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被打”析

生活中本质的东西,那些决定事变进程的实在因素,常常不是直接浮现在事物的表面,而是深藏在它的内里。作为反映客观现实的文学艺术,是通过把生活现象典型化的方法,表现出事物间的相互联系,从而揭示出生活发展的必然规律。因此,作家在塑造形象时,必须善于透过五光十色的表象,把握住事物的本质;但同时又必须通过丰富的、具体感性的特征和细节,把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连同它的内在含藏一齐表现出来。这样才能使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很好地统一起来。

艺术的真实,必须以生活的真实为基础;而生活的真实又必须通过艺术的提炼,才能得到充分的、完美的表现。

我们在读《红楼梦》时,常常惊叹曹雪芹在他的天才艺术描写中,展示了那么丰富多彩而又含意深刻的生活画面;创造了如此众多而又风神各异的典型形象;这中间的秘奥在哪里呢?原因之一,正是因为曹雪芹精湛地把握了如上所说的艺术表现方法——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

在曹雪芹的笔下,正如同在生活中一样,本质不是脱离现象而存在。生活的真谛,并非一下子就披露在读者的面前,而是在各种生活现象的深处运行着。

这种情形,几乎在《红楼梦》中随处可以找到说明的范例;“宝玉被打”就是其中之一。

“宝玉被打”是书中给人印象很深的一回。这是贾政与贾宝玉之间的矛盾,第一次以剧烈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一场面对面的冲突。通过这一段极其生动的艺术描写,曹雪芹像在《红楼梦》其他许多章节中一样,真实地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统治的腐朽、残暴,及其内部种种复杂错综的矛盾,还有这些矛盾所由产生的社会根源;从而丰富和加强了《红楼梦》全书所表现的主题——反封建主义。

被打的发生,开始是贾宝玉为丫鬟金钏儿自杀,正在徘徊懊恨而弄得精神错乱的时候,恰巧碰到贾政走来,和他“撞了一个满怀”!这在普通见面都必须要保持着“垂手肃立”父子之礼的封建家庭里,如此莽撞,已经足够使贾政恼怒了;而刚刚在这之前,贾政为了宝玉没有能与那个封建官僚贾雨村好好应酬,原就大不高兴;更兼喝问之下,又见宝玉那样的精神失常,这一来,气就更加惹大了。

冲突的气氛已很浓烈,恰恰又在这个时候,忠顺亲王府里派人来追查名艺人蒋玉函(琪官)的下落,暴露了宝玉在外结交艺人“表赠私物”,这在贾政看来更是一种“流荡优伶”的下流行为;偏巧又碰上贾环——这个包藏祸心、在封建家族内部阴谋倾轧的庶生公子,乘机进谗,将金钏儿投井的事加以夸大歪曲,说成是宝玉的“强奸不遂”。于是在贾宝玉的“不肖种种”之上又加上了一条“大逆不道”,把个贾政先是“气得目瞪口呆”,接着又“气得面如金纸”……至此,曹雪芹通过情节的层层推展,把象征着封建社会制度的贾府所存在的种种矛盾,一齐集中起来、交织起来,形象地说明了以外因为条件,内因为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发生了作用,于是一场早就潜伏着的冲突便像火山一般地爆发了。贾政那一声大叫:“拿宝玉来!”真是声闻纸上,威如雷鸣。

被贾政喝禁在那边厅上的宝玉,也很清楚地预感到:强大的封建势力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压来。——但是,他将怎样行动呢?在这里,作家必须从若干可能发生的行动中,找出那唯一的、最切合人物性格和客观情势的行动。这,需要艺术才能和生活经验。

在贾政的淫威如此紧逼之下,贾宝玉始终没有求饶,也无悔改的表示,这表现出他不屈服于封建势力;但是,他也没有对贾政作出正面的反抗,连趁隙溜到后面去利用贾母的溺爱来作掩护,也在贾政的喝禁之下不敢轻动一步。这种软弱的表现,在贾宝玉初期反封建的斗争中尤其明显。这样,《红楼梦》就很恰切地写出贾宝玉这一人物的性格:一方面他是封建贵族家庭的“逆子”;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毕竟是在“温柔富贵之乡”中长大,终于免不了出身阶级和时代历史的限制,正像他居住的怡红院回廊上“各色笼子内的仙禽异鸟”一样,太多的束缚与某些时代风云的征象,固然不断地激发着自由生活的意志;但狭窄而温饱的生活,却也退化着奋飞的毛羽,使他还不能立即毅然地冲破荣国府这个黄金铸造的封建牢笼。

