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民以为神是有起源的,神界也同人世一样的有家族,有组织的。因而产生种种关于他们的先世、家族和职掌,以及神国朝代的禅递之故事。此为东西神话之所同[47]。中国古代神话亦难逃此例。而其间情节之离奇热闹,颇能蛊惑人心,动引人趣,亦不亚于希腊的神话[48]。
甲 混沌
古传: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这是一个寓言[49]。大凡一个寓言或有某种传说,某个事实为其素底。这寓言的背后,实隐藏着一个创世的故事,一个儵、忽二神开辟浑沌世界的传说。这个寓言和《淮南》中的一个俗说显然是同出一源: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濛鸿洞。有二神混生(高注,“混生,俱生也”),经天营地……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精神训》)[50]
这当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它是从古昔一直传说下来,到汉初尚没有僵死。《淮南》记这个故事,说法还不大失却神话的原有面目。这个故事的残迹,又曾遗留在巫祝所传的《山海经》里。《大荒西经》记:
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
这当是二神经天营地的另一说法。这里的“重黎”即是上引寓言中所说的“儵忽”。“儵忽”,《楚辞•天问》王逸注云,“电光也”。儵忽为电光。黎古通离,《玉篇》云,“离,明也”。重黎意即重明,故《国语•郑语》曰:“夫〔重〕黎为高辛氏火正,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又《易•说卦》云:“离为火,为日,为电。”是重黎即儵忽,名异而实同。它或它们是电光或光明的人格化,换言之,乃由电光或光明现象而立的神名[51]。《大荒西经》所记和上引的寓言俗说不同的地方,前者说二神是与浑沌俱生的,后者说它们是老童之子,且是奉上帝命去经天营地的。不过就本质说,后者虽是止一断片,但还像是此故事的另一种较原始的形貌。依上说,儵忽(重黎)为电光(光明)现象而立的神名。而此无有七窍的浑沌,不用讲当是由开辟之前的“浑浑沌沌”(《庄子》)之景象而神格化者。这个创世故事到后来,儵忽(重黎)二神逐渐历史化,变做高辛氏的火正。而此由浑沌的景象而立的神灵[52],亦具同样的——历史化——命运,成为所谓“浑沌氏”。《庄子•天地篇》曾述及“浑沌氏之术”,他已俨然是一古昔的人王了。
由上研究,这传说的原相大约当是这样:古初,上下未形,冥昭未判,幽幽冥冥,茫茫昧昧,浑然为一。这时统治此浑沌世界者,为无有七窍的浑沌。在这浑浑沌沌的当儿,有二神混生。它们经天营地(《淮南•精神训》):“重举上天,黎抑下地”(《国语•楚语》韦注)。天地分离,光明出现,“而浑沌死”,才结束了这浑沌世界。这个故事和希腊的神话有些相像。据古希腊人传说:最初,万物皆在浑沌的状态中,大地并不存在。陆地,海洋,和空气都混而未分;所以大地不是固体,海洋也不是溶液,空气也不透明。统治这浑沌世界的一位名叫(Chaos)(意即浑沌)。他的仪表没有法子描写,因为任何光波都照不见他,他的妻名叫(Nyx)(意即夜)。她有一副黑的面孔,衣裳也是黑的。他从不打算变更那周遭的幽暗。久之,这二神倦于统治,就叫他们的儿子Erebus(意即黑暗)出来帮助治理。Erebus推翻了父亲,而娶其生母为妻。从此这浑沌世界便由Erebus统治着,直至他的二子来接替之时为止。二子一名叫Aether(意即光明),一名Hemera(意即白昼)。二子的容仪是美丽异常。他们相互合作,也推翻父母,取得统治世界的大权,于是空间(spate)就因他们的光辉而显露。二人对此混杂的世界尚加整理,便令其子Eros(意即爱)出来帮助他们,创造了海和地(Gaea)。地又创造了天(Uranus,即“天”的人格化),以为覆盖。
但这个浑沌故事在东周以前已起了变化。它被传说者修改,变为再造乾坤故事的一节目了。《周书》的《吕刑》曾记: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苗民弗用灵(命)……皇帝(上帝)哀矜庶戮之不辜……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降,下也。格,升也。言使天地不通,民神无相侵渎也)……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乃命三后,恤功于民。
它在这“古训”中虽未曾被史官将它历史化,然而故事的本质是显然已变。它已没有开天辟地的意味了。这个“古训”到了《国语》时代又一变。《楚语下》记:
〔楚〕昭王问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及少嗥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韦注:“南,阳位”。亦火正之意),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天地通’……故重黎氏世叙天地……其后也……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上天,黎实下地’。(韦注:“宠,尊也。言休父之后世尊神其祖,以威耀其民,言重能举上天,黎能抑下地,令相远,故不复通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变(注言“天地体成,不复变改”),何比之有?”
观射父的解释,正是友赫麦洛(Euhemerus)派用以解释传说的方法。他把神话里的离奇的,不像真的成分除去,使成为朴素的,合于理性的故事。再加上拟定的时代,便变成史实。这个问题在这里不想讨论。
二神开辟浑沌的故事在古代,流传似不普通。且在许多地方,与下面的另一浑沌故事时或混然为一,不止已渗入再造乾坤传说之中而已。现在让我们来述这另外的一个故事。
浑沌的神话在春秋以前早已存在。它的全貌虽没有出现于较古的记录之中,然我们已从《吕刑》、《国语》里间接的寻得一些消息。春秋末期以后,我们又从哲人方士的言谈中,知道有所谓“太一”者,亦即此浑沌的变形。老聃说:
有物混成(混成即浑沌,沌成古音近),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寥,释文作“寞”;《庄子•天下篇》言,“芴漠无形”)……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庄子•秋水》说,“至精无形”)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王注,“信,信验也”。)(同书二十一)
道……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其谁之子(《广雅•释言》,“子,似也”)?象帝(天帝)之先。(同书四)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神与生义同。注云,“下文堪坏冯夷等,鬼也。豨韦伏等,帝也”)生天生地。……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又说:
道生一。(《老子》)
视之不见名曰夷(古本作“几”;傅奕云,“几者,幽而无象也”),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孙盛《老子疑问反讯》引作“混然为一”)……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同书十四)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同书三十九)
老聃所说的“道”,和“大”,和“一”,实为一“物”。“寂寥”“恍惚”“窈冥”,皆就浑沌之意言之。此“先天地生”的“大”和“混然为一”的“一”,均就泰初浑沌景象而立之名[53]。因为泰初是“浑浑沌沌”,只有一片瞢暗冥默:似有物,实无质;似有象,实无色;似有情,实无声。故称为“浑沌”。此不可名,不可道的“浑沌”,乃是“先天地生”的,天帝之先。老聃的宇宙论即以此“物”的传统为出发点;他“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或又称之为“一”[54]。后来谈者复合而言之,名曰“太一”(太、大古通用)。《庄子》说:
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天下篇》)
《吕览》记: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大乐篇》)
“太一”即“大”与“一”的合名,故与“浑沌”同意,《淮南》曾明言之,《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太一”一名,初为古代道家用以名此浑沌的景象者。
后来方士因之,以为其神仙化的浑沌之号。宋玉的《高唐赋》云:
有方之士,羨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文选》十九)
刘良注:“诸神,百神也。太一,天神也。”又《史记•封禅书》记: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武帝)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
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坛旁。……
