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一月间,董彦堂先生以他手写上石的《新获卜辞写本后记》寄来广州本所。所中同人看了大高兴,以为彦堂这次发掘虽然依旧是继续十七年夏之调查,不居于发掘的本身,然而若干考古学的基本问题,已在这试验的发掘中列出。例如,河道与殷墟的问题,甲骨之地下情形由于冲势,商代历法之设想,卜辞工具之举例,一个字体之“发生式”的演化等,虽说都只是提出来的问题,不是答案,然在这样试验的发掘中正只重在取得问题,持此等之试验以作结论,转是荒唐。殷代刻文虽在国维君手中有那么大的成绩,而对待殷墟之整个,这还算是第一次。于是在广州的几位本所同人,要有所贡献于彦堂。我也感于他的新获卜辞第三五八“代 ”及第二七七“令周侯”之两块,引起许多感想,写给彦堂一封信,要为这后记写一跋语;而本所北迁,终未得写。中间中央研究院聘李济之先生为本所考古组主任,于十八年春将殷墟开始为系统的发掘,于是在中国境内近代的考古学,藉这工作在本所中由李、董两先生创业。两季工作之结果,已经引起国际学术界的注意,到现在已全不用我来颂赞。惟旧时感于彦堂之后记而想到的两个问题,在心中续有所增展。李、董两位迫我如约写下,于是不得不有下列两段扯二连三的跋。
一 楚之先世
新获卜辞第三五八“戊戌卜又伐 ”。彦堂说:
芈作,当为殷时国名。《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其长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又称“昆吾氏,夏时尝为侯伯。”“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按昆吾,彭祖之后,尝为夏殷之侯伯,则芈之为姓,当在夏世之前,殷代有芈姓之国,固无足异。惟史传失载,莫可考证耳。
按,此一残片,一经彦堂释定,他是芈字,则古史中若干材料凭借他点活者不少。大凡新获的直接记载,每不能很多的,而遗传的记载,虽杂乱无章,数量却不少。每每旧的材料本是死的,而一加直接所得可信材料之若干点,则登时变成活的。即如《史记·殷本纪》的世系本是死的,乃至《山海经》的王亥,《天问》的恒和季,不特是死的,并且如鬼,如无殷墟文字之出土,和海宁王君之发明,则敢去用这些材料的,是没有清楚头脑的人。然而一经安阳之出土,王君之考释,则《史记》、《山海经》、《天问》及其联类的此一般材料,登时变活了。又如现在古玩铺的及外国博物院的中国真东西,不为不多,此时还是死的,一经科学的发掘,便可因几点确定了之后而变成活的。彦堂这个发见,正是这么一个点活的一点。
记得民国十三年间,我正在柏林住着,见到顾颉刚先生在《努力》上的疑夏禹诸文,发生许多胡思乱想。曾和陈寅恪先生每一礼拜谈论几回,后来也曾略写下些来,回国途上只抄了一半给颉刚。经过两年,颉刚不得我同意,把他在《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十四期(1928年1月31日)印出,其中有一段说(本刊本集第三四叶):
荆楚一带,本另是些民族。荆或者自商以来即是大国,亦或者始受殷封号,后遂自立。楚国话与齐国话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庄岳,然后可知?孟子骂他们舌,必然很和北方的中国话不类。按楚国话存在到现在者,只有谓,乳穀谓虎,“於菟”二词。乳是动词易变动,而虎是静名,尚可资用。查吐蕃(即今西藏)语,谓虎为吐stag,吐蕃语字前之s每在同族语中为元音,是此字容有印度、日耳曼语系的线索,但一字决不能为证耳。又汉西南夷君长称“精夫”,疑即吐蕃语所谓Rgyal-po者。《后汉书·西南夷传》有几首四字诗,汉夷对记,假如有人能精于吐蕃语、太语、缅甸语,当有所发现。这个材料最可宝贵。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人自称曰“濮”。又蛮闽等字音在藏文为人,或即汉语民字之对待。总之,文献不足,无以征之。
现在想来,楚之前因后果,还有好些可征的。大致可说:楚之先世实在是一个大民族,曾据河水与淮水流域好些地方,北至当今山西中部,至少也到河东,西至当今四川、湖北、陕西三省之间,即汉水中流之西南方东括济水上游,淮水上下游,直到海边,都有这个大民族的遗迹。历经夏商四代,都曾剪伐他们,结果是不在蛮夷,便在中国为附属小国。到了西周之末,其远在西南的一支以荆楚为号者曾经强大了一次。然而被厉王和召虎打得他又回去,到底不能吞并了中国的“南国”。直至宗周灭亡他然后大得其意,一步一步的剪伐“南国”而北上,若非齐桓晋文,他当继周而为四代了。
解明这些话,且分别去说。《郑语》:
(桓)公曰:南方不可乎?(史伯)时曰:夫荆子熊严生子四人,伯霜,中雪,叔熊,季。叔熊逃难于濮,而蛮季是立。氏将起之,祸又不克。是天启之心也。又甚聪明和协,盖其先王。巨闻之天之所启,十世不替。夫其子孙必光启土,不可偪也。且重黎之后也。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惇大,天明地德,光昭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夏禹,能单平水土,以品处庶类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弃,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其后皆为王公侯伯。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为夏伯矣,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当周未有。己姓昆吾,苏,顾,温,董。董姓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秃姓舟人,则周灭之矣。妘姓邬,,路,偪阳;曹姓邹,莒,皆为采卫,或在王室,或在夷翟,莫之数也。而又姓无令闻,必不兴矣。斟姓无后。融之兴者,其在芈乎?芈姓夔越,不足命也。蛮芈,蛮矣。惟荆实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
