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界评

近年出版杂志中,间有设“书报介绍”一栏者,然论列所及,但以善著为限,从不见有日本杂志之“蒲鞭”。今日中国出版界暗淡极矣。有价值之作,能有几何?所累出不穷者,皆不堪寓目者耳。不有以匡其误谬,非惟贻患读者,且无以促出版界之自觉心与上进心。于是本志特设此栏,贡其愚诚,对于善者将称道尽情,对于劣者亦不敢有所忌惮。学术,公器也;是非,公谊也。原非个人所得而假借,故本志取而曝之。若竟成闲怨,则亦记者所乐受而不恤也。

年来出版物,独以恶滥小说为最多。本志对此,殊不滥费笔墨。本志以为不韪而讥弹之者,犹认为立于平等地位;若此恶作,竟如“犬马与我之不同类也”者,更何为耗弃精神,以成词费。记者暇时,拟撰一文,名曰《今著述家地狱九等表》,广包并容,分别部居,则等差自见。今决不肯一一致其词也。

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

商务印书馆出版

近年坊间刊刻各种文学史与文学评议之书,独王静庵《宋元戏曲史》最有价值。其余亦间有一二可观者,然大都不堪入目也。

问王君此书何以有价值?则答之曰:中国韵文,莫优于元剧明曲。然论次之者,皆不学之徒,未能评其文,疏其迹也。王君此书前此别未有作者,当代亦莫之与京。所以托体者贵,因而其书贵也。

宋金元明之新文学,一为白话小说,一为戏曲。当时不以为文章正宗,后人不以为文学宏业。时迁代异,尽从零落,其幸而存者,“泰山一毫芒”耳。今欲追寻往迹,诚难诚难。即以《元杂剧》而论,流传今世者,不过臧刻百种,使臧晋叔未尝刻此,则今人竟不能知元剧为何物。持此以例其他,剧本散亡,剧故沉湮,渊源不可得考,事迹无从疏证者,多多矣。钩沉稽遗,亦大不易。当时人并无论此之专书:若于各家著述中散漫求之,势不能不遍阅唐宋元明文籍,然而唐宋元明文籍,浩如烟海,如何寻其端绪?纵能求得断烂材料,而此材料又复七散八落,不相联属,犹无补也。王先生此书,取材不易,整理尤难。籀览一过,见其条贯秩然,能深寻曲剧进步变迁之阶级,可以为难矣。

研治中国文学,而不解外国文学;撰述中国文学史,而未读外国文学史,将永无得真之一日。以旧法著中国文学史,为文人列传可也,为类书可也,为杂抄可也,为辛文房“唐才子传体”可也,或变黄、全二君“学案体”以为“文案体”可也,或竟成世说新语可也;欲为近代科学的文学史,不可也。文学史有其职司,更具特殊之体制;若不能尽此职司,而从此体制,必为无意义之作。王君此作,固不可谓尽美无缺,然体裁总不差也。

王先生评元剧之文章,有极精之言。今撮录如次: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愿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时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有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难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主人翁之意思。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丑色也(按:即此而论,可见中国戏剧历代退化)。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共口出是也。古时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仅有胜于前人者,惟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

书中善言,不遑悉举,姑举数节以见其余,皆极精之言,且具世界眼光者也。王君治哲学,通外国语,平日论文,时有达旨。余向见其《人间词话》,信为佳作。年来闻其行事不甚可解,竟成世所谓“遗而不老”之人。此非本文所应论。就本书,论本书,却为甚有价值耳。至于今日,中国声乐之学,衰息极矣。世有有心人,欲求既往以资现在,则此书而外,更应撰论述明南曲之书词之来源与变化。汉魏以来,至于明清声乐之迁嬗,亦应有专书论次。盖历来词学,多破碎之谈,无根本之论,乐学书中,燕乐考原,声律通考虽精,而所说终嫌太少也。必此类书出于世间,然后为中国文学史、美术史与社会史者,有所凭传。

马叙伦著《庄子札记》

北京大学出版部刊,刊刻者仅《在宥》至《至乐》八卷,余未见

同学某君以此书相示。取而观之,见叙中有云,“仆既略涉‘六书’,粗探内典,籀讽本书,遂若奥衍之辞,随目而疏,隐约之义,跃然自会”,则大惊喜,以为释诂必有胜义,谈玄必有妙谛也。及泛览一周,始觉失望。今取所包含,分析之如次。

请先谈故训。马先生谈故训之方,可分为下列数种:

(一)抄录成说,而案以“某说是也”、“某说得之”,或“某说美矣”……更不附以解证。

夫成书具在,治《庄子》者,理必取阅,今是而录之,且刊而布之,得无辞费乎?

