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神话是解释自然现象及自然物的神话。从天上的日月星辰以及地上的山川海泽等等,初民都想象为活的,有灵的神物,都被拟人化。由此而创造出种种的神话,而一代一代的传说下来。

甲 日的神话

自然神话中最普遍而最有趣的,便是关于日月星辰的。在天上运行的日月,和闪耀的星辰,是很奇异的。各民族都创造有神话去解释。我们的先民也是这样。所以古籍里常常说到这些“日月星辰之神”(《左传•昭元年》)的故事。

相传“天有十日”(《左传》)。《山海经》记: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南经》)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海外东经》)

十日是天帝俊之妻羲和所生的。浴日之处,一说甘渊,一说汤谷。尤以汤谷,已成为古人说日初出的普遍地点。《淮南•说林》说,“日出汤谷”(许本),许注“热如汤也”。汤谷,或作阳谷(《说文•土部》引书作),亦作旸谷(《书•尧典》)。“扶桑”的“扶”,郝懿行说“当为榑”。《东次三经》云,“无皋之山……东望榑木”,谓此。《说文》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李善注《思玄赋》引《十洲记》云:“扶桑叶似桑树,长数千丈,大二千围,两两同根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之扶桑。”汤谷上的扶桑是十日初出所登之树。《淮南》记:

扶木在阳州,日之所;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形训》)

“扶木”即“扶桑”,“阳州”即“阳谷”。“建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璎黄蛇叶若罗”(高诱注);日至都广的建木之上,因为都广“盖天地之中”,故“日中无景”。十日至若木之端,故其“状如莲华”(高诱注),光照下地。

这十日,寻常是不并出的。《楚辞•招魂》说: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十日是以次迭出的,《山海经》记:

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大荒东经》)

“十日代出”,已是“流金铄石”,热不可耐,何况“并出”之时?因此,古代传说十日并出之可畏: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山海经•海外西经》)

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庄子》)

尧朝许由于沛泽之中,曰:“十日出,而焦火不息。”(《吕览•求人》)

因此遂有羿射十日的神话产生。相传说羿是一位受天帝之命,“以扶下国”的英雄神。他曾“去恤下地之百艰”(《山海经•海内经》)。当时下地的百艰之一便是“十日并行”。《淮南》记:

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本经训》)

相传日中有鸟。《山海经》说,“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其乌”(《大荒东经》)。《淮南》说,“日中有踆乌”(《精神训》)。高诱注,“踆犹蹲也,谓三足鸟”。郭璞亦谓鸟之有三足者。所以相传“羿射十日,中九鸟皆死,堕羽翼”(刘文典注《淮南》引《北堂书钞》)。《天问》“羿焉斃日,鸟焉解羽”,便是问这个故事。日中有三足鸟的神话,大约是初民对于日的性质的解释。初民以日为阳精之宗,其象为火,故取“火流为鸟”的三足火鸟以配日。

十日迭出,在印度神话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印度婆罗门教传说有十二日以次迭出,烧尽下地生物,宇宙将由此而毁灭。佛教也传说有七日迭出,泉干河涸,全世界成为沙漠之地。

《山海经》说羲和是众日之母,所以注家说羲和是主日之神。《离骚》说:

吾令羲和弭节兮,

望崦嵫而勿迫。

崦嵫之山是“日没所入”之处。诗人因“路曼曼其修远”,“将上下而求索”(《离骚》),所以希望主日神羲和能使日按节徐行,望着崦嵫而不走近前去。大约古人相信羲和是日之母,所以可以指挥日的行动。《天问》说:

羲和之未扬,若(若木)华何光?

据说,若木是在日所入之山,必须日到了那里始有明赤的光华;所以说羲和没有指挥日出,若木何能有明赤的光华呢?

古又有日神的传说。《史记》记:

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封禅书》)

日主即日神,是古代“八神将”之一。《九歌》的东君便是古代巫祝颂娱日神的歌;东君即日神(《汉书•郊祀志》祀东君)。东君说: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日神)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

驾龙辀(《方言》:楚韩之间谓辕为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说文》:木弓)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这日神,驾龙辀,乘雷,载云旗,青云衣,白霓裳,以巡游天空,何等神气!他操木弓,举长矢以射天狼。那天狼,传说是主侵掠,极贪暴的星。大约在古人的想象中,日神是一位英伟威严的英雄;而铲除凶恶,自属英雄应做的事。

关于日神驾车巡游天空的故事,《淮南》亦有所记: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登于扶桑,爰始将行……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悬车……至于虞渊……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淮南•天文训》)

