體:一主儆戒,略近於箴。一主頌美,與頌爲伍。皆銘刻於器。前者如湯之《盤銘》及《大戴禮·武王踐祚篇》之銘十七章;後者如孔悝《鼎銘》是也。”
按:曹植《上卞太后誄表》:“銘以述德。”(《藝文類聚》十五) 故頌美亦銘體應有之義,而具此義之銘文,則與贊通。
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教條式之銘辭》:“《禮記·祭統》爲鼎銘作界說曰:‘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後世者也。’又說明之曰:‘銘者,論譔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勳勞、慶賞、聲名,列於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是則鼎銘之目的性,蓋主論先祖之德善,顯揚其祖即自成其名,世家大族資之以張揚門第,爲傳世紀念焉。《祭統》錄孔悝之銘以示例,曰:‘公曰:“叔舅,乃祖莊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莊叔隨難於漢陽,即宮於宗周,奔走無射。”’此假衛莊公之言,稱美孔悝七世祖達,謂其隨成公奔楚,及成公爲晉囚於周室,又隨之至周也。又曰:‘“啟右獻公,獻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此續述悝五世祖烝鉏仕於獻公之朝也。又曰:‘乃考文叔,興舊耆欲,作率慶士,躬恤衛國,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曰:“休哉!”’此敘悝父圉之忠於國家,得人民之愛戴也。末曰:‘公曰:“叔舅,予女銘,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對揚以辟之勤大命,施於烝彝鼎。”’此爲孔悝以君命繼承世卿,喜其得纂祖先之職,作器置於宗廟,以誇示其子孫與國人者也。此確爲鼎銘之絕好代表。知銘辭同於後世之誥命文,後世仕宦之家必受誥命於帝皇,故凡古代貴族亦必有此一套話頭以髙標其社會地位,而鼎銘者正此套話頭之表現場所也。”又云:“其後銘辭漸歧出,其義自顯揚而轉爲教訓。然此一轉變,實非鑄鼎作銘者有異於前,只是文籍所示,古人所作之銘如是云爾。最顯著之一例,即《大學》所記湯之《盤銘》。”“此無與於祖德宗功,惟在誥戒後人,必砥厲奮發,以日新其德。”
又有以山川、宮室、門關爲銘者,若漢班孟堅之《燕然山》,則旌征伐之功;
【疏證】 《後漢書·和帝紀》:“[永元元年]夏六月,車騎將軍竇憲出雞鹿塞,度遼將軍鄧鴻出棝楊塞,南單于出滿夷谷,與北匈奴戰于稽落山,大破之,追至和渠北鞮海。竇憲遂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還。”
《後漢書·竇憲傳》:竇憲大破匈奴,“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餘里,刻石勒功,紀漢威德,令班固作銘,曰:‘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聖明,登翼王室,納於大麓,惟清緝熙。乃與執金吾耿秉,述職巡御,理兵於朔方。鷹揚之校,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暨南單于、東烏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羣,驍騎三萬,元戎輕武,長轂四分,雲輜蔽路,萬有三千餘乘,勒以八陣,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絳天,遂陵髙闕下,鷄鹿經磧鹵,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尸逐以染鍔。然後四校橫徂,星流彗埽,蕭條萬里,野無遺寇。於是域滅區單,反斾而旋,考傳驗圖,窮覽其山川,遂踰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上以攄髙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銘上德,其辭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勦凶虐兮 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且刻石皆銘也,自漢迄今,或前爲記敘,後繫以銘。記敘已刻石,非銘云何?”
晉張孟陽之《劍閣》,則戒殊俗之僭叛,其取義又各不同也。
【疏證】 《晉書·張載傳》:“張載字孟陽,安平人也。父收蜀郡太守。載性閒雅,博學有文章。太康初,至蜀省父,道經劍閣。載以蜀人恃險好亂,因著銘以作誡曰:‘巖巖梁山,積石峩峩。遠屬荆衡,近綴岷嶓。南通邛僰,北達褒斜。狭過彭碣,髙踰嵩華。惟蜀之門,作固作鎮。是曰劍閣,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世濁則逆,道清斯順。閉由往漢,開自有晉。秦得百二,並吞諸侯。齊得十二,田生獻籌。矧茲狹隘,土之外區。一人荷戟,萬夫趑趄。形勝之地,非親勿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河山之固,見屈吳起。洞庭孟門,二國不祀。興實由德,險亦難恃。自古及今,天命不易。憑阻作昏,尠不敗績。公孫既沒,劉氏銜壁。覆車之軌,無或重跡。勒銘山河,敢告梁益。’益州刺史張敏見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鐫之於劍閣山焉。”
《傳》曰:“作器能銘,可以爲大夫。”
【疏證】 《詩·鄘·定之方中》毛《傳》云:“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髙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謂爲大夫也。”
《初學記》卷二一《文部·文章》:“古者登髙能賦,山川能說,師旅能誓,喪紀能誄,作器能銘,則可以爲大夫矣。”
陸士衡云:“銘貴博約而温潤。”斯蓋得之矣。
【疏證】 陸機《文賦》:“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
挚虞《文章流別論》云:“夫古之銘至約,今之銘至繁,亦有由也。質文時異,則既論之矣。且上古之銘,銘於宗廟之碑。蔡邕爲楊公作碑,其文典正,末世之美者也。後世以來,器銘之嘉者,有王莽《鼎銘》、崔瑗《几銘》、朱公叔《鼎銘》、王粲《研銘》。咸以表顯功德,天子銘嘉量,諸侯大夫銘太常。勒鐘鼎之義,所言雖殊,而令德一也。李尤爲銘,自山河都邑至於刀筆笇契,無不有銘,而文多穢病,討論潤色,亦可采錄。”(《太平御覽》卷五九〇)
蕭統《文選序》:“銘則序事清潤。”
頌
《詩大序》曰:“詩有六義,六曰頌。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告神明者也。”
【疏證】 《毛詩正義》曰:《詩序》“訓頌爲容,解頌名也;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解頌體也。”“《易》稱聖人擬諸形容,象其物宜,則形容者,謂形狀容貎也。作《頌》者,美盛德之形容,則天子政教有形容也,可美之形容,正謂道教周備也。故《頌譜》云:‘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於上下,無不覆燾,無不持載。此之謂容。’其意出於此也。成功者,營造之功畢也。天之所營在於命聖,聖之所營在於任賢,賢之所營在於養民,民安而財豐,衆和而事節,如是則司牧之功畢矣。干戈既戢,夷狄來賓,嘉瑞悉臻,遠邇咸服,羣生盡遂其性,萬物各得其所,即是成功之驗也。萬物本於天,人本於祖。天之所命者,牧民也;祖之所命者,成業也。民安業就,須告神使知,雖社稷山川、四嶽河海,皆以民爲主。欲民安樂,故作詩歌其功,徧告神明,所以報神恩也。王者政有興廢,未嘗不祭羣神,但政未太平,則神無恩力,故太平德洽,始報神功。頌詩直述,祭祀之狀,不言得神之力,但美其祭祀,是報德可知。此解《頌》者,唯《周頌》耳。其商、魯之頌,則異於是矣。”
《文章流別論》曰:“頌,詩之美者也。古者聖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頌聲興。於是史錄其篇,工歌其章,以奏於宗廟,告於神明,故頌之所美,則以爲名,或以頌形,或以頌聲。其後已非古頌之意。昔班固爲《安豐戴侯頌》,史岑爲《出師頌》、《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古今之變也。揚雄《趙充國頌》,頌而似雅;傅毅《顯宗頌》,文與《周頌》相似,而雜以《風》、《雅》之意。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爲文賦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太平御覽》卷五八八)
劉寶楠《漢石例》卷一《釋頌例》:“漢時,凡頌揚功德之文,皆得名頌,上下同之。若王褒《聖主得賢臣頌》、揚雄《趙充國頌》是也。表墓之文,亦所以頌揚功德,故亦得名頌。”
嘗考《莊子·天運篇》稱“黄帝張《咸池》之樂,焱氏爲頌”。斯蓋寓言爾。
【疏證】 《莊子·天運篇》:“北門成問於黄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女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隂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女故懼也。吾又奏之以隂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塗卻守神,以物爲量,其聲揮綽,其名髙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焱氏爲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女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按:寓言,《莊子·寓言篇》云:“寓言十九。”郭象注云:“寄之他人,則十言而九見信。寓言十九,寓,寄也;以人不信已,故託之他人,十言而九見信也。”
故頌之名,實出於《詩》。
【疏證】 王柏《詩疑》:“頌有兩體:有告於神明之頌,有期願福祉之頌。告於神明者類在《頌》中;期願之頌帶在《風》、《雅》中。《魯頌》四篇,有風體,有小雅體,有大雅體,頌之變體也。”
若商之《那》、周之《清廟》諸什,皆以告神爲頌體之正。
【疏證】 按《詩序》云:“《那》,祀成湯也。微子至於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有正考父者,得《商頌》十二篇於周之大師,以《那》爲首。”《毛詩正義》曰:“《商頌》雖是祭祀之歌,祭其先王之廟,述其生時之功,正是死後頌德,非以成功告神,其體異於《周頌》也。”《詩序》云:“《清廟》,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諸侯,率以祀文王焉。”鄭箋云:“《清廟》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也,謂祭文王也。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詩也。”
至如《魯頌》之《駉》、《駜》等篇,則當時用以祝頌僖公,爲頌之變。
【疏證】 《詩序》云:“《駉》,頌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穀,牧於坰野,魯人尊之,於是季孫行父請命於周,而史克作是頌。”“《有駜》,頌僖公君臣之有道也。”《毛詩正義》曰:“《魯頌》主詠僖公功德,纔如變風之美者耳,又與《商頌》異也。頌者美詩之名,王者不陳《魯詩》,魯人不得作風,以其得用天子之禮,故借天子美詩之名改稱爲頌,非《周頌》之流也。孔子以其同有頌名,故取備三頌耳。置之《商頌》前者,以魯是周宗親同姓,故使之先前代也。”
舊題范德機《詩法源流》:“頌之體,如後世之古樂府,作於公卿大夫,而用之宗廟,告於神明者也。其言主於美盛德,告成功。《商頌》、《周頌》其正,而《魯頌》則不當作而作,比之《風》、《雅》,蓋亦有變之類也。”沈德潛《說詩晬語》:“《周頌》和厚,《魯頌》誇張,《商頌》古質,此頌體之別。”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頌贊篇》:“頌之最古者,推《商頌》五篇,其詞率皆祭禮祖宗所用。即《周頌》三十餘篇,非祭祀天地神祇,即爲祭宗廟之文。是知告於神明,乃頌之正宗也。逮及《魯頌》,多美僖公,不皆祭神之詞,是頌體之漸變。兩漢以降,但美盛德,兼及品物,非必爲告神之樂章矣。”
故先儒胡氏有曰:“後世文人獻頌,特效《魯頌》而已。”
【疏證】 劉瑾《詩傳通釋》卷一九《頌》引胡庭芳曰:“《補傳》云:‘商、周二《頌》皆以告神,而《魯頌》用以頌禱,後世文人獻頌,特效《魯》耳。’”所謂《補傳》即范處義《詩補傳》。按:胡一桂,字庭芳,徽州婺源人,事跡具《元史》卷一八九《儒學傳》。
范處義《詩補傳》卷二六:“頌專於美功德,以告神明,而《周頌》有助祭謀廟進戒求助之詩,似若非爲告神明而作。意者《詩》樂章也,凡詩皆可歌以爲樂,如美其助祭,是以助祭之事告之神明也;美其謀廟,是以謀廟之事告之神明也;美其進戒,是以進戒之事告之神明也;美其求助,是以求助之事告之神明也:由是言之,則《頌》者用於天地宗廟,詎敢有虛美哉?惟《魯頌》多祈禱之辭,若與《商》、《周》不相似,然說者以是爲功德之優劣,固已近之,然自墳典以來,文字之變,質者日以華,醇者日以醨,《魯頌》作於周之既衰,宜不可與《商》、《周》並觀也。《商》、《周》二頌皆用以告神明,而《魯頌》乃用以爲善頌善禱。後世文人獻頌,特效《魯》耳,非《商》、《周》之舊也。”
《文心雕龍》云:“頌須鋪張揚厲,而以典雅豐縟爲貴。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諫之域。”諒哉!
【疏證】 《文心雕龍·頌贊篇》:“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嚳之世,咸墨爲頌,以歌《九韶》,自商以下,文理允備。夫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正四方謂之雅,容告神明謂之頌。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魯國以公旦次編,商人以前王追錄,斯乃宗廟之正歌,非饗讌之常詠也。《時邁》一篇,周公所製,哲人之頌,規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晉輿之稱原田,魯民之刺裘鞸,直言不詠,短辭以諷,丘明子髙,並諜爲誦。斯則野誦之變體,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及細物矣。至於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並作,相繼於時矣。若夫子雲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仲武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範《駉》、《那》,雖深淺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至於班傅之《北征》、《西巡》,變爲序引,豈不褒過而謬體哉!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又崔瑗《文學》,蔡邕《樊渠》,並致美於序,而簡約乎篇。摯虞品藻,頗爲精覈;至云雜以風雅,而不變旨趣,徒張虛論,有似黄白之偽說矣。及魏、晉辨頌,鮮有出轍,陳思所綴,以《皇子》爲標;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其襃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義。惟纖曲巧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
按:“頌須鋪張揚厲,而以典雅豐縟爲貴”二句,非出《文心雕龍》,實爲真德秀之語,王應麟《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曰:“贊、頌,皆韻語,體式類相似。贊者,贊美之辭;頌者,形容功德。然頌比於贊,尤貴贍麗宏肆。(須鋪張揚厲,以典雅豐縟爲貴。) 昌黎《聖德詩》、徂徠《慶曆頌》,此正格也。其用事造語,最忌塵俗,須熟讀《三百篇》,博觀司馬相如、揚雄諸賦,與夫漢《郊祀歌》、《文選》所載《二京》、《三都》、《七啟》、《七發》之類,及韓、柳文、韻語文字,則筆下自然豐腴矣。更將《選粹》及本朝歐、蘇諸公所作,凡四言韻語之文,誦味吟哦,便句中有意,於鋪張揚厲之中,而有雍容俯仰、頓挫起伏之態,乃爲佳作。若止將華言綺語一向堆疊,而無風味韻致,亦何足取哉。”
陸機《文賦》:“頌優遊以彬蔚。”李善注云:“頌以褒述功美,以辭爲上,故優遊彬蔚。”黃侃以爲彥和“敷寫似賦”二句即“彬蔚”之說;“敬慎如銘”二句即“優遊”之說。(《文心雕龍札記·頌贊第九》) 蕭統《文選序》云:“頌者,所以遊揚德業,褒贊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談,季子有‘至矣’之歎。舒布爲詩,既言如彼;總成爲頌,又亦若此。”王柏《詩疑》:“頌之體告於神明,尤宜精密嚴約。”是皆可爲彥和、西山氏之補充。
〔附錄〕
黄侃《文心雕龍札記·頌贊第九》:“頌。《周禮·太師》注曰:‘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是‘頌’本兼頌、容二誼。以今考之,‘誦’其本誼,‘頌’其借字,而形容頌美,又緣字後起之誼也。詳《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注曰:‘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疏曰:‘諷是直言無吟詠,誦則非直背文,又爲吟詠,以聲節之。’又‘瞽矇諷誦詩’注曰:‘謂暗讀之,不依詠也。’蓋不依詠者,謂雖有聲節,而仍不必與琴瑟相應也。然則誦而不依詠,即與歌之依詠者殊,故《左傳·襄公十四年》云:‘衛獻公使太師歌《巧言》之卒章,師曹請爲之,公使歌之,遂誦之。’又廿八年《傳》云:‘叔孫穆子食慶封,使工爲之誦《茅鴟》。’又《毛詩·鄭風·子衿傳》云:‘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絃之舞之。’據此諸文,是詩不與樂相依,即謂之誦。故《詩·嵩髙》、《烝民》曰:‘吉甫作誦。’《國語·周語》曰:‘瞍賦矇頌。’《楚語》曰:‘宴居有師工之誦。’《樂師》先鄭注云:‘敕爾瞽,率爾眾工,奏爾悲誦。’此皆頌字之本誼。及其假借爲頌,而舊誼猶時有存。故《太卜》其頌千有二百,卜繇也而謂之誦。籥章龡豳頌,風也而謂之頌。瞽矇諷誦詩,後鄭曰:‘諷誦詩,謂廞作柩諡時也,諷誦王治功之詩以爲諡’,則誄也而亦謂之頌。《九夏》之章,後鄭以爲頌之類,則樂曲也而亦可謂之頌。此頌名至廣之證也。厥後《周頌》以容告神明爲體,《商頌》雖頌德,而非告成功;《魯頌》則與風同流,而特借美名以示異。是則頌之誼,廣之則籠罩成韻之文,狹之則唯取頌美功德。至於後世,二義俱行。屬前義者,《原田》、《裘韠》,屈原《橘頌》,馬融《廣成》,本非頌美,而亦被頌名;屬後義者,則自秦皇刻石以來,皆同其致。其體或先序而後結韻,或通篇全作散語。(如王子淵《聖主得賢臣頌》是。) 又或變其名而實同頌體,則有若贊,(彥和云:“頌家之細條。”) 有若祭文,(彥和云:“中代祭文,兼贊言行。”) 有若銘,(《左傳》論銘云:“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又始皇上泰山刻石頌秦德,而彥和《銘箴》篇稱之曰銘。) 有若箴,(《國語》云:“工誦箴諫。”) 有若誄,(彥和云:“傳體而頌文。”) 有若彈文,(彥和云:“標序盛德,昭紀鴻懿,此碑之制也。”漢人碑文多稱頌,如《張遷碑》名表頌,此施於死者。蔡邕《胡公碑》云:“樹石作頌。”《胡夫人靈表》稱頌曰:“此施於死者。”) 有若封禪。(彥和云:“頌德銘勳,乃鴻績耳。”) 其實皆與頌相類似。此則頌名至廣,用之者或以爲局,頌類至繁,而執名者不知其同然,故不可不審察也。”
贊
按贊者,贊美之辭。
【疏證】 贊者,本非“贊美之辭”。《釋名》卷四《釋言語》:“贊,錄也,省錄之也。”又卷六《釋典藝》:“稱人之美曰贊。贊,纂也,纂集其美而敘之也。”劉寶楠《漢石例》卷一《稱哀贊例》:“導引之辭(經中擯相贊辭是) 、稱述之辭(史中贊辭是) ,皆得名贊。”張相《古今文綜評文》:贊,“蓋古者爲唱發之辭。故彥和云:‘漢置鴻臚,唱拜爲贊,即古之遺語也。’迄司馬相如爲《荊軻贊》,其文不傳,然獎歎之言,遂同頌體,則後世之爲矣。”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聞之舊訓,贊者,佐也;(《士冠禮》、《士昏禮》注。) 助也。(《天官·太宰》注。) 孔子贊《易》,《禮》有贊《大行》,班固《漢書》贊及《食貨》、《郊祀》、《溝洫》諸志,非獨紀傳,然則贊者佐助其文,非褒美之謂也。言辭不盡,更爲增廣,在賦稱重,在六藝、諸子稱贊。《荊軻贊》今不可見,而《七略》雜家有《荊軻論》五篇,司馬相如所次,論有不足,輔之以贊,自佐其論,非以佐軻。諸以畫像贊者,佐其圖畫,非佐其人。世人昧於字訓,以贊爲褒美之名。”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頌贊篇》:“逮及後世,以贊爲贊美之義,遂與古訓相乖。不知《漢書》紀傳所載,非盡賢哲;而孟堅篇必有贊,豈皆有褒無貶,有美無刺乎?蓋總舉一篇大意,助本文而明之耳。正以見其不失古義也。”
《文章緣起》曰:“漢司馬相如作《荆軻贊》。”世已不傳。
【疏證】 《文章緣起》:“贊,司馬相如《荆軻贊》。”陳懋仁注云:“贊,‘颺言以明事,而嗟歎以助辭也’。四字爲句,數韻成章,蓋文約而寓褒貶也。又句可短長,惟韻不可失。真德秀曰:‘贊、頌體式相似,貴乎贍麗宏肆,而有雍容俯仰頓挫起伏之態乃佳。’”方熊補注云:“按字書,贊,稱美也。字本作讚。昔漢司馬相如初讚荆軻,後人祖之,著作甚衆。唐時用以試士,則其爲世所尚久矣。其體有三:一曰雜贊,意專褒美,若諸集所載人物文章書畫諸贊是也;二曰哀贊,哀人之殁而述德以贊之者是也;三曰史贊,詞兼褒貶,若《史記索隱》、《東漢》、《晉書》諸贊是也。劉勰有言:‘贊之爲體,促而不曠,結言於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其頌家之細條乎’。”
厥後班孟堅《漢史》以論爲贊。
【疏證】 班固《漢書》篇末繫“贊”,輒以議論,故云。如《髙帝紀》贊曰:“《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事孔甲,范氏其後也。而大夫范宣子亦曰:‘祖自虞以上爲陶唐氏,在夏爲御龍氏,在商爲豕韋氏,在周爲唐杜氏,晉主夏盟爲范氏。’范氏爲晉士師,魯文公世奔秦。後歸於晉,其處者爲劉氏。劉向云戰國時劉氏自秦獲於魏。秦滅魏,遷大梁,都於豐,故周市說雍齒曰:‘豐,故梁徙也。’是以頌髙祖云:‘漢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爲豐公。’豐公,蓋太上皇父。其遷日淺,墳墓在豐鮮焉。及髙祖即位,置祠祀官,則有秦、晉、梁、荆之巫,世祠天地,綴之以祀,豈不信哉!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
至范曄,更以韻語。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云:“贊者,贊美、贊述之辭。《文選序》曰:‘圖像則贊興。’《文章緣起》曰:‘司馬相如作《荆軻贊》。’班史以論爲贊,范晔更以韻語。”
范曄《後漢書》篇末有“論曰”,爲散體;又有“贊曰”,爲韻語。如《光武帝紀》論曰:“皇考南頓君初爲濟陽令,以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於縣舍,有赤光照室中。欽異焉,使卜者王長占之。長辟左右曰:‘此兆吉不可言。’是歲縣界有嘉禾生,一莖九穗,因名光武曰秀。明年,方士有夏賀良者,上言哀帝,云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於是改號爲太初元年,稱‘陳聖劉太平皇帝’,以厭勝之。及王莽簒位,忌惡劉氏,以錢文有金刀,故改爲貨泉。或以貨泉字文爲‘白水真人’。後望氣者蘇伯阿爲王莽使至南陽,遥望見舂陵郭,唶曰:‘氣佳哉!鬱鬱葱葱然。’及始起兵還舂陵,遠望舍南,火光赫然屬天,有頃不見。初,道士西門君惠、李守等亦云劉秀當爲天子。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時龍而御天哉!”贊曰:“炎正中微,大盜移國。九縣飊回,三精霧塞。人厭淫詐,神思反德。光武誕命,靈貺自甄。沈幾先物,深略緯文。尋邑百萬,貔虎爲羣。長轂雷野,髙鋒彗雲。英威既振,新都自焚。虔劉庸代,紛紜梁趙。三河未澄,四關重擾。神旌乃顧,遞行天討。金湯失險,車書共道。靈慶既啟,人謀咸贊。明明廟謨,赳赳雄斷。於赫有命,系隆我漢。”
《漢書·敘傳》皆韻語。例如《述髙帝紀》:“皇矣漢祖,纂堯之緒。實天生德,聰明神武。秦人不綱,網漏於楚。爰茲發迹,斷蛇奮旅。神母告符,朱旗乃舉。粤蹈秦郊,嬰來稽首。革命創制,三章是紀。應天順民,五星同晷。項氏畔換,黜我巴漢。西土宅心,戰士憤怨。乘舋而運,席卷三秦。割據河山,保此懷民。股肱蕭曹,社稷是經。爪牙信布,腹心良平。恭行天罰,赫赫明明。”《述成紀》:“孝成皇皇,臨朝有光。威儀之盛,如珪如璋。閫闈恣趙,朝政在王。炎炎燎火,光允不陽。”《述韓英彭盧吳傳》:“信惟餓隸,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雲起龍驤,化爲侯王。割有齊楚,跨制淮梁。綰自同閈,鎮我北疆。德薄位尊,非祚惟殃。吳克忠信,胤嗣乃長。”此即《文選》卷五〇所錄班固《史述贊三首》。
趙翼《陔餘叢考》卷五《後漢書二》:“史遷於各紀傳後有太史公論斷一段,班書仿之,亦於各紀傳後作贊,是班之贊即遷之論也。乃范書論之後又有贊,贊之體用四字韻語,自謂體大思精,無一字虛設,以示獨辟,實則仍仿《史記》、《漢書》末卷之敘述,而分散於各紀傳之下,以滅其踵襲之跡耳。不知《史》、《漢》之敘述,篇各有引詞,所以自明作書之本意,云爲此事作某本紀,爲此事作某年表,爲此事作某世家、列傳。班書因之,又謙而改‘作’爲‘述’,亦所以明作某紀、某傳之意,故論贊之外,以此繫之於卷末,不嫌複也。范書之贊,則非爲此,但於既論之後,又將論詞排比作韻語耳,豈不辭費乎!”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頌贊篇》:“至范蔚宗《後漢書》乃以孟堅之贊爲論(無韻),而以《敘傳》中述某某第幾爲贊(四言有韻),《文選》因名之爲‘述贊’,別立一類。”
黃侃《文選平點》卷五〇《史述贊》,按云:“四言頌贊,斷宜以班氏爲宗。士衡、彥伯皆於是出。”
唐建中中試進士,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無頌題。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唐建中二年進士,以箴、論、表、贊代詩賦,此試贊之始。《中興書目》云顧雲《鳳策聯華》三卷。有《補十八學士寫真像贊》、《安西都護府重築碎葉城碑》,皆因舊事而作,亦擬題之類也。”
迨後復置博學宏詞科,則頌、贊二題皆出矣。
【疏證】 宏詞科設於唐,而以頌、贊爲博學宏詞科之試題,大抵在南宋髙宗以後。《宋史·選舉志》:“髙宗正博學宏詞科,凡十二題: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內雜出六題,分爲三場,每場體制,一古一今。”
王應麟《辭學指南》:“博學宏辭,唐制也,吏部選未滿者試文三篇(賦、詩、論) ”。“皇朝紹聖初元,取士純用經術。五月,中書言唐有辭藻宏麗、文章秀異之科,皆以衆之所難勸率學者,於是始立宏辭科。二年正月,禮部立試格十條。(章、表、賦、頌、箴、銘、誡、論、露布、檄、書、序、記。) 除詔誥赦敕不試,又再立試格九條,曰:章、表、露布、檄書、(以上用四六。) 頌、箴、銘、誡、諭、序、記,(以上依古今體,亦許用四六。) 四題分兩場,歲一試之。大觀四年五月,以立法未詳,改爲辭學兼茂科,除去檄書,增入制詔,仍以四題爲兩场。”“紹興三年,工部侍郎李擢請別立一科。七月,詔以博學宏詞爲名,凡十二體,曰:制、誥、詔、書、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古今雜出六題,分爲三场,每場一古一今,三歲一試,如舊制。”
西山云:“贊、頌,體式相似,貴乎贍麗宏肆,而有雍容俯仰、頓挫起伏之態,乃爲佳作。”
【疏證】 王應麟《辭學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 語。詳見《頌》注。
姚永樸《起鳳書院答問》:甘尚仁問:“頌與贊大體無殊,其別何在?”答曰:“《關雎序》云:‘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故《周頌》、《商頌》皆宗廟之樂章,惟《魯頌》諸篇,則美僖公之有道,後世之頌昉於此。若夫贊之爲義,《說文》云‘見也’,《易注》、《書傳》並云‘明也’,《漢書集注》云‘說也’。史家如《史記》,但於《自序》一篇論作各篇大旨,而不用韻。《漢書·敘傳》則用韻矣,而不分列各篇之末,亦不名之爲贊。其名爲贊,而列之篇末,自《後漢書》始,然亦美惡雜陳,不似頌之專主形容盛德也。自夏侯湛《東方朔畫贊》、袁宏《三國名臣序贊》乃以之仿揚子雲《趙充國頌》、陸士衡《漢髙祖功臣頌》,於是乃亦主於褒美,與頌無異矣。此二者大體相同,故《古文辭類篹》合爲一類。必欲求其別,則頌義自是宏大,凡命題之重者宜用之;贊義則較狹,凡題之稍輕者用之。此其不同處也。”
大抵贊有二體:若作散文,當祖班氏史評。
【疏證】 詳前“班孟堅《漢史》以論爲贊”注。
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緒論》:“蓋古文序、贊不分。《後漢書》之論即爲《前漢書》之贊。論、贊之用,並與序同。孔子贊《易》,乃著《繫辭》,是作序有韻,亦非無本。”又同書第十四《文章變化與文體遷訛》云:“贊之本義,原與序同。序以總括書之大綱,贊以約述傳之事實。”
若作韻語,當宗《東方朔畫像贊》。
【疏證】 夏侯湛《東方朔畫像贊》,見《文選》卷四七。
按:吳訥以散文、韻語分二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贊》序題:“其體有三:一曰雜贊,意專褒美,若諸集所載人物、文章、書畫諸贊是也。二曰哀贊,哀人之沒而述德以贊之者是也。三曰史贊,詞兼褒貶,若《史記索隱》、(案司馬貞《史記索隱》在《史記》每篇後皆附《述贊》。) 《東漢》、《晉書》諸贊是也。”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頌贊篇》:“贊文之有韻者,可分爲四:一哀贊,以蔡中郎《胡公夫人哀贊》爲準則。二像贊,李充《翰林論》云:‘圖像立而贊興。’知東漢時,此體至爲盛行。《後漢書·趙岐傳》云‘圖季札、子產、晏嬰、叔向四像居賓位,又自畫其像居主位,皆爲贊頌’,可證。《東方朔畫贊》即屬此類。三史贊,此類范蔚宗《後漢書》紀傳後之贊爲最佳。四雜贊,以上三者皆爲對人而作,至於爲一切品物作贊者,則屬此類,如郭璞《山海經圖贊》、《爾雅圖贊》,皆據圖而爲物作贊者;又有不據圖而爲物作贊者,如繁欽《硯贊》等是。”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自頌出者,後有畫像贊,所謂形容者也”。“畫像有頌,自揚雄頌趙充國始。斯則形容物類,名實相應。贊之用不專於畫像,在畫像者,乃適與頌同職,其同異之故宜定。”
《金樓子》有云:“班固碩學,尚云贊、頌相似。”詎不信然。
【疏證】 《金樓子》卷四:“班固碩學,尚云贊、頌相似;陸機鈎深,猶稱碑、賦如一。”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頌贊篇》:“贊之一體,三代時本與頌殊途,至東漢以後,界囿漸泯。考其起源,實不相謀。贊之訓詁,一明也,二助也。本義惟此而已。文之主贊明者,當推孔子作《十翼》以贊《周易》爲最古。乃知贊者,蓋將一書之旨爲文融會貫通以明之者也。及班孟堅作《漢書》,於志表紀傳之尾綴以‘贊曰’云云,皆就其前之所記,貫串首尾,加以論斷,亦與此旨弗悖。由是以推,東漢以前,贊與頌之爲二體甚明。即就形式言,頌必有韻,而贊則亦可有韻可無韻也。”又云:“推贊之本源,既別於頌體,雖後世已混淆無分,然實不能盡同。蓋頌放而贊斂;頌可略事鋪張,贊則不貴華詞。”
七體
昭明輯《文選》,其文體有曰“七”者,蓋載枚乘《七發》,繼以曹子建《七啟》、張景陽《七命》而已。
【疏證】 見《文選》卷三四、三五。李善《文選注》云:“《七發》者,說七事以啟發太子也,猶楚詞《七諫》之流。”《七諫》者,東方朔之所作也。
按: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七者,設問類也,原於‘孟子問齊宣王之大欲’。蓋周、秦諸子著書,及漢人作賦,多設爲問答之辭,而《文選》爲之別立‘七’體,謬矣。”王之績《鐵立文起》前編卷一二:“枚乘《七發》,亦偶然作,原不可定爲一體,我欲列之雜著中。自東漢、魏、晉諸人爭擬之,儼若傳記詩賦之類,必不可缺,真堪爲之噴飯也。《昭明文選》竟標曰‘七’,彼拙於文而陋於識,固不足怪。而《辨體》、《明辨》亦襲而莫知是正,何耶?”
