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上天

宇宙为神灵活动的舞台,分为两部,即上天与下地。上天,即古诗人所谓“彼苍者”(《诗•秦风•黄鸟》),是在这宇宙的上部。这上天的形状是怎样的?古人对此,曾有一番解释(《楚辞》)。《天问》中,在问完“天地开辟”后曾接着这样的问道: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以天体为问。就“营作”的意味言,古人是将这上天当做土木一类的物器看待的,和古印度人的态度相同。[1]古传这天体是圆的:《大戴礼•曾子天圆篇》说,“天圆而地方”;《淮南•览冥训》说,“抱圆天”;《管子•心术下》说,“能戴大圆”。不过“天之圆不中规(《说文》‘圆,规也’)”(《淮南》“圆”字或作“圜”)。《吕览•圜道篇》说,“天道圜……圜周复杂(匝),无所稽留”;《说文》亦说,“圜,天体也”。亦有称为“大圜”者,《管子•内业篇》说,“乃能戴大圜”,《吕览•序意篇》说,“爰有大圜在上”,注均云,“大圜,天也”。故古人祭天于圜丘。《汉书•礼乐志》记“用事甘泉圜丘”,师古云:“为圜丘者,取象天形也。”这“不中规”的“大圜”,是如一物罩而盖覆着下地的,所以古人说:

天为盖。(《逸周书•周祝解》)

圆天为盖。(宋玉《大言赋》)[2]

这圆的天,古文传有“九重”,《淮南》说:

天有九重。(《天文训》)

天圜而九重——这九重天的营作,从后世的缙绅之士的眼光看来,自然是不可能。(所以诗人要问:“孰营之度?”“孰初作之?”)然在古人的设想中,这本来是一件伟大的神功(神所营作),而非凡人的力量所能作得成的。[3]

《天问》中又问: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这是以天象为问。古传上天分为九部,《淮南》记:

天有九部。(《初学记•地部上》,《御览•地部一》引)

“九部”,亦称“九野”。《吕览》记:

天有九野……何谓九野?中央曰钧天(高注:钧,平也),东方曰苍天(苍色青),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玄色黑),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颢天(颢色白),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有始览》)

《淮南•天文训》所记同[4]。“九野”即是“九天”。《淮南•原道训》说:“上通九天”,《楚辞•离骚》云:

指九天以为正兮。

注均云:“九天,中央,八方也”。《史记•封禅书》记有“九天巫,祠九天”;《索隐》云:“《孝武本纪》云‘立九天庙于甘泉’,《三辅故事》云‘胡巫事九天于神明台’。”此“九天”,所谓平天、所谓青天、所谓变天、黑天(幽天意同)、所谓白天、所谓朱天、炎天、阳天(意同)等等,皆就上天变化的现象而立名者[5]。古人相信上天分此九部。上天既由此九部构成的,则此天彼天相接之间,当必有所至,必有所附。所以诗人问:“安放安属”?不过此在神话的创作者想来,实在不成问题的,因为那是一件神功,则附接而成为一浑然之物,自非难事。“天有九野”,野皆广大无垠,隅隈之数势必众多。《淮南》曾记此“九天之野”(高诱注语)的隅隈之数,道:

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亿万里。(《天文训》)

高诱注,“九野……一野一千一百一十一隅”。这个数目,在今日的我们看来,觉得太离奇了,但古人却信以为真地传说着[6]。

《淮南》曾说:

天受日月星辰。(《天文训》)

圆天如盖,天如何“受日月星辰”而使不坠?据埃及人的推想,因为是系在天上。吾先民大约也同此想象,所以《礼记》的《中庸》说:

今夫天……日月星辰系焉。

星辰既是系在天上,则其动止必须托依于天,故《吕览》说,“众(今本作‘极’,此从王念孙说改)星与天俱游”(《有始览》)。但在古代的传说中,亦有不“与天俱游”的星辰,如斡,如维。《天问》曾问:“斡维焉系?”斡,《说文》说“蠡柄也,从斗,倝声。”斗,按彝斗之一种,故蠡柄谓之斡,而字则从斗。许谓斡为蠡柄,“意谓亦即斗柄”(闻一多《天问•释天》)。《史记•天官书》“北斗七星”,《索隐》引《春秋运斗枢》说,“斗……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杓,合而为斗”,杓称斗柄,孟康注《汉书•天文志》说,“杓,斗柄也。故斡即杓,亦即北斗七星之柄”(《史记•天官书》说“斗为帝车”,北斗是天帝的车子,则斡当为这车子的柄)。维,《汉书•天文志》记,“斗杓后有三星,名曰维星”。三星即三公,《开元占经》引甘氏云,“三公三星在北斗柄南”。据古人传说,这斡是常流迁不定的(班固《幽通赋》,“斡流迁其不济兮”);又传说,维连斗杓,时聚时散(《汉书•天文志》,“维星散……则地动。……散者,不相从也”。孟康曰:“谓不复行列而聚也”)。斡常流迁,维常易位,如何能系?所以此《天问》中以此为问:“斡维焉系?”