照这话,则祝融八姓的范围实在大的很。且还不只此,《晋语》八,(范)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周卑晋继之,为范氏。”然则陶唐氏者,也是祝融诸姓之一支。今就上列两端合以顾栋高《春秋大事表》,秦嘉谟《世本辑补》所辑,参校原书,增删以成祝融诸姓表,如下:
如上列之表更依其地望画成一图,则可见祝融诸族在虞夏商周间的分布,实在洛邑迤东、河南北岸甚宽广之区域,东经许郑(河之南)卫(河之北)各地,逾曹滕诸境,直括淮水之北,凫峄之阳,而抵瑯琊东海。又有西北上的一支,在河东汾水区域。更有西南部的一堆,在今湖北境汉水中流。这样分配应如何解释,且待下文说。
又《左传》昭十二,“(楚)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据此可知楚昆吾之为宗属的关系,在《左传》、《国语》中并非一见。
除上列一堆材料外,尚有《史记·楚世家》所记楚之先世,是极可宝贵的材料。这材料的大体当是从太史公所见之《国语》及《世本》出来的。现在录在下边,并附以校正疏说的话。
楚之先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
按,颛顼当为虞夏之祖(虞夏同宗,余别有论)。《国语》四:“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若楚之宗乃是祝融,《郑语》明标祝融八姓,而以祝融与虞夏商周为对,明其并非一族。《离骚》曰,“帝高阳之苗裔兮”,此高阳之帝,当是祝融。帝而曰阳,阳而曰高,与火正之义正合。又按,虞夏之盛,南方民族必受其文物之影响,则初谓虞夏之祖与自己之祖有若何关系,《楚语》“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正其例。然此但指官守而已,后来更有大一统之论者,以为有如何血统之关系。尤后更错乱其名号,于是高阳乃成颛顼。高阳成颛顼之说,只见于《史记》,不见于《左传》、《国语》。《左传》、《国语》所纪,则颛顼自颛顼,祝融自祝融。祝融为芈等八姓之祖,颛顼为虞夏之祖。《国语》虽已有黄帝十二姓之说,然“泛祖宗之黄帝”论,犹未畅然发达,且高阳之帝号犹未见。
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
按,此说与《国语》不合,应从《国语》,以《国语》远在大戴帝系及史记之前。重黎二人,而《史记》以为一人。如《史记》说,重黎乃颛顼之曾孙,即使传世甚速,亦焉能及身使其曾孙司天司地?又按:此所谓光融天下,已暗示其为拜火拜日之教。盖祝融正可译为司火。重黎两族,盖南方之拜火教也。
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
按,帝喾为商之宗帝,所谓帝喾诛重黎者,无异商之先世曾与祝融之族征战而杀其王,或其族已巨服于商,而商以不适意而杀之。
又按《离骚》,“惟庚寅吾以降”,据此可知庚寅者,楚俗之重日。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圻剖而产焉。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
按,会人,应即《国语》之郐,参胡不知当《国语》中何名,音则与苏顾为近。
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
按,此与《国语》合。
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
按,此处若无新获卜辞“卜伐芈”之语,则楚与中国诸祝融后之关系,终在惝怳迷离之间。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
按,此即下文所谓“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既曰早卒,焉得
子事文王?必楚人夸大之语。
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爕,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
按,此本之《左传》昭十二楚灵王语,亦高攀之词,至多芈之一部落为荆楚之先者,曾受周封朝贡,或在周人势力不及之地,开拓疆土,周人羁縻之而已。
熊绎生熊艾,熊艾生熊。熊生熊胜。熊胜以弟熊杨为后。
按,楚之诸公诸王,兄终弟及时甚多,特每由争杀得之。《左传》文元年,“楚国之举恒在少者”,盖其宗法并非传长。此亦近于殷远于周者。
熊杨生熊渠,熊渠生子三人。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
按,杜预以庸当上庸县,即今湖北竹山县(故郧阳属)地。
杨粤至于鄂。
按,《史记集解》引《九州记》曰:“鄂今武昌。”
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
按,《集解》引张莹曰,“今江陵。”
中子红为鄂王。
按,彝器中有鄂侯驭方鼎,记王南征经鄂事,不知是即此之鄂否?《集解》引《九州记》曰,“今武昌。”
少子执疵为越章王。
按,越章疑即后来之豫章。
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按,熊渠时楚曾一次强大,旋以厉宣南征而不逞。《诗》所谓“蠢尔蛮荆,大邦为仇”者,当即指其称王略地事;所谓“荆蛮来威”者,当即指其去王号事。《史记》此节实与《诗经》所记者绝相应。
后为熊母康,母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曰熊延。
按,《索隐》引谯周曰,“熊渠卒,子熊翔立。卒,长子挚有疾,少子熊延立。”当是据其所见之《世本》。
熊延生熊勇,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乱,攻厉王。厉王出奔彘。熊勇十年卒,弟熊延为后。熊延十年卒,有子四人,长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延卒,长子伯霜代立,是为熊霜。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争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难于濮,而少弟季徇立,是为熊徇。