《藝文類聚》卷五七《雜文部·七》引傅玄《七謨序》曰:“昔枚乘作《七發》,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駰、李尤、桓驎、崔琦、劉梁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七激》、《七興》、《七依》、《七疑》、《七說》、《七蠲》、《七舉》之篇,通儒大才馬季長、張平子亦引其源而廣之。馬作《七厲》,張造《七辯》,非張氏至思,比之《七激》,未爲劣也。《七釋》僉曰妙焉,吾無間矣。若《七激》、《七依》之卓轢,《七枝》、《七辯》之纒綿精巧,《七啟》之奔逸壯麗,《七釋》之精密閑理,亦近代之所希也。”又引摯虞《文章流別論》曰:“《七發》造於枚乘,借吳、楚以爲客主,先言出輿入輦蹷痿之損,深宮洞房寒暑之疾,靡漫美色宴安之毒,厚味暖服淫曜之害,宜聽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導體,蠲淹滯之累。既設此辭,以顯明去就之路,而後說以聲色逸游之樂。其說不入,乃陳聖人辯士講論之娱,而霍然疾瘳。此因膏粱之常疾以爲匡勸,雖有甚泰之辭而不沒其諷諭之義也。其流遂廣,其義遂變,率有辭人淫麗之尤矣。”
徐師曾《文體明辨·七》序題云:“按七者,文章之一體也。詞雖八首,而問對凡七,故謂之七;則七者,問對之別名,而楚詞《七諫》之流也。蓋自枚乘初撰《七發》,而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駰《七依》、崔瑗《七蘇》、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張協《七命》、陸機《七徵》、桓麟《七說》、左思《七諷》,相繼有作。然考《文選》所載,唯《七發》、《七啟》、《七命》三篇,餘皆略而弗錄。由今觀之,三篇辭旨宏麗,誠宜見采;其餘遞相摹擬,了無新意。”
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二《賦家之旁衍》:“按‘七’之爲體,彥和謂枚乘首製,實齋謂肇自孟子之問齊王,近世章太炎獨以爲解散《大招》、《招魂》之體而成。今核其實,文體孳乳,必於其類近。孟子問齊王之文,意雖近似,而文制相遠。《大招》、《招魂》,歷陳宮室、食飲、女樂、雜伎、遊獵之事,與《七發》體類最近,特枚乘演爲七事,散著短章耳。今從太炎說。”
按:王兆芳《文章釋》謂七體“源出《管子·七臣七主》篇”。此說又與諸家不同。
《容齋隨筆》云:“枚生《七發》,創意造端,麗旨腴辭,固爲可喜。後之繼者,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駰《七依》、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張協《七命》、陸機《七徵》之類,規仿太切,了無新意。及唐柳子厚作《晉問》,雖用其體,而超然別立機杼,漢、晉之間沿襲之弊一洗矣。”
【疏證】 《容齋隨筆》卷七《七發》。
《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二《賦家之旁衍》:“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駰《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指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於宏壯;仲宣《七釋》,致辨於事理。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餘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駮,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髙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髓,豔詞洞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雲所謂先騁鄭聲,曲終而奏雅者也。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羣,而意實卓爾矣。”
錢鍾書《管錐編》第三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二〇》:“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一《詩教》下痛詆昭明《文選》體例之謬,有曰:‘《七林》之文皆設問也;今以枚生發問有七,而遂標爲《七》,則《九歌》、《九章》、《九辯》亦可標爲《九》乎?’其言是也,然歸咎昭明則過矣。昭明承前人舊稱耳,名之不正,非自彼始。《隋書·經籍志》四有謝靈運所集《七集》一〇卷、又卞景所集《七林》一三卷,書亡今不可稽,然顧名思義,足見昭明乃從眾而非杜撰。《隋書·許善心傳》記其‘仿阮孝緒《七錄》,更製《七林》’,則明言是‘秘藏圖籍’之‘部錄’,非《七》體文之總集也。《全晉文》卷四六傅玄《七謨·序》始歷數諸作,不足二十家;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七謂自枚乘創體,唐前作《七》者可考見四十家,唐後不勝舉。竊謂尚有名不標《七》,如華鎮《雲溪居士集》卷一《感春賦》、夏完淳《夏考功集》卷二《燕問》、汪士鐸《梅村先生集》卷一《瀛洲賦》等,而實屬《七》林者,更難燭照數計。洪邁《容齋隨筆》卷四謂繼枚乘而作此體諸篇‘規放太切,了無新意,柳子厚《晉問》用其體,而超然獨立機杼’。《晉問》於《七》,洵所謂‘文成破體’,洪氏倘及見其家亮吉《卷施閣文》乙集卷二之《七招》,當許其擬議變化,一篇跳出耳。”
竊嘗考對偶句語,六經所不廢。七體雖尚駢儷,然遣辭變化,與連珠全篇四六不同。自柳子後,作者鮮聞。
【疏證】 柳宗元之作,指《容齋隨筆》所論之《晉問》。連珠四六,參“連珠”體注。
迨元袁伯長之《七觀》,洪武宋、王二老之《志釋》、《文訓》,其富麗固無讓於前人;至其論議,又豈《七發》之可比焉。讀者宜有以得之。
【疏證】 袁桷《七觀》,載《清容居士集》卷二。宋濂《志釋》,載《宋文憲公集》卷二六。王褘《文訓》,載《王忠文公集》卷一九。
問對
問對體者,載昔人一時問答之辭,或設客難,以著其意者也。
【疏證】 《文心雕龍·雜文篇》:“自對問以後,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爲《客難》,託古慰志,疎而有辨。揚雄《解嘲》,雜以諧謔,回環自釋,頗亦爲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駰《達旨》,吐典言之裁。張衡《應間》,密而兼雅;崔寔《客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奧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髙者也。至於陳思《客問》,辭髙而理疎;庾敳《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衆,無所取裁矣。原茲文之設,乃發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徐師曾《文體明辨·問對》序題云:“按問對者,文人假設之辭也。其名既殊,其實復異。故名實皆問者,屈平《天問》、江淹《邃古篇》之類是也。名問而實對者,柳宗元《晉問》之類是也。其他曰難,曰諭,曰答,曰應,又有不同,皆問對之類也。古者君臣朋友口相問對,其詞詳見於《左傳》、《史》、《漢》諸書。後人仿之,乃設詞以見志,於是有問對之文;而反覆縱橫,真可以舒憤鬱而通意慮,蓋文之不可闕者也。”
按:王之績《鐵立文起》卷四:“問之名,始見於《戴記》之《哀公問》、《曾子問》。”
《文選》所錄宋玉之於楚王,相如之於蜀父老,是所謂問對之辭。
【疏證】 “宋玉之於楚王”,見宋玉《風賦》(《文選》卷一三),云:“楚襄王游於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髙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爲寡人之風,豈有説乎?’”云云。
“相如之於蜀父老”,見司馬相如《難蜀父老》(《文選》卷四四)。李善注云:“《漢書》曰:武帝時,相如使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爲國用,大臣亦以爲然。相如業已建之,不敢諫,乃著書,假蜀父老爲辭,而己以語難之,以諷天子,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意焉。”
至若《答客難》、《解嘲》、《賓戲》等作,則皆設辭以自慰者焉。
【疏證】 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並在《文選》卷四五“設論”類。“設辭以自慰”,亦即設“客難”或“問答”“以著其意”也。
洪氏景盧云:“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傑出;揚雄擬爲《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於班固之《賓戲》、張衡之《應問》,則屋下架屋,章摹句寫,讀之令人可厭。迨韓退之《進學解》出,則所謂‘青出於藍而青於藍’矣。”景盧所云,學者亦所當知。
【疏證】 《容齋隨筆》卷七《七發》:“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傑出;揚雄擬之爲《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於崔駰《達旨》、班固《賓戲》、張衡《應間》,皆屋下架屋,章摹句寫,其病與《七林》同。及韓退之《進學解》出,於是一洗矣。”
《後漢書·張衡傳》:“順帝初,再轉,復爲太史令。衡不慕當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自去史職,五載復還,乃設客問,作《應間》以見其志,云:有間余者曰:蓋聞前哲首務,務於下學上達,佐國理民,有云爲也。朝有所聞,則夕行之。立功立事,式昭德音。是故伊尹思使君爲堯舜,而民處唐虞,彼豈虛言而已哉,必旌厥素爾。咎單、巫咸,實守王家,申伯、樊仲,實幹周邦,服衮而朝,介圭作瑞。厥跡不朽,垂烈後昆,不亦丕歟!且學非以要利,而富貴萃之。貴以行令,富以施惠,惠施令行,故《易》稱以‘大業’。質以文美,實由華興,器賴雕飾爲好,人以輿服爲榮。吾子性德體道,篤信安仁,約己博藝,無堅不鑽,以思世路,斯何遠矣!曩滯日官,今又原之。雖老氏曲全,進道若退。然行亦以需。必也學非所用,術有所仰,故臨川將濟,而舟檝不存焉。徒經思天衢,內昭獨智,固合理民之式也?故嘗見謗於鄙儒,深厲淺揭,隨時爲義,曾何貪於支離,而習其孤技邪?參輪可使自轉,木雕猶能獨飛,已垂翅而還故棲,盍亦調其機而銛諸?昔有文王,自求多福。人生在勤,不索何獲。曷若卑體屈己,美言以相剋?鳴於喬木,乃金聲而玉振之。用後勳,雪前吝,婞佷不柔,以意誰靳也。應之曰:是何觀同而見異也?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禄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是故藝可學,而行可力也。天爵髙懸,得之在命,或不速而自懷,或羨旃而不臻,求之無益,故智者偭而不思。阽身以徼幸,固貪夫之所爲,未得而豫喪也。枉尺直尋,議者譏之,盈欲虧志,孰云非羞?於心有猜,則簋飱饌餔猶不屑餐,旌瞀以之。意之無疑,則兼金盈百而不嫌辭,孟軻以之。士或解裋褐而襲黼黻,或委臿築而據文軒者,度德拜爵,量績受禄也。輸力致庸,受必有階。渾元初基,靈軌未紀,吉凶紛錯,人用朣朦。黄帝爲斯深慘。有風后者,是焉亮之,察三辰於上,跡禍福乎下,經緯曆數,然後天步有常,則風后之爲也。當少昊清陽之末,實或亂德,人神雜擾,不可方物,重黎又相顓頊而申理之,日月即次,則重黎之爲也。人各有能,因藝受任,鳥師別名,四叔三正,官無二業,事不並濟。晝長則宵短,日南則景北。天且不堪兼,況以人該之。夫玄龍迎夏則陵雲而奮鱗,樂時也;涉冬則淈泥而潛蟠,避害也。公旦道行,故制典禮以尹天下,懼教誨之不從,有人之不理。仲尼不遇,故論《六經》以俟來辟,恥一物之不知,有事之無範。所考不齊,如何可一?夫戰國交爭,戎車競驅,君若綴旒,人無所麗。燭武縣縋而秦伯退師,魯仲係箭而聊城弛柝。從往則合,横來則離,安危無常,要在說夫。咸以得人爲梟,失士爲尤。故樊噲披帷,入見髙祖;髙祖踞洗,以對酈生。當此之會,乃黿鳴而鼈應也。故能同心戮力,勤恤人隱,奄受區夏,遂定帝位,皆謀臣之由也。故一介之策,各有攸建,子長諜之,爛然有第。夫女魃北而應龍翔,洪鼎聲而軍容息;溽暑至而鶉火棲,寒冰沍而黿鼉蟄。今也皇澤宣洽,海外混同,萬方億醜,並質共劑,若修成之不暇,尚何功之可立!立事有三,言爲下列。下列且不可庶矣,奚冀其二哉!於茲縉紳如雲,儒士成林,及津者風攄,失塗者幽僻,遭遇難要,趨偶爲幸。世易俗異,事勢舛殊,不能通其變而一度以揆之,斯契船而求劍,守株而伺兔也。冒愧逞願,必無仁以繼之,有道者所不履也。越王勾踐事此,故厥緒不永。捷徑邪至,我不忍以投步;干進茍容,我不忍以歙肩。雖有犀舟勁檝,猶人涉卬否,有須者也。姑亦奉順敦篤,守以忠信,得之不休,不獲不吝。不見是而不惽,居下位而不憂,允上德之常服焉。方將師天老而友地典,與之乎髙睨而大談,孔甲且不足慕,焉稱殷彭及周聃!與世殊技,固孤是求。子憂朱泙曼之無所用,吾恨輪扁之無所教也。子覩木雕獨飛,愍我垂翅故棲,吾感去蛙附鴟,悲爾先笑而後號也。斐豹以斃督燔書,禮至以掖國作銘;弦髙以牛餼退敵,墨翟以縈帶全城;貫髙以端辭顯義,蘇武以秃節效貞;蒲且以飛矰逞巧,詹何以沈鈎致精;奕秋以碁局取譽,王豹以清謳流聲。僕進不能參名於二立,退又不能羣彼數子。愍《三墳》之既頽,惜《八索》之不理。庶前訓之可鑽,聊朝隱乎柱史。且韞櫝以待價,踵顏氏以行止。曾不慊夫晉、楚,敢告誠於知己。”
《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一二《進學解》解題,樊汝霖曰:“《進學解》出於東方朔《客難》、揚雄《解嘲》,而公過之。孫樵所謂韓文公以《進學解》窮者,此也。補注:孫樵《又與王霖書》曰:‘玉川子《月蝕》詩,韓吏部《進學解》,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鞚勒,騎生馬,急不得暇,莫不捉搦。”韓醇曰:“據本傳云:再爲國子博士,既才髙,數黜官,又下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執政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元和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也。”
按:柳宗元亦有問對之文。《柳河東集》卷一四《對》,有《設漁者對智伯》、《愚溪對》、《對賀者》、《杜兼對》、《天對》;卷一五《問答》,有《晉問》、《答問》、《起廢答》。
傳
太史公創《史記》列傳,蓋以載一人之事,而爲體亦多不同。
【疏證】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傳之爲誼,取乎傳示。溯其權輿,事屬於經。微言絕,大義乖,或取簡畢,或授口耳,緣文起義,爰名爲傳,如《左氏春秋》、子夏《喪服》是也,實齋言之詳矣。自司馬遷作《史記》,創爲列傳,事始移之於史。厥後史家,咸遵軌轍,正史所載,充乎宬府,篇帙之富,莫殫莫究。”
《史記》列傳爲體之不同,若王褘《考定伯夷傳》嘗辯之云:“太史公《伯夷傳》,自漢以來,論者莫不稱其文章之奇偉,萬喙一辭,無異議者。以予論之,則有不然。遷作《史記》,體制最正,其列傳之體,必首著名氏、鄉里、世系,繼序行能功烈之始終,而其末論斷之辭,則別稱‘太史公曰’云云,以補所未備之事,發所不盡之意。觀乎老莊、管晏、申韓、孫吳等《傳》,爲體皆然,獨《伯夷傳》首述‘載籍博考’等語,次述太史公曰‘余登箕山’等語,乃始及夷齊之事,而遂以‘天道無親’等語終之。辭意不倫,體制亦舛,意者必有錯簡,而後世承訛襲謬,不以爲非也。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不過隨文生意,曲爲注解,予竊病之。”(《王忠文公集》卷二一)
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下》:“《伯夷列傳》,乃七十篇之序例,非專爲伯夷傳也。《屈賈列傳》,所以惡絳、灌之讒,其敘屈之文,非爲屈氏表忠,乃弔賈之賦也。《倉公》錄其醫案,《貨殖》兼書物產,《龜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爲一人具始末也。《張耳陳餘》,因此可以見彼耳。《孟子荀卿》,總括遊士著書耳。名姓標題,往往不拘義例,僅取篇題。譬如《關雎》、《鹿鳴》所指乃在嘉賓淑女,而或且譏其位置不倫(如孟子與三鄒子)。或又摘其重複失檢(如子貢已在《弟子傳》,又見於《貨殖》)。不知古人著書之旨,而轉以後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變通,亦知遷書體圓而用神,猶有《尚書》之遺者乎?”
迨前後兩《漢書》、三國、晉、唐諸史,則第相祖襲而已。
【疏證】 《史記》作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凡一百三十篇。《伯夷列傳》,司馬貞《索隱》:“列傳者,謂敘列人臣事跡,令可傳於後世,故曰列傳。”張守節《正義》:“其人行跡可序列,故曰列傳。”
厥後世之學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德之事,慮其湮沒弗白,或事跡雖微而卓然可爲法戒者,因爲立傳,以垂於世,此小傳、家傳、外傳之例也。
【疏證】 小傳如樓昉《中興小傳》一百篇,在《宋史·藝文志》別史類。李商隱《李長吉小傳》五卷,在《宋史·藝文志》傳記類。若《李師師小傳》(見張端義《貴耳集》)則衍爲小說家言矣。
家傳之體,唐前尚不多見。惟《桓氏家傳》、《荀氏家傳》、《裴氏家傳》諸種而已。至唐始多,若《舊唐書·經籍志》著錄“家傳”有《褚氏家傳》、《殷氏家傳》、《邵氏家傳》、《韋氏家傳》、《王氏家傳》、《江氏家傳》、《暨氏家傳》、《虞氏家傳》、《曹氏家傳》、《荀氏家傳》、《庾氏家傳》、《爾朱氏家傳》、《何妥家傳》、《令狐家傳》、《裴若弼家傳》、《燉煌張氏家傳》等。並在雜譜牒類。
外傳如李翰《張中丞外傳》一卷、樂史《唐滕王外傳》一卷,又《李白外傳》一卷(並見《宋史·藝文志》傳記類) ,蓋源於《韓詩外傳》、《春秋外傳》。然外傳則未必儘是忠孝才德、可爲法戒之事,如《趙飛燕外傳》、《髙力士外傳》、《楊妃外傳》之類,則汎濫敷衍而爲稗官也。
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九《古人不爲人立傳》:“列傳之名,始於太史公,蓋史體也。不當作史之職,無爲人立傳者,故有碑,有志,有狀,而無傳。梁任昉《文章緣起》言傳始於東方朔作《非有先生傳》,是以寓言而謂之傳。《韓文公集》中傳三篇:《太學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穎》。(又有《下邳侯革華傳》,是偽作。) 《柳子厚集》中傳六篇:《宋清》、《郭槖駝》、《童區寄》、《梓人》、《李赤》、《蝜蝂》。《何蕃》僅采其一事而謂之傳,王承福之輩皆微者而謂之傳,《毛穎》、《李赤》、《蝜蝂》則戲耳而謂之傳,蓋比於稗官之屬耳。若段太尉,則不曰傳,曰逸事狀。子厚之不敢傳段太尉,以不當史任也。自宋以後,乃有爲人立傳者,侵史官之職矣。《太平御覽書目》列古人別傳數十種,謂之別傳,所以別於史家。”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七《答沈東甫徵君文體雜問》:“考之於古,立傳之例有六,其一則‘史傳’是也。‘史傳’之外有‘家傳’,《隋書·經籍志》中所列六朝人‘家傳’之目,則‘八家’以前多有之,蓋或上之史館,或存之家乘者也。又有特傳,蓋不出於其家之請而自爲之,如歐公之《桑懌》,南豐之《徐復》、《洪渥》是也。又有‘別傳’,則或其事爲正史所未盡,如《太平御覽》所列古人別傳之類;或舉人一節以見其全體,如韓公於《何蕃》,東坡於《陳慥》是也。又其次始爲寄託之傳,如韓公《圬者》,柳州《梓人》、《種樹》之類是也。又其次爲遊戲之傳,如韓公之《毛穎》是也”。“若明吳江徐氏辨文體(按指《文體明辨》) ,即以歐、曾所作桑、洪等傳爲家傳,又非也。”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曰小傳,猶《喪服》之有《小記》也。曰外傳,猶《韓詩》之有《外傳》也。曰家傳,劉知幾所謂‘紀其先烈,貽厥後來,揚雄《家牒》,殷敬《世傳》’之流也。曰別傳,劉知幾所謂‘賢士貞女,類聚區分’,劉向《列女》,梁鴻《逸民》之流也。既可並行,亦資采擇。茲定其類別,曰功烈,曰治行,曰文學,曰髙行,曰義俠,曰貞節,其《圬者》、《種樹》之流,則曰雜傳。”
吳曾祺《文體芻言》“家傳”條:“自秦、漢以來,不爲史家而爲人作傳者極少,至家傳則絕無之。後乃見於《唐書·藝文志》。宋、元以後,始多此體。國朝則仿而爲者愈眾。”“小傳”條:“偶見於《李義山文集》,前此無可考。今人編輯詩文,於作者姓名之下,略述其里居官閥,亦謂之小傳。”“別傳”條:“別傳之作,多因其人已有傳,別舉一二事以補其佚。”“外傳”條:“外傳之體,與別傳略同。小說家多有此種文字,如《飛燕外傳》、《太真外傳》是也,更有謂之內傳者,名殊而實相似。”
按:又有別傳一體。王兆芳《文章釋》:“別傳者,別,分也,傳文分別於正傳之外,與之異處也。主於續事正傳,搜遺重錄。源出漢《東方朔別傳》,流有後世別傳甚多。”又有自傳一體。王若虛《文辨》卷四:“古人或自作傳,大抵姑以託興云爾。如《五柳》、《醉吟》、《六一》之類可也。子由著《潁濱遺老傳》,歷述平生出處言行之詳,且詆訾衆人之短以自見,始終萬數千言,可謂好名而不知體矣。既乃破之以空相之說,而以爲不必存,蓋亦自覺其失也歟。”
西山云:“史遷作《孟荀傳》,不正言二子,而旁及諸子。此體之變,可以爲法。”
【疏證】 真德秀《文章正宗》卷二〇《敘事·孟子荀卿列傳》末評云:“《孟荀傳》,不正言二子,乃旁及於諸子。此亦變體也,故錄焉。”
《步里客談》又云:“范史《黄憲傳》,蓋無事跡,直以語言模寫其形容體段,此爲最妙。”
【疏證】 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下:“范蔚宗《黄憲傳》最佳。憲初無事迹,蔚宗直以語言模寫叔度形容體段,使後人見之。此最妙處。其他傳即馮衍、馬援勝。蓋得二人文字照映,便覺此傳不同。以此知班固前書之不可及者,亦得太史公、司馬相如、賈誼、董仲舒、晁錯、劉向諸人文字作底草爾。”
《後漢書·黃憲傳》:“黃憲字叔度,汝南慎陽人也。世貧賤,父爲牛醫。潁川荀淑至慎陽,遇憲於逆旅,時年十四,淑竦然異之,揖與語,移日不能去。謂憲曰:‘子,吾之師表也。’既而前至袁閎所,未及勞問,逆曰:‘子國有顏子,寧識之乎?’閎曰:‘見吾叔度邪?’是時,同郡戴良才髙倨傲,而見憲未嘗不正容,及歸,罔然若有失也。其母問曰:‘汝復從牛醫兒來邪?’對曰:‘良不見叔度,不自以爲不及;既覩其人,則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固難得而測矣。’同郡陳蕃、周舉常相謂曰:‘時月之間不見黄生,則鄙吝之萌復存乎心。’及蕃爲三公,臨朝歎曰:‘叔度若在,吾不敢先佩印綬矣。’太守王龔在郡,禮進賢達,多所降致,卒不能屈憲。郭林宗少游汝南,先過袁閎,不宿而退,進往從憲,累日方還。或以問林宗,林宗曰:‘奉髙之器,譬諸汎濫,雖清而易挹。叔度汪汪若千頃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憲初舉孝廉,又辟公府,友人勸其仕,憲亦不拒之,暫到京師而還,竟無所就。年四十八終,天下號曰‘徵君’。論曰:黃憲言論風旨,無所傳聞,然士君子見之者,靡不服深遠,去玼吝。將以道周性全,無德而稱乎?余曾祖穆侯,以爲憲隤然其處順,淵乎其似道,淺深莫臻其分,清濁未議其方,若及門於孔氏,其殆庶乎!故嘗著論云。”
繇是觀之,傳之行迹,固繫其人;至於辭之善否,則又繫之於作者也。若退之《毛穎傳》,迂齋謂以文滑稽,而又變體之變者乎?