又有极,一称天极;天极即北辰。《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索隐》说,“《文耀钩》曰,‘中宫大帝,其精北极’……《尔雅》云,‘北极谓之北辰’”。北辰为天枢(《开元占经•石氏中官》占引《黄帝占注》曰,“北极……天之枢也”),高高的在“天之中”(昭十七年《公羊传》疏引孙炎注),所以邹衍曾说:“天极为天中”(《论衡•谈天篇》引)。北辰既是天之中枢,则当安居其所。故古相传:“天圜地方,极殖中央”(《太玄•玄莹篇》);“众星与天倶游,而天极不移”(《吕览•有始览》)。照这说法,则极星自然不是系在天上。但它不系在天上,是安居在哪里?所以《天问》曾以此问:“天极焉加(架)?”

日月也是系在天上的。然日月的运行不已,不比众星,是一件可睹的事实。他们既是不停地在行动着,则安能系住?所以《天问》曾以此为问:“日月安属?”

众星高系天上,列居错跱,而序次井焉。《天问》曾以此为问:“列星安陈”?在诗人看来,谁能那样的陈列起来?不过古人则深信而不起疑的,因为这当然是创世大神苦心的安排呀!

古传上天有河,其名为“汉”。《诗》云: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小雅•大东》)

这“有光”的汉,亦称“云汉”,《诗》云: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大雅•云汉》)

注皆云,“天河也”。又称天汉,《左传•昭十七年》记,“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梓慎曰,‘汉水祥也’。”贾注“天汉,水也,或曰天河”(《夏小正》传云,“汉也者,河也”;《广雅》亦云,“天河谓之天汉”)。古有天掩地之说,故世传“天河与海通”(《博物志》)。《列子》记:

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汤问》)

“天汉之流”注入东海的“无底之谷”,是由天边与地角相接而想象出的。上天与下地的距离是如何?据《淮南》记:

天……去地五亿万里。(《天文训》)

王念孙云:“《开元占经•天占经》引此,作亿五万里;《太平御览•地部一》引《诗含神雾》,亦云天地相去亿五万里。然则亿五二字,今本倒误也。”刘文典云:“《御览》二引作‘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里,四隅去地五万里。’”或说“亿五万里”,或说“五万里”,其去地之遥远,可以想见。[7]此种设想,有如印度神话所说。据《吠陀》诗人的想象,谓金鸟(日)高飞冲天,千日可达,因知天地之间,相隔千日路程。天地之距隔,有千日路程,则其间相去之遥远,与吾先民之所想象者颇相似。

天帝便是住在此穹苍的上面。

《楚辞•招魂》记: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娱,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这是吾先民想象中的“天上”。“天有九重”(《淮南•天文训》),故古相传重各一门,九重天门皆有虎豹执其关开。《汉书•礼乐志》说,“九重开,灵之斿”。灵即神灵。师古云,“天有九重,言皆开门而来降厥福”。又《离骚》说:

吾令帝(天帝)阍(守门者)开关兮,

倚阊阖(天门)而望予。

言上叩天门,命阍者开关,但阍者倚天门望而拒我,使我不得人。这“倚阊阖而望”的“帝阍”,大概便是那要“啄害下人”的神虎豹罢。天上不但有啄害凡人的虎豹,还有“拔木九千”的九头力士,竖目而“往来侁侁”的豺狼。最可恶的是那些豺狼,喜欢把凡人悬起,任意玩弄;玩弄够了,才“投之深渊”,而“致命于帝”,然后才去眠卧。这天上是天帝(天神最尊贵者)所居,凡人是不能够去玩的。

天上有广峨奇丽的宫殿。《楚辞•远游》记诗人神游天上,曾入“帝宫”道:

载营魄(灵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阍而望予。(言阍者排立天门而拒己入。)

召丰隆(云师)使先导兮,问大微(天庭)之所居。(言得云师为先导,始入天庭。)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天都)。

司马相如《大人赋》又说: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

载玉女而与之归。

这“帝宫”,是天帝所居的宫殿,与群神会叙集宴之处所。至于玉女,自然是“帝宫”中的侍者了。又说:

乘龙兮偃蹇,高回翔兮上臻(至天);

……

闻素女兮微歌,听王后兮吹竽。

素女当亦天帝的女侍。《史记•封禅书》记:

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泰帝即太帝。《淮南•形训》说:

悬圃……上倍之,乃维上天……是谓太帝之居。

太帝即天帝,亦即黄帝[8]。《世本》云,“庖羲氏作五十弦,黄帝乃破为二十五弦”;《太平御览》云,“黄帝使素女鼓庖羲之瑟,满席悲不能已,后破为七尺二寸,二十五弦”。是素女能歌能鼓。竽,《韩非子•解老篇》云,“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王后,当即天帝之后。天帝出发号令便在其宫中。《书•金縢》记:“乃命于帝庭”,马融注,“天帝之庭”。《墨子》记: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高阳(天帝)乃命玄宫(《释名》“天谓之玄”,《淮南》《原道》《览冥》诸篇高注皆云,“玄,天也”),禹亲把天之瑞令(《说文》云,“瑞以玉为信也”),以征有苗。(《非攻下》)