“爰息其马”,《太平御览》引作“爰息六螭”。螭,《说文》云,“若龙而黄……无角”,高诱说,“龙之别种”。虞渊,“日所入山……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离骚》王逸注“崦嵫”)。这里说日驾着六螭所驾之车,“出于汤谷”,“至于悲泉”,“至于虞渊”,和东君所描写者正相吻合。

这个故事和希腊的神话相像。希腊神话中的日神叫做爱普卢,相传是神与人之主宙斯与Leto(Latona)所生之子;他背着弓箭,驾着金车,巡游天空。

附述 火神

传说火神为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山海经•海外南经》)。郭璞《图赞》:“祝融火神,云驾龙骖,气御朱明,正阳是含。”“祝融”是火的人格化,故“祝融”的原意为“大明”(虞翻说),“始明”(韦昭说),《国语》记:“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郑注)

火是一种自然力,同时又是人类生活的要素。火是有益于人,同时又能为人害。因此初民想象中的火神的性格,遂呈现矛盾的形态,有时为善而有时为恶。试以北欧的火神洛克(Loki)为例。传说洛克是众神之父奥定的兄弟;一说他是巨人族,伊密尔之子而海之女神澜的兄弟。洛克的相貌很漂亮,但性情很暴戾,喜怒不定,爱恶无常。因此他的行动,善恶兼半,怪异无测。他曾为救护农夫的独子而杀死一巨人。他加入神国,参与会议,而且神也常听从他的意见。不过他为恶的天性时常暴露,终成为恶魔,神人都受其害。洛克最会变形,据说他与黑侏儒打赌造一件东西,曾变为牛虻刺伤人家。他的妻是女巨人安古尔蒲达(Angurboda)。他们生了三个怪物:长为芬利斯(Fenris),是一只狼;次为俞尔芒甘特尔(Iörmungande),是一条毒蛇;三为巨人赫尔(Hel),是死神兼冥土的国王。这三个妖魔,都是怪可怕的。最后,洛克终被神们逐出神国,被禁闭在地下穴内。直到“神之劫难”来到,他才逃出,带了他的子女,毒蛇,巨狼及死巨人,和巨人们联合起来,和神们火并,结果同归于尽,而宇宙被毁。

我们的火神祝融,传说是黄帝的后裔(《大荒西经》);一说是炎帝的后裔(《海内经》)。又说: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山海经•海内经》)

这个故事是说祝融受天帝的命令去杀有罪的鲧。大约火神当是天上主要的神祇之一。他是主司“南方”的神。他之所以被视为主司“南方”之神,大约也和“火”有关系。《楚辞•大招》说:“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南方的气候酷热,故初民想象“南有炎火千里”。火神必定居在南方,《越绝书》记:“祝融治南方……主火。”又《鹖冠子•泰鸿篇》说,“以火照物,天下尽火也,使居南方主夏”(《说文解字义证•火部》引)。祝融“主夏”之说见于《吕览》。《淮南》亦谓:“南方火也……祝融(一称“朱明”)执衡而治夏”(《天文训》)。祝融“主夏”的说法,如果是本之古昔的传闻,则祝融当又被视为代表夏天的酷热的太阳光。这一点也和北欧神话中的洛克相似。北欧人说大热天是洛克种橡实,日光晒干了水是洛克在喝水;洛克是夏天的日光的象征。

《山海经》记:

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后土。(《海内经》)

共工是一巨人,曾怒而触折天柱,又振滔洪水,破毁宇宙。而后土,传说是幽都之主。祝融的后裔中又有一个“人面兽身”的怪物名为夸父,曾与日竞技。

祝融的性格,大约当是善恶兼半。《国语》曾记一事,可以为证。《国语》记内史过曰:

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再宿为信)于聆隧。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鸣于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于鄗。(《周语》)