(二)抄录成说,而案以“某说是也”、“某说得之”,或“某说美矣”……更附以解证。然而所解证者,并不见具何条理,有何发明。烦言碎词,若干不甚关联之经籍故训,衍成多行,则亦何贵之有。昔人立一说时,自必有若干资证,然而布之方策,不能无所简汰,固以为一义之明。片言居要,罗列多说,反为辞费也。今乃取彼字纸篓中物,以为创获乎?

(三)抄录成说,而案以“某说非也”、“某说未谛”……然而据以驳某说之根据,亦取资于他人者,则若可解若不可解之“玄言”耳。

(四)书中常有博物之言,考其情实,犹是古人识名不识物之法。故但见异名罗列,而不见罗列之后,得何结果也。使吾辈生于百年以前,本此道著书可也。今非其时也。其尤异者,甚至谓植物化为动物。夫下等生物,不辨动、植则诚有之。若植物化为动物,记者学浅,未闻生物学家有是言。

(五)谈及地理,则放之荡之,至成长篇,著述家应以缩杀为工,不应以夸炫为贵,其无甚关联之材料似不必多多益善。

以上略举数端耳,其浮词固不只此。凡谈故训,当以条理为先,发明为要,并不贵乎罗列群书,多所抄写。如苟以抄写为能,则取《说文本书》、《尔雅义疏》、《广雅释诂》、《说文通训定声》、《经籍籑诂》、《骈雅训纂》等,置之架上,可以终身用之无穷。然如“著作”何!阎若璩《潜丘札记》、王念孙《读书杂志》,札记之式楷也。今观其书,何等谨严,有溢词乎?以阎、王诸君之学业,苟不极加制裁,亦何患不能“汗牛充栋”。然彼实有所不屑为也。大凡著述之业,有得则识之,无得则缺之,不烦广抄多写,成其博异。博者非浮滥之谓,若取材极难,而又精慎辨之,理而董之,以成独见,则谓之博。若取材极易,庞杂引用,仅可谓之浮且滥耳。况如《庄子札记》所引采者,诸家庄子注解而外,一部《经籍籑诂》大体具矣。其余稍有引自他籍者,然终不足示解者以博也。或谓余曰,“马先生此书以札记为名,君何必以专家著作之正义衡之”。则答之曰,“果马先生作此札记仅备自身修业之资,记者不特不敢致其平议,且将颂为精勤。今马先生竟刊而布之,又示学生以购而习之,又于叙目中施炎炎之词,固以著作自负矣,则记者当然以著述之道待之”。

果以采集众说疏通文义为旨,则于郭氏《庄子集释》、王氏《庄子集解》而外,另作一《庄子集注》可也。果以登录独得为旨,则如王怀祖之体制可也。今上之不为王氏之精审,下之不为笺注之事业,所成者乃一不类之书。意者先生“六书”犹欠钩稽,不能多多发明,势必取材他家。而集注之业,须逐句求之,不若札记体裁,可于疑窦处伸缩任便乎?

次论玄谭。今日浮夸之士,好习佛典,如流行病然。寻其所由,则以佛言圆融,可取而循环其词(Petitio principii),以济词穷,梵名深阻,可取作为城府,文其浅陋。一言蔽之,曰,哗众取宠而已。马先生固非与此等论,记者亦不敢妄诬贤者。然而马先生满篇玄旨,自记者观之,确不免于笼统。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庄生旨宰,岂可云与佛绝无近似者。然欲就《庄子内典》求其合,不可不先就内典自身求其分。所谓佛说者,不出一人,不出一时,或来自印度,或出自中国。如愿研其真相,第一,须即各派求其差异;第二,须辨各派之是非;第三,须辨各派变化之迹,及其因果。于此诸端皆曾致力,然后可云精识佛学,然后不妨择出一派,以与《庄子》较其异同,审其非是。否则浑沌言之,曰:“庄生某义,佛书某义也。”壹似庄周释迦,异地同心,庄周所言释迦无不契,释迦吐指庄周无不备,如达赖喇嘛之轮转者。不知庄佛之异,断断乎不能解庄佛之同,纵庄佛有其同然,然不知庄佛之异者,无术可得窥见,何者?同之所自出者异也。且泛言佛书,不太无边际乎?今试曰:“吾以庄义与欧洲哲学较,差有共同”,恐无人不非笑者。何者?欧洲哲学,不拘一旨,仅有极相反背者,遽以一物视之,必无是处。今佛书固互相为用而不相悖乎?固可视为一物乎?果不能视为一物,因可泛言以与庄议相和乎?

