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红楼梦论稿》初版至今不觉已经快近三十个年头了。这三十年,经历了不少人和事,也尝到了一些人世的辛酸,可是回忆起来,却又依稀如梦,一片混茫。一种难言的、飘忽的人生之感,不禁袭上心头。这时候,我往往想起《红楼梦》。或者说,我仿佛又听到《红楼梦》里的音乐。
德国有一位作家说,音乐是“真正的诗”,“艺术中的艺术”。但我觉得,使无声的文字在千万读者的心中勾起琴弦一般的回响,这才是最高的艺术。是的,《红楼梦》不仅是小说,也是诗,是无声的音乐,是抒情的哲学,它虽然迷漫着空幻与虚无,然而却又是极其真实、极其深刻的人生图画。
有人说,萧伯纳的作品是伟大的惊叹号,易卜生的作品是伟大的问号;那么,我觉得曹雪芹的《红楼梦》既是伟大的惊叹号,又是伟大的问号,而且还是伟大的删节号(省略号)。
书中人物刘姥姥说:“这一顿螃蟹的钱够咱们庄稼人过一年了!”这不是令人骇然的惊叹号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不又是令人思索的问号?至于删节号(……),我是指这部书虽然没有最后写完,然而却如断臂的维纳斯,依然是卓越的艺术品,而且别有一种令人惋惜、引人遐想的艺术魅力。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写得深沉含蓄、概括深广,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含不尽于言外,不是可以称之为伟大的删节号吗?两个世纪以来,人们已经对这部小说谈得很多了,似乎都是在为这个删节号上的那些圆点作解释。我看再过两个世纪还是有话可说,还是取消不掉那些圆点。至于好事者费尽心思,企图为她接上断臂,那不过是没有血肉、没有生命的假肢而已。
总之,把有限与无限高度艺术地结合在一起,使之超越时空,涵蕴万象,这也许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我不自量力,对这部天才杰作发表了许多议论,自知卑之无甚高论,不过是把读后的感受一吐为快而已。不料那些文字发表后,就不断收到全国各地读者热情的来信。“文化大革命”中,我因恐连累无辜,便把那些信都销毁了,但我马上感到很内疚,甚至有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是在销毁真诚的热情。一九八一年《红楼梦论稿》增订再版,又收到各地的来信,而且似乎更热情。这些信,使我意外地发现:精神上的回报,往往比投出去的要多得多。真如山谷回音,大于原声,殊有木瓜琼琚之慨。例如有一封来信,这样叙说读到《红楼梦论稿》的心情:
沙漠里响起了叮咚的泉水,在我的心中泛起了沁人胸怀的层层浪花。……那干涸的心田滋润了,那停滞的血液奔流起来了。快乐的、凄楚的、满足的、感恩的眼泪滴落在心爱的书页上。……我不能抑制我的激动,我的共鸣……我大声长叹,我纵情朗诵。
又有一封来信这样写道:
在大规模焚书坑儒的某一天,我拾到一本《人民文学》,读到了你的著述《林黛玉论》。……你那一篇论文简直就是一只神奇的手,拨动了我心中那些从未发过声的弦。我自己那一片幽沉、蒙昧的天地中,因为你的原故而突然闪出一束奇异的光彩。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呵,我问自己。那时,我刚刚抄了家,被封了门赶出来,穿着一件花格子的短袖衬衫,睡在公园池塘边上,老想着死字。现在回想起来也无法诉说那种心境。我在饥渴中拾起了书读起来……我这才发现书是一个伟大的东西(那时还不会使用“文学”这个词),竟是那么圣洁、高尚……只觉得似大山、似峭壁的深重压迫感,使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我站在那儿读着,感动得直哆嗦。后来,我撕下了这篇论文,把它包了又包,藏了起来。
我难以在这里把那些信一一介绍,虽经一再删节也难以去尽那些溢美之辞。说实在的,我更看重的是那流溢在信中的一片赤诚,同时也想通过这篇《后记》再一次表达我真诚的感谢。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谢,它并不是因为受到过誉而沾沾自喜,而是感到沉重、惭愧、甚至有点惶惑。我虽然在一个专门研究文学的机关里工作好多年了,其实并未真正弄通甚么是文学。读了许多文学原理、美学概论之类的书,那上面似乎也说不大清楚,有时反而使人愈读愈糊涂。像我这样的人所写的书,怎么能产生文学的感染呢?甚至使人“从那时起入了教,信仰了艺术,信仰了真善美”?
生活似乎总是令人迷惑,我虽然研究《红楼梦》,可是却又怕谈《红楼梦》。如果一定要问是何原因,我只能回答:最好还是去读红楼梦》;因为它将告诉你甚么是文学,为什么文学特别像《红楼梦》这样的作品这么难谈?假如我的那些谬误的论文,能引起读红楼梦》的兴趣和思考——对人、对生活、对世界的思考我就非常非常满足了。
蒋和森
一九八七年八月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