【疏證】 樓昉字暘叔,號迂齋,所著《崇古文訣》卷一〇評韓愈《毛穎傳》曰:“筆事收拾得盡善,將無作有,所謂以文滑稽者。贊尤髙古,是學《史記》文字。”
按: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髙,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張相《古今文綜評文》:“自昌黎爲《革華》、《毛穎》諸傳,後世儒士,非譏其累體,即誚其褻史。然彥昇《文章緣起》謂傳始於東方朔《非有先生傳》,則知滑稽之作,由來已久。”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傳狀類者,雖原於史氏,而義不同。劉先生云:‘古之爲達官名人傳者,史官職之。文士作傳,凡爲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其人既稍顯,即不當爲之傳,爲之行狀上史氏而已。’余謂先生之言是也。雖然,古之國史立傳,不甚拘品位,所紀事尤詳,又《實錄》書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賢否。今《實錄》不紀臣下之事,史館凡仕非賜諡及死事者,不得爲傳。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賜諡。然則史之傳者,亦無幾矣。余錄古傳狀之文,並紀茲義,使後之文士得擇之。昌黎《毛穎傳》,嬉戲之文,其體傳也,故亦附焉。”
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五《傳記》:“宋人編輯《文苑》,類例固有未盡,然非僉人所能知也。即傳體之所采,蓋有排麗如碑志者(庾信《丘乃敦崇傳》之類) ;自述非正體者(《陸文學自傳》之類) ;立言有寄託者(《王承福傳》之類) ;借名存諷刺者(《宋清傳》之類) ;投贈類序引者(《强居士傳》之類) ;俳諧爲遊戲者(《毛穎傳》之類) ,亦次於諸正傳中。不如李漢集韓氏文,以《何蕃傳》入雜著,以《毛穎傳》入雜文,義例乃皎然矣。”
行狀
按行狀者,門生故舊狀死者行業上於史官,或求銘志於作者之辭也。
【疏證】 《文心雕龍·書記篇》:“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諡,並有行狀,狀之大者也。”
徐師曾《文體明辨·行狀》序題云:“蓋具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之詳,或牒考功太常使議諡,或牒史館請編錄,或上作者乞墓志碑表之類,皆用之。而其文多出於門生故吏親舊之手,以謂非此輩不能知也。其逸事狀,則但錄其逸者,其所已載不必詳焉,乃狀之變體也。”
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九《志狀不可妄作》:“志狀在文章家,爲史之流,上之史官,傳之後人,爲史之本。史以記事,亦以載言,故不讀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曹署之位者,不悉一朝之掌故,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監司守令之位者,不悉一方之地形土俗、因革利病,不可以作。今之人未通乎此,而妄爲人作志,史家又不考而承用之,是以牴牾不合。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其謂是與!”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七《答沈東甫徵君文體雜問》:“魏、晉人所著先賢行狀,是傳類耳。其後唐人則有太史之狀以上國史,有太常之狀以請諡,有求碑志之狀,原非金石文字也。然《尹河南集》自十二卷以下,首狀,次碑,次表,次碣,次述,次志,竟以狀述雜碑版中。初嘗疑其例之未合,其後乃知古人之爲狀與述者,雖不盡刻石,而石刻亦有之。《輿地碑記目》:廬州有《唐旌表萬敬儒孝行狀碑》,化州譙國夫人洗氏廟有《行狀碑》。故潘蒼崖《金石例》多本昌黎,而亦以行狀入金石,乃知行狀固屬碑版文字之一,而髙僧尤多以行述刻碑,或直謂之墓狀。”
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狀者,詳敘死者生平、言行、氏族等,令人閱之,如見死者之狀貌,故謂之狀。或牒考功太常,使之議諡;或牒史館,請爲編錄;或上作者,乞墓志碑表之類,皆上以狀,詳具事實,以有所請求,故曰狀。體取比事,不取屬辭。《文選》所載行狀,其辭多儷,後世不用其體。韓、柳所爲,世多因之,此行狀也。又有事狀,據事實以上聞者也。又有逸事狀,但傳逸事,乃狀之變體。”
《文章緣起》云:始自“漢丞相倉曹傅胡幹作《楊原伯行狀》”。
【疏證】 此句于北山校《文章辨體序說》云:“按底本及據校各本均作‘漢丞相倉曹傅胡幹作《楊原伯行狀》’。‘傅’字似不應連上讀,若作‘傅胡幹’,又不類人名,疑有誤。考《文章緣起》本文、《學海類編》、《叢書集成》本並與此同,惟‘原’作‘元’;《夷門廣牘》本‘胡’作‘朝’。漢代人名鮮作三字者,義亦未安。嚴輯《全後漢文》卷八十一收有傅幹作品,並云:傅幹,字彥休,終丞相倉曹屬。意者‘傅胡幹’或即‘傅幹’之誤,‘胡’字疑衍。姑酌改。”天順、嘉靖二本同,今仍舊不改。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二《行狀》:“自唐以來,未爲墓志銘,必先爲行狀,蓋南朝以來已有之。按梁江淹爲《宋建太妃周氏行狀》,任昉、沈約、裴子野皆有行狀。”
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二《行狀》:“裴松之《三國志注》引用先賢行狀最多,則漢末已有之,並不自六朝始也。”
然徒有其名而亡其辭。蕭氏《文選》唯載任彥昇所作《齊竟陵王行狀》一篇,而辭多矯誕,識者病之。
【疏證】 《文選》卷六〇《齊竟陵文宣王行狀》。任昉字彥昇。
李匡乂《資暇集》卷上:“梁代任昉襃竟陵王《行狀》云:‘淮南取貴於食時,陳思見稱於七步。’雖梁人襃王固無忌諱,然欠審爾。”章太炎《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行狀一項,《文選》錄任彥昇《竟陵文宣王行狀》一篇,體裁與後世所作不類。原行狀之體,本與傳同,而當時所作,文多質少,語率含渾。(行狀上之尚書,考功司據以擬諡,李翱以爲今之行狀,文過其質,不可爲據,始變文爲質,不加藻飾。)”
今采韓、柳所作,載爲楷式云。
【疏證】 《文章辨體》卷四五錄韓愈《太傅董公行狀》、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二篇。
黃宗羲《金石要例·行狀》:“行狀爲議諡而作,與求志而作者,其體稍異。爲諡者,須將諡法配之,可不書婚娶子姓,柳州狀段太尉、狀柳渾是也;爲求文者,昌黎之狀馬韓、柳州之狀陳京、白香山之狀祖父是也。”
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九《齊竟陵文宣王行狀》:“碑版行狀之文,自蔡中郎以來,皆華而無實。唐梁肅、李華、獨孤及、權德輿輩,欲變而未能。至昌黎而始一洗其習,劉又稱爲諛墓,特一時相謔之言,細讀諸碑志,此言非實也。”
諡法
《周禮》:“大史,喪事考焉,小喪賜諡。”疏云:“小喪,卿大夫也。卿大夫諡,君親制之,使大史往賜之。至遣之日,小史往爲讀之。”
【疏證】 《周禮·春官·大史》。賈公彥《疏》:“注:‘小喪卿大夫也。’釋曰:大史雖賜之諡,不讀,使小史讀之,故《小史職》云‘卿大夫之喪,賜諡讀誄’。彼注云:‘其讀誄,亦以大史賜諡爲節,事相成。’其卿大夫將作諡之時,其子請於君,君親爲之制諡。諡成,使大史將往賜之,小史至遣之日,往爲讀之。”(《周禮注疏》卷二六)
又按《禮記》曰:“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諡,周道也。”
【疏證】 見《禮記·檀弓》。
劉敞《續諡法》:“古者,生無字,死無諡。生無字,故名而不諱;死無諡,故上下同之。及至於周,幼而名,冠而字,死而諡。字者,所以貴其名也。諡者,所以成其德也。”(《宋文鑑》卷一二六《雜著》類)
是則賜諡之制,實始於周焉。《崇文總目》載《周公諡法》一卷,又有《春秋諡法》、《廣諡》等書,然皆漢、魏以來儒者取古人諡號增輯而爲之也。
【疏證】 《崇文總目·禮類》有《春秋諡法》一卷、《周公諡法》一卷、《諡例》十卷、《諡法》十卷、《諡法》四卷、《續古今諡法》十四卷。
《遂初堂書目》有《六家諡法》、《王彥威續諡法》。《通志·藝文略》錄諡法十一部:《周公諡法》一卷、《春秋諡法》一卷、《諡法》三卷、《諡例》十卷、《魏晉諡議》十三卷、《諡法》五卷、《續今古諡法》十四卷、《君臣諡議》一卷、《諡議》五卷、《汝南君諡議》二卷、《諱行錄》一卷。《宋史·藝文志》有《周公諡法》一卷、沈約《諡法》十卷、賀琛《諡法》三卷、王彥威《續古今諡法》十四卷、《春秋諡法》一卷、《諡法》三卷、《六家諡法》二十卷、蘇洵《嘉祐諡法》三卷、《皇祐諡錄》二十卷、蔡攸《政和修定諡法》八十卷、鄭樵《諡法》三卷。
宋仁宗朝,眉山蘇洵嘗奉詔編定,乃取世傳《周公諡法》以下諸書,定爲三卷,總一百六十八諡。
【疏證】 蘇洵《諡法》四卷,《四庫全書總目》卷八提要云:“自《周公諡法》以後,歷代言諡者有劉熙、來奧、沈約、賀琛、王彥威、蘇冕、扈蒙之書,然皆雜糅附益,不爲典要。至洵奉詔編定六家諡法,乃取《周公》、《春秋》、《廣諡》及諸家之本,刪訂考證,以成是書。凡所取一百六十八諡,三百十一條,新改者二十三條,新補者十七條,別有七去八類,於舊文所有者刊削甚多。其間如堯、舜、禹、湯、桀、紂,乃古帝王之名,並非諡號,而沿襲前訛,概行載入,亦不免疎失。然較之諸家,義例要爲嚴整。後鄭樵《通志·諡略》大都因此書而增補之。且稱其斷然有所去取,善惡有一定之論,實前人所不及。蓋其斟酌損益,審定字義,皆確有根據,故爲禮家所宗。雖其中間收僻字,今或不能盡見諸施行,而歷代相傳之舊典,猶可以備參考焉。曾鞏作洵墓志,載此書作三卷,而此本實四卷,殆後人所分析歟。”按《宋史》本傳、《宋史·藝文志》並作三卷。
至孝宗淳熙中,夾漈鄭樵復本蘇氏書增損定爲上、中、下三等,通二百一十諡,爲書以進。
【疏證】 鄭樵《通志》卷四六《諡略·序論第一》:“古無諡,諡起於周人。羲皇之前,名是,氏亦是,號亦是。至神農氏則有炎帝之號,軒轅氏則有黄帝之號。二帝之號雖殊,名氏則一焉。堯曰陶唐,舜曰有虞,禹曰夏后,湯曰殷商,則氏已異於名。堯曰放勳,舜曰重華,禹曰文命,湯曰武王,則號已異於氏。然是時有名號之別者,不過開基之祖耳。夏自啟,商自太甲,皆一名而生死通稱。若其曰祖、曰宗,爲中、爲髙,則又不可常也。以諱事神者,周道也。周人卒哭而諱,將葬而諡,有諱則有諡,無諱則諡不立。蓋名不可名已,則後王之語前王,後代之及前代,所以爲昭穆之次者,將何以別哉?生有名,死有諡,名乃生者之辨,諡乃死者之辨,初不爲善惡也。以諡易名,名尚不敢稱,况可加之以惡乎?非臣子之所安也。嗚呼!《春秋》紀實事,而褒貶之說行;《諡法》別昭穆,而美刺之說行。當其時已紛紜矣,後之人何獨不然。臣恐褒貶之說不已,則《春秋》或幾乎息矣,於是作《春秋考》、《春秋傳》。又恐美刺之說不已,則周公之意其亡矣夫,於是作《諡法》,使百代之下爲人臣、爲人子者,知尊君嚴父、奉亡如存,不敢以輕重之意行乎其間,以傷名教者也。”
《序論第二》:“天下有難行之道,雖曰古有是道,而後世終不可行者,非古有是道也,後之人設是道以實之耳。豈有可行於古而不可行於今之道乎?若曰臣子可以議君父之得失,使有德則諡善,無德則諡惡,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生於己,名生於人,此眞不可行之道也。自非伐無道,誅有罪,收其鯨鯢,以爲京觀,則安得有惡諡之稱乎!臣以爲立諡之意本爲昭穆,命諡之義取於尊隆。且生有惡,死無惡者,人之情也;生可簡,死不可簡者,禮之事也;生雖侯伯,死必稱公,生不踰等,死必加等,先王之通制也。豈有稱生之號有隆,而命死之名有虧乎?諡亦有惡,惡諡非所以加君父也。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歿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不若是,是不當於人心。子議父,臣議君,秦人之所厭而削之也。今先儒之所爲諡者,正秦人之論耳,不合乎古道。”
《序論第三》:“按諡法,惡諡莫如‘桀’、‘紂’,其次莫如‘桓’、‘靈’,其次莫如‘幽’、‘厲’,此古今之所聞也。以臣所見皆不然,桀、紂是名耳,非諡也。名者,生之所命而非死之所加也。當夏之季,當殷之興,則未有諡,桀非諡也。當殷之季,當周之興,雖有諡法,然得諡爲榮,不得諡爲辱,名之以紂,辱莫大焉。桀之所名者取於木,猶髙柴、公孫枝之所取云耳,豈有賤人多殺之名而可以爲名乎?紂之所名者取於絲,猶臧紇、南宮縚之所取云耳,豈有殘義損善之名而可以爲名乎?是名也,非己之所更,即父兄之所命也,安得有是義乎?‘桓’於經典並無惡義,如‘公執桓圭’,桓乃珪璋之首稱,如‘桓桓武王’,桓乃果毅之盛德。齊之桓公,用能覇業,周之桓王,元無累行,安得‘桓’爲惡名乎?‘靈’者神聖之異名。周之東也,王綱不振,四方解體,迨乎靈王,周道始昌,諸侯服從。故《傳》曰:‘惟有髭王,甚神聖。’以其生有神聖之德,死則諡之以‘靈’,是爲名實允當。其曰‘請爲“靈”若“厲”’者,荆蠻不根之論也,安得‘靈’爲惡名乎?‘幽’者隱之並名也,周幽王喪於犬戎之禍,魯隱公卒於羽父之難,皆臣子所不忍言,故以‘幽’、‘隱’命之,痛惻之甚也,豈有擁遏不通之義乎?《語》曰:‘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厲’與‘安’並德,故於‘厲’言‘而’,‘猛’則異於是,故於‘猛’言‘不’。‘厲’非惡也,豈有暴虐無親之義乎?厲王過矣,使厲王而有暴虐無親之名,則宣王不得爲孝子。幽王過矣,使幽王而受擁遏不通之責,則晉文侯、鄭武公不得爲良臣。成周之法,初無惡諡,諡之有惡者,後人之所立也,由有美刺之說行,然後人立惡諡。”
《序論第四》:“諡之有善惡者,即文而見,不即說而見。且曰戾曰刺,豈不見其有凶德,何必以不悔前過然後爲‘戾’,暴慢無親然後爲‘刺’乎?一戾不足其說,又益之以戾,一刺不足其說,又益之以刺,非古之道也。曰蕩曰荒,豈不見其有淫行,何必好內遠禮然後爲‘蕩’,縱樂無度然後爲‘荒’乎?一蕩不足其說,又益之以蕩,一荒不足其說,又益之以荒,非古之道也。諡之善惡,可即一文以見義,一文不得而盡者,即複文以見義;複文不足以盡者,又從而加之。如衛之公孫枝,是爲貞惠文子,亦古之道,何必爲之說以釋之乎?釋之之言既多,又非載籍之常義,學者而盡欲以善惡之義通之;其有名實相違而義不可通者,則必迂其說,曲而通之也。‘桀’、‘紂’初非惡名,‘桓’、‘靈’亦非惡諡,由其君而衆惡所集,使名與諡不能主也。人聞其名,見其諡,則翕然以爲惡矣。且愛人愛其人之烏,惡人惡其人之狗,烏、狗何與於善惡?但隨人好惡所生矣。是以君子惡居下流,故名之曰‘幽’、‘厲’。”
《序論第五》:“法之爲諡者,取一文耳,非有說也。諡法行而其說紛紛,成書見於世者,有《周公諡法》,有《春秋諡法》,有《廣諡》,有《今文尚書》,有《大戴記》,有《世本》,有《獨斷》,有劉熙之書,有來奧之書,有沈約之書,有賀琛之書,有王彥威之書,有蘇冕之書,有扈蒙之書,有蘇洵之書。其實皆由漢、魏以來儒生取古人之諡而釋以已說,集而爲法也。故蘇氏曰:‘周公之法,反取賀琛之新法而載之書,是知世之諡法其名尤古者,益非古法也。’今考周公之書所用後人之語甚多,是皆爲諡法者展轉相因,言文雜揉,無足取也。惟沈約之書,博采古今,詮次有紀,然亦無所建明。至蘇氏承詔編定六家諡法,乃取《周公》、《春秋》、《廣諡》、沈約、賀琛、扈蒙之書,斷然有所去取,其善惡有一成之論,實前人所不及也。皇也,帝也,王也,公也,侯也,君也,師也,長也,胥也,實尊卑之號,上下之稱,且生有爵,死有諡,以是爲諡,未之敢聞也。若帝王可以爲諡,則天子亦可以爲諡矣。若公侯可以爲諡,則卿大夫亦可以爲諡矣。若師長可以爲諡,則父兄亦可以爲諡矣。無義之談,莫此爲甚。經幾百年間而後蘇子闢之。‘堯’取累土以命名,‘舜’取濃華以命名,‘禹’取於獸,‘湯’取於水,‘桀’以喬木,‘紂’以繹絲,是非己之所更,必父兄之所命也。且生有爵,死有諡,以是爲諡,未之敢聞也。蘇氏未暇及,臣不敢後焉。謹條其可用者二百十諡,分爲三類,只以一文見義,無事乎文之廣,無事乎說之繁,庶乎表裏蘇氏之學,是亦典禮之大者。”
《諡略·後論第一》:“凡蘇氏所取一百六十八諡,三百十一條,臣今只即一文以見義,即文可以見文,不必曰施而中理曰文,經緯天地曰文。即武可以見武,不必曰克定禍亂曰武,保大定功曰武。即孝可以見孝,不必曰慈惠愛親曰孝,能養能恭曰孝。即忠可以見忠,不必曰盛衰純固曰忠,臨患不忘曰忠。且即文以見義,則文簡而義顯;舍文而從說,則說多而義惑。蘇氏所削爲多矣。臣今復削去三百十一條之說,只從百六十八諡而增損焉。實得二百十諡,分而爲三:上諡百三十,用於君親,用於君子;下諡六十五,用於殲夷,用於非君子;中諡十四,用於閔傷,用於無後者。其有堯、舜、禹、湯、桀、紂六文,乃人名,非諡法,所宜去也。陳胡公滿者言其老也,有胡耉之稱焉,‘胡’非諡義。齊有丁公名也,漢有丁公姓也,‘丁’非諡義,故去胡、去丁。曰商、曰使、曰軍、曰蹕、曰鼎、曰莫、曰敵、曰震、曰攝、曰革、曰易、曰素、曰頃,凡十三文,雖有其諡,於辭義未安,所宜去也。曰原、曰愛、曰聲、曰聞、曰要、曰強、曰平,凡七文,文雖可用,於義不專,亦宜去。蘇氏所取者百六十八諡,今去其二十八。凡蘇氏所去者百九十八,今取其七十二諡。披沙得金,甄金去土,非相違也,而相從也。”
《後論第二》:“蘇氏去其歷代所以爲尊卑之號者九,‘皇’、‘帝’、‘王’、‘公’、‘侯’、‘君’、‘師’、‘長’、‘胥’是也。子曰:‘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蘇氏去其義之不安者八,今取其‘賁’、取其‘逸’,請以待丘園也。蘇氏去其子孫不忍稱者九十四,今取其‘暴’、取其‘虐’、取其‘愎’、取其‘凶’、取其‘悖’、取其‘慢’、取其‘忍’、取其‘毒’、取其‘惡’、取其‘奰’、取其‘攘’、取其‘頑’,所以待暴戾;取其‘昏’、取其‘驕’、取其‘酗’、取其‘湎’、取其‘僥’、取其‘狃’、取其‘侈’、取其‘惑’、取其‘靡’、取其‘溺’,所以待淫侈;取其‘謟’、取其‘偽’、取其‘讟’、取其‘妄’、取其‘誣’、取其‘詐’、取其‘譎’、取其‘訕’、取其‘詭’、取其‘姦’、取其‘邪’、取其‘慝’、取其‘蠱’,所以待姦回;取其‘危’、取其‘圯’、取其‘撓’、取其‘覆’、取其‘敗’、取其‘斁’,所以待覆亡;取其‘懦’、取其‘疵’、取其‘饕’,所以待貪鄙。蘇氏去其名之不能舉其人之要者八,今取其‘退’、取其‘訥’,所以待恬退之士;取其‘修’、取其‘訓’,所以待禮法之人。蘇氏去其鄙陋不足以訓者十有一,今取其‘偲’、取其‘逑’,爲靖專者備也。蘇氏去其汎濫不可指明善惡之狀者七,今取其‘懋’,爲黽勉者備也;取其‘宜’,爲中庸者備也。蘇氏去其重複而無益於用者五十七,今取其‘哲’,有異於‘智’也;取其‘察’,有異於‘明’也;取其‘通’,有異於‘敏’也;取其‘儀’,有異於‘穆’也;取其‘經’,有異於‘憲’也;取其‘庇’,有異於‘禮’也;取其‘協’,有異於‘順’也;取其‘端’,有異於‘直’也;取其‘費’,有異於‘夸’也;取其‘休’、取其‘悅’,有異於‘凱’也;取其‘綽’、取其‘容’,有異於‘寛’也;取其‘確’、取其‘恒’,有異於‘介’也;取其‘熙’、取其‘洽’,有異於‘和’也。”
《後論第三》:“蘇氏於百六十八諡之外,有七去;三百十一條之中,有六類。七去者,削其文;六類者,易其義。臣今此書只以文顯,不用義說。故於六類,亦無所用。但第四類中,‘比’、‘儉’二義,於文未安,不得不爲之說。‘儉’乃恭儉之儉,‘比’乃協比之比。儉也、比也,古之美諡也。蘇氏引‘儉則固’之義,而更之曰‘菲薄廢禮曰儉’,引‘君子周而不比’之義,而更之曰‘事君有黨曰比’,以‘比’、‘儉’二諡內於惡德,此臣之所不取也。‘儉’若爲惡德,則夫子‘溫良恭儉’之‘儉’,其將何處?‘比’若爲惡德,則‘協比其鄰、婚姻孔云’之‘比’,其將何爲?若之何以不中禮之儉爲儉、朋比之比爲比乎?臣今易置,從古道也。”
大抵諡者所以表其實行,故必由君上所賜,善惡莫之能掩。然在學者亦不可不知其說。故今特載《周公諡法》於編,蓋以諸家之說皆祖於此。若夫鄭氏之論,亦多有可取者,今亦錄附於後,讀者詳之。
【疏證】 吳訥以“諡法”爲文之體,歷來學者頗有異議。王之績《鐵立文起》前編卷六:“《辨體》‘諡法’、‘諡議’二條並列,非是。《明辨》獨存‘諡議’,得之矣。”
諡議
按《諡法》云:“諡者,行之迹。大行受大名,細行受小名。”
【疏證】 《逸周書·諡法解》:“諡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車服,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小名。”
《白虎通》曰:“人行始終不能若一,故據其終始,明別善惡,所以勸人爲善而戒人爲惡也。”
【疏證】 《白虎通義》卷上《諡》:“諡者,何也?諡之爲言,引也,引列行之跡也,所以進勸成德、使上務節也。故《禮·特牲》曰:‘古者生無爵,死無諡。’此言生有爵,死當有諡也。死乃諡之何?言人行終始不能若一,故據其終始,從可知也。《士冠經》曰:‘死而諡之。’今也所以臨葬而諡之何?因衆會欲顯揚之也。故《春秋》曰‘公之喪至自乾侯’,昭公死於晉乾侯之地,數月歸,至急,當未有諡也。《春秋》曰:‘丁巳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明祖載而有諡也。黄帝,先黄後帝何?古者順死生之稱,各持行合而言之美者在上。黄帝始制法度,得道之中,萬世不易,名黄自然也。後世雖聖,莫能與同也。後世德與天同,亦得稱帝,不能立制作之時,故不得復稱黄也。諡或一言,或兩言何?文者以一言爲諡,質者以兩言爲諡。故《尚書》曰髙宗、殷宗也。湯死,後世稱‘成湯’,以兩言爲諡也。號無質文,諡有質文何?號者始也,爲本,故不可變也。周以後,用意尤文,以爲本生時號令善,故有善諡,故舍文武王也,合言之,則上其諡,明別善惡,所以勸人爲善,戒人爲惡也。”
繇是觀之,則諡之所繫,豈不重歟!漢、晉而下,凡公卿大夫賜諡,必下太常定議。博士乃詢察其善惡賢否,著爲諡議,以上於朝。
【疏證】 《唐六典》卷一四太常寺:“太常博士掌辨五禮之儀式,奉先王之法制,適變隨時而損益焉。凡大祭祀及有大禮,則與太常卿以導贊其儀。凡王公以上擬諡,皆跡其功德而爲之褒貶。(議諡,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佐史錄行狀,申考功勘校,下太常擬諡訖,申省議定奏聞。) ”
《舊唐書·職官志》:太常寺,“凡公已下擬諡,皆迹其功行,爲之襃貶。無爵稱子,養德丘園,聲實明著,則諡曰先生。大行大名,小行小名之。(古有《周書諡法》,《大戴禮諡法》,漢劉熙《諡法》一卷,晉張靖《諡法》兩卷,又有《廣諡法》一卷。梁沈約總聚古今諡法,凡有一百六十五稱也。) ”
《文體明辨·諡議》序題云:“周制,太史掌小喪賜諡,小史掌卿大夫之喪賜諡。秦廢諡法,漢乃復之,然僅施於君侯,而公卿大夫皆不得與,蓋亦略矣。唐制,太常博士掌王公以下擬諡。宋制,擬諡定於太常,覆於考功,集議於尚書省,其法漸密。故歷代以來,有帝后諡議,臣僚美惡諡議,傳於今。而其體有四:一曰諡議,二曰改議,三曰駮議,四曰答駮議(亦曰重議) 。”“今制,雖設太常博士,然不掌諡議。大臣歿,其家請諡,則禮部覆奏,或與或否,唯上所命。與則內閣擬四字以請而欽定之,皆得美名,其餘則否,初無惡諡以示懲戒,而諡議遂廢不作矣。”
按:《文心雕龍》以“諡議”入“議對”。
若晉秦秀之議何曾、賈充。
【疏證】 《晉書·何曾傳》:“咸寧四年薨,時年八十。帝於朝堂素服舉哀,賜東園祕器,朝服一具,衣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將葬,下禮官議諡。博士秦秀諡爲繆醜,帝不從。策諡曰孝。太康末,子劭自表,改諡爲元。”又干寶《晉記》曰:“何曾卒,下禮官議諡。博士秦秀議曰:‘曾資性驕奢,不修軌則。奕世以來,宰臣輔相,未有受詬辱之聲、被有司之劾、父子塵累而蒙恩貸若曾者也。謹案諡法,名與實乖曰繆,怙威肆行曰醜,宜諡爲繆醜。’”(徐乾學《讀禮通考》卷六四引)