,据说是凤之别名。而凤,是古代神话中的瑞鸟,《山海经•南山经》说,“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杜伯射王”的故事见《左传》,说周宣王杀杜伯而不辜,故杜伯为厉;适宣王田于囿,日中,杜伯起于道左,衣朱衣,冠朱冠,操朱弓朱矢,射王中心折脊而死。梼杌,传说即鲧。鲧在古代神话中是一治水失败而被杀的英雄神。《楚辞•离骚》说,“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九章》亦说,“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婞”是“狷介”之意,《文选•祭彦光禄文》“性婞刚洁”,注云“婞,犹直也”。言鲧天性刚强狷介,卒以是贾祸而亡身。所以鲧是一位天性刚直的善神(鲧之成为恶人,由于战国诸子)。“夷羊”,传说是神兽。陶方琦云,《占经》一百十九引许注“夷羊,大羊也”。《淮南•本经训》说:“夷羊在牧,飞蛩(蝗)满野,天旱地坼(燥裂),凤皇不下。”据此,则夷羊当是魍魉一类的恶物。照“梼杌是善神”、“是瑞鸟”、“夷羊是恶物”、“杜伯是厉鬼”的说法,则融自然代表“善”而回禄是代表“恶”。“融”即祝融。“回禄”,古亦传说是火神。《左传》记“郑灾”为,说“禳火于玄冥回禄”(《昭十八》),孔疏云,“楚之先吴回为祝融,或云‘回禄’即‘吴回’也。祭火神,欲令火自止也”。“吴回”亦见《山海经》,说“有人名曰吴回,奇左,是无右臂”(《大荒西经》);“奇左”即“奇肱”,《海外西经》有“奇肱之国”,《吕览•求人》“其肱一臂”,《淮南•形训》作“奇股”,高诱注“奇,只也”。吴回只有左臂,和北欧战神体尔(Tyr)只有左手的传说相似。这独臂的吴回即回禄,回禄亦即祝融。《墨子》记:

天命融隆(即“降”,古通)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汤奉桀众以克有(夏),属诸侯于薄。(《非攻下》)

所记与《国语》的“回禄信于聆隧”,盖同一事,足证祝融与回禄实是“二而一”。各民族神中“二而一”者,其例甚多,不足为异。火神之分化为“二”,而且其性格相反:一是代表“善”,一是代表“恶”。所以然者,自必是古代神话中的火神的性格原属复杂,能为人福,亦能为人祸。后之传说者大约以其不合理,逐渐改异,遂分化而成为二神:祝融是“善”的火神而回禄则属“恶”的了。

火神祝融的故事,多已遗亡。不过就上所述,他的性格,行动,还可以得窥其大略的。

乙 月的神话

传说月有十二。《山海经》记: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枢也……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大荒西经》)

十二月是天帝俊之妻常羲所生的。

常羲,《吕览•审分》作尚仪;高诱注道:“尚仪即常仪,古读仪为何,后世遂有嫦娥之鄙言。”常羲即嫦娥,《淮南》记“奔月”一故事: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览冥训》)

姮,《文选》注引此作常。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高诱说常娥是羿妻,此说不见于秦汉以前的记录,当是西汉以后的说法。“得仙”云云,更是神仙家的口吻,不可信为古说。大约古代只说常娥窃药以就月,其他都是后来添上去的。

高诱说常娥奔入月中为月精,《初学记》引谓“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此亦后来的说法。古代大约只说“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淮南•精神训》),并不说那蟾蜍即常娥所化。蟾蜍的神话是古人对于月影的解释,《淮南•精神训》记:

月中有蟾诸。

蟾蜍即“顾菟”,《天问》记: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夜光即月。朱熹注“厥利维何”二句,说“此问月有何利而有顾兔常居其腹乎”,顾菟,据说即蟾蜍的异名(闻一多说,见《天问•释天》)。传说蟾蜍像虾蟆。据汉少室神道阙所刻,这月中的蟾蜍乃是四足一尾之物。蟾蜍的神话大约到了后来有了种种变化。先是蟾蜍变为蟾与兔(闻一多谓蟾与兔音近易混),月中便有蟾与兔二物了。刘向便这样的说(《五经通义》,《艺文类聚卷一》引);少室神道阙也这样的刻;月中有玄兔临臼捣药,又其旁有一蟾蜍。其后说者乃舍蟾而单言兔。这说法一直流传到现在。

《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这是问月之何以有盈亏。据《吕览》说:

月也者,群阴之本也。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

拿蚌蛤来配月,拿蚌蛤的实虚来解释月的盈亏。此说屡见于秦汉人书:

月死而蠃瞧。(《御览》九四一引作“螺蚌”)(《淮南•天文训》)

蜯蛤龟珠,与月盛虚。(《大戴记•易本命》)

可见其流传颇广。大约初民以月为阴精之宗,其象为水,故以水族配月;而蚌蛤色白而形圆,又是与月相似,由此把月当做蚌蛤;月盈是蚌蛤实了,月亏是蚌蛤虚了。

“天上之月即水中之蚌,故又有蚌可取水于月之传说。《淮南•览冥》说‘方诸取露于月,;《天文》说‘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说文•金部》曰‘鉴,方诸可以取明水于月’;《周礼•司烜氏》郑注曰‘鉴镜属取水者,世谓之方诸’。方诸即蚌也。高注《淮南•天文篇》曰,‘方诸,阴燧大蛤也,熟摩令热,月盛时以向月下,则水生’。大蛤者大蚌也,重言之曰蚌蛤,单言之或曰蚌,或曰蛤。”(闻一多《天问•释天》)

