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常说到“山川之灵”(《国语•鲁语下》)或“山川之神”(《左传•昭元年》)。由此可想见,流传于古代的山川神话定很丰富,必不像后世的贫乏。
甲 山神
一 大岳
古传:“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即神小。”(《抱朴子•登涉篇》)大山,古称为岳。岳神,古以为大神。殷墟卜辞屡记祀岳,如云:
癸酉卜贞,于岳,三小牢,卯三牢。(《前编》七,二〇)
丙子卜贞,酒岳,三小牢,卯三牛。(同上)
甲子卜贞之于岳。(《铁云藏龟》二三四)
岳字作。孙诒让云:“《说文•山部》:‘岳,古文作,象高形’,此上从即象高形,下从,即象山形。”(《契文举例》)孙氏释为岳,甚确。由上所记祠礼论之,岳在当时必为一大神,故殷商王朝如此崇敬。周人亦奉事岳,《诗》云:
怀柔百神,及河喬嶽。(《周颂•时迈》)
嶽,《淮南•泰族训》引作岳,岳为后起字。喬(乔),《说文》云,“高而曲也,从天从高省”。《序》曰“《时迈》,巡守告祭柴望也”,故诗中言及百神,言及河岳。《诗》又云: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大雅•崧高》)
《笺》云“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又云,“骏,大也”。甫即吕,甫、吕古音同,故《书•吕刑》、《史记》、《礼记》俱作《甫刑》。甫、申皆姜姓之国,岳神之后。两诗所言的“乔岳”,《崧高》的岳,当即《左传》所记的“大岳”。《庄公二十二年传》记:“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则配天。”以“大岳”为“山岳”,与《诗》意合(又《书•禹贡》言,“导岍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至于太岳”。太、大古通用。亦可证“太岳”之为“山岳”)。又《隐公十一年传》记:“夫许,大岳之胤也。”许亦姜姓之国(见《国语•周语下》)。由上引诗意观之,岳神显然为周王朝所崇祠的大神——和河伯同位的大神(或许周因殷礼);而与其最亲近的姜族,则以为其氏姓之所自出的宗神。
考“大岳”,古又有称为“四岳”者。《左传》记:
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昭公四年》)
四岳当和三涂,中南一样,为一山之名。《国语》又记:
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共之从孙四岳佐之……皇天嘉之……祚四岳国……赐姓曰“姜”,氏曰“有吕”。(《周语下》)
又《左传》记:
范宣子……将执戎子驹支……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来归我先君……”对曰:“昔秦人……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赐我南鄙之田是。”(《襄十四年》)
均谓“四岳”为姜姓之祖,与前说合。则所谓“四岳”,无疑当即“大岳”(马叙伦先生《庄子义证》云,“伦谓《说文》记古文‘四’作,与古文‘大’形近易讹,《左传》之大岳,当为四岳”。实《国语》、《左传》之四岳,当为大岳)。然察古代载记,亦有以“四岳”为四山之说,可以《山海经》中所记为证。据《海内经》记:
北海之内……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羌、姜同字)
岳而称为西。又《大荒西经》记:
南岳娶州山女,名曰女虔。
岳而称为南。又《北山经》记:
又北二百里,曰北岳之山。
岳而称为北。又《东山经》记:
又南三百里,曰岳山。
岳山在东,疑或称为东岳之山。如此则岳实分为四:西岳,南岳,北岳和东岳。又言“伯夷父生西岳”,“南岳娶州山女”,则四岳皆神祇。疑古初止一岳神,其后生于各族传说的混合,乃有四(或起于大、四字形之讹)。当岳四说成立之时,姬姜所奉事的大岳遂称“西岳”,故《海内经》记姜姓之先,也说是“西岳”了(《书•舜典》记舜“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曾巡守东南西北四岳,与此说略同。最后乃有五岳之说,多一中岳。此说的出现,当在《山海经》、《尧典》成书之后)。
岳神是古代的一赫赫大神,其祠礼实与河伯同位。相传他属巨人族,《国语》说他是“共工的从孙”(《周语下》),炎帝的后裔。
二 山君
相传《史记》有“山君”之记(《孝武本纪》),而后世诗人亦有“山君驱虎去”(张羽诗)之说。《山海经》的“五藏山经”,历举主司各山之神,并言其形状。不过只有这些神状因为附丽着祭仪还侥幸得以保留,至于他们的故事已早遗失了。据《山海经》记:
自招摇之山至于箕尾之山……其神状皆鸟身(一作人身)而龙首
自拒山至于漆吴之山……其神状皆龙身而鸟首
自天虞之山至于南禺之山……其神状皆龙身而人面
自钤山至于莱山……其十神皆人面而马身,其七神皆人面牛身四足而一臂
自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其神状皆羊身人面
自单狐之山至于隄山……其神皆人面蛇身
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之山……其神皆蛇身人面
自太行之山至于无逢之山……其神状皆马身而人面者廿神……其十四神状皆彘身而载玉……其十神状皆彘身而八足蛇尾
自樕之山至于竹山……其神状皆人身龙首
自空桑之山至于山……其神状皆兽身人面载觡
自尸胡之山至于无之山……其神状皆人身而羊角
自辉诸之山至于蔓渠之山……其神皆人面而鸟身
自鹿蹄之山至于元扈之山……其神状皆人面兽身
自休与之山至于大之山……其十六神者皆豕身而人面
自景山至琴鼓之山……其神状皆鸟身而人面
自女儿山至于贾超之山……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
自首阳山至于丙山……其神状皆龙身而人面
自翼望之山至于几山……其神状皆彘身人首
自篇遇之山至于荣余之山……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
这些山神都是些半人半兽或全像鸟兽的怪物。据《左传》说:
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昭公元年》)
杜注:“有水旱之灾,则禜祭山川之神。”这是怎样说呢?因为水旱疠疫等天灾,在先民看来,都是由于山精水怪的作祟(见本书《物魃篇》),所以要禜祭山君川主,以祈福祥。照此说来,山神在古人的想象中是些“正神”,代表善的;他们是那些“邪神”(《左传》称为“神奸”),代表恶的山精的克星!
乙 水神
一 玄冥
《左传》记:
夏五月……宋、卫、陈、郑皆火。……火作,子产……禳火于玄冥回禄。(《昭公十八年》)
同书又记:
故有五行之官……祀为贵神……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昭公二十九年》)
玄冥为水正,水正即水神。水神是一“贵神”,在祀典中与祝融、后土等神同位。水可克火,故郑人大火而禳于玄冥。玄冥,古或称冥。《国语》记:
夫圣王之制祀也……以死勤事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冥勤其官而水死……稷勤百谷而山死……皆有功烈于民者也……非是不在祀典。(《鲁语上》)
冥即玄冥。冥是禹、稷一样“有功烈于民者”。可惜“冥勤其官(职)而水死”的故事早已遗亡,想或和禹、稷一样很热闹罢。
玄冥为水神,而冬于五行属水,故古人又以玄冥为四季中的冬季之神;《礼记•月令》言冬季“其神玄冥”。又玄冥既为冬季之神,而冬于五行在北方,故古人复以玄冥为北方之神;《越绝书》云,“玄冥,治北方,白辩佐之”。不过这些或许都是较晚起的说法。
二 海神
《史记•封禅书》载古祠“四海”之神。《山海经》记:
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为海神。(《大荒东经》)
北海神是禺京,东海神是禺虢。他们分治一海,他们都是黄帝(天帝)的后裔,但一说,乃是天帝俊的后裔(郭注引异文《山海经》)。相传:禺虢是住在“东海之渚(渚岛)中”(《大荒东经》);此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以蛇贯耳),践两黄蛇”(《大荒东经》)。禺京即禺强(一作禺强),住在北极;此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海外北经》),一说“黑身手足,乘两龙”(郭注引)。古又传说,禺强有“灵龟为之使”。《庄子》释文引《山海经》云:
北海之神名曰禺强,灵龟为之使。(今经无此语)
所说“灵龟为之使”,亦见于《列子•汤问》:
渤海之东……有大壑……其中有五山焉……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病也)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更代也),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
这里所说的“巨鳌”,即上文的“灵龟”。
《史记•始皇本纪》云:
始皇出游……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琊……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琊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
“如人状”(人面鸟身)的海神又可幻化为鱼。海之为状,“洪涛澜汗,万里无际”(木玄虚《海赋》)。故在古人的想象中,其为神当亦是躯体雄伟,而性情暴躁的。例如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尼普顿(Neptune)。大约吾先民亦是作如是说,所以认为他是凶恶异常的。
三 天吴
《山海经》记:
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黄。(《海外东经》)
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大荒东经》)
天吴是水伯。水伯是一人面虎身多首而有尾的怪兽。木玄虚《海赋》:“洪涛澜汗,万里无际……海童邀路,马衔(其状马首一角而龙形)当蹊;天吴乍见而髣髴,蝄像暂晓而闪尸。”天吴大约是和火神祝融一样,乃一般的水火之神。至于河海及诸川又都各有主司之神。
四 河伯
殷墟卜辞记:
尞于河,一,埋一。(《前编》一,三二)
埋于河,二,三月。(《后编》上,三二)
乙巳卜争贞尞于河,五牛,沈十牛。(《前编》二,九)
辛酉卜宾贞本年于河。(《铁云》二一六)
于河,。(《铁云》九六)
“尞于河”,“埋于河”,“于河”,皆祭河也。河之祭,不仅殷人特重,周以后亦如此。《左传》载:“王子朝用成周之宝珪于河。”(《昭公廿四年》);《封禅书》记:“水曰河,祠临晋”,“河巫祠河于临晋”(《史记》卷二十八)。
河被先民想象为神,《诗》云:“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周颂•时迈》)河神,古称为河伯。《山海经》记:
从极(一作中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海内北经》)
“冰夷”,《水经•河水》注引此经作“冯夷”(冰、冯声相近)。这冯夷,传说便是河神(《广雅•释天》“河伯谓之冯夷”)。《穆天子传》说:
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
郭璞注,“无夷,冯夷也”(无与冯声之转)。《竹书纪年》亦说:
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王校本十八页)
河伯冯夷的神话,古代流传甚广。《庄子》曾说,“夫道……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大宗师》);《淮南》亦传,“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齐俗训》)。
河伯是河水的神。《左传》记楚昭王以河非楚望,不祭河伯(《哀公六年》);《庄子》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秋水》),均可为证。《山海经》说冯夷“人面”,其躯体之状未言。《尚书中候》说:“(伯禹)观于河,见白面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是河伯实一“人面”“鱼身”的怪物。又《韩非子》记:
齐人有谓齐王曰:“河伯,大神也,王何不试与之遇乎?臣请使王遇之。”乃为坛场大水之上,而与王立之焉。有间,大鱼动,因曰:“此河伯!”(卷九《内储说上》)
据此,则河伯不仅是“鱼身”而已,有时其状简直如鱼。大约在古人的想象中,水神水怪总是可幻为人形,亦可化作鱼类的。不仅河伯,如海神,如人状,然见时则一“巨鱼”(《史记•始皇本纪》),如“清江使”者,状如“人被发”,而见时则一“圆五尺”的“白龟”(《庄子•外物》)。
《穆天子传》说河伯是都于“阳纡之山”。《山海经•海内北经》记:“阳汙之山,河出其中。”河出阳纡,故传说河伯亦居阳纡(纡汙声近)。据此,则“阳汙之山”似应作“阳纡之河”,可以《淮南•修务训》“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为证。否则河伯都居于山之说,当是河伯“历史化”后的一种说法。而在神话里,河伯必定是居在水中的。《山海经》说河伯所都是在“从极之渊,深三百仞”;我疑“从极之渊”即在“阳纡之河”(所说《海内北经》两处连记)。又据《九歌》的河伯说:
鱼鳞屋兮龙堂,
紫贝阙兮朱宫,
灵(河伯)何为兮水中?