冲突的气氛,随着贾政的怒吼而愈形浓烈。当读者的心情,正随着贾宝玉在厅上紧张地旋转,并热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时,作家忽然挪开一笔,插入这样一段描写: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通信,偏生没个人来,……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住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死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是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甚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这是一段写得满有风趣的插曲。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段无关紧要、可加删节的插曲;然而,在大作家的笔下,是不容许有多余的笔墨的。这一段插曲,生动地勾勒出一个老妈妈的形象。这个老妈妈似乎令人感到有些势利,她已经与统治阶级沆瀣一气;但另一方面又不禁使人想到,为什么这个也是处于被剥削地位的老妈妈,对另一个跳井而死的女奴失去了阶级同情?这难道不是长年累月的奴隶生活,已经麻木了她的阶级意识,剥夺了她的仇恨能力?对于这个老妈妈应该同情还是厌恶,这倒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但是,这一段插曲的意义还不仅此。它更有美学上的、艺术结构上的价值。作家通过这一段描写,使读者在轻松中更感紧张,而在笑趣中又转生焦急,从而巧妙地把读者的感情拉得更紧地投入书中的艺术气氛——矛盾尖锐的艺术气氛。

所以这一段插曲,看似荡开一笔,实际是欲紧故松,而且使行文更加显得跌宕生姿。

贾宝玉终于被贾政的小厮逼着走来。“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封建社会的一套诗书礼教,既已在贾宝玉的身上失效,于是便不再去讲究“循循善诱”的“先圣遗教”了,索性露出了封建统治本来的狰狞面目——打!

这确是一场鲜血淋漓的毒打,由贾政亲自动手执行的“又狠又快”的毒打!

如果仅从最直接的印象看来,也许会觉得这一场毒打,其中含有金钏儿投井的因素,好像贾政也十分看重这个丫头的人命。——其实,曹雪芹并没有停留在这样的表面现象上,而是深深地把握住蕴藏在现象内部的实质,并在生动的形象中把它表现出来。在打的过程中,主要支配着贾政的思想动机还是在这里;先看这一段描写:

宝玉……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得不像了,赶着上来,恳求劝夺。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再看当王夫人出来劝阻时,贾政更是说得明白:“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

打的最根本动机就在这里,就在贾政所忧虑的那个“弑父弑君”。

曹雪芹生动地表现出这一场冲突不是偶然的,是贾政所代表的封建统治势力与贾宝玉的反封建倾向之间所存在的深刻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

这一场毒打,到王夫人出现时,剧烈紧张的冲突气氛,才开始有了一点缓和。

王夫人,这个真正杀害金钏儿的凶手,一看见贾政把宝玉打得半死,又要把他“用绳勒死”,便抱住放声大哭起来。表面看来,似乎王夫人对宝玉充满了母爱;但是,这种母爱的真实内容是甚么呢?曹雪芹通过生动的形象、特别是通过人物心理性格的刻画,把其中的底细揭示出来。当王夫人抱着“一片皆是血渍”的宝玉不禁失声痛哭的时候,她首先想起的不是别的,而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头生子——贾珠。她叫着贾珠这样哭道:“若有你活着,打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可见王夫人想从贾政的棍子下把宝玉抢救出来,并非出于真正的爱,只不过是因为她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已。这个儿子,虽然在她看来是一个不孝的“孽障”,但她不能失去这个“孽障”;因为失去这个“孽障”就几乎等于失去了她的一切,像她这样的一位正统夫人所应有的一切。在封建社会里,作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的女人,如果没有生儿子,就会落下一个“无后为大”的“不孝”罪名;被冷淡被遗弃的日子就会等待着她。很明显,贾环和赵姨娘所以把宝玉视为眼中钉,千方百计地想把它拔掉,正是为了这一利益上的争夺。因此,王夫人首先是无论如何要保存住这个“孽障”;无怪她这样哭道:

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

她又指着宝玉哭道:

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回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叫我靠那一个?”这正是王夫人既恨贾宝玉不肖,但又不能不维护着他的真正原因。