天上为天帝,天后所居之处,然有些天神亦是居在那儿。如云中君,《九歌》说:

龙驾兮帝服(言云中君所衣之服与天帝同也),聊翱游兮周章(王注,“周章,犹周流也”)……

灵(云中君)皇皇兮既降,焱远举兮云中。(言云中君来下,复又同去也。)

又如日神、月神,和云中君一样,都是大神,居在天上的。又如句芒,《墨子》记:

昔者秦穆公(原作郑穆公,此从孙诒让校改)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人面),素服三绝,面状正方。秦穆公见之,乃恐惧奔。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予锡女寿,十年有九,使若国家蕃昌,子孙茂,毋失。”秦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曰:“予为句芒。”(《明鬼下》)

这人面鸟身的句芒为司春之神(见《吕览》十二纪),主生长,故能锡寿,而“使国家蕃昌,子孙茂”。句芒为大神,即司命之神(据《随巢子》佚文)[9]。《楚辞•九歌》言大司命职司命运,凡“普天之下,九州之民,其寿考夭折”,皆此神“施行所致”(王逸注)。司命是居在天上,故巫觋形容神降,云:

广开兮天门,纷吾(司命)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

君(司命)回翔兮以下(言司命行有节度,虽乘风雨,然徐回运而来下也),逾空桑兮从女(巫)。

他是乘玄云,陈风雨,大开天门而来下界的。又如蓐收,《国语》记:

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公惧而走。神曰:“无走!帝命曰,‘使晋袭于尔门’。”公拜稽首。觉,召史嚚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天之刑神也……”(《晋语》)

这人而兽身而执钺的蓐收,是主管天刑的。他是司秋之神(见《吕览》十二纪)。他当和句芒一样,也是居在天上的。他们在天上的地位,自然要比那些力士们高得多。

天上,除了这些虎豹豺狼力士和天神,还有许多“司天”的神灵。《山海经》记:

……神陆吾……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西山经》)

“天有九部”,亦称“九野”。这人面兽身的神陆吾,便是主管“九域之部界”(郭璞注)的。又说: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玉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山经》)

这人面兽身,戴胜而善啸的西王母,是主管“疫疠及五残”的。他们虽不居在天上,然以职司之故,恐怕也是常在天上的。

天上又为天下群神所乐游之处,《淮南书》说:

女娲……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逍遥,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览冥训》)

又说:

冯夷(河神)……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扶摇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入)天门。(《原道训》)

凡人虽不能上天,然先王先后却是居于天上的。《商书》记盘庚之言曰:

予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予丕克羞尔,用怀尔然……汝万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与汝罪疾……自上其罚汝,汝罔能迪。(《盘庚中》)

所谓“上”者,即指天上而言。《诗•大雅》云: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

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王》)

可见古人以为人王死后,亦可升居天上的[10]。至于凡人,至多只能神游(如诗人),或梦游于天上的。《史记》载: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扁鹊曰:“……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赵世家》;《论衡•奇怪篇》引“或曰”略同)

简子梦游帝所,是否事实,可不辨。然所记之点,如(一)“与百神游”,(二)乐舞,(三)熊罴,皆与上引的巫曲所写,诗人所言及各书所记,多消息相通,知非史家之所托,而可证古人想象中的天上,实如此。

这是天上的情形。这里所描写的天上,还近于初民的原始的想象,和后世神仙家所杜造的天国完全不同。

乙 下地

古传大地的形状是方的。《天问》说:“地方九则”;《淮南•天文训》说:“地道曰方”。因为大地是方的,所以古又称地为“大方”。《管子•内业篇》说:“乃能履大方”(《淮南•俶真训》说同;又《管子•心术篇》说:“体乎大方”),注云:“大方,地也”。亦有称为“大矩”者,《吕览•序意篇》说:“大矩在下”,注云:“矩,方,地也”。这方方的大地,古传“不满东南”。《天问》曾以此为问,道:

康回冯怒,地何以东南倾?

注云:“康回,共工名也”。《淮南》记:

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原道训》)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天文训》)

说“地东南倾”,是由地维之绝。

古又传地有九州。《吕览》说:

地有九州。(《有始览》)

《御览•地部一》引《淮南》说同。《淮南•览冥训》又说:

背方州,抱圆天。(《览冥训》)

高诱注:“方州,地也。”地方而有九州,所以古称地为“方州”。地称“方州”,所以九州亦称“九地”。《孙子》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九天”即“九野”,故知“九地”即“九州”。地即是土,故“九州”古亦称“九土”。《国语》云,“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鲁语》)。《礼记》引此,则说:“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祭法》)何谓“九土”?《淮南书》曾说:

东南……曰晨土,正南……曰沃土,西南……曰滔土,正西……曰并土,正中……曰中土,西北……曰肥土,正北……曰成土,东北……曰隐土,正东……曰申土。(《形训》)

