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鲁迅:《坟》
比起世界上有些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并不是一个著作特别丰富的艺术大师。他用了毕生的精力,仅写出一部长篇《红楼梦》,而且是一部没有最后完成的《红楼梦》。可是,这部未完成的作品,却充分地证明了他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天才,一个丰富而又深刻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多见的。可是,在黑暗统治的年代里,天才总是受到那一社会的冷淡和遗弃。旧中国的历史向我们表明:几乎没有一个天才,不是带着深重的哀伤和痛苦走过他们的人生。伟大的诗人杜甫,早就发出过这样的沉吟:“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这两句诗,不想竟为一千多年后的曹雪芹,唱出了他的人生遭际。
一 “痴”心的天才
曹雪芹,这个比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还要早约一个世纪就已经登上世界现实主义文学高峰的作家,他对人类文化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可是他不仅“青史”无名,而且连一篇比较完整的生平小传也没有。在这方面,他比莎士比亚还要不幸。至今对他生于何年何月,还很难得到一个确切不疑的回答。只知道他大约活了四十余岁,正当一个人各方面都趋于成熟的壮年,就垂下了他那富于创造力的手。
少年时代的曹雪芹,出身在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里;但这个家庭,还在他父辈一代手里就已经衰败了。当曹雪芹成年以后,已是一个流落在北京西郊的贫民。这一人生巨大的变化,无情地折磨着这位华裔贵胄,但也使他的艺术天才没有被埋葬在糜烂的贵族生活里,能够比较清醒地去回顾所经历过的一切。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所经历过的一切,不是普通的生活经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是富有社会意义的创作题材。
曹雪芹所生长的家庭,是一个与宫廷关系至为密切的百年“望族”,而且还可能在当时皇室内部倾轧的漩涡中受到某些牵连。在“国之本在家”的中国封建宗法社会里,家庭与政治常常打成一片,从而造成政治家庭化与家庭政治化的现象。曹家集贵族、官僚、地主于一身,它比一般家庭更充分地体现了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思想道统精神,而成为当时社会矛盾的焦点。因此,曹雪芹在那里能够感受到某些社会的动荡和历史现象的投影。这样,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兴衰变化,就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而为他的创作先天地准备了生活基础。
由此可见,即使是曹雪芹也不能离开生活——这个培植文学天才的土壤。
可惜,我们对曹雪芹生活的各方面知道得太少,还不能详细研究这个天才的本身。有的考证提供了有意义的资料,但也有的考证不着边际,或失之繁琐,不仅对研究《红楼梦》本身并无多大实际帮助,反而堕入庞杂的材料堆中,离开作品本身愈来愈远。根据目前所看到的一些比较可靠的零星记载,只能窥见曹雪芹为人的一个粗略轮廓:他工诗、善画、豪饮、狂放。其他,特别是与《红楼梦》创作过程直接有关的情况就知道得更少了。
可诅咒的时代,遗弃了这个天才!
对此,不仅是我们今天望着历史慨叹;还在过去的时代里,就有人徒兴此叹了:“所著《红楼梦》小说,称古今平话第一。惜文献无征,不能详其为人。[1]”
但是,在这种“文献无征”的情况下,最可征的还是他所遗留给我们的一部天才杰作——《红楼梦》。纵使其他材料再缺乏,单是这部杰作本身也足够我们研究了。它不仅以生动的创作实践,向我们提供了许多美学上的、文艺学上的问题;而且比时人的记载更可靠地告诉我们:写出这部书的人不仅具有多方面的艺术素养和深刻的生活阅历;而且还有一颗高尚的、坚忍的艺术家的心灵。
是的,曹雪芹不仅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一个坚忍的天才。只要回想一下,他是在何等困难的条件下从事创作的,就不难明白为什么要把他的天才和“坚忍”这两个字连结在一起。
恐怕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很少有几个作家可以和曹雪芹相比,他是在那样一种社会的、物质的、精神的恶劣环境下,展开了他的艺术活动。他写作《红楼梦》时,是处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2]和举家食粥酒常赊”[3]的景况下。穷困,给曹雪芹创作上的压迫,也许是在斯特拉福镇上购置了房产和田地的莎士比亚所不能想象的吧?当然,世界上曾经饱受过贫穷压迫的大作家也是很多的。莫里哀曾经有过十二年的流浪生活,并且在沙特拉的债务监狱里受过监禁;易卜生曾经当过药房里的学徒;狄更斯做过苦工;而巴尔扎克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给人类文化所创造的那许多精神财富,只是为了使债主的手里塞满了法郎。这个“渴望着精神与金钱上的自由”的作家,真是可与“日望西山餐暮霞”的曹雪芹同声一叹了。但是,巴尔扎克、狄更斯、莫里哀等毕竟还没有像曹雪芹那样的一直穷困到死,他们后来都挣脱了贫困对创作的威胁,有的甚至变得很阔。
看来,只有处在旧时代的中国作家,他们的天才活动所遭遇到的困厄,更是不能想象。尤其当我们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来回忆中国文学天才所走过的道路时,不禁感到我们民族最宝贵的文化,都是在饥饿、酷刑、流放等沉重压迫下产生出来的。
坚忍不拔,这原是中国作家传统的精神素质。
曹雪芹继承了这一精神素质,他度过了“不寻常”的十年,终于写出了一部“字字看来皆是血”[4]的《红楼梦》。
可是,这部天才杰作,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发射出它应有的光彩。它只是在作者周围几个朋友中间传阅着。应该说,这些朋友都程度不同地在精神上支持了这个天才,这是为我们所不能忘记的。
可是,这些朋友并不能真正懂得这部作品的伟大价值。他们只知道这个天才的一些次要方面:“工诗善画”;读过他的《红楼梦》后,也只知道那里面“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曾经对《红楼梦》作过数度评阅的“脂砚斋”,堪称是曹雪芹生前一个最忠实、最热情的读者了。可是,“脂砚斋”也不能真正懂得这个天才。他往往局限于小说所取的素材,或者从形式上欣赏作者的“奇极妙文”,以及“曲折顿挫,笔如游龙”等等;又认为这部作品无非写的是“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等等。
真是,“知音其难哉”[5]!曹雪芹的天才劳动,在当时既听不到社会的回声,也碰不到真正认识他的天才意义的巨眼。在这方面,他的遭遇似乎比世界上许多大作家还要不幸。当托尔斯泰最初的作品《童年》寄到《现代人》编辑部时,立刻得到名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赏识,敏锐地感到俄国出现了“一个新的天才”。又如巴尔扎克,当他的作品受到贵族沙龙文人和各种保守势力的攻讦时,海涅、雨果、斯汤达、乔治·桑和海克多·贝尔丽奥斯[6]等著名艺术家都起来支持他,并盛赞他的作品,使他在文学道路上更有信心地走下去。又如杜甫的诗篇,在当时也是赢得同代诗人李邕、王翰、李白等人的激赏,终于在社会上取得很高的评价。而罗贯中、施耐庵和吴承恩在创作他们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时,也还因为作品的题材已在民间广泛流传而首先在创作情绪上得到群众的鼓舞。……看来,只有曹雪芹,他的艺术心灵经受着莫大的寂寞和孤单。他的天才光芒,只能用自己的热力来燃烧。
可是,情况并不仅止于此,更有一重巨大的压力时时威胁着他的创作;这就是旧中国所特有的对小说文学的传统成见,特别是清代专制统治对小说文学所实行的残暴打击。
在中国历史上,清代王朝对思想文化统治之严、手段之酷,是超过以前任何一代的。在曹雪芹所生活的年代里,如顺治九年,康熙二年、二十六年,乾隆三年,都曾经严厉禁止刊行小说[7]。写小说,在当时被看成是一种不务正业的犯罪行为,人死了还要受到阴司果报[8]。
更恐怖的是,封建统治者屡兴文字狱,一次又一次向曹雪芹提供了许多血腥的前鉴——凌迟、戮尸、充军、祸及妻孥亲友。这些野蛮的暴行,直到现在人们翻开历史还感到毛骨悚然。
然而,就是在这许多压迫下,曹雪芹完全不计得失、不计功利地坚持着他的艺术活动,直到“泪尽而逝”。
是甚么一种力量推动着这个作家的创作热情,这不是很值得我们深思么?
是的,我们不应忘记,曹雪芹除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之外,还是一个精神品质很高的人。
他是一个坚忍的天才!一个“痴”到不惜把生命默默献给艺术的天才!
二 只有依靠马克思主义美学原理
天才杰作《红楼梦》的出世,终于惊动了当时的社会。人们读它、谈论它、咒骂它、禁它、烧毁它,又对它“爱玩鼓掌”、“读而艳之”……
《红楼梦》逼人注视的天才光芒,就是造成了这样广泛而又复杂的社会影响。除此之外,它又激起人们对它进行探索和寻求底奥的兴趣。在中国文学史上,还不曾有一部作品,曾经像《红楼梦》这样广泛地引起人们研究的兴趣;早在清代就出现了所谓“红学”。
两个世纪以来,人们为了探索这部作品的“精义”和“闳旨”,已经花费了大量的笔墨。从易经、佛典,到索隐、自传,到叔本华的厌世哲学和资产阶级的实证主义,几乎所有的唯心主义都对《红楼梦》解释过了。可是,这些解释似乎并不是愈解愈明,反而觉得这部作品是一个不可知的“梦魇”。……
说是“梦魇”,自然不确;不过这倒是证明了一个真理:要正确地认识《红楼梦》这部真实地反映了客观世界的伟大作品,只有依靠以客观世界为第一性的科学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而要把这部作品置入艺术科学的宫殿,也只有依靠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原理。
随着时代的前进,这部世界文学杰作,将愈益显示出它的不朽光辉;并从那些恶毒的诋毁、轻佻的玩赏以及繁琐考证、穿凿附会等所造成的重重迷雾里解放出来,而成为全体人民所共有的精神财富。
三 一部对时代生活感到痛绝的书
翻开《红楼梦》,首先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封建压迫所造成的许多社会景象,它的形形色色以及一切隐微曲折之处,是以这样一种真实、生动而又深细的现实主义笔触把它再现在我们的面前。曹雪芹以一个天才艺术家所特有的力量,形象地反映出封建制度所孵育出来的种种罪恶,以及它对生活中的美和诗意所具有的摧毁力量。
为此,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向我们展开了一个宽阔的世界,这是一个关于人、人的思想感情和人的生活的世界。
然而,这是一个甚么样的世界呢?