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武帝)……拜……文成将军……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愈……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皆天神)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太一以五帝及大禁、司命之属为佐,为神君最贵者。古之巫觋最熟知神话,而方士[55]则好按旧闻以造新说,他们的话大都有所本据的。那种“祠太一方”,固然是他们新创之物;但神君太一却是据古昔传下的浑沌神话,采道家的“道”之名(太一)而立的仙真。《汉书•郊祀志》:“太牢祠三:天一、地一、太一。”(注云,“太一者,天地未分之气也”。)因为在传说中,浑沌是“先天地生”的,他是上“帝之先”,他是“天地之母”。所以当他一变而为“方仙道”中的神君时,自然成天神之最尊者,而五帝皆天帝的分化以及大禁、司命(皆天神)之属当然是他的僚佐了。因为神君太一是有来源的,他是一位虽“创”而实“因”的仙真,所以其“所言”“所语”,皆“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总之,方士所奉祠的神君太一,即是道家所称美的太一,亦即是古神话中的浑沌。哲人之所据,方士之所本,皆出于一源。其差异,仅一则玄学化,成为哲学体系中的“道”,一则神仙化,变做“方仙道”里的仙真而已。
自从方士所创的“祠太一方”一度盛行,太一又不仅是一位神君,且成了一个方士。他既深通天文,术数,复熟识兵法,方技[56];他之成为神仙也和方士嘴中的黄帝一样[57],是由于修炼。《紫阁图》云:
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前汉书•王莽传》天凤六年)
至此,他已非“先天地生”的神灵,而是由一凡人修炼而成的仙真了。
《史记•始皇本记》: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
三皇之说,当为博士所提出者,故斯等曰“臣等谨与博士议”云云。当时博士何以提出此三皇之说?盖因五帝之说,已为学者所共术,其内容已变平实,不足用以为“自上古以来未尝有”大一统的新国之君主尊号。故博士遂以此“五帝所不及”的三皇之说进。曰“古有”云云,则所以表示此三皇之说非时人之所共知者。秦之博士,职“掌通古今”(《汉书•百官公卿表》)。当时为此种博士之官者,有儒生,亦有方士,皆属识古通今的博闻之士(《史记•始皇本记》载:始皇每出巡,均有博士随从,供询问。如至湘山,问博士“湘君何神”;至海上,问占梦博士“河神之状”;如因堕星,“使博士为仙真人诗”)。故此“古有”的三皇之说必当有其来历。考“三皇”之名初见于战国人书。《庄子•天运篇》屡记“三皇五帝”,《吕览》中亦常提及“三皇五帝”(《贵公》、《用众》、《禁塞》、《孝行》)。在说者的心中,“三皇”乃“五帝”以前的人王。此种“三皇”之内容已无法确定,或即是秦博士所说的天皇、地皇、泰皇。然古初无称人王为皇者。“皇”之初义,实指神灵而言。在战国时尚是如此。今传《楚辞》中有《九歌》。《九歌》的首章为一降神之曲[58]。其辞曰:“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上皇”者,大神也[59](其末章《礼魂》为一送神之曲。其中之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等九神,均大神)。又有屈原所作之《离骚》,其辞云:“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以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西皇”,乃指西王母,“司天之厉与五残”(《山海经•西山经》)的大神也[60]。又云:“皇剡剡(光貌)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夫旧乡”。所谓“皇”,均指神灵而言。又《九章》的《橘颂》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后皇”,犹他书所言的“后帝”(《左传•昭元年》,“后帝不臧”),亦指神灵言之。故所谓“天皇”,当即“皇天”或“天主”(《史记•封禅书》);“地皇”当即“后土”,或“地主”(亦见《封禅书》)[61]。而“泰皇”,当即“泰帝”,后乃变为人王[62]。古昔本有一种浑沌出生天地的创世传说;老聃据之,演为道论。而“三皇”之说亦当案此种说传而造成者。故此“三皇”与当时方士所奉祠的“三一”,大约为同一来源之物。“三一”为天一、地一、泰一。其“天一”“地一”,乃因模“泰一”而立之神名,实则是“天”,是“地”,故有时亦云“天,地,泰一”。“三皇”既与“三一”同实而异名,则所谓“天皇”,“地皇”,当与“天一”,“地一”同意,乃天地之神格化者。则所谓“泰皇”,亦当与“泰一”同意,乃泰(即浑沌)之神格化者。其所差异,仅一则神仙化,成为“方仙道”中的神君,一则历史化,变做古昔的人王而已。
泰皇与泰一虽异名而同实,然不能谓前者乃直接由后者衍生之物,仅其本源相同耳。前言老聃原名“浑沌”为“大”,或又称为“一”,后人乃合而言之为“太一”,而方士因之。然时人亦有采取最初的“大”,为人格化的浑沌之名号者。如《史记•封禅书》记:
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天子(武帝)……乃以礼祠,迎鼎至……长安,公卿大夫皆议请尊宝鼎……有司皆曰:“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
此“泰帝”[63]从“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之意看去,显指浑沌而言。古又传有所谓“泰氏”,《庄子•应帝王》说:
有虞氏不及泰氏。……泰氏……其知情信,其德甚真。
“泰氏”之行,之知,之德,与所谓“浑沌氏之术”类似,皆就“浑沌”之意言之。所以此“泰氏”亦即道(大)的人格化,而成为古昔之王者。“泰皇”之名为“泰”,其义亦当与“泰帝”,“泰氏”相同。又《淮南•精神训》说:
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
高诱注,“太皇,天也。……太一,天之形神也”。案:高说非是。“太皇”即“太一”。“太皇”系指浑沌景象的实体,而“太一”乃指所谓“道”或拟神的浑沌。如天与帝之别,故或云“登”,或云“冯”(“冯太一”,如诗之言“上帝是依”也)。“太皇”为神名,而可云“登”者,如后土之为神名,而亦云“履”也。(《左传•僖公十五年》言“履后土而戴皇天”。后土为下地之神格化,而可云“履”,就下地的实体而言之也。)此可以《庄子》所言为证。《秋水篇》说,“且彼方跐(蹋)黄泉而登太皇……始于玄冥,反于大通”。“黄泉”是在下地之下,则“太皇”当在上天之上(非天的自身)。天之上即指浑沌言之。因浑沌“先天地生”,在上“帝之先”,由自然之具体的见地观之,则所谓浑沌必当在上天之上。故下言“始于玄冥(玄冥,皆老聃常以形容“大一”之辞),反于大通”(《庄子•刻意》云,“一之精通”;又徐无鬼云,“大一通之”,成云,“能通生万物,故曰通”)。“玄冥”“大通”,皆就浑沌景象言之也。又纬书如《春秋纬命历序》等又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以人皇代泰皇之位。实则“人皇”的“人”即“大”字之变易。此种变易乃“大”字之误解而成。考“大”字古文像人形,《说文》云:“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古文大也。”“大”字古文象人形,误认为“人”,于是“泰皇”遂变成为“人皇”。然名称虽变,而其内容未变。此就古人所言“人皇”之意可以知之。《论衡•论死篇》云:“天地开辟,人皇以来。”《谈天篇》又云:“人皇最先。人皇之时,天如盖乎?说易者曰,‘元气未分,浑沌为一’;儒书又言‘溟涬濠,气未分之类也’。”(下云,“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可见“泰皇”的“泰”虽改作“人”,然仍为“浑沌”之意。由上可知“泰皇”之与“泰一”,本源相同而因循之迹则不一的。
斯等言“泰皇最贵”(或云“人皇最先”),《庄子》亦说“有虞氏不及泰氏”,而“泰皇”在行文中亦列于黄帝之前。三者同一,而与“天神贵者泰一”之意相应。此亦可证三者之同出一源,故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名虽有异,而其实则仍相类。
由上种种研究,故知所谓“大”,所谓“一”,所谓“太一”,所谓“泰皇”(人皇),“泰帝”,“泰氏”,实皆由一“浑沌景象”或浑沌之神而演分之物。[64]
此浑沌神话的说法,大约则是这样:泰初,天地未见,冥昭未判,四时未分,神物未生。寂寞无形,浑然为一。“有浑敦氏者出为之治”(《路史》引载牒语)。“如是者永久焉”(张衡《灵宪》)。浑沌生天生地,生鬼生神。神人既生,而后这世界遂由浑沌而进入光明时代。这个故事显然和前面的那种传说不同。因为创作这个故事的人实视浑沌为“天地母”,谓由其自身“生天生地”,故天地乃是他的子女。此乃“近取诸身”(《易•系辞》)(生殖的意念)以为造说之资,说来最切情理,最契人心。因此在古代这个传说亦最有势力,道家,阴阳家中的宇宙发生论,皆依像此种神话,继承此种思想而推演,发展而成者。这个“生天生地”(和“万物之宗”)的浑沌,有些像印度神话中的生主(Prajapati意为生物之主)。据古印度诗人的想象:最初,无空界(Antatariksa),亦无其上的天界(Div),亦无其下的地界(Prthivi)[65];其时,无所谓昼与夜,只有一片浑沌未分之黑暗(Zamas)而已。然此浑沌的状态中,虽不知为何物,而可强名之为生主者已存在矣。此生主,为最高的生殖神;此神产生天地。诸神及人物虽非直接由生主产出,然亦间接造于此神。所以生主系诸神之唯一祖神,故其命令为万神所奉[66]。
乙 天帝
《说文》云:“天,颠也,至高无上。”天字,卜辞作,金文作,皆作人形,而特画大其首部。首部是在人体的至高处,故凡至高之处皆称为天,为颠(颠乃天的后起字。《说文》云,“颠,顶也”)。人顶称颠,山顶称颠(俗作巅),木顶称颠(《说文》云,“槙,木顶也”。槙为后起字),日月星辰运行的太空亦称天。
古人称天,常冠以形容之词。如云“皇天”,例如:
肆皇天弗尚。(《诗•大雅•抑》)
其自时配皇天。(《书•召诰》)
克侑于皇天。(《克鼎铭》)
“皇”字,金文作,像日光茫出土形。日出地面则光大,故凡光大之象皆称“皇”。《风俗通•皇霸篇》云,“皇者,光也”;《白虎通义•号篇》云,“皇者,大也”。此就光大的太空言之,故曰“皇天”。又云“昊天”,例如:
瞻卬昊天,曷惠其宁。(《诗•大雅•云汉》)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书•尧典》)
