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赞,古代文体的一种,亦作“”,但不完全是称赞的意思。《文心雕龙》说:“赞者,明也,助也。”又说:“义兼美恶。”今取其义,而不效其体,以赞《红楼梦》诸人物。
贾宝玉
你诞生在清代王朝统治最盛的“康乾盛世”,同时又生长在中国封建社会形将衰落的末期。
你本是天生的富贵命,可是却充当了悲剧的主人公。
当你还没有出世,人间的荣华富贵就已一一预置在你的身边。膏粱锦绣,娇养着你的肌体;诗书翰墨,熏染着你的灵魂;更有那说不尽的金光玉色和粉淡脂红,填满了你的日子。
可是,丰裕的物质财富,填补不了你精神的空虚;僵硬的封建教育,斩杀了你的“自然之趣”;而只恨“天天圈在家里”的生活,又使你好像置身于一座黄金铸成的囚笼。
于是,从你那娇嫩的手上,也举起了反封建的旗帜。
你视功名如腐鼠,疾仕途若污泥。你指着“禄蠹”、“国贼”破口大骂,把八股时文嘲笑为“钓名饵禄之阶”。而望着满壁诗书的荣国府,你却说“无书”、“杜撰”,甚至把那些宣传封建教义的书付之一炬![1]
人们说你“顽愚怕读文章”,可是捧着《西厢记》便“连饭也不想吃”;人们又说你“腹内原来草莽”,可是一夜之间偏能写成文采奕奕的《芙蓉诔》。
对士大夫、诸男人你尤其厌恶,一概痛斥为“须眉浊物”;而对那些被封建社会所贱视的女子,你却奉若神明,认为是“山川日月之精秀”所钟。
你是封建家庭的“不肖”,你是名教礼法的叛徒。在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长夜里,你显得是如此的不同流俗;因而也特别显得“似傻如狂”。
好一个贵族公子,在你的身上也激荡着时代的呼声!你不愧是一个向旧思想、旧传统挑战的“混世魔王”。
但是,你虽然背离了封建主义的精神道德,却又离不开朱门绣户的优裕供养。因此,在你身上不能不带着阶级的胎记,你的叛逆性也只能达到一定的限度。
你不仅对“父亲叔伯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而且还认为那“朝廷受命于天”,若非“圣人”断不能当此“万机重任”。当你沉湎在珠围翠绕之中,便感到“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又觉得只管安富尊荣才是”。
是的,你还称不上“新人”,而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贵族气味的公子。“温柔富贵”,将会把你的逆性软化、融解以至消失。
然而,你终于握住反封建的旗帜,并举到一个贵族公子所能举到的高度。因为现实生活给了你严酷的教育——封建势力损害了你深深爱着的林黛玉!
你和她从小生活在一起,因此“早存一段心事”。《西厢记》曾经把严闭在你们心里的礼教帏幕一下撕开;而她从不说“仕途经济”之类的“混帐话”,更使你的心和她的心靠得紧紧。
于是,共同的反封建主义思想,加深了你们的爱情;而爱情又加深你们和封建主义的矛盾。
矛盾,由于结婚的到来而找到一个爆发的火口。封建家长在“掉包儿”的奇谋下,企图把你牢牢系上一把“金锁”。于是,当揭去新人盖头的一刹那,你原以为是“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立刻变成了天旋地转的大悲剧。
杀死林黛玉的社会,猛烈地震醒了你的灵魂!冲出这黄金牢笼的念头,在你的心里不停地打转。
你忽啼忽笑,如痴如呆;最后终于一跃而起,扭断了你和封建家庭之间所连结着的脐带,让那满腔的愤懑和悲伤,化作“仰面大笑”,扬长而去。
你“出”了这贵族之“家”,却又跨进佛家的门限。
你并没有真正找到解放的道路。企图用袈裟来包裹现实的创伤,这只不过是没落阶级空幻思想的表现。
是的,你虽然是贵族家庭的叛徒,但你并没有彻底叛离自己的阶级。你是一个封建阶级的“浪子”。
封建统治者虽然骂你“不肖”,可是下层人民却又看你是一个十足的“宝二爷”。你真成了一个“无立足境”[2]的人,一个游离在那一社会里的“浪子”。
然而,可贵的是:你是一个没有回头的“浪子”!
