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
——探春
一
莎士比亚的剧中人,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1]”
的确,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我们曾经碰到过不少有着这个名字的女人。其中,也许最容易使我们想起的是迎春。这个和善、温静、但却懦弱得让人称作“二木头”的贾府二小姐,她的生活态度是:但求息事宁人,连丫头的事也不敢多问;只是抱着一本《太上感应篇》,毫无抵抗地任人摆弄着自己。可是,这个和善的少女,所得到的却是不和善的待遇。那一社会的婚姻制度,像狼一样地把她衔在嘴里,咬她、嚼她、活活地折磨着她……
难以忍受的现实生活,终于在这个最不懂得反抗的少女心中挑起了怀疑:“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可是,她还是隐忍着眼泪,服从着那一时代给妇女所安排的命运,很快地做了封建制度的牺牲品。
脆弱,你真成了女人的名字啊!
可是,难道女人是天生的脆弱吗?——当然不是。这只是因为私有社会制度在女人的身上披戴着太多的枷锁,使女人在生理上、心理上蒙受着严重的伤害。千百年来,她们一直用数不清的哀怨和眼泪记载着自己的历史。这样,脆弱就变成了女人的带有继承性的精神特征。所以,莎士比亚的话在今天看来,只不过是旧时代的一句注释;而《红楼梦》中的“薄命红颜”,也无非是作家所如实表现出来的阶级社会里的悲惨图画。
脆弱,脆弱,在你的背后曾经隐藏着多少女人的苦痛!
然而,在大观园娇柔的少女群中,却走来一人,使我们感到一脱胭脂本色,飞射着一股英爽刚毅之气,凛凛然有丈夫之风而又不失为女性的娟秀,这便是迎春的堂妹——探春。
探春,这是曹雪芹用非常经济而又疏密有致的笔墨,所创造出来的又一个深刻的、性格复杂的女性形象。像《红楼梦》中其他许多令人无法忘怀的人物一样,这一女性形象在广大读者的心中取得了长久的艺术生命力。通过这一人物性格的塑造,曹雪芹从生活的另外一面,向我们展示了鲜明的历史生活图画和十分丰富的形象意义。
《红楼梦》中有许多人物,常在一出现的时候,作者就向我们揭示出他们性格的基调。但是,这个曾被凤姐连用三个“好”字大为赞赏的贾家“三姑娘”,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认识到她的性格特色,而是随着书中情节的展开和深入,逐步地走进了这一人物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世界。
二
我们第一次在书中看到探春,是在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的时候。当林黛玉一一拜见了贾府里的老老少少,只听得贾母吩咐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于是,不一时,我们就看到在奶妈、丫鬟的簇拥下,贾府的三姐妹来了。其中有一个是:
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这便是探春第一次留给我们的印象。是的,这还是一点非常淡薄的印象。在这以后,作者对这一人物就没有多所着笔。等到我们再一次和这一人物接触,并且微微了解到她的性格内涵时,那已经是在书中隔了一段很长的篇幅之后。
有一次,她正和薛宝钗、林黛玉三个站在一起说话儿,忽然看见贾宝玉来了,她特地避开别人,把贾宝玉拉到一棵石榴树底下;这一定是有甚么事情了,原来这几个月她又攒下十来吊钱,托贾宝玉出门逛去的时候,再替她买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轻巧玩意儿”。这个少女,对那些放在大街上卖的“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雕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深深地爱上了。从这里,我们知道了这个少女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孩子的爱好和趣味;更重要的是,深闺小姐生活所带来的不自由,正激发着这个少女对外间事物的渴求。
当我们对探春获得了这样一些颇不寻常的印象之后,作者的笔又驰骋在其他许多头绪纷繁的描写上了。稍后,作者才于百忙之中,对这一人物淡淡一点,然而却是富有笔意的一点。那是在贾母领着众人到清虚观拈香的时候,张道士送给贾宝玉一盘子金玉玩器。其中有一只赤金点翠麒麟,贾母一见便伸手拿在手里,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于是薛宝钗在旁应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宝玉听了这话后,便深叹自己粗心大意,竟没有看到史湘云带着这件东西。这时,正在一旁的探春,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宝姐姐有心,不管甚么她都记得。