昊,《说文》作“昦”,昦、昊古今字。《说文》“春为界天”,《书•尧典》疏引郑读《尔雅》,昦作昊。案:昦亦光大之意。《说文》云,“昦,从日夰,夰亦声”;“夰,放也,从大而八分也”。又《诗•黍离》疏云,“昊,大貌”。是昦有广大之义。昊通作“暤”(俗从白作“皞”)。《诗•蓼莪》“昊天罔极”,《汉书》引作“嗥”可证。《说文》云,“嗥,皓旰也”,段注,“皓旰谓洁白光明之貌”(《尔雅•释天》“昊天”,《释文》“皓,光明也。旰,日光出也”)。是昊有光明之义。故亦与皓通,《诗•节南山》“不吊昊天”,《夏承碑》引作“皓”(俗从白作“皓”),是其证。昊,古又通“颢”。《诗•节南山》“昊天不惠”,《童子逢盛碑》引作“颢”。《说文》云,“颢,白貌”。或说大,或说皓,或说白,皆就太空的大明光洁之象言之(故《诗•雨无止》曰,“浩浩昊天”,《板》曰,“昊天曰明”,《小明》曰,“明明上天”)。又云“旻天”,例如: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诗•小雅•小旻》)
旻天大降丧于殷。(《书•多士》)
《说文》云,“仁覆闵下,则称旻天”。以仁闵名天,乃就天人的关系言之(《诗•烝民》曰,“天生烝民”,又《巧言》曰,“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盖古人视天如父,故以仁闵形容它)。又云“苍天”,例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黍离》)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诗•黄鸟》)
《礼记•月令》疏,“苍者,青也”。“古诗人质,仰视天形,穹隆而高,其色苍苍”(《诗》正义引李巡曰),故称天为苍天。又云上天,例如: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诗•文王》)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诗•小明》)
上天乃对下土言之。此外,又有“神天”(《书•多方》“惟典神天”,《战国策•楚策》“上天甚神”),“金天”(《左传•昭公元年》有“金天氏”。疑“金天”即“颢天”之变。《吕氏春秋•有始览》注,“西方金色白,故曰颢天”。金天者,白天也,如西方之帝称白帝也),“炎天”(《淮南•天文训》,“南方曰炎天”),“玄天”(《庄子》逸篇,“共之玄天之上”)等等,但都不是古人常用之词。
称天为至大的,至明的,至高的,或仁慈的(《老子》云,“天地不仁”,是古当有上天甚仁之说),洁白的,苍苍的,等等,都是仰观于天而起的自然之感,先民初无别意。但这些到了神话故事制作者的心里,却会起了作用。便有了所谓九天之说。《楚辞•天问》曾有“九天之际……隅隈多有”之问,因为当时流传着这样有趣的一个旧闻:
天有九野(《淮南•天文训》)……何谓九野?中央曰钧天(高注,“钧,平也”),东方曰苍天(苍色青)……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玄色黑)……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颢天(颢色白)……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天文训》记同。两书皆辑所闻而成。九天之说可能是一个旧说。)
说天分九部,故想象九天连接之际,必有若干隅隈。《史记•封禅书》有“九天巫,祠九天”,可证九天神话与宗教有连,而不是齐东野人之语了。这“九天”,实际上只有五天,即苍天,颢天,炎天,玄天和平天。其他,变天,幽天是和玄天同意,朱天,阳天,则和炎天同意。至于“钧天”,曾见《史记•赵世家》说,“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钧有平义,以平坦形容上天(《释名•释天》云,“青徐以舌头言之,天,坦也,坦然高而远也”。坦者,《广雅•释训》“坦坦,平也”。平坦亦广大之意),亦属自然之感。我疑九天说的前身当有一种四天(或五天)之说。因为四方观念,先民早有。而圆天如盖,仰观四际,四天之说遂油然起生。于是或有东方苍天,西方颢天,北方玄天和南方炎天之说。或增益中央钧天(《太玄•玄数》“九天”,中央称“中天”),而成为五天。其后复加推演,乃有所谓九天。
九天之说当是古巫所传。此外,古代的训注家复有别种四天之说。他们拿四季来配合上天,说:“春曰苍天,夏曰昊天,秋曰旻天,冬曰上天。”(《尔雅•释天》)并加曲解:“春曰苍天,阳气始发,色苍苍也;夏曰昊天,其气布散皓皓也;秋曰旻天,旻,闵也,物就枯落,可闵伤也;冬曰上天,其气上腾,与地绝也。”(《释名•释天》)此说不仅晚起,且一望而知为不通,前人已有驳之者。这里可不必再议论它。
以上说“天”。下文再言“帝”。
《说文》云,“,古文帝”。帝字,卜辞作,,,,,金文作,,,,,皆作花蒂之形。故帝当是蒂的初文。“花之有蒂,果之所自出”(《古籀补》),故帝的初义当是生殖的意思。初民拿这个蒂来象征那神与人之父,万物之祖的至上神,称为帝。而祭此至上神的仪式,同时亦称为帝。帝既为祭天的专名,再变遂为祭祀的共名。故卜辞的帝字,除了作至上神名,亦用为褅祭之褅。这和神名的示同时即为祭名同例。其后帝字被至上神所独占了,才有褅字出现,专作祭名。《说文》云:“褅,祭也。”又《尔雅•释天》云:“褅,大祭也。”金鹗《褅祭考》云:“褅祭有七,圜丘之祭为最大,《尔雅》所谓大祭,盖主圜丘之褅,故在《释天》篇中。”案大祭即大褅,《诗序》云,“长发,大褅也”,郑笺“大褅,郊祭天也”。《祭法》云,“有虞氏褅黄帝而郊喾”,郑注“此褅谓祭昊天于圜丘也”。这又和天颠一样:天是颠字的初文,后来天成为太空的专名,才产生了颠字。又就至上神的帝和褅祭的帝同名观之,称至上神为帝盖始自巫觋,而非起于民俗。故我疑帝当是宗教中的至上神名,卜辞和《山海经》(《祭典》)里皆称天为帝,绝不例外,是最好的证据。
古人称帝,亦常冠以形容之词。如云“上帝”,例如:
(上缺)上帝(下缺)(《卜辞通纂》第三六八片)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商书•汤誓》)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诗•大雅•板》)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周书•大诰》)
帝称上帝,对下帝(人世之帝,如商末帝乙,帝辛)言之。又云“皇帝”,例如:
皇帝亡临保我乃周四方(《师訇簋》)
苗民弗用灵,制以刑……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周书•吕刑》)
上帝与皇帝互文,知皇帝即是上帝。皇者,大也。故《逸周书•尝麦解》云,“顺天思序,纪于大帝”(又《殷祝解》“昔大帝作道”)。大帝即皇帝,亦天帝之称。又云“皇上帝”,例如:
唯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宗周钟铭》)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诗•小雅•正月》)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大雅•皇矣》)
上帝是皇。(《诗•周颂•执竞》)
又或称为“皇皇后帝”,例如:
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诗•鲁颂•宫》)
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论语•尧曰》)
“后帝,天也”(《左氏传•文公二年》)。“后帝”之称,古籍屡见。如《左传》云:“昔高辛氏有二子……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左传•昭公元年》)。又《楚辞•天问》亦有“后帝不若”,“后帝是享”之问。“皇皇”是颂扬后帝的光明伟大。
《易》,《诗》,《书》(《虞夏书》除开),及卜辞,金文,《山海经》中所见的帝,都是指那至上神。只有殷商末年的先王,帝乙,帝辛称帝。但不久王朝瓦解,人王称帝之礼并没有被周室“因”下去。直到战国末年,才有人王想自称帝。但这个帝梦要等秦王政统一天下之后始真实现。《国语》时代及其后所见的古帝,不是至上神名的历史化,便是后人所改所加的。
天或皇天、昊天等等,乃指我们头顶上的“彼苍苍者”,而帝或上帝、皇帝等等,则是这“苍苍者天”的拟人化。天字可能比较帝字出现得早。当最古的时候,帝(至上神)这个观念还没形成,初民只知道天。但他们心中之所谓天,绝不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如我们所想象的。他们谈到天,只能说“头上的”,“高高的”,“大大的”等等。故造天字时,画一人形,而把头部特别画得大,所有“头上的”,“高高的”,“大大的”——这些意思都包含进去了。其后具体的天逐渐变为抽象的天,且拟人化。所谓帝这个至上神名便出现了。巫觋事神为职,“神之处位次主”是他们“制”的(《国语•楚语下》)。他们事神,“又能齐肃衷正”(同上),故称引神灵之号异常严格。尤其对这位至上神,只称它为帝。不像诗书的作者,或称帝,或称天,或合而称为天帝,随意行文,漫无规律标准。
《诗》《书》等呼号这至上神之漫无规律标准,可看下例。
王祀于天帝降,天亡尤王。衣祀于王不显考文王,事喜上帝,文王监在上。(《大丰簋铭》)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诗•荡》)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贻我来牟,帝命率育。(《诗•思文》)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诗•玄鸟》)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书•汤誓》)
予惟小子,不敢替天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书•大诰》)
迪知上帝命……尔亦不知天命不易。(同上)
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书•康诰》)