此种“九土”之说,所谓农土,沃土,肥土等等,当和上文的所谓“九天”一样,皆就土质的差异而立名者。古人相信下土是由此九种土所构成。下地既是如此构成的,则此州彼州相邻间,当必有所交错。《天问》曾问:“九州何错?”便是问这个故事的。不过这问题在初民的心中想去,是不成问题,无须考虑,相信神们自有稳妥的措置。

还有,这块方方的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宽呢?这也是古人想知道的。《天问》,说: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便是问这件事。《山海经》里曾答复这个问题道:

禹曰:“……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出水之山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中山经》与《管子•地数》所言同)

这是《五藏山经》篇末所记的,想古昔相传必是禹平洪水时顺便量得的数目。《海外东经》又说:

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万)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

“五亿”下有“十万”,则这“亿”不是“十万曰亿”的“亿”,或为“万万曰亿”的“亿”。如果照这算法,则自东极至于西极比《五藏山经》所记的要大几十倍。大约因为两说相差得太远了,《吕览》的作者便调和道:

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凡四极之内,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有始览》)

这是说,《五藏山经》所记的只是“四海之内”的里数,不是“天地之东西南北”的里数;《海外东经》里所记的,才是“天地之东西南北”——所谓“四极”的里数,所以数目有那么大。又《通鉴地理通释》引《山海经》说:

禹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垂,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一(五)步;又使竖亥步南极,尽于北垂,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诗含神雾》,《广雅》“天度”所说与此略同)

今本《山海经》不见此说。我疑所引是本于《淮南书》,那书说:

阖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六百,陆径三千里。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形训》)

这里所说的四海和四极相距的里数,比在《吕览》里的要小一倍多。大约是传说者觉得数目讲得太大,叫人难信,所以缩小一点。

《天问》问:

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百川所以“东流不溢”之故,古人已有解说(《楚辞》)。《远游》说: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大壑,相传在东海,《山海经》说:

东海之外有大壑。(《大荒东经》)

郭璞注:“《诗含神雾》曰,‘东注无底之谷’,谓此壑也。”《庄子》也说: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天地》)

这大壑,“注焉而不满”,故称为“无底之谷”。大壑,相传又名“归墟”。《列子》说: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汤问》)

“八纮”见于《淮南》,“……九州,八之外,而有八纮”(《形训》),泛指地面而言。“九野”即天上的“九野”。天汉即天河,《诗》云,“维天有汉”(《大东》)。“世传天河与海通”(张湛注)。这是说,天上和地面的水都流人这“无底之谷”,但这谷里的水始终是“无增无减”。

“归墟”又名“尾闾”。《庄子》说: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秋水》)

司马彪注云:“尾闾,水之从海水出者也……在东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称尾;闾者,聚也,水聚族之处,故称闾也。”(《文选•养生论》注引)“尾闾”之意正和“归墟”相吻合。两说当为一个故事的分化。

郭璞《江赋》说,“淙大壑与沃焦”。《玄中记》说:“天下之强者,东海之恶燋(《御览》五二引作‘沃燋石’)焉,水灌而不已。恶燋者,山名也,在东海南方三万里,海水灌之而即消。”(《艺文类聚》八引)归墟或尾闾,为一大壑,为一“无底之谷”。而沃焦则是一座山。这一变,变得相差太远了。故郭璞的《江赋》并引二事,不肯混为一谈。大壑为一“无底之谷”,所以万川“注焉而不满”。至于沃焦呢?司马彪说:“扶桑之东,有一石,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海水注者,无不燋尽,故曰沃燋。”(《文选•养生论》注引)必须这样的解释,我们心中才能了然。

初民相信他们所居的大地是方的,而大地的边隅有大海环绕着。所以《书》正义言:“天地之势,四边有水”。因此古昔遂有“四海”的传说。例如说:

肇域彼四海。(《诗•商颂•玄鸟》)

四海遏密八音。(《书•舜典》)

予决九川,距四海。(《书•益稷》)

《逸周书•月令》记佚文云:

明堂……水环四周,言王者……广德及四海

可见海之原意。又如说:

东有大海,弱水浟浟只!(《楚辞•大招》)

北冥(即北海)有鱼……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即南海)。(《庄子•逍遥游》)

于疆于理,至于南海。(《诗•大雅•江汉》)

鳐……状若鲤而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吕览•本味篇》)

路不周(西北方)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楚辞•离骚》)

又如说:

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礼记•祭义》)

《山海经》里记大地的四面都有大海,便是这个道理。《山海经》的《南山经》说,“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注云,“山南之西头滨西海也”,又说,“祷过之山……浪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海即南海;《北山经》说,“又北……曰浑夕之山……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海即北海;《南山经》说,“箕尾之山,其尾跋于东海”,又《东山经》说,“东山之首,曰樕之山……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海即东海。至若海外内诸经所暗示的,那更显明,不烦引证。《史记》载驺衍书说“九州之外,有大瀛海环之”,即根据此种古旧的传闻而言之者[11]。因为大地的四面都有大海,所以“海内”“海外”[12],或“四海之内”,“四海之外[13],遂成为大地——九州和九州以外的代名了。

山岳有地载任(《礼记•中庸》说,“今夫地……载华岳而不重”),很安稳的。然而大海中的山岳,恐怕便不能这样了。你想起那大海,深不可测,广不可量,“洪涛澜汙,万里无际”(木玄虚《海赋》)。山岳在其中,激荡翻腾,势难安定。因此,而有“巨鳌负山”的神话产生。《天问》问:

鳌戴山抃,何以安之?