在这里,十八世纪的中国社会正蒸发着它那令人沉闷的时代气息。到处淤积着陈腐和糜烂,到处布满了泪痕和灾难。我们古老社会生活数千年的历史陈垢,正厚重地沉淀在这里。生动的思想与美好的感情,在这里得不到一点回旋的余地。新鲜的进步的事物,正在老大沉重的封建压迫底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不知道怎样才能求得解放的道路。在这里,弥漫于整个大地的,是那无往而不遇的悲剧色调。
看来,在这里生活中也不缺少欢乐。听,甚么地方腾起了笑语?而隔墙又传来了不绝的歌声。多少个飘着花香的早晨和挂满红灯的夜晚,正诉说着这里的美好与繁华。然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在这种欢笑与歌声的背后,正潜藏着人间多少的不幸和眼泪!而仅在一道围墙的外边,又正是“水旱不收,盗贼蜂起”的沸腾岁月。
在这里,人生显得是这样的空茫和飘忽无定。甚么是幸福?这在人们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只转瞬即将飞逝的小鸟。“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昨日黄土陇头堆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这些曾为那个破落地主甄士隐所唱出来的人生哲学,同时也正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所信奉的生活真理。人生的真正意义何在?在这里是一个显得非常无聊的问题;只有被大家当作“痴呆”的人,才会去寻求这个问题的解答。
在这里,人们成天成日地忙碌着,只是把生命埋葬在那许多毫无意义的琐事里;或者是闲坐在那里,等待那太长太腻的白日光阴缓缓地逝去。在这里,人,不是变成喝血的野兽,就是变成供驱使的牲口。谁都想把别人推开,给自己让出一条道路;谁都害怕被踩在别人的脚下,或是让别人插进一只手来。在这里,“装愚守拙”、隔岸观火”,是最明智的处世原则;而为了抢着替人倒一杯茶,也会“啐着脸”爆发一场无情的争吵。人与人之间,是显得这样的拥挤和互相妨碍!
在这里,有的人霸占着别人的青春和美丽,有的人收藏起眼泪去逗取别人的笑声。在这里,刚正是专横的化妆,善良是软弱的别名。在这里,美丽的谎言可以涤去灵魂的不洁,而缜密的机心又可以得到忠厚的夸奖。……
啊,这是一个甚么世界?在这里,法律是金钱的奴隶,狠毒是良心的主人;而权势则可使一切都拜倒在它的脚下。
在这里,爱情与淫乱不分,高尚与卑劣倒置。在这里,憨直诤言的嘴里塞满了马粪,而搬弄是非的手上多添了二两月钱。在这里,少女的爱情需要用赤热的鲜血来证实;而贵夫人的慈悲却可以凭冰冷的白银来收买。在这里,纯真需要向虚伪求赦,美德必须向恶行低头。在这里,杀人的手上不见血迹,而无罪的心上却满是伤痕。……
啊,这是一个甚么世界?在这里,一切是显得这样的昏沉和麻木,然而又是充满了这么多的机心和计巧!生活,在这里是一所不见刀枪的战场;几乎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挖下了一道壕堑;虽是“一家亲骨肉”,也“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而那些活动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灵啊,无论是骑在别人头上的,还是被踩在别人脚下的,似乎都有各自不同的苦恼和不幸在等待着他们。看来,在这里,任何人都不配有好的命运。……
这就是《红楼梦》向我们所揭开的世界!
《红楼梦》,这是一部对封建时代的生活感到痛绝的书。
面对着大地上的呻吟和苦难,曹雪芹发出了深沉的抗议的呼声。这个作家,对时代生活中的很多问题都负起了责任。无论是爱情问题、妇女问题、家庭问题以及典章制度、道德法律、思想观念、文化教育、宗教寺院以至风俗习惯等等,曹雪芹都在《红楼梦》中作了程度不同的接触,并且予以艺术的判决。
在中国文学史上,还很少有几部作品,能够像《红楼梦》这样细致深微、然而又是气魄阔大地从整个社会的结构上揭露出封建制度的腐败;并使其富有概括力地延伸得更广更远,以至突破时空的限制。
四 荣国府——封建社会的缩影
曹雪芹在揭露封建社会时,特别对那一黑暗世界的主人——封建统治阶级作了深入膜里的艺术解剖;并且令人信服地展示出这个阶级的腐朽本质,及其“无可如何”地走向没落的命运。而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又必然与孕育这个阶级的封建制度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联系;《红楼梦》正是在相当的深度上艺术地接触到这一点。
书中所着力描写的荣国府,像一面透镜似的凝聚着当时社会的缩影。这个封建大家族,正像它所寄生的那个即将由盛转衰的清代王朝一样,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煊赫的豪华场面,但那“忽喇喇如大厦倾”的趋势,却已从各方面掩饰不住地暴露出来了。正如管家的少奶奶凤姐所说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总绕不过弯儿来。”在旧社会里,一个家庭的兴衰本属常见,似乎不足为奇,然而红楼梦》显得深刻的是,它生动地表现出贾府的衰落并不是由于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所促成,而是沿着一个不可抗拒的规律在运行。正如封建阶级的本质无法改变一样,这个贵族家庭的衰落也无法改变。
人们在读《红楼梦》时,首先都对贾府的穷奢极侈感到触目惊心,这个贵族家庭单是吃一顿螃蟹“就够咱们庄稼人过一年了”;为孙媳妇办一次丧事,送殡的行列就像“压地银山一般”;至于吃不了的珍馐就倒掉“喂猫”,连丫鬟们也习以为常。这类描写可算是有目皆见,毋需在这里多举。但《红楼梦》并不是单纯地铺写这些场面,而是在这些描写的背后,还有一层不写之写,即这个封建家族正是在这种金光灿灿、笑语融融的豪华声中,加速地走向没落。虽然,这个家族的成员也觉得“咱们太费了”,甚至预感到“盛筵必散”而图谋挽救之法;但事实上还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还是继续沿着衰败的道路走去。
以盛写衰,这正是《红楼梦》的特点。同时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特点。
封建社会的本质,决定了这个社会不可能持久繁荣,它的许多衰败的因素(如穷奢极侈),倒是常常在繁华中更加恶性发展。《红楼梦》中的贾府,正是典型地体现着这个规律。
书中虽然没有多写贾府是怎么发家的,但却透露出这个贵族家庭的兴起,也是“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表面看去,这个家族的衰落,好像是由于“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其实从这个家族的“老祖宗”开始,就一代胜似一代地发挥了封建剥削阶级固有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又是在必须维持一个“诗礼簪缨之族”所不可少的体统、架子、排场等等形式下出现的。它正像我们在历史上读到的许多封建王朝的衰落一样,总是按照一个相通的规律在进行,即首先在“隆盛”中从内里烂起,然后彻底倒塌。
鲁迅先生曾说:“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也就是内里蛀空。”荣国府的完结,也是先从“内里蛀空”。当然,它和革命不同,并不是“由于投机者的潜入”,而是由于组成这个家族的大大小小的成员,本身就是“生齿日繁”的蛀虫,无法剔除出去,所以非“空”不可;而且往往不等革命风暴的冲击就已经空了。这种“空”,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红楼梦》虽然只着重写了一个贾府,但充塞在这个封建家族里的那许多腐败现象,那种复杂错综的矛盾关系,还有那种“高标见嫉”、“直烈遭危”的现象,却不是一家所独有,也不是荣枯相连的贾、王、史、薛四家所独有,而是可通于国,可通于整个历史时代。因此,《红楼梦》所表现的盛衰之理、人情之常,便有了包孕无尽的含义,它总是引人感慨万端地想到深处、远处。
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红楼梦》里凝聚着一部“二十四史”。但是,《红楼梦》是小说,而不是史书,它并不像“红学家”所力证的影射了甚么历史事实,而是曹雪芹以一个天才作家的艺术手腕,反映了历史上常见的许多带有本质意义的典型现象。
微尘之中见大千,刹那之间见终古,《红楼梦》非常出色地发挥了这一美学原理。这是一部对封建社会、即使是那富丽堂皇最能迷惑人心的一切,也观察得很透彻并感到“空”的书。
“空”,这看来好像太消极了,其实这也是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对现存制度的一种绝望的否定。
恩格斯曾说:“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9]封建统治阶级的家史也像它的王朝史一样,常以这两欲作为它兴起的刺激;但同时又反过来成为它走向没落的因素。
贾府的穷奢极侈,其实就是贪欲的恶性发展。封建统治阶级为了满足这种贪欲,可以不惜“九死一生”地去挣,更可以敲骨吸髓地去取。《红楼梦》正是反映了这种情况。它生动地表现出,封建统治阶级为了满足其贪欲,主要依靠两种方式:一种是非法的巧取豪夺,如凤姐的受贿、放高利贷,贾赦的强夺石呆子的十二把扇子等等;另一种则是“合法”的常规剥削。这看上去好像不像前一种暴虐,不会立即弄得受害者家破人亡;但实际上所榨取的数量更大。这种情形,最突出地是表现在大家都很熟悉的乌进孝缴租那一段描写中。
那是一个先遭雨涝后遭雹灾的坏年成;然而就在那一年,黑山庄农民向这个封建贵族地主所缴纳的各种东西依然有四五十种之多。除常米一千石以外,还有为奢侈生活所需要的熊掌、鹿舌、獐子、狍子、蛏干等等,单是猪这一项,就有暹猪、汤猪、龙猪、野猪、家猪等名目。另外还加租银二千五百两。甚至连贾府“哥儿们”玩的活鹿、锦鸡等等,也由农民“孝敬”到了。
以上所见,还不过是歉收之年,一个庄子向贾府的长房(宁国府)所缴纳的租子。从乌进孝的口中得知,他的兄弟还“现管着那府(指荣国府)八处庄地”,那么整个贾府每年向农民所剥削的数字就更惊人了。
可是,当贾府的珍大爷看过那张租单后,还是满不高兴地说:“这够作什么的?”接着又说:“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不和你们要,找谁去?”这句话真是活画出封建阶级赤裸裸的剥削面孔,然而它又是显得多么“名正言顺”,连那个乌庄头也连声赔笑,似乎感到理所当然。他今天踏着“四五尺深的雪”赶来缴租,就是为了“怕爷心焦”。
这一段描写,其意甚明,似乎有目共见,但却有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特点,即作者是把它紧接在另一段描写——贾府领了皇上的“春祭恩赏”之后。这样的艺术安排,并非出于偶然,而是用意很深的。