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书•多士》)
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书•君奭》)
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诗•云汉》)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书•召诰》)
其彰显闻于昊天上帝。(《逸周书•克殷解》)
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文选•石阙铭》注引《程寤》)
文王梦天帝服玄穰以立于令孤之津。(晋太康十年汲县《齐太公庙碑》引《周志》)
同一诗文中,称至上神为帝,为天,有的又合而称为天帝,或皇天上帝,昊天上帝。而《大丰簋铭》则天和帝和天帝同时并用。不像卜辞和《山海经》中那样的严格。
此外又有“上天后”(《墨子•兼爱下》引汤说佚文云,“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上天子”(《齐洹子壶铭》云,“于上天子,用璧玉”。子者,《广雅•释话》,“君也”。“上天子”即上天君之意),“皇天王”(《宗周钟铭》云,“我唯司配皇天王,对作宗周宝鼎”),“天主”(《史记•封禅书》云,“八神将自古而有之。一曰天主,祠天齐”)等等,亦皆天帝的异名。惟古有四帝、五帝之说,《史记•封禅书》记:
幽王为犬戎所败,周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后……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其后……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汉高祖〕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秦祠上帝,三祠白帝而一祠青帝、黄帝、赤帝。四帝之说当为秦地所有。而刘邦所闻“天有五帝”之说,则系楚地所传。《晏子春秋》记:
楚巫……见景公……曰:“……请致五帝,以明君德。”景公再拜稽首。楚巫曰:“请巡国郊,以观帝位。”至于牛山而不敢登,曰:“五帝之位在于国南,请斋而后登之。”
不止楚地,晋地亦有五帝之说,《汉书•郊祀志》记:“晋巫祠五帝。”巫觋为古代最熟识神话的人,其祠奉的四帝、五帝当本之积传,而非一时一人所造之说。
古又有一“黄帝胜四帝”的传说,《孙子•行军篇》云:
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
又《御览•皇王部》引蒋子《万机论》云:“黄帝之初……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交共谋之。……黄帝……遂即营垒,以灭四帝。”所言“色”,即指白青赤黑言。至于“方”,当指东南西北言。《墨子•贵义篇》云:
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
古以龙为天帝之征。秦史敦以黄蛇为“上帝之征”,《易•乾卦》爻辞以龙为乾天之德,是其例证。疑《贵义篇》所言龙者即指帝言,而所谓帝即指黄帝。四龙各有方色。帝杀四龙,或即“黄帝杀四帝”之说的前身,而故事的母题则是一个。
丙 “争帝”之战
帝是天神中的最贵者。他是神与人之王,是宇宙的最高主宰,天帝的地位、权力是经过争斗流血得来的;所以神界正和人世一样是不很安静的,中间时常发生“争统治权”的革命事件。这种“争统治权”的神战故事,各民族的神话中多有,我们的古代亦有好些传说。在现在,我们也还知道好几件。这种神战的故事是神话中重要的一部分。神朝的禅递即基于此种革命事件而展开。故“争帝”之战实为神国史的骨干,而诸神世系、职掌,均可由此而显露。
流传于我们古代的“争帝”故事,有下面三个。
一 炎黄之争
《淮南书》记:
乃至……黄帝……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俶真训》)
往古之时,四极废(极当作柱),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注云,“黑龙,水精也”。当即指共工之臣,九首蛇身的相繇),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乘雷车,服驾应龙,参青虬……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女娲“朝帝于灵门”,如《禹贡》之言“禹锡元圭,告厥成功”也)。(《览冥训》)
《淮南书》和《吕氏春秋》一样,是一部成于众手的著作。所记古说旧闻,虽片言只字,亦有根据。上引的旧闻是一个古老的故事的总括,它是紧接着“天地剖判”之后的。《逸周书》记:
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二后即下文的黄帝赤帝),乃设建典命。赤帝(或作炎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蚩尤即二卿之一;少昊是少昊之虚),以临四方(四疑当作西),司少典上天末成之庆。蚩尤乃逐帝(赤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尝麦解》,《淮南子•览冥训》同)
又《战国策•秦策》记:
黄帝伐涿鹿而擒蚩尤。
古传黄帝炎帝为兄弟(《国语•晋语》)。蚩尤是炎帝之子,故《史记》说“蚩尤畔父,黄帝涉江”(《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载《田千秋书》)。这是说:天地开辟之后,世界是黄帝赤帝二后分开统治着。后来赤帝这边,其子战神蚩尤起来作乱,想驱逐他的父亲,自己统治那半个世界。赤帝不能抵抗,只好向黄帝求救。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庄子•盜跖篇》),擒住蚩尤,杀了他。一说,蚩尤没有被杀。《龙鱼河图》云,“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史记正义》引)。他降伏了。
古又有一说,和《尝麦解》不同:
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韦解:“济当为挤。挤,灭也”)。(《国语•晋语四》)
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吕氏春秋•荡兵篇》)
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淮南子•兵略训》)
黄帝……教熊罴貔貅躯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大戴礼•五帝德》)
《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说晋侯(文公)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上说便是“黄帝战于阪泉”之说的本事。不过我们有理由说两个旧闻乃是由一个故事演分而成。一是争战的地点相同。《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阪泉,今名黄帝泉”。又引晋《太康地里志》云,“涿鹿城东一里有阪泉”。阪泉是在涿鹿之野。故《归藏》云,“黄神与炎神争斗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御览》七十九引),黄神即黄帝,炎神即炎帝。因知阪泉之战即是涿鹿之战。二是用水火。上引,说炎帝用火为灾,而黄帝以水御之。涿鹿之战亦是这样,说:
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史记•律书》)
蚩尤……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遂杀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
应龙所以蓄水,当是由于蚩尤之用火。“火炎而不灭”,故黄帝命应龙蓄水克之。因此《史记》说涿鹿之战乃是“定火灾”。据此则两个传说合而言之亦可以的。
这场争战中,炎帝这方面不止用火,而且把天弄翻,把地弄覆。《淮南子》记:
昔者共工……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天文训》)
《山海经•海内经》说共工是炎帝之后。《国语•周语下》亦说炎帝之后的四岳是共工的从孙(韦昭云,“从孙,昆季之孙也”)。也可证共工是属于炎帝一系的神物。古传天地分离之后,神们怕天地再合拢来,遂在地的四隅(一说八隅)布置了八座山,撑持着天。这承天的山名叫天柱。不周之山乃是西北方的天柱。共工争帝不胜,触天柱,天柱一折,天倾西北,地缺东南,遂致“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幸有女娲出来。女娲是炎帝之女,但她爱护这世界。她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巨鳌之足以立天柱。这世界才恢复旧观。
这场争战中,炎帝方面不只用火攻,而且用水战。古传:
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四海溟滓,民皆上丘陵,赴树木。(《淮南•本经训》)
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欤所尼,即为源泽……百兽莫能处。(《山海经•大荒北经》)
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孟子•滕文公上》)