《晉書·賈充傳》:充太康三年四月薨,“及下禮官議充諡,博士秦秀議諡曰荒。帝不納。博士段暢希旨,建議諡曰武。帝乃從之”。又《秦秀傳》:“充薨,秀議曰:‘充舍宗族弗授,而以異姓爲後,悖禮溺情,以亂大倫。昔鄫養外孫莒公子爲後,《春秋》書“莒人滅鄫”。聖人豈不知外孫親邪?但以義推之,則無父子耳。又按詔書,自非功如太宰,始封無後如太宰,所取必已自出如太宰,不得以爲比。然則以外孫爲後,自非元功顯德不之得也。天子之禮,蓋可然乎?絕父祖之血食,開朝廷之禍門。謚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謚荒公。’”干寶《晉記》曰:“太尉魯公賈充以韓謐爲賈氏嗣,上特許之,及議諡,博士秦秀曰:‘充,位冠羣后,惟民之望,而悖理溺情,以亂大倫。案諡法,昏亂紀度曰荒。’上弗從,賜諡曰武。”(《讀禮通考》卷六四引)
《文心雕龍·議對篇》:“秦秀定賈充之諡,事實允當,可謂達議體矣。”
《晉書·職官志》:“太常博士,魏官也。魏文帝初置。晉因之。掌引導乘輿。王公以下應追諡者,則博士議定之。”
唐獨孤及之議苖俊卿。
【疏證】 獨孤及《毘陵集》卷六《故太保韓國公贈太師苗晉卿諡議》:“太師稟天純懿,爲唐股肱,兩朝當國,庶績惟允。論道賦政,送往事居,協恭秉彝,動罔違德,惠和以懋,其事明哲,以保其身。昔嘗懸衡九流,剖竹四郡,刀尺之下無渫用,襦袴之間無貧人。洛陽居守,東夏輯睦。天寶之季,二京爲戎,皇輿西狩,億兆仳離,太師踐危機,不易心,處横潰,不忘國,奮身拔跡於豺狼之口,道不汚而節不奪,忠之大者。至德、乾元年中,天下多故,皇綱未張,肅宗循漢宣故事,用刑名繩下,而太師以曹參爲師,持清静,守職勵,翼王度,將順事典,人亦寧一,厥猷茂焉。能知人,能官人,慎選乃僚,言刈其楚,至有拔羣萃而取公器,不五六年,比肩衮職者,光映策府,當代榮之。漢史稱胡廣與故吏陳蕃並爲三司,大師有焉。夫九德咸事,寬之爲首,百工惟時,能哲則惠。宜其享天眉夀,爲國元老。古者生以行,觀其志,殁以諡,易其名。諡之美惡,視行之大小。後代或三字以表其德,貞惠文子是也;或二字以彰善,酇文終侯、留文成侯是也。蓋有績大名盛,則禮優諡崇。太師德冠搢紳,位侔周、召,將加誄諡之制,宜以酇、留爲準。謹按《大戴禮》‘體和居中曰懿、文資有成曰獻’,稽千載之令典,合二名以配德,請諡曰懿獻。謹議。”
苖俊卿,當作“苗晉卿”。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一五五、唐順之《稗編》卷七五引《文章辨體》序題,均作“苗晉卿”。是。考晉卿,《舊唐書》卷一一三有傳,云:永泰元年四月,晉卿薨。“太常議諡曰懿獻。初,晉卿東都留守,引用大理評事元載爲推官。至是,載爲中書侍郎平章事,懷舊恩,諷有司,改謚曰文貞。大曆七年,令配享肅宗廟庭。”
宋鄧忠臣之議歐陽永叔是也。
【疏證】 《宋史·歐陽修傳》:“熙寧四年以太子少師致仕,五年卒,贈太子太師,諡曰文忠。”按《歐陽文忠公集》所附《諡誥》,諡議乃李清臣所撰,署“宣德郎守太常丞充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李清臣”。《宋文鑑》卷一三五亦載李清臣《歐陽文忠公諡議》。訥《文章辨體》卷四六亦只錄李清臣此文。鄧忠臣有《范忠宣公諡議》,載《宋文鑑》卷一三五。
當時雖或未能盡從其言,然千百載之下,讀其辭者,莫不油然興起其好惡之心。嗚呼!是其所繫豈不甚重乎哉?至若近世名儒隱士之沒,門人朋舊有私諡易名之議,蓋亦不可不知云。
【疏證】 《文體明辨·諡議》序題云:“至於名臣處士,法不得諡,則門生故吏相與共議而加私諡焉。其事起於東漢,而文不多見,獨《蔡邕集》有之。唐、宋至今相沿不絕,雖非國典,亦可見古法之不盡廢於今也。”
門生故舊之私諡,亦屢見史乘。《後漢書·朱暉傳》附《朱穆傳》云:“初,穆父卒,穆與諸儒考依古義,諡曰貞宣先生。及穆卒,蔡邕復與門人共述其體行,諡爲文忠先生。”章懷注引《袁山松書》曰:“蔡邕議曰:‘魯季文子,君子以爲忠,而諡曰文子。又傳曰:“忠,文之實也。”忠以爲實,文以彰之。’遂共諡穆。荀爽聞而非之。故張璠論曰:‘夫諡者,上之所贈,非下之所造,故顏、閔至德,不聞有諡。朱、蔡各以衰世臧否不立,故私議之。’”又《新唐書·吳筠傳》,筠卒,弟子私諡爲宗元先生。《宋史·黄震傳》:震卒,門人私諡曰文潔先生。《元史·黄溍傳》:溍卒,君子惜之,私諡曰淵穎先生。《明史·王褘傳》:褘卒,門人私諡曰孝莊先生。
王之績《鐵立文起》前編卷六:“諡議如唐獨孤及《苗晉卿諡議》,改議、駮議如唐李邕《駮韋巨源諡昭議》,答駮議如唐獨孤及《答嚴郢駮呂諲諡議》,私議如漢蔡邕《朱公叔私諡議》。”
碑
按《儀禮·士婚禮》:“入門當碑揖。”
【疏證】 《儀禮·士昏禮》:“主人如賓服,迎於門外,再拜,賓不答拜。揖入。至於廟門,揖入。三揖,至於階,三讓。”鄭注:“入三揖者,至內霤,將曲,揖;既曲,北面,揖;當碑,揖。”(《儀禮注疏》卷二)
又《禮記·祭義》云:“牲入麗於碑。”
【疏證】 《禮記·祭義》:“祭之日,君牽牲,穆答君,卿大夫序從。既入廟門,麗於碑。卿大夫袒,而毛牛尚耳,鸞刀以刲,取膟膋乃退。爓祭,祭腥而退,敬之至也。”(《禮記注疏》卷四七)
賈氏注云:“宮廟皆有碑,以識日影,以知早晚。”
【疏證】 賈公彥《儀禮疏》。
《儀禮·聘禮》鄭玄注:“宮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引隂陽也。凡碑引物者,宗廟則麗牲焉,以取毛血。其材,宮廟以石,窆用木。”賈公彥疏曰:“云‘宮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引陰陽也’者,言宮必有碑者,案諸經云‘三揖’者,鄭注皆云:‘入門將曲揖,既北面揖,當碑揖。’若然,《士昏》及此《聘禮》是大夫士廟內皆有碑矣。《鄉飲酒》、《鄉射》言三揖,則庠序之內亦有碑矣。《祭義》云:‘君牽牲,麗於碑。’則諸侯廟內有碑明矣。天子廟及庠序有碑可知。但生人寢內不見有碑,雖無文,兩君相朝,燕在寢,豈不三揖乎?明亦當有碑矣。言所以識日景者,《周禮·匠人》云‘爲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者,自是正東西南北。此識日景,唯可觀碑景邪正,以知日之早晚也。又云‘引陰陽’者,又觀碑景南北長短,十一月,日南至,景南北最長,陰盛也。五月,日北至,景南北最短,陽盛也。二至之間,景之盈縮、陰陽進退可知。云‘凡碑,引物者,宗廟則麗牲焉,以取毛血’者,云凡碑引物,則識日景、引陰陽皆是引物,則宗廟之中是引物。但廟碑又有麗牲,麗,繫也。案《祭義》云:‘君牽牲,麗於碑。’以其鸞刀以取血毛,毛以告純,血以告殺,兼爲此事也。云‘其材,宮廟以石,窆用木’者,此雖無正文,以義言之,葬碑取縣繩繂暫時之間,往來運載,當用木而已。其宮廟之碑,取其妙好,又須久長,用石爲之,理勝於木,故云宮廟以石窆用木也。是以《檀弓》云:‘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時魯與大夫皆僭,言視桓楹,桓楹,宮廟兩楹之柱,是葬用木之驗也。”(《儀禮注疏》卷二一《聘禮第八》)
《說文》注又云:“古宗廟立碑繫牲,後人因於上紀功德。”
【疏證】 此出徐鍇《說文繫傳》卷一八,云:“碑,竪石紀功德,从石,卑聲。臣鍇按:古宗廟立碑以繫牲耳,非石也,後人因於其上紀功德,則此石从卑字,秦以來製也。或難臣曰:古七十二家封禪勒石,便應有碑,何以言秦以來有碑?臣應之曰:古雖七十二家封禪勒石,不言碑,七十二家之言,起於管仲,不言碑。《穆天子傳》曰‘天子乃爲名跡於弇茲石上’,亦不言碑。又難曰:劉熙《釋名》何以言起於縣棺之碑?臣對曰:起於縣棺者,盖今之神道碑,而銘勒功德,當始於宗廟麗牲之碑也。”
潘昂霄《金石例》卷一《碑碣之始》引《韻會舉要》碑字注云:“《說文解字》:“竪石紀功德,從石,卑聲。”徐曰(已錄,略)。又《祭義》麗牲疏,賈氏曰(已錄,略)。《喪·大記注》,天子用大木爲碑,謂之豐碑;諸候樹兩大木,謂之桓楹。《檀弓注》鄭氏曰:‘斵大木形如石碑,於椁四角樹之,穿中爲鹿盧,下棺以繂繞。天子六繂四碑,諸侯四繂二碑,士二繂無碑。’又《釋名》云:‘碑,被也,葬時所設,臣子追述君父之功,以書其上。’徐曰:劉熙言起於懸棺之碑者,蓋今神道碑也。《初學記》:碑,悲也,所以悲往事。今人墓隧宮室之事,通謂之碑矣。”
劉寶楠《漢石例》卷一《墓碑例·釋碑例》引《金石例》而辨之云:“案今本《說文》無‘紀功德’三字,不知《韻會》所據何本。碑字從石,見《儀禮》、《禮記》,不得云秦制。但經傳所云,碑在宮廟則以石,下棺則以木,此爲異耳,其名碑則一也。紀功德亦以石,但不名碑,故《史記·封禪書》引《管子》、《秦始皇本紀》並云刻石,不言立碑。《淮南子》盧敖見若士遯逃乎碑,髙誘注:‘匿於碑陰。’此見於西漢人書也。然則墓用石名碑,與刻石紀功德名碑,皆始於漢。而《文心雕龍》謂‘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嶽,故曰碑也。周穆王紀跡於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此謂碑名肇自上古,其說恐非。”按:徐鍇《說文繫傳》所據《說文》仍有“紀功德”三字。
是則宮室之碑所以識日影,而宗廟則以繫牲也。秦、漢以來,始謂刻石曰碑,其蓋始於李斯嶧山之刻耳。
【疏證】 《金石例》卷一《碑碣之始》:“《事祖廣記》云:《管子》曰無懷氏封泰山,刻石記功。秦、漢以來,始謂刻石曰碑。蓋因喪禮豐碑之制也。刻石當以無懷爲始,而名碑,自秦、漢也。”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秦始皇太山諸刻,猶不稱碑。”張舜徽《愛晚廬隨筆·藝苑叢話》“秦統一天下後之刻石”條:“刻碑之興,當在漢季。自漢以上,皆但謂之刻石。《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廿八年始皇東巡,上嶧山、泰山、之罘、琅琊、碣石,以至會稽,皆言刻石頌秦功德。今石虽多不存,然泰山廿九字墨本猶爲世珍。嶧山及會稽有後人摹本,可見其概。《史記》所載,但名刻石,不稱爲碑,固明甚。”又同書《碑之本義》條:“碑字見於載籍最早者,莫先於《儀禮》。”“周人設碑,本有數用:廟門之碑,用石,以麗牲,以測日景;墓所之碑,用木,以引繩下棺。是古之所謂碑,本非刻辭之具明矣。”
姚鼐《古文辭類篹序》:“碑志類者,其體本於《詩》,歌功頌德,其用施於金石。周之時有石鼓刻文,秦刻石於巡狩所經過,漢人做碑文又加以序。序之體,蓋秦刻琅琊具之矣。茅順甫譏韓文公碑序異史遷,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與史家異體,如文公作文,豈必以效司馬氏爲工耶?志者,識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壙中,古人皆曰志。爲之銘者,所以識之之辭也。然恐人觀之不詳,故又爲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銘二之,獨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義。蓋自歐陽公不能辨矣。”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誄碑篇口義》:“古者豎石廟庭之中央謂之碑,所以麗牲,或識日景、引陰陽也。其材,宮廟以石,窆用木。三代以上銘皆勒於銅器,刻石者甚少。石鼓之時代爲姬周抑爲宇文周,聚訟迄未能決。故三代有無刻石,尚屬疑問。然則豎石蓋爲碑之本義,刻銘則其後起義也。樹碑之風,漢始盛行,而東都尤甚。惟乃刻石之總名,而非文體之專稱。自其體制言,則直立中央四無依據者謂之碑,在門上者謂之闕,埋於土中者謂之墓志,在土中或出土甚低者謂之碣。自其功用言,則有墓碑,有祠堂碑,有神廟碑,有雜碑,有紀功碑。自其文體言,則有銘,有頌,有敘,有記,有誄,有詩,有銘後附以亂者;有有韻者,有無韻者。蓋凡刻石,皆可謂之碑,而非文章之一體,與銘箴頌贊之類不同。準是以言,則蔡邕石經及孔廟之官文書,雖非文章,而既刻於石,亦得稱碑。惟以銘體居十之六七,故漢人或統稱碑銘,碑謂刻石,銘則文體也。後世或以序文爲碑,有韻之文爲銘;或以有韻之文爲碑銘,無韻或四六之文爲碑,皆不知碑爲刻石之義也。”
蕭梁《文選》載郭有道等墓碑,而王簡栖《頭陀寺碑》亦廁其間。
【疏證】 此句言《文選》碑文一體而有兩類,一爲墓道之碑,一爲祠廟之碑。
《文選》卷五八載蔡邕《郭有道碑文》、《陳太丘碑文》,王儉《褚淵碑文》;《文選》卷五九載王簡栖《頭陀寺碑文》、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任昉《劉先生夫人墓志銘》。
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二《碑表》:“古碑之傳於世者,漢有楊震碑,首題‘太尉楊公神道碑銘’。又蔡邕作郭有道、陳太丘墓碑文,載在《文選》。《後漢書》:崔寔卒,袁隗爲之樹碑頌德。故劉勰謂:‘東漢以來,碑碣雲起。’吳曾《能改齋漫錄》亦謂碑文始自東漢。而朱竹垞又引漢元初五年謁者景君始有墓表,其崇四尺,圭首方趺,其文由左而右。按表即碑之類,則西漢已有碑制。究而論之,要當以孔子題延陵吳季子‘十字碑’爲始。或有疑季子碑爲後人偽託者,唐李陽冰初工嶧山篆,後見此碑,遂變化開合,如龍如虎,則非後人所能造可知也。自此以後,則嶧山、之罘、碣石等,雖非塚墓,亦仿之以紀功德矣。”
《文心雕龍講錄》二《誄碑篇》:“王簡栖《頭陀寺碑文》。此篇亦於六朝爲上乘文字。自裴松之奏禁立碑,墓碑因之減少;而以佛教盛行,廟碑於時增多。此類文章亦有定格,不能摹仿漢碑。蓋漢碑鎔鑄經誥,不引雜書,廟碑崇仰佛陀,須宗內典”。“此篇行文雋妙,說理明晰;敘事細密,句句妥適。蓋佛典人人能用,而有雋妙不雋妙之分;敘事人人優爲,而有密與不密之判;用佛典而能雋妙,敘事密而能妥帖,此其所以難能可貴也。”
瞿兌之《駢文概論》四《魏晉文與陸機》:“至於一篇之中,純乎以駢文立格者,卻自蔡邕爲始。”且舉《郭有道碑》爲例,云:“像這種淵雅、肅穆、典重、茂密的風度,是東漢人的特長,而蔡氏的碑板中尤能表現無遺。自此以後,由魏、晉以至初唐,凡是廟堂文學,大概無不追蹤此派。”
至《唐文粹》、《宋文鑑》,則凡祠廟等碑與神道墓碑,各爲一類。今故亦依其例云。
【疏證】 《唐文粹》卷五〇《碑一》爲嶽瀆祠廟之碑,如《后土神祠碑》、《西嶽太華山碑》、《北嶽恒山碑》、《南海神廟碑》、《黄陵廟碑》;卷五一《碑二》爲聖帝、先聖、大儒之碑,如《虞帝廟碑》、《處州孔子廟碑》、《文中子碑》等;卷五二《碑三》爲神廟之碑,如《嵩山啟母廟碑》、《少室山少姨廟碑》;卷五三《碑四》爲髙士、義士、忠烈、忠臣、純臣、烈女之碑,如《漢髙士嚴君釣臺碑》、《許由先生廟碣》、《梁髙士碣》;卷五四《碑五》有古跡、土風、遺愛之碑,如《禹穴碑》、《麟臺碑》、《長沙土風碑》、《唐淮南節度使崔公頌德碑》;卷五五上《碑六》爲貞義、姦雄、英傑之碑,如《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項籍碑》、《諸葛武侯廟碑》;卷五五下《碑七》爲妃主之碑,如《唐和麗妃神道碑》、《唐鄎國長公主神道碑》;卷五六《碑八》爲宰輔之碑,如《唐中書令梁國公姚崇神道碑》;卷五七《碑九》爲使相、節制之碑,如《唐太尉中書令西平王李晟神道碑》、《唐四鎮北庭行營節度使扶風郡王馬璘神道碑》;卷五八《碑十》爲庶官、牧守之碑,如《唐刑部尚書致仕白居易神道碑》、《唐常州刺史獨孤及神道碑》;卷五九《碑十一》爲紀功之碑,如《受降城碑》、《平淮碑》、《平淮西碑》;卷六〇《碑十二》爲家廟碑,如《唐西川節度副大使中書令南康郡王韋公先廟碑》、《唐丞相司空燕國公先廟碑》。卷六一至六五,爲釋道類碑刻。
《宋文鑑》卷七六、七七《碑文》卷,錄范仲淹《唐狄梁公碑文》、蘇軾《表忠觀碑文》等。卷一四六、一四七、一四八《神道碑銘》卷,錄歐陽修《晏元獻公神道碑銘》、蘇軾《富鄭公神道碑銘》、《趙清獻公神道碑銘》等。
《文體明辨·碑文》序題云:“後漢以來,作者漸盛,故有山川之碑,有城池之碑,有宮室之碑,有橋道之碑,有壇井之碑,有神道之碑,有家廟之碑,有古跡之碑,有風土之碑,有災祥之碑,有功德之碑,有墓道之碑,有寺觀之碑,有託物之碑。”
〔附錄〕
孫何《碑解》:“碑非文章之名也,蓋後假以載其銘耳。銘之不能盡者,復前之以序,而編錄者通謂之文,斯失矣。陸機曰:‘碑披文而相質。’則本末無據焉。銘之所始,蓋始於論譔祖考,稱述器用,因其鐫刻,而垂乎鑒誡也。銘之於嘉量者,曰量銘,斯可也,謂其文爲量,不可也;銘之於景鐘者,曰鐘銘,斯可也,謂其文爲鐘,不可也;銘之於廟鼎者,曰鼎銘,斯可也,謂其文爲鼎,不可也。古者盤、盂、几、杖皆有銘,就而稱之曰盤銘、盂銘、几銘、杖銘,則庶幾乎正,若指其文曰盤、曰盂、曰几、曰杖,則三尺童子皆將笑之。今人之爲碑,亦由是矣。天下皆踵乎失,故衆不知其非也。蔡邕有《黄鉞銘》,不謂其文爲黄鉞也。崔瑗有《坐右銘》,不謂其文爲坐右也。《檀弓》曰:‘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釋者曰:‘豐碑,斵大木爲之;桓楹者,形如大楹,謂之桓植。’《喪·大記》曰:‘君葬四綍二碑,大夫葬二綍二碑。’又曰:‘凡封用綍,去碑。’釋者曰:‘碑,桓楹也,樹之於壙之前後,以紼繞之,間之轆轤輓棺,而下之用綍。去碑者,縱下之時也。’《祭義》曰:‘祭之日,君牽牲,既入廟門,麗於碑。’釋者曰:‘麗,繫也。謂牽牲入廟,繋著中庭碑也。或曰以紖貫碑中也。’《聘禮》曰:‘賓自碑內聽命。’又曰:‘東西北上碑南。’釋者曰:‘官必有碑,所以識日影,引隂陽也。’考是四說,則古之所謂碑者,乃葬祭饗聘之際所值一大木耳,而其字從石者,將取其堅且久乎。然未聞勒銘於上者也。今喪葬令其螭首龜趺洎丈尺品秩之制,又易之以石者,後儒增耳。堯、舜、夏、商、周之盛,六經所載,皆無刻石之事。《管子》稱無懷氏封泰山刻石紀功者,出自寓言,不足傳信。又世稱周宣王蒐於岐陽,命從臣刻石,今謂之石鼓,或曰獵碣;洎延陵墓表,俚俗目爲夫子十字碑者,其事皆不經見。吾無取焉。司馬遷著《始皇本紀》,著其登嶧山、上會稽甚詳。止言刻石頌德,或曰立石紀頌,亦無勒碑之說。今或謂之嶧山碑者,乃野人之言耳。漢班固有泗水亭長碑文,蔡邕有郭有道、陳太丘碑文,其文皆有序冠篇末,則亂之以銘,未嘗斥碑之材而爲文章之名也。彼士衡未知何從而得之。由魏而下,迄乎李唐,立碑者不可勝數,大抵皆約班、蔡而爲者也。雖失聖人述作之意,然猶髣髴乎古。迨李翺爲髙愍女碑,羅隱爲三叔碑、梅先生碑,則所謂序與銘,皆混而不分。集列其目,亦不復曰文。考其實,又未嘗勒之於石。是直以繞紼麗牲之具而名其文,戾孰甚焉!復古之士,不當如此。貽誤千載,職機之由。今之人爲文揄揚前哲,謂之贊可也;警策官守,謂之箴可也;鍼砭史闕,謂之論可也;辨析政事,謂之議可也;祼獻宗廟,謂之頌可也;陶冶情性,謂之歌詩可也,何必區區於不經之題,而專以碑爲也!設若依違時尚,不欲全咈乎譊譊者,則如班、蔡之作存序與銘,通謂之文,亦其次也。夫子曰:‘必也正名乎!’又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君子之於名,不可斯須而不正也。況歷代之誤,終身之惑,可不革乎!”(《宋文鑑》卷一二五)
按:章學誠《駮孫何碑解》云:孫何“反覆辨達,尤以正名爲言順之要,是何之論篤矣。雖然,古人文字,初無定體,假借爲名,亦有其倫”。“策乃竹木之屬,載書於上,亦非文章名也”。“羽檄露板,皆簡書制度,亦非文章名也。文人撰著,不聞別器與文,異其稱謂,又何執於碑乎?”(倉修良《文史通義新編》外篇一)劉師培《論文雜記》:“碑者,古人記功之文也。自無懷氏刻石泰山,爲立碑記功之始;而《穆天子傳》亦言穆王紀跡於弇山,則碑體亦始於五帝矣。”
墓碑 墓碣 墓表 墓志 墓記 埋銘唐順之《稗編》卷七五《文章辨體序題》,總題曰“墓文”。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墓石之文,約爲兩事:刻諸墓上,刻諸壙中是也。曰碑,曰碣,曰表,刻諸墓上;曰墓志銘,納諸壙中。而姚惜抱氏謂古人皆曰志,世人以立石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者,爲失其義。充其語恉,將使志銘髙立,碑表埋幽,不亦緄乎?古誼單證,未敢從同。間嘗兼籀眾說,墓志自爲一事,碑、碣與表,事或相通”。“綜而述之,碑、碣、表、志,式備於漢,且其爲文,均得曰銘。斯則惜抱之說是也。”
按《檀弓》曰:“季康子之母死,公肩假曰:‘公室視豐碑。’”注云:“豐碑,以木爲之,形如石碑,樹於槨前後,穿中爲鹿盧,繞之繂,用以下棺。”
【疏證】 《禮記·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若方小,斂,般請以機封,將從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魯有初,公室視豐碑。’”鄭玄注:“言視者,時僭天子也。豐碑,斲大木爲之,形如石碑,於椁前後四角樹之,穿中於間爲鹿盧,下棺以繂繞,天子六繂四碑,前後各重鹿盧也。”(《禮記注疏》卷一〇)
《事祖廣記》曰:“古者葬有豐碑以窆。秦、漢以來,死有功業,則刻於上,稍改用石。晉、宋間始稱神道碑,蓋地理家以東南爲神道,碑立其地而名曰耳。”
【疏證】 潘昂霄《金石例》卷一:“《事祖廣記》云:‘古之葬有豐碑以窆,秦、漢以來,死有功業,生有德政者,皆碑之。稍改用石,因總謂之碑。晉、宋之世,始又有神道碑,天子及諸侯皆有之。’其刻文止曰某帝,或某官。神道之碑,今世尚有宋文帝神道碑墨本也。其初由立之於葬兆之東南,地理家言以東南爲神道,故以名碑爾。案後漢中山簡王薨,詔爲之修冢塋,開神道。注云墓前開道,建石柱以爲標,謂之神道。是則神道之名,在漢已有之也。晉、宋之後,易以碑刻云。”
徐師曾《文體明辨·墓碑文》序題云:“按古者葬有豐碑,以木爲之,樹於槨之前後,穿其中爲鹿盧而貫繂以窆者也。《檀弓》所載‘公室視豐碑’是已。漢以來始刻死者功業於其上,稍改用石,則劉勰所謂‘自廟而徂墳’者也。晉、宋間始稱神道碑,蓋堪輿家以東南爲神道,碑立其地,因名焉。唐碑制,龜趺螭首,五品以上官用之。而近世髙廣各有等差,則制之密也。蓋葬者既爲志以藏諸幽,又爲碑碣表以揭於外,皆孝子孫不忍蔽先德之心也。”
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二《神道》:“吳曾《能改齋漫錄》謂:墓路稱神道,自漢已然。而引《襄陽耆舊傳》光武立蘇嶺祠,刻二石鹿夾神道,又《楊震碑》首題‘太尉楊公神道碑銘’爲證。張淏(《雲谷雜記》)又引《漢書·髙惠文功臣表》云戚國侯李信成,坐爲太常丞相侵神道爲隸臣,又《霍光傳》光夫人侈大其塋制,起二幽闕,築神道,謂此二事又在前。是神道蓋起於西漢也。”
墓碣,近世五品以下所用,文與碑同。
【疏證】 《唐語林》卷八:“墓前碑碣,未詳所起。案《儀禮》:‘廟中有碑,所以繫牲,並視日景。’《禮記》云:‘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豐碑、桓楹,天子、諸侯葬時下棺之柱,其上有孔,以穿繂索,懸棺而下,取其安審,事畢即閉壙中。臣子或書君父勳閥於碑上,後又立之於隧口,故謂之‘神道碑’,言神靈之道也。古碑上往往有孔,是貫繂之遺象。前漢碑甚少;後漢蔡邕、崔瑗之徒,多爲人立碑;魏、晉之後,其流浸盛。碣,亦碑之類也。《周禮》:‘凡金玉錫石,楬而璽之。’注云:‘楬,如今題署物。’《漢書》云:‘瘞寺前,楬著其姓名。’注云:‘楬,椓杙也。椓杙於瘞處而書死者之姓名。楬音揭。’然則物有標牓,皆謂之‘楬’。郭景純《江賦》云:‘峨眉爲泉揚之楬。’又變爲‘碣’。《說文》云:‘碣,特立石也。’據此則從木、從石兩體皆通。隋之制: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龜趺,上不得過四尺,載在《喪葬令》。近代碑碣稍衆,有力之家多輦金帛以祈作者。雖人子罔極之心,順情虛飾,遂成風俗。蔡邕云:‘吾爲人作碑多矣,唯《郭有道》無愧詞。’隋文帝子齊王攸薨,僚佐請立碑,帝曰:‘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若不能,徒爲後人作鎮石耳。’誠哉是言!石碑皆有圓空。蓋碑者,悲也,本墟墓間物。每一墓有四焉。初葬,穿繩於孔以下棺,乃古懸窆之禮。《禮》曰:‘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人因就紀其德,由是遂有碑表。數十年前,時有樹德政碑,亦製圓空,不知根本,甚矣。後有悟之者,遂改焉。”
黄宗羲《金石要例·神道碑例》:“柳州《葬令》曰:‘凡五品以上爲碑,龜趺螭首,降五品爲碣,方趺圆首。’此碑、碣之分。是凡言碑者,即神道碑也。後世則碣亦謂之碑矣。”
柳州《葬令》指柳宗元《唐故兵部郎中楊君墓碣》所引之《葬令》。