今之谈哲学者,皆以为玄之又玄。其实天地间事,自魍魉魑魅而外,未有玄之又玄者,哲学则实之又实耳。字句必有着落,思想必有边际;必也深切著明,然后可称胜义。如乃词义圆转,放之泛之,称心所之,牵率同之,则文士之结习,非学者之术业。今试为《庄子札记》之总评曰:以效仿魏晋文词论,则先生道诚高矣,然而非所以语哲理也。

先生书中,有自居创获之见,实则攘自他人,而不言所自来者。例如,卷十八,五至八页,释“种有幾……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一节,所有胜义,皆取自胡适之先生《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九篇第一章七八两页。曰:“郭说非,幾读如字。”曰:“幾从二幺,幾如大秦言原子。”曰:“言生物由水先具,即于水中先生植物……而人物最后成此;与大秦进化之论,大氐符合”(按此句以文义论,极不可通。大秦者,罗马也。进化论者,自达尔文之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与The Descent of Man、赫胥黎之The manlike Apes出,然后确定。其余为此学者亦皆英、德、法人,远与大秦无涉。若以大秦被之全欧,犹如称日本、高丽以支那矣。有是理乎?敢告马君,慎其词也)。曰:“三机字皆当作机,此言万物之几化生死复几”……皆胡先生说,特字句不同,又多抄录耳。考前人未有为此说者,胡先生此讲义,印于去冬,马先生《庄子札记》,刊于今夏。同教一堂,不得云未见,见而不言所自来,似为贤者所不取也。

此评作于1月以前,今日之《北京大学日刊》,载有马先生启事云:“《庄子札记》现改为《庄子义证》。”

记者前云“可以伸缩任便”者,当然认罪取消。抑马先生以《义证》名书,吾因之有所感想。书名《义证》者,桂未谷之《说文解字义证》为最著名。此书但求容纳,极抄书匠之能事;世人公认其为无意识之作久矣。今马先生步武其名,读者恐以为从其实也。

傅斯年附识

十二月三日

《论理学讲义》

蒋维乔 译

这本书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以评论的。我也不愿把它再看一遍,仔细考较一番。但是我对于这书,有许多感想,顺便写出几条来,请大家想想。

有个很肯求学,也有思想,却不懂外国文的人,对我说道,“论理学根本没有用处”。我觉着很诧异,问他,“何以见得”。他说“你看蒋维乔《论理学讲义》上界说道,‘论理学者,研究思想形式上法则之科学也。’他这话定然是从西洋弄来的。西洋的论理学,想来大概也不过这样。我很觉着可疑:要是拿它来解释思想的自然,请问什么叫做‘形式法则?’要是拿它来应用,请问我们日用生活,能时时刻刻画圆圈,想着那些AEIO和那些Barbara Celarent……吗?”我听了这话,心里顿然起了许多意思。便回答道,“你这话极有思想。就是Dr.Schiller一部五百页批评形式逻辑的书,也不过你这几句话扩充起来。但是西洋的逻辑,并不尽是这样无聊;你却不可因为蒋君的书不好,一概抹杀了”。

我以为纠正中国人荒谬的思想,最好是介绍西洋逻辑思想到中国来。因为逻辑一种学问,原是第一流思想家创造出来,是一切学问的基本,是整理学问的利器。现在的中国思想界,只是空泛乱杂,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要是能够介绍逻辑进来,比较一下,顿然显得惭愧的很,也就不觉的纠正许多了。但是被这些人,挑选了顶支离,顶无理