按,熊渠死后,至熊徇,楚有内乱,故周幽平间,宗周虽乱,未闻楚师北上。
熊徇十六年,郑桓公初封于郑。二十二年,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蚡冒十三年,晋始乱,以曲沃之故。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
按,楚当仅是熊渠之一支,承若敖蚡冒之一线者。东周之初,方始强大。
据以上两种材料,我们可以推求祝融后裔,直至荆楚之大纲节目。惟在推求之前,有一事须先决者,即《国语》、《世本》、《史记》之材料,如何可据。此题若未得回答,则以下的议论皆无着落。按:《左传》一书,原不是《春秋》之传,而大体是经《国语》中抓出来,附会上些书法以成的,在今日除古文专守经学家以外,已成定论。若其中记载古代族姓国家的分合,至多也不过很少的一部分是汉时羼入的。现在若把《左传》、《国语》中这些材料抄出,则显然可以看出有两类,大多的一类是记载族姓国别的,例如上文所引《郑语》中的一节;甚少的几段记古帝之亲属关系,例如黄帝子廿五宗,受姓十四人之类。上一类是记载民族国姓之分别,乃是些绝好的古史材料,下一类当是已经受大一统观念之影响,强为一切古姓古帝(古帝即每一民族之宗神tribal gods说另详)造一个亲属的关系。此种人类同源的观念,虽于发展到秦汉大一统的局势上有甚多助力,但是混乱古史的力量也非常利害的。我们如果略去这些,则《国语》、《左传》中记载古代民族的说话,实是些最好的材料了。这个标准既定,然后我们可以去用《左传》、《国语》中的古史料。至于《史记》所记的世系,本是依据《世本》的。《世本》一部书已佚,现在只有几种辑本。我们据这几部辑本和《史记》,知道这部书实是绝重要的书,不幸亡佚了。《世本》大体可靠与否,虽不能全部证明,然可借其一部分证其全书非由妄作。《殷本纪》所载之世系,虽有小误,然皆由文字传写而生,不由虚造。既不妄于《殷本纪》,何至妄于《楚世家》?所以我们现在对于《楚世家》所记,正没有理由不凭借他。
这个先决的问题既经讨论,我们可以分析楚先世在大体上曾有几个段落了。
唐虞三代之观念,实甚后起来。在《左传》、《国语》中只有虞夏商周的一个系统。即至甚后的文词如《史记》,所记伯夷饿死时之歌,也只是说“神农虞夏忽焉没兮”,直以虞夏接神农,无所谓唐。在《左传》、《国语》中这个情形更明显。《晋语》八,范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此明明白白以陶唐为在虞之先,至不以陶唐列入虞夏商周之统。然而陶唐是祝融之姓,这是我们很可注意的一点。又,虞夏商周四代的观念,只可说是周代人的观念,或可说西土(包括河南西部山西之河东及陕西)人的观念。若东土人则如《左传》所记各东夷之传说,并不如此,当是大皞,少皞,殷,一个系统。东土人之未尝看重虞夏(若禹之宗教,另有别论),又可以《诗·商颂》为证。“韦顾既伐,昆吾夏桀”,是直以韦顾昆吾夏为列国。而西方之系统中,亦无风姓之太皞有济(齐),任姓之少皞。这个情形,大致如下表:
这个情形,在《左传》、《国语》里颇明显的。若说到详细,非写一本书不可,现在只好从略了。
在这东西两个系统之先,东西两地中至少有很广的一部分是被祝融的宗姓占领的。或者竟是大多的一部。祝融之本土,即所谓“祝融之虚”者,郑玄诗谱以为在桧。照地望说,正在中央,似乎可信。陶唐氏既在有虞之先,而祝融八姓之内许多是古国。所谓昆吾为夏伯者,无异说,在夏时昆吾曾为一个强大国,与夏为敌。所谓大彭豕韦为商伯者,无异说,在商时大彭豕韦为强大国,与商为敌。果然,“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彭姓彭祖豕韦,则商灭之矣”。又庶人称黎民,秦俗如此称者尤多。黎之一词,盖即重黎之谓。中原之下层人为黎族,则黎族必在早年据中原。凡此种种皆证明西土之夏,东土之殷,皆继祝融诸姓而强大,在夏殷未作之前,据东土西土者,必以祝融诸姓为最强大。然则楚之先世“景员维河”,实中原之旧族,经三代而南迁,非历熊渠若敖蚡冒而始北上。
那么,我们要插进一个问题了。祝融诸姓本在中原时是何等的文化?他们所有的是何样的一个生活?根据现在的材料,我们不能解答这个话,但下列的提示颇可论定。曰,“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可知他们是林中的生活。鬷夷豢龙豕韦诸国或在其有土之时,或在其亡国之后,都以饲龙为事业,翻译成现代的话,都是玩鳄鱼的,仿佛像印度的玩蛇的,则他们必是在泽隰中过日子了。又,“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则神道为拜火之教,族类为来自南方之人,亦甚明白。且“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非日光神而何?把这些话括起来,正可以说,以祝融为宗神宗祖之诸姓,虽在夏商起来之前占据中原,但毕竟是和南方有牵连的民族,曾在中原过其林隰生活(Jungle Life)。或者黄河流域林木之斩伐,天气之渐趋干燥,正是使他们折而南退的大原因,不仅是夏商的压迫而已(按夏之遗迹,虽在中原之西部,而其来源亦若自南方者。此处不及详论)。
历夏商两代,祝融诸姓被新兴大国所驱除,已如上文所说。而凭彦堂之发见,更可见殷与芈姓必常在相斫中。甲文虽只发见此一片,然事实必不只此一次。到殷商之亡,更有力气的周民族进来,尤其把倒运的祝融后代驱除了一阵,有《逸周书》为证(按,《逸周书》各篇之可靠虽不同,《作雒解》乃其中最可靠者)。
(《周书·作雒解》)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降。辟三叔,王子禄父北奔,管叔经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俘殷献民,迁于九毕。
(《吕氏春秋·古乐》)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
