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曹霑小说的两部18世纪手抄本的消息,是在1927年和1933年公布的。两部抄本上都有脂砚斋的评语。第一部十六回,第二部七十八回,都以“石头记”为题,亦即《红楼梦》的旧名。到了1954年,这两部抄本以及其他抄本上的评语才辑录成书,出版了。至于七十八回抄本的影印,则是1955年的事。这些出版物使我确立了工作目标:作为第一步,先把一些基础性的问题彻底研究清楚,如抄本的来源和年代,抄本上的评语和注解,这些评注的写作时间和评注者,等等,以此作为进一步研究的基地。为了在七十八回本和至今尚未公之于众的十六回本[1]之间进行对照,我不得不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2]以及来自其他方面的资料,自行重构十六回抄本的面貌。我的这一阶段的工作,记在本书前三卷[3]中,计十一章,完稿于1956年。

一组问题的解决,常常引起另一组始料所不及的新问题,同时也为解决诸如原著和续作,作者和续者等悬而未决的老问题带来了新的启发。这使我认识到,除非对《红楼梦》进行全面的研究,否则,其中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结论。这就必须占有目前可能得到的一切资料,进行详尽的和综合的研究。好在1954年至1956年中国进行关于《红楼梦》问题的讨论之后,出版了许多曹霑友人和同时代人的著作,而且大多是首次刊行。很多朋友帮我搜集到了必要的资料,其中有中国学术刊物上新发表的有关论文,使我得以在1957年至1958年继续进行后两卷的写作。根据1958年后得到的新资料,我增写了《附录三》,并在1959年对前三卷作了一些修改。

在西方大学里,《红楼梦》一直是讲授现代汉语的重要教科书。因为它有较多的西方语种的新译本在陆续出版,也因为它在西方同在亚洲一样很快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爱读,它无疑会取代某些古汉语课程而成为中国文学的主要教材。可惜迄今还没有对它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希望我的尝试性的工作在目前能多少填补一点空白。不过,既然想要解决一系列的复杂问题,有时就难免讨论得详细周密一些,否则无从得出明白的结论。本书最后一章是各卷的提要和总结,供查阅之用。我希望这些提要对于准备继续研究《红楼梦》的学者也能有点用处,而不是多余的。

在研究过程中,我不得不澄清一些错误的概念,它们屡屡出现在讨论《红楼梦》问题的流行出版物中。看来,这些错误的概念恰好是影响研究者得出正确结论的主要障碍。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两部手抄本,一直被称为“甲戌(1754)本”和“庚辰(1760)本”。我不用这种容易误导的名称,径直称之为“甲本”“丙本”[4],因为他们显然是甲戌、庚辰年之后很久的过录本。“甲戌本”“庚辰本”的叫法始创于胡适博士,其实,在“甲戌年(1754)”的底本上标着“甲午(1774)”,而“庚辰(1760)本”有四种不同的底本,其中记下的最后年份却是“丁亥(1767)”。这些不合史实的标签由有“历史癖”的学者加以传播,对尔后的研究工作起了一种催眠似的作用。1950年以来,发现了更多的早年抄本,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但也仿此被贴上了标签,如“己卯(1759)本”“甲辰(1784)本”“己酉(1789)本”等。较为严肃的论文把它们称为“某某年本的过录本”,但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仍难避免误导,因为连胡博士“甲戌本”的底本也不应断为甲戌,同样,“庚辰本”的四种底本也不应一概断为“庚辰”。不太仔细的人一谈到“甲戌本”,自然而然地往甲戌年(1754)上去想,这样,在涉及与抄本年代有关的其他各种问题上,很容易顺着这条思路滑下去而不能自持。无怪乎直到1957年,仍有学者把“甲辰(1784)删改本”当作高鹗1791年“全”书前八十回的底本或“蓝本”。其实所谓“甲辰本”,是一部并未注明年份的抄本,只在序言中有“甲辰”字样而已。至于稿上所标的删改,可能是辛亥(1791)之后加在这个抄本之上的,也可能是甲辰之后加在这个抄本据以过录的底本之上的。

抄本中的大量评语也一直使人迷惑不解。除非查明这些评语作者的身份,他们与小说作者的关系以及各组评语究属何人何时所写,否则我们就无法读懂它们,它们也不会向我们提供有用的信息,帮助我们了解小说写作的计划、过程和背景。比如把评者脂砚斋错误地混同于作者曹霑,就长期堵塞了对评语进行深入探讨的道路。其后果之一是,没有一位红学家认识到,在许多回的正文之前,有作者之弟棠村所撰小序的存在,而在许多早期抄本中,这类回前小序本来是分明可见的。作者原稿的后半部分早已遗失,其中的故事与续书迥然不同,但它们却是了解作者的思想体系和他对小说的整体构思的唯一资料,然而,要对佚文中的这些故事进行钩沉,仍然只能依靠对评语的正确解释。

所有这些问题都和考证有关。对陶醉于故事情节的读者来说,也许没有太大兴趣。但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动人的情节,而且在于时代脉搏的揭示,在于由作者博大广阔的视野和思想所激发出来的升华的力量。因此,认真考察作者生活的环境,特别是认真研究作者本来的意图和小说宏伟的结构,是必不可少的。本书对作者本意和小说结构进行了一些钩沉,它们和现在流行的“全”本《红楼梦》很不相同,后者是在乾隆朝文字狱的政治压力下,由另一位作者高鹗加以删削、增续和编纂而成的。对于译本的读者来说,了解这一点很有必要,因为西方语种的任何译本必然以高鹗的“全”本为依据,尽管译文本身不一定全。[5]

吴世昌

牛津大学远东图书馆

1960年4月

注释

* * *

[1]这篇导言写于1960年4月,一年后,即1961年,胡适博士收藏的十六回残本脂评《石头记》开始在台湾和香港发行。

[2]俞平伯辑,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年版。

[3]收入“大家小书”系列的《〈红楼梦〉探源》为作者著述全本之摘选本,此处“前三卷”“十一章”,以及后文“附录三”,均指全本,读者可参“吴世昌学术文丛”之《红楼探源》(除包含全本之外,还收录了一些有关《红楼梦》的文章),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后文中称《红楼探源》者,即指此书。

[4]“甲本”“丙本”是作者在英文本中为英语读者设计的“V1”“V3”的中文译名。考虑到用“甲”“丙”等天干名称仍易引起误解,作者后来把“甲戌本”称为“脂残本”,把“庚辰本”称为“脂京本”。因此,在翻译正文时,一律采用作者晚年审定的文本名称。——译者注

[5]以上译文,约占英文本《导言》篇幅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别为《凡例》和《鸣谢》,译文从略。其中《凡例》共八节,即:一、编次和参考;二、典故;三、翻译;四、汉字;五、年代;六、称谓;七、译音;八、缩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