劉寶楠《漢石例》卷一《墓碑例·釋碣例》:“许君宗寅曰:‘《周禮·秋官》:“職金楬而璽之。”注:“今時之書,有所表識,謂之楬櫫。”又《蜡氏》:“有死於道路者,令埋而置楬。”《漢書·酷吏傳》:“瘗寺門桓東,楬著其姓名。”顏師古注:“楬,杙也,椓杙於葬處,而書死者姓名也。”《說文》:“楬,楬櫫也。”《春秋》傳曰:“楬而書之。”《廣雅》:“楬櫫,杙也。”《廣韻》:“楬櫫,有所表識也。”楬櫫,漢人語,其字本從木,後人以石爲之,因通用碣。’案許說是也。碣用木者,亦古碑用木之證。”
《文體明辨·墓碣文》序題云:“按潘尼作《潘黃門碣》,則碣之作自晉始也。唐碣制,方趺圓首,五品以下官用之,而近世復有髙廣之等,則其制益密矣。古者碑之與碣,本相通用,後世乃以官階之故,而別其名,其實無大異也。其爲文與碑相類,而有銘無銘,惟人所爲,故其題有曰碣銘,有曰碣,有曰碣頌並序,皆碣體也。”
墓表,則有官無官皆可,其辭則敘學行德履。
【疏證】 《金石要例·墓表例》:“墓表,表其人之大略,可以傳世者,不必細詳行事,如唐文通先生、宋明道先生之表是也。今制,三品以上神道碑,四品以下墓表。銘藏於幽室,人不可見;碑表施於墓上,以之示人。雖碑表之名不同,其實一也。自有墓表,更無墓碣。則墓表之制,方趺圓首可知矣,故與碑分品級。”
《漢石例》卷一《墓碑例·釋表例》:“《說文》:‘表,上衣也,從衣從毛,古者衣裘,以毛爲表。’表本裘表之名,其後衣之有表者皆名表。於是旌表亦名表,而墓石亦所以表揚功德,故亦名表。(《釋名》:‘下言於上曰表。思之於內,表施於外也。’亦取表著之意。)”
《文體明辨·墓表》序題云:“按墓表自東漢始,安帝元初元年立《謁者景君墓表》,厥後因之。其文體與碑碣同,有官無官皆可用,非若碑碣之有等級限制也。以其樹於神道,故又稱神道表。”“又取阡表、殯表、靈表”,“蓋阡,墓道也;殯者,未葬之稱;靈者,始死之稱;自靈而殯,自殯而墓,自墓而阡也。”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三五《跋魏受命表》:“盤洲曰:‘所謂表者,蓋表揭其事,非表奏也。’予謂是即石表之表,與碑碣名異而實同。然帝王家著作多用碑,其用表者祇此。近人不知古金石之例,竟以碑、表分差等,誤矣。”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自漢以降,碑、表二名轉相亂,及今無有知神道爲廟制者。守文不綜其實,因以盲瞽。”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誄碑篇口義》:“至於墓表之名,漢人間亦用之,但就華表之石而名,體與墓碑無別。唐代以有銘者爲碑,無銘者爲墓表;後世又以大官稱神道碑,小官稱墓表。此皆近代不通之制度,實則漢人之墓表皆有韻,亦無官秩大小之別也。”
墓志,則直述世系、歲月、名字、爵里,用防陵谷遷改。
【疏證】 程大昌《演繁露》卷一〇《神道碑》:“裴子野葬湘東王爲墓志銘,陳於藏內。邵陵王又立墓志,堙於羨道。道列志,自此始。”
《文體明辨·墓志銘》序題云:“志者,記也;銘者,名也。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於世,歿則後人爲之鑄器以銘,而俾傳於無窮,若《蔡中郎集》所載《朱公叔(名穆)鼎銘》是已。至漢,杜子夏始勒文埋墓側,遂有墓志,後人因之。蓋於葬時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卒葬年月,與其子孫之大略,勒石加蓋,埋於壙前三尺之地,以爲異時陵谷變遷之防,而謂之志銘;其用意深遠,而於古意無害也。”又云:“至論其題,則有曰‘墓志銘’,有志有銘者是也;曰‘墓志銘並序’,有志有銘而又先有序者是也。然云‘志銘’而或有志無銘,或有銘無志者,則別體也。曰墓志,則有志而無銘;曰墓銘,則有銘而無志。然亦有單云志而卻有銘,單云銘而卻有志者,有題云志而卻是銘,題云銘而卻是志者,皆別體也。”又云:“其未葬而權厝者,曰權厝志,曰志某;殯後葬而再志者曰續志,曰後志;歿於他所而歸葬者曰歸祔志,葬於他所而後遷者曰遷祔志,刻於蓋者曰蓋石文,刻於磚者曰墓磚記,曰墓磚銘,書於木版者曰墳版文,曰墓版文,又有曰葬志,曰志文,曰墳記,曰壙志,曰壙銘,曰槨銘,曰埋銘。其在釋氏,則有曰塔銘,曰塔記。凡二十題,或有志無志,或有銘無銘,皆志銘之別題也。”
《漢石例》卷一《墓碑例·釋銘例》:“《說文》:‘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段氏玉裁注曰:‘《祭統》曰:“銘者,自名也。”此許所本。《周禮》小祝,故書作銘,今書或作名。《士喪禮》,古文作銘,今文皆爲名。許君於金部不錄銘字,從《周官》今書、《禮》今文也。許意凡經傳,銘字皆當作名。鄭君注經,乃釋銘爲刻。劉熙乃云:“銘,名也,記名其功也。”呂忱乃云:“銘,題勒也。”不用許說。’”
梁玉繩《志銘廣例》卷一《志銘解》:“墓石之文,分言之,則前序爲志,韻語爲銘;通言之,則志即是銘,銘即是志。”
《宋文鑑》卷一四四《墓志》卷,所收則爲“墓志銘”。
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一七《墓志》:“墓志之始,《事祖廣記》引《炙轂子》以爲始於王戎、馮鑑。《續事始》以爲起於西漢杜子春。高承《事物紀原》以爲始於比干。《槎上老舌》引‘孔子之喪,公西赤志之,子張之喪,公明儀志之’之語。予按《擅弓》孔子之喪云云,蓋職志之志,猶今之主喪云爾,改志作誌,不可也。《封氏聞見記》青州古冢有石刻銘云‘青州世子東海女郎’,賈昊以爲東海王越女,嫁苟晞子。又東都殖業坊王戎墓,有銘曰‘晉司徒尚書令安豐侯王君銘’凡數百字。又魏侍中繆襲葬父母墓下題版文。則魏、晉以來例有之矣。”
按:《陔餘叢考》卷三二《墓志銘》引《池北偶談》此條,按云:“然《南史》齊武帝裴皇后薨,時議欲立石志,王儉曰:‘石志不出《禮經》,起自宋元嘉中,顏延之爲王球石志,素族無銘策,故以紀行。自爾以來,共相祖襲。今儲妃之重,既有哀策,不煩石志。’此則墓志起於元嘉中之明據也。(宋建平王宏薨,宋孝武帝自爲墓志銘。)司馬溫公亦謂南朝始有銘志埋墓之事。然賈昌辨識‘東海王越之女’一事,亦見《南史》,則晉已有墓志之例。又《宋書·何承天傳》:文帝開玄武湖,遇大塚,得一銅斗。帝以問羣臣,承天曰:‘此新莽時威斗,三公亡,皆賜之葬。時三公居江左者惟甄邯,此必邯墓也。’俄而塚內更得一石,銘曰:‘大司徒甄邯之墓。’又張華《博物志》載,西漢南宮殿內有醇儒王史威長葬銘,曰:‘明明哲士,知存知亡。崇隴原野,非寧非康。不封不樹,作靈垂光。厥銘何依,王史威長。’(亦見《學齋佔畢》。)則西漢時已有墓銘也。《金史·蔡珪傳》:金海陵王欲展都城,有兩燕王墓,舊在東城外,今在所展之內,命改葬於城外。此兩墓,俗傳燕王及太子丹之葬也。及啟壙,其東墓之柩端題曰‘燕靈王舊’。‘舊’即古‘柩’字,通用。乃漢髙祖子劉建也。其西墓蓋燕康王劉嘉之葬也。珪作《兩燕王辨》甚詳。此又西漢題識於柩之法。不特此也,《莊子》云衛靈公卜葬於沙丘,掘之得石槨,有銘曰:‘不憑其子。’靈公乃奪而埋之。則春秋以前已有銘於墓中者矣。由此數事以觀,則墓銘之來已久。而王儉謂始自宋元嘉中顏延之,此又何說?竊意古來銘墓,但書姓名官位,間或銘數語於其上,而撰文敘事,臚述生平,則起於顏延之耳。”
《國故論衡·正齎送》:“墓志始作自王莽大司徒甄邯,(見《南史·何承天傳》。) 亦有題署無文辭。及張氏《穿中記》,文稍縟矣。後生作者,杯酒之愛,自謂久要,百年之化,悲其夭枉,於情爲失衷,於事爲失順。淫溢不節,權厝亦爲之志。作志之情,本以陵谷變遷,慮及久遠。權厝者數年之事,當躬自發掘之,於是作志,又違其本情矣。若斯之倫,悉當約省盈辭,裁奪虛作。墨翟、楊王孫之事,雖不可作,要之慎終追遠,貫其樸質者也。”
埋銘、墓記,則墓志異名。
【疏證】 《明文衡》卷五六《文章辨體序題》錄此句作“埋銘、墓記,與墓志同,而墓記則無銘辭耳”。埋銘始見於宋。司馬光曾爲蘇軾之母程氏撰《埋銘》,蘇軾則自稱“平生不爲人撰行狀、埋銘、墓碑”。見蘇軾《辭免撰趙瞻神道碑狀》。《唐文粹》、《宋文鑑》皆無此一體。張相《古今文綜評文》:“銘者,自名也,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後世也。《蔡中郎集》揭載此體,玩其文意,殆墓碑之別體。”墓記蓋亦始見於宋人集部。宋庠《元憲集》卷三四並收《墓志銘》、《墓記》與《祭文》。《墓記》三篇:《宗室內園使忠州刺史殤子故右班殿直墓記》、《宗室內園使貴州刺史殤子墓記》、《宗室懷州刺史殤女墓記》。王珪《華陽集》(卷六〇) 亦然。
王若虛《文辨》:“今人作墓銘,必繫以韻語,意謂敘事爲志,而繫之者爲銘也。然古人初不拘此。退之作張圓、張孝權銘,皆止用散語以志,而終之曰‘是爲銘’。其銘乳母亦云‘刻其語於石,納諸墓爲銘’。蓋祗此爲銘,而不必有所繫也。”
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九《碑志異文》:“昌黎作《王仲舒碑》,又作《志》;作《劉統軍志》,又作《碑》。東坡作《司馬公行狀》,又作《碑》。其事雖同,而文詞句律乃無一字相似者。蔡中郎爲陳太丘、胡廣作碑,及爲二公作詞銘,同者乃十七八。”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六《奉答謝石林侍御論碑版故事帖子》:“《會典》:‘五品以上用碑,五品以下用碣,庶人只用壙銘。’即柳州所引《唐令》也。然以今之官制考之,正難以一例拘。內官則京卿而外,翰詹之講、讀、諭、洗,新升五品之科道,用碑宜也;部郎及內閣侍讀諸官其可乎?外官在僉事以上,用碑宜也;府貳、州牧諸官其可乎?至右班則非總兵以上,亦難用碑。蓋唐、宋時,官至五品甚難,與今日稍不同。柳州爲楊郎中作墓碣,謂郎中於品第五,以其秩不克偕,故降從碣。然則古人於此原有裁量,不肯紊也。自明以來,不論秩而論望,故如郎中之秩不爲卑,而望甚淺,是又當斟酌而用之。穆堂詹事謂今雖開府以上,苟非有詔賜碑,皆不得稱碑,但可曰墓表耳。故其應陽城相公家之請,但曰墓表。此未嘗詳考《會典》而遽爲之說者也。《會典》固有賜碑之禮,但止爲重臣而設,此自唐、宋以來皆然,若五品以上之用碑者,不必俱邀君賜也。”“若五品以上之用碑者,則特以其官應立碑,即無恤典亦得立之。歷考唐、宋以至今所同也。至於墓表,則碑碣所通用。墓碣稱表,柳州爲其父侍御府君及陸給事是也。墓碑稱表,歐公爲其父崇公是也。徐師魯謂碑碣有尊卑,而表無之,蓋碑碣之變稱,是矣。而潘蒼崖謂碑髙不過丈二,碣髙止四尺,表之髙與碣同,是竟以表爲碣。而黃梨洲祖其說,雖本之《家禮》,然實非也。考之漢人之制,士庶皆得用碑。自唐以後則截然,獨香山爲長城縣崔令,遺山爲費縣郭令皆作碑,此其僭,不可訓。至元人,則其誤用益多矣。碑碣之變稱,考之漢人文字,有曰神道闕銘、曰墓闕銘、曰墓石柱文、曰墓幢記、曰塚闕銘、曰穿中柱文、曰殯表、曰靈表、曰神誥、曰哀贊、曰哀頌、曰哀辭,皆《金石例》所未備也。”
按:《鮚埼亭集》卷六至卷二四“碑銘”卷,於神道碑、銘外,有神道表、墓柱銘、墓幢文、墳版文、墓版文、些詞、哀辭、窆石志、窆石文、窆石銘、穿中柱文、墓碣銘、墓表、墓石表、墓石志、神道碑側記、壙志銘、埋銘、碑陰、誄、志。又其書《外編》卷四至卷八“碑銘”卷,復有阡表、窆域志銘、墓石蓋文、墳銘、神道闕銘、塋域志、塚闕文、神道闕銘、墓幢銘、墓碣、墓碣銘、墓表銘、石槨銘、權厝志、神誥、壙銘等。蓋皆碑銘之變稱。
《陔餘叢考》卷三二《碑表志銘之別》:“曾子固文集有云:‘碑表立於墓上,志銘則埋壙中。’此志銘與碑表之異制也。諸書所載,如庾子山作《崔公神道碑銘》所謂‘思傳舊德,宜勒黃金之碑’,楊盈川作《建昌王公碑銘》所謂‘丘陵標榜,式建豐碑’,此碑之立於墓上者也。賈昊所辨東海女郎及甄邯諸事,皆從開塚而見。又《神僧傳》,寶志公歿,梁武帝命陸倕制銘於塚內。司馬溫公志呂誨,云‘誨將死,囑爲其埋文志’。張仲倩云:‘撰次所聞,納諸壙。’志銘之藏於墓中者也。故碑表有作於葬後者,《王荊公集》中馬正惠葬於天禧,而碑立於嘉祐;賈魏公碑亦立於既葬之明年。而墓志之作,必於葬前。溫公銘其兄周卿及昭遠,皆云以葬日近,不暇請於他人,而自爲銘,以葬時所用也。惟宋景濂作《常開平神道碑銘》亦云序而銘諸幽,殊不可解。神道碑無納壙之例,惟《南史》裴子野卒,宋湘東王作墓志銘藏於壙內,邵陵王又作墓志列於羨道。羨道列志自此始。又范傳正作《李白新墓銘》,刻二石,一置壙中,一表道上。景濂或仿此歟?(溫公謂碑猶立於墓道,人得見之。志藏於壙中,非開發孰從而睹之?謂志銘可不用也。費袞則引韓魏公四代祖葬博野,子孫避地,遂忘所在。公既貴,始尋求,命其子祭而開壙,各得志銘然後信。則志銘之設,亦孝子慈孫之深意,未可盡非也。) 《湧幢小品》云:‘劉宋時,裴松之以世立私碑,有乖事實,上言以爲立碑者宜言上,爲朝議所許,然後得立,庶可防遏無徵,顯章茂實。由是普斷遵行。(見《南史·裴松之傳》。) 至隋、唐,凡立碑者,皆奏請。及五代而弛,今且彌布天下矣。’又朱竹垞云:‘古葬令,五品以上立碑,降五品立碣,此歸制之宜審者也。(按此本隋制,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龜趺,上不得過四尺,載在《喪葬令》。) 碑有序有銘,謂之碑文可也,碑銘可也,而直謂之碑則非也。’孫何曰(略。详前碑體注引《碑解》。) 《癸辛雜識》引趙松雪云:‘北方多唐以前古塚,所謂墓志者,皆在墓中,正方而上有蓋,蓋豐下殺上,上書某朝某官某人墓志,此所謂書蓋也。後立碑於墓,其篆額應止謂之額,今訛爲蓋,非也。’此題額之宜審者也。又夫婦合葬墓志,近代如王遵岩、王弇州集中皆書曰‘某君暨配某氏合葬墓志’,識者非之,以爲古人合葬,題不書婦,今曰‘暨配某’者,空同以後不典之詞也。而考唐、宋書法,則並無‘合葬’二字,但云“某君墓志”而已。其妻之祔,則於志中見之。此書法之宜審者也。”
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髙。行文敘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襲。凡碑碣,表於外者,文則稍詳;志銘,埋於壙者,文則嚴謹。其書法,則惟書其學行大節;小善寸長,則皆弗錄。
【疏證】 此節自盧摯《文章宗旨》,原云:“碑文,惟韓公最髙。每碑行文,言人人殊,面目首尾,各有所自,決不可再行蹈襲。神道碑揭於外,行文稍可加詳。埋文壙記,最宜謹嚴。銘字從金,喻如金玉,一字不可泛用。善爲銘者,宜如古詩雅頌之作。行實之作,當取其人平生忠孝大節,其餘小善寸長,書法宜略。爲人立言作傳之法亦然。”(見陶宗儀《輟耕録》卷九)
按:碑文高手,昌黎之前有蔡邕。《文心雕龍·誄碑篇》云:“自後漢以來,碑碣雲起。才鋒所斷,莫髙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乎衆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爲才,自然而至。”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誄碑篇釋要》云:“此段推崇蔡中郎之碑文爲第一,蓋非一人之私言,實千古之定論也。試以伯喈之文與普通漢碑比較,一則詞調變化甚多,篇篇可誦,非普通漢碑之功候所能及;二則有韻之文易致散漫,而伯喈能作出和雅之音節。‘清詞轉而不窮’,此皆其出類拔萃處。伯喈碑文既可空前絕後。”黃侃《中國文學概談》:“議碑則以蔡邕爲主,其後范蔚宗以碑爲史,韓退之以史爲碑,蓋范受蔡之碑版影響也。”又孫德謙《六朝麗指》:“碑志之文,自蔡中郎後,皆逐節敷寫,至有唐以降,乃易其體。若六朝則猶守中郎矩矱,王仲寶、沈休文外,以庾子山爲最長。”
王之績《鐵立文起》前編卷六:“吳文恪盛稱昌黎碑志,亦猶世人之見。獨茅順甫謂碑志當以歐陽永叔爲第一,最確。蓋六一敘事,得史遷法,而韓不然,固宜遜之。”又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昌黎墓志,煉字縮勢,本於簡古,其實聱牙揫緊,不如歐陽之和婉曲暢。學者勿耑效此體。”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若夫碑版之辭,蟬嫣不絕,體以四言,末則不韻,此自漢碑已導其原,韓愈尚優爲之。”
近世弗知者,至將墓志亦刻墓前,斯失之矣。大抵碑銘所以論列德善功烈,雖銘之義稱美弗稱惡,以盡其孝子慈孫之心,然無其美而稱者謂之誣,有其美而弗稱者謂之蔽。誣與蔽,君子之所弗由也歟。
【疏證】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漢世碑文,本頌之別,雖有陳序,則考績揚榷之辭,不增其事,文勝質故不爲史官所取,無害於方策。唐世漸失其度,其後浸淫變爲序事,與別傳同方。別傳幸有他人所作,辭有進退,不壹於褒揚。碑即自子孫輿金乞貸,其言不得不美。既述其事,虛張功狀,睹之若真,終於貞偽混淆,爲史秕稗,可無斷乎!漢之立碑,或爲處士名德,民所嚮往;今乃壹爲尸位之夫,乞米以爲傳。昔人所郵,今雖不爲史官,乞米猶易,顧炎武所以惡言義取者也。”
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十四《文章變化與文體遷訛》:“銘詞乃综括碑文之事實,非於碑傳本事之外,別有增益也。唐、宋論文者以爲銘之敘事乃補碑文所不足,不可與碑相犯。”“蓋碑詳銘約,約碑之詳以爲銘,廣銘之約即爲碑。”又是書卷二《名家總論》云:“傳實碑虛。”虛者,誣或蔽之謂也。
《宋書·裴松之傳》:裴松之以世立私碑,有乖事實,上表陳之曰:“碑銘之作,以明示後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茲典。大者道動光遠,世所宗推,其次節行髙妙,遺烈可紀。若乃亮采登庸,績用顯著,敷化所莅,惠訓融遠,述詠所寄,有賴鐫勒,非斯族也,則幾乎僭黷矣。俗敝偽興,華煩已久,是以孔悝之銘,行是人非;蔡邕制文,每有愧色。而自時厥後,其流彌多,預有臣吏,必爲建立,勒銘寡取信之實,刊石成虛偽之常,真假相蒙,殆使合美者不貴,但論其功費,又不可稱。不加禁裁,其敝無已。”“諸欲立碑者,宜悉令言上,爲朝議所許,然後聽之。庶可以防遏無徵,顯彰茂實,使百世之下,知其不虛,則義信於仰止,道孚於來葉。”由是並斷。
誄辭 哀辭
按《周禮》:“太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疎、遠近。”六曰誄。
【疏證】 《周禮·春官》:大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疎遠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
黄宗羲《金石要例·誄例》:“誄亦納於壙中。故柳州《虞鶴鳴誄》云:‘追列遺懿,求諸后土。’志銘亦可謂之誄,元鄭師山爲洪頤墓志銘云:‘其門人俞溥,狀其言行,俾爲之誄,以識其葬。’”
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孔子卒,公誄之曰:“昊天不弔,不憖遺一老。俾屏予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此即所謂誄辭也。鄭氏注云:“誄者,累也,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諡。此唯有辭而無諡,蓋唯累其美行,示己傷悼之情爾。”是則後世有誄辭而無諡者,蓋本於此。
【疏證】 《左傳》哀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公誄之曰:‘旻天不弔,不憖遺一老。俾屏予一人以在位,煢煢予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又《禮記·檀弓上》:“魯哀公誄孔丘曰:天不遺耆老,莫相予位焉。嗚呼哀哉!尼父。”《春秋左傳正義》:“《周禮》大祝掌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疎遠近,六曰誄。鄭衆曰:‘誄,謂積累生時德行,以賜之命,主爲其辭。’即引此傳,是爲賜命之辭也。鄭玄《禮記注》云:‘誄,累也,累列生時行迹,讀之以作諡。’此傳唯說誄辭,不言作諡,傳記羣書皆不載孔子之諡,蓋唯累其美行、示己傷悼之情而賜之命耳;不爲之諡,故書傳無稱焉。至漢王莽輔政,尊尚儒術,封孔子後爲褒成侯,追諡孔子爲褒成宣尼君,明是舊無諡也。鄭玄《禮注》云:‘尼父因其字以爲之諡。’謂諡孔子爲尼父。鄭玄錯讀《左傳》,云以字爲諡,遂復妄爲此解。”(《春秋左傳注疏》卷六〇)
按:《文心雕龍·誄碑篇》:“尼父卒,哀公作誄。觀其憖遺之切,嗚呼之歎,雖非叡作,古式存焉。”
《漢書·王嘉傳》“誄之以行”句,顏師古注曰:“言大臣之死,積累其行而爲誄也。誄者,累德行之文。”按“累德行之文”,殆有頌美之義,不同於鄭氏所云“累列生時行跡”。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誄者,誄其行跡而爲之諡。《禮記·曾子問》曰:‘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天子稱天以誄之。’《周官·大史》:‘遣之日讀誄。’《文章流別傳》曰:‘詩、頌、箴、銘之篇,皆有往古成文,可仿依而作。惟誄無定制,故作者多異焉。見於典籍者,《左傳》有魯哀公爲孔子誄。’(《文心雕龍》及《御覽》五百九十六引。)《列女傳》述魯展禽妻誄夫事。古者諸侯相誄,猶謂之失,況以燕昵自誄其夫?似後生所託也。《詩傳》曰:‘喪紀能誄,可以爲大夫。’大夫不當有誄人事,蓋稱君命爲之辭。訖於新氏,揚雄不在史官而誄元后;後漢大司馬吳漢薨,杜篤以獄囚上誄。由是賤有誄貴者矣。”
又按《文章緣起》載漢武帝《公孫弘誄》,然無其辭。
【疏證】 《文章缘起》:“誄,漢武帝《公孫弘誄》。”
《漢書·元后傳》:太后崩,莽詔大夫揚雄作誄曰:“太隂之精,沙麓之靈,作合於漢,配元生成。”是亦較早之誄辭。
唯《文選》錄曹子建之誄王仲宣,潘安仁之誄楊仲武,蓋皆述其世系行業而寓哀傷之意。
【疏證】 《文選》卷五六載曹子建《王仲宣誄》、潘安仁《楊荆州誄》。
《文心雕龍·誄碑篇》:“暨乎漢世,承流而作。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濶略四句乎?杜篤之誄,有譽前代;吳誄雖工,而他篇頗疎,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盻千金哉!傅毅所制,文體倫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參。觀其序事如傳,辭靡律調,固誄之才也。潘岳構意,專師孝山,巧於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徵厥聲者也。至如崔駰誄趙,劉陶誄黄,並得憲章,工在簡要。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百言自陳,其乖甚矣。”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誄碑篇口義》:“蕭嗣所選曹子建《王仲宣誄》及潘安仁《楊荊州誄》、《楊仲武誄》、《夏侯常侍誄》、《馬汧督誄》各篇,皆可爲茲體之圭臬。”
厥後,韓退之之於歐陽詹,柳子厚之於呂温,則或曰誄辭,或曰哀辭,而名不同。
【疏證】 《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二二《歐陽生哀辭》。《柳河東集》卷九《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君誄》。
《後漢書·文苑列傳》往往載傳主之著述,誄與哀辭常釐爲二體,如蘇順“所著賦、頌、誄、哀辭、雜文凡十六篇”,班昭“所著賦、頌、銘、誄、問、注、哀辭、書論、上疏、遺令凡十六篇”。劉勰《文心雕龍》亦以誄辭、哀辭分別入《碑誄篇》、《哀弔篇》。又有哀策文,則在《祝盟篇》,云:“策本書贈,因哀而爲文也。是以義同於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祝儀,太史所作之贊,因周之祝文也。”《文章流別論》云:“哀辭者,誄之流也。”又云:“今所爲哀策者,古誄之義。”(《太平御覽》卷五九六引) 可見哀辭、哀策二者皆誄辭之支流也。《文體明辨·哀辭》序題云:“按哀辭者,哀死之文也,故或稱文。夫哀之爲言依也,悲依於心,故曰哀;以辭遣哀,故謂之哀辭也。昔漢班固初作《梁氏哀辭》,後人因之,代有撰著。或以有才而傷其不用,或以有德而痛其不壽。幼未成德,則譽止於察惠;弱不勝務,則悼加乎膚色。此哀辭之大略也。其文皆用韻語,而四言騷體,惟意所之,則與誄辭異矣。吳訥乃並而列之,殆不審之故歟?”
