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可以分三方面讨论:一、中国历代对于史学观点之变迁,二、西欧历代对于史学观点之变迁,三、近代数种史观之解释。今依次说明于后:

一 中国历代对于史学观点之变迁

客观史学方法,非历史初年产物,而为后起之事,大概每一个民族历史的发展,最初都是神话与古史不分,其次便是故事与史实的混合,经过此二阶段后,历史乃有单独的发展,如希腊古史之记载,最初亦与神话传说混合,试问中国早年历史是否与神话有关?惜乎中国文化发达甚早,旁的民族、国家,无从替中国记载,因此中国历史黎明期,就少记载的机会,加以古史之保存与人民迷信程度有关,当周朝时,中国人民知识已早发达,对于古代之传说,加以怀疑,而将传说中之神和故事人格化、理智化,而创成新的理论的系统。所以历史的初年有三皇五帝之说,《论语》一书,不谈古代史,并且亦不愿谈古代史,以其不足征也。征而后言,这种态度对于研究学问,很有帮助,不过中国古代史料就因这种态度所抹去的不在少数,由此说来,难道中国古代史料竟消灭净尽了吗?不然,也有部分保存,大概与儒家相隔愈远、与乎未如何理想化之史料,其真确性愈大,如《孟子》不如《楚辞》,《楚辞》不如《山海经》。禹鲧故事,求之《孟子》,不如求之《楚辞》,求之《楚辞》,不如求之《山海经》。

中国古代,号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可怪者,近世发现两种东西——金文与甲骨——即与《尚书》、《春秋》相印证。《尚书》中可信之材料,如《周诰》、《康诰》等篇,证诸钟鼎彝器所载而无讹。至于《春秋》乃一编年史,不外出于日记,由实录变为国史,系长期记载之产品,其特点即在编年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记事仅标题而无内容。甲骨虽占卜之用,卜后必雕文其上而保存之。记注必有主,必有事,必有月日,依时屡积,久则可据以作编年史。又《春秋》记事仅一言,此种体裁,甚为特别,在早年记载之方式中与甲文相似更厉害,再以二者文法相比较,亦可窥出二者有甚大之关系,所以我们今日研究中国史,与其求褒贬之法于《春秋》,不如将其与甲文相关之处多多加以比较研究。

《国语》载楚庄王为其子聘叔时为师,叔时教之春秋,教之世,教之礼,教之乐,教之令,教之语,因有此种种教育,才能启发贵公子。所以早年历史就存在此种贵族教育之目的中。

古史编年系统为晋之《乘》、楚之《梼杌》,及《墨子》所见百国《春秋》等,但诸书散佚,今所存者仅《汲冢周书》,于战国时埋藏,经数百年始出土,未经两汉儒家之点缀,其材料甚可贵,尤其对于战国记载特别清晰,中国古史与西欧古史之比较其优点,就在年代清楚,如史公作《六国表》根据《秦记》以秦为骨干,而忽略其余强国改元之事,记载年代,有时亦不免错误,因此《竹书纪年》大有助于年代之考订。综之,古史编年系统,今所存者,不外甲骨、《春秋》和《汲冢纪年》。

《左传》或称左丘所撰,或谓今本《左传》,乃汉人割裂《国语》以伪撰,何者为当,姑置勿论,今假定《左传》从《国语》而来,《左传》仿《国语》常多诗曰或君子曰之言以结尾,其作用就在总束故事,暗寓道德教育之义。此种体裁,《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亦多援用,所以中国左史真正记事而不怀教育、政治、社会诸作用者很少。是种诗曰、君子曰影响后来之文体甚大,后之著述者每多引诗为证,其体裁皆渊源于此。

晚周前,中国古史有编年之《春秋》与《国语》两系。后来凡带批评性之书,统称《春秋》,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虞氏春秋》等等,可见当时“春秋”之普遍性,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并无旁的证明。《论语》中关于孔子与《诗》、《书》之关系多言之,而于《易》、《春秋》独否,且孟子所见之《春秋》,是否为今日吾人所见之《春秋》尚成问题,也许今日之《春秋》在早年与孔子并无直接关系,也说不定,不过一到汉朝,《春秋》便成为儒家最重要之书籍。

《吕氏春秋》即模仿《春秋》而作,虽不编年,却编月,不记其事,而却载其道理,将许多理论而纳之于十二月中,当时凡著书立说,必须遵守二条件,即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是也,换言之,著述必有所本而且能以古典之方式推出新论,此乃得成功。战国诸子著述无一例外,《吕氏春秋》既仿《春秋》而又合各种文体于一炉而冶之,实一集合诸种体裁之产物,继之而起者,后有《淮南子》。