但是,王夫人在首先保存这个“孽障”的前提下,并不就是对宝玉放松了那一套封建管教,相反,她却是极为细心极为严密地注视着宝玉的一举一动,直到宝玉周身的事物;因为宝玉将按照怎样的道路发展,是跟她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的。在希望宝玉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将来好光宗耀祖这一点上,王夫人与贾政可算是一致的,只是在程度上有所差异而已。贾政把这“仕途经济”放在第一位,而王夫人却放在“首先保存”之后的第二位。或者还可以再让步一点,只要宝玉能够继承祖业,做一个“正正派派”的名家子也就算了。但这是退一步的要求,也是最后一步的要求。越过这一步,她就要担负起“生子不肖”的罪名,就要直接损害了她的尊荣和正统地位。因此,在贾宝玉的反封建过程中,王夫人与宝玉之间也是通过各种形式表现着剧烈的矛盾冲突。她既然是“保存第一”,因此便从宝玉的周围,无情地、坚决地剪除一切足以影响宝玉走上和她的意愿相反的道路上去的事物。这具体表现在:她先是一掌将金钏儿打得跳井而死;继又不辨情由地撵走晴雯,让病魔将她扼死;再有,直接操纵宝玉的婚姻,以不见血的手段杀死林黛玉。——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同样也杀害了她的儿子。

这就是曹雪芹向我们揭示的封建统治阶级的母爱,一种以利害关系为最大内容的母爱!

当王夫人在哭诉中一提起贾珠,连正在暴怒中的贾政也突然变得柔情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这个贾珠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物呢?为甚么这样一再被王夫人和贾政提起而怀念不已呢?在《红楼梦》第二回中,古董商冷子兴曾经给我们作过介绍:原来这是一个“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并在科举场中已经显露头角的青年公子,一个按照封建礼教的坯模所塑造出来的人物。

贾政为这个亡故多年的贾珠伤心落泪,恨不能起死回生,而对于眼前存在的贾宝玉却恨不得活活打死,从这样的鲜明对照里,更可以看到:贾政与宝玉之间发生剧烈冲突的根本原因是甚么。而与这个根本原因联系着的种种生活现象,曹雪芹一笔一笔地写来,是显得多么丝丝入扣,又显得多么含蓄深沉!

王夫人的出现,仅是缓和了这一场冲突,激烈紧张的气氛依然是余威凛冽。真正使这一场冲突暂归平静,还是等到贾母的到来。

这个封建家族的“太君”,在这里几乎是以一个令人喜悦的角色出现的。那一声通报:“老太太来了!”读者已经被曹雪芹的艺术描写拉得很紧的心情,确是大大地舒松了一下。这个把宝玉溺爱得深怕“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的善于享福的“老祖宗”,确是贾宝玉唯一可以利用来反抗贾政的有效力量。贾宝玉也确实在她的维护下,使他的种种反封建主义的思想行为得到了伸展。为此,贾政与贾母之间有时也不免产生一些矛盾。不过,这与他和贾宝玉之间的矛盾不同;它不是两种思想的冲突,所以常以封建主义的“孝道”为其解决方式。然而,贾母的爱宝玉也终究只是“溺爱”而已;它有点近乎高尔基所说的动物性的爱,好似老母鸡爱它的小鸡一样。

贾母用来驯服贾政的那个封建主义的“孝道”,在这一场剧烈的冲突中,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个“孝道”,先使贾政由暴怒复又归于“平静中和”,继又“躬身陪笑”,接着又向贾母保证“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最后甚至“直挺挺地跪着,叩头谢罪”。这时,贾政所深为忧虑的那个“弑父弑君”,已经撇弃一旁。在封建社会所谓的“事亲为大”、“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1]等伦理思想的支配下,贾政的行为是显得那样前后矛盾而又滑稽可笑。同时,曹雪芹也生动地表现出这个封建主义的忠实信徒,外表看去好像很威严,实际上是平庸迂腐。他对贾宝玉的封建管教,被封建制度本身所规定的种种矛盾牵制着,不禁暴露出统治的无能为力。其实,这也正是一切反动统治的共同特征。

一场激烈的冲突既已结束,正像读《红楼梦》时所常有的情形那样,我们不知不觉地被作者带到他所要引导你去的那个艺术境界里。在那里,我们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历史生活气息。我们所看见的不仅是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态,还有他们的内心世界,以及彼此之间以多种联系所构成的生活整体。

曹雪芹是一个善于把生活的复杂性、丰富性、完整性体现在看来是那么平常、好像不加雕琢的生活写照里的艺术家。他在塑造典型和展开故事情节时,始终是把所描写的对象作为一个活的整体来观察来感受;并在对人物内心世界深刻理解的基础上,使人物的动作语言都紧紧地环绕着性格的特点,富有生活逻辑地在运行。在曹雪芹的笔下,无论是写人或叙事,从不流于生硬牵强或简单片面,总是从活生生的形象里展示着“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语),并从而揭示出生活的本质。