(《史记·鲁世家》)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会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遂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收殷余民,以封康叔于卫,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宁淮夷东土。
以上三节是相合的。《作雒解》之所谓熊盈,即在《吕览》所谓东夷之内,亦即在《史记》所谓淮夷之内。盈即嬴,徐之宗姓。秦赵的宗姓嬴,是因为后来被周人封建在西土的。(按秦赵嬴姓之来自徐方,《史记》所载甚明白。盖秦之人民固可为来源自西者,而秦之公姓则来源自东。今西洋人每谓秦族来自西,以黎民及黔首等辞为证,不知黎民本黎族,正是祝融之族,初普布于中原,后乃居民众之下层。若黔首者,则传记犹云,“黔其首以为城旦”,指服饰言,非谓发色。甚矣其妄也!)熊自然是楚先世之姓了。可见殷周之际,熊姓在东南,曾被人列在淮夷东夷中,更可见熊氏曾为殷商亡国而奋斗。这必是已在殷室宗盟中列于异姓之班了。楚之似殷不一端,姑举数例:一、宗法之同。即所谓传弟,亦即所谓“楚国之举,恒在少者”。二、官名之词,阿衡称伊尹,楚之执政者亦曰令尹(按伊尹应为汤之血属,不然,宗祀何以有伊尹,屡见殷墟卜辞。楚之令尹亦概由王之亲属为之)。三、舞之相同。按,万舞所布之地在商在楚,他无所闻。《诗·商颂·那》:“奏鼓简简,衎我烈祖。……庸鼓有斁,万舞有奕。”又,《邶风·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邶鄘卫风固皆商地之旧。《左传》庄廿八年,“楚令尹子文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侧,而振万焉”。四、《离骚》已是甚后之作,而其中所用故典,殷事最多。彭咸,飞廉,有娀,伊挚,傅说,武丁。周为后王,事迹粲然,所用反甚少。这正可看出楚国文化所自来之系统来。彦堂的一块甲文,正可证明殷与楚祖之芈,“代相干也”。
大约宗周盛时,是祝融诸姓最倒运的时候。不特在中国的“熟祝融”因周室封建而割宰的剩下不多,即在南方的“生祝融”,亦因周室之开辟南国而大受压迫,然而周朝虽在方盛的时候也未能在南方大逞。昭王南征不复,究竟是谁做的把戏,现在虽不能考定,然齐桓以此责楚,楚请他“问诸水滨”,看来当是楚之同宗在江上者做的了。到夷厉的时代,芈之一支熊渠曾大拓土一次,封了许多的王,《史记》所载与《诗经》所记虢季子白盘所记相应。彼时荆楚必是接续着南淮夷为南方的大患。这患之大,俨然与猃狁之患为对。周室对于这个南方的大患,曾经很用了几下子力气。对付淮患最费力气,因为淮入取个攻势,周王曾命录“以成周师氏师戍于 ”(《陶斋吉金录》卷二第三十九叶)。《诗·大小雅》所记,关于徐淮者也较多。所说到荆的,只“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征伐猃狁,荆蛮来威”。但所记召虎定江汉,申伯宅南国等,都应该与伐荆当做一件事看。熊渠当是夷厉时代的人,《史记》所载既这样,而《大雅》中有关各篇,若比较其年代来,也这样(说详拙著《大雅的时代》一文,尚未刊)。在熊渠先拓土后去王号的一番经过之后,周室曾以召伯虎的领导,大大的开辟江汉。这事以后,熊渠之嗣有几番内乱,如《史记》所说,不然,何以不乘宗周之乱北上呢?然而其中毕竟有一支经若敖蚡冒而开了些山林地方,到熊通便利害的不得了,俨然要窥周室了(这一节里所说,见拙著《周颂说》,本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第九五叶。又见友人丁山著《召伯虎传》,集刊第二本第一分第九十一叶)。
熊渠去王号以后,熊通复王号以前,颇有几件铜器存到现在。楚公钟三器,吴孙诸氏均释为为字,形固是,然《史记·楚世系》无以为名者,按其时代必在熊渠之后。盖熊渠以前,犹称荆,《诗》可证;春秋改荆用楚,在僖公元年。秦晋则始终称之曰荆,直到战国末,《韩非子》诸书犹然。大约荆用楚号必北上得楚麓之地然后如此。楚麓之名见于《诗》,所谓“周公奔楚”,“王在楚”,当指此成周以南大山中之区域。然此代亦必不在熊通之后,盖熊通又已用王号了。自熊渠后至熊通前之数代,假定《史记》所载并无遗漏,则眴或即之形误;可误作目或口。(眴,《索隐》引《玉篇》作咰)宀可误作勹。若然,则为即蚡冒。然此不过是一个随便的假说。至楚公夜雨钟则可较详的推测。他的铭文实是翻转了的(吾友丁山说)。我觉得中间的几个文字不与铭相干,或是记乐律者,为逆字,前人之释可信,但孙王诸氏均谓即《史记》之熊咢,则似少依据。《说文》虽云从,亦声,但金文咢字皆作噩,咢侯驭方鼎,咢侯,师咢父鼎,叔咢父,皆从双及,绝无从者。按:挚红弟曰熊延,弑而代立。延字在金文作(吕丁未角,师遽敦)诸形,逆字易于讹成之。惟无论逆字当何世,这几个钟必皆熊渠后熊通前差及百年间物,则无可疑。这个时候,楚之制作,如此粗犷,比起同时中国制作,如虢季子白盘来,真有天上人间之别,似乎不像曾染中国文化很长久的。但,我们须知,祝融之宗,本分了很多族类,以地望的不同自有生熟之别。中原的祝融孑遗,当是夷为仆隶附庸者多,能远遁者少。荆楚之兴,固当是生祝融,不当是由中原遁去的族姓之恢复。犹之女真两次进到中国皆是生人进来,不是自中国退出的重回来。进来后过些时便全是中国人了。而今黑龙江吉林东境犹存些非汉化的女真。又中国简牍之用,自唐而绝,然女真部落保持到满清入关时,正其适例。
自楚武王以下的三世,是与中国争“南国”的。实在是中夏文化之最胜处,自楚有“南国”,然后又有了正统文化,说详见我所作《周颂说》(引见前),现在不再论。
以上所陈说,差可以表显祝融诸姓在历代之起落。彦堂找到殷商与荆楚之宗国芈有关系之一片,恰恰补到古代流传下来的材料之最缺乏处。这是何等畅快的事!
二 殷周之关系
殷周的关系,如依传统的说法是不给我们任何理解的。如我们相信古代的历史犹之后代的历史,不是异国相并,便是异姓相续,则古代一切朝代的代嬗,也富同样的不出下列几个公式:
一、纯粹的外国代兴,如女真,蒙古等外国之于宋。
二、已经有若干中国化的外国,如拓跋之代,河西之夏,努尔哈赤之后金。
三、纯粹汉化了的虏姓,如刘渊之汉,苻坚之秦。
四、中国的一个部落或区域,如秦之于六国,赵宋之于南唐等。隋之对陈也这样,虽然隋所自承的是个虏朝。
那么殷周的关系是上列的哪一类呢?