《史记》并非客观历史,加入主观思想,不过有其特殊见解,为综合史体,其排列情形,根据《吕氏春秋》与《淮南子》。不过前者记事,后者记理而已,史公在其自序内虽明言不敢学《春秋》,而暗里即效法《春秋》,寓褒贬之意于著述中,总之,《史记》非客观历史,而是自成一家之言,《艺文志》归之于《春秋》家,《隋书·经籍志》乃独立一部,又史公非考订家,而是记录家,如《老子列传》叙述老子多至三人,究莫知其何指,《史记》之长处:A.比较编年学之观念之早现;B.《史记》八书即中国古代之文化史;C.自《史记》以后纪传体即成立,后来史学界有编年、纪传两派,所有著述都不外此两种,虽工拙有别,而摹拟则一;D.自《史记》而后,史始自成一派,实为承前启后之一大部著作,自汉迄唐,史学竞胜者只在文学与文法而已,子玄《史通》,即批评各史之史法,此风至宋乃为之大变。

当时史学最发达,《五代史》、《新唐书》、《资治通鉴》即成于是时,最有贡献而趋向于新史学方面进展者,《通鉴考异》、《集古录跋尾》二书足以代表,前者所引之书,多至数百余种,折衷于两种不同材料而权衡之,后者可以代表利用新发现之材料以考订古事,自此始脱去八代以来专究史法文学之窠臼而转注于史料之搜集、类比、剪裁,皆今日新史学之所有事也,《通鉴》一书于《春秋》正统思想亦有莫大解放,然其主观成分亦不能廓然去之,观资治之名可知《五代史》、《新唐书》亦具同病。虽然,北宋史学因已超越前代远矣,惜乎南渡后无进展,元明时生息奄奄。

清朝之《明史》、地理学等亦有可观,大史学家亦有之,而史学终不发达者原因何在?一言以蔽之,殆政治关系使然,因之遏制史学之发展,清朝史学家为避免文网,不敢作近代史料之搜集编纂,而趋于考订史料之一途,《廿二史劄记》、《十七史商榷》为贡献之最大者。朴学之兴,始于明,最初求博后求精,再后求精求博,而更求通,顾、黄集其大成,率因政治之影响,后之学者,不敢追踪前贤,乃专注于考证。当时学术界仅有专家之发展而无通人之培养。乾嘉间,汉学发达结果,从极端分析精神中变出今文《公羊》之学,以经学为名而有政治作用。乾嘉以后,史学有新要求:A.边疆土地,B.金石学(特别金鼎钟文之学),C.辽金元史之讲求。然而有清一代始终未出一真史家与真史书。

现在中国史料由于地下之发掘与考古学之贡献,日益加多,作史较易,加以近代西洋史学方法之运用与乎社会科学工具之完备,今后史学界定有长足的进展。

二 欧洲历代史学观点之变迁

中国学问,自古比西洋继续性大,但最近千年来,反不如西洋之有继续性,此亦中国近代文化落后之一原因。欧洲历史,一方面分成几个阶段,另一方面西欧文化自罗马教会成立以来,从未经外力之扫荡,虽有革命,要不过内部之改革。中国不然,经永嘉、靖康两次南渡,许多学问,多成绝学。中国历代史籍,传者较少,失者反较多。因天灾人祸之交迫及外患之侵入,散失者更不知若干。且以学问方面,从无继续性之组织,由是专家之学,先生不得以传学生。西欧史料经教会与贵族之保存,于是史学方面,得以有继续性之进展。

欧洲史学,自教会兴起后,其继续性比中国史大,然而在希腊以前,其情形恰相反也。当时文化中心,一在尼罗河,一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史料来源有二,一为《旧约全书》,一为史学家与旅行家之记载。前者出自希伯来,后者出自希腊,虽亦有可贵处,然与中国古史比较则相去远矣。Herodotus、Xenophon等关于埃及、近东之记载,其确性实亦不如近年学者之贡献。欧洲古史,初亦以神话为本,后更基于传说,当希腊诸城邦独立时,诸城市、贵族、教士,多有种种记载。此种记载,为西史之特色,为甚可实贵之史料,希腊史头一阶段多带野蛮性,为半神半事之观念,著作以荷马之诗为代表,后来文化大进步,发出灿烂的光辉。当时历史记载方式多出之于采风问俗,这种历史很有可以批评的地方,始终有其浮夸处。欧洲史学有一特别现象,始自希腊即文史不能分离,史学独立,是晚年之事。为荷马之诗,文学兼史学,实则史学不过文学之一附庸而已。