说河伯的水宫,是以鱼鳞盖屋,龙甲为堂,紫贝作阙而朱丹其宫,异常美好的。
河水是古中国唯一的大河,所以在神话中河伯便被想象为一高大的怪物。《尚书中候》说河精为一“鱼身”的长人;长人者,巨人也。扬雄在《河东赋》里说,“河灵矍踢,华蹈襄”(《汉书》卷八十七上。“不”,古“掌”字。苏林云,“河灵,巨灵也;华,华山也;襄,襄山也。掌据之,足蹈之也”)。又,张衡在《西京赋》里说:“左有崤函重险,桃林之塞,缀以二华,巨灵赑屃,高掌远踱,以流河曲,厥迹犹存。“注云:“华,山名也。巨灵,河神也。……古语云:‘此本一山,当河水过之而曲行,河之神以手擘开其上,足蹋离其下,中分为二,以通河流,手足之迹,于今尚在。’赑屃,作力之貌也。”河灵即河伯,古称神为灵(《楚辞》多呼神为灵)。汉人作赋,已用来作典故,足见这个故事当是一个古老的传说(郦道元的《水经注》引“古语云”作“左丘明《国语》云”,今传《国语》无此文,不过注家说有讹舛)。这河神擘华蹋襄的传说,和希腊的一个故事有点相像。据说巨人Atlas为英雄Hercules觅得金苹果之后,心想Hercules永久替代他负天,不料被Hercules用智脱下那艰难的重担;在负着这伟大的工作时候,Hercules曾一扭他的有力的臂膀,竟把高山擘裂,遂使海水得以流入大洋。从那时起,直布罗陀(Gibraltar)海峡两壁的岩石,遂被名为“Hercules之柱”(Pillars)了。
河伯的品情与生活,据古人的描写,是很浪漫而纵性的。我们看他的出游:
与女(指河神)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应作憺)忘归,惟极浦兮寤怀。……(《河伯》)
《淮南》亦记:
昔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骛怳忽,历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昭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原道训》)
这河伯,或“乘水车”,“驾两龙”,或“乘云车”,驾“六云蜺”;或迎“冲风”,破“横波”,“倚浪以傲睨”(郭璞《江赋》说冰夷),而纵游于九河之中;或更高远直上,“登昆仑”,“排阊阖,入天门”,至上帝之所居。一种心意飞扬,思念浩荡的神气,大有乐而忘归之概。
河伯是多情而善恋的,《河伯》说:
乘白兮逐文鱼,与女(河伯)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河伯)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隣隣兮媵予!
说与河伯同游于“河之渚”,河伯相别而“东行”,送其美人于“南浦”。这美人,大约是河伯的所恋罢。
《天问》曾记河伯为英雄羿所射一事,说:
帝(上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为了雒嫔,河伯曾与英雄羿争斗。传说河灵曾化为白龙,羿见而射之,眇其左目。这次,河灵是成了情场失败的英雄了。
大约古代神话传说河神有许多恋爱的故事。所以那些巫觋多以男女之事来颂他、事他。“河伯娶妇”之说,便是由此而起的。据说: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史记•滑稽列传》褚先生补)
可见“河伯娶妇”本是“民人俗语”。巫祝之为河伯娶妇,即本此民俗;至于勾接官吏,剥敛民财,不过是乘机打劫罢!
河伯不仅好色,而且好货。《左传》记:
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未之服也。先战,梦河神谓己曰:“畀余,余赐女孟诸之麋。”(《僖公二十八年》)
河伯以梦向子玉索琼弁玉缨。又《博物志》记:
澹台子羽渡河,赍千金之璧,河伯欲之。至中流阳候波起,两蛟挟船。子羽左操璧,右操剑,击蛟皆死。既渡,三投璧于河伯,河伯跃而归之。子羽毁而去。(《卷之七》)
河伯欲用武力强取子羽之璧。后以争斗的失败,虽子羽“三投璧于河”,而“河伯跃而归之”。则河伯毕竟还是一位具备英雄性格的大神。而且,喜漫游,爱争斗,贪财,好色——这些正都是大英雄的本色呵!