同时,曹雪芹又是一个善于把倾向性“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2]的艺术家。在“宝玉被打”中,作者的关心和同情放在哪里,虽然没有“特别地说出”,但读者自然会“站在哪一边”却是很明显的。事实上,没有一部作品不对所描写的生活有所褒贬、有所评价。正像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艺术的力量就是评价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必须通过真实可信的形象描写,才能艺术地发挥出来;而《红楼梦》正是非常出色地做到这一点。在“宝玉被打”这一回中,应当说,真正被打的不是宝玉,而是作家忠于生活的笔,深入膜里地打在中国封建社会的肢体上。

不仅如此,从宝玉被打向后发展的描写中,曹雪芹又紧接着施展了这枝笔的威力。

贾宝玉被打后,躺在怡红院里养伤。薛宝钗和林黛玉先后都来探望。根据这两个形象的不同描绘,曹雪芹深刻地表现出恩格斯所说的这一美学原理:“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甚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做。”[3]

第一个来探望的是薛宝钗。她一进来,只见“手里托着一丸药”,并且吩咐袭人晚上如何为宝玉敷治。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镇静,那样的安详;我们所熟悉的薛宝钗式的言谈举止风度,立刻在眼前凸现出来了。当她看到宝玉:

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也……”刚说半句,又忙咽住。自知说话太急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

从薛宝钗所说的头两句话听来,她对宝玉带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这说明她对贾政的暴虐并没有甚么反感,似乎连奴性的袭人看见伤痕时所说的“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这样的埋怨也没有。

薛宝钗的这种表现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和贾政是站在同一封建主义立场。再看她紧接着说出的几句话,不禁又透露了她对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贾宝玉也感到“心疼”。可是她的这个意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便已感到越过“非礼勿言”的界限了,因此“又忙咽住”。不过,她终于不自禁地流露了对贾宝玉怀着爱情。这样明显的爱情流露,在书中还是仅有的一次,但也只是这样淡淡的而已。当然,在两种思想对立的基础上,原是不会发生多么热烈的爱情的。在探伤的过程中,她表现得比较热烈的倒是为自己的哥哥辩护。当她问起被打的缘由时,一向谨慎小心的袭人竟不慎地提到她哥哥的“挑唆”,这不免有损她的尊严,于是就笑着说了这么一段弄得袭人“羞愧无言”的话:

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玉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如果在这之前,我们没有在书中看到过薛宝钗的哥哥,单从她现在所说的这一段话看来,还以为她的哥哥是一位诚实不欺、豪爽洒脱的人物哩!决不至于会想到原来是那么一个恶俗不堪、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的“金陵一霸”。

从这里,我们看到薛宝钗所受的封建教养是多么深厚!她在为自己哥哥的丑恶辩护时,言谈举止既显得那样雍容娴雅而又落落大方。这也正是曹雪芹所揭示的封建统治阶级的“贤”和“德”。

在探望的人们中,读者已经等了好久的还是林黛玉吧?她的来临比较迟,但却最有吸引力。读者先是跟着昏昏入睡的宝玉听到一阵“悲切之声”,接着便看到“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林黛玉。在这里,曹雪芹显然作过精密的艺术构思,不多的几笔,就散布了非常浓重的艺术气氛。林黛玉探伤的一节比薛宝钗探伤的一节,篇幅要短得多;但其所显示的内容却更大更深。

人们总以为这两个人碰到一起之后,不知有多少话要互相倾诉,出乎意料之外的:林黛玉抽噎了半天之后,仅仅向贾宝玉说了一句话:

“你可都改了吧!”

这句话虽短,但意味很长。它蕴含着一种内在的、凝聚的重量。这是汹涌的感情流水,跳过悲悒的阻塞而喷溅出来的一句话。这里面有同情、体贴、哀怨、委屈,但也有被摇撼于风暴之中的软弱和惊恐……这一切都化成一句话,一句只有林黛玉才能说出的话。

而贾宝玉是怎样回答的呢?他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几句话所显示的意蕴也很丰富。它表现了贾宝玉只把林黛玉看作知心人,因此才对她说出这样的知心话;同时也表现出贾宝玉誓死不向贾政屈服、不向封建主义屈服的决心。

在这里,我们不禁深深感到这个封建阶级的“浪子”那种不回头的叛逆精神。

同时,我们也在这里读到一种艺术上的美和真,——生活中比较进步的、光明的一面,怎样在抗拒着还强大存在的僵腐的、暴虐的一面的美和真。这正是那一时代生活的本质反映,也是中国优秀古典文学作品所不断表现的一个主题。曹雪芹继承和发挥了这一主题,使《红楼梦》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达到很高的成就,而列入世界文学杰作之林。

195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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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语皆见《孟子·离娄上》。

[2] 见恩格斯致敏·考茨基的信(1885年11月26日)。

[3] 见恩格斯致斐·拉萨尔的信(1859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