《淮南•本经训》说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而《启筮》亦云,“蚩尤出自羊(姜)水,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邱”(《初学记》九引)。同是争战于空桑,则共工之“为水害”,必是参加这场争帝之战。由于共工和其臣——个九头而蛇身的水怪名叫相繇的,振发大水,“水浩洋而不息”。因而“百兽莫能处”,遂致“逼人”:“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幸赖女娲最爱护她亲手造成的人类,所以站在黄帝的一边。她“杀黑龙(相繇)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而后“淫水涸”,“狡虫死”。
还有一个古说,《淮南•览冥训》所记的旧闻中没有提到它,但无疑的当是这场恶狠的争斗中的一个节目。《山海经》记:
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大荒东经》)(案:高注《淮南•形训》,“夸父,神兽也”。)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案:“载天”者,言山高可载天也)。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注云,“禺渊,日所入也,今作虞”)。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大荒北经》)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注云,“言及日于将人也”)(《北堂书钞》一三三卷引此经作“与日竞走”)。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海外北经》,《列子•汤问篇》引此故事略同,惟云:“弃其杖尸膏肉所浸,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同书《海内经》说后土是共工之子,则夸父也与蚩尤同族。夸父与日竞走,必是参加神战而与日神争斗。古传日神善走,他差不多日日“出于旸谷”,“入于虞渊”(《淮南•说林训》),从早到晚,从东到西,走贯天空。故《楚辞•天问》曾以此事为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日所入处),自明及晦,所行几里?”《淮南•天文训》曾回答此问道:“日……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夸父这怪物的为人,颇像共工,带有一点狂暴的天性。“不量力”而与日竞技,追日将及,但终为日的光芒所逼,“道渴而死”。一说,亦和蚩尤一样,被应龙所杀。他死后,“尸膏肉所浸,邓林弥广数千里”。
苍天补了,四极正了;“弥靡于天下”的炎火洪水平息了;猛兽鸷鸟,死的死,逃的逃了。而后这世界才恢复了旧观,神人才能有了住处。这世界起初是由黄炎分开统治着的,炎帝一系的神物一败,统治大权当然全把握在黄帝之手。《逸周书》接着记:
(黄帝)乃命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尝麦解》)
少昊名清,清即青阳。他是黄帝之子,春季之神。《左传》说少昊以鸟纪官,“为鸟师而鸟名”;鸟师中有司马。(《昭公十七年》)少昊职掌司马,故称“司马鸟师”。“五帝之官”,疑当作“五行之官”,《左传》记: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祀为贵神……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即空桑)……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昭公二十九年》)
犁即黎,是天帝之子;一说,是炎帝之后。火正为火神,日神,亦即夏季之神;水正为水神,海神,亦即冬季之神。木正为春季之神,亦即司命之神;金正为秋季之神,亦即天之刑神。土正为主司水土之神,所谓社是。这里说“使重为句芒”,而不是青阳,不是少昊。在神话中,这种歧异的说法是常见的,不足怪异。黄帝命少昊“以正五行之官”,换句话说,便是封神定职,树立宇宙统治的秩序罢。神职封定,秩序树立,这世界才得和平,神人方能安居。
这个黄炎争帝(严格地说,是炎帝一系的神物和黄帝争帝)的故事,在古代当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旧闻。它的内容有点和希腊及北欧的神话相像。希腊的神话传说,天地开辟之初与神们同时生于此世界者,有泰坦族(Titans)。泰坦族共男女十二人,均乌兰纽斯(Uranus,意为天)的子女。他们的身躯巨大,英雄非凡。其父因恐惧他们篡夺己位,将他们幽闭在北荒一个黑暗的地狱名叫塔塔罗士(Tartarus)深谷中。后来泰坦们逃了出来,深恨其父,遂叛父而夺取其父的皇座。据神话学者的解说,这泰坦族是巨大的天灾地变(如火山爆发,大地震之类)的人格化。他们是代表“恶”(自然其中亦有“善”者,能为神人服务)。他们是好乱成性。北欧的神话传说中也有这种恶物。北欧人相信这世界中除了神族而外尚有常和神们斗争的巨人,名叫约吞族(Jotuns)。他们理想中的神们,是有益于人类的自然力,如太阳、暑热等等的人格化。而约吞族,则是有害于人类的自然力,如冰霜水火等等的人格化。这些约吞,都是躯体雄伟,满身粗毛的巨人。这世界分做两部,一称亚司加德(Asgard),神国所在;一名约吞亥谟(Jotunheim),巨人所居。据说,天地开辟之初,火炎巨人苏尔体尔(Surtr)以火刀砍击冰山,冰溶成气上腾,凝为寒霜,布满宇宙。那时,有一冰巨人降生。他是由寒霜化生的,名叫伊密尔(Ymir)。伊密尔又生了许多子女。这些巨人是代表“恶”的,自始便和那些代表“善”的神族不并立,常与神争权,扰乱世界。最后为神们所征服。
黄帝是天帝。最初,他只统治半个世界,和北欧的神话传说同样。还有半个世界是由炎帝统治着。炎帝,古亦称为“有焱氏”。《庄子•天运》“有焱氏”,《释文》“焱,本亦作炎”。炎者,《说文》云,“火光上也,从重火”。段注“《洪范》曰‘火曰炎上’,其本义也”。是炎帝的“炎”,当即炎火之意。他当是像北欧的火焱巨人苏尔体尔一类的怪物。考《楚辞•远游》云: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
炎神即炎帝。炎神在南,故古称炎帝以火纪而主南方,又称南方的天(亦即夏天)为“炎天”(《吕氏春秋•有始览》)。炎帝当是“炎天”或“炎火之山”(即火山)的人格化。《楚辞•大招》说南有炎火千里;《山海经•大荒西经》说西海之南“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神异经》说南方有火山,长四十里,广四五里,昼夜火然(《水经注》引)。火山爆发,光焰触天,或炎热逼人酷燥难耐。此是自然的现象,天真的初民却把它当做一个可怖的神灵。因为炎帝是炎火的人格化,故古传:
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左传•昭公十七年》)
炎帝于(作)火……(《淮南•泛论训》)
他是火师,始作火的。
二 黄帝与蚩尤之争
《周书》中有《吕刑》(《礼记》引此俱作《甫刑》,惟《墨子》引同),纪甫侯言于王,作修刑辟一事。王乃征引“古训”,大诰四方司政典狱,要他们谨守司法大神伯夷“降典”之意,不要威虐无辜。《吕刑》记王曰: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言作乱始于蚩尤,民效之为寇盜,故曰“延及平民”)……苗民弗用灵(《缁衣》引此,灵作命),制以刑……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论衡•变动篇》云:“《甫刑》曰,‘庶僇旁告无辜于天帝’,”言民被冤,方告无罪于上天也)。上帝监民(监者,《释诂》云,“视也”)……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皇帝即上文之上帝,天帝也。言天帝窜逐苗民,无令嗣世在下土也)。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释诂》云,“降,下也。格,升也。”言使上下分绝,神民不杂也)……皇帝清问下民(赵岐注《孟子》引《甫刑》,皇帝作帝,云谓帝为天)……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这个故事内容显然和“炎黄之争”那个传说不同。后者是一个故事,而这里则包含两个节目:一是蚩尤作乱,那是天上的事;一是有苗之战,和人类有关。现在讲“蚩尤惟始作乱”的故事。古传: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史记•五帝本纪》)
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诛杀无道。(《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
蚩尤作兵伐黄帝(皇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史记正义》引此经有“以止雨”三字在“雨止”句之上)。遂杀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
蚩尤是兵主,争战之神。在大神中,他居第三位,仅次于天主,地主(见《史记•封禅书》)。天女魃是黄帝之女,《大荒北经》云,“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可证。
三 尧舜禅让
尧舜相承为帝之说,在古代流传甚广。不过它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舜逼尧:
舜偪尧。(《韩非子•说疑篇》)
舜放尧于平阳。(《史通•疑古篇》引《琐语》)
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史记•高祖本纪》正义引《括地志》引《竹书》)
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
后稷是喾(舜)之子。据上,则舜之继尧为帝是用暴力。但这个传说的内容,现已遗忘。一说是尧禅舜。古传尧做了多年的帝,老而倦勤了。他不愿帝位传给丹朱: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史记》畴作‘谁’。庸,《说文》云,‘用也。’言谁可用之嗣位也)?”