这虽是一句普通的日常谈话,然而却不禁使我们感到这个少女目光的明锐;她有着相当精细的察人能力。的确,对于“装愚守拙”的薛宝钗,她的“有心”岂是迟钝的眼力所能识别?果然,当后来薛宝琴用《西厢记》的典故写了几首怀古诗受到薛宝钗的非议时,林黛玉甚为不满,立即指责薛宝钗为“胶柱鼓瑟,矫揉造作”,在旁的人,唯有探春表示附和:“这话正是了。”
探春的这一附和,正反映了她的思想。她并不像薛宝钗那样的视《西厢记》为一读之后“移了性情就不可救”的坏书,所以她才与反封建的林黛玉同声相应。
随着作者笔力的运转,我们对探春的性格不断获得新的、更丰满的印象。这个少女不但不像薛宝钗所谆谆告诫的安于女孩儿的本分——“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而且还有和男子一争短长的雄心。这最先表现在她发起组织“海棠诗社”时写给贾宝玉的信中: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接着我们又看到,她“素喜阔朗”,自称“秋爽居士”,又深爱大叶舒展的芭蕉。当我们来到她的住处时,只见:
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大理石的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西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
在这里,我们不断看到一个“大”字,案大、花瓶大、挂图大、屋子也大;这正表现出它的主人所具有的那种高朗开阔的风格。确像居处的题名“秋爽斋”一样,这个少女有如秋空一般地风清气爽。
“秋爽”,虽然象征着这个少女的风貌,但还不是全部。在她的性格上,更有其重要的一面;这就是轻易不肯一露的果敢与胆识,以及时时想为女孩儿争一口气的倔强心理。
这种性格,在贾赦无耻追逼鸳鸯为妾的事件中,我们印象极深地看到了它的表现。被逼得无路可走的鸳鸯,跪在贾母的面前,一面哭诉,一面打开头发就铰,以至贾母也不禁“气得浑身打战起来”,仿佛对她儿子的荒淫无耻也引起了莫大的愤慨。其实,她主要不过是从这样的一个动机出发:“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真的,如果她没有了鸳鸯,谁能在打牌的时候,为她省去那些眼力和手脚之劳呢?谁能那么细心地懂得她的心意,事事都服侍得妥妥帖帖的,一切都“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呢?难怪,贾母这一气非同小可,当着众人,竟不顾王夫人的脸面,把她责备得“不敢还一言”。顿时,空气显得窒息而紧张。在这个“老祖宗”的气头上,谁敢多言多语?
但是,这时正在窗外的探春,却突然走进来了。对于眼前的紧张场面,她先在心里作了明快的分析:
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迎春老实,惜春小,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
于是,一种道义感在这个少女的心中升起。她沉着而勇敢地担负起明辨是非的责任。只见她面带笑容,走进来向贾母说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果然,这几句简捷扼要而又理明词达的话,立刻就把贾母的怒气驱除了,觉得自己“老糊涂”了,同时大家也一齐从刚才的窒息中重又畅快地谈笑起来。
至此,我们对于探春的性格,可以构成一个比较清楚的轮廓:这是一个有才、有识、有魄力的少女。这个少女不仅有着明于察物的双目,而且还有着一副可以担得起重量的双肩。她不仅时时想为女孩儿争一口气,而且还要使雄才“让余脂粉”!不难看到,这种心理性格,在要求妇女解放成为一个严重社会问题的封建时代,是具有怎样的意义。
可是,这样的一个探春,当荣国府感到撑持无人的时候,不禁引起了统治者的垂青和器重。因此,一当凤姐小产病倒,昏庸无能的王夫人感到难以独当家政,便大事由“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又“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
“暂难谢事”的探春,不得不受命而出。在这一场理家的短短时期中,她的才能得到了一次实验和发挥的机会。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感到得志;相反的,却是带来了许多烦难、气恼和眼泪。在这里,曹雪芹以细密紧凑的描写,更进一步地表现出这一人物的性格,以及阶级的历史的各种因素在这一人物的性格心理上所造成的复杂影响,从而让我们集中而又形象地读到了这一人物的“灵魂辩证法”(托尔斯泰语)。