贾府所领的皇上恩赏是一个“小黄布口袋”,看来数目有限,因此贾珍只是淡淡地说:“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但是,当贾珍一听禀报“乌庄头来了”,真比见到皇上的恩赏要高兴百倍,盼待之情立刻溢于言表:“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虽然乌庄头送来的租子使他大不满意,但这个封建家族所以能那样热热闹闹地忙着过年,忙着祭宗祠、庆元宵,并不是来自那个小黄布口袋上写的“皇恩永锡”,而是来自千万农民的血汗。高悬在贾氏宗祠上的那副对联:“兆姓赖保育之恩,百代仰蒸尝之盛”,正好是事实的颠倒。其实这也是千百年历史的颠倒。因此,曹雪芹关于乌进孝缴租的描写,除了人所易见的意义以外,还通过如上所说的艺术构思赋予了一层更深的意义。在这里,作家的笔又继元春归省之后,曲折地伸向封建社会的最高顶端。
与贪欲联系在一起,必然互为因果地滋长封建统治阶级的另一特征——权势欲。对此,《红楼梦》也有反映。它出色地创造了两个热衷权势的典型,一个是贾府所器重的能干媳妇——凤姐;一个是贾府待为上宾的酷吏——贾雨村。通过这两个人物形象,《红楼梦》可算是把封建统治者的权势欲刻画得淋漓尽致而又各有特色。
不仅如此,《红楼梦》还在书中开始后不久的第四回,对封建权势所造成的罪恶作了鲜明的揭露。这一回通过一段“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的“梦幻情缘”,以及由此引起的人命案,不但首先揭示出封建时代妇女的悲惨命运,而且还表现了以贾、史、王、薛为代表的封建豪门在社会上所形成的恶势力;它那煊赫的权势,已到了“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
封建阶级所以能随心所欲地满足贪欲(如凤姐的纳贿、贾赦的夺扇以及薛蟠的强占民女等等),都是依靠权势。有权就有一切,这正是封建社会的特征。如果说,资产阶级所追求的是利润,那么封建阶级所追求的则是象征着权势的高官。资产阶级为了牟取暴利可以不惜“冒绞首的危险”(马克思语),而封建阶级为了求得“大贵”也不惜“九死一生”。毋怪随着贪欲的扩大,封建阶级必然对权势引起剧烈的争逐。这种争逐,可以发展到骨肉相残、不择手段的地步。《红楼梦》中赵姨娘和贾环企图用“魇魔法”治死贾宝玉,正是为了争夺一个权字——继承权。这与我们在历史上常看到的争夺皇储(君权)在实质上并无二致。当然,赵姨娘毕竟是一个蠢女人,她所采取的手段,比起历史上那些权奸显得拙劣多了。
《红楼梦》不仅写出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权势熏心,它还在第一回中说:“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根据脂批,这是指“贾赦、雨村一干人”。可惜这部书没有写完,我们不能看到有关这方面的具体描写,不过它已点出了封建社会里一个带普遍意义的现象——即封建统治阶级为了追逐权势(纱帽),常在宦海风波中弄得家败人亡。于是这个曾经作为封建家族发展的“杠杆”,也和贪欲一样,又反过来成为“败家根本”了。
《红楼梦》就是这样深刻地表现出封建阶级不可避免地走向破败的本质。然而,它对封建社会所作的艺术解剖,并不仅止于此。
五 平常的生活,不平常的意义
曹雪芹在揭露那一社会的时候,不仅是把那些明显的、容易辨认的丑恶现象拿给人们看,像贾赦、贾珍、贾蓉、贾环、赵姨娘、贾雨村、薛蟠等等,自是一眼就可看出他们的面目可憎;除此以外,曹雪芹还善于从那一社会各个隐蔽的角落里,从那些平淡无奇的、甚至是显得非常好看的生活现象背后,展示出那一社会黑暗的渗透程度。
曹雪芹天才的特色之处,是善于在那些看来是平常的生活现象后面,展示出它的不平常的意义。同时,这个作家还善于在事物外表的直接描写中,深托出它的内在含义,有时甚至是与表面现象好像相反的含义。
只要一打开《红楼梦》,几乎在书中随处可以看到这种情形。
也许,我们现在被作者带到贵族少奶奶秦可卿的绣房里。这里有着精美华丽然而是俗气的陈设。房外屋檐下,日正当午;几个小丫鬟为了侍候主人昼寝,正坐在那里看着猫儿打架。一切是显得这样的恬静和充满睡意。这是一幅在《红楼梦》中常遇到的家常生活图画。然而,这不是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昏沉?多少个美好的青春,就在这种无聊而又迫不得已的闲空里悄悄地消逝了。
也许,我们现在来到了王夫人的上房,正看见一个老妇人跪在那里。原来,这是丫鬟金钏儿的母亲。刚在几天之前,她的女儿被王夫人一掌打得跳井死了,此时王夫人把她叫来,赏了她“几件簪环,又吩咐请几个僧人念经超度”;于是,这个母亲便诚心诚意地拜倒在地,磕头谢恩。这种磕头谢恩,在这个家庭里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但是,我们不禁要问:是这个母亲见利忘情呢?还是她已经被剥夺了仇恨的能力?——从这个母亲的身上,我们不是感到人们还没有从封建统治的长期麻醉下觉醒过来?受害者不但不觉得受害,反而歌功颂德,感激涕零。
也许,我们现在是逗留在封建社会小市民的社会层里。又一幅平常的生活图画展开在我们的面前:一心想爬到荣国府里去“弄个事儿管管”的贾芸,正从他舅舅卜世仁的药铺里匆匆地走了出来。他来求舅舅帮衬、借贷,受到了一场冷言冷语的拒绝。但是,那个刻薄的卜世仁,又仿佛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贾芸的后面喊道:“怎么急得这样?你吃了饭去罢!”可是,他的话声还没有落下:
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面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来还的。”
夫妇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里,曹雪芹好像给我们看到了一个吝啬的舅母;其实他更写出了一个带普遍意义的现象:在那一社会里,半斤面或四两冰片,就可以使人花费那么多的心机去毫不害羞地说谎。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能赊欠,但一个人的灵魂却只需几两银子就能收买。大家都在暗中互相防范着、互相警惕着,在表面的亲热上又暗藏着一种内在的冷淡。虚伪、做作、欺骗……人们需要它就像需要衣服似的来遮掩住灵魂的裸体。
这类描写,在《红楼梦》中真是太多了;然而,这不正是私有制社会所造成的许多已经使人感到平常的生活现象吗?
现在,我们跟着作者的笔触,不知不觉又回到繁华富贵的荣国府,转过一道小角门,看到这里是凤姐的住处。一阵轻柔的笑语飘过院落,平儿和凤姐正在那里叙家常:
凤姐儿笑道:“……如今嘱咐你,她(指探春,其时正在理家——引者)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倘或她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才嘱咐我!”
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的原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
谈话进行到这里,也许我们又一次沉浸在这个贵族家庭的脉脉温情里,不禁感到凤姐和平儿这主奴之间原来相处得这么好,这么温存体贴;谁说阶级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界线,这主奴两个不是把这道界线打破了吗?……但哪里知道,平儿在上面的谈话中,已经犯了过失了——
凤姐儿笑道:“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便‘你’呀‘我’的起来了!”
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不成?”
这继续着的一段谈话,仍然是轻柔的笑语,仍然是和乐的气氛;但是,我们的感情变了。原来,那条把人与人之间像深沟一般隔开来的阶级界线,不是在微笑底下消失,而是显得更加不可逾越地存在那里。
表面看来,曹雪芹在这里好像写的是“笑”和“亲热”,实际上却是写的“泪”和“冰冷”。
曹雪芹就是常常这样地在事物外表的直接描写后面,同时又写出生活潜在的一面。他常常使读者的眼睛停留在这里,但生活的意蕴却在别处。而这一切,又往往出之以自然平淡的笔墨,使人感到更耐咀嚼,更富回味。
现在,丰儿把她们两人的饭端上来了。凤姐说“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于是这主奴两个便坐在一处吃饭了,阶级的界线好像又在这里消失了。然而,饭却是这样吃的,不仅是菜有主奴之分,而且是:
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饭,伏侍漱口毕,……方往探春处来。
这一顿家常便饭,曹雪芹不但写得非常真实[10],而且更写出它的不平常的意义。它不禁使人想起,一个奴婢生活在主子的旁边是多么不容易!尤其是生活在凤姐旁边的平儿,这个柔和、善良的少女,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能取得凤姐的容纳和欢心。而另外,她还要去应付那个癞皮狗似的贾琏。毋怪前人曾由此想到封建社会的“立朝”,大赞平儿“有古名臣事君之风”[11]。又有人慨叹:“呜呼,可以处忌主矣!”[12]这类“闺闱琐事”,所以会引人发生此类联想,正说明《红楼梦》艺术概括的深广。
然而,平儿是否已经安于这种如伴“忌主”的险恶处境呢?当我们再一次来到这里时,这个问题就解决了。那一次尤氏也来到这里,她是来找凤姐的,恰巧凤姐不在——
只有平儿在房里与凤姐叠衣服。尤氏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样好心人儿,难为你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一红,拿别的话岔过去。
为什么要“拿别的话岔过去”?难道是平儿不愿意说说她的苦处吗?其实,“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说,反而比说更加显出她心里的悲酸。这也正是曹雪芹笔意的深长含蓄之处。
这个作家,就是常常这样在《红楼梦》中教导人们去细细体会生活,去掂掂人们感情的重量。……
现在,我们又来到了万紫千红的大观园。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烂漫”。突然,在那里爆发了一场哄笑!原来,那个已经有了一大把年纪的刘姥姥,今天忽然变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在那里逗人乐趣。她一脸傻气,戴满一头红花,把那些太太、奶奶、小姐们的烦闷都驱散了。尤其是贾母,今天更是过了一个特别开心的日子。
“晓翠堂”上,摆满宴席。我们又看到刘姥姥拿着一双沉重的、不听使”的“象牙镶金筷子”,去夹那碗中滑溜的鸽子蛋——
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快尝尝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她取笑。
原来,刘姥姥落进凤姐所安排的圈套,贾府的人就是存心这样拿她戏弄一番,“看着她取笑”的。而刘姥姥在这之前也被人悄悄地拉出去嘱咐过,今天要用她来使贾母开开心。这个八十二岁的老人立刻答应道:“姑娘放心。”于是,一场百趣横生的喜剧,便由她非常出色地扮演成功了。每一个读者的心里,也都留下了永不遗忘的印象。——可是,这个刘姥姥为什么这样的凑趣?是不是因为她能够走进这个像“天宫”一般的荣国府,看见了那些像“神仙托生的”人而感到幸福和变得年轻了呢?