河水时常泛滥,为害人民,自古已然。这是河伯的坏的方面(河伯为“大神”,古人只好逢迎其意,“为河伯娶妇”以媚他)。同时,他亦曾有功于人们的。古传禹治水,曾得河伯之助的:
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淮南•修务训》)(《三国志•蜀书•郤正传》云:“阳盱请而洪灾息”。)
(伯禹)观于河,见白面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图,而还于渊。(《尚书中候》)
两说当为一事的分衍。高诱云,“〔禹〕为治水解祷,以身为质”,解读解除之解。此与汤苦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同一用意。大约河伯以此故,遂“授河图”,禹竟赖以堙洪渊,导大川也。
又传说:
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主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也。(《山海经•大荒东经》郭注引《竹书纪年》)
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山海经•大荒东经》)
河(河伯)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名曰摇民。(同上;郭注:“言有易本与河伯友善,上甲微殷之贤王,假师以义伐罪,故河伯不得不助灭之。既而哀念有易,使得潜化而出,化为摇民国。”)
此说,在今人视之,诚有不可解者。然从神话的观点看去,则实属极自然而合理者。古代“神民杂糅”(《国语•楚语》),正当神与神战时,人间的英雄可以参与;而人与人战时,神界的神怪亦可加入。希腊的神话传说可为例证。王亥之被杀,由于“淫”,亦由于拥有大批牛羊,故《易》记:
丧羊于易。(《大壮》六五爻辞)
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眺,丧牛于易。(《旅》上九爻辞)
即记此事。又《楚辞•天问》问:
该(王亥)秉季德,厥父是臧,
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有扈牧竖,云何而逢?
击床先出,其命何从?
即问此事。有易即有扈。王亥所丧的牛,乃是河伯的“仆牛”。有易杀王亥,而取河伯的“仆牛”,自然要遭河伯之怒仇的(像希腊神话中攸力栖兹(Ulyses)因同伴误杀神的神羊,而遭报复,致人舟毕尽一样)。故上甲微伐有易,“假师于河伯”,而河伯亦欣然尽力以助之也。有易之灭,乃借河伯之力。故事过后,河伯又念有易之灭过惨(大约君民被杀尽的),乃复“潜出为国”(“潜出为国”之意当同《大荒北经》:“有毛民之国……修鞈杀绰人,帝念之,潜为之国,是此毛民”)。
河伯为一巨人,多力而好斗,和希腊神话中的河神爱克乐士(Achelons)颇相像。以爱克乐士之多力而好斗,终屈服于人间的力士赫克利斯(Hercules),我们的河伯亦然,竟斗英雄羿不过。然河伯和爱克乐士都一样是“大神”,虽偶一败北,终不能减损人们的崇敬之热情的。大约古代必久有“战而得河伯之助则必胜”一意念潜在,流传下来,有下引一故事可为之证。《左传》记:
楚师败……初,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未之服也。先战,梦河神谓己曰:“畀余,余赐女孟诸之麋。”弗致也……荣黄谏,弗听;荣季曰:“死而利国,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而可以济师,将何爱焉!”弗听。(《僖公二十八年》)
依史之意,显是承认楚师之败,由于子玉之不能顺迎河伯之意欲,神败之也。子玉所处的时代已是一个“民神不杂”(《国语•楚语下》)的时代。故河伯已不可目见,仅能于梦中见之矣;河伯已不能活灵活现地参与人们的争斗,仅能于情理中推测之矣。如在更古的时代,则《史记》述此故事时,必将河伯之行动插入,一如殷上甲微之伐有易而河伯助之。
《左传》所记,仅能表现古神话中的河神在东周时人的意识中,尚具有一种威严。《易》、《山海经》、《天问》、《纪年》所记,则或太简单,或已历史化,其光怪离奇的情节已沉没于古人的记忆之渊底;在今日,仅可根据此种片断记录以想象之而已。
五 洛神
洛水之神,古有二说。一说洛伯是叫做用,《纪年》说:
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王校本十八页)
洛伯用和河伯冯夷斗争的故事,现已不可考,所以《水经注》引此事,仅云“盖洛水之神也”。
一说洛神叫宓妃,《天问》说: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王逸注:“雒嫔,水神,谓宓妃也。”又在《离骚》“求虙妃之所在”句下注,“虙妃,神女”。大约王逸以为雒嫔即虙妃,是洛水的女神。想来,洛伯与洛嫔或许相当于湘君与湘夫人之类,用是主司洛水的,虙妃仅是洛水之一神女罢。“嫔”,古以为妇人美称。据《离骚》,雒嫔是一极美丽的女郎。诗人说: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虙妃之所在。