林黛玉
你是眼泪的化身,你是多愁的别名。
潇湘馆的竹影,用幽暗的绿色深染着你的眉尖;时代的大气,把浓重的忧郁渗入了你的灵魂。
幼丧父母、寄人篱下的命运,在你的内心结成解不开的隐痛。大观园里的繁华热闹,只是愈益衬托出你心里的孤寂;别人家中的笑语温情,却又加重了你心里的悲酸;而靠着别人的怜悯和施舍来过日子,更是严重地挫伤了你的自尊。
于是,你叹身世如风吹落花;题素怨问谁解秋心?
依人为活的处境,只是使你的眼泪添多,并没有使你的骨格变弯。你依然“孤高自许”,爱说就说、爱恼就恼;从不知道“装愚守拙、随分从时”。
你“心较比干多一窍”,却无一点处世的“聪明”;你身为小姐贵千金,偏多忘闺门的守戒。一切都随着你感情的流转任意而行。它是那样的任情任性,然而又是那样的率直率真。
在你欺我诈、机心四伏的荣国府里,你紧张地注视着周围,唯恐有人对你怀有歧视和轻蔑。于是,你多疑多感,工愁工病。在你的胸中哀痛繁殖着哀痛,以至挤满得更加显得气量狭小。
没落的时代、没落的阶级,又造成了你浓重的哀伤。“锦囊收艳骨”、“冷月葬诗魂”,从你那如花正开的年岁,竟发出如此苍凉的人生咏叹!
然而,你并不向往空寂,而是一个对生活怀着强烈追求的人。
你把全部智慧都用于非“女儿本分”的吟诗;你更把整个生命投向违反礼教的爱情。
一个“混世魔王”闯进了你的生活。他欣赏你的“孤标傲世”,他了解你的“风露清愁”;而你“从不劝他去立身扬名”,更使他对你怀着“深敬”。于是,你成了真正挂在他身上的一块“通灵宝玉”。如果失去你,他就要神魂颠倒、人事不知。而你,也向这个封建家庭的“祸胎”,献上了一颗少女的心。
爱情,成了你生活中的太阳。它给你幽暗的内心带来了光和热。——可是,又有什么比爱情给你带来更多的不幸和痛苦!
当你突破种种有形无形的障碍,使爱情发展得愈是深沉坚定,同时也就愈是加重地感到那压在爱情上的封建势力。你虽然三番五次地取得了那个“逆子”的心,可是却一点也听不到封建家长的“意思”。
在爱情的道路上,你终于走完了你所能走到的最后一步,而停留在包办婚姻的门前。你终于接触到这一痛苦的事实:你虽然可以把生命交给爱情,却不能把婚姻交给自己。
爱情,连结着你的生与死。可是,你只能静待封建家长的决定。
你似乎没有看出:上面对你的“脾性儿”早已不满,甚至对你的外表也露出嫌意,更何况又知道了你还害着不可告人的“心病”。
于是,瞒消息,设奇谋,封建势力在暗中对你发出狠毒的一击!
当你从傻大姐儿那里获知密谋的真相,一霎间,大地仿佛从你的脚下抽去。在沁芳桥畔,你“踩着棉花”一般地走着,“迷迷痴痴”地走着……
如一片落花,你飘落在生活的风暴里。
封建势力终于把你驱回到这个铁律的面前:不准有爱情!只准服从那一社会给妇女所规定的一切!
这是横在你脚下的唯一出路。但是,难道可以在这条出路的面前低下头来?
你立刻做出了回答:焚旧稿,断痴情;求速死,抗浊世。
你有太多的怨恨,可是不知朝哪里倾吐;你有太多的话语,可是不知向谁去诉说。当你逝去时,只是这样喊道:“宝玉,宝玉,你好!”