其实,她来到这个“天宫”的深处是事先没有想到的。今天她本是带了一些“枣子、倭瓜并些野菜”来报答上次这个家庭对她的赒济;不想竟被留下来,而且见到了封建家族最高的“太君”!于是她便真的像在一群“神仙”的面前,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还有甚么尊严,只是奉命在做一种特殊的跪拜——逗笑。是的,只要有可能,她无不尽力让人们笑,让贾母笑,——同时也让我们笑。可是,当她让人们笑得疲倦的时候,她自己也“只觉眼花头晕,辨不出路径”了。这个八十二岁的老人,原想坐下来“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醉倒在贾宝玉的卧房里。当袭人慌忙把她推醒,我们看到她是多么惊惶,就像玷污了神龛似的忏悔起来:
“姑娘,我该死了,我失错了,并没弄脏床,”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
接着,她又“吓的不敢作声”。不过她所扮演的一场喜剧,也终于结束了。
对于这一幕喜剧,我们笑过以后,如果细细一想,又似乎感到并不可笑。不但不可笑,甚至还产生一种悲悯。的确,在这里,你既可以从“笑”的断面来看,也可以从“悲”的断面来看。那么究竟是应该“笑”呢?还是应该“悲”?这好像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正像我们弄不清:是这个贵族家庭愚弄了刘姥姥呢?还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刘姥姥愚弄了这个贵族家庭?然而,伟大的艺术天才正藏在这里。
曹雪芹常常在《红楼梦》里把“繁华”和“衰落”交织在一起,同时也常常把“笑”和“悲”结合在一起。正所谓“悲喜千般同幻泡”,在这个作家的笔下,“喜”和“悲”不是互相矛盾,而是互相渗透。它是同一个生活整体的两面。曹雪芹和莎士比亚一样,都是善于把悲剧”和“喜剧”交织在同一幅生活画面里的大天才。
“刘姥姥进荣国府”,这一段文字不愧是世界文学宝库里的珍品。读着这段文字,人们忍不住要发笑,那就不妨笑吧,难道你能抗拒曹雪芹天才的力量,他分明是把这一切写得令人发笑的。——然而,我们要笑出眼泪。正如唐·吉诃德的“可笑”一样,在这位骑士的身上,不是也使我们肃然想起有一种虽然朴拙,但却可贵的精神么?屠格涅夫曾把这种精神称之为“真理的信仰”[13]。
刘姥姥和唐·吉诃德自然不一样,但根据第五回以及“脂批”所提供的一些线索,后来贾府破败,刘姥姥曾经患难相助,成为巧姐凤姐的女儿)的“恩人”[14]。可见,这是一个很善良的村妪。
一般都把“刘姥姥进大观园”作为对见闻寡陋者的嘲讽,还有的论者把刘姥姥当作“女清客”来责备;似乎都可不必。对那种含着辛酸去制造笑料的人间喜剧,我们何不寄予深心的同情和感慨?
六 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一个作家
以上,我们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所看到的,还不过仅是其中的一角。不过,从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角落里,已经看到隐布着这许多阴暗,也就足以说明那个社会里黑暗的普遍和深透了。
是的,我们还可以在《红楼梦》的世界里看到许多更为丑恶的生活现象。前面已经提到,花花公子薛蟠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贪酷的贾雨村为了巴结豪门,便利用权势把石呆子弄得倾家荡产;满面笑容的凤姐,像游戏一样地害死了尤二姐的性命;而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又在那里毫不掩饰地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我们还看到:林黛玉正在那里哭泣;晴雯挣扎在死亡的床席上;锋利的宝剑割断了尤三姐的呼吸;而封建婚姻制度又像狼似的咬着、嚼着迎春……
我们不能在这里把曹雪芹所揭露出来的各种生活现象一一历数出来。总之,这个作家从各方面向我们指出:在那一社会里,无论你走到哪里,总是发现生活的糜烂和腐朽,总是遇到人们的悲伤和眼泪,即使在那笙歌满院、繁花似锦的红粉朱楼里,也依然流贯着悲沉的时代气压。
曹雪芹还特别指出:在那一社会装璜、修饰得最漂亮的地方,原来是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所在。在那个金光灿灿、充满了诗书翰墨之香的荣国府里,封建社会的文明,只不过是给许多犯罪行为披上了一件精致的优雅的外衣;而丰盛的物质财富——这个为劳动人民所创造出来的成果,却变成了培养兽性与贪欲的温床!
柳湘莲曾经对贾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头石狮子干净罢了。”这话也许有些过分。不过,它又确实使人感到,所有被安置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器具、物件,好像都沾带着一层不洁的颜色。那大厅柱下的石阶,贾珍曾经“倒背着两手”,站在这里审查那张数目令人吃惊的租单;那挂在灵堂上的孝幔,贾蓉、贾琏曾经依靠它的遮掩,在“稽颡泣血”之余,向尤氏姊妹挤弄着淫荡的眼睛。那井口的旁边,那画梁的下面,都曾经毁灭过年轻的生命……也许,为我们所不能忘记的,还有那一条挂在贾母正室里的帘子吧?这一条帘子,曾经像一块钢板似的隔断了人间父女的天然情感。
那是在元春归省的时候,贾政在帘外与坐在帘内的亲生女儿,像表演似的行着君臣之礼。两人都含着眼泪,一问一答。贾政像背诵台词似的说了这样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沐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
所谓“君臣大义”,在这里表现得是多么虚伪可笑,然而看起来又是多么庄严神圣!
元春归省,贾府所举行的那一次大庆祝,可算是《红楼梦》中一段最繁华、最热闹的文字了。然而,那种繁华热闹与真正的欢乐有甚么共通之处呢?在这里,欢乐只不过是悲哀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曹雪芹愈是把那种欢乐浓加渲染,人们也就愈是感到悲哀的沉重。作家在这里又把“喜”和“悲”天才地结合到一起。
同时,在这里,作家还把他的现实主义笔锋,接触到了当时人们所不敢接触的问题——封建帝王!
元春说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曹雪芹通过书中人物这样的对话所发挥出来的形象意义,是非常深长和耐人寻味的。“不得见人的去处”,这七个字不是骂尽了“至尊”所在的地方毫无人气么?
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以罕见的尖锐和大胆,向封建最高统治者提出了挑战!在这里,曹雪芹令人赞叹地表现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勇气”[15]!
“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元春所说的这句话好像是一句问语,然而这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语。其实是没有再见的时候了,留下来的一次见面,不是“再见”,而是“死别”。
这个把青春锁禁在满嵌着珠宝囚笼里的少女,可惜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没有更多地加以描写,因此这一人物的性格面貌、精神状态与贾府其他三个姊妹比较起来,似乎显得模糊一些。但是,她为什么死得这样早?比终年流泪的林黛玉死得还早!这是一个容易被人忽略但却值得深思的问题。惯于运用含蓄笔法的曹雪芹,在这里写出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平白无故地损害掉的形象。这个生命,是用黄金的斧头,在“承恩”的名义下,和在人们所看不见的地方,被慢慢地斫削掉的。《红楼梦》一开始声明“并非怨世骂时之书”,其实曹雪芹在具体描写中完全把它推翻了。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见宫闱”,作者对元春所作的这两句题词,读来似乎有些晦涩;但有一点却很清楚:这个被人们看得极为尊荣的贵妃,曹雪芹却把她归入“薄命司”,这本身就是对皇上的讽刺和大不敬。无怪作者在题词里提出了一个“是非”问题。至于为什么把“是非”和“见宫闱”联系在一起,作者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寓意是很深邃的。
是的,如果一个作家没有正确的是非观点,特别是在“众人皆曰”的情况下失去辨别是非的视力,那就不可能写出一部称得上有真知灼见的现实主义作品。曾经在创作上给予曹雪芹以影响的金瓶梅》,它的作者就是因为缺乏强烈的是非感,因此使作品呈现着非常浓重的自然主义色彩。《金瓶梅》的作者,不仅对生活中的丑恶现象,缺乏那种内心的、深刻的憎恨,甚至在某些地方竟是带着某种玩赏态度;更有不少描写,看来好像是揭露,其实是堕入低级的恶趣。因此,在《金瓶梅》里读不到诗意,读不到引人深思的生活哲理,它不能不失去高尚的艺术魅力。这部作品的价值,主要不是表现在思想的、审美的意义上,而是表现在历史生活的认识意义上。而且这种意义也只能达到一定的限度。
《红楼梦》虽然在某些方面受到《金瓶梅》的一些影响,或者如脂砚斋所说:“深得金瓶壸奥”;但曹雪芹在创作上决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后裔,他只是吸取了笑笑生的某些成就,而又在自己的道路上开辟前进,并且远远地超过了《金瓶梅》。这种超过,不仅在于艺术,更是在于思想。正如前人所说:“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脱于秽[16]。”因此,我们在《红楼梦》那些丑恶的生活现象的描写背后,总是谛听到作家高尚的、热烈的灵魂在歌唱。
正是因为曹雪芹具有这种始终未见衰退的道德感情,所以我们觉得在《红楼梦》的深处洋溢着诗意的、抒情的气息,它常常把人们带入一种极高的美学境界,并使读者的精神境界得到一种丰富和提高。
又由于这部作品是严格地按照生活的真实(即所谓“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而又经过长期锤炼所写出来的,所以它显示着丰富的形象意义和极高的现实主义概括力,以致常常超过了作家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范围。那些出色地反映在书中的生活图画,难道仅仅是十八世纪的中国封建社会所独有?它不是更广阔地概括了许多私有制度所造成的社会现象吗?