古有月神的传说。《汉书•郊礼志》所记“八神”,有“日主”,亦有“月主”,说:

八神将自古而有之……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六曰月主,祠之莱山。

“主”即“神”也,月主即月神。不幸关于这月神的一切故事大约早遗亡,现已无从考究。如果照后世称日为太阳,称月为太阴的话看来,太阳神是男性的,则太阴神当是女性的神。这种以日为男性而月为女性的说法,是各民族所常见的。例如哀斯基摩人、印第安人都是这样说;埃及和印度的古代神话也是这样的说。

产日的羲和曾由“主日之神”而变为“日御”(王逸说)。照理,那产月的常羲自应有同样的变化,然而古无此说。《离骚》说:

前望舒使先驱兮,

后飞廉使奔属。

王逸注,“望舒,月御也”。而《淮南》所谓“月御”,又名“纤阿”。近人又谓望舒即“方诸”之音转。

我想古代或有常羲为月御之说,看羲和之转变为“占日”,而常羲亦曾转变为“占月”(《吕览•审分览》)可以知之。至于望舒大约是楚人的传说,纤阿大约也是一种别说。

日月之蚀,在初民看来是很奇异而需要解说的。我们的先民对此,曾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据《淮南》记:

麒麟斗而日月食。(《天文训》)

《集解》引陶方琦云,“宋均曰,‘麒麟,少阳之精,斗于地则日月亦将争于上’;《抱朴子•清鉴篇》说,‘日月蚀则识麒麟之共斗’”。这是说日月之蚀由于相斗。这种说法也是各民族所常有的。例如:柯孟来(Cumana)人说日月之蚀,是由于日月反目而一个受伤了,所以要高声大喊解开他们;苏门答腊人说日月之蚀,是由于它们争相吞食,所以要用大锣大鼓的声音去阻止。这是一种说法。又据《淮南》记:

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精神训》)

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说林训》)

这是说,月是蚀于蟾蜍,而日是蚀于踆乌。和那日月相斗之说不同。

此外民间相传还有“天狗食日”之说。天狗是星,“状如大奔星”(《史记•天官书》)。天狗之欲食日,正如日欲射天狼。日之蚀,是日为天狗所吞。不过此说不见于古人的记载。

日月的出没也是一种值得思考的现象。古人多以为日月是从某处走出而藏人某处的。《山海经》言日月出入之处甚多,据杨慎说:“《山海经》记日月之出者七;日月所入五;日月所出入一。其记日月之出也:曰大言山(《初学记》引作“大谷”),曰合虚山,曰明星山,曰鞠陵山,曰汤谷,曰猗天苏门山,曰壑明俊疾山,皆在《大荒东经》。其记日月之人,曰龙山,曰日月山,曰鏊鏖钜山,曰常阳山,曰大荒山,皆在《大荒西经》。……其记日月所出入一,在《大荒西经》之方山,柜格之松(木名)。考之《淮南子》,日所出入,又多不同。”(《山海经》补注)为什么关于日月的出入有这许多的说法?想来大约是解说日月出入时光行程的景象罢!故所言日月之出处均在大荒东境,入处均在大荒西境。至于方山,说是“日月所出入”;方山亦在大荒之西,“出”恐是衍字。但是这说法也不过是一种猜度而已。

此外,还有许多与日月有关系的神话。《山海经》记:

有人名曰鹓……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大荒东经》)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大荒西经》)

“处东北隅”的鹓是一位主司日月行止的神;“主察日月出入,不令得相间错”(郭璞注)。他和“处西北隅”的那位叫做石夷,来风曰韦(疑有误)的,又都是主司日月的短长之神。

《山海经》又记:

长留之山……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西山经》)

郭璞注“日西入则景反在东,主司察之”。又记:

泑山……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员(日形员,故其气象亦然也),神红光之所司也。(《西山经》)

在初民看来,那日的反景和西没的华光自应有神主司的。

《山海经》又记:

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大荒西经》)

是“日月星辰之行次”也有一位叫做“噎”的神在西极主司着。

丙 星的神话

初民把天上那些闪耀的星或星群当做一种活物。我们只须考察那些星的名称,便可以知道。《史记》的《天官书》是本之《星经》,那书中所记的星,有:“龙角”,“苍龙”,“黄龙”(轩辕黄龙体,孟康曰“形如腾龙”),“朱鸟”,“封豕”(一曰天豕),“白虎”,“天驷”,“熊”,“开明”(《诗•小雅•大东》“东有启明”,“启明”即“开明”;《山海经》有“开明兽”)等等。这些星都是些活物,在初时想必都附丽有各种有趣的神话。到了占星术兴起,仍然采用那些旧名,不过解说多不同了。占星术是以人事去配合天象,许多星的行动便与人事发生密切的关系:它们是些“主兵”,“主疫”,“主水旱”等等东西了。初民不但把星或星群当做天上的活物,有时还说它们便是地上的人变的。