以第一项的关系断为殷周的关系者,只有《诗经·鲁颂》“实维大王”,“实始翦商”,两句话。周是到太王时才立国的,而立国的朝代便翦商,岂不是与商无干吗?顾颉刚先生便颇相信殷周之不相干。但鲁人是周的子孙,周的子孙难免为他自己的祖宗夸大,所以这话还是不甚有力的证据。今有彦堂的“命周侯”一段甲片,这个可能完全消灭了。
第四项的可能也不大成问题,因为《诗》、《书》上明明白白说出他们种姓、地理、建置,各项差别的。
那么,殷周的关系非二即三。其实这两件也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
据《诗经》所载,周之种姓最与姜姓为近。古公亶父本来是个穷鬼,住在土穴裹,而一旦为姓姜的拿去做赘婿,便筑起房屋来,筑起大门来,有工头(司空),有管账的(司徒)了(见《诗·大雅·绵》)。那么,我们因此不免有一问题,即周之姬姓是否为姜之一支。这话看来很像是的,因为周人自称他的始祖总是姜嫄。但也有很有力的反此说的记载。《国语》十:“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又《国语》十六:“姜姓,荆芈,实与诸姬代相干也。姜,伯夷之后也。嬴,伯翳之后也。”有这样的反证据,所以我们不能但凭姜嫄一个名词,断定周的种姓。那么,我们还是看看据《世本》的《史记》怎样说。《史记》所据的《世本》,对殷之先世既已证明不说谎话,则对周之先世所谓后王更粲然者,当不去说谎话。若小的误谬,也当是不能免的。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说见后)。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梁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以上大致是翻译《大雅》所记者)。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以上是春秋战国贯通各姓说者之论)封弃于邰(此语与“其母有邰氏女”一语或矛盾),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后稷卒,子不窟立。不窟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窟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窟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始称公,盖始立部落,其前更微)。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公刘事亦自《诗·大雅》翻译来)。公刘卒,子庆节国于豳。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此必父子皆名圉而后以高亚别之,犹太丁少丁也)。亚圉卒,子公叔祖类立。公叔祖类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以上并见《孟子》)
照《史记》说,周之先世事迹较多者有三代:一、后稷是帝后姜嫄所生之子;二、公刘;三、古公亶父。中间都是些不大重要的。这话和《诗经》正合。中间的那些名字里面,自公刘以下至亶父,有九世,而三世称公。而皇仆,差弗,公非,三世之仆,弗,非,皆似一音之转。仆之一音,固吐蕃语中男子之号。我们固不能凭着这个,断定他的种族是当和现在所谓印度支那语系者一类,犹之乎不能依据羌姜同字,而羌中之部落有吐蕃族,以断定姜姓也是印度支那族类,一个样。不过,《诗经》、《史记》所载周先世的地名人名,多是单音词,大约总当是说一种印度支那语的人了。
为讨论的方便,且倒着去说,先谈古公亶父。古公亶父之古,是个形容词,大约由于国人爱之,而称他曰古公。这恰如普鲁士人称伏里迭里二世为Alter Fritz一样。假如我们认定《诗经》的话和《孟子》不矛盾,则此公必是先被薰鬻赶到渭水南岸,到那里做了姜家的赘婿,反而发达起来的。假如我们觉得《诗经·绵》篇开头几句话,“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是说古公生来并未有土地人民,只是一个穷光棍,则《孟子》的话,又是战国人的谣言。惟无论如何,太王时代总只是草创经营的地步,只做到“虞芮质厥成”,实谈不到翦商,因为远在西极的密阮共诸国还是文王开始翦伐的呢。翦商一说也不过是他的后人夸词罢。太王、王季、文王必是一个极端接受殷商文化的时代。凡是一个野蛮民族,一经感觉到某种文化高明,他们奔赶的力量,远比原有这文化的人猛得多。这是一个公例。王季、文王、武王的强烈殷商化,并用一个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讨殷商或殷商治下诸侯的女儿做老婆。这是野蛮人整个接受文明人的文化系统的大道。后代的历史证明这个事实很清楚。譬如唐宗女文成公主下嫁吐蕃弃宗弄赞一事,文成公主未必即是一个怎样有才的人,然而挟着她宗国文化的背景,“明驼千里”到吐蕃,便在吐蕃种下一个汉化的强种子,至今在西藏人的国民宗教中,文成公主占一个极重要的位置。又如回纥,历世受唐婚,结果是唐化得无对,虽佛教的经典还要用汉文译本为正,而又带着唐化向西方流布(参看A.Von Le Cog诸书)。又如看现在的留学生,一经讨到一个外国老婆,便“琵琶鲜卑语”不觉其可耻。比喻少说,言归正传,《诗经》上记这三代的姻事说:
王季一代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大明》)这样看来,文王正是殷商旁门的外甥,必是大殷化而特殷化的,这必然即是“文王之所以为文也”。
文王二代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大明》)关于这一段的解释,最可喜且可信的,为顾颉刚先生的话:他以为这是帝乙归妹的故事,天之妹即是帝乙之妹。说详他所著《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载在《燕京学报》第六期,文长不转录。
然而文王又续了一个有莘氏女。《诗》同篇接着说:“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这也是顾颉刚先生说,见同文。)莘也是东方的诸侯,就地望看,仍然是在殷“邦畿千里”之内(今莘县在山东省西境,去河南省安阳一带至近)。或者即是“天之妹”之媵罢?
武王三代 武王虽然用不着再讨殷商的女子做妻,然他的生母、嫡母、祖母一直是由殷商出的,则他在种类上先有四分三是东方人。至于“母教”,便等于殷化,是不消说的了。武王的事业在灭舅的国家。楚文王也有这样德行。创业之君,总是先自近的吞并起呀。