解佩攘(佩带)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为媒)。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乖戾)其难迁。
夕归次(舍)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据诗人的描写,洛嫔宓妃的面貌诚然是娇美,但为人很难说话;她只知用心去“保厥美”,只知整天价欢天喜地的在外遨游;她对于诗人的求爱,是似理不理的。
这美丽的神女,相传是英雄羿之妻。她很爱她的丈夫;她虽是朝必濯发于洧盘,虽是在外整天的浪游,然而夕必归宿于穷石(传说是羿所居之地)。
六 汾神
汾水的神,传说是台骀。《左传》记:
晋侯有疾……卜人曰:“……台骀为祟。”……子产曰:“……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障大泽,以处大原。帝用嘉之,封诸汾川。……则台骀汾神也。”(《昭元年》)
“金天氏”即少皞。昧即玄冥。据此,则汾神台骀乃少皞的后裔;他通汾洮,障大泽,是很有恩于人们的。
由台骀为祟之说,叫我又想到泾水之神。《史记•始皇本纪》:“卜曰:‘泾水为祟。’”“泾水为祟”当同“河为祟”,神为祟也。可惜关于泾神的故事现已一无所知,无法考究了。
七 湘君、湘夫人
现在让我们来说湘君和湘夫人。《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二篇。自来说者,意见最歧异。有的人说,湘君是湘水之神,湘夫人乃帝尧之二女(王逸注);有的人说,舜之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刘向《列女传》);有的人说,湘君是娥皇,湘夫人是女英(韩愈《黄陵庙碑》,洪兴祖补,朱熹注,均从其说);又有人说,湘君是湘水之神,湘夫人乃其配(王夫之《楚辞通释》);又有人说,湘君与湘夫人就是帝尧之二女——君指正妃,夫人乃指次妃(戴震《屈原赋注》)。此外还有郭璞,在《山海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中山经》)句下,说:“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即《列女传》江妃二女也,《离骚》、《九歌》所谓湘夫人称帝子者是也。”郭璞对于旧说“二女乃舜之后妃”,认为不可信。他以为湘君与湘夫人乃是“天帝之二女”,非所谓“舜妃”。郭说甚是,然亦有可议之处。案:《初学记》卷八引《山海经》作“帝女居之”,不言“帝之二女”。可见“帝女”即天帝之女,即《九歌》中称为“帝子”的湘夫人。湘夫人当是湘水的女神,当是天帝之女而居于湘水者。至于湘君,乃是湘水的水神;他和湘夫人,或为配偶,或未必会如王夫之所说有什么夫妻的关系,如洛嫔之于洛伯。舜之二妃,据《山海经》传说,是羲和与常仪(即娥皇与女英),产生日月的女神。至谓二妃从舜,俱溺死于湘江,遂号为湘夫人,当是东汉以后发生的传说。湘之有湘君与湘夫人,盖犹洛之有洛伯用,有洛嫔宓妃也。
《九歌》的《湘君》说:
君不行兮夷犹(犹豫),蹇(涩滞之意)谁留兮中洲?美要(窈)眇(妙)兮宜修(修饰),沛(行疾貌)吾乘兮桂舟(迎神之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洞箫)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转)吾道兮洞庭。薜荔柏(一作拍,搏壁也)兮蕙绸(绕缚),荪桡(一船小楫)兮兰旌。望涔阳兮极(远)浦,横大江兮扬(鼓枻而行如飞之意)灵(《后汉书•杜笃传》注引作“舲”。《集韵》“或从令”。船上有屋者曰)!扬灵兮未极(已),女(女侍)婵媛(牵恋貌)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流貌),隐(痛)思君兮陫(悲)侧(一作恻)。
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湍)兮浅浅(流疾貌),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不闲(暇)。鼂(朝)骋骛兮江皋,夕弭(安)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女侍)。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九歌》都是颂神之词。或咏赞神的品性,行事,或表白巫的期望,爱慕;或托为神之自言,或杂以巫之猜度。这词的第一节是托为巫与神期约,而候久不至,因而猜度;湘君犹豫不行,为谁留在中洲了呢?又言巫修饰美好,急欲乘迎神之舟自往邀之;又恐行或危殆,因祈神令水无波而安流,冀己可往。末言望穿湘君而未来,则吹箫作乐,有谁念及?第二节是托为神之自述。言己“乘飞龙”“北征”,转道而至洞庭;望见了涔阳,横入大江,乃鼓枻而行,其势如飞。还未过江,我的女侍眷恋我,为了我而长呼短叹,以至流涕。她们为了恋念她们的君,十分的悲恻呀!第三节是托为巫之陈述。先言途中曾遇冰雪,舟难急进。复以“采薜荔”,“搴芙蓉”为喻,恐不得与湘君相遇。又疑心湘君的心与自己不同,恐徒劳媒介;又恐恩情不厚,遂至轻相弃绝。又言,视流水这样的急,想飞龙那样的快,湘君何故还未见啦。这样,相交而不以忠实,无怪我要怨恨;就是期约不能履行的话,也应该告我是无暇嘛!第四节是描写神降临后。先说神已降临。后述巫言:我已捐遗玦佩于江澧之中;我采芳洲的杜若,将以遗送湘君的女侍。末言相见匪易,不如逍遥而游,容与而戏,尽量的乐吧!