现存在的较完整的星的神话已不多了。其中最为人乐道的自是“牵牛”与“织女”的故事了。《诗•小雅》说: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大东》)

这“有光”的汉,即“云汉”;《毛传》,“汉,天河也”。传说“天汉之流”注于“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的“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列子•汤问》)。《天官书》有“天潢”,在“王良旁,有八星绝汉”。天潢即天津,“主河渠所以度神通四方”。“织女”即指天河旁的织女星座。传说织女,一曰“天女”,乃“天孙女”。“襄”,《毛传》云,“反也”。执竞传云,“反,复也”。故“襄”有反复之意,指纺织之情状。而“七”,则形容其多。“终日七襄”,言织女终日辛勤纺织。“不成报章”,言虽终日纺织,“不能反报成章也”(《毛传》)。汉孝堂山石刻画日月之像,周围缀以星斗,并绘其象,那中有三足乌的日旁坐一纺织的女郎,三星在首[25],即是“织女”,与诗意相合。“织女”在河北,河南有“牵牛”。牵牛,《毛传》云,“河鼓谓之牵牛”,牟廷相曰,“牛宿,其状如牛,河鼓直置牛头上,则是牵牛人也”。“服”,有衣饰意。“箱”,《毛传》云,“大车之箱也”。言织女不能反报所织成章,故“彼牵牛,不可曰以服饰大车之箱”。细索诗意,关于织女与牵牛的恋爱故事,当时盖已形成,曹子建的《九咏》曾讲到,大约古代或已有种种传说了。古又相传牵牛与织女相会,有鸟鹊填河。《风俗通》记,“织女七夕渡河,使鹊为桥”(见《岁华记丽》)。而白居易《六帖》引此说,云出《淮南子》。这个神话传到汉代,更成了一个凄艳的故事。相传为汉代人所作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可见在汉初这个故事已经有了。直到现在仍为民间故事之一。

《左传》曾记有参商二星的故事。子产说:

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故参为晋星,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昭公元年》)

“高辛氏”即颛顼,即帝尧。这个故事是解说参商二星何以相背而出而永不相见。说参神和商神本来是兄弟,因为“不相能”,“日寻干戈,以相征讨”,所以天帝把他们分开了,叫他们永不见面,以免得争闹。

《天官书》“尾为九子”,索隐引宋均曰“属后宫场,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这九子星,近人以为即女歧。《天问》说:

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

王逸说,“女歧,神女,无夫而生九子也”。这大约是望文而生义。案:《汉书•成帝纪》“元帝在太子宫生甲观画堂”,师古注引应劭曰“画堂画九子母”。闻一多说:“九子母一名女歧者,‘歧’乃‘逵’之借字,《淮南•说林》‘杨子见逵路而哭之’,逵路即歧路也。《说文•九部》曰‘馗,九达道也’,重文作‘逵’,‘馗’字从九,本有九义,故九子母谓之女馗,音转即为女歧。”(《天问•释天》)因为“尾有九子”,所以遂产生九子母的传说;因为“九子母”,所以遂产生无配而生九子的传说。于是这“九子母”便成了宜男的象征,古人堂壁间遂有图其神象者。“女歧又曰歧母,《吕氏春秋•谕大篇》‘地大则有……歧母……’是也。高注以歧母为兽名,盖九子既为神物,则为人为兽,或半人半兽,皆无不可。”(《天问•释天》)《天问》又说:“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这故事大约也是九子星的,不过内容已不能明了了。

《天官书》“天狗,状如大奔星”。集解引孟康曰:“星有尾,旁有短彗,下有如狗形者。”《山海经》记:“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这星,在传说中,是一凶神。后世所传“天狗食日”,大约即指怪物。

《九歌》的东君说: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天狼,传说是好侵掠的,所以日神操木弓举长矢射他。

丁 蚩尤之族——战神的故事

《史记•封禅书》记齐人所祀的“八神将”中有“兵主”,说:

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

兵主在八神将中居第三位,仅次于天主(上帝)及地主(后土),在天神中地位之高崇可以想知之。又说:“八神将自古而有之……其祀绝莫知起时。”(同上)“兵主”,当即战神。据此,则战神是蚩尤。《史记•封禅书》又说:

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

蚩尤是战神,所以刘邦起兵时特祀他。这颇和北欧的传说相像。北欧的战神名叫体尔(Tyr),传说他勇敢而善战。北欧的勇士们,出征之前,常向他祈祷,以期战胜。刘邦之所以“祀蚩尤”,大约也有同样的意味罢。

蚩尤的神话早已历史化。秦汉之际,他已经成为古时的一暴虐的诸侯。不过这是史家及一班知识分子的说法,在民间传说中的蚩尤,绝不是那样——他是一勇敢而善战的天神,最受人崇敬。北欧人说体尔是十二正神之一,在群神中,地位甚高,仅次于天帝奥定。我们的战神也是如此,他是“八神将”中的第三神,名列天主与地主之后,阴主,阳主,月主,日主与四时之前。

《说略》说:“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其状率为兽形,傅以肉翅。”《说略》又记:“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画见,龟足蛇首。”《广川书跋》说:“蚩尤铜头石顶,飞空走险。”传说他曾作兵伐黄帝。《山海经》记: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应龙已杀蚩尤……乃去南方处之。(《大荒北经》)

又记:

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其械,化而为树也。”王瓘《轩辕本纪》:“黄帝杀蚩尤于黎山之丘,掷其械于大荒之中,化为枫木之林。”)(《大荒南经》)

我们的战神是“作兵”的,《管子》曾说:“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地数》)他有甚大的神通,能“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因此后来遂有“作雾”之传说(《春秋元命苞》)。因为“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后来遂产生“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的故事(《龙鱼河图》)。这玄女,传说是“妇人,人首鸟身,授黄帝战法”(《黄帝玄女战法》)。《大荒东经》说黄帝曾用“其状若牛”的一足夔的皮造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因此后来传说,黄帝曾“以逵牛皮为鼓,九击而止之,蚩尤不能飞走,遂杀之”(《广成子传》)。又一说,“黄帝出师伐蚩尤于绝辔之野,以棡鼓为警”(《云笈七签》),大约当是一个故事的分衍罢。

又《吕览》记:

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明理篇》)

“蚩尤之旗”,又见于《史记》:

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天官书》)

此“蚩尤之旗”,在最初必附丽有神话。我想,所以称为“蚩尤之旗”,必是初民以此闪亮的星座为战神蚩尤旌旗,故后世就传说此星出现,主“王者征四方”。“蚩尤之旗”,大约和北欧的所谓“佛利茄的织轮”,是同型的传说。北欧称猎户星座为“佛利茄的织轮”;此织轮是以宝石为饰,所以夜间放大光明。众神之后佛利茄在雾之宫内,常摇轮机以织云纲。

蚩尤的神话,在古代,荐绅先生以“其言不驯雅”,“不敢言”,记录的遂很少(《汉书•艺文志》有蚩尤二篇,不知是否记录蚩尤神话之书)。但在民间当仍然流传着。后之好事者略有所记,如《述异记》:“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觝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觝。汉造角觝戏,盖其遗制也。”

戊 司命

天上有司命之神,为古人所崇拜的大神之一。《周礼•大宗伯》:“以槱燎祀司命”。《祭法》说王立七祀,诸侯立五祀,皆有“司命”。《汉书•郊祀志》:荆巫祀“司命”。司命当即主司命运之神。《九歌》有司命二篇,一称大司命,一称少司命。其《大司命》说:

广开兮天门,纷吾(神自谓)乘兮玄云。令飘风(回风为飘)兮先驱,使冻雨(暴雨)兮洒尘。

君(指神)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巫言神既降,己将往从之)。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予,神自称。言九州人民之寿夭,权皆操于己)!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巫自谓)与君兮齐速(谦悫貌),导帝(天帝)之兮九坑(坑,《文苑》作“冈”)。

灵衣兮被被,玉珮兮陆离。一阴(晦)兮一阳(明),众莫知兮余(神自称)所为。(言人之命运,否泰循环,众莫知我所为也。)

折疏麻(神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踰疏。

乘龙兮辚辚(车声),高驼兮冲天。结桂枝兮延竚,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言人受命而生,贫富贵贱,各有所当,或离或合,神实司之,非人之所能为也。)

大司命是主寿夭,知生死,司否泰的。这神灵衣被被,玉珮陆离;出入,或“乘玄云”,或“乘龙车”,有飘风先驱,有暴雨洒尘。

《少司命》记: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凡人)自有兮美子,荪(香草,指司命)何以兮愁苦(言人人自有子孙,司命何为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巫自称)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天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司命)沐兮咸池(天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司命)兮未来,临风怳(失意貌)兮浩歌(言欲与神共沐晞发,而望之不来,怳然长歌,以寄其思)。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少年美好者),荪独宜兮为民正。