这样子的从根基上受殷化,结果便是整个的承认了殷商的文化正统。所以周虽把殷灭了,还说,“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还追述文王娶殷女事说,“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此亦从颉刚说)还以殷人来朝为荣,说,“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大肤敏,裸将于京”。
在这样的受殷化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竟自把殷人的祖宗也认成自己的祖宗了。周人认娘舅的祖宗本有显例,如,“厥初生民,时维姜嫄”,这是认了大王的老婆的祖宗。至于认商的始祖,尤其是中国人宗教信仰之进化上一个大关键。这话说来好像奇怪,但看其中的情形,当知此说容许不误的。
初民的帝天,总是带个部落性的。《旧约》的耶和华,本是一个犹太部落的宗神。从这宗神(tribal god)演进成圣约翰福音中的上帝,真正费了好多的事,决不是一蹴而成的。商代的帝必是个宗族性的,这可以历来传说商禘喾为直证,并可以商之宗祀系统为旁证。周朝的上帝依然还和人一样,有爱眷,有暴怒(见《诗·皇矣》),然而已经不是活灵活现的嫡亲祖宗,不过是践迹而生。且将商周的不同观念一作比较:
商 “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这是说,商为帝之子,即契为嚳之子。
周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这是说,稷为姜嫄之子,而与帝之关系是较微弱的。
这样看来,虽然殷周的上帝都与宗姓有关系,然而周的上帝,确是从东方搬到西土的,也有诗为证。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廊。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把这话翻译成较不古的话,大致便是:
大哉上帝,赫然看着四方。监察四方的国家,求知道人民的疾苦。把这两国看,看得政治是不对的。把那四方之国再都一看,看来看去,考量了又考量,上帝觉得他们那样子真讨厌。于是转来西看(看中了意),便住在这里了。
这个上帝虽在周住下(“此维与宅”),然而是从东方来的(二国,《毛传》以为殷夏,当不误)。这话已经明说周人之帝是借自东土的了。进一步问,这个上帝有姓有名不呢?曰,有,便是帝喾。何以证之?曰,第一层,“履帝武敏歆”,《毛传》曰,“帝,高辛氏之帝也”。因为我们不能尽信毛传,这话还不算一个确证。第二层,《鲁语》上,“商人禘喾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这句话着实奇怪,岂不是殷周同祖吗?然殷周同祖之说,全不可信,因其除禘帝喾以外,全无同处。且周人斥殷,动曰戎商戎殷(说详下),其不同族更可知。然《鲁语》这一段话,又一定是全可靠,因为所说既与一切记载合,而商之禘喾,上甲之受报祭,皆完全由殷虚卜辞证明之。一个全套而单元的东西,其中一部分既确切不移,则其他部分也应可信。那么,这个矛盾的现象如何解释呢?惟一的可能,是以不与此两个都可信的事实矛盾者,即是商人的上帝是帝喾,周人向商人借了帝喾为他们的上帝,所以虽种族不同,至所禘者则一。帝者,即所禘者之号而已。第三层,《世本》、《史记》各书皆以为殷周同祖帝喾。这个佐证若无《左传》、《国语》中的明确的记载,我们总是不相信的。但一有《国语》中那个已有若干部分直接证明了的记载,而我们又可以为这记载作一不矛盾的解释,则《世本》、《史记》的旁证,也可引以张军了。
禘帝是一个字,殷虚文字彝器刻词皆这样。帝郊祖宗报五者,人名,礼名,皆同字,所在地或亦然。帝之礼曰帝(禘),帝(禘)时所享之神为帝。祀士之礼曰土(社),祀土之所在曰土(社),所祀人亦曰土,即相土(说详后)。殷之宗教,据今人研究卜辞所得者统计之,除去若干自然现象崇拜以外,完全是一个祖先教,而在这祖先教的全神堂Pantheon中,总该有一个加于一切之上的。这一个加于一切之上的,总不免有些超于宗族的意义。所以由宗神的帝喾,变为全民的上帝,在殷商时代当已有相当的发展,而这上帝失去宗神性最好的机会,是在民族变迁中。乙民族□用了甲民族的上帝,必不承认这上帝只是甲民族的上帝。周诰周诗是专好讲上帝三心二意的,先为(去声下同)夏,后来为殷,现在又为周了。这样的上帝自然要抽象,然而毕竟周诗的作者,不是约翰福音的作者,或圣奥古斯丁,还只是说上帝是“谆谆然命之”的(例见《绵》篇)。
周人抄袭殷人的全神堂时,不特借用了一个头子,并且用自己的材料仿造了第二把交椅,在殷是相土,即所谓“亳社”之神,在周是后稷。我们先看相土是什么。王静安《戬寿堂殷墟文字考释》第一叶,“其于土,”王云:
土,殷先公相土也。卜辞纪祀土者,或曰,“贞于土,三小牢,卯一牛。”又曰,“贞于土。”又曰,“贞年于土,九牛。”又曰,“贞于土。”并此书一事而六。土字作者,下一象地,上象土壤也。盂鼎“受民受疆土”之土,作,此作者,卜辞用刀锲,不能作肥笔,故空其中作,犹之作,之作矣。知土为相土者,《诗·商颂》、《春秋左氏传》,《世本》、《史记》诸书,皆连言相土,而《荀子·解蔽篇》云,“乘杜作乘马”。杨倞注曰,“《世本》云,‘相土作乘马’,杜与土同,以其作乘马之法,故谓之乘杜。”是乘本非名,相土可单称土,又假用杜也。然则卜辞之土,当即相土。曩以卜辞有字,即邦社,假土为社,疑诸土字,皆社之假借。后观卜辞中殷之先公有季,有王亥,有王恒,又自上甲至于主癸,无一不见于卜辞,则此土当为相土而非社矣。