是的,许多私有制社会里的畸形现象、心理状态、思想意识等等,“不管它表现得怎样纷繁和怎样歧异”[17],我们总是可以在《红楼梦》里找到“某些共同的形态”[18];触摸到它的隐秘脉搏的跳动。
曹雪芹,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一个作家!他在北京西郊的荒村茅屋里,默默地为祖国的文化作出了无法估价的贡献。
七 对女性怀着无限的同情和赞美
曹雪芹对他所生活的社会,艺术地完成了批判的任务。他那曲而能达、微中见大的现实主义笔力,一直伸入到那一社会特别是统治上层最隐秘的褶襞里。这个作家,带着沉重的感伤,用一种深情的然而是谴责的调子,令人信服地指出:在那个梦寐一般的世界里,一切都在沉沦、衰落、破灭。
曹雪芹为那个没落阶级、没落时代,奏起了一阕音调悲沉的挽歌。
但是,《红楼梦》的价值,并不仅止于此。
正像许多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一样,曹雪芹也是为了理想而进行批判的人。曹雪芹的天才,不仅在于暴露,同时还在于肯定——对生活中美好的、光明的一面,那种充满感情、不遗余力的肯定。所以,《红楼梦》不仅是一首挽歌,而且还是一首颂歌。
它歌颂了反封建的年轻一代,以及他们在反封建主义的思想基础上所建立起来的爱情。
因此,《红楼梦》是一首反封建的爱情的颂歌;美的人、美的灵魂的颂歌。
由于曹雪芹所着重表现的一个主要题材,是反封建的人和反封建的爱情的美,并且通过对丑恶事物的揭露来歌颂了这种美;所以我们在读《红楼梦》时,不是只见晦暗,而是经常感到洋溢着一种青春的、爱情的明丽色彩。
正像毛泽东同志所说:“从来的文艺并不单在于暴露。”[19]暴露与歌颂本是辩证的统一。在生活中,美和丑总是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这两者在创作过程中不仅不矛盾,而且常常相反相成地构成一个艺术作品。而从美感的、教育的意义来说,作家在洞察丑恶现象的同时,更应该对美好的事物具有特别的感情,并且能够在生活中而不是在幻想中追求它、找到它。曹雪芹正是这样,他从丑恶现实的旁边,从那一时代统治思想精神道德所规划的疆线以外,从不为人所注意的“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的身上,发现了另有一个道德世界的存在。他对处于封建压迫下的少女那像水一般纯洁的心灵,深深地感到美。而对于那种走在封建礼教所许可的范围以外、并把灵智和感情诗一般地结合在一起的女性,尤其不可克制地感到美。而这一切,惯于含蓄的曹雪芹,只淡淡地称之谓小才微善”。
是的,曹雪芹的创作热情,是被女性的深受封建损害的“才”和“善”所激发起来的。或者说,对妇女命运深切的关心和同情,是构成曹雪芹天才的基石之一。无怪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回,就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薄命女”的形象——甄英莲(真应怜),从而为“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妇女命运,揭开了序幕。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曹雪芹更在开卷第一回发出这样的浩叹。这是一声惊世骇俗的浩叹!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里,其意义等于把“君子”与“小人”倒置,因为那个社会一向认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而在《红楼梦》中也确实写了许多“难养”的女子,她们总是要越出封建主义的法规。只是曹雪芹是以赞美和同情的态度来描写这种“难养”,因此他成为一个最热情、最有力的为妇女呼吁人的地位、人的尊严、人的权利的作家。他把在那一社会里最受人贱视的小人物——丫鬟婢女,提高到诗意的、崇高的境界,并且展示了她们的平凡而可爱的内心。的确,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看到一个作家,曾经像曹雪芹这样地懂得中国女性的灵魂,并且这样细致而深刻地写出她们的美丽、诗情、希望和痛苦。
然而,曹雪芹对女性并非一概赞美,他懂得一个人的美,不仅在于外貌,更是在于内心;必须把美与真与善融和在一起,必须建立在与封建主义对立的基础上;因此他对凡是不合这种美的标准的女性,又寄予一种深情的痛惜和客观的揭露。
于是,在曹雪芹的笔下,出现了一连串多彩多姿的妇女形象。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赞叹这个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这一工作上,是表现了多么杰出、多么巨大的艺术才能!是的,曹雪芹是一个塑造典型性格的大师。他深通“灵魂的辩证法”,他有着很多启开人们心灵的钥匙。如果说,善于创造典型,这是每一个伟大作家所必须具备的条件,是衡量一部作品价值的决定性的因素;那么曹雪芹除了拥有一个伟大作家所应有的条件之外,还有他自己的独到之处:这就是他特别善于塑造妇女形象,而且成群地把她们塑造出来,并且极为清晰地分出她们各自不同的特征;即使是她们的年龄大体相同、生活环境相同、甚至是出自同一娘胎,曹雪芹也莫不线条分明地刻画出她们各自的个性。
在塑造妇女形象这一艺术成就上,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无人可与曹雪芹相比,即使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首屈一指。
显得可贵的是,曹雪芹不但对于像林黛玉那样的用祖国的优秀诗歌和文化教养所充实起来的女性,深深地感到赞美;那些出身卑微不能具备这种条件的女性,在他的笔下也同样显得非常优美动人。那个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感到焦急苦痛的紫鹃,那个不惜用利剑来证实爱情坚贞的尤三姐,还有那个有着炭火一般的热情而被生生扑灭了的晴雯,都曾经把读者感动得滴下眼泪。尤其是晴雯,这个“身为下贱”的婢女,似乎比作者笔下的女主人公还要美丽、还要动人。
《红楼梦》生动地表现出:一个人的美主要在于性格——用纯洁和善良照亮的性格,与僵硬的封建道德不相协调的性格。
曹雪芹就是这样通过许多少女的美,以及这种美被毁灭的各种不同过程,无比深沉地向那一社会发出了责问的、抗议的呼声。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这个作家的胸怀里,荡漾着多少沉痛和伤感!
八 一个带有历史社会意义的问题
与妇女的问题联系在一起,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必然要接触到爱情的问题。爱情,这看来好像只是一个个人生活上的问题,然而在曹雪芹的时代里,却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社会问题。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早就指出:自从人类历史出现了阶级社会以后,爱情婚姻问题就随着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而成为一个与政治经济制度有关的社会问题。毋怪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作家,当他们向生活作深入的透视时,总是从各种角度、各个方面发现爱情问题的存在,同时也发现了社会问题的存在。
这里正像恩格斯所说:
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性爱特别是在最近八百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20]
由此可见,爱情——真正的富有思想内容的爱情(而不是低级庸俗的色情),本是人类精神的一种财富,生活诗意的一个源泉。因此它一直在艺术上成为一个经常出现、不嫌重复的所谓“永恒的主题”[21]。它不知被用多少种不同的语言,写成了多少个动人的赞歌。在我国文学上,也是从有史以来,就“环绕着”它歌唱了几千年。
但是,爱情这个题材,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先把它提到理性的高度,并使它充满了政治性的内容,却要数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
在《红楼梦》中,两个爱情的主角——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作为封建主义的叛逆者而出现的。正是因为这个叛逆,才把他们引向爱情;同时,又正是因为这个爱情才加强了他们的叛逆。因此,他们既是情人,又是战友。他们所谈的是情,而所行的是逆;不单单在自由恋爱这一点上与那一社会相逆,而是在很多思想问题上、生活道路问题上与那一社会相逆。他们一个高声急嚷,对现存秩序、精神道德、特别是“仕途经济”加以强烈的憎恨和否定;另一个虽然没有那些激烈的言论,但在实际行动上却背离了那一社会的礼教和妇道,并对那个封建家庭的逆子奉上了一个少女最珍贵的献礼——爱情。
由于《红楼梦》所表现的爱情,是这样一种以反对封建主义(而不仅仅是封建婚姻制度)为其思想基础的爱情,所以它就具有了新鲜的、独特的奇光异彩。这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所有写到爱情的作品中从来没有表现过的爱情。这一爱情,不仅在它的本身充满了诗意,而且还具有深刻的思想社会意义。
在我国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著名的表现爱情的作品,如西厢记》、《拜月亭》、《牡丹亭》、《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白蛇传》等等。但这些作品所写的爱情与《红楼梦》比较起来,不仅在艺术上逊色,而且在思想上也显得缺少深厚的社会内容。因为这些爱情,基本上都不是与整个封建制度、思想道德发生根本冲突的爱情。它甚至在某种场合下可以为统治者所容纳、所认可。因为这些爱情多数都是建筑在“夫贵妻荣”这样的封建思想和生活追求上。所谓“她有德言工貌,小生有温良恭俭”[22]、“六宫宣有你朝拜,五花诰封你非分外”[23]等等,都是以封建道德为爱情的结合标准,以封建主义的荣誉为爱情的理想幸福。对封建礼教冲激力量较大的《梁祝》,他们的爱情也还是在“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的封建正规教育生活中产生出来的,许多地方还没有脱去封建主义的思想色彩。至于,那个以开药铺为生、把爱情寄托在小夫小妻生活方式中的《白蛇传》,虽然这一爱情带有强烈的斗争色彩,但到底幻想多于现实,就其所显示的思想社会内容来说,也还只能达到有限的阔度。它和《梁祝》一样,除了爱情本身以外,并不触动封建主义的其他道德原则。法海和尚曾经作为正统秩序的化身,干涉了这一对情人美满的爱情生活,可是《白蛇传》又把南极仙翁这样的正牌神仙,当作爱情的救命符。这样一来,就容易使人觉得,这一爱情悲剧的原因仿佛只是归于法海个人了。而最后,又以象征着功名富贵的状元及第来消解爱情的遗恨,更是冲淡了这一爱情的思想意义。
除了以上所提到的爱情故事以外,我们还在其他许多中国古典作家的笔下读到各种描写爱情的作品,这里有夜半私奔的红拂、有离魂随夫的张倩女、有生死相恋的璩秀秀、有大闹樊楼的周胜仙、有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以及独占花魁的卖油郎,等等。这些爱情也像《西厢记》、《白蛇传》等作品一样,它们虽然在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程度上反对了封建社会的礼教或其他生活原则;但它们仍然不像《红楼梦》那样,在爱情问题上与封建制度精神道德发生多方面的、根本性的冲突。在那些爱情故事中,有的主人公本来就是那一社会里的正人君子,或者是“仕途经济”的追求者,有的仅是由于某一偶然的、个人的原因才使爱情发生变故,有的则又好像仅仅因为缺少钱(如卖油郎和王十朋[24])……
总之,这些爱情故事有一个总的缺点,即把生活冲突局限在很小的范围内。所以,这些作品都不能达到《红楼梦》的爱情所显示的思想高度。同时,更由于这些作品,有的并不是按照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写出来的,或者由于作者对生活的透视不深和艺术概括力不高,因此,通过典型概括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内容及其思想意义,就更不能和《红楼梦》相比了。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创造出来的典型人物薛宝钗,不仅具有《西厢记》等作品中所歌颂的那四件“德、言、工、貌”,而且还有过人的“才”,这该是一个真正的“佳人”吧?然而,在曹雪芹的笔下,却是一个没有感动力量的“佳人”。贾宝玉正是为了她——这个五花诰封”的追求者,才宁愿去过冰冷的寺院生活,而永远怀念着那个“从不劝他去立身扬名”的林黛玉,对他的反封建主义的人生道路采取同情和支持态度的林黛玉。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贾宝玉爱上了薛宝钗,即使是通过恋爱的方式,也未尝不会得到以贾母为首的封建家长的首肯,并且十分可能达到美满的结局。看来,这本是一个才子佳人式的团圆故事,然而曹雪芹却写成一部绝代悲剧的《红楼梦》!