哀辭之稱始自魏、晉。《三國志·魏書·陶謙傳》裴松之注引《吳書》曰:“[陶]謙死時,年六十三,張昭等爲之哀辭曰:‘猗與使君,君侯将軍,膺秉懿德,允武允文,體足剛直,守以温仁。令舒及盧,遺愛於民;牧幽暨徐,甘棠是均。憬憬夷貊,賴侯以清;蠢蠢妖寇,匪侯不寧。唯帝念績,爵命以章,既牧且侯,啟土溧陽。遂升上将,受號安東,将平世難,社禝是崇。降年不永,奄忽殂薨。喪覆失恃,民知困窮。曾不旬日,五郡潰崩,哀我人斯,将誰仰憑?追思靡及,仰叫皇穹。嗚呼哀哉!’”
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一二《哀策文》:“周制,飾終之典以諡誄爲重。漢景帝始增哀策。《漢書·景帝紀》中二年,令諸侯王薨,大鴻臚奏諡誄策。列侯薨,大行奏諡誄策。應劭注謂賜諡及誄文哀策也。沿及晉、宋,猶以諡誄爲重。《魏志·郭后傳》裴松之注,后崩,有哀策文。《晉書·文明王皇后傳》,武帝時,后爲皇太后,既崩,帝手疏后德行,命史官爲哀策文。及帝楊后崩,亦命史官作哀策。其文俱載本傳。愍懷太子爲賈后所害,後追復皇太子,特爲哀策文,又江統、陸機並作誄頌焉。李胤卒,皇太子命王贊誄之,其文甚美。《王珣傳》,孝武帝崩,哀策、諡議皆珣所草。宋文帝袁皇后薨,詔顏延之爲哀策文,甚麗,帝自增“撫存悼亡,感今懷昔”八字。孝武殷貴嬪薨,命謝莊爲誄文,都下傳寫,紙爲之貴。至齊則專重哀策文。齊武裴後薨,羣臣議立石志,王儉曰:‘石志不出禮經,今既有哀策,不煩石志。’乃止。可見齊以後專以哀策爲重也。今見於齊、梁《書》各列傳者,梁武丁貴嬪薨,張纘爲哀策文;昭明太子薨,王筠爲哀策文;簡文爲侯景所制,其后薨,蕭子範爲哀策文,簡文讀之曰:‘今葬禮雖缺,此文猶不減於舊’是也。唐代宗獨孤后薨,命宰相常衮爲哀策,猶沿此制。”
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哀辭者,以文抒其哀痛之情也。如班固《梁氏哀辭》是。蓋原於《詩》之‘交交黃鳥’。又如《七哀》、《八哀》之類,亦哀辭也。又名哀策,如漢樂安相李尤作《和帝哀策》是也。又名哀冊文,如令狐楚《唐憲宗章武皇帝哀冊文》是也。”
迨宋南豐、東坡諸老所作,則總謂之哀辭焉。
【疏證】 曾鞏《元豐類稿》卷四一有《蘇明允哀詞》、《吳太初哀詞》、《王君俞哀詞》。蘇軾《東坡全集》卷一四《王中父哀詞》;卷一五《李憲仲哀詞》;卷九一《哀詞六首》:《李仲蒙哀詞》,《錢君倚哀詞》,《傷春詞》(呂文甫妻安氏),《蘇世美哀詞》,《王大年哀詞》。
挚虞《文章流別論》曰:“哀辭者,誄之流也。崔瑗、蘇順、馬融等爲之,率以施於童殤夭折不以壽終者。建安中,文帝、臨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幹、劉楨等爲之哀辭。哀辭之體,以哀痛爲主,緣以歎心之辭。”(《太平御覽》卷五九六)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七《答沈東甫徵君文體雜問》:“哀詞、哀贊、哀頌,皆起於東漢,本不過傷逝之作,而間有以充碑版之文者。蔡中郎爲胡夫人作哀贊曰:‘仰瞻二親,或有神誥靈表之文,作哀贊,書之於碑。’是竟以當墓碑也。南豐作老蘇哀詞曰:‘將以鑱諸墓上。’是竟以當墓表也。廬陵作胥夫人墓志曰:‘爲哀詞一篇以弔,而藏諸墓。’則又以哀詞當墓志之銘也。”“其但以傷逝而作而不用之墓者,不在此內焉,所當分別觀之。哀詞之見於古者,大都傷其德之未成,或才之未展,或名之未達,故稍近乎失意之人。近世竟以挽詩當之,則謬甚矣。”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蓋死而不弔者三:畏、厭、溺。長殤以下,與鮮死者同列,不可致弔,於是爲之哀辭。禮以義起,是故馬仲都以元舅車騎將軍之重,從駕溺死,明帝命班固於馬上三十步爲哀辭。蓋君臣慎禮,不以貴寵越也。今人以哀辭施諸壽終,斯所謂失倫者。衛巨山爲楚王瑋矯詔所誅,方之舊典,宜哀辭。而束皙自郡赴喪,爲文以弔,亦少褒矣。”
大抵誄則多敘世業,故今率仿魏、晉,以四言爲句;哀辭則寓傷悼之情,而有長短句及楚體不同。作者不可不知。
【疏證】 楚體,即楚辭體,如蘇軾《錢君倚哀詞》;《傷春詞》(呂文甫妻安氏);《蘇世美哀詞》,通篇皆“兮”字句,是所謂楚辭體。长短句體,未詳。又有詩體者。如宋祁《景文集》卷九《章靖馮公哀詞》、《光禄葉大卿哀詞》,蔡襄《端明集》卷八《宋宣獻公夫人畢氏哀詞二首》,皆五言律。大抵誄近於銘,句式四言,以齊整爲嚴肅;哀詞通於挽歌也,以長短句爲抑揚唱歎。
陸機《文賦》:“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
蕭統《文選序》:“美終則誄發。”
《文心雕龍·誄碑篇》:“詳夫誄之爲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悽焉如可傷。此其旨也。”又《哀弔篇》:“原夫哀辭大體,情主於痛傷,而辭窮乎愛惜。幼未成德,故譽止於察惠;弱不勝務,故悼加乎膚色。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爲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
劉師培《文心雕龍講錄》二《誄碑篇口義》:“漢代之誄,皆四言有韻,魏、晉以後,調類楚詞,與辭賦哀文爲近,蓋變體也。魏曹植云:‘銘以述德,誄以述哀。’(《上卞太后誄表》見《全三國文》卷十五頁九上引《藝文類聚》十五。) 故其作法應與銘、頌異貫。東漢之誄,大抵前半敘亡者之功德,後半敘生者之哀思。”
按:《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有曹植誄文帝辭,前半敘事以四言,而結以騷體以抒情。
祭文
古者祀享,史有冊祝,載其所以祀之之意,考之經可見。
【疏證】 《尚書·金縢》:“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爲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爲功,爲三壇同墠。爲壇於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冊,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於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於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於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今我即命於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乃卜三龜,一習吉。啟籥見書,乃並是吉。公曰:‘體,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於三王,惟永終是圖。茲攸俟,能念予一人。公歸,乃納冊於金縢之匱中。王翼日乃瘳。”
蔡沈《書經集傳》卷四:“冊祝,如今祝版之類。”
章太炎《國故論衡·正齎送》:“古者弔有傷辭。諡有誄,祭有頌,其餘皆禱祝之辭,非著竹帛者也。《上曲禮》:‘知生者弔,知死者傷。’《正義》曰:‘弔辭口致命,傷辭書之於版。’《既夕禮》:‘知死者賵,知生者賻。書賵於方,若九若七若五。’諸在版者,皆百名以下,其字有定。賵之多者,不過九行;傷辭多者,不過百字。上世作者,雖若滅若沒哉,觀魏武帝過橋玄墓,不忘疇昔,爲辭告奠,其文約省,哀戚爲已隆矣。斯蓋古之令軌,爲法於今者乎。”“今之祭文,蓋古傷辭也。”
若《文選》所載謝惠連之祭古冢,王僧達之祭顏延年,則亦不過敘其所祭及悼惜之情而已。
【疏證】 《文選》卷六〇祭文類收謝惠連《祭古冡文》、顏延年《祭屈原文》、王僧達《祭顏光禄文》。《文章緣起》謂後漢車騎郎杜篤始作《祭延鍾文》,則早於《文選》所錄諸家也。
姚燮《駢文類苑·敘錄》:“祭文者,古弔文之一體也,水火兵荒,並以弔言,傷亡悼逝,始專言祭。束皙搴巨卿之旌,李充窺中散之室,意理鬱而宣,情思迫而鬯,則又其先導焉。”
迨後韓、柳、歐、蘇,與夫宋世道學諸君子,或因水旱而禱於神。
【疏證】 如柳宗元《舜廟祈晴文》,歐陽修《祭沙山太守祈晴文》、《祭五龍祈雨文》、《祈晴文》。蘇軾《祈雨龍祠祝文》、《祈雨吳山祝文》、《祈晴風伯祝文》、《祈晴吳山祝文》等。朱熹《請雨謁北山神文》、《廣祐廟祈雨文》、《廣祐廟謝雨文》、《豐利侯祈雨文》等。
按:水旱禱神之文,或又稱祝文,或徑題爲祈雨文、祈晴文。
或因喪葬而祭親舊。
【疏證】 如韓愈《祭穆員外文》、《祭郴州李使君文》、《祭薛助教文》、《祭十二郎文》,柳宗元《祭楊憑詹事文》、《祭穆質給事文》。
《文心雕龍·祝盟篇》:“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奠祭之恭哀也。舉彙而求,昭然可鑒矣。”
真情實意,溢出言辭之表,誠學者所當取法者也。大抵禱神以悔過遷善爲主,祭故舊以道達情意爲尚。若夫諛辭巧語,虛文蔓說,固弗足以動神,而亦君子所厭聽也。
外集
連珠
按晉傅玄曰:“連珠興於漢章帝之世。班固、賈逵亦嘗受詔作之,蔡邕、張華又嘗廣焉。”
【疏證】 《藝文類聚》卷五七引傅玄敘《連珠》曰:“所謂連珠者,興於漢章帝之世。班固、賈逵、傅毅三子受詔作之,而蔡邕、張華之徒又廣焉。”“班固喻美辭壯,文章弘麗,最得其體。蔡邕似論,言質而辭碎,然旨篤矣。賈逵儒而不豔,傅毅有文而不典。”
《文章緣起》:“《連珠》,揚雄作。沈約曰:‘連珠之作,始自子雲。蓋謂辭句連續,互相發明,若珠之結排也。’”(《玉海》卷五四《漢連珠》引) 髙承《事物紀原》卷四《連珠》:“梁沈約云:‘連珠之作,始自揚子雲。’歐陽詢作《藝文類聚》中亦有揚雄《連珠》,則爲斯文之興,不自漢章明矣。”《玉海》卷五四《漢連珠》:“《三輔決錄》注,趙岐擬前代連珠之書四十章。《蔡邕傳》,著《連珠》。《文苑傳》,傅毅著《連珠》,劉珍著《連珠》。《文選注》引揚雄《連珠》、杜篤《連珠》。”
按:或以爲連珠始自韓非子。楊慎《丹鉛總錄》卷一二《韓子連珠論》:“《北史·李先傳》,魏帝召先讀韓子《連珠論》二十二篇。韓子,韓非子。韓非書中有連語,先列其目,而後著其解,謂之連珠。據此則連珠之體兆於韓非。任昉《文章緣起》謂連珠始於揚雄,非也。”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二《賦家之旁衍》:“章實齋亦謂韓非《儲說》爲此體之所始。蓋其體頗同,特子雲加以藻飾之辭,不指說事情,而設喻以達旨爲異耳。”張相《古今文綜評文》:“昔韓非著書,先列其目,後著其解,謂之連語。殆此體之先河與?”孫德謙《六朝麗指》:“連珠之體,彥和謂肇始揚雄,此說不然。或謂源於韓非《儲說》,斯得之矣。以吾考之,其體創於《鄧析子》,又非出自韓非也。《無厚篇》云:‘夫負重者患塗遠,據貴者憂民離。負重塗遠者,身疲而無功;在上離民者,雖勞而不治。故智者量塗而後負,明君視民而出政。’又云:‘獵羆虎者,不於外圂;釣鯨鯢者,不於清池。何則?圂非羆虎之窟也,池非鯨鯢之泉也。楚之不泝流,陳之不束麾,長盧之不士,呂子之蒙恥。’則連珠一體,在春秋已有矣。子雲好擬古,始仿而爲之。其後如東漢之班孟堅,魏之潘勖,晉之陸士衡,無不承流而作。其在六朝,謝惠連、顏延年、王仲寶、沈隱侯輩,皆極一時之選。而其最多者,莫如蘭成,凡四十四首,然但敘身世,無關理要,或以別格稱之矣。”按:孫氏據《鄧析子》而謂連珠始自春秋,甚有見地,然此書或爲偽書,故其說恐不足據。
考之《文選》止載陸士衡五十首,而曰《演連珠》,言演舊義以廣之也。
【疏證】 陸機《演連珠》五十首,載《文選》卷五五。五臣注本題下有張銑注曰:“連珠者,假託衆物,陳義以通諷諭之道。連,貫也,言穿貫情理,如珠之在貫焉。漢章帝時,班固、賈逵已有此作。機復引舊義以廣之。演,引也。”
大抵連珠之文,穿貫事理,如珠在貫。其辭麗,其言約,不直指事情,必假物陳義以達其旨,有合古詩風興之義。
【疏證】 《藝文類聚》卷五七引傅玄敘《連珠》曰:“其文體,辭麗而言約,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而令賢者微悟,合於古詩勸興之義。欲使歷歷如貫珠,易覩而可悅,故謂之連珠也。”
《文體明辨·連珠》序題云:“按連珠者,假物陳義以通諷諭之詞也。連之爲言貫也,貫穿情理,如珠之在貫也。蓋自揚雄綜述碎文,肇爲連珠,而班固、賈逵、傅毅之流,受詔繼作。傅玄乃云興於漢章之世,誤矣。然其云‘辭麗言約,合於古詩諷興之義’,則不易之論也。其體輾轉,或二或三,皆駢偶而有韻,故工於此者,必使義明而詞淨,事圓而音澤,磊磊自轉,乃可稱珠,否則欲穿明珠,多貫魚目,惡能免於劉勰之誚邪?”
按:《文心雕龍·雜文篇》云:“揚雄覃思,文濶業深,綜述碎文瑣語,肇爲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
其體則四六對偶而有韻。
【疏證】 如陸機《演連珠》其一:“臣聞日薄星回,穹天所以紀物;山盈川沖,后土所以播氣。五行錯而致用,四時違而成歲。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離;明君執契,以要克諧之會。”其二:“臣聞任重於力,才盡則困;用廣其器,應博則凶。是以物勝權而衡殆,形過鏡則照窮。故明主程才以效業,貞臣底力而辭豐。”其三:“臣聞髦俊之才,世所希乏;丘園之秀,因時則揚。是以大人基命,不擢才於后土;明主聿興,不降佐於昊蒼。”
自士衡後,作者蓋鮮。
【疏證】 《玉海》卷五四《漢連珠》:“《隋志》:陸機《連珠》一卷,謝靈運《連珠集》五卷,陳證《連珠》十五卷,黄芳《連珠》一卷,梁武《連珠》一卷,梁武帝《制旨連珠》十卷,謝靈運《設論連珠》十卷。《南齊書》:劉祥《連珠》十五首。《唐志》:謝靈運《連珠集》五卷,康顯《海藏連珠》三十卷。”
陸機以後諸家《連珠》多已亡佚。《南齊書》所載劉祥《連珠》尚存。其辭曰:
蓋聞興教之道,無尚必同;拯俗之方,理貴祛弊。故揖讓之禮,行乎堯舜之朝;干戈之功,盛於殷周之世。清風以長物成春,素霜以凋嚴戒節。
蓋聞鼓鼖懷音,待揚桴以振響;天地涵靈,資昏明以垂位。是以俊乂之臣,借湯武而隆;英達之君,假伊周而治。
蓋聞懸飢在歲,式羨藜藿之飽;重炎灼體,不念狐白之温。故才以偶時爲劭;道以調俗爲尊。
蓋聞習數之功,假物可尋;探索之明,循時則缺。故班匠日往,繩墨之伎不衰;大道常存,機神之智永絕。
蓋聞理定於心,不期俗賞;情貫於時,無悲世辱。故芬芳各性,不待汨渚之哀;明白爲寶,無假荆南之哭。
蓋聞百仞之臺,不挺陵霜之木;盈尺之泉,時降夜光之寶。故理有大而乖權,物有微而至道。
蓋聞忠臣赴節,不必在朝;列士匡時,義存則幹。故包胥垂涕,不荷肉食之謀;王歜投身,不主廟堂之算。
蓋聞智出乎身,理無或困;聲係於物,才有必窮。故陵波之羽,不能淨浪;盈岫之木,無以輟風。
蓋聞良寶遇拙,則奇文不顯;達士逢讒,則英才滅耀。故墜葉垂蔭,明月爲之隔輝;堂宇留光,蘭燈有時不照。
蓋聞跡慕近方,必勢遺於遠大;情係驅馳,固理忘於肥遯。是以臨川之士,時結羨網之悲;負肆之氓,不抱屠龍之歎。
蓋聞數之所隔,雖近則難;情之所符,雖遠則易。是以陟歎流霜,時獲感天之誠;泣血從刑,而無悟主之智。
蓋聞妙盡於識,神遠則遺;功接於人,情微則著。故鍾鼓在堂,萬夫傾耳;大道居身,有時不遇。
蓋聞列草深岫,不改先冬之悴;植松澗底,無奪後凋之榮。故展禽三黜,而無下愚之譽;千秋一時,而無上智之聲。
蓋聞希世之寶,違時則賤;偉俗之器,無聖必淪。故鳴玉黜於楚岫,章甫窮於越人。
蓋聞聽絕於聰,非疾響所達;神閉於明,非盈光所燭。故破山之雷,不發聾夫之耳;朗夜之輝,不開矇叟之目。(《南齊書·劉祥傳》)
《文苑英華》卷七七一載梁宣帝二首、沈約二首、吳均二首、劉孝儀爲人作二首、庾信擬作四十四首、蘇頲爲人作二首。宋濂《文憲集》卷二七《演連珠》序謂,陸機之後,“司空圖、徐鉉、晏殊、宋庠又從而效之”。又黄庭堅有《引連珠》七首,見《山谷別集》卷六。
洪武初,宋、王二閣老有作,亦如士衡之數。
【疏證】 宋濂字景濂,浦江人,洪武中,官至翰林學士承旨。事跡具《明史》本傳。《宋文憲集》卷二七《演連珠》序云:“連珠者,興於漢章之世,班固、賈逵、傅毅,咸受詔作之。其後,陸士衡演之,司空圖、徐鉉、晏殊、宋庠又從而效之,然其爲體,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而覽者微悟,合於古詩諷興之義,有足取者。作《演連珠》五十首。”
王褘字子充,義烏人,官至翰林待制。事跡具《明史》本傳。《王忠文集》卷一九《演連珠》序:“連珠之體,貴乎辭麗而言約,不指說事情,必假諭以達其行,使覽者微悟,合古詩諷興之義。以其易覩而可悅,歷歷如貫珠,故謂之連珠也。漢章之世,班固、賈逵、傅毅三子者受詔始作,然其文後世鮮傳焉。禕讀《文選》,嘗喜陸機所作《演連珠》,因擬其體爲五十首。雖諷興之義竊或庶幾,而辭不能麗,言不能約,有媿於作者多矣。”
今各錄十餘篇,寘於《外集》之首,以爲嗜古君子之助,且以著四六之所始云。
判
按唐制,凡選人入選,其選之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貎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得者爲留,不得者放。蓋凡進士登第及諸科出身,皆以此銓擇。
【疏證】 《新唐書·選舉志》:“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得者爲留,不得者爲放。五品以上不試,上其名中書門下;六品以下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已銓而注,詢其便利而擬;已注而唱,不厭者得反通其辭,三唱而不厭,聽冬集。厭者爲甲,上於僕射,乃上門下省,給事中讀之,黄門侍郎省之,侍中審之,然後以聞。主者受旨而奉行焉,謂之‘奏受’。”
《容齋隨筆》卷一〇《唐書判》:“唐銓選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謂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凡試判登科,謂之入等;甚拙者,謂之藍縷;選未滿而試文三篇,謂之宏辭;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中者即授官。既以書爲藝,故唐人無不工楷法;以判爲貴,故無不習熟,而判語必駢儷。今所傳《龍筋鳳髓判》及《白樂天集·甲乙判》是也。自朝廷至縣邑,莫不皆然。非讀書善文不可也。宰臣每啟擬一事,亦必偶數十語。今鄭畋《敕語堂判》猶存。世俗喜道瑣細遺事,參以滑稽,目爲花判。其實乃如此,非若今人握筆據案,只署一字亦可。國初尚有唐餘波,久而革去之。但體貌豐偉,用以取人,未爲至論。”
《文體明辨·判》序題云:“古者折獄,以五聲聽訟,致之於刑而已。秦人以吏爲師,專尚刑法。漢承其後,雖儒吏並進,然斷獄必貴引經,尚有近於先王議制及《春秋》誅意之微旨。其後乃有判詞。唐制,選士判詞居其一,則其用彌重矣。故今所傳如稱某某有姓名者,則斷獄之詞也;稱甲乙無姓名者,則選士之詞也。要之,執法據理,參以人情,雖曰彌文,而去古意不遠矣。”
吳曾祺《文體芻言》:“判,始於西漢,本爲試士而設,揚雄綜判取士是也,皆爲兩造之詞,加以判斷,而定曲直焉。唐時,身、言、書、判各爲一科。至宋,此典不廢,而文體與前少異。”
若陸宣公既登進士,又以書判拔萃補渭南尉是也。
【疏證】 《舊唐書·陸贄傳》:陸贄字敬輿,蘇州嘉興人。年十八,登進士第,以博學宏詞登科,授華州鄭縣尉。罷秩,以書判拔萃選授渭南縣主簿,遷監察御史。德宗在東宮時,素知贄名,乃召爲翰林學士,轉祠部員外郎。按《新唐書·陸贄傳》謂其罷歸後“以書判拔萃補渭南尉”。
宋代選人,試判三道。若二道全通、一道稍次,而文翰俱優,爲上;一道全通,而二道稍次,爲中;三道全次,而文翰紕繆,爲下。其上者加階超資,中者依資以敘,下者殿一選。
【疏證】 《文獻通考》卷三八《選舉考·舉官》:“太宗太平興國元年,先是選人試判三道,考爲三等:二道全通,一道稍次,而文翰俱優,爲上;一道全通,二道稍次,而文稍堪,爲中;三道全次,而文翰紕繆,爲下。判上者,職事官加一階,州縣官超一資;判中,依資;判下,入同類,惟黄衣人降一資。至是詔增爲四等,以三道全次、文翰無取者爲中下,依舊格;判下之制,以三道全不通而文翰紕繆者爲下,殿一選。”
如晦翁登第後,銓試入中等始授同安主簿是已。
【疏證】 王懋竑《朱子年譜》卷一:紹興“二十一年辛未,二十二歲,春銓試中等,授左迪功郎,泉州同安縣主簿。”
元世不用其制。
【疏證】 《元史·選舉志》:“當時仕進有多岐,銓衡無定制。其出身於學校者,有國子監學,有蒙古字學,回回國學,有醫學,有陰陽學;其策名於薦舉者,有遺逸,有茂異,有求言,有進書,有童子;其出於宿衛勳臣之家者,待以不次;其用於宣徽中政之屬者,重爲內官。又廕敘有循常之格,而超擢有選用之科。由直省侍儀等入官者,亦名清望;以倉庾賦税任事者,例視冗職;捕盜者以功敘;入粟者以貲進;至工匠皆入班資,而輿隸亦躋流品;諸王公主,寵以投下,俾之保任;遠夷外徼,授以長官,俾之世襲。凡若此類,殆所謂吏道雜而多端者歟。”
國朝設科,第二場有判語,以律條爲題,
【疏證】 《明史紀事本末》卷一四:洪武“十七年春三月戊戌,頒行科舉成式。凡三年大比。鄉試,試三場,八月初九日,試四書義三,經義四。”“十二日,試論一、判語五、詔誥章表內科一。十五日,試經史策五。禮部會試以二月,與鄉試同。”
《日知錄》卷一六《經義論策》:“《太祖實錄》:‘洪武三年八月,京師及各行省開鄉試。初場,四書疑問,本經義及四書義,各一道。第二場,論一道。第三場,策一道。中式者,後十日復以五事試之,曰騎、射、書、算、律。騎,觀其馳驅便捷;射,觀其中之多寡;書,通於六義;算,通於九法;律,觀其決斷。’詔文有曰:‘朕特設科舉,以起懷才抱德之士,務在經明行修,博通古今,文質得中,名實相稱,其中選者,朕將親策於廷,觀其學識,第其髙下,而任之以官。’伏讀此制,真所謂求實用之士者矣。至十七年,命禮部頒行科舉成式。第一場,四書義三道,經義四道,未能者許各減一道。第二場,論一道,詔誥表內科一道,判語五條。第三場,經史策五道。文辭增而實事廢,蓋與初詔求賢之法稍有不同,而行之二百餘年,非所以善述祖宗之意也。”又卷一六《判》云:“舉子第二場作判五條,猶用唐時銓試之遺意。至於近年,士不讀律,止抄錄舊本,入場時,每人止記一律,或吏或戶,記得五條,場中即可互換。中式之卷,大半雷同,最爲可笑。《通典》選人條例,其倩人暗判,人間謂之判羅,此最無恥。請牓示以懲之。後唐明宗天成三年,中書奏吏部南曹關今年及第進士內,三禮劉瑩等五人,所試判語皆同,勘狀稱晚逼試期,偶拾得判草寫淨,實不知判語不合一般者,敕貢院擢科考詳所業。南曹試判,激勸爲官,劉瑩等既不攻文,只合直書其事,豈得相傳稿草,侮瀆公場?宜令所司落下放罪。夫以五代偏安喪亂之餘,尚令科罪,明以堂堂一統,作人之盛,而士子公然互換,至一二百年,目爲通弊,不行覺察,傳之後代,其不爲笑談乎!”又云:“試判起於唐髙宗時,初吏部選才,將親其人,覆其吏事,始取州縣案牘疑議,試其斷割,而觀其能否。後日月寖久,選人猥多,案牘淺近,不足爲難,乃采經籍古義,假設甲乙,令其判斷。既而來者益衆,而通經正籍,又不足以爲問,乃徵僻書曲學隱伏之義問之,惟懼人之能知也,佳者登於科第,謂之入等;其甚拙者,謂之藍縷,各有升降。選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試文三篇,謂之宏詞;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亦曰超絕。詞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職。至明朝之制,以吏部選人之法而施之貢舉,欲使一經之士皆通吏事,其意甚美,又不用假設甲乙,止據律文,尤爲正大得體。但以五尺之童能強記者,旬日之力便可盡答,而無難,亦何以定人才之髙下哉?蓋此法止可施於選人,引試俄頃之間,而不可行之通場廣衆竟日之久。宜乎各記一曹,互相倒換。朝廷之制,有名行而實廢者,此類是矣。必不得已而用此制,其如《通典》所云問以時事疑獄,令約律文斷決,不乖經義者乎?”