释舟陵行,何以迁之?

王逸注:“鳌,大龟也……《列仙传》曰,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戏沧海之中……”又郭氏《玄中记》说:“东南之大者有巨鳌焉,以背负蓬莱之山。巨鳌,巨龟也。”(《御览》三十八引)蓬莱山之名见于《山海经》:

蓬莱山在海中。(《海内北经》)

郭璞注“在渤海中”,《史记》也说:

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封禅书》)

除了蓬莱,又多方丈,瀛州二山。《列子》又记:

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壸(即方丈),四曰瀛州,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山浮于海,故无所根底),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峙焉[14]。……帝恐流于西极……乃命禺强(海神)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番更代也),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有大人(巨人),举足不盈数步而及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汤问》)

这是说,渤海之中有五山,浮在“无底之谷”的上面。这五山,“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峙”。因此天帝命海神差了十五条巨鳌“举首而戴之”,五山方才安稳了。后来被一位巨人钓去了六条鳌,员峤岱舆二山遂不幸而“沈于大海”(所以《史记•封禅书》说渤海中只有三山)。

“鳌戴山抃”的故事,除了《列仙传》(《列仙传》,相传汉刘向所作,其书已佚。今传的《列仙传》,乃后人伪作),又见于张衡的《思玄赋》:“登蓬莱而容与兮,鳌难抃而不倾”(《文选》卷三)。鳌能载山,其躯体的巨大可想而知。巨鳌戴山而抃舞,戏于沧海之中,则山安能定而不动?巨人“钓而连六鳌”,“负而趣归”,则“释水而陵行”(王逸注),如何的移徙?这是后人百思而不得解的。

在古人的想象中,天神大约都是住在天上,而地祇则多住在地上的。如山神,《山海经》的《中山经》记,“山无大小,皆有神灵”(《抱朴子•登涉篇》),住在各山。又如水神,《山海经》的《大荒东经》,记谷神天吴,住在“朝阳之谷”,又记海神禺虢是住在“东海之渚(渚,岛)中”。又如河伯,《海内北经》说他是住在“深三百仞”的“从极之渊”,而《穆天子传》又说他是住在“阳纡之山”。又如湘夫人,《中山经》说是住在“洞庭之山”。又如江神,《地理志》说是住在江都。

不过有些神灵,居处则不一定。如司秋之神蓐收,和司春之神句芒是耦生神,本为天神,然《山海经•西山经》说他居于泑山。又如风神,也是天神,然《淮南•冥览训》说他暮宿风穴。又如雷神,天上大神之一,然《山海经》说他住在雷泽。因为神们都是各有所司,而其所司多与人间有关;换句话说,他们是管理人间的事情的,所以又多住在世间的。

天帝是天与地之主,神与人之主。天帝是住在天上,但下界也有他的宫阙。不过天帝所住的地方,在古人的想象中,定是那极高之处。例如希腊人,以为他们的西北部那座奥林匹斯山是下地的中心,为世界上最高的山。神与人之王宙斯(Zeus)及其家属都是住在那山上。那山上有宙斯的宫殿。诸神虽各有其住处,但常在王宫集会。我们的古代也有像这样的说法。那山名为昆仑,传说是天帝的下都。山上有峻修的宫阙,为天帝朝会宴乐之所。

丙 昆仑

古传有一座神山叫做昆仑[15],《山海经》说:

槐江之山……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赤凤谓之鹑),是司帝之百服(服,事也)。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河水出焉……洋水出焉……黑水出焉……(《西山经》)[16]

这远远地望去,“其光熊熊,其气魂魂”的昆仑之丘,是天帝的下都。这丘之上有天帝的苑圃,所以有一人面兽身的神陆吾守管着。这丘之上,又“多怪鸟兽”。有的要“食人”,有的“蠚(毕沅曰当为螫,《说文》云螯虫行毒也)鸟兽则死,蠚木则枯”。又有“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的异木,和“食之已劳”的异草。还有一种鹑鸟,传说便是赤凤,为天帝主管百事。这种地方,自然不是凡人所能到的。

昆仑之丘见于《西山经》,可见这座神山是在大地的西北,这一层,和先民对地形所起的观念颇有关系,他们以为地形是东南倾的,西北高而东南低。所以这座最高的山是在西北。《汉书•郊祀志》说:

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师古曰,“土之可居者曰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史记•封禅书》同)[17]