登上“议事厅”座位的探春,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艰难的局面。在这个既有专横的主子又有刁悍的奴才的贵族大家庭中,首先使她落入上下为难、左右掣肘的窘境。那些执事的媳妇们,大都是在世故场中混了多年的人,连凤姐尚且还要得空“难她一难”,对于这个只“不过是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的探春,自然是更加不放在眼里了,因此对她“都不在意”。
首先必须树立自己的威信,然后才能方便行事;锐敏的探春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要建立威信,又必须公正严明、刚强果断,她也看到了这一点。因此,她决定先“找几处利害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即所谓“擒贼必先擒王”的法子,以一显自己的令出必行、刚正不阿。于是,她先是揭穿吴新登老婆的存心刁难,大杀了这个女人的锋芒;接着又在她舅舅赵国基的丧事上,不肯徇私违例,多开赏银;而且处理得更加严格,更加铁面无情。更接着她又蠲免了贾宝玉、贾环、贾兰每日浮支的银子和姑娘们每月的脂粉费。……通过这一连串措施,探春在众人面前扭转了“娇客”、“腼腆小姐”等等的看法,那些媳妇们都“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人们遵从她,就如同遵从凤姐一样。——但她和凤姐不同,凤姐给人带来的是恐惧,而探春给人带来的却是敬畏。所以那些人都觉得她“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格和顺而已”。她和凤姐都很锋利,但这里又有不同。凤姐的锋利中满含着杀机,而探春的锋利中却见到严正。
就是这样,探春终于以一个只能被人看得无足轻重的女孩儿的身份,取得了不平常的敬畏和尊重。当玉桂儿媳妇为她婆婆的事,把懦弱的迎春缠得不可开交时,一见探春来了,便“不劝自止”,乘便就走”。不仅是玉桂儿媳妇怕她,就是威盖荣宁二府的凤姐,也“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就只单怕她五分”。
这个贾家的“三姑娘”,真像奴仆兴儿所说的,是一朵“玫瑰花儿”,“又红又香,只是有刺扎手”。难怪那个褊狭、愚蠢、与贾赦沆瀣一气的邢夫人,看到这个“心里口里都也来得”的探春,嫉妒就像一条毛虫在她的心里爬动,忍不住悻悻地对迎春说:“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她一半?”
三
立身于那个彼此“虎视眈眈”(黛玉语)的荣国府中,探春虽然以“清明”的才识,为自己也为“金闺弱质”的女孩儿们扬眉吐气了一番;可是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时时在内心深处斫伤着这个少女的自尊,就像一块沉重的磐石,紧紧吊住她那高昂的头颅。这,就是她的生母。
母亲会成为一个人的不幸,这正是不合理的封建社会制度所造成的怪现象。原来,她的母亲是一个“二老爷跟前的人”,一个贵族地主阶级的小老婆。这在非常讲究“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中国封建社会里,已经足够使这个少女感到压力了;而她的生母,又偏偏是一个心地龌龊、上上下下都感到卑劣不堪的女人。
这样的一个母亲,不能不在这个一心好强、处处不使落人褒贬的女儿身上,造成异常复杂的影响。它成了我们理解探春性格矛盾的一个重要关键。而这个母亲,又完全没有对于一个亲生女儿的体贴和慈爱;更不知道珍惜女儿所艰难建立起来的声誉;并且还时时直接地或间接地破坏它,恨不得把她拉过来与那个鄙陋的儿子——贾环结成党羽,做为自己在封建大家庭中争权夺利、营私作恶的得力助手。
因此,这个心术不正的、被人呼作“赵姨娘”的女人,成了探春伦理上的母亲,自尊心上的伤口,道德上的敌人。
这实在是一种复杂的矛盾关系。正像哈姆雷特之于他的生母一样,赵姨娘也像乔特鲁德那样的给探春带来许多感情心理上的分裂和痛苦。因此,探春在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上,常常显得异常的偏激、严峻,甚至令人感到不近人情。这一切,都是由于在这个个性强烈的少女的心上,有着强烈的折磨、强烈的挣扎,但又无法摆脱它。
要摆脱它,必须从根本的社会问题上来解决。可是,这不是探春的力量所能达到的。真的,除了忘记,她似乎再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消去这个内心的伤痛。所以当人们一提起赵姨娘,便如在她自尊的心灵伤口上撒下一撮盐,她立刻就会“沉下脸来”,“益发动了气”。
看来,这并非是一个鲜恩寡情的少女,连那些执事媳妇也觉得她素日“最平和恬淡”;而且我们还记得当林黛玉临死的时刻,在寥寥可数的几个守护人中,她一直没有离开过逝者的床前。可是,为什么她对自己的生母,却是结下了这样不可解的怨恨呢?