你,用充满眼泪的一生,唱出了封建时代妇女的悲歌。
但是,由于你是一个出身侯门的千金,在你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带着阶级的烙印。贵族小姐的清高,金闺弱质的娇柔,还有那许多从香奁绣阁中培养起来的“闲情万种”,使你的爱情不能不显得那样的纤细、缠绵和经受不住生活的磨炼,同时也更加难以避免悲剧的结局。
然而,在你的身上毕竟重压着太厚的历史层岩;你那迎着时代的“风刀霜剑”所发出来的歌吟,不能不使人感到同情和赞赏。
你唱出了自己的悲和恨,也唱出了中国妇女应当有一个充满阳光和诗情的未来。
凤姐
她有一副“粉面含春”的容颜,但顷刻之间就会布满一脸严霜。
她有一张甜如浓蜜的笑嘴,但割玉的宝刀也不及它的口齿锋利。
而她的保养得很好的贵族少奶奶的纤手,权奸的铁腕也比不上它的翻云覆雨之力。
她杀人不见血迹,尤二姐陷在她的圈套里,至死“不敢抱怨”。
她打人犹嫌折手,奴仆兴儿跪在地上,“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她“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只有一条原则:“我说行就行。”
“要干几件刻薄事”,她说到就能做到。能够引起她“爱情”的,只有权力、借票和成箱的金银。
这是一个“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女人,每一个心眼子里都盛满了机巧和毒辣。然而,从她的“丹凤三角眼”里,却随时可以流下温柔的眼泪。而从她那威夺风雷的叱声中,又能立刻发出像画眉鸟儿一般逗人的俏语。
她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和喧闹带到哪里。有她在座,墓道里的空气也会变得活跃起来。因此,封建贵族家庭的“老祖宗”,没有她就不能解闷儿。而一团乌糟的荣国府,更以她为不可或失的能干媳妇和最有“杀伐决断”的当家人。
蛇蝎胆、虎狼心、花柳姿、鸾凤仪,还有那百般的机灵,在她的身上取得了无比巧妙的结合。这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杰作,中国宗法社会的特产。
剥削阶级的贪欲和残忍,是造成她的再生父母;而充满矛盾和倾轧的封建大家庭,则又是培养她“才干”的高等学校。
看来,封建社会对于一个女人的压迫和痛苦,在她的身上似乎都不存在。她有一个风流恶少的丈夫,但在她的面前不禁“退了一舍之地”;而“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偌大的宁国府被她闹得天翻地覆,人人畏避。
然而,她并不是封建妇女道德的叛乱者。因为在贾府高大的屋顶下,她充当了一根“恃强”的支柱。在一切剥削阶级的眼里,凡是合乎他们私利的,也就是最道德的;不管她是“辣子”还是“烈货”[3]。所以,封建统治者既要求大家闺范式的“端庄”,但也欢迎威能驭下的“泼辣”。
可是,陈年老朽的古屋,又岂是一木所能撑持?当荣国府里的内囊已经见底,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忽然变得威令不行。那百般的机灵,也忽然变得“一点头脑都没有”。在贾母的出丧大礼上,她终于对那些不听使唤的底下人,发出求饶的声音:“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
裂痕累累的贾府说塌就塌,终于把这根“恃强”的支柱压弯、折断、一同归于毁灭。
“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个机关算尽的聪明人,终于反误了自己的性命!
晴雯
你是一个被剥削得干干净净的丫头!
吃人的封建社会,不仅使你从小就失去人身自由,而且连父母姓氏也一同失去。
贾府的管家赖大,本是买下你的主人;因为贾母喜欢,你又被主人“孝敬”给更高的主人。
像一株生长在野风旷日里的花朵,你被移植于“温柔富贵”的荣国府。
然而,怡红院里的暖阁熏笼,并没有改变你天生的野性;绛云轩中的典丽高雅,也没有冲淡你火红的本色。
凤姐说你是荣国府中最美的丫头,但最美的还是你的性格。你热似炭火,清如晨露,而明艳高爽又如秋天的晴空。
你常常忘记了自己“身为下贱”,一切都随着不可拘缚的性子而敢说、敢笑、敢作、敢为。
既说扇子可撕,你立刻就分为两半;谁谓雀裘难补?你马上用针尖支起沉重的病体。
你嫉恶如仇,瞪着偷镯子的坠儿拿簪子乱戳,大骂她“眼皮又浅,爪子又轻”。
你“心比天高”,讥笑受赏了几件旧衣的秋纹:“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在宝玉的气头上,你敢于出言顶撞,哪管气得他要回太太把你打发出去。
当着抄检的人群,你更怒冲冲地把箱子掀开“往地上一倒”,何尝畏惧这是上方的旨意?
晴雯,晴雯,难怪作者多么赞美你,称你是“俏丫鬟”、“灵巧”人,又是“勇晴雯”!