这说法和《山海经》所记的,正相吻合。又据《山海经》说,不但天帝的下都,还有天帝的“密都”也在这一带:

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北望河曲,是多驾鸟,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神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齿,而穿耳以,其鸣如鸣玉……有鸟焉,名曰鹕,其状如凫,青身而朱目赤尾……有草焉,其状如,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槁木,名曰荀草。(《中山经》)

郭璞注,“密都,天帝曲密之都”。猜想青要之山大约是天帝私人起居之处,而非聚会百神之所,故谓之“密都”罢。此外,相传有“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西山经》),又有“帝之搏兽之丘”,在崇吾之山(《西山经》)之西。这两处也是在昆仑的附近。

《山海经》的《五藏山经》详述四方的名山,常常提到住在那些山上的神们。其间,尤以环绕昆仑之丘诸山住的神最多,这或许不是一种偶然的事情。昆仑之丘在“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西山经》)的范围之内,这一带“凡二十三山”中:崇吾之山的西北便是不周之山,乃承天之柱;在此“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又西北便是峚山,是黄帝取玉荣之处,丹水出焉,西注于稷泽。又西北便是钟山,相传钟山之神,“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因杀葆江,被天帝戮于此山。又西便是槐江之山,“神英招司之……西望大泽,后稷所潜……北望诸毗,槐鬼离仑居之……东望恒山四成(重),有穷鬼居之……爰有淫水……有天神焉”。槐江之山的西南便是昆仑之丘。昆仑之西为流沙,过去便是神长乘所司的嬴母之山。又西便是玉山,西王母所居。又西便是“无草木”的轩辕之丘。又西便是长流之山,“神白帝少昊居之”;又有“员神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又西是章峨之山,毕方居之。又西便是天狗所居的阴山。又西便是符惕之山,神江疑居之。又西便是三青鸟所居的三危之山,神耆童所居的山。又西便是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名叫帝江,“识歌舞”。又西便是神蓐收所居的泑山。在泑山可以“西望日之所入”,“神红光之所司也”。那“日之所入”山,便是紧连着这一带山的崦嵫之山。以上诸山是以昆仑之丘为中心的,各山几乎都有神住着。而且居在这些山上的神物,多属重要而各有所司的。如英招是“司帝之平圃”的,陆吾是“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圃时”的,长乘是“司天之九德”的,西王母是“司天之厉(“厉”当作“疠”,恶病)及五残”的,还有蓐收,是“天之刑神”(《国语•晋语》),烛阴更是神中一个重要的角色。这自然因为昆仑是天帝所居之处,加之西北积高,所以好些神物集聚于其附近境内。

昆仑积高,最近于天(是以其虚为诸水的发源之处),故为天帝及群神聚集之地。《山海经》文说:

昆仑之虚(《说文》云,“虚,大丘也”)在西北,帝之下都。

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上有九井,以玉为槛。旁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

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赤水出东南隅……河水出东北隅……洋水……出西北隅……青水出西南隅……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即从极之渊,河神冯夷所居之处)。

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李善注《思于赋》引此经云,“有不死之树,食之长寿”)。凤皇、鸾鸟皆戴盾。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郭云,即醴泉也。《史记•大宛列传》云,禹本纪言昆仑上有醴泉),圣木,曼兑(郭云,《淮南》作璇树),一曰挺木牙交。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皆神医),夹窫窳之尸(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为距却死气,求更生)……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开明南有(绛)树鸟,六首。……(《海内西经》)

《西山经》里所说的昆仑,很朴野。这里所描写的,便比较要神秘些,华丽些,不过还不像汉以后的人士所想象中的昆仑。照这里说,昆仑之虚是天帝的下都,同时也是“百神之所在”。上面“多怪鸟兽”,亦多奇树异草。最是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其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面又有九井,用玉做着栏杆;又有九个门,每门有一“人面,类虎而九首”的开明兽守着。而“百神之所在”,不是英雄羿“莫能上”,则其峻高可想而知。

《大荒西经》所描写的昆仑,和《海内西经》又不相同: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这里所说“人面,虎身”的神物,当即《西山经》里所说主司昆仑的神陆吾。西王母,《西山经》说他住在昆仑之西的玉山;《海内北经》说他住在“昆仑虚北”。他是天神。在这里,他竟变为“穴处”在昆仑的“人”了。[18]《西山经》里不见弱水。《海内西经》里有弱水,说“弱水清水出西南隅”。不过这“弱水”二字,显然是后人所加的。《淮南书》记:

弱水出自穷石……入于流沙。(《形训》)

所以这里说“昆仑之丘……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弱,《说文》作“溺”。《天中记》说,“昆仑之溺水,鸿毛不能起”(师古注《汉书•西域传》引)。郭璞亦谓“其水不胜鸿毛”。昆仑有了这条鸿毛都沉的弱水环绕着,怎样去得?《括地图》说,“昆仑之弱水非乘龙不得至”(《史记•大宛列传》索隐引),说得最干脆!弱水之外,又“有炎火之山”。相传这山是一座“火林”(郭璞《图赞》),“长四十里,广四五里,其中皆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然,得雨猛风不灭”(《水经注》引《神异传》)。要登昆仑,须经“炎火之万里”(《楚辞》)。照这样说法,除非请孙行者借得芭蕉扇,才能够设法过去。