放齐曰:“允子朱启明。”(朱即丹朱。《说文》作絑。)帝曰:“吁!嚚讼可乎!”(吁,《说文》云,“惊也。”言朱顽凶好争,不可也。)
丹朱即祝融。人虽开明,然性嚚讼,所以不可。他又不愿把帝位传给共工:
帝曰:“畴咨若予采?”(《史记》说为“谁可者”)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静言庸回(庸回疑即康回。《天问》王逸注云,‘康回,共工名也’),象恭滔天(滔作漫,与慢同。天者,高诱注《淮南》云,‘性也’。盖谓其貌似恭敬,而慢其天性)。”
共工貌似恭敬,但天性傲慢,做不得帝。最初,他想把帝位传给多谋而正直的四岳:
帝曰:“咨!四岳……汝能庸命,巽朕位?”(《史记》“庸”作“用”,“巽”为“践”)岳曰:“否德忝帝位。”(史迁否作鄙,言德鄙也。忝,《释言》云,“辱也”。)(《尧典》)
尧以天下让许由(即四岳),许由不受。(《庄子•让王篇》,《逍遥游篇》;又见《吕氏春秋•求人篇》)
四岳不受,才采纳众议,让给舜: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论语•尧曰》)
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墨子•尚贤上》)
尧以天下与舜。(《孟子•万章》)
昔虞舜以天德嗣尧。(《大戴礼•少间篇》)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荀子•正论》)
记此事较详细的要算《尧典》、《舜典》:
(帝)曰:“明明扬侧陋。”师(众)锡帝曰,“有……舜”……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
帝曰:“格汝舜!……汝陟帝位!”
《尧典》说尧妻以二女,《孟子》还说尧使九男事之(《万章》上下)(又《吕氏春秋》“去私”“求人”说有十子)。不过尧这样做,自然有不肯甘心的。于是一场争帝之战起来了。古传:
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尧不听,又举兵而流共工于幽州之都。(《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人南海,为三苗国。(《山海经•海外南经》“三苗国”郭注)
丹朱是尧的长子。他之反对以天下让这无名的舜,自在情理之中。故在“舜逼尧”的故事中,“舜囚尧,复偃塞丹朱”。想古代当有丹朱亦谏尧而尧杀之的说法。《韩非子•说疑篇》引《记》曰,“尧有丹朱”,《庄子•盜跖篇》亦说“尧杀长子”,或为这个说法所留下的残迹。这便是古代最著名的除四凶传说的本事。
四凶中的共工,不属于神族,而是一个巨灵。他不只谏而已,更老老实实的起来争了。古传:
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高注,“高辛即帝喾”,亦即舜)争为帝(《天文训》说“与颛顼争”,颛顼即尧。其时舜尚未就帝职,与舜争即是与尧争),遂潜于渊,宗族残灭。(《淮南•原道训》)
昔共工……欲壅防百川,堕高(高山)堙庳(池泽),以害天下。(《国语•周语下》)
尧乃问计于四岳: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史记》‘咨’为‘嗟’),有能俾乂(《史记》‘俾乂’作‘使治’)?”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咈者,《说文》云,“违也”。)方命圮族(方,猶逆也。圮,毁也。族,同类。类,善也。言鲧之为人,逆命而败善,不可用也)。”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勿成。(《尧典》)
鲧奉命平水,“九载,绩用勿成”。其故,果然是由于违逆帝命。《山海经•海内经》记: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后来洪水是鲧之子禹平定的。但在禹出来之前,关于治水还有一个插曲。据说,尧曾派重黎(即祝融,即朱,火神)去对抗共工。共工是水师(《左传•昭公十七年》记,“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用火克水,然而不胜。《史记》云:
共工氏作乱,帝喾(舜)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楚世家》)
古传“鲧腹(原作‘复’,据《天问》异文改)生禹”(《山海经•海内经》),禹是从鲧腹里钻出来的。舜举他治水(《国语•晋语五》)。“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国语•鲁语上》),他“伐共工”(《荀子•议兵篇》),“杀相繇”(《山海经•大荒北经》);他积石为山,掘地成河。水平土敷,神人皆悦。
兜在这故事中,和共工同党。他在尧前力举共工嗣位。兜即丹朱。
* * *
[1]详见《盘古传说的分析》。
[2]《天问》王逸注云:“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舒泻愁思。”(《楚辞》卷三)王逸此说必有所据。考古代的殿庙祠堂图画神话传说的风气甚普遍的,例如武梁祠和鲁灵光殿(其所图画,与《天问》所问的本事甚多相合)。此种图画的风气在战国时必已有。屈原本其理智的态度而呵问,其所问的本事——祠庙所图画者,必为当时所流行的,而且以前早已存着的故事。
[3]《淮南》虽为汉初刘安与宾客方术之士所著,然其书援采古说甚多,此其一也。
[4]刘文典云:“《御览•天部一》引作‘幽幽冥冥,茫茫昧昧,幕幕闵闵’;三百六十引与今本合。盖许、高本各异。”
[5]《老子》书为老聃的语录,它和《论语》一样,初赖口传,后有记录。故书中所载言语,大部分可视为老聃所说的。
[6]《老子》又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又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皆就浑沌之意言之也。
[7]神话是讲述神们的行事。此种神们的行为,即讲述者对于宇宙人生的解释。故神话中遂包含有后来发展的种因,而古代哲学思想的基础均可直接溯源于此。且就某种意义方面说,中世以后的哲学思想中尚保持其生命。详见拙著《神话与中国哲学的原始》。
[8]原作“太昭”。据王引之云,当为“太始”。
[9]《荀子•非十二子》所云,乃指子思孟子一派的五行说者而言,然古代的阴阳家实由儒家分出(司马迁把阴阳家的驺衍和孟荀合传,当有其根据),和子思最有关系。彼等所立之说,从一最富于理智的态度之荀卿看来,实“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的。彼等的“闻见杂博”,多好“案往旧造说”,试以大九州之说为证。《史记》说:“驺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孟荀列传》)此大九州乃类推而成的,其所案据以类推的前提——九州说,实为一“往旧”的传闻,古代神话中一著名的故事。
[10]驺衍称引的“天地剖判”之说,为古人习闻的旧传,非彼所臆造者。《齐策》记貂勃曰,“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治”;《韩非•解老》曰:“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皆可证也。
[11]今本“地”作“下”。
[12]看顾颉刚的《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燕京学报》第六期。
[13]《周易》为卜筮之书。章太炎《文始》四,言易本即觋字。巫觋为古代神话的保存者,故最熟知此种故事。
[14]所谓“乾,天也”,“坤,土也”……并非拿“天”“土”(地)……去解释“乾”,“坤”……而是指明“乾”就是“天”,“坤”就是“土”……的。不过若是严格的说,则当云“乾”就是“重天”,“坤”就是“重土”……关于这层,《易》中的彖已说得很明白:
乾象曰,“天行健”。(案:《说卦》云,“乾,健也”。乾健音近,古通。)
坤象曰,“地势坤”。(案:坤,《说文》云,“从土从申”;《尔雅•释诂》,“申,重也”。)
震象曰,“洊雷,震”。(疏云,“洊,重也”。)
巽象曰,“随风,巽”。(《释文》,“随,从也”。《尔雅•释诂》,“从,重也”。)
习坎象曰,“水洊至,习坎”。(陆注,“洊,再也”。)
离象曰,“明两作离”。(案:“明两作”,重明也,故其彖曰:“离,丽也……重明以丽乎正”。)
艮象曰,“兼山,艮”。
兑象曰,“丽泽,兑”。(注云,“丽犹连也”。)
“重雷”为震,“兼山”为艮,“明两作”为离,“水再至”为坎,“连泽”为兑,“从风”为巽,义皆明显。至于坤,何以不云“重土”,而谓为“地势”?案:“坤”字,《释文》云,“本又作巛”。(汉碑中凡乾坤字皆作巛,无作坤者。)其字像地形起伏之势。巛当为“坤”的本字,故象曰“地势”,乃指地形起伏之势言之。然言地形起伏,实含有重叠之意;故后人即取此意,合“申”“土”而为“坤”。且就语文言,“坤”义虽为“申土”(重土),然直言“申土”则不成辞;如“坎”为重水,但必须谓为“水再至”;“巽”为重风,而必须谓为“随风”。“乾”亦当如此。重天为“乾”,然直言“重天”则不成辞,故谓为“天行”:“行”有“动”意,“移”意;言“天行”,则重累之意已隐含于其中。
[15]《左传》载周史、司空季子皆言“坤,土也”,土即大地。大地之神格化称为“后土”。土为初文,后变作地。地从土从也;《说文》云:“也,女阴也。”故古人之造“地”代“土”,盖本“地女”“地母”之意而为之者也。
[16]《吕刑上》云:“王曰:若古有训……上帝监(视)民,罔有馨香,德(《说文》云,“德者,升也”)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乃命重黎……”上句的“上帝”,即下句的“皇帝”。“皇帝”者,即他书的“皇皇上帝”之略词也。
[17]又《吕览•慎大》“封帝尧之后于黎”,《御览》引作“犂”。所以《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言“颛顼氏有子犂为祝融”,而《风俗通义》则云“颛顼有子曰犂为祝融”。犂即黎。又重黎实一神之名,后化为二。看拙著《神统纪》。
[18]按黎明为始明之意,可知最初为黑漆一团,由光明开辟黑暗,昼夜与日有关。
[19]古昔相传“天圆而地方”(《大戴记•曾子天圆篇》)。那圆天,在古人的想象中,为一建筑物,故有门的:《楚辞•离骚》说“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阊阖,天门也”。
[20]古有杞人忧天的传说。《庄子•天下篇》曾记:“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之故。”
[21]《淮南•形训》:“天地之间,九州八极”。王念孙云:“八极当为八柱。柱与极草书相近,故柱误为极。《太平御览•州郡部•三》引作‘天地之间,九州八柱’,其证也。”
[22]《庄子•天下篇》记黄缭问惠施“天地所以不坠不陷”之故,是古人对于地之不陷亦必有解说的。因此使我们想起古人尚另有一个“八柱承地”的故事。《河图括地象》说:“地下有八柱,互相牵制”(《初学记•五》引;《抱朴子》说略同)。又,《博物志》说,“地下有四柱,四柱广十万里”(《事类赋》引《关令内传》说略同)。大地是由这“广十万里”的四柱或八柱“互相牵制”的支撑着。不过这个八柱或四柱承地的故事,不见于秦汉以前的古籍,大约为一种晚起的传说,或许便是从那“八柱承天”的神话演变出来的。
[23]此二说在《老子》书中,在《天问》所问的本事和《淮南•天文训》、《精神训》中,似已有合一的模样。如《天问》在问开辟之后,曾接着问天的形体:“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圜”乃指天言;古传“天之圆不中规”(《说文》云,“圆,规也”),故称天为“圜”。古又传“天有九重”(《淮南•天文训》)。是所问的本事,当言天为一建筑物,神们所营造的。故诗人要问:“孰营度之?”“孰初作之?”