可是,美丽成了你的灾难,封建统治者把你看成“妖精似的东西”!而你那敢说敢骂的“勇”,更是招来了杀身的谗言和忌恨。至于你的“巧”,虽然胜似天孙织锦,却丝毫不能弥补你悲惨的奴隶命运。
封建主子早已对你侧目而视,既把你唤来当众辱骂;又一声令下,把你从病床上撵了出去,哪管你“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
你买来了,又撵走了,好像得了个自由身。可是,你走时比来时还惨。封建主子只准带几件贴身衣服,而“余者留下”。
是的,你所能带走的,只有那无限的悲愤和屈辱。
当你挣扎在芦席上和死亡搏斗,没有想到会看见前来偷偷探望的公子。你“气往上咽”,有话难言,只指着那一壶油膻气的茶水要喝。这时,你也许已经无暇想起:那一年夏天,他曾命你到潇湘馆去送一块旧帕,你“一路盘算,不解何意”。是的,你不懂得这种曲折缠绵的爱情,只知道心里有话就明快地向外喷吐。
为了报答这站在眼前的多情公子,你“咯吱”一声,给他送来了一双齐根咬下的指甲!
你的爱情也像你的为人一样,永远是那样的火红,那样的灼热,同时又像水一般的清白。
当你交出了爱情,同时也交出了生命。
是的,你没有“枉担虚名”;可是难道这就是给你的报偿?痴公子为你写出了凄婉的《芙蓉诔》,可是这又怎能告慰你含恨的灵魂?
晴雯,晴雯,你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形象。人们喜爱你更甚于作者笔下的女主人公。因为你没有金闺小姐的高雅和娇贵,你才是真正“平民家的丫头”[4]。
你更靠近我们,更容易被我们了解和同情。
贾政
这是一个思想僵滞、感情枯竭的人。
他“端方正直”得像一块硬板板的石砚,可是从那上面永远磨不出灵慧的墨水。
他威严持重得如一尊木呆呆的泥像,毋怪有他在座,阖家都感到拘束而“箝口禁语”。
他喜爱封建秩序胜过世界上的一切,而黄袍紫绶在他的眼中是最美的东西。
这是一个封建主义最恭谨的信徒,一个被名教礼法雕刻得工工整整的人。
不过,别以为他外表“端正”,内心却很畸形:
他为人笃遵儒教,然而却不肯儿子读孔圣所弦歌的《诗经》;
他做官要博清名,然而却把贪酷的贾雨村待为上宾;
他头脑本很迟钝,然而侍奉贾母的颜色偏能随机应变;
他道貌非常岸然,然而和“心术不正”的赵姨娘又可以和平同居。
在他的身上,思想、感情、行动似乎以一种奇怪的逻辑统一在一起。
是的,不合理的封建制度,就是造成了这样不合理的人。
妙玉
你孤僻如深山的石碑,你清冷似冬天的早晨;而爱洁成了你令人不敢接近的“病”。
在花柳繁华的大观园里,你企图用蒲团载着青春去寻找空寂。但是,栊翠庵的大门虽然镇日关得紧紧,并不能阻挡你心里的邪魔”向外冲撞。
你并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个硬把“五情六欲”苦苦包扎起来的“槛外人”。
多情公子站在棋桌旁边施礼,你低头不理,然而却用脸上的红潮作了最好的回答;
两个猫儿缠在房顶上厮叫,你连忙“收摄心神”,可是打坐的禅床忽又变成梦中的花轿。
你并不是芒鞋破钵的苦行僧,而是一个金枝玉叶的修行者。用的是“瓟斝”、“点犀”,连考古学家也难以识别这样的古器珍玩;饮的是“老君眉”、“梅花雪”,荣国府中何尝有这样的奇享清供?
刘姥姥尝了你一口茶,你差一点连杯子都要砸碎。贵族老太太趁兴到庵中一游,你要打几桶水来“洗地”;可是你开始又为什么笑往里让”,并且亲自捧上了“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
是的,你只不过是贵族社会里的一个别致的摆设。你每日玩赏着古色斑斓的“绿玉斗”,封建阶级也玩赏着你这块“纤尘不染”的“妙玉”。
你当初来到栊翠庵,原是贾府为了贵妃归省之用,在买得的十二个女尼之外又用“请帖”召来的一个。
实在说来,你也是一个被不合理的封建社会歪曲了的人,自是可怜、可悲、可叹!
然而,你却很难感动读者。因为那样的矫情违世,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而在那种特殊的怪僻里,却还深藏着你自身的内因。你本是“仕宦之家”的小姐,因为“自幼多病”便带发修行;并不像芳官、紫鹃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去出家。
清静的空门,虽然解除了你生理上的病患,但并没有解除你大家闺秀的“傲性”和“高洁”。
你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小姐,又是一个心在朱楼的幽尼。
焦大
曹雪芹写你只用了几百个字,但你却成为大家所熟悉的人物。
只因为一声醉骂,你憨直的形象便深印在无数读者的心里。
这“峥嵘轩峻”的宁荣二府,本是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你从小跟“老太爷”出兵,忍饥饿、喝马溺,才救出了他的命。可是,“老太爷”生下的儿孙,每日里只知道“偷鸡戏狗”;不管你只剩一身老骨,还要你当差侍候、作牛作马。
你哪能不火?你哪能不骂?