有些《红楼梦》的读者,往往从“母女天性”这个“人之常情”出发,对探春引起反感;但却似乎很少考虑探春的这种表现,是被赵姨娘的“拉扯”所激起来的。所谓“拉扯”,就是要探春利用当家的职权“额外照看赵家”。如果探春真的这样做,是不是就有“母女之情”呢?再说,在荣国府中,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贾环更为亲近他的母亲了;但这种“母子之情”又给人一种甚么感觉呢?那不过是把结党营私的关系连上一条天然的纽带。……当然,我们也不完全同意探春那样地去处理她和赵姨娘的母女关系。当她被赵姨娘纠缠得不可开交时,曾这样说:“我拉扯谁,谁家姑娘拉扯奴才了!”这是她把自己的舅舅当作奴才来看待。虽然她这样说也是夹着一种痛苦的偏激,是被赵姨娘的恶言恶语挤压出来的;但这也表现出在探春的身上存在着出身阶级所带给她的嫡庶观念。矛盾的是,她既反对这种观念,但又摆脱不掉这种观念。正是这种封建制度所造成的矛盾,严重地扭曲了、涂污了这个少女的感情心理。同时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她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上,表现出了一种不易为人谅解的冷漠。
然而,假如仅是根据这一点,便对这一人物加以全部的否定,显然是一种缺乏分析的做法。这个少女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她和赵姨娘的“母女之情”;她曾经对贾宝玉说:“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她忒昏聩得不像了。”她又清楚地看到:由于赵姨娘的愚蠢,“耳朵又软,心里又没算计”,周围的人也就乘势捉弄她。对此,探春并不是冷漠地视若无睹,而是在心里感到气愤的。可是她的心情又是多么地矛盾和痛苦:一方面是“越想越气”,曾经追查过欺侮赵姨娘的人;另一方面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带着又像劝说又像责备的心情对赵姨娘说:
何苦不自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她,她也不寻人去?我看姨娘且回房去杀杀性儿,别听那说瞎话的混帐人挑唆,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家做弄。
由此可以看出,并不是探春对赵姨娘特别无情,而是那一点母女之情,既被封建社会的嫡庶制度剥夺无几,又被探春的自尊心理损伤,更被赵姨娘的无行彻底破坏了。
通过这一对被歪曲了的母女关系,使我们看到的,还是那一社会的歪曲。一切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就是这样经常扭伤着人们之间的感情,即使是人间最天然的骨肉至情也不例外。
四
失去了母女之情的探春,让封建制度把她和另一个女人连上了一条人工的脐带。这就是探春礼法上的母亲——王夫人。她们之间,当然不会产生出甚么亲密的感情。别的人以及探春自己都把她和王夫人之间“淡淡的”,看成是赵姨娘闹的。其实,寡情的王夫人连对贾宝玉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慈爱,又哪里会给她带来甚么骨肉的温暖呢?
是的,探春从来就没有尝到过真正母爱的温抚。这个少女有着感情上的寒冷!