[24]不过今本已非原书,中多后人改窜之迹。
[25]详见拙著《盘古传说的分析》。
[26]假如它们是两个故事,或在某时期分为两个故事,则补天说与二神经天营地说比较多些关系,而治水说则与天地剖判说比较多些关系。
[27]详见《神统记》。
[28]或云“八极”,或言“四极”,此乃传说的违异,然不害一个神话的本质。如支地之柱,传说中亦有四柱(《博物志》及《事类赋》引《关令内传》)和八柱(《初学记五》引《河图括地象》)的不同说法。
[29]据希腊人传说:人类最初是怪可怜的,他们裸着身体,无法取暖,茹毛饮血,不知熟食,赤手空拳,难敌猛兽。他们是这样蠢而不中用,所以不得神与人之王宙斯(Zeus)的欢心,宙斯常想把他们消灭了,而另造一群聪慧的人类。仁慈的柏洛米修斯颇不忍。他悲悯人类处境的艰难。他深知他们将来必有成就。他想,这可怜的人类如此无知无识,将被消灭,必须设法开他们的心智,方能得救。于是他决意冒险,取了一根空的芦管,从天上神匠的火炉里偷了一点火种藏在管中,带到人间。他把火的能力和用处一一告诉了人类。人类自从知道用火,生活一变,知识日开,而文明日进。所以普罗米修斯是人类的恩人,在古代传说中,女娲也是像这样的一位神人。
[30]窃疑女娲“抟黄土为人”,也许是再造人类。再造人类的传说,也是各民族常见的。例如埃及神话,说神降洪水毁灭了世界,Khuvni拿泥土陶轮,重造人类。又如希腊神话,说柏洛米修斯所造的人已全溺死于大洪水之中,后来普罗米修斯的儿子豆克龙(Deuea Lien)复掷石为人。
[31]高辛即帝喾,亦即舜;颛顼即尧。在传说中,他们时代同。相传共工和尧争帝(统治宇宙的至上神),尧不能抵抗,乃让位于舜,舜乃“流共工于幽州”。详见《神统纪》。
[32]详见《神统纪》。
[33]《览冥训》说“四极废”,是天柱折者有四。《天文训》则说仅折一柱。这是传说的变衍,而不害证其为同一故事。这种“一而二”“二而一”的情状,是各民族的神话中所常见的。
[34]不过古人中也有相反的说法。《列子•汤问》说:“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天)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博物志》说同)这是说:自从女娲补天,有用鳌足做成的四柱来撑住了天。苍天既补,四极既正,但天何以仍旧西北倾斜?地何以仍旧不满东南?是因为后来“共工与帝喾争为帝”,触折了天柱,以致弄成这个样子。照这样说法,则共工和那场浩劫是丝毫没有关系。但宋罗泌在《路史》里说:“予观列御寇记共工氏触不周及女娲补天之事”(《发挥》卷一)。其子苹注云:“此古《列子》之文如是,王充《说天》所引犹云,故《尹子》盘古篇云,‘共工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女娲补天’。惟旧本《列子》先叙女娲事乃及共工,盖近世谬之,非古本云。”
[35]《左传•昭公十七年》记:“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又《管子•揆度》记:“共工之王,水处十之七,陆处十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这说法系就“以害天下”的正面讲,而本意则是一个:只是说“共工氏之霸九州也”(《礼记•祭法》)。
[36]《周语下》言及共工“害天下”后,便接着谈治水:先说鲧“称遂共工之过”而致被殛于羽山,再说“禹念前之非度”,改法平治。亦可证洪水的发生是由于共工。
[37]因“鲧鄣洪水”,后世遂有鲧“始作城”的传说产生。《吕览•君守篇》云,“夏鲧作城”;《淮南书》说,“鲧作三仞之城”(《原道训》);《通志》也说,“鲧……之治水……兴徒役而作九仞之城”。
[38]丁晏笺《天问》引程子曰,“今河北有鲧堤”,又引《史稽》曰,“张仪依龟迹筑蜀城,非犹夫崇伯之智也”。
[39]此外又《吴语》记,“今王既变鲧、禹之功”,而《淮南•修务训》亦云,“听其自流……则鲧禹之功不立”,皆承认鲧“有功烈于民”。
[40]《初学记》二十二引《归藏启筮》云:“鲧殛死,三岁不腐,之以吴刀,是用出禹。”说法不同。此说亦颇流传。
[41]详见拙著《禹本纪》。
[42]一说,共工是被杀了。《国语•周语下》,“共工用灭”;《逸周书•史记篇》,“昔有共工自贤,唐(尧)伐之,共工以亡”。而最显明的为《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篇》所说:“(尧)举兵而流共工于幽州之都。”
[43]又有一说:“禹之时,天下大雨。”(《淮南·齐俗训》)所以《山海经》记:“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禹攻云雨。”(《大荒南经》)所谓“禹攻云雨”,当与治水有关。在古代传说中,这必为平水故事重要的情节之一。可惜现在已经无法考究了。
[44]《淮南》载:“昔禹治洪水,具祷阳纡。”《尚书中候》云:“伯禹观于河,有长人鱼身出,日吾河精也,授禹河图,蹛人渊。”按:阳纡为河源,相传为河伯冯夷之所都居。禹之祷,盖为导水。因有河神授图之说(《尚书中候》引此故事,盖以证禹受天命,故河出图,与故事的原意不同)。
[45]巫支祈当为相繇的化名。李肇《国史补》引《山海经》云:“水兽好害,禹锁之,名巫支祈。”又《辍耕录》云:“山海经‘水兽好云雨,禹锁于军山之下,其名无支祈’。”今本《山海经》不见此说。如上引确为经文,则相繇之变巫支祈,由来已久。
[46]若就神话系统的本质言之,《神统纪》与《创世纪》乃一个故事,不可分说。此为便于叙述,强离为二。然其间消息相通之处在在皆是,读者合而观之亦可。
[47]印度最古的圣典为《吠陀》(Vedas),其中神话材料的丰富,唯有希腊神话可与对抗。然观《吠陀》神界之构成,实无统序。诸神间实际几无联络,职掌常见混乱,个性大多不明;虽间现亲属关系,亦是偶然用语,实无何种神统之可言。此为《吠陀》神话的特质,亦世界高级神话中所仅见的现象。
[48]此种神话故事实为古史系统赖以构成之主要的基础。东周以后所见的各种史系,多属按因此种旧闻的造说。转相称引,益增混乱。直至司马迁整齐故事,其所定的上古史系而后乃定一尊。
[49]《庄子•天下篇》云:“庄周……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倘……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寓言为广。”同书《寓言篇》云,“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寓言,寄寓之言。庄子以为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俗之所信者)论之。以故书中,寄寓之言,十居其九。此其一也。此外如北冥之鹏(《逍遥游》),藐姑射之神人(同上),皆系与此同类的寓言,皆有一种神话为其素底。可参看后羿与赫克利斯以及异方与禹迹。
[50]看《创世纪》。
[51]据《易•说卦》所云,则吾先民盖视电,火,日(火之精为日)为一种的自然现象,故电神,火神,日神为一神。称为儵忽,或重黎。后复分化而成二神。
[52]《山海经•西山经》:“天山……有神焉(《初学记》、《文选》注引此经,并作‘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郭注,‘体色黄而精光赤也’),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此神鸟帝江或即浑沌之另一变形,若女娲之变精卫鸟者。由浑沌一变而为“识歌舞”的神鸟之后,已与固有的传说分离,但浑敦的意味仍然留存。