按,王君认此文为相土之土,固为最胜之义,惟谓为非社,则实误。此文固为相土之土,亦为(邦社)之社,邦社土实即一事。土字之即社字,社字即土字,在经典中甚明显;如后土即社一类之例,正不烦遍举。相传社始于祀共工氏之子句龙曰后土者,稷始于祀烈山氏之子柱者,经三代之交替,祀礼存而所祀者因代而异,一若社稷是两事者。然社稷之称,在《左传》、《国语》、《论语》等早年可靠之书中(《左传》之云“可靠”者,指其不关书法之材料而言。)或单称社,或称社稷,从来不单言稷祀。且社之以国分,其义甚显,因为社本是邦土之主祀。若稷之分国,则颇不可解。且水土百谷实全是相因者,即令有不同之神,其祀礼当为一事。《鲁语》上,“庄公如齐观社。曹刿谏曰:‘不可。……夫齐弃太公之法,而观民于社。君为是举而往观之,非故业也。何以训民?土发而社,助时也。收捃而蒸,纳要也。今齐社而往观旅,非先王之训也。’”据此可见社稷之关系,可见稷田之礼即行于社,是则社稷之祀本是一事。《孟子》,“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此犹是近古之说,明社稷为一事。殷墟卜辞中历历言祀土,而不言祀稷,周诗历历言祀稷,而不言祀土,明其相同,明其不妨并列。又按,时《商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此亦类于平水土之意。《周官·校人》:“秋祭马社。”郑注曰:“马社,始乘马者。《世本》曰:‘相土作乘马。’”马社虽不可谓即是社,然既曰社,而郑君复以相土之故事引入,或者可见相土与社有如何之关系。且有一事至可注意者,即殷人祭其先世,自上甲至于多后为一系,而以上诸世与之绝不同。用一切卜辞之统计而作结论,现在尚不可能,此须待至彦堂拟作之卜辞汇编成后,然姑以王静安君之《殷墟书契考释》及《古史新证》(不在《遗书》中而编于述学社《国学月报》之“王静安先生专号”内)所辑,关于卜祀之辞观之,已可见其绝不同处。此两书中所列祀殷先王者数百事,然祀“自上甲至于多后”之合祭,与祀自上甲以来各世祖妣之分祭,皆不用(只有一例外,即《殷虚书契考释》增订本卷下第十四叶第五行,“大甲,三羊,卯牛”。此为罗君增订本,不注出处,无从查考原版。然大甲或合上文读)。而祭夋与土则皆用,亦有于王亥及妣乙者。王亥即振,已为定论,此世固在上甲之前。妣乙为何代之配,因无合祭,不可知。准以高祖夋之例,则此当为其始祖妣,《说文》释乙为玄鸟,与《诗》正合,然则妣乙即简狄也(论此另有一文)。盖燔柴之祭,与沉埋等,皆不可于室中行之。自上甲以来者,既始用宗庙之祭,可以上甲、报乙、报丙、报丁诸名之书形知之。上甲之从□者,必设位于中,报乙、报丙、报丁之众者,必设位于旁,□与匚当即祏一类者。此必是室中之祭。既不可于室中行之,而祀高祖夋及土,皆但用,可知其必不在室。此与祀帝于郊,祀后土于社之场所正合。又、沈、诸祭,亦用于兕等,此数字虽不可知其究何指,然其指自然之怪,则可信。然则祀自然亦与夋、土等同,明夋、土等不仅是殷之先祖,且与自然为同类矣!凡此分别,皆显然表示夋土诸世与自然之祭焉一系,而不与上甲以来者为一系,亦即表示虽为相土,亦应并为邦社也。然最有力之证,仍为《诗·生民》中“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一语。毛曰:“相助也。”郑曰:“大矣后稷之掌稼穑,有见助之道,谓如神助之力。”此解全不可通,《毛传》、《郑笺》中此类不同之例至多。今如以相为人名,不特文从字顺,且于经典正有其证。《国语》三,“昔共工弃此道也”,正与此同其文法,特一用名词,一用代名词而已。凡上文所举,虽均非直证,然旁证者既如是多端,则相土即邦社,当可为定论。盖夏商周同祀土(即今所谓“土地庙”)而各以其祖配之。夏以句龙,殷以相土,周以弃稷。至于所谓配者,是如何解,已颇不易明。所以配者究竟以为上帝之自然神以外,更有夋,或者夋即是上帝呢?究竟土之自然神以外,更有夋,或者夋即是土之自然神呢?然三位一体之论,在后来固是一个很雄辩的哲学,在初民时代,也当有一个抽象的与具体的混淆了的背景。那么,再问周人向殷人半借用半模仿而成的全神堂,在后来有证么?曰,有。满洲的祭天,本是跳神。然自灭中国以后,承袭了儒家的祀正统之天,在天坛,并承袭了嘉靖帝的道士之天,在高大殿,而同时继续其跳神之天,于坤宁宫中杀猪!因为接受前一代的土地人民文化,不得不接受前一代的宗教,——至少在表面上。
殷之种姓,上期寄颉刚的信上一段说:
鲁是一个古文化的中心点,其四围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国。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昊(皞)容或为民族名,有少皞之于太皞,犹大宛、小宛,大月氏、小月氏也。我疑及中国文化本来自东而西,九河济淮之中,山东辽东两个半岛之间,西及河南东部,是古文化之渊源。以商兴而西了一步,以周兴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国之多也。齐容或也是一个外来的强民族,遂先于其间成大国。
十六年八月,始于上海买王静庵君之《观堂集林》读之,知国内以族类及地理分别之历史的研究,已有如《鬼方狁考》等之丰长发展者。然此一线上之题目正多,而每每甚细,如粗粗卤卤的泛以这民族那民族论,亦未曾有是处。旋见《国学论丛》第一卷第二号徐中舒先生《从古书中推测之殷周民族》一文,至觉倾佩。今欲辩殷之种姓,转录其一节如下:
今由载籍及古文字,说明殷周非同种民族,约有四证。一曰由周人称殷为夷证之。《左传》昭二十四年引《太誓》曰:“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夷人,殷人也,服氏杜氏均以夷为四夷之夷,非也。《逸周书·明堂篇》曰:“周公相武王以伐纣夷,定天下;”纣夷连文,亦谓殷人为夷也。纣夷又见《佚书·太誓篇》,《墨子·非命》上引其文曰:“纣夷处不肯事上帝鬼神”;《非命》下引作“纣夷之居而不肯事上帝”;《天志》中引作“纣越厥夷居而不肯事上帝。”此同引一书而其文不同如此。盖昔人罕见纣夷连文,因转写讹谬,遂失其读。《逸周书·祭公篇》云:“用夷居之大商之众。”夷居大商与《太誓》之称纣夷居义同,此皆谓殷人为夷也。二曰由周人称殷为戎证之。《逸周书·商誓篇》云:“命予小子,肆我殷戎,亦辨百度。”殷戎犹纣夷也。《书·康诰》:“殪戎殷。”《伪孔传》:“戎兵也。”殊为不词。郑注:“戎大也。”亦非。《逸周书·世俘解》:“谒戎殷于牧野。”戎殷犹殷戎也。亦称戎商。《周语》,单襄公曰:“吾闻之《太誓》之故曰,‘朕梦协朕卜,龚于休祥,戎商必克。’”此皆谓殷人为戎也(以下两证不录)。
今将此处所举例,更进一步分析之,则可得下列之分别,即殷之公室为戎族,夷之土地人民为夷土夷属也。周人称戎殷者,既如此多例,而殷人亦自称其来自有娀。《诗·商颂》,“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是也。且戎族之中,有以子为姓者,《左传》,“小戎子生夷吾”自称,为人称之皆曰戎,而戎中至春秋尚有子姓,则殷之宗室,必为来自有戎者,盖可无疑。戎狄之称,后来均甚泛,然在最初必是国名,犹之胡之一称,在初不过指林胡等地,而后来用之遍称匈奴乌桓鲜卑西域以至天方各部落;蕃之一称,在初不过是吐蕃之省词,而后来用之遍称天山南各族,阿拉伯人(例如《诸蕃志》),大西洋人(例如广东人至今称西洋人及其一切物事曰蕃)。西戎姜戎之称,大约西周方有之。最初有戎必为一大国,非其族类者,用此强大之名于他族之上,后来乃为外国人之泛名也。《国语》、《左传》所谓犬戎,即《诗》所谓混夷(见王静安《狁鬼方考》)。且姜戎犬戎小戎等,皆类后起之号。可知周初尚不以戎呼一切外国人,或者殷亡而戎为贱称,乃用于一切外国人吗?以戎为西方之族,盖甚后之事。冠以西字,而曰西戎,明其有别于不在西方,原负戎称者也。