少司命是知生死,主“子息”的。少司命是女神;“荷衣”,“蕙带”,“竦长剑”,“拥幼艾”;出入,“乘回风”,“载云旗”,其车盖以孔雀为饰,其旌旗有翠美的垂铃。

我们的祖先深信自己的命运是操持于此男女两位司命运之神之手。

己 云、雷、雨、风、霜、雪、虹、蜺

《九歌》的《云中君》说: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云神)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路史》云,“中国总谓之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汉书•郊祀志》记有“云中君”。“云中君”,意云“云中之君”。是云神,传说叫做丰隆。这云神是一个“与日月同光”的天神,他穿五采之衣,驾云龙之车,周游六合之内,来去疾骤,不可意度。他有时下降寿宫,歆享酒食,憺然安乐,无有去意;有时饮食既饱,又复猋然远举,回到云中。他高踞那云中而下览冀州,横望四海,无远弗见。所以诗人说: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楚辞•离骚》)

丰隆,传说也是雷神。《离骚》说:

鸾皇为余先戒兮,

雷师告余以未具。

王逸云,雷师即丰隆。《穆天子传》记:

天子升于昆仑之丘……而(封)丰隆之葬。

郭璞云,丰隆为雷师。《淮南》记:

季春三月,丰隆乃出,以将其雨。(《天文训》)

高诱注云,“丰隆,雷也”。所以张衡的《思玄赋》说:“丰隆軯其震霆……云师以交集”。

相传雷神是住在雷泽,《山海经》说:

雷泽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海内东经》)

《淮南•形训》所记略同。雷神是一“龙身而人头”的怪物。《吕览•古乐》记,“鼓其腹,其音英英”。大约初民以为雷声之隆隆,是因为雷神“鼓其腹”。古金文“雷”字作(《楚公钟》),象鼓;其字累累如连鼓。大约这个故事起源是很古了。

雷师亦称雷公。《楚辞》有雷公,《远游》云:

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

《论衡•雷虚》详言雷公。

王逸注《云中君》,说云神是丰隆,一曰屏翳。司马相如《大人赋》“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大约亦以屏翳为云神。但是《山海经》说屏翳是雨师:

屏翳在海东,时人谓之雨师。

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海外东经》)

屏翳起雨之说,见《天问》:

萍号起雨,何以兴之?

王逸说“萍,萍翳,雨师名”。洪兴祖补引颜师古云,“屏翳,一曰萍号”。是屏翳为雨神无疑。

屏翳,又传说是风神。《洛神赋》“屏翳收风”。大约是后来之说。据较古的传说,风神是飞廉。《离骚》说:

后飞廉使奔属。

王逸注,“飞廉,风伯也”。《吕览》亦称“风师曰飞廉”。洪兴祖说,“应劭曰,‘飞廉,神禽,能致风气’;晋灼曰,‘飞廉,鹿身,头如雀,有角而蛇尾豹文’”。

古又传说伯强亦是风神。《天问》说: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王逸说:“伯强,大厉疫鬼也,所至伤人;惠气,和气也。”王说非也。《广雅•释言》“风,气也”。《天问》曾说:“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淮南》云,“昆仑虚,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即此问之本事。可见《天问》所问“何气”,即指不周之风而言。以此例之,则所谓“惠气”即“惠风”也。至于伯强,说者多以为即禺强。禺强是北海神。《淮南》说禺强乃“不周风之所生”,故传说禺强亦是风神。

古人常依照风的方向而把风分成四种或八种,因此传说风神也不止一人。据说风有“八风”(《淮南》)。《吕览•有始览》:“何谓八风?东北曰炎风(一曰融风)(案:《说文解字校录》引《韵会》引《淮南》‘融’作‘条’),东方曰滔风(一曰明庶风,《淮南》作‘条风’),东南曰熏风(一曰‘清明风’,《淮南》作‘景风’),南方曰巨风(一曰‘恺风’,《诗》曰,‘凯风自南’),西南曰凄风(《淮南》作‘凉风’),西方曰风(一曰‘阊阖风’),西北曰厉风(一曰‘不周风’),北方曰寒风(一曰‘广莫风’)。”《淮南》记:

诸稽摄提,条风之所生也;通视,明庶风之所生也;赤奋若,清明风之所生也;共工,景风之所生也;诸比,凉风之所生也;皋稽,阊阖风之所生也;隅强,不周风之所生也;穷奇,广莫风之所生也。(《形训》)