正是在这里,《红楼梦》显示出它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它把爱情这个经常被人表现的题材,推进到一个新的、前人从未达到的思想高度。
通过薛宝钗与林黛玉这两种都有人欣赏的美,曹雪芹仿佛故意用这个问题来为难读者,让人们去引起争论。对于这个问题,作家虽然没有作正面的回答,却让他的主人公回答了。
这两种美应当选择何者,看来好像是一个“各有所爱”的问题,其实却是一个内容丰富、具有社会意义的思想问题。曹雪芹所以出色地刻画出这两种美(有时甚至使人觉得薛宝钗胜过林黛玉),这并不是因为“不如此便不能极情场之盛”,而是因为不如此便不能扩深、提高《红楼梦》的思想主题和美学境界。
其实,在《红楼梦》中,除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以外,同时还交织着其他许多爱情。——为什么在《红楼梦》中充满了这么多的爱情?这固然是生活本身的真实反映,同时曹雪芹在这里也是寄予了一种深意的。“堪叹古今情不尽”,曹雪芹虽然以一个艺术家的敏感,看到了这是一个“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问题,但他决不是爱情的毫无原则的歌颂者。
在曹雪芹看来:爱情,只有站在反封建主义的立场上,用人类的精神财富把它充实起来;只有使它摆脱世俗的功利,像水晶一般的纯洁和坚贞,这才是美的爱情,值得歌颂的爱情。凡是不合乎这些标准的爱情,那么就如同它在生活中的情形那样,在《红楼梦》中也没有光彩。这就是为什么曹雪芹写了那么多的爱情,但真正把我们带入诗意的境界的却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而晴雯对贾宝玉的爱情,又以它的纯洁和真挚深深地感动了广大读者。其他像尤三姐与柳湘莲、司棋与潘又安等人的爱情,也以它的纯朴、热烈而闪射着动人的光彩。重要的是,这些爱情都具有控诉封建社会的意义;它所以会付出鲜血的代价,并非“自惹”,更非“宿孽”,而是封建势力摧残的结果。
至于秦钟与智能、龄官与贾蔷、彩云与贾环、小红与贾芸,还有茗烟与那个小丫头等等,他们的爱情或因所爱的人不美、或因缺少思想内容、或因品格不高和带有世俗的气味,于是就显得暗淡、粗鄙和没有光彩了,有的更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是的,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动人。《红楼梦》的可贵,就在于它写了很多爱情却能分出各自不同的格调。通过那些描写,曹雪芹从多方面发挥了他的爱情思想:爱情的美和人的灵魂的美是分不开的;只有在那一社会思想道德之外,才能建立起美的爱情。而最美的、最动人的爱情,便是向封建主义叛逆!
九 触动了封建秩序的“谈情”
曹雪芹通过宝黛所提出来的爱情,是一种新型的爱情。
这一爱情,虽然和以前古典作家所表现的许多爱情有其相通或相似之处,但又有着很大的区别。因为这一爱情所赖以建立的基础,并不是郎才女貌,而是思想一致、志趣相投;而志趣则是坚决不走封建主义的人生道路。
由于《红楼梦》着重表现的是这样一种爱情,所以它不仅要在结合的过程中,受到那一社会多方面的、种种有形无形的阻挠和破坏;而且即使能够如愿地达到婚姻归宿,它仍然还是一个悲剧!
是的,仍然还是一个悲剧。因为结婚仅能改变他们的关系,并不能改变他们所生活的封建社会。封建大家庭对于一个小媳妇将比作为一个亲戚客人的林黛玉限制更多,更需“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时代的风,曾经把浓重的忧郁吹进了这个少女的灵魂,结婚也许可以使她得到一时感情上的温抚,但她却不能再待在潇湘馆里过着那诗意的、灵感的、“孤标傲世”的生活了。等待她的,仍然是封建社会的妇女命运。结婚,不仅不能改变这种命运,也许只有加重。
至于贾宝玉,结婚以后,便要失去童年服装的掩护;封建社会对于一个成年人的要求,必将比任何时候更为紧迫地向他压来,而不容他再整天“在内帏厮混”了。他所最厌恶的“峨冠礼服”,首先就要使他应接不暇。而在那个日暮途穷的荣国府中,愈来愈艰难的日子,不仅使他和林黛玉难以保持住小夫妻生活的平静,而且“重整祖裘,克振家声”的重任也必将不容推卸地搁到他的肩上。那最使他恼火的“科举”、“仕途经济”等等,便要更加刻不容缓地向他紧逼过来了。成家以后的贾宝玉,将怎样去对付这许多新的生活日程呢?……这一切,都是新的问题、新的冲突、新的痛苦。而最后,必将导致悲剧的结局是无疑的,只不过是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这不可改变的悲剧根源,总是由于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土地上,找不到一块可以容纳贾宝玉和林黛玉生活理想和生活道路的国土。这必须是一块把人类的灵智和感情从卑琐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国土;必须是一块让人的真正价值和才能(特别是妇女的价值和才能)得到伸展的国土。总之,必须是一块与既存制度、精神道德相违背的国土。——是的,这样的国土,距离贾宝玉、林黛玉所生活的时代太远了。他们不仅不能用脚步走到,而且也不能用头脑想到。
因此,这一爱情悲剧是性格的悲剧,时代的悲剧;是“历史的必然性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的悲剧。
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在这一悲剧之中,也包含着这一爱情所依附着的那一封建没落阶级的悲剧。
总之,爱情这个题材,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曹雪芹最先把它用这样丰富的社会性的、政治性的内容充实起来和提高起来。
只有曹雪芹才第一次说出:爱情,这在封建时代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一个整体性的社会问题。
由于《红楼梦》所表现的爱情,是这样一种带有新鲜色泽和蕴含着深刻思想内容的爱情;又由于这一爱情是与家庭、社会等描写有机地溶化在一起;所以《红楼梦》没有使人从那些“儿女情长”的旖旎之态里感到发腻的浓艳;而是从那些小儿女的“或情或痴”中感到荡漾着无限悲怆、无限深远的生活意蕴。两个世纪以来,不知多少人曾经在《红楼梦》中得到某种启示,多少人曾经从《红楼梦》中思考着人生,研究着人生。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是的,这部小说写的是情,歌唱的是情,然而又不仅仅是情。
虽然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一再声明:“大旨不过谈情”,但是还在旧时代里就已经有人不是把《红楼梦》仅仅当作一部言情的小说来看待了。他们有的说,这是一部“政治小说”[25];有的说:“此书所隐必系国朝第一大事,而非徒记载私家故实”[26];更有的说:“其稍有识者,无不以此为诬蔑我满人,可耻可恨。”[27]这些说法,虽然不足深论,但也说明了《红楼梦》所显示的艺术概括力,已经把一些人的视线从爱情、家庭这个范围内,推向更为阔大的现实世界。因此,当时的人们虽然不能理解这部作品的真正文学价值,但却朦胧地感到在那里面含有社会意义的问题。至于那一社会的统治者和卫道者,更是敏感到《红楼梦》的艺术批判力量,所以觉得“可恨”;不但加以恶毒的咒骂,还一再下令禁毁,而罪名总是所谓——“淫”。
其实,这正说明《红楼梦》的“谈情”,并不像第一回所声称的“毫不干涉时世”,而是深中时忌,大忤世道,触动了当时的封建秩序。它起到了“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28]的艺术作用。
近代历史告诉我们,民主、自由这些社会思潮,常常从要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开始;因此爱情问题看上去好像是个人小事,但在当时实际上是一个反封建的问题。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正是通过爱情去控诉了封建社会;或者说,他通过对封建社会的揭露来歌颂了这一爱情。
在曹雪芹的笔下,爱情的描写与社会的描写始终深刻地交织在一起。当作家愈是写出封建统治阶级的荒淫与无耻,也就愈是相对地衬映出这一爱情的纯洁和充满诗意的气息。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一爱情却又存在着许多与生俱来的缺陷。由于两个爱情的主角都是贵族官僚的儿女,在他们的身上存在着很深的依赖性。因此,他们的爱情虽然是背叛着自己的阶级,但又不能离开这个阶级。朱门绣户的优裕供养,剥削阶级的有闲生活,经常逗引着他们的“闲愁万种”;于是,这一爱情便在很多地方显得过分的纤细、缠绵和娇柔,同时又常常迷漫着一种空虚、恍惚和梦一般的哀愁。是的,这一爱情虽然叛逆了那一社会的道德秩序,但并未脱去剥削阶级的色彩。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方面感到这一爱情闪射着思想光辉,但另一方面又感到总是有些隔阂和抵触。
是的,爱情也有它的时代标准。如果今天也学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样的爱情方式,这就是犯了时代的错误。至于那种没有理想、只是以庸俗的物质利益和利害关系为转移的“爱情”,则比贾宝玉这个贵族公子也不如了,那只能成为新时代里等待清扫的历史陈垢。同时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红楼梦》并没有完全失去思想教育意义,仍然具有“可以作为教育先进阶级的宝贵材料的批判的成分”[29]。
总之,爱情这个“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生活现象,它的意义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在不断地改变、充实和提高。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如果离开了它的时代就要大大减色,甚至会在很多地方显得不美。这一爱情所以显得动人,是因为在它的内里寄寓着进步的生活理想;同时又因为它是生长在一个不容许任何民主(即使是爱情也不例外)的专制社会里;那一社会愈是压迫,它就愈是生长,愈是变得不可屈服。
在这里,爱情与真理站到了同一条线上。它体现着那一时代的呼声和合理的生活要求。
是的,只有与时代的前进步伐相一致的爱情,才是美的爱情。曹雪芹通过宝、黛以及其他许多爱情描写,从不同的角度向人们指出一个真理:封建社会是人类高尚关系、高尚情操的敌人,是青春、智慧与幸福的敌人。
因此,《红楼梦》的“谈情”,不仅谈得非常动人,而且把对封建社会的批判扩展到一个深度。它闪射着朴素的民主思想光辉!