至于殷公殷王所践之土为夷境者,亦可推想知之。《吕氏春秋·古乐篇》,“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左传》,“纣为黎之搜,东夷叛之。”据此可知殷非夷人,而曾服夷。《墨子·天志》引《太誓》,“纣越厥夷居,而不肯事上帝”,明纣从殷俗,忽略其上帝之祀。此祀或是自戎狄间来,与周共之者。殷墟卜辞中每言伐人方,此人字实当释为夷字。金文中人夷两字大体无别,而以夷为名之国,入春秋尚有(见《左传》隐元年)。盖殷末东方之国,曾泛称夷,此诸夷者,其中实有太皞、少皞、有济之后而为负荷古代文化之民族,故殷亡而箕子往归之,周衰而孔子思居之。周人初与东方民族接触,知东方以人(夷)为称,于是以夷泛称一切外国人,如所谓混夷者。然蛮夷戎狄闽貉皆是国名,在初非有贱意。狄本作易,不从犬(即今易水一带之地,王君所考)。蛮本作,不从虫。秦公敦,事夏,指荆楚,而夏指晋。蛮之本地何在,今不可知,然必南方之国。戎为有戎氏之国,已如前所说。貉疑即潞子婴儿之潞。闽盖民之后起字。夷即人之分化字。黎即重黎之遣民,国亡之后,降为臣仆。古者具体及分别语多,抽象及总类语乃绝无仅有。以一人字概括王公士大夫庶人臣仆以及男女,盖甚不易者。民字之义,至今不上于士大夫。人字之义,在金文中为锡庸之品。黎为重黎之后,在经典中甚显,而黎民之称,在战国甚通用。社会的阶级即民族的阶级,在现在的世界中尚大半是这样,例如全欧洲贵族多日耳曼及斯拉夫种,而人民则希腊罗马高罗穆尔之遗也。
以上论殷为戎姓而其土地人民则为夷之一说,在今日虽不能以为定论,然看来已很像一个甚显然的设定。且此设定可解释下列一件事实。近两年中李济之、董彦堂两君之殷墟发掘所得物件,显然表示殷商文化之多源,并表示中国文化由来之正统。因为殷墟的物件中有许多野兽骨,证明其畎猎生活。又许多海中的产品,至少亦可证明其与海滨民族有甚多之关系。果“以戎姓为夷土之君”之一说可信,此谜立解。又其一切石器玉器兵器陶器之异样,虽未必即能概括周初之物质文化,因为我们现在尚不曾发掘到周初都市的故墟或墓葬,正不能如此断定,然以宋代以来研究古器物者之文书谱录来看,大体既备于殷墟。那么,殷周之际,是难得有物质文化变迁的。因民族变动而引起之文化,当是偏于社会组织一面,特别是宗法。
然而周人是不甘于但去恭恭敬敬接受殷人的文化基业的,不免一面接受,一面立异。犹之乎辽金诸虏,一面向宋人要绢缯,这些东西正是汉人文化之结晶品,一面还只呼宋人为南人,不以之为中国之正统。又犹之乎建州虏,一面以受明封为荣,一面又说并不与明相干,而远比忽必烈之功烈(即如康熙,一面向孝陵跪九叩头,一面又谓,“自古得国之正,无过于本朝者”)。周人所以标出来抗殷的是夏。夏之故域在河东(《左传》定四年,“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而渭南之崇亦是诸夏之一(《诗》“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是崇在丰,今西安之西。鲧在传说中为禹父,又号有崇伯鲧,明崇夏有关)。汉水又名夏水。或者夏之区域,错处在今河南境之大半,南至江汉之交,亦未可定。所谓诸夏者,在初必是夏族之诸部落,后乃推之一切负荷中原文化之人。所谓夏后者,当即诸夏之长,如此名之,以别于其他之夏部落。“殷因于夏礼,所损益”的,是如何一段故事,现在已不可知。但商人实未曾将夏之支姓一扫而光,而河东河南一带始终负夏之名,至荀子时尚有此称。《儒效篇》:“君子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战国末尚存此名。殷周之际,诸夏必尚有甚多分居中原者。周人两代与殷通婚,然一为异姓,帝乙之妹之下落又不可知,而生武王者,反是夏遗之莘,则周人伐殷时,说是以商待夏之道还之于商,或至竟去说是为夏人报仇,且承诸夏正统,未尝不合情理。匈奴之刘渊造反,先去祀汉三祖,正是此理。果然,周人对于夏的称呼,不是戎商一样的。《周颂》中两称时夏:一、“我求懿德,肆于时夏。”二、“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时夏之时如何解,虽不可确知,然称周亦曰时周,如“定时周之,命于绎思”,“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则时夏之称,必甚美甚亲近者。又有时说的简直是报仇泄愤一般,如“文王曰咨,咨女殷商。……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一类话,在《周诰》中犹多。不特如此,更说自己是夏。《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祇祇,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又周诗之本体为雅,而雅即是夏,此王伯申之大发明。(余谓“诗三百”皆以地域标名,初无风雅颂之别。四始之说,乃汉儒之义,见《诗经讲义》,未刊。)这样看来,真正和刘渊建国曰汉一样了。
不过“命周侯”一版是证明《史记》所载殷命周昌为西伯,《竹书纪年》所载殷命季历为西伯一些话,是不错的。刘渊到底是晋臣呢!
补记:此文写完,承徐中舒先生为我细看一遍,作下列之提示,谨当补入,以志同好者之感情:
一 陆终娶鬼方氏曰女(似是媿、隗别体),楚灵王称“皇祖伯父昆吾”,鬼方、昆吾,当是夏或其近族,故楚仍可包括在夏民族中(说详《再论小屯与仰韶》)。
二 戎殷戎商的解释,现在又略有变更,时夏时周与戎殷戎商似为相对名词。时是同字,此也;戎女也。即此名称,也有内诸夏而外殷商之意。时周,与咨女殷商,正是显明的旁证,清人称明,也说尔明国。
三 铜器有“伐楚荆”、“伐荆”的记载,大约是成康时物,昭王、穆王,也曾经营过南方的,这是楚在周初确是周人的劲敌的证据,即楚为周初一个大民族之证。
四 蒲姑,薄姑,亳姑,亳,薄,在字音上讲与濮也有若干关系。地名有濮上,城濮,与薄(亳)均在中土,《左》文十六年“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是百濮在楚北之证。
五 易,丧牛于易,丧羊于易,《山海经》有易之君绵臣,此诸易字皆当是狄字。契母称简狄,亦当注意。
六 虢季子白盘记伐猃狁之事说“用政方”,古代未必即指南方异族,《春秋左传》有茅戎在成周附近,《公羊》作贸戎,即之声转。
(原载1930年12月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安阳发掘报告》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