罗马文化,处处受希腊影响,诗歌虽不及而历史实驾希腊而上之。罗马政治有效能,军事优越性大,思想迷信与汉同,罗马文化之贡献,为法律、政治,而历史亦伟大贡献之一。就史学家言,希腊史学家多为写兴家、交学家,罗马史学家不是单独的史学家,而是当时一般大政治家或大将,记述之目的,不在文字之优美,而在事实之录存,所记之事,不在往昔,而在当年,成就一种较有确实性的历史。但自教会兴起后,史学界大有变动,纪元五六世纪之交,大思想家辈出,最要者为St. Augustine,彼以整齐之方法叙述过去史实,以埃及、波斯、亚历山大、罗马四帝国所以不能长久支持者,乃无宗教为之维系,彼更以教会为上帝之代表,而为拯救之仲介,组织一有系统之神学,而以历史证明之,使历史一改旧观,而为耶稣教神化之产物。奥氏所著之罗马教会以之作为典型书籍,解释不能出教义之范围,犹幸虽作法定解释,尚未禁人研究希腊之古学,在教会中亦不断的探讨。不过,终未有若何新的发现。罗马亦未禁止古学,但禁止对于古学离于教会之解释,遂使一切学问陷于停止状态。后来因有宗教狂之发生,青年求知欲大大增加,乃从事收求遗本于东罗马之流之人与阿拉伯人,对于希腊学术发生极大兴趣,而新文学新史学于以发生,一脱宗教之色彩,此即所谓文艺复兴时期,当时史学,亦如希腊文史不分,亦以采访之史料编之,不过于St.Augustine神道化之解释,至少可说是存而不论,抑且更进而攻击之。虽然,仍不以史为谈事之对象,而以史学为表现文学之工具,此种风气流传英、法,至今未替。

近代史学发展有二点:

A. 观点——近代史学观点,与其谓为出于思想之变化,毋宁谓为事实之影响,最大者为新大陆之发现,增加无穷传闻故事,发现许多不同之人、不同之地、不同之风俗、不同之事物,激起一个普通问题,人类为何分离发展。对于以前四个大帝国在前,基督教在后。上下古今一贯之学说,根本动摇。对于异样文明,发生新的观念,新解释的要求,换言之,即引起通史之观念、通史之要求,而通史学发展,德国实居于领导地位,最后之结晶,即红巴尔提(Humboldt)之贡献,其见解虽不无可处,然其作品实世界第一部通史。

B. 方法——欧洲自中世纪以来,教会所保存之史料不少,而各地亦有各地之记载,如德之汉堡、不来梅等市,皆有记载,加以欧人性喜记载自身事迹,办外交者都常写Memoire。近代历史学之编辑,则根据此等史料,从此等史料之搜集与整理中,发现近代史学之方法——排比、比较、考订、编纂史料之方法——所以近代史学亦可说是史料编辑之学,此种史学,实超希腊罗马以上,其编纂不仅在于记述,而且有特别鉴订之工夫,自此种风气养成之后,各国皆有编纂史料之努力,重要之作品亦属不少,如德国之Monumenta Sermanae Historica是,此外法俄皆有同等之进步。过去史学与其谓史学,毋宁谓文学;偏于技术多,偏于事实少;非事实的记载,而为见解的为何。史学界真正有价值之作品,方为近代之事。近代史学,亦有其缺点,讨论史料则有余,编纂技术则不足。虽然不得谓文,但可谓之学,事实之记载则超前贤远矣。

此二种风气——一重文学,一重编辑史料——到后形成二大派别,一派代表文史学,一派代表近代化之新史学,前者如Treischke之《法国革命史》,不在史料本身之讲求,而惟文学、主观见解之是务,此书对世界影响虽大,终以文学价值为多。后者如Mommsen之《罗马史》,其记载之确实性,实较当年罗马人之作品而上之,因Mommsen所可得见之史料为当年罗马人所不及见也。

此外史料来源问题,亦使新史学大放异彩。如Herodotus之记载埃及古史,不过问诸庙宇住持,虽写得有声有色,而事之确切远不如今日挖掘之证明。至于《希腊史》,因现今希腊神话学、考古学、语言学之研究,昔年之记载亦不及今日远甚,罗马史更无论矣。由于史料之搜集、校订、编辑工作,又引起许多新的学问。中国先有金石学,后有考古学,欧洲情形亦复如是。中国金石学之对象,为钟鼎款志,欧洲为钱币,后有普遍考古学,如埃及考古之结果,而使二千余年人类历史中久已遗失部分复行发现。亚洲之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沿岸所发现之纪念物,亦藉考古学之助而得知,西亚细亚之人类如何脱去草昧时代,自爱琴海发掘后,得知希腊文化非突然兴起,埃希文化之接触,爱琴海实为之桥梁,又小亚细亚半岛之考古,吾人得知纪元前1500年前赫梯人侵入该岛之状况,此为印度欧罗巴族之第一次出现于历史舞台,由各地发掘考古之贡献,今人对于世界知识实在古人以前。不仅此也,欧人史学之发展更进而利用东方史料,如阿拉伯、印度、中国是。欧洲人利用阿拉伯之史料,最早关于研究古地理及希腊、罗马诸问题,多靠之;其次关于西方史学问题之考订,印度文献亦有帮助。自中西接触后,西域、匈奴之问题与乎蒙古之源泉,还有赖于中国史料之解释,西人利用东方史料,发展东方学,于亚洲史贡献极大。