十 “云空未必空”
面对着大地上的“春恨秋悲”和“红袖啼痕”,多感的曹雪芹不能不思考:人生为什么这样痛苦?“红颜”为什么这样“薄命”?生活又为什么这样迷茫和飘忽无定?他企图寻求解答。可是,这是他所不能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出身贵族阶级而又处于十八世纪中国社会里的曹雪芹所不能回答的问题。
在那一时代的历史云雾里,曹雪芹看不见前途的亮光。他对那一社会失去了希望,但同时对整个生活也失去了信心。
在当时佛道思想盛行的情况下,更加上没落阶级的消极影响,于是他不能自拔地陷入思想上的迷途。他对生活现象作出了错误的哲学概括:“色空”。
没有得到先进思想理论的指引,这是曹雪芹的大不幸。
从文学史上可以多次看到:艺术家的思维哪怕有一些小缺点,就会不可避免地反映到美学价值上来,破坏艺术的完整。曹雪芹思想上所存在的消极因素,也使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有一层不能抹去的悲观主义的、宿命论的色彩。这不但给种种唯心主义的解释以插足的空隙,而且还给一些思想感情不健康的人得到某些满足或陶醉。
不仅如此。又由于在作家的思想上存在着这样的矛盾:他一方面把人生观察得非常深细、非常翔实,并对宗教采取了鲜明的批判态度。他笔下的许多和尚、尼姑、道士都是一些丑恶的形象;书中更通过贾敬的炼丹毙命,讽刺了宗教及其笃信者的愚蠢和荒谬。可是在另一方面,曹雪芹又去谛听那遥远天国里的梦一般的声音——一个连他自己也感到“虚幻”的神灵世界。于是,青埂石、空空道人等便以不调和的形象活动到作品的真实中来,严重地破坏了这部作品艺术上的完整;而且散布了一层神秘主义的烟雾。
更由于在作家的身上,还有着并未脱尽的阶级同情与阶级偏见,尤其给作品带来了许多内在的、渗透的影响。这就使得我们在红楼梦》中,总是感到曹雪芹对那一黑暗世界的主人还缺少一种更为明确、更为坚决的革命态度。《红楼梦》虽然常常把人们带入深沉的思考,但它犹少激起人们强烈行动的力量。
对此,我们必须予以足够的估计:曹雪芹虽然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但他到底是一个旧时代的作家。
曹雪芹像所有旧时代的伟大作家一样,只有当他对客观世界作形象地反映时,才是彻底的现实主义;当他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变成一个消极的悲观主义的宣传者。
幸亏,问题还有另外的一面。曹雪芹虽然在思想上存在着许多消极的因素,但他也是“云空未必空”[30]的。如果他真是“空”了的话,就不会深怕闺阁中人“一并使其泯灭”,从而费那么大的苦心和时间去写作这部“一把辛酸泪”的《红楼梦》了。而《红楼梦》终于以天才的现实主义杰作呈现在我们面前,乃是由于在作家的思想上除了消极的一面以外,还存在着积极的一面。这就是曹雪芹对生活中的丑恶以及被这种丑恶所压伤、所摧残的美,怀抱着无限深沉博大的爱憎感情。
能爱、能憎才能文。这就是为什么曹雪芹终于看出了自己出身阶级的罪恶、腐朽和必然没落的命运;并且无情地把它揭露在大家的面前。须知,认识并揭穿自己阶级丑恶的本来面目,这不是依靠才能,而是依靠理智。曹雪芹也像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个封建主义的叛逆者,而且是一个比他笔下的主人公站得更高、更能冲破阶级限制的叛逆者。
贾宝玉在《红楼梦》中始终是一位贵族公子,而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却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贫民;因此,他不但对主人公身上的许多缺点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描写,而且比主人公对封建主义具有更强的叛逆性。正是这种站在平民立场上的叛逆性,唤起了作家的艺术良心和创作热情,并自觉地采取了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从而使整个《红楼梦》具有了比它的主人公更先进更深刻的民主思想光辉。
由此可见,在曹雪芹的思想上,不仅存在着积极的一面,而且这一面是以优势的地位存在着的。至于曹雪芹思想上的某些消极因素,今天看来虽然显得落后,但在当时却是比较平常的现象。而他的叛逆的、反封建主义的思想感情,在当时却显得很不平常;所以,就作家思想的实际总和来说,还是站到了时代水平以上。
是的,任何时候,如果一个作家的思想不是站在时代水平以上,他就不可能辨认时代生活中的事物,自然也就不能正确地反映时代而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了。在这方面,中外文学的历史都曾经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实例。而《红楼梦》又一次用生动的艺术实践证明:正是因为曹雪芹具有时代水平以上的思想高度,所以他不仅打破了“千部共出一腔”的陈套,而且力排思想艺术上的凝固和僵化,把笔触伸向许多前人未曾表现过的新的生活领域,最后终于写出了一部世界第一流的现实主义文学杰作。
在《红楼梦》中,也如在作家思想中的情形那样,积极的一面是以优势的地位存在着;而且又由于形象所显示的客观意义,常常大于作家的思想;因此人们读过《红楼梦》后,首先在心里燃烧起来的是“情”,而不是“空”。这部作品并没有使读者万念俱灰、远离尘世,而是更加令人百感丛生地想起生活、想起人、想起各种富有社会意义的问题。
《红楼梦》没有把人们和生活拉远,而是更加靠近了。读过这部作品后,人们有时会在心中产生“一种既痛苦而又愉快的忧郁”[31],又有时会感到有一种好像失去一件甚么东西的怅惘,这也是为了生活、为了凭吊生活中被毁灭掉的美。
十一 反封建主义,这就是《红楼梦》的主题
《红楼梦》中的缺陷,正像它的伟大价值一样,只有在我们时代光辉的照亮下,才能加以真正的认识。
我们不应夸大这些缺陷,同时也不应忽视这些缺陷。这部作品虽然对封建社会作了广泛的揭露和批判,但并不是在每一个方面、每一个问题上都很深入;而且也不可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反映到作品里。
有些论者称《红楼梦》是“生活的百科全书”,甚至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其实当时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科——农民群众反抗封建地主的阶级斗争并没有在这部作品里得到比较具体、比较深入的反映。应当说,在这方面,《红楼梦》较《水浒传》显得逊色。从作品的实际社会效果来看也是如此。我们可以屡次看到农民起义受《水浒传》影响的记载;可是至今还没有发现有哪一次农民起义受到《红楼梦》这部“阶级斗争史”的影响。
毋庸讳言,《红楼梦》并没有在这方面发挥它的形象力量;甚至在这个问题上,还由于作者的阶级局限给作品带来某些缺陷或不足。
但是,《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缺或无所不包(世界上还不存在这样的作品),而是因为作者对他所表现的题材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和发掘;他打破了许多在当时说来是很难打破的时代限制,出色地发挥了一个贯串全书的基本思想——反封建主义。
正像世界上许多文学巨著一样,由于它所反映的生活面和社会问题比较宽广,其主题思想常常不是那么单纯、那么短浅,而是显得非常丰富深厚;往往从不同的角度显示着多种多样的思想意义。《红楼梦》正是这样的,它虽以爱情悲剧作为贯串全书的主要情节故事,但它所反映的生活面并非限于一隅,还交织着其他许多描写,特别是封建家庭的描写,因而也就呈现着复杂而又多样的思想意义。不过,正像一幅景象万千的画卷总有一个统一的光线来源一样,《红楼梦》也有一个照耀全书的主题思想,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反封建主义。
书中所有的描写,无论是爱情悲剧、家族衰亡、主人公的性格发展以及其他各种社会描写,都服务于这个总的主题思想,并使这个主题思想无论在深度上、广度上都在中国文学史上达到空前的成就,以至和近代民主思想取得某种联系和呼应。“五四”时期的反封建浪潮,其中不是依然包含反对封建婚姻、冲破封建家庭、要求个性解放等等内容么?正是从这里,可以看出《红楼梦》的深刻之处,它也像有些伟大的古典作品一样,在它的里面“有着没有成为过去而属于未来的东西”[32]。
《红楼梦》所以取得这样卓越的成就,除作家空前深刻地发挥了思想上的、创作上的各种积极因素以外,还因为存在着客观的历史社会原因。
曹雪芹所生活的时代,毕竟是一个比屈原、杜甫,也比王实甫、汤显祖等古典作家向前发展了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中国封建社会终于经过了缓慢的历史长途,行将迫近一个历史的终点。历史末期的一些社会现象,还在曹雪芹生前的明代封建王朝里就已经暴露出来了。而在曹雪芹的时代,虽然受到战乱破坏的中国社会经济已经得到某些恢复和发展,并造成所谓“康乾盛世”的景象;但这一“盛世”已经接近尾声。随着封建王朝的“昌明隆盛”,建筑在残酷剥削上的“花柳繁华”也跟着扩大,于是封建统治的腐朽本质日益向表面溃烂,社会矛盾也跟着日益加深。这首先表现在:当时从最高统治者开始就恣意挥霍,如乾隆皇帝的南巡东幸、大兴土木等等;而社会上土地兼并的现象也进一步加剧,到《红楼梦》写作时期,竟出现了拥有数十万亩、甚至上百万亩的特大地主。还有,当时蓄奴的风气也很盛,早就有买奴“至一二千人者”[33]。至于清代无官不贪的风气,这时也更变本加厉,曾经产生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以贪污著名的宰相和珅。他所搜括的钱财竟达八万万两,比全国二十年税收的半数还多[34]!当时政治的黑暗,不仅人民“皆蹙额兴叹”(尹壮图奏语),连统治阶级内部的一些人物也感到看不下去了。……这种种自然会促使阶级矛盾日趋激化,抗租、罢市、殴官等群众斗争不断发生[35],整个社会又向“阶级决战”的时期接近。曹雪芹死后不久,就爆发了一次广达数省、震动了清代朝廷的农民起义(白莲教与天理教);此后斗争一直绵延不绝,最后终于又爆发了一次具有空前历史意义的农民大起义——太平天国运动。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革命运动除了具有总结中国农民革命的历史意义之外,还提出了一个长期存在、而且愈演愈剧的社会问题,即它第一次在中国革命史上提出了并且实施了保护妇女、尊重女权以及妇女参政等崭新的革命主张。这一主张的提出,一方面是由于人民的觉醒;同时也说明妇女问题,在清代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迫切需要解决。
具有解放妇女等新鲜思想的《红楼梦》,与具有空前历史意义的太平天国运动,先后同在一个历史阶段出现,是有着某些共同的社会联系的。而曹雪芹又以一个天才艺术家的敏感,比当时的革命家或思想家更先地在作品中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质方面”(列宁语)。
十二 悲剧的时代,悲剧的天才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指出:“在阶级斗争接近决战的那些时期,统治阶级内部,整个旧社会内部瓦解的过程便来得非常强烈,非常尖锐,致使统治阶级中有一小部分人脱离出去。”[36]《红楼梦》正是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这样的情形,连幽禁在深闺的探春都说: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而贾宝玉更以他的“出家”,与封建家庭作了彻底的决裂。
至于那些在《红楼梦》中呼喊得最强烈的声音,如反对封建礼教、反对封建婚姻、反对科举制度以及要求个性解放、要求对女性给予特别的尊重等等,这一系列的反封建内容,都不仅仅是某几个人的生活要求,而是反映了那一历史阶段广阔的社会要求。当时的人们,不管是市民、农民,甚至是出身剥削阶级的人,只要他们受到封建压迫,或者疾视生活中的黑暗,都可以从《红楼梦》中找到某种思想感情上的呼应。
《红楼梦》像一切伟大的作品一样,反映着当时广大人民的呼声,所以它应当“为全体人民所共有”(列宁语)。
此外,《红楼梦》还深刻地反映出,整个社会处于崩溃前夕那种低沉的、悒郁的历史情绪、历史心理以及那种几乎无法看到、抓住,只能用感觉来认识的时代气氛,——悲剧的时代气氛。
是的,在曹雪芹的笔下,一切都是悲剧!至于欢笑,那在《红楼梦》的音乐里,只不过是悲剧的变调。
曹雪芹的天才是伟大的悲剧天才。这是时代所提出来的要求;时代也是这样规定了他天才发展的道路。
那一时代的悲剧性就在这里:在那个“死而不僵”的封建社会里,腐旧的事物已经为人们所厌弃,但新的生活道路还没有提供出来。曹雪芹一方面清醒地看到了那个没落时代、没落阶级的种种难以收拾的衰败景象,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感到无路可走,感到生活的空虚和绝望。正如鲁迅所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因此,他在《红楼梦》中充满了苦痛的声音。这个作家还不能带着一种明朗的革命信心,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含着微笑,向自己的过去、向老朽的生活形式告别。”[37]
时代,注定了这个作家不能指出什么是可走的生活道路,只能指出什么是不可走的生活道路。——不过,曹雪芹笔下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在寻找道路了。
我们看到贾宝玉这一人物,除了坚决不走“仕途经济”的封建主义道路以外,并对“文死谏、武死战”等封建最高道德骂得一钱不值。同时他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是我杜撰不成?”这在那一时代都是大胆的否定和怀疑。
对旧的否定,自然导致新的探索,因此我们又看到贾宝玉“整日价杂学旁收”,不时沉入哲学式的思考,追求所谓“解悟”。可是,他并没有找到一条新的生活道路,只能陷入这样的矛盾:一面“毁僧谤道”,一面又跑到佛家道家的哲理中去祈求人生的解放,又时而想望着一个“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黑暗的时代,就是这样使贾宝玉如盲人夜行,处处碰壁,他不得不焦急地喊:“无书”!“杜撰”!……
这一切,都曲折地反映了当时知识分子急于挣脱传统束缚而又找不到新的思想形式、新的生活道路的烦躁心情。时代最重要的现象,常常是通过人们的心理世界表现出来的;正是从这里,我们读到了一种刚刚觉醒的但还显得睡意朦胧的社会意识。
创造了叛逆典型贾宝玉的《红楼梦》,是带着一种新的光彩、新的意义走进我国文学发展的长流中来的。
不合理的社会,曾经使我国文学史上出现了许多叛逆的典型。如前所说,《西厢记》、《牡丹亭》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们所体现出来的典型意义都没有达到《红楼梦》所概括的高度。也许我们会想起,创造了很多叛逆典型的《水浒传》又将如何呢?