孫梅《四六叢話》卷一九《判十一》敘云:“前明定科場制,二場試表一篇,判五道。國朝因之。行之既久,士子往往宿構暗記,漸成鈔胥具文。我皇上敦崇實效,風勵學官,乾隆二十二年特命二場罷表、判不用,改作五言六韻一首。尋又移詩於第一場。數十年來,士子習於聲詩,博通爾雅,翕然丕變矣。”
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三:“後場用表、判,明時舊制也。本朝崇尚風雅,特諭閣臣議,去判增詩,以五言六韻爲合格。”
其文亦用四六,而簡當爲貴。
【疏證】 《容齋續筆》卷一二《龍筋鳳髄判》:“唐史稱張鷟早惠絕倫,以文章瑞朝廷,屬文下筆輒成,八應制舉,皆甲科。今其書傳於世者,《朝野僉載》、《龍筋鳯髄判》也。《僉載》紀事,皆瑣尾擿裂,且多媟語。百判純是當時文格,全類俳體,但知堆垜故事,而於蔽罪議法處不能深切,殆是無一篇可讀、一聯可味。如白樂天《甲乙判》則讀之愈多,使人不厭。聊載數端於此:‘甲去妻,後妻犯罪,請用子蔭贖罪,甲不許。判云:“不安爾室,盡孝猶慰母心;薄送我畿,贖罪寜辭子蔭。縱下山之有恕,曷陟屺之無情。”’‘辛夫遇盗而死,求殺盗者,而爲之妻。或責其失節,不伏。判云:“夫讐不報,未足爲非;婦道有虧,誠宜自恥。《詩》著靡他之誓,百代可知;《禮》垂不嫁之文,一言以蔽。”’‘丙居喪,年老毁疾,或非其過禮,曰:“哀情所鍾。”判云:“况血氣之既衰,老夫耄矣;縱哀情之罔極,吾子忍之。”’‘丙妻有喪,丙於妻側奏樂,妻責之,不伏。判云:“儼衰麻之在躬,是吾憂也;調絲竹以盈耳,於汝安乎?”’‘甲夜行,所由執之,辭云:“有公事,欲早趨朝,所由以犯禁不聼。”判云:“非巫馬爲政,焉用出以戴星;同宣子俟朝,胡不退而假寐?”’‘乙貴達,有故人至,坐之堂下,進以僕妾之食,曰:“故辱而激之。”判云:“安實敗名,重耳竟慙於舅犯;感而成事,張儀終謝於蘇秦。”’‘丙娶妻無子,父母将出之,辭曰:“歸無所從。”判云:“雖配無生育,誠合比於斷絃;而歸靡適從,度可同於束緼。”’‘乙爲三品,見本州刺史不拜,或非之,稱:“品同。”判云:“或商、周不敵,敢不盡禮事君;今晉、鄭同儕,安得降階卑我?”’若此之類,不背人情,合於法意,援經引史,比喻甚明,非青錢學士所能及也。”
《文體明辨·判》序題云:“獨其文堆垜故事,不切於蔽罪;拈弄辭華,不歸於律格,爲可惜耳。惟宋儒王回之作,脫去四六,純用古文,庶乎能起二代之衰,而後人不能用,愚不知其何說也。今世理官斷獄,例有參詞,而設科取士,亦試以判,其體皆用四六,則其習由來久矣。”
今錄以備一體云。
【疏證】 《文章辨體》外集第一卷《判》錄鄭少微《安北副都護連帥愛與人弈棊聞寇至不輟御史以逗撓糾察》、白居易《甲將死命其子以嬖妾爲殉其子嫁之》、余靖《丁去官受舊屬饋與》、明宋訥《儀禮司失儀》,凡三篇。
律賦
律賦起於六朝,而盛於唐、宋。
【疏證】 陳鵠《耆舊續聞》卷四:“四聲分韻,始於沈約。至唐以來,乃以聲律取士,則今之律賦是也。”
張相《古今文綜評文》:“律賦,始於沈約‘四聲八病’之拘,中於徐、庾‘隔句作對’之陋,終於隋、唐、宋取士限韻之制,此律賦之所由名也。”
王銍《四六話序》:“唐天寶十二載,始詔舉人策問外,試詩、賦各一首。自此,八韻律賦始盛。其後作者如陸宣公、裴晉公、呂温、李程,猶未能極工。逮至晩唐,薛逢、宋言及吳融出於場屋,然後曲盡其妙。然但山川草木雪風花月,或以古之故實爲景題賦,於人物情態爲無餘地,若夫禮樂刑政、典章文物之體,略未備也。國朝名輩,猶雜五代衰陋之氣,似未能革。至二宋兄弟,始以雄才奧學,一變山川草木、人情物態,歸於禮樂刑政、典章文物,發爲朝廷氣象,其規模閎達深遠矣。繼以滕、鄭、吳處厚、劉輝,工緻纖悉備具,發露天地之藏,造化殆無餘巧,其櫽栝聲律至此,可謂詩賦之集大成者。亦繇仁宗之世,太平閒暇,天下安静之久,故文章與時髙下。蓋自唐天寶遠訖於天聖,盛於景祐、皇祐,溢於嘉祐、治平之間,師友淵源,講貫磨礲,口傳心授,至是始克大成就者,蓋四百年於斯矣。”
按:此雖論四六,而律賦實在其中。
凡取士以之命題,每篇限以八韻而成,要在音律諧協,對偶精切爲工。
【疏證】 進士試賦之所謂八韻,亦有其演變之歷史。《容齋續筆》卷一三《試賦用韻》:“唐以賦取士,而韻數多寡,平側次敘,元無定格。故有三韻者,《花萼樓賦》以題爲韻是也。有四韻者,《蓂莢賦》以‘呈瑞聖朝’,《舞馬賦》以‘奏之天廷’,《丹甑賦》以‘國有豐年’,《泰階六符賦》以‘元亨利貞’爲韻是也。有五韻者,《金莖賦》以‘日華川上動’爲韻是也。有六韻者,《止水》、《魍魎》、《人鏡》、《三統指歸》、《信及豚魚》、《洪鐘待撞》、《君子聼音》、《東郊朝日》、《蜡日祈天》、《宗樂德》、《訓胄子》諸篇是也。有七韻者,《日再中》、《射己之鵠》、《觀紫極舞》、《五聲聼政》諸篇是也。八韻有二平六側者,《六瑞賦》以‘儉故能廣,被褐懷玉’,《日五色賦》以‘日麗九華,聖符土德’,《徑寸珠賦》以‘澤浸四荒,非寶遠物’爲韻是也。有三平五側者,《宣耀門觀試舉人》以‘君聖臣肅,謹擇多士’,《懸法象魏》以‘正月之吉,懸法象魏’,《玄酒》以‘薦天明德,有古遺味’,《五色土》以‘王子畢封,依以建社’,《通天臺》以‘洪臺獨出,浮景在下’,《幽蘭》以‘遠芳襲人,悠乆不絕’,《日月合璧》以‘兩曜相合,候之不差’,《金柅》以‘直而能一,斯可制動’爲韻是也。有五平三側者,《金用礪》以‘商髙宗命傅說之官’爲韻是也。有六平二側者,《旗賦》以‘風日雲舒,軍容清肅’爲韻是也。自大和以後,始以八韻爲常。唐莊宗時嘗覆試進士,翰林學士承旨盧質以《后從諫則聖》爲賦題,以‘堯、舜、禹、湯,傾心求過’爲韻。舊例,賦韻四平四側,質所出韻乃五平三側,大爲識者所誚。豈非是時已有定格乎?國朝太平興國三年九月,始詔自今廣文館及諸州府、禮部試進士律賦,並以平側次用韻,其後又有不依次者,至今循之。”
迨元氏,場屋更用古賦,繇是學者棄而弗習。
【疏證】 《元史·選舉志一·科目》:漢人、南人三場,“第二埸:古賦、詔誥、章表內科一道,古賦、詔誥,用古體;章表,四六,參用古體。”
王若虛《文辨》:“科舉律賦不得預文章之數,雖工不足道也。”
李調元《賦話》云:“金自大定建元,頗重進士,歷年所命詩賦題及狀頭名氏,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記載甚詳,而賦罕有流傳者。元承金制,賦不限韻,觀楊廉夫集中所附試帖,元之賦體可知矣。大率平衍樸素,不足觀覽。律賦至元而中息矣。”又云:“元人變律爲古,大率散漫而平直,非不滔滔清便,而麗則之旨亡矣。”
今錄一二以備其體云。
【疏證】 《文章辨體》外集第一卷《律賦》收韓愈《省試明水賦》、范鎮《長嘯卻胡騎賦》、范仲淹《金在鎔賦》,凡三篇。
律詩
律詩始於唐,而其盛亦莫過於唐。
【疏證】 髙棅《唐詩品彙·敘目》:“律體之興,雖自唐始,蓋由梁、陳以來儷句之漸也。梁元帝五言八句,已近律體;庾肩吾《除夕》,律體工密;徐陵、庾信,對偶精切,律調尤近。唐初工之者衆,王、楊、盧、駱四君子,以儷句相尚,美麗相矜,終未脫陳、隋之氣習。神龍以後,陳、杜、沈、宋、蘇頲、李嶠、二張(說、九齡) 之流,相與繼述,而此體始盛,亦時君之好尚矣。”
陳懋仁《續文章緣起》:“律詩,權輿於梁、陳,諧協於初唐,精切於沈詹事佺期、宋考功之問,偶儷精切,故謂之律詩。”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七律凡例》:“五言律詩,有性靈人可以頓悟,七言則非積學攻苦,不能至也。”
考之唐初,作者蓋鮮。
【疏證】 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五言至沈、宋,始可稱律。律爲音律法律,天下無嚴於是者,知虛實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敵手。”
陸時雍《詩鏡總論》:“初唐七律,簡貴多風,不用事,不用意,一言兩言,領趣自勝。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約出之,斯所貴於作者。”又云:“初唐七律,謂其‘不用意而自佳’,故當絕勝。‘雲山一一看皆好,竹樹蕭蕭畫不成’,體氣之貴,風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與也。”
中唐以後,若李太白、韋應物猶尚古多律少。至杜子美、王摩詰,則古律相半。
【疏證】 嚴羽《滄浪詩話·詩體》:“有古律(陳子昂及盛唐諸公多此體) ,有今律。”
陸時雍《詩鏡總論》:“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顛倒縱横,出人意表。余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雲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又云:“少陵七言律,藴藉最深。有餘地,有餘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詠三諷,味之不盡。”
吳喬《圍爐詩話》卷二:“馮定遠云:‘嚴滄浪言有古律詩,今不能辨。’余見七律有未離古詩氣脈者,如姜皎《龍池樂章》云:‘龍池初出此龍山,常經此地謁龍顏。日日芙蓉生夏水,年年楊柳變春灣。堯壇寶匣餘煙霧,舜海漁舟尚往還。願似飄颻五雲影,任從來去九天間。’又崔日用曰:‘龍興白水漢興符,聖主時乘運斗樞。岸上丰茸五花樹,波中的皪千金珠。操環昔聞迎夏啟,發匣先來瑞有虞。風色雲光随隱見,赤雲神化象江湖。’沈雲卿之‘龍池跃龍龍已飛’,其第四章也。獨孤及《早發龍沮館》云:‘沙禽相呼曙色分,漁浦鳴榔十里聞。正當秋風渡楚水,況值遠道傷離羣。津頭却望後湖岸,別處已隔東山雲。停艫目送北歸翼,惜無瑶華持寄君。’子美多有此體,疑即古律詩。”
陳僅《竹林答問》:“盛唐人古律有兩種:其一純乎律調而通體不對者,如太白‘牛渚西江夜’,孟浩然‘掛席東南望’是也。其一爲變律調而通體有對有不對者,如崔國輔‘松雨時復滴’,岑參‘昨日山有信’是也。雖古詩仍歸律體。故以古詩爲律,惟太白能之,岑、王其輔車也;以古文爲詩,惟昌黎能之,少陵其先路也。”
迨元和而降,則近體盛而古作微矣。
【疏證】 髙棅《唐詩品彙敘目》:“元和以還,律體多變。賈島、姚合,思致清苦;許渾、李商隱,對偶精密;李頻、馬戴,後來興致,超邁時人。之數子者,意義格律,猶有取焉。”
郎廷槐《師友詩傳錄》:“天寶以還,錢、劉並鳴;中唐作者尤多,韋應物、皇甫伯仲(冉、曾) 以及大曆十子,接跡而起,敷詞益工,而氣或不逮。元和以後,律體屢變,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雖不足鳴大雅之林,亦可謂一倡三歎。”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九:“梁簡文七言八句有《烏夜啼》,乃七言律之始。”又云:“五言至梁簡文而古聲盡亡,然五七言律絕之體於此而備。此古、律興衰之幾也。”又卷一一:“五言律句雖起於齊、梁,而綺靡衰颯,不足爲法。必至初唐沈、宋,乃可爲正宗耳。”又卷一七:“七言律較五言爲難。五言,盛唐概多入聖。七言,惟崔灝《雁門》、《黃鶴》爲詣極,髙適、岑參、王維、李頎雖入聖而未優,李于鱗云‘七言律體諸家所難’是也。”
大抵律詩拘於定體,固弗若古體之髙遠;然對偶音律,亦文辭之不可廢者。故學之者當以子美爲宗。其命辭用事,聯對聲律,須取溫厚和平、不失六義之正者爲矜式。若換句拗體、粗豪險怪者,斯皆律體之變,非學者所先也。
【疏證】 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七言律詩,至杜工部而曲盡其變。蓋昔人多以自在流行出之,作者獨加以沈鬱頓挫。其氣盛,其言昌,格法、句法、字法、章法,無美不備,無奇不臻,橫絕古今,莫能兩大。”
楊仲弘云:“凡作唐律,起處要平直,承處要舂容,轉處要變化,結處要淵永。上下要相聯,首尾要相應。最忌俗意、俗字、俗語、俗韻。用工二十年,始有所得。”嗚呼,其可易而視之哉!
【疏證】 舊題楊載撰《詩法家數》:“詩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語,曰俗韻。”“大抵詩之作法有八:曰起句要髙遠,曰結句要不著跡,曰承句要穩健,曰下字要有金石聲,曰上下相生,曰首尾相應,曰轉折要不著力,曰占地步。”“予於詩之一事,用工凡二十餘年,乃能會諸法而得其一二,然於盛唐大家數,抑亦未敢望其有所似焉。”又云:“五言七言,句語雖殊,法律則一。起句尤難,起句先須濶占地步,要髙遠,不可茍且。中間兩聯句法,或四字截,或兩字截,須要血脉貫通,音韻相應,對偶相停,上下勻稱。有兩句共一意者,有各意者。若上聯已共意,則下聯須各意;前聯既詠景狀,後聯須說人事。兩聯忌同律。頸聯轉意要變化,須多下實字。字實則自然響亮,而句法健。其尾聯要能開一步,別運生意結之。然亦有合起意者,亦妙。”
佚名撰《詩法源流》:“大抵起處要平直,承處要舂容,轉處要變化,合處要淵永。起處戒陡頓,承處戒促迫,轉處戒落魄,合處戒斷送。起處若必突兀,則承處必不優柔,轉處必至窘束,合處必至匱竭矣。”
排律
楊伯謙云:“唐初五言排律雖多,然往往不純,至中唐始盛。若七言,則作者絕少矣。大抵排律若句鍊字鍛,工巧易能;唯抒情陳意、全篇貫徹而不失倫次者爲難。”
【疏證】 楊士弘,字伯謙,元襄城人,著《唐音》十四卷。
王世貞《全唐詩說》:“謝氏,排之始也;陳及初唐,排之盛也;盛唐,排之極也。六朝不盡排,乃不自然,盛唐排殊自然,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沈德潛《說詩晬語》:“長律所尚,在氣局嚴整,屬對工巧,段落分明,而其要在開闔相生,不露鋪敘轉折過接之跡,使語排而忘其爲排,斯能事矣。唐初應制、贈送諸篇,王、楊、盧、駱,陳、杜、沈、宋,燕、許、曲江,並皆佳妙。少陵出而瑰奇鴻麗,一變故方,後此無能爲役。”
李重華《貞一齋詩說》:“五言排律,至《杜集》觀止;若多至百韻,杜老止存一首,末亦未免鋪綴完局,緣險韻留剩後幅故也。白香山窺破此法,將險韻參錯前後,略無痕跡,遂得綽有餘裕。故百韻敘事,當以香山爲法;但此亦不必多作,恐涉誇多鬥靡之習。七言排律,唐人斷不多作,《杜集》止三四首。緣七字詩得四韻,於律法更無遺憾;增至幾十韻,勢須流走和軟,方成片段。似此最易流入唱本腔調,縱復精工,有乖風雅。杜老云:‘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是知七字長篇,專尚沈雄排宕。”
趙翼《甌北詩話》卷四:“五言排律長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韻》;謫江州有《東南行一百韻》;微之以《夢遊春七十韻》見寄,廣爲一百韻報之;又《代書詩寄微之一百韻》;《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簡五十韻》;《和微之投簡陽明洞五十韻》;《想東遊五十韻》;《逢蕭徹話長安舊遊五十韻》;《敘德書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韻》;《新昌新居四十韻》;此外如三十、二十韻者,更不可勝計。此亦古來所未有也。”
《陔餘叢考》卷二三《五七律排》:“五七律及排律雖創於初唐沈、宋諸人,然六朝已開其端。劉勰云:‘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纍纍如貫珠。’似已研究聲律。沈約《八詠詩》云:‘登臺望秋月,會圃臨春風。秋至悯衰草,寒來悲落桐。夕行聞夜鶴,晨征聽曉鴻。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東。’已全是五律,惟七八兩句失粘耳。至陰鏗《安樂宮詩》:‘新宮實壯哉,雲裏望樓臺。迢递翔鵾仰,聯翩賀雀來。重簷寒露宿,丹井夏蓮開。砌石披新錦,雕梁畫早梅。欲知安樂盛,歌管雜塵埃。’則已全乎律體。梁簡文《春情》一首,温子昇《擣衣》一首,王勣《北山》一首,陳後主《聽箏》一首,又皆七言,屬對絕似七律,惟篇末雜以五言二句耳。薛道衡《昔昔鹽》:‘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常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新鳳逐帷低。飛魂同野鵲,倦寢憶晨雞。暗牖通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誰能惜馬蹄。’此又五排濫觴也。蔡孚《打毬篇》云:‘德陽宮北苑東陬,雲作髙臺月作樓。金錘玉鎣千金地,寶仗琱紋七寶毬。竇融一家尚三主,梁冀頻封萬戶侯。容色从來荷恩顧,意氣平生事俠遊。共道用兵如斷蔗,俱能走馬入長楸。紅鬛錦鬟風驟驥,黄絡青絲電紫騮。奔星亂下花埸裏,初月飛來畫杖頭。自有長鳴須決勝,能馳駿足滿先籌。曹王漫說彈棋妙,劇孟休矜六博投。薄暮漢宮愉樂罷,還歸堯室繞垂旈。’此又七排濫觴也。”
按:排律之名,古所未有,楊仲弘撰《唐音》,始別爲一目。髙棅《唐詩品彙》祖其說。《唐詩品彙敘目》云:“排律之作,其源自顏、謝諸人。古詩之變,首尾排句,聯對精密。梁、陳以還,儷句尤切。唐興,始專此體,與古詩差別。貞觀初,作者尤未備,永徽以下,王、楊、盧、駱倡之於前,陳、杜、沈、宋極之於後,蘇頲、二張又從而申之。其文辭之美,篇什之盛,蓋由四海晏安,萬幾多暇,君臣遊豫,賡歌而得之者,故其文體精麗,風容色澤,以詞氣相髙而止矣。”宋犖《漫堂說詩》云:排律“大約侍從游宴應制之篇居多,所稱臺閣體也。雖風容色澤,競相誇勝,未免數見不鮮。《品彙》以太白、摩詰揭爲正宗,錢起、劉長卿錄爲接武,均之不愧當家。晚唐李義山刻意學杜,亦是精麗。若夫渾涵汪茫,千匯萬狀,惟少陵一人而已。《上韋左相》、《贈哥舒翰》、《謁先主廟》等篇,雄渾悲壯,譬諸泰嶽滄溟,髙深無際。《品彙》推爲大家,諒哉!”
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七言排律,創自老杜,然亦不得佳。”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七言排律,唐人僅數篇,而施肩吾乃有百韻者。”楊慎《千里面譚》:“七言排律,唐人亦不多見,初唐有此三首。(按:指謝偃《新曲》“青樓綺閣已含春”、崔融《從軍行》“穹廬雜種亂金方”、蔡孚《打毬篇》“德陽宮北苑東陬”。) 可謂絕唱。其後則杜工部《清明》二首,此外何其寥寥乎?楊伯謙選《唐音》,乃取王建二首,醜惡之甚。”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〇引髙棅云:“七言排律,唐人不多見。如太白《別山僧》、髙適《宿田家》等作,雖聯對精密,而律調未純,終是古詩體段。惟崔融《從軍行》,言從字順,音響沖和,堪備一體。”費經虞《雅倫》卷一一上引《類編》云:“排律其源自顏、謝諸人,與古詩差別。唐初五言,往往不純,至中唐斯盛。若七言,則作者絕少矣。太白《別山僧》、髙適《宿田家》諸名作,終未脫古體。大抵排律句鍊字鍛,工巧易能,惟抒情陳意,全篇貫徹而不失倫次者爲難。”
故山谷嘗云:“老杜《贈韋左丞詩》,前輩錄爲壓卷,蓋其布置最爲得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相淆亂也。”作者當以其言爲法。
【疏證】 杜甫《贈韋左丞詩》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胡仔《漁隱叢話前集》卷一〇錄《詩眼》云:“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後予以概考古人法度,如《贈韋見素詩》云:‘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已有是詩矣。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祇是走踆踆’,又將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雖見素亦不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此詩前賢錄爲壓卷,蓋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其它皆謂之變體可也。”(按:《詩話總龜後集》卷三一、《竹莊詩話》卷五亦錄此,均注出范温《詩眼》。)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排律,沈、宋二氏,藻贍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髙爽,然皆不過十韻,且體在繩墨之中,調非畦徑之外。惟杜陵大篇鉅什,雄偉神奇。如《謁蜀廟》、《贈哥舒》等作,闔闢馳驟,如飛龍行雲,鱗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陰用兵百萬,掌握變化無方,雖時有險樸,無害大家。近選者僅取‘沱水臨中坐’,以爲他皆不及,途聽耳食,哀哉!”
絕句
楊伯謙云:“五言絕句,盛唐初變六朝《子夜》體;六言,則王摩詰始效顧、陸作;七言,唐初尚少,中唐漸盛。”
【疏證】 此句出處未詳。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三《絕句》:“楊伯謙云:‘五言絕句,唐初變六朝《子夜》體也。七言絕句,初唐尚少,中唐漸甚。然梁簡文《夜望單雁》一首,已是七絕’云云。今按《南史》宋晉熙王昶奔魏在道慷慨爲斷句詩云:‘白雲滿鄣來,黃塵半天起。關山四面絕,故鄕幾千里。’梁元帝降魏,在幽逼時制詩四絕,其一曰:‘南風且絕唱,西陵最可悲。今日還蒿裏,終非封禪時。’曰斷句,曰絕句,則宋、梁時已稱絕句也。柳惲《和梁武景陽樓篇》云:‘太液滄波起,長楊髙樹秋。翠華承漢遠,雕輦逐風流。’陳文帝時,陳寶應起兵,沙門慧標作詩送之曰:‘送馬猶臨水,離旗稍引風。好看今夜月,當照紫微宮。’隋煬帝宮中侯夫人詩:‘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蕭子雲《玉笥山》詩:‘千載雲霞一徑通,暖煙遲日鎖溶溶。鳥啼春晝桃花坼,獨步溪頭采碧茸。’虞世南《袁寶兒》詩:‘學畫鴉兒半未成,垂肩大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寵,長把花枝傍輦行。’其時尚未有律詩,而音節和諧已若此,豈非五、七絕之濫觴乎?”