《海内西经》说“昆仑之虚……高万仞”,司马迁所见的《禹本纪》更讲得神奇。那《禹本纪》:

言……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史记•大宛列传》引)

又说此山:

去嵩高五万里,盖天地之中也。(《山海经•海内西经》郭注引)

“醴泉”即《海内西经》的“甘水”;“瑶池”即《楚辞•九章》的“瑶之囿”。《天问》问地,曾以昆仑的情形为问,道:

昆仑县圃,其居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天问》所问的,《淮南书》里曾有记录:

昆仑虚……中有增(《艺文类聚》八十三引作“层”)城九重(高注,《括地象》言有五城十二楼)。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俞樾云“万一千里,言城之高;则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当言城之厚”)。

上(昆仑之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门(原作“里间”,从俞樾说改)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或作“彭”,器名)〔受不死药〕(从刘文典校加)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高注,“倾宫,宫满一顷;旋室,以旋玉饰室也”。案:旋当作璇,同书《本经训》注,“璇”或作“旋”,可证。《吕览•贵直论•过理篇》云,“作为璇室,筑为顷宫”,书传多云,桀作璇室,纣作倾宫,言宫室华丽博大也)、县圃、凉风、樊桐(高注,“县圃,凉风,樊桐,皆昆仑之山名也”),在昆仑阊阖(高注,“阊阖,昆仑虚门名”)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王念孙云“丹水本作白水。《楚辞•离骚》:‘朝吾将济白水兮’,王注曰,《淮南子》曰,‘白水出昆仑之原,饮之不死’,作白水明矣”)。

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赤水出其东南陬……弱水出其西南陬(从王引之说加)……洋水出其西北陬……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孙诒让云,“倍之为言乘也,登也。或者,又也”),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之山)(从王念孙校加),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高注,太帝,天帝)之居。(《形训》)

《禹本纪》和这里所说的昆仑,比《山海经》里所讲的又格外神气得多了。这座广而高得不可思议的神山,不在西北,而在“天地之中”,且为“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之处。不过这里所说,比《禹本纪》还要奇诞;《禹本纪》说昆仑“高二千五百里”,已经骇昏人;这里说“高万一千里”,又加了四倍多。照这里所说,昆仑上九城层叠而壁立,旁有四百四十门(《海内西经》只说“面有九门”)。北门开着,以纳不周之风。上有奇树异药,但无怪兽奇禽。这里的“饮之不死”的丹水,大约便是《禹本纪》里的“醴泉”;这里的“疏圃之池”,大约便是《禹本纪》里的“瑶池”。又“昆仑阊阖之中”,有悬圃、凉风、樊桐三山;悬圃之山最高,再上去便是天帝所居的天上了。悬圃之山高可接天,所以诗人想象在那山之上可以上叩天帝之居,叫那帝阍开关的(看下引《离骚》)。登了凉风之山,便不死了;登了悬圃,便能使风雨了;更上去,便登了天,便成了神。

《西山经》说河、赤、洋、黑四水出于昆仑。《海内西经》也说四水,有青水而无黑水。这里所说的,则有弱水而又无青水。照这里说,河、赤、弱、洋四水是天帝的神泉。相传河水色白,《两汉博闻》引《河图》云,“昆仑出五色流水,其白水东南流……名为河。”[19]又《太平御览卷八》引《河图》云“赤水之气上蒸为霞”,故称为赤。至于弱水,相传“鸿毛不能起”的。只有洋水,有何怪异,我们不知道。天帝拿这神泉来调和百药,滋润万物。

“县圃”又作“玄圃”。《山海经》“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西山经》),郭璞注,“即玄圃也”(玄、县声近,古通用)。玄圃在昆仑的东北,这里说“在昆仑阊阖之中”。总之,不但山上的景物改变了,便是四周的情形也有点不同。

昆仑虚上的宫阙,其规模景象如《海内西经》、《天问》、《形训》所述。《庄子•至乐篇》云,“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天帝常宴会群神于其处,《韩非子》中曾记:

昔者黄帝(天帝)合鬼神于西泰山(即昆仑)[20]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神名)并,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清角,天乐。同书记师旷为晋平公奏清角,“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大风至,大雨随之”。)(《十过》)

又《紫阁图》记:

……黄帝……张乐昆仑虔山之上。(沈钦韩曰,《穆天子传》“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山海经》“黄帝取峚山之玉荣投之钟山之阳”,虔疑峚之讹。)(《汉书•王莽传》天凤六年下书引)

天帝自天下降,“张乐”“大合”群神于“下都”的宫中,亦常集议于此,《书•尧典》和《舜典》记:

帝(天帝)曰:“咨!四岳(岳神)……汝能庸命,巽朕位?”

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明扬侧陋?”