这部杰作与《红楼梦》显示着不同的思想意义和艺术风格。如果说《红楼梦》所给予我们的艺术感受是深沉含蓄,那么《水浒传》则是激烈飞扬。它曾经把人们燃烧起来、激跳起来。《水浒传》英雄们被封建社会逼得无路可走,挤到了生活中不能转身的死角,于是一声呼啸,愤然而起。他们造反,他们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放起了一把熊熊大火。通过这些英雄形象的塑造,《水浒传》沉重地打击了那一社会。它较《红楼梦》似乎更具煽动的力量。而在如何反抗封建社会的黑暗这一问题上,它较《红楼梦》更是提出了明确的解答——暴动!起义!
在《水浒传》的英雄面前,叛逆的贾宝玉不禁刺目地暴露出他的贵族公子的娇嫩和柔弱。
但是,《水浒传》的英雄们也有局限之处。他们常把一切社会罪恶仅仅归咎于奸臣佞相、贪官污吏,却从来没有对整个封建制度及其思想道德加以怀疑过;而且还谨守着某些封建道德,如“忠义”之类。他们一般都希望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以便“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将来好“博个封妻荫子”[38]。如果说,在《水浒传》英雄们高举着的杏黄旗背后所呐喊的,是渴求有一个所谓“河清海晏”的开明封建政治;那么再来看看在同一封建社会的不同年代里所产生的叛逆典型贾宝玉,就会感到有些不同了。
从封建统治阶级核心背叛出来的贾宝玉,原是这个阶级的宠儿。他并没有经受过人世的饥寒和屈辱。知县衙门里的夹板、十字坡上的囚车,对于这个贵族公子完全是陌生的。然而优渥的物质生活,太多的骄贵与尊宠,也使他走上了叛逆的道路。把他逼上这条叛逆道路的,是那个既制造肉体上的夹板、也制造精神上的囚车的社会制度。贾宝玉所憎恨、所反对的内容已经有了超过《水浒传》英雄们的地方。《水浒传》英雄们对现实社会还存有某些幻想和希望。是的,他们盼望“招安”。然而,贾宝玉对那一社会所流露出来的情绪,却是彻底的失望,沉痛的决裂。封建统治阶级的招降旗——娇妻美妾、富贵功名等等,并没有留得住这个逆子。
时代向前了,向人们提出了新的历史命题。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一艺术典型所反映出来的生活呼声,已经不是圣君贤相式的专制政治,更不是夫贵妻荣式的封建良缘。贾宝玉所渴求的东西,是既不能从曾经把他引向叛逆的《西厢记》、《牡丹亭》里找到,又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那是属于前进中的历史上的东西。
贾宝玉在封建统治思想领域内所实行的叛逆,已经在某些地方不自觉地闯到了新的历史的门前。
但是,不能不看到:贾宝玉在大胆否定封建社会的精神道德和寻找新的人生道路时,又常常带着空想、虚幻和苟安的色彩。他极易消沉,还缺少一种刚劲的革命气概。总之,他始终未脱一个贵族公子的本色。
因此,从整体来看,贾宝玉还称不上是“新人”,而是旧人。不过,他却是一个带着某种新思想的旧人。
另外,从这一典型人物的身上,也透露了在争取光明的斗争中,有些知识分子——尤其像贾宝玉这样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所存在的软弱之处。
贾宝玉与梁山泊之间,还存在着一段长远的距离。这段距离,不是时代的距离,而是阶级的距离。
曹雪芹的主人公身上所存在的这些缺点,并没有削弱《红楼梦》作品本身的思想意义。相反,倒是更加显示出《红楼梦》的真实和深刻了。曹雪芹在塑造他的主人公时,并没有“为了理想而忘掉现实”,他始终看到这一人物身上的许多贵族公子的习气和特点,并且予以生动的描绘,这正说明作家的精神境界比他的主人公站得更高。因此,贾宝玉不等于曹雪芹。如果说,作家本人也有弱点的话,那就是他还摆脱不掉没落阶级的伤感和看不到生活中的光明远景;在他的作品中还缺乏“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恩格斯语)。深刻的悲观主义压伤了这个作家的心!曹雪芹唱不出乐观的昂扬的歌声。历史注定,这个任务只能由他以后的天才来完成。
从“恐皇舆之败绩”的屈原,到“时危思报主”的杜甫,到对封建社会失去希望的曹雪芹,在这中间,祖国的文学史上曾经不断出现许多优秀的作家。每一个优秀的作家,都用他的笔,从不同角度揭露了那个不合理的、不人道的封建社会。而这枝笔,到了曹雪芹的手里,已经揭露到那一社会的细微曲折之处,已经鞭辟到那一社会的灵魂——封建主义的思想体系。
曹雪芹虽然没有斩断没落阶级的伤感,但贫民的生活体验,却促使他清醒地看出那个社会、那个时代是个“末世”,根本没有幸福;即使是“天恩祖德”、“富贵荣华”这些金光闪闪最能迷惑人心的一切,也是满藏着痛苦和眼泪,不值得留恋。
曹雪芹还深刻地指出:老大陈腐的封建势力,不仅使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奴婢生活不下去,即使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也感到无法忍受,也要起来反抗。这样,作家就从根本上挑起了人们对那一社会现存道德、现存秩序的广泛怀疑。因此,《红楼梦》对旧世界的批判就具有了空前的历史意义,而在这部作品中闪烁着带有近代民主主义色彩的思想火花。
如果要问,《红楼梦》有没有反映出“新人”,可以说有;但他不是书中的贵族公子贾宝玉,而是这部书的作者——“举家食粥”的曹雪芹。
曹雪芹,这是封建时代最后的、也是最成熟的一个天才。
《红楼梦》,这是祖国文学的纯金,我们民族文化的光荣和骄傲!它不仅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艺术发展中向前跨进的一步”[39]。
一九五八年五月底脱稿
* * *
[1] 李放:《八旗画录》(《云在山房丛书》)。
[2]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作者自白。
[3] 敦诚:《赠曹雪芹》(《四松堂集》卷一)。
[4] 《红楼梦》(甲戌本)题诗:“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5]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
[6] 法国大音乐家。
[7] 见《学政全书》(乾隆十九年本)。
[8] 此种看法,在当时相沿甚久。明、清两代都可看到。如田汝成(明)的《西湖游览志余》和石成基(清)的《天基狂言》等书都有此种记载。
[9] 见《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10] 按《大清律例》规定:凡奴婢对待主子“平日起居不敢与共,饮食不敢与同,并不敢尔我相称”。
[11] 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
[12] 涂瀛:《红楼梦论赞》。
[13] 见《哈孟雷特与堂·吉诃德》(《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3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14] 《红楼梦》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题词云:“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又“甲戌本”第六回脂批云:刘姥姥“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事”。又“庚辰本”第四十一回脂批亦提及此事。
[15] 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的信(1888年4月初)。
[16] 诸联:《红楼评梦》。
[17]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18]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19] 见《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20] 见《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21] 高尔基曾说:“有一些所谓‘永恒的’主题,如死亡,爱情……”又说:“文学的‘永恒的’主题,一部分正在衰亡、消逝,另一部分正在改变它们原来的意义。”事实证明:爱情不仅在过去、而且在现在以至将来都仍被文学作品表现;只是随着时代的不同,“正在改变它原来的意义”。《红楼梦》所表现的爱情和它以前的作品所表现的爱情其意义也有所不同。本文的后面就是着重论述这个问题。笔者过去引用“永恒的主题”一语时,未加引号,现订正。
[22] 见《西厢记》。
[23] 见《牡丹亭》。
[24] 《荆钗记》中的主人公。
[25] 最早持这一说的是“索隐派”,如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一开卷就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他所说的“政治”,就是“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书中红字多影朱字”云云;其他如阙名《乘光舍笔记》也说:“《红楼梦》为政治小说,全书所记,皆康、雍年间满汉之接构。”
[26] 孙静庵:《栖霞阁野乘》。
[27] 梁拱辰:《劝戒四录》。
[28] 《史记·屈原列传》。
[29] 列宁评托尔斯泰语,见《托尔斯泰及其时代》。
[30] 这是书中对妙玉的一句评语。
[31] 契诃夫短篇小说《美人》中语。
[32] 列宁:《列·尼·托尔斯泰》。
[33] 顾炎武:《日知录》卷四十五。
[34] 旧“红学家”曾说《红楼梦》写的是和珅家事。这种说法自然不足信。但《红楼梦》却概括了以和珅为代表的那一贪赃枉法的黑暗社会,以及权门显贵内部的腐烂。我们在这里提到这个和珅,主要是因为他标志着当时政治的腐败和清代王朝的由盛转衰。
[35] 《清高宗实录》卷二百七十三、二百七十七都有记载。
[36] 见《共产党宣言》。
[37] 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重点原有。
[38] 这类思想并非个别,连出身贫贱的阮氏兄弟也唱着:“忠心报答赵官家。”
[39] 列宁:《列·尼·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