王世懋《藝圃擷餘》云:“晚唐詩,萎薾無足言。獨七言絕句,膾炙人口,其妙至欲勝盛唐。愚謂絕句覺妙,正是晩唐未妙處。其勝盛唐,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絕句之源,出於樂府,貴有風人之致。其聲可歌,其趣在有意無意之間,使人莫可捉着。盛唐惟青蓮、龍標二家詣極,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晩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議論髙處,逗宋詩之徑;聲調卑處,開大石之門。”
徐師曾《文體明辨·絕句》序題云:“按絕句詩原於樂府:五言如《白頭吟》、《出塞曲》、《桃葉歌》、《歡聞歌》、《長干曲》、《團扇郎》等篇。七言如《挾瑟歌》、《烏棲曲》、《怨詩行》等篇。下及六代,述作漸繁。唐初,穩順聲勢,定爲絕句。”又《六言詩》序題云:“按六言詩昉於漢司農谷永,魏、晉間曹(植)、陸(機、雲兄弟)間出,其後作者漸多,然不過詩人賦詠之餘耳。”
髙棅《唐詩品彙敘目》:“五言絕句,作自古也。漢、魏樂府古辭則有《白頭吟》、《出塞曲》、《桃葉歌》、《歡聞歌》、《長干曲》、《團扇歌》等篇,下及六代,述作漸繁,唐初工之者衆,王、楊、盧、駱尤多。六言,始自漢司農谷永。魏、晉間,曹、陸間出。至唐初,李景伯有《回波樂府》,亦效此體。逮開元、大曆間,王維、劉長卿諸人,相與繼述,而篇什稍屢見,然亦不過詩人賦詠之餘矣。七言絕句,始自古樂府《挾瑟歌》、梁元帝《烏栖曲》、江總《怨詩行》等作,皆七言四句。至唐初,始穩順聲勢,定爲絕句,然而作者亦不多見。盛唐絕句,太白髙於諸人,王少伯次之,二公篇什亦盛。”
王世貞《全唐詩說》:“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五言絕,唐樂府多法齊、梁,體制自別。七言亦有作樂府體者,如太白《橫江詞》、《少年行》等,尚是古調。至少伯《宮詞》、《從軍》、《出塞》,雖樂府題,實唐人絕句,不涉六朝,然亦前無六朝矣。”
吳喬《圍爐詩話》卷二:“五絕即五古之短篇,如嬰兒嚬笑,小小中原有無窮之意,解言語者定不能爲。”“七絕是七古之短篇,以李杜之作,一往浩然,爲不失本體。”
又按《詩法源流》云:“絕句者,截句也。後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前四句;前兩句對者,是截後四句;皆對者,是截中四句;皆不對者,是截前後各兩句。”
【疏證】 佚名撰《詩法源流》,原云:“絕句者,截句也。後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前四句;前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後四句;四句皆對者,是截中四句;四句皆不對者,是截前後四句。雖正變不齊,而首尾布置,亦四句自爲起承轉合,未嘗不同條而共貫也。”
按:冒春榮《葚原詩說》卷三:“此說(指《詩法源流》) 相沿已久,亦非定論。愚謂絕句首尾布置,以四句爲起承轉合,與律詩作法不同。律詩要句律舂容,布置勻稱,絕句則字字謹嚴,意思圓活。或謂律詩截前四句則無轉合,截後四句則無起承,截中聯者詩固有之,若截首尾,恐前二句散緩,後二句必不相應也。”譚浚《說詩》卷中:“絕律前四句,李白‘昭君拂玉鞍’詩也。律中四句,如杜‘江動月移石’詩也。律後四句,如杜‘功蓋三分國’詩也。七言絕仿此。”
洪邁《萬首唐人絕句》所收宋之問《途中寒食》、《早發韶州》,張燕公《端午侍宴》、陳子昂《詠郭槐》等,皆係截句而成之“絕句”。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一三:“《[唐詩]品彙》所載宋之問五言絕(五言四句至此始名絕句) 有‘臥病人事絕’一首,乃律詩前四句;又‘綠樹秦京道’一首,乃排律後四句,皆後人摘出以爲絕句耳。又律詩‘馬上逢寒食’前四句,亦有摘爲絕句者。”蓋所謂截句而爲絕句者,蓋爲入樂歌唱之便,非出作者之意也。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五七言絕句,蓋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變也。五言短古,雜見漢、魏詩中,不可勝數。唐人絕體,實所從來。七言短歌,始於《垓下》。梁、陳以降,作者坌然。第四句之中,二韻互叶,轉換既迫,音調未舒。至唐諸子,一變而律呂鏗鏘,句格穩順。語半於近體,而意味深長過之;節促於歌行,而詠歎悠永倍之,遂爲百代不易之體。絕句之義,迄無定說,謂截近體首尾或中二聯者,恐不足憑。五言絕起兩京,其時未有五言律;七言絕起四傑,其時未有七言律也。但六朝短古,概曰歌行,至唐方曰絕句。又五言律在七言絕前,故先律後絕耳。”
按: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三:“宋劉昶入魏,作《斷句詩》云。按此即今絕句也。絕句之名當始此。以倉促信口而成,止於四句,而篇足意完,取斷絕之義,因相沿爲絕句耳。或謂漢、魏已有絕句者,不然。蓋漢、魏自有小詩四句者,後人集詩,以其體相類,故以此名之,非本名絕句也。”按:胡氏前論以爲唐絕從漢、魏五言短古中來,而此條所論則否之。
王夫之《薑齋詩話》:“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絕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絕前四句,或絕後四句,或絕首尾各二句,或絕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爲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說,戕人生理。”
田同之《西圃詩說》:“五七絕句,古詩樂府之遺也,意旨微茫,無餘法而有餘味。而世俗竟以截律句爲言,是但見龍門、大伾,而豈知崑崙、岷山之有所自耶!”
故唐人稱絕句爲律詩,觀李漢編《昌黎集》凡絕句皆收入律詩內是也。
【疏證】 如《文章辨體》卷九、卷一〇《律詩》類,所收有《題楚昭王廟》、《湘中酬張十一功曹》、《湘中》、《別盈上人》等篇,均爲絕句。
錢木庵《唐音審體》:“絕句之體,五言七言略同,唐人謂之小律詩。或四句皆對,或四句皆不對,或二句對,二句不對,無所不可。所稍異者,五言用韻不拘平仄,七言則以平韻爲正,然仄韻亦非不可用也。其作法則與四韻律詩迥別,四韻氣局舒展,以整嚴爲先;絕句氣局單促,以警拔爲上。”
沈濤《銅熨斗齋隨筆》卷八《律詩》:“今人以四韻爲律詩,兩韻爲絕句。古者絕句亦稱律詩。白樂天《與元微之書》云:‘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然則長句、絕句,古人皆謂之律詩矣。”
周伯弜又云:“絕句以第三句爲主,須以實事寓意,則轉換有力,涵蓄無盡。”由是觀之,絕句之法可見矣。
【疏證】 周弼字伯弜,有《三體唐詩》六卷。《三體唐詩選例》云:“七言截句,一實接,截句之法,大抵第三句爲主,以實事寓意,接處轉換有力,若斷而續,涵蓄不盡之趣。此法久失其傳,世鮮有知之者矣。一虛接,第三句以虛語接前兩句也。亦有語雖實而意虛者,於承接之間,略加轉換,反正順逆,一呼一喚,宮商自諧。”
舊題楊載撰《詩法家數》云:“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爲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吸,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爲佳,從容承之爲是。至如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
聯句詩
按聯句始著於《陶靖節集》。
【疏證】 《陶淵明集》卷四《聯句》:“鳴雁乘風飛,去去當何極。念彼窮居士,如何不歎息。(淵明) 雖欲騰九萬,扶搖竟何力。遠招王子喬,雲駕庶可飭。(愔之) 顧侶正徘徊,離離翔天側。霜露豈不切,務從忘愛翼。(循之) 髙柯濯條幹,遠眺同天色。思絕慶未看,徒使生迷惑。(淵明) ”
徐師曾《文體明辨·聯句詩》序題云:“聯句起自《柏梁》,人各一句,集以成篇。其後宋孝武《華林曲水》、梁武帝《清暑殿》、唐中宗《內殿》諸詩,皆與漢同。唯魏《懸瓠方丈竹堂燕饗》則人各二句,稍變前體。自茲以還,體遂不一。”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一六《聯句》:“七言聯句,人各一韻,韻必七字,漢武《柏梁》濫觴於始,厥後謝太傅之《詠雪》,殷仲堪之《危語》、《了語》,流播人口。五言聯句,陶靖節始有之。人各兩韻,所與聯者,愔之、循之,其姓與爵里不可考。謝玄暉《阻雪》一篇,與江秀才革、王丞融、王蘭陵僧孺、謝洗馬吳、謝中郎緩、沈右率約聯句。又有聯句六篇,蓋在宣城作,故署‘府君’而不名。其與聯者,何從事、吳郎、陳郎、曹丞、齊舉郎,惟紀功曹晏稱名。唐中宗降誕日,內殿宴羣臣聯句,帝首作‘潤色鴻業寄賢才’句。宰相李嶠以下至上官婕妤凡十四人繼之,用柏梁故事。”
按: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一四:“聯句,有人各賦四句,分之自成絕句,合之仍爲一篇。謝朓、范雲、何遜、江革輩多有此體。”
錢大昕分五言、七言,是。所舉小謝《阻雪》詩及六篇,見《謝宣城集》卷五,六篇爲《還塗臨渚》、《紀功曹中園》、《閒坐》、《侍筵西堂落日望鄉》、《祀敬亭山春雨》、《往敬亭路中》。
張燮恩《掬綠軒詩話》卷一:“聯句,七言體始於漢武《柏梁》,五言體始於陶靖節。”
按袁枚《隨園詩話》卷七:“聯句始《式微》。劉向《烈女傳》謂:‘《毛詩》“泥中”、“中露”,衛二邑名。《式微》之詩,二人同作。’是聯句之始。《文心雕龍》云:‘聯句共韻,《柏梁》餘制。’”王兆芳《文章釋》亦持此說。與以上諸家不同。
《魏書》卷五六《鄭道昭傳》:“髙祖饗侍臣於懸瓠方丈竹堂,道昭與兄懿俱侍坐焉。樂作酒酣,髙祖乃歌曰:‘白日光天兮無不曜,江左一隅獨未照。’彭城王勰續歌曰:‘願從聖明兮登衡會,萬國馳誠混內外。’鄭懿歌曰:‘雲雷大振兮天門闢,率土來賓一正歷。’邢巒歌曰:‘舜舞干戚兮天下歸,文德遠被莫不思。’道昭歌曰:‘皇風一鼓兮九地匝,戴日依天清六合。’髙祖又歌曰:‘遵彼汝墳兮昔化貞,未若今日道風明。’宋弁歌曰:‘文王政教兮暉江沼,寧如大化光四表。’”按:此條材料爲諸家所忽視,實亦聯句之法,而其體區別於以上所舉者。
而盛於退之、東野。
【疏證】 韓愈、孟郊有《城南聯句》、《鬥雞聯句》、《納涼聯句》、《秋雨聯句》、《征蜀聯句》、《同宿聯句》、《莎柵聯句》、《雨中寄孟刑部幾道聯句》、《有所思聯句》、《遣興聯句》、《贈劍客李園聯句》等,見《全唐詩》卷七九一。
《詩人玉屑》卷一五《聯句》:“《雪浪齋日記》云:‘退之聯句,古無此法,自退之斬新開闢。’余觀《謝宣城集》有聯句七篇,《陶靖節集》有聯句一篇,《杜工部集》有聯句一篇,則諸公已先爲之。至退之,亦是沿襲其舊。若言聯句自退之斬新開闢,則非也。”注出《苕溪漁隱叢話》。
趙翼《甌北詩話》卷三:“聯句詩,王伯大以爲古無此體,實創自昌黎。沈括則謂虞廷《賡歌》,漢武《柏梁》已肇其端。晉賈充與妻李氏遂有連句。(六朝以前謂之連句,見《梁書》及《南史》。) 其後陶、謝諸公,亦偶一爲之。何遜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義不相連屬,仍是各人之制而已。是古來原有此體,特長篇則始自昌黎耳。今觀韓集中《會合聯句》,則昌黎及孟郊、張籍、張徹四人所作;《石鼎聯句》,則軒轅彌明、侯喜、劉師命所作,獨無昌黎名,或謂彌明即昌黎託名也;《郾城夜會聯句》,則昌黎與李正封所作;其他如《同宿》一首,《納涼》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寄孟幾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遠遊》一首,《鬥雞》一首,皆韓、孟二人所作。大概韓、孟俱好奇,故二人如出一手;其他則險易不同。然即二人聯句中,亦自有利鈍。惟《鬥雞》一首,通篇警策。《遠遊》一首,亦尚不至散漫。《征蜀》一首,至一千餘字,已覺太冗,而段落尚覺分明。至《城南》一首,則一千五六百字,自古聯句,未有如此之冗者。以《城南》爲題,景物繁富,本易填寫,則必逐段勾勒清楚,方醒眉目。乃遊覽郊墟,憑弔園宅,侈都會之壯麗,寫人物之殷阜,入林麓而思遊獵之娱,過郊壇而述禋祀之肅。層疊鋪敘,段落不分,則雖更增千百字,亦非難事,何必以多爲貴哉!”
《陔餘叢考》卷二三《聯句》:“《雪浪齋日記》云:‘退之聯句,古無此法,自退之斬新開闢。’范景文亦云:‘昌黎聯句有跨句者,謂連作第二、三句,如《城南》等作是也;有一人一聯者,如《會合》、《遣興》等作是也;有一人四句者,如《有所思》等作是也。’(按:見《對床夜語》。范景文應是范晞文之誤。) 《漁隱叢話》則謂謝宣城有聯句七篇,陶淵明有聯句一篇。是六朝已有之。然聯句究當以漢武《柏梁》爲始。《文心雕龍》曰‘聯句共韻,柏梁餘制’是也。今按六朝聯句,亦不止陶、謝二公。《南史》:謝晦將被戮,與兄子世基聯句。世基詩曰:‘偉哉橫海鱗,壯矣垂天翼。一旦失風水,翻爲螻蟻食。’晦詩曰:‘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梁元帝與武陵王紀交兵,帝爲詩曰:‘回首望荊門,驚浪且雷奔。四鳥嗟長別,三聲悲夜猿。’紀之子圓正被收在獄,乃連句曰:‘水長二江急,雲生三峽昏。願貰淮南罪,思報阜陵恩。’又《沈懷文傳》:隱士雷次宗還廬江,何尚之設祖餞,文士畢集,爲連句詩,懷文所作尤美。《北史》:薛孝通等在孝文帝前,以忠爲韻,元翽曰:‘聖主臨萬機,享世永無窮。’孝通曰:‘豈唯被草木,方亦及昆蟲。’元翌曰:‘朝賢既濟濟,野苗又芃芃。’帝曰:‘君臣作魚水,書軌一華戎。’孝通曰:‘微臣信慶渥,何以答華嵩。’此皆六朝人連句也。但其時曰連句,不曰聯句耳。方勺《泊宅編》又引劉中壘謂:‘泥中中露衛,二人名式微’之詩,蓋二人所作,以爲聯句所起。此未免附會。至古人聯句,大概先分韻而後成詩。梁武帝華光殿聯句,曹景宗後至,詩韻已盡,沈約以所餘‘競’、‘病’二字與之,曰‘所餘二韻’,則分韻後之所餘也。《陳後主集》有《序宣猷堂宴集五言》曰:‘披鉤賦詠,逐韻多少,次第而用。’在座有江總、陸瑜、孔範等三人。後主韻得‘迮、格、白、黑、易、夕、擲、斥、拆、唶’,諸人詩用韻與所得韻次前、後正同,曾不攙亂。可知古人聯句,先探鉤韻字,各據所得,循序賦之,正如後世韻格也。(《杜集》中有《夏夜李尚書筵送宇文石首赴縣聯句》,又有《與李之芳宇文彧三人聯句》,則唐人聯句亦不自昌黎始。) ”
陸深《儼山外集》卷一〇《谿山餘話》:《文章辯體》“‘聯句’小序,謂聯句始著於陶靖節,而盛於東野、退之,則失考矣。若論聯句,實始於《賡歌》,而《柏梁》之作,其體著矣。”
考其體,有人作四句,相合成篇,若《靖節集》中所載是也。又有人作一聯,若子美與李尚書之芳及其甥宇文彧聯句是也。
【疏證】 杜甫《夏夜李尚書筵送宇文石首赴縣聯句》:“愛客尚書重,之官宅相賢。(杜甫) 酒香傾坐側,帆影駐江邊。(李之芳) 翟表郎官瑞,鳬看令宰仙。(崔彧) 雨稀雲葉斷,夜久燭花偏。(甫) 數語歌紗帽,髙文擲采牋。(之芳) 興饒行處樂,離惜醉中眠。(彧) 單父長多暇,河陽實少年。(甫) 客居逢自出,爲別幾淒然。(之芳) ”
復有先出一句,次者對之;就出一句、前人復對之,相繼成章,則昌黎、東野《城南》之作是也。
【疏證】 《城南聯句》見《別本韓文考異》卷八,又見《全唐詩》卷七九一。
范晞文《對床夜語》卷四:“聯句,或二人三人,隨其數之多寡不拘也。其法則不同。有跨句者,謂連作第二第三句,《城南》等作是也;有一人一聯者,《會合》、《遣興》等作是也;有一人四句者,《有所思》等作是也。《遣興聯句》,東野云:‘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退之云:‘月光有時晦,我心安所忘。’辭有意串,如同一喙,不然,則真四公子棋耳。”
徐師曾《文體明辨·聯句》序題云:“聯句起自《柏梁》,人各一句,集以成篇。其後宋孝武《華林曲水》,梁武帝《清暑殿》,唐中宗《內殿》諸詩,皆與《柏梁》同。惟魏《懸瓠方丈竹堂讌宴》,則人各二句,稍變前體。自茲以還,體遂不一:有人各四句者,《陶靖節集》所載是也;有人各一聯者,如杜甫與李之芳及其甥宇文彧所作是也;有先出一句,次者對之就出一句,前人復對之者,如《昌黎集》所載《城南詩》是也。”
按:費經虞《雅倫》卷八云:“伯魯之說可謂詳矣。然亦有每人四句,或一人只二句者;亦有每人二句,一人又四句者;又有人各賦畢,一二人又重出多賦者。顏真卿等《喜皇甫曾侍御見過南樓玩月》則三言聯句,陶潛等聯句則五言,王昊等《寄司空曙李端》則五言律,鮑防等聯句則一字至九字。”
其要在於對偶精切,辭意均敵,若出一手,乃爲相稱。
【疏證】 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一:“聯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爲貴耳。”
陳懋仁《續文章緣起》:“夫聯句要以才力頡頏,脈絡相貫。如繭之爲絲,抽其統理、無有斷續爲貴。若或節湊枘鑿,精粗不調,是魚目混於夜光,豫章列於樗櫟也。”
山谷嘗云:“退之與孟郊意氣相入,故能雜然成篇。後人少聯句者,蓋由筆力難相追爾。”
【疏證】 《山谷外集》卷九《跋韓退之聯句》:“退之《會合聯句》,孟郊、張籍、張徹與焉。四君子皆佳士,意氣相入,雜之成文。世之文章之士少聯句,嘗病筆力不能相追,或成四公子棋耳。”
《唐音癸籤》卷一〇《評彙六》引遯叟云:“聯句詩,唐惟顏真卿、韓退之爲多。顏雜詼諧;韓與孟郊爲敵手,各極才思,語多奇崛,尤可喜。”
方世舉《蘭叢詩話》:“韓、孟聯句,是六朝以來聯句所無者,無篇不奇,無韻不險,無出不扼抑人,無對不抵當住,真是國手對局。然而難,若郾城軍中與李正封聯者,則平正可法。”
《文體明辨·聯句詩》序題云:“然必其人意氣相投,筆力相稱,然後能爲之,否則狗尾續貂,難乎免於後世之議矣。”
雜體詩
昔柳柳州讀退之《毛穎傳》有曰:“‘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學者終日討說習復,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遊焉之說。譬諸飲食,既薦味之至者,而奇異苦鹹酸辛之物,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獨文異乎?”予於是而知雜體之詩蓋類是也。
【疏證】 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爲《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爲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嫓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爲辭者,人之讀之也,其大笑固宜,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說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游焉之說,不學操縵,不得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大羮玄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楂梨橘柚,苦鹹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葅,屈到之芰,曾晳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奇味,以足於口。獨文異乎?韓子之爲也,亦將弛焉而不爲虐歟?息焉游焉而有所縱歟?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而不若是,則韓子之辭,若壅大川焉,其必決而放諸陸,不可以不陳也。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小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爲之傳,以發其鬱積,而學者得之勵,其有益於世歟!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彼亦勞甚矣乎!”(《柳河東集》卷二一)
按:是以味喻文也,詩之正體,如風、雅、頌,是爲“大羮玄酒”,詩之雜體則以“楂梨橘柚,苦鹹酸辛”譬之。
然其爲體,厥各不同。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雜體詩》序題云:“按詩有雜體:一曰拗體,二曰蜂腰體,三曰斷弦體,四曰隔句體,五曰偷春體,六曰首尾吟體,七曰盤中體,八曰回文體,九曰仄起體,十曰疊字體,十一曰句用字體,十二曰藁砧體,十三曰兩頭纖纖體,十四曰三婦豔體,十五曰五雜俎體,十六曰五仄體,十七曰四聲體,十八曰雙聲疊韻體,十九曰問答體,皆詩之變體也。”
按:《文體明辨》又有集句詩、雜韻詩、雜數詩、雜名詩、離合詩、詼諧詩諸目,亦皆雜體。
謝榛《四溟詩話》卷二:“孔融離合體,竇滔妻回文體,鮑照十數體、建除體,謝莊道里名體,梁簡文帝卦名體,梁元帝歌曲名體、姓名體、鳥名體、獸名體、龜兆名體、針穴名體、將軍名體、宮殿名體、屋名體、車名體、船名體、草名體、樹名體,沈炯六府體、八音體、六甲體、十二屬體。魏、晉以降,多務纖巧,此變之變也。”
按:《文心雕龍》之《明詩》、《諧隱》、《雜文》、《定勢》、《章句》、《煉字》、《聲律》諸篇所言之柏梁、回文、離合、雙聲、疊韻、聯句、聯邊、謎語、澀字、三六雜言等詩體,皆屬雜體也。
今總謂之“雜”者,以其終非詩體之正也。博雅之士,其亦有所不廢焉。
【疏證】 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三:“古今詩體不一,太師之職,掌教六詩,風、賦、比、興、雅、頌備焉。三代而下,雜體互出。漢、唐以來,鐃歌鼓吹,拂舞予俞,因斯而興。晉、宋以降,又有回文反復,寓憂思展轉之情;雙聲疊韻,狀連駢嬉戲之態。郡縣、药石名、六甲、八卦之屬,不勝其變。”
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二:“詩文不朽大業,學者雕心刻腎,窮晝極夜,猶懼弗窺奧秘,而以遊戲廢日可乎?孔融《離合》,鮑照《建除》,溫嶠《回文》,傅咸《集句》,亡補於詩,而反爲詩病。自茲以降,摹仿實繁。字謎、人名、鳥獸、花木,六朝才士集中不可勝數。詩道之下流,學人之大戒也。”
近代詞曲按:郭茂倩《樂府詩集》始設“近代曲辭”一類,序題云:“近代曲者,亦雜曲也,以其出於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吳訥此所謂“近代”,應指宋、元。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五《莊嶽委談下》:“世所盛行宋、元調曲,咸以昉於唐末,然實陳、隋始之。”又《詩藪》內編卷一:“樂府之體,古今凡三變:漢、魏古詞,一變也;唐人絕句,一變也;宋、元詞曲,一變也。六朝聲偶,變唐之漸乎?五季詩餘,變宋之漸乎?”
按《歌曲源流》云:“自古音樂廢後,鄭衛、夷狄之聲雜然並出。至唐開元、天寶中,薰然成俗。於時才士,始依樂工按拍之聲,被之以辭。其句之長短,各隨曲而度。於是古昔‘聲依永’之理愈失矣。”
【疏證】 祝穆《古今事文類聚續集》卷二四《歌舞部》有“歌曲源流”條,注出《能改齋漫錄》,云:“詩三百五篇,商、周之歌詞也。其言止乎禮義,聖人刪取以爲經,周衰,鄭衛之音作,詩之聲律廢矣。漢興,制氏猶傳其鏗鏘。至元成間,倡樂大盛,貴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而制氏所傳遂泯絕無聞焉。《文選》所載樂府詩,《晉志》所載《碭石》等篇,《古樂府》所載,其名三百,秦、漢以下之歌辭也,其源出於鄭、衛,蓋一時文人有所感發,隨世俗容態而有作也。更五胡之亂,北方分裂,元魏、髙齊、宇文氏之周,咸以戎狄強種,雄據中夏,故其謳謠雜揉華夷,焦殺急促,鄙俚俗下,無復節奏,而古樂府之聲律不傳。周武帝時,龜茲琵琶工蘇祗娑者,始言七均,牛洪、鄭譯因而演之,八十四調始見萌芽。唐張文收、祖孝孫討論郊廟之樂,其數於是乎大備。迄於開元、天寶間,君臣相與爲淫樂,而明皇尤溺於夷音,天下薰然成俗。於時才士始依樂工拍担之聲,被之以辭,句之長短,各隨曲度,而愈失古之‘聲依永’之理也。溫、李之徒,率然抒一時情致,流爲淫豔猥褻不可聞之語。我宋之興,宗工鉅儒,文力妙天下者,猶祖其遺風,蕩而不知所止,四方傳唱,敏若風雨焉。”
又按致堂胡先生曰:“近世歌曲,以曲盡人情而得名。故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寓意於此,隨亦自掃其跡曰:‘此謔浪遊戲而已。’唐人爲之者衆。至柳耆卿乃掩衆製而盡其妙,篤好者以爲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出,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髙望遠,舉首髙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表矣。”
【疏證】 胡寅,字明仲,號致堂。此出其所撰向子諲《酒邊集》序。《文獻通考》卷二四六《經籍考七十三》引此文曰:“詩出於《離騷》楚詞,而《離騷》者,變風、變雅之意迫而哀傷者也。其發乎情則同,而止乎禮義則異。名之曰曲,以其曲盡人情耳;方之曲藝,猶不逮焉。其去曲禮則益遠矣。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唐人爲之最工者,柳耆卿後出,掩衆製而盡其妙,好者以爲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髙望遠,舉首髙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爲皂隸,而柳氏爲輿臺矣。”
竊嘗因而思之,凡文辭之有韻者,皆可歌也。第時有升降,故言有雅俗,調有古今爾。昔在童稚時,獲侍先生長者,見其酒酣興發,多依腔填詞以歌之。歌畢,顧謂幼稚者曰:“此宋代慢詞也。”當時大儒,皆所不廢。今間見《草堂詩餘》。自元世套數諸曲盛行,斯音日微矣。
【疏證】 徐師曾《文體明辨·詩餘》序題云:“第作者既多,中間不無昧於音節,如蘇長公者,人猶以‘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譏之,他復何言哉!由是詩餘復不行,而金、元人始爲套數。曲有南北二體,九宮三調,其去樂府抑又遠矣。近時何良俊以謂‘詩亡而後有樂府,樂府闕而後有詩餘,詩餘廢而後有歌曲’,真知言哉!”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曲之名古矣。近世所謂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後復溢爲南曲者也。未有曲時,詞即是曲;既有曲時,曲可悟詞。苟曲理未明,詞亦恐難獨善矣。”又云:“詞曲本不相離,惟詞以文言,曲以聲言耳。”
迨予既長,奔播南北,鄉邑前輩,零落殆盡,所謂填詞慢調者,今無復聞矣。庸特輯唐、宋以下辭意近於古雅者,附諸《外集》之後,《竹枝》、《楊柳》亦不棄焉。好古之士,於此亦可以觀世變之不一云。
【疏證】 《外集》附錄所選有劉夢得《竹枝》四首、白居易《楊柳》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