据此,则禺强是西北风的神,诸稽摄提是东北风的神,通视是东风的神,赤奋若是东南风的神,共工是南风的神,诸比是西南风的神,皋稽是西风的神,穷奇是北风的神。这些风神,除了共工、禺强而外,还有那穷奇,《山海经》说其“状如虎有翼”(《海内北经》),其他都不明了了。这说法和美洲土人的神话有些相像。美洲土人把风分做四种,说他是四个怪物。据说西风叫做Kabeyan,是诸风之父,东风叫做Malleun,南风叫做Shawondasee,北风叫做Kabibonokka。此外还有一个西北风,叫做Manabogho,传说是西风的私生子。

有些民族传说风是隐藏在一个洞穴或山谷里,例如古希腊人。中国的古代也有这种说法。《庄子》说:

风起北方。(《天运》)

又托为风之应蛇曰:

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秋水》)

风是起于北海,故传说北方有风穴。《淮南》记:

凤……逝万仞之上,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之疏圃,饮砥柱之湍濑,邅回蒙汜之渚,尚徉冀州之际,经蹑都广,入日抑节,羽翼弱水,暮宿风穴。(《览冥训》)

凤即风,古文凤风一字,王静安先生说:“卜辞屡云‘遘大凤’,即‘遘大风’;《周礼•大宗伯》‘飌师’即‘风师’,从‘’,而卜辞作‘凤’,二字甚相似。”(《殷虚文字考释》)凤所归宿的风穴,据高诱说“北方,寒风从地出也”。陶方琦云:“《文选•辨命论》注引许注,‘风穴,风所从出’;案《博物志•杂篇》云,‘风山之首方高三百里,风穴如电突,深三十里’。”

不过《山海经》又记:

又东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出。(《南山经》)

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同上)

郭注凯风是南风,条风是东北风(或东风)。“育遗”或作“盲隧”,郝懿行云:“遗隧,古音相近。《大雅•桑柔篇》云‘大风有隧’,此经之隧为凯风所出,即风穴也。”《山海经》又记:

符惕之山……神江疑居之。是山也,多怪雨,风云之所出也。(《西山经》)

符惕之山在西方,或许便是西风之“自是出”处。由上看来,风穴或风谷,古传说不止一处。大约东南西北诸风都各有隐藏之处罢。《山海经》又说:

(有人)(从《北堂书抄》、《御览》引)名曰折丹……处东极以出入风。(《大荒东经》)

有神名曰因……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

因为风是隐藏在风穴或风谷里,所以初民又想象必有司风出入的神。

《山海经》里还记有一些和雨风有关的神:

堵山,神天愚居之,是多怪风雨。( 中山经》)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初学记》引此作“帝女”,不言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张衡《思玄赋》旧注引此作“江川”),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骤风暴雨。(《中山经》)

光山……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而龙首,恒游于漳渊,出入必是骤风暴雨。(《中山经》)

和山……实惟河之九都;是山也五曲,九水出焉,合而北流注于河……吉神泰逢司之,其状如人而虎尾(郭注:“或作雀尾”)……泰逢神动天地气也。(郭注:“言有灵爽能兴云雨也”。)(《中山经》)

这帝女,天愚,计蒙,泰逢,都不是主司风雨之神,不过他们能兴风雨而已。此外,还有章尾山之神烛龙,据说他的气息也可成为风雨的。(《大荒北经》)

《淮南》记:

至秋三月,地气不藏,乃收其杀,百虫蛰伏,静居闭户,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天文训》)

高诱说“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这“主霜雪”女神,和那“以司天和”的春与夏的女神,性情、行动却刚好相反;一是主司“萧杀”,一是主司“长养”的。

最后,让我们谈那虹蜺。《礼记》:

季春……虹始见。

这虹,初民想象它是一活的怪物。例如:非洲的祖鲁(Zulu)人说虹是和蛇一类的东西,他如近地面便是要喝溪塘内的水;达荷美(Dahome)人又说天上的蛇叫做Dunh的,便是虹。我们的古代也有类似的说法。《山海经》说:

……各有两首。

即虹,也。字均从虫,可见初把虹当做“状似虫”(《说文》说虹)一类的东西;所以朱骏声说其“状似长蛇,故从虫”(《说文通训定声》)。郝懿行注云:“虹,《汉书》作……虹有两首,能饮涧水,山行者或见之,亦能降人家庭院……不见尾足,明其有两首。“这是说虹是一种不见尾足而似有两首的怪物。在古代的传说,虹与蜺有别;虹之雌者叫做蜺,又名挈贰。《天问》说: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

王逸注:“蜺,云之有色似龙者也”;“茀,白云逶移若蛇者也”。总之,那雨后新霁时所常见的,现映于天空的形如半环的彩晕,在初民看来确是一种奇异而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