[53]春秋时代的末叶,可谓古代思想界中一转向期。自然神灵的崇拜虽仍盛行,但已渐偏于祭祀主义。孔丘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他是不语神怪的,但仍重祭祀。言中用一“如”字,将他对于传统的神观之怀疑及祭祀主义的心情全盘露出。而老聃,则彻底的舍去从来之自然神而于其上新立抽象之名。此种“扬弃”,遂为古代的天道观之发展立一枢纽。其后的道家,阴阳家,易家,皆继承老聃之余风,或为外形的调整,或为内容的改变,而一种新的宇宙论遂因之而形成。看拙著《神话与中国哲学的原始》。
[54]老聃的“道”为一最高原理。此“道”之前身,即从前之浑沌。而浑沌之为物,无形无状,只可想象,非语言文字所能形容之,所以他说“道”,是不可道,不可名的。然又不可不以语言文字形容之,所以他说,“强为之名曰大”。“道”乃他“强为之名”者。至此“道”所包含的“物”,实非出于他的空想,是先已存在,所以他说“有物混成”。
[55]方士为古巫之流亚。《史记•封禅书》记:“自齐威、宣之时……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可胜数也。”又记:“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方士之“为方”,人求“仙药”,皆“依于鬼神之事”,他们也是最熟知神话的。
[56]《汉书·艺文志》录有《太一》著作凡一百九十卷:《太一兵法》一篇(兵阴阳),《泰一杂子星》二十八卷(数术天文),《泰一杂子云雨》三十四卷(数术天文),《泰一阴阳》二十三卷(数术五行),《泰一》二十九卷(数术五行),《泰一杂子候岁》二十二卷(数术杂占),《泰一杂子十五家方》二十二卷(方技神仙),《泰一杂子黄冶》三十一卷(方技神仙)。(据顾颉刚先生《三皇考》)又天一在方士的嘴中,也是一位和他们自己一样的方士。《艺文志》中亦录有著作,凡六十五卷:《天一兵法》三十五篇(兵阴阳),《天一》六卷(数术五行),《天一阴道》二十四卷(方技房中)。
[57]黄帝,初为天帝,后成人王。自方士把它神仙化,他又成了一位方士。《史记•封禅书》记:“黄帝且战且学仙……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然后“仙登于天”。又记:“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仙药既成之意),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上去……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号。”《汉书•艺文志》录有黄帝著作,凡四百四十九卷,多属方术之书。
[58]《九歌》为古巫颂神之歌,共分十一章。其首章为降神之歌,故一开始便说,择此吉日良辰,斋恭敬,以宴乐大神,祈神降临。此曲非指一神而言,与末章《礼魂》同。今传《楚辞》名此曲为《东皇太一》,其名当系编辑者所加(大约是刘向)。且“太一”而称“东皇”,不知何据。“东皇”之名,汉以前的古籍仅此一见。《离骚》有“西皇”,依屈原神游“四荒”的行程,“西皇”在“西极”。故辞云“行此流沙”,而“遵赤水”,“以蛟龙为桥”(王逸注文),渡以见西皇。此“西皇”,显然指西王母而言。依“西皇”在“西极”之意而推之,则“东皇”当在东海,后世传说中的“东王公”或即其变形。“东皇”之与太一,无论从浑沌,或从天帝的意味看,均不能联系一处的。
[59]《庄子•天运篇》云:“天其运乎?地其处乎?……孰主张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敢问何故?”巫咸袑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九洛之事,(杨慎云,‘九畴洛书’。)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此与《淮南•精神训》所说“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同,言天地之运处皆掌握于太一。故“上皇”即指太一,即指“道”也。编辑《楚辞》者见《九歌》首章有“上皇”,遂谓此章祭太一,而以为名。其实太一之成天帝,和后土配合,而列入祭典,乃在汉武帝时。以前仅为哲人的“道”之名,方士神君之称,不能和云中君,东君,河伯诸神并列的。以《九歌》的首章有祭太一(天帝的意思)之曲,当在太一成为天,而列入祭典之后。《楚辞》为刘向所编辑,此名可能为他所加。有以下一事为证:“上皇”一名,除在《庄子》中一见外,有刘向所作的《九叹》中提到它。《九叹•远逝》说:“情慨慨而长怀兮,信上皇而质正。”又说:“北斗为我质中兮,太一为余听之。”古人誓告,多指皇天后土以为正(《国语•越语》,《左传•僖公十五年》)或“指苍天以为正”(《楚辞•离骚》、《惜诵》),或指“上皇”“太一”为正者。向之时代,太一已成天帝,列于祭典。又以庄子中的“上皇”为天帝,故在其所作中用“上皇”以代“皇天”,当他编辑《楚辞》时,遂不细加思索,而以为《九歌》的首章乃祭太一之曲。实则此章的“上”乃泛指大神,故曲中未言及神的性能,仅夸扬灵巫的服饰(灵巫以舞降神),乐器,以及祭品,以示对神之恭敬。
[60]《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伍被言: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所言的“西皇”乃指秦始皇(从东海大神的眼中,秦王乃西海之皇),与此不同对象。
[61]“地主”为八神将之一。《封禅书》又记方士言“泽山君地长”,乃方士(方士中一派)称后土之别名。
[62]《白虎通义》卷一《号篇》云:“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大之称也。”盖总合神王之意言之,故曰“天人之总也”。
[63]泰帝在古代有二,其来源不同,故内容亦异。一即此处所言的泰帝,乃由浑沌之称“大”后所变成的。一为天帝的异称,乃由“皇帝”所衍成的。见本章第二节。以“泰”字与皇同意。自汉武帝元鼎四年定泰一的祭典(见《封禅书》)后,泰一便取上帝(皇天)的地位而代之,且和后土(地)配合,于是两泰帝遂合为一,成为天帝的专号。扬雄《甘泉赋》云:“配帝居之悬圃兮,象泰一之威神。”泰一已成天帝,故说它居于悬圃。悬圃在较古的传说中,在昆仑之丘的最高处,再上便是上天,为天帝之居。太一已与两泰帝合一,故“太帝之居”(《淮南•墬形训》)亦即是泰一之居;太一的行事,亦即天帝的行事。汉《郊祀歌》的《天地章》说,“合好効欢虞泰一”,其《天马》章说,“太一况,天马下”。又《楚辞•惜誓》说,“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王逸注“象舆”,谓“神象之舆”)。又《九叹•远逝》云,“北斗为我质中兮,太一为余听之”。它居于帝宫,乘天马,驾象舆,为人们正誓告,最为下界所崇敬的神君了。(太一在列自于祭典之前,仅为理论上之天神最贵者,其前身混沌亦非人们所最崇拜的祖神。)
[64]“浑沌”的演变,大约如下:
又由此而知此种浑沌神话之在古代,盖为一个久远的传闻,故流行甚广遍,而为世俗之所熟知者。
[65]古印度的诗人以为:此宇宙分为三界,即天界,空界和地界。所谓天界,又名光明(Rocana),即天国是。天国在此宇宙的上部,非吾人肉眼之所能见者。其下为空界,即吾人肉眼所可及的空气。空界在天界与地界之中间,故又称为中间界(Antariks)。所谓地界,即吾人所居之地。
[66]与吾先民称泰一为“天神贵者”,以五帝、大禁、司命之属为佐之意正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