你骂得好。骂出了人所不敢骂出的话,揭穿了人所不敢揭穿的事。
骂声如穿堂入室的狂飚,猛掀开遮盖污秽的绣帏;
骂声如不及掩耳的迅雷,把众人都“吓得魂飞魄丧”。
你骂的原本句句是实,可是封建主子却说那是“胡诌”。痴公子没有“装作不听见”都有过失。
你看得原本事事皆明,可是封建主子却说你是“醉汉”。为了封闭真相,把你捆起来用马粪填满一嘴。
是的,你充当了“贾府的屈原”;然而你用醉骂所赋出的“离骚”,却无需学究注解,人人都能看懂。
你仿佛在启示人们:俚俗胜似典雅,真理不用藻饰。
你更告诉人们:在那一时代里,只有喝醉的人,才说得真、看得明;而那些“醒”着的人,却在说假、装假、做假。
其实,这不正是一切黑暗社会的真实写照?
尤三姐
在群芳争妍的大观园里,找不到你这朵光飞异彩的奇花。
你没有习礼明诗的教养,“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
你没有题红咏絮的幽情,满嘴里说的是“村俗流言”;
你也没有卜花拜月的清怨,只是“由着性儿”,拿风流公子嘲骂取笑;
然而,你却以这种泼得令人生畏的性格,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同情。
原来,你本是出自小巷寒门,只因为和贾府的珍大奶奶有一姓之亲,于是你有机会来到这“诗礼簪缨”的公府侯门。
可是,有了这门高亲,却给你带来了莫大的灾难和不幸。
贾府的爷儿们把你“权当粉头来取乐”,哪管热孝在身,死赖在你身边胡缠。你的软弱的姐姐,抵不住邪恶的压力和诱惑,很快便做了淫欲的牺牲。他们也把你带向欲壑的边缘,以酒为媒,要把你拖下一同葬身。
就在举杯相“敬”的一刹那,你猛然跳起,“站在炕上”破口大骂,又把那吓得发呆的风流公子,揪过来拿酒就灌。
“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你的叫声仿佛震得窗棂都响!
像在湿闷郁蒸的暑夜,突然随着轰雷洒下一阵暴雨,你以肆意放泼然而又爽气淋漓的语言,霎时驱散了一天燠热。
你一个女孩儿家,何尝愿意这么不浑不清地大闹?你说得好:“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侮。”
是的,你本是一道清泉,只因为要和恶浊的封建社会搏斗,才激成一道冲泥夹沙的浑流。
当你击退淫恶而获得真正的爱情,你便变得不动不言,沉静得好像一潭秋水。每日望着挂在床头的宝剑,你心里也珍藏着那像宝剑一般雪亮、坚固而又正直的爱情。
可是,“除了那两头石狮子干净”的贾府,给你的爱情也沾带上一层晦暗的颜色。你的轻信轻疑的情人,听了痴公子一句轻率的戏言,于是你看得比泰山还重的婚约,顷刻之间便被吹散得像一缕轻烟。
你无法挽回这悲剧的发生,正如你无法跳出那像黑夜包围住你的封建社会。
这个社会,使你仅能在偶然的接触里看中一个男人;同时又仅能凭别人去遥传心意。而这个社会对女人、特别是像你这样被称为“尤物”的女人所持的种种成见,你纵使汲干大海也不能把它洗清。
然而,正像你亲手击断的玉簪不可复合,以此铭誓的爱情也不可收回。
于是,宝剑明丹心,热血诉真情,你横锋当颈,竟如一个义烈的壮士。
在剑光飞闪的一刹那,多少《红楼梦》的读者为之触目惊心,为之感动得发热!
尤三姐,尤三姐,在封建社会里没有谁为你建造一座“贞烈牌坊”;然而,伟大的作家却为你树起一尊不倒的形象。
一九六三年冬
* * *
[1] 贾宝玉烧书一节,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三十六回,通行一百二十回本删去此节。
[2] 这是林黛玉为贾宝玉所续的偈语。
[3] “辣子”和“烈货”都是贾府里的人称呼凤姐的用语。
[4] 这原是林黛玉所说的一句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