在这种缺少爱、缺少亲人的空气中倔强地挺立起来的探春,一方面使她脱去了女儿的娇柔;但另一方面又使她在爽朗之中透发着一股逼人的森森之气。而庶生女儿的地位,又常常使她把自己人格的尊严和主子的尊严当作同一个东西来坚持。因此,我们看到她和丫鬟们之间不苟言笑;律己待人,都很严格。当她一有怒色,连平儿也“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待”。她又曾经对赵姨娘说过这样的话:
那些小丫头子原是顽意儿。喜欢呢,和她们说说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她就是了。她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她去责罚。……
是的,探春虽然自己也处于封建嫡庶制度的压迫底下,但封建尊卑观念又在她的心中投射着一层阴影。这个少女仅能认识到母亲的丑恶,却不能认识到她的嫡亲阶级的丑恶。
不过,在这里也应当看到,人格的尊严与主子尊严,这在荣国府中尤其是在探春这样的人的具体处境里,本来也是难于在这中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这个少女虽然把两种尊严不能分别地看得同等的重要,但她的许多行动,常常还是从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出发,而对于主子的尊严所赖以建立起来的统治权威,却并不是那么热衷;即使是当她大权在握的时候。因此,探春又和凤姐不同,她虽然当权,但并不擅权。例如,当林之孝老婆为了撵人的事来到她的面前请求发令,她先是问:“怎么不回大奶奶?”接着又问:“怎么不回二奶奶?”明于决断的探春,先前是那样的爽利,未和王夫人等商量,就这个也蠲免那个也革除地办了许多事情,甚至想把凤姐当作“贼中之王”来开刀,为什么现在突然变得这样优柔寡断起来呢?——原来,她不肯专权。直到平儿提出处理的办法,并“请姑娘定夺”时,她才默默地点了一点头。林黛玉看到这情形,曾不胜赞叹地对贾宝玉说:
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早作起威福来了。
表面看来,探春似乎是“威”多于“情”,有时又显得有些过分的严峻。其实,这都是由于长期生活在缺少爱、缺少亲人的空气中,生活在那个人与人的关系被歪曲了的社会里,她的感情只能在内心冷缩起来而得不到融解的温度。因此,哪怕是一点些微的人间温暖,也会出乎寻常地打动这个少女的心。当平儿在她面前说了一声:“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仅仅是这一句略带感情的话,就使她一反平日英爽刚毅的风度,突然变得十分委婉温情,“不但没了气”,“又伤心起来”,并且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的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
话语勾起了压缩在她心里的伤痛,无怪她“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是的,互相尊重、互相爱护是探春待人行事的基础;以礼还礼、以情还情,更是这个少女屹立不移的做人原则。正像她自己所说: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沉静地燃烧在这个少女心中的,是一枝尊严的火炬!它,也能给人带来温暖。但是,谁要是向它伸出戏弄的、不尊敬的手指,它就会无情地灼伤他!
抄检大观园时,这个少女的人格受到了严重的侵害,我们看到她率领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秋爽斋中满布着仿佛可以点燃得起来的怒气,正在一触即发地等待着前来搜查的人们。惯于颐指气使的凤姐,在这个少女的威凌之下,也完全失去了她所特有的机灵泼辣,只有唯唯诺诺、连声赔笑的份儿。可是,那个挑起这一场风波的作俑者、陷害晴雯的引火人——王善保老婆,偏不相信“一个姑娘就会这么厉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的”;于是这个封建统治的爪牙,“乘势作脸”,竟然这样动手动脚起来:
当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甚么。”