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

……

帝曰:“我其试哉!”

……

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马融曰,“麓,山足也”),烈风雷雨弗迷(《论衡•乱龙篇》云,“舜人大麓之野,虎狼不犯,龙蛇不害”)。

帝曰:“格汝舜!……汝陟帝位。”

舜格于文祖,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

所言“四门”,即指上引“四方之门”;所言“大麓”,即指“昆仑之虚”(虚多怪异)。由集议而禅让,而新帝即位,皆在此“下者”举行。这种宴会集议的情状,恍如希腊话中——奥林匹斯山上之所见者。[21]

这昆仑,这帝宫,这最高的悬圃之山,这与昆仑有关系的一切,正是古代诗人最喜驰骋其神思幻念之处。《楚辞•离骚》说:

驷玉虬以乘(五彩之鸟)兮,

溘(掩)埃(尘)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

夕余至乎悬圃。

欲少留此灵(神)琐[22]兮,

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日神)弭节(徐步)兮,

望崦嵫而勿迫。

……

饮余马于咸池兮,

总余辔乎扶桑(即扶木)。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遥以相羊(游)。

……

吾令帝阍开关兮,

倚阊阖而望予。

……

朝吾将济(渡)于白水兮,

登阆风(疑即凉风之山)而绁(系)马。

……

夕归次于穷石兮,

朝濯发乎洧盘。

……

邅吾道夫昆仑兮,

路修远以周流。

……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与。

……

路不周以左转兮,

指西海以为期。

……

陟升皇(天)之赫戏(光明貌)兮,

忽临睨夫旧乡。

又《九章》的《涉江》说:

驾青虬兮骖白螭,

吾与重华(舜)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同光。

又司马相如的《大人赋》说:

乘绛幡之素蜺兮,

载云气而上浮。

……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

杭绝浮渚涉流沙。

奄息葱极(疑即从极之渊)泛滥水娱兮,

使灵娲鼓琴而舞冯夷。

……

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

直径驰乎三危。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

载玉女而与之归。

登阆风而遥集兮,

亢鸟腾而壹止。

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

吾乃今日睹西王母。

皓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

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

会食幽都呼吸沆瀣兮餐朝霞。

所歌咏的,正和诸书所记录的相呼应。这些诗人擒住当时流行的神话,加上个人的情绪,而自由的发挥其想象。经过诗人这样的歌咏一番,这座神山及其附近情状遂活泼泼地跃显于我们的眼前,使人神往。

相传周穆王“东征天下二亿二千五百里,西征亿有九万里,南征亿有七百三里,北征二亿七里”(《开元占经》引《竹书纪年》)。在“西征”中,他到过昆仑。《穆天子传》说:

天子西征,骛行,至于阳纡之山(山近从极之渊),河伯无夷(冯夷)之所都居……河伯号(呼)之。帝曰……“穆满,示女舂(《山海经》作‘钟’)山之瑶,诏女昆仑□(此处原文为方框)舍四平泉七十(疑皆说昆仑山上事物),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瑶”……天子受命,南向再拜……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天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曰“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舂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所谓悬圃。”天子于是得玉策枝斯之英(英,玉之精华也)……乃为铭迹于悬圃之上……北征……庚辰,济于洋水……东还。甲申,至于黑水……乃循黑水……至于群玉之山(即玉山)……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此处原文为方框)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此处原文为方框)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天子遂驱升于弇山(郭璞注《西山经》引此书作“奄山”,即崦嵫山,日所入处)。乃纪兀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这样所说都是人话,不过神话的面目还仍然露现。大约作者是很熟悉古代或当时流行的神话的。其间不同,或系当时本有这个差异的说法,或是曾经作者的修改。第一,说昆仑有“黄帝之宫”,此与《庄子•至乐》所言符合。更可证黄帝即是天帝;昆仑说为“帝之下都”,故有宫阙。第二,钟山,《西山经》说在昆仑的东北。这里也说是“北升”,不过已变为“天下之高山”,和悬圃合而为一。因此,“疏圃之池”遂成为“舂山之泽”了。第三,这里也只有河、赤、黑、洋四水,没有青水,更没有弱水,和《西山经》同,清水是黑水的化身,弱水本不出于昆仑,昆仑之有青水,弱水,大约是后起的。

这座充满了神秘的昆仑,是天帝所居,及群神常“逍遥以相游”之处;他不但高广得不可思议,并且远望去如笼罩在熊熊的光与魂魂的气之中。这昆仑是天地最接近之处,同时也是百川流出之源,它“去嵩高五万里,盖天地之中”。这昆仑“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又有炎火之山”。这是古代神话中的昆仑。传说的情状虽不一致,但并不足怪。因为神话传说的分合无常变化莫测,是其特性[23]。这座山是不可案实的,因为像这样的一座山试想到哪里去寻呢?所以司马迁说: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原,恶睹《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

司马迁不敢信昆仑的理由,因为难以案实。其实我们要知道昆仑乃一座神秘而迷离的神山,本来是不能案实的呵![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