《山海经》记: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水经•湘水》注引此经,“渊”作“浦”),澧沅之风(《初学记》引无“风”字),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骤风暴雨。(《中山经》)
这帝女,即《九歌》的《湘夫人》。《湘夫人》说: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犹言杳杳)兮愁予(巫)。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兮骋望,与佳(佳人指湘夫人)期兮夕张(陈设)。鸟何萃(集)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亦湘夫人)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巫)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水涯)。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盖)之(俞樾云,“之”当为“芷”,文当作“芷葺兮荷盖”甚是)兮荷盖。蓀壁兮紫(紫贝)坛,匊(古播字)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椽),辛夷楣(梁)兮药(白芷)房。罔(结)薜荔兮为帷,擗(折)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布陈)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缚束)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满)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山名)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全篇托为巫之自言。先说帝子降于北渚,举目望之,杳杳无见,使我愁思。而风物萧然,更增人慨。再说曾与夫人期约,夜间将陈设祭物而迎之,然恐夫人未必肯来,致我徒劳。我这样的思念夫人,然不敢明白地说出。思之至切,难如所欲,唯有眼睁睁地远望夫人之来而已。三说我正在江浦,忽闻夫人召予。我将命驾腾驰而与使者同往。夫人的家是筑在水中,堂室庭院,均以香草异花为饰,备极芳洁。最后说九嶷之神来迎。我捐遗袂于江澧之中;我搴汀州的杜若,将以遗送那远来之神。又言“时不可骤得”,不如逍遥而游,容与而戏,尽量的乐罢!
这两首辞,将湘君和湘夫人的品性,行动,描写得一一活跃纸上,中有若干恋爱的意味。想来,古代流传的神话中,他们一定各有许多恋爱的故事,巫觋祠神,以歌以舞。祠女神则女巫为之尸而以男巫主歌舞;祠男神则反是。彼等迎神所好,故歌咏不避猥亵,务期神乐。而那一种缠绵之态,遂令人神往!
八 江神
《史记•封禅书》记:
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江水,祠蜀,亦春秋泮涸祷塞,如东方名山大川。
索隐云:“《地理志》:‘江都有江水祠’,盖汉初祠之于源,后祠之于委也。《广雅》云:‘江神谓之奇’。《湘江记》云:‘帝女也,卒为江神’。”据上,则江神名奇,为天帝之女。
一说江神为一男,《风俗通》记:
秦昭王使李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江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冰以其女与神为婚,径至神祠劝神酒;酒杯恒澹澹,冰厉声以责之。因忽不见。良久,有两牛斗于江岸旁。有间,冰还,流汗谓官属曰:“吾斗大亟,当相助也;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绶也。”主簿刺杀北面者,江神遂死。(《水经•江水注》引)
江神娶妇之说与河伯娶妇之说相似。这个故事想定有声有色,惜现止知其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