面对着这种放肆的带有侮辱性的搜身,不可轻侮的探春岂肯罢休?——但是,她又将怎样来对付这一无礼的挑衅呢?我们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就“听得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
这一掌,不禁使我们感到目醒神惊;同时又使我们感到爽心快意。
这一掌,两百多年以来,一直在《红楼梦》读者的耳边响着它那清亮的声音。我们从这个声音里所听到的,不是横暴的主子殴打善良的奴隶;而是处于历史压迫下的少女尊严,反击着封建社会里的邪恶。
勇哉,探春!你的名字是刚强。
五
英气勃勃、刚毅有为的探春,她的才能如果得到正确的引导,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在这里,我们同意何其芳同志的分析:“像这样一个聪明的有过人的才干的女孩子,如果生长在合理的社会里,她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是可以作出许多有益于社会的事情的。”[2]当然,我们也不主张抽象地谈论才能。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才能;而才能总是受命于一定的思想感情。对做坏事特别有本领的人,做起好事来却往往显得心智闭塞。真正的才能与崇高的思想原是一对嫡亲的姊妹。因此,即使是生长在合理的社会里,探春如果不能从思想上涤除掉那些封建阶级意识,她的才能仍然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
幸亏,我们从这一人物的身上所看到的,不是她的特别善于藏奸弄恶的本领;而是她的才智处在历史的压迫下,只能随着她的女儿命运一同囚禁在荣国府大观园中,发射不出真正的光芒。
不仅如此,她的不凡的才具,正像她自己一样,还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那一社会的污损和歪曲。她既被王夫人利用了一番,又被凤姐用来当作躲避众人怨恨的挡箭牌。[3]
而她的“理家”,更是用痛苦的代价,临时解救了统治者的人手不接。
可是,她的这一场“理家”,却引起了某些《红楼梦》研究者责难的兴趣。把她列入贾府的统治群中,说她是“封建制度、封建思想的忠诚拥护者”,说她“想做一番兴利除弊、巩固封建制度、复兴封建家庭的大事业”,又说她“走的道路,是改良主义的道路”……甚至把她与薛宝钗、凤姐相提并论,而且较之更胜一筹;即所谓“比之于贪婪的王熙凤和利己的薛宝钗能够对维持封建统治作出更多的贡献”。……总之,这些责难都对这一人物作了根本的、彻底的否定。于是,一记“反面人物”的金印,打上了这个少女的脸膛,把她远远地发配到时代所规定的疆界以外。
看来,这个少女的“理家”,本是“暂难谢事”,然而却惹下了一桩不小的罪过!几乎所有的责难,都向这里集中。而这些责难,她又是多么不容推卸;难道在荣国府的账簿上不是可以查出,她为这个封建家族所增加的四百两银子的剥削收入么?
是的,探春的“理家”,在某种程度上确是起了帮助封建统治的作用。可是,假如仅仅从这一现象出发,而完全不估计到历史关系的复杂性以及人物所处的社会生活的全面联系,就贸然得出如上的结论;这样一来,岂不是《红楼梦》中就没有几个足以值得肯定或同情的人物了。即使是叛逆的林黛玉,也很难不引起那样的责难。
当探春的“兴利除弊”付诸实施时,林黛玉曾以赞同的口吻说: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去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如此看来,林黛玉岂不也是一个想“巩固封建制度、复兴封建家庭的大事业”而且常在心里忧虑的人物了。但是,奔驰在这样的逻辑平面上,能够不滑倒么?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生活在封建思想占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社会里,有时,有着封建思想的人,甚至是有着比较浓厚封建思想的人,并不完全都是我们所要加以彻底否定的人物。譬如:在人民中间被广泛歌颂的“包阎罗”,他不是一个十分重视封建法制的人物么?而且也是积极地想在封建社会里做一番“兴利除弊”的事业;可是,我们又怎能根据这些就把这一人物彻底否定呢?