综之,近代史学,史料编辑之学也,虽工拙有异,同归则一,因史料供给之丰富,遂生批评之方式,此种方式非抽象而来,实由事实之经验。

三 近代数种史观之解释

因人类接触,发生世界史要求,以解决新问题,同时一般哲学家以为历史无非事实之记录,事实之演变,必有某种动力驱之使然,如能寻着此种动力之所在,则复杂之历史,不难明其究竟,因是而有史观之发生。所谓史观,即历史动力之观察,观点不同推论即异,今仅择其最有势力之三种而略论之。

A. 进化史观 进化论观点渊源于达尔文,19世纪下半叶之学术界,受达尔文学说之影响极深,彼之思想甚为奇异,不出之于生物学,而得自马尔萨斯之《人口论》。马尔萨斯以为人口是按几何级数而增加,食物是按数学级数而增加,二者之间必失其调和,限制人口之增加,非斗争不足以言淘汰。后来达尔文将马氏学说用之于生物学方面,此即自然淘汰之来源。所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者,也由此中演出。此种思想盛极一时,人文科学、物质科学皆大受其影响,归纳拢来,达氏学说之优点,在将整个时间性把握住,于史学演进给一新的观点,同时文化人类学、人种学之兴起亦有帮助。自其流弊言之,西欧自文艺复兴以来,继续希腊文化,讲自由,斥暴君,暴君虽有,而学术思想之自由则不断言,但自19世纪以来,人道主义趋于淘汰,武力主义逐渐抬头,此种思想于达尔文学说未始全无影响。

B. 物质史观 以物质现象解释人类生活,亦即解释历史。此与唯物史观不同,唯物史观不过其中之一部而已,如新大陆之发现,许多不同之人,不同之事物,不同之风俗,皆以地理环境不同解释之,人类颜色之不同,亦因所居纬带而有差异。此种解释常有例外,马克思之《剩余价值论》中曾有详细之批评,此派在英以T.H.Buckle为代表,所著《英国文化史》包罗万象,彼之主张,以为人类愈进化,天然之影响愈小,愈草昧,天然之影响愈大。天然影响人类之物,不外天气、食物、水、地理形势四种。对于早年西班牙文化,亦有许多解释,对于各地社会组织与地理影响也有许多讨论,此种学派,现盛行法国,称人文地理学派。Buhnes之著作曾解释早年罗马村落生活之现象,彼以为古代人类之住居必在临河之高岸上,以地理环境解释文化之发展,对于历史之帮助甚大。

C. 唯物史观 唯物对唯心言,特别对黑格尔之哲学而发,黑格尔对于历史有两种解释:(一)玄学的解释,黑氏以为人类世界,全依正反合之辩证法演进。(二)黑氏以历史发展最初系由中国而印度而近东以及意、西、法、英、德,每一阶段有一Idea,后者居上,德国最好。现在言之,虽觉可笑,而当时却风行一时,其弟子马克思尽得其学而代以新名词,即成唯物史观。中国从无此种异说,对于历史只有将其伦理化,欧洲则使之抽象化,为St.Augustine之四帝国之说,早已见于5世纪,黑格尔之学说系统,大概亦受天主教之影响,尽管他要求解脱,而下意识早已受其支配。马克思虽求改革黑格尔学说,而早受黑格尔学说影响,自尚不知如彼以历史进展靠阶级斗争,在两阶级斗争之后,必然产生一新的阶级,此与黑格尔之Idea进展何异?又马克思分社会为农业社会、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亦无非在变黑格尔之横断发展为纵断发展,其名为唯物,实以唯心为后盾。马克思之贡献一在《剩余价值论》,其中对于人文地理学派多所批评;其次为《共产主义宣言》。其弊端(一)将整个世界进展视作直线过程。(二)马克思之《唯物史观》根据工业革命前后史料以历史片断现象,而欲概括通有之历史现象,是诚不可能。

(原载1995年12月《中国文化》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