在复杂的历史现象面前,用简单的、非彼即此的分类方法,必然要碰到一堵坚硬的墙壁。别林斯基有一段话,可供我们参考:
在论断中必须避免各种极端。每一个极端是真实的。但仅仅是从事物中抽出的一个方面而已。只有包括事物各个方面的思想才是完整的真理。这种思想能够掌握住自己,不让自己专门沉溺于某一个方面,但是能从它们具体的统一中看到它们全体。[4]
正是这样,“苟有取舍,便非完人”(鲁迅语)。曹雪芹笔下的探春,这个由强大天才的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绝不“仅仅是一些罪恶或仅仅是一些善行底贮藏器”[5],而是一个生活在充满矛盾的私有制社会里“带着自己心理底整个复杂性的人”[6]。必须对这一人物形象的整体,作多面的、内在的考察与分析,然后才不至陷于一端,以至做出简单片面的评价。
在“理家”当中,一同参与的还有李纨和薛宝钗。但因为各人的情况不同,所表现出来的形象意义也就各各不同。正如马克思所说:“同一个对象在不同的个人身上会获得不同的反映,并使自己的各个不同方面变成同样多不同的精神实质”。支配着薛宝钗去理家的精神实质,是自觉的封建主义思想,是“常将眼头过,口头转,心头运”的“圣贤之言”。所以她把说这话的朱子——这个被当时专制帝王备加推崇的哲人,在理家中抬出来作为指导的“学问”。可是,探春是怎样来看待这个“学问”的呢?她一句话就把它否定了:“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这立刻使薛宝钗大为吃惊,并对她劝诫了一番。可见探春的理家,并不是来自她对封建制度、封建思想的“忠诚拥护”。她把朱子的学问都看虚了,正是一种不诚的表现。同时,她的“理家”,也不是从“挽救贾府衰颓的危局”这个明确的动机出发,更不是由于她想一脚踏上贾府统治者的宝座。否则,当她取得了上下信服和凤姐的支持以后,正是一无挂碍、可以大展鸿猷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变得“不肯多走一步”了呢?当有些事情(如像撵走奴婢、查出柳五儿的“赃证”等),直接送到她的面前听候处理发落时,为什么又不纳权柄并把它推到凤姐的身上去呢?而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时的凤姐正是大病初起,精神体力都很虚弱,一心盼望她能分忧代劳,甚至希望她能够长期如此。她这样的推诿,岂不徒然耽误了“挽救危局”的大计(如果她心里果有此志的话)?总之,如果照那样来说明探春理家的内在动机,是不能得到圆满的解答的。
那么,是甚么东西推动探春去理家的呢?原来在理家当中,在这个少女心里活动得最强烈、最关心的方面还在这里:当赵姨娘缠着她徇私违例多开赏银、给她造成了一个难堪的场面时,她流着眼泪说了这样一些话:
如今因看重我,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贱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也真没脸了。
由此可见,她把这一场理家的成败得失,只看成是一个“有脸没脸”的问题。在这里,正可以找到一条连贯着这个少女很多言行的心理线索。——这就是她一再表现出来的那种想为女孩儿争一口气的好强心性;那种时时警戒着不使自己落人轻视的自尊,处于那一社会压迫下的女性自尊。
这就是探春理家的主要精神实质。
当然,问题还有复杂的一面:一个人懂得自尊,原是一件未可厚非的事情;尤其是身为妇女而又庶出的探春,处于这双重的历史压迫底下,她顽强地保卫着少女的尊严,更是值得同情;但可惜的是,这个自强不息的少女,还不懂得应该怎样来建立自尊。她不能走出当时居于强大统治地位的封建思想道德的精神领土。她的自尊,她的好强,得不到正确的指引,只是随着切身的遭际任其自流地发展。这样,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十分矛盾的心理状态,并且因其个性的强烈而尖锐地表现出来。一方面,她既对封建社会的嫡庶制度,采取了蔑视的、反抗的态度:“甚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但另一方面,她又深以得到正统派王夫人的器重为荣,唯恐辱没她的付托。
封建的意识与反封建的要求,就是这样以一种矛盾而痛苦的形式统一在探春的身上。
但必须看到:那一社会给这个少女带来更多的还是痛苦,一种复杂的痛苦!因而在她的身上更多的也是对现实的不满和愤恨。她说得很沉痛:“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
正是从这里,我们觉得不能把探春和薛宝钗、特别是凤姐用一根评量的皮尺捆扎在一起,而是需要仔细地分别开来。
同样也是作为一个少女形象在《红楼梦》中出现的薛宝钗,在她的身上虽然也负荷着那一时代的压迫;但是这种压迫并没有在她的感情心理上引起不快和冲突,相反地,她却表现得那样的平和而恬静。即使是最活跃、最不能忍受压抑的爱情在她的心里升起的时候,也没有使她感到那一社会的压力,更不用说“有气”和“一头碰死”了。自觉的、并用理性凝固起来的封建主义浸透了这个少女的心。因此她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协调,和一切人都相处得很好,即使是那个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怀着嫉恨的赵姨娘,也唯独对她怀着衷心的赞美:“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的确,那一时代对于薛宝钗,就像鱼行水中一样地滑利通达而又从容自得。无怪她唱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可是,我们再来看看同样也是生活在那一时代的探春,她的心境却很难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感到束缚,感到做一个女孩儿的痛苦。她想冲出大观园的围墙,走向广阔的世界,好去一展自己的抱负。她伤心地说: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话也没有我多说的。
这当然是探春的幻想,是她找不到出路的痛苦叫喊。她还认识不到:在大观园的外面,仍然是密布着束缚女人的罗网,仍然是堆满了陈腐和糜烂;即使“是个男人”,又何能“立一番事业”?不过,从这里,我们却看到了她对自己所出身的封建贵族家庭怀着很大的不满与厌弃。污浊的环境,艰难的处境,更加上那一时代对妇女的沉重压迫,终于在这个少女的心中唤起一种觉醒。她对周围的现实不止一次地发出这样满腹愤慨的声音:
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似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不禁使我们感到兴奋,因为从这个声音里,可以听到那一没落时代、没落阶级所带来的深刻苦闷,已经渗透到一个深闺少女的心底了。而封建统治内部的腐烂及其行将走向衰败的命运,也在这个少女的心中悲感交集地意识到了:
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这话虽然说得很沉痛,但很有见地。对外表繁华而内里溃烂的封建家庭,探春已经比任何人更少眷恋。“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如果那时在荣国府的外面有一条可行的人生道路,也许锐敏而又果决的探春会比贾宝玉更先地跨出封建的门槛吧?
总之,对自己所出身的封建贵族家庭,对那一社会加在妇女身上的压迫抱着怨恨和反抗的情绪,这正是探春区别于薛宝钗、更区别于凤姐的地方;同时也是探春性格中值得引起我们注目的光彩。
可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探春虽有不甘雌伏的愿望,怎能一展雄飞的素志?长夜漫漫的中国封建社会,正在每一个妇女的面前密布着黑色的命运;自强不息的探春,得不到进步社会力量的支持,仍然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她也像《红楼梦》中许多少女一样,只能困守着明知必败的荣国府,等待着那一时代的一个少女的人生课题——出嫁。
出嫁,将会给探春带来甚么样的命运呢?是不是可以使她的处境和烦难得到改善呢?从凤姐对平儿的一次谈话中,我们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她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的一样了。”
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庶出正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由此不难看出,在这个少女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仍然是紧跟着一层不散的阴影。
她的道路不能是别的道路,只能是一条漫长的、悲哀的旧中国妇女的道路。
六
庶出的探春,以“远嫁”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究竟她将怎样踏进这生命中的另一阶段,可惜《红楼梦》八十回以后据说“迷失”了;而补书对这一人物形象也没有能够作出比较深刻的描写。在后四十回中,这一人物形象趋于模糊,以至失去饱满的血肉。应当说,这是补书的不足。
但是,从曹雪芹的“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7]的艺术手腕来看,特别是从《红楼梦》中渗透于一切的悲剧色调来看,我们既可以从上面所举的那一段凤姐与平儿的谈话中感到这个少女的命途多舛,不能像后四十回中那样飘然远去而又从容归来。再从现实生活、历史环境等社会因素来考察这一人物的命运时,就益发感到这个少女人生的黯淡了。
曹雪芹也是把探春归入“薄命司”里面的人物。他在《红楼梦》第五回,曾通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浪漫主义手法,向我们暗示了这一人物悲剧命运的图画。那一幅图画是:
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
而画中的四句题诗,后两句这样写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从以上的诗画里,我们虽然难以具体知道探春后来的遭遇;但是,不难想象,一个充满眼泪、随风飘零的人生途程正横在这个少女的面前。
的确,人海茫茫,长夜漫漫,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里的探春,她这一只远航的孤帆,哪里才是可以停泊下来而免受时代风雨袭击的幸福港口呢?
一九五七年春
* * *
[1] 见《哈姆莱特》。
[2] 何其芳:《论红楼梦》(《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
[3] 在探春理家当中,凤姐曾对平儿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毒行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4] 《别林斯基选集》,三卷集,第一卷,403页,俄文版。
[5] 高尔基:《俄国文学史序言》。
[6] 高尔基:《俄国文学史序言》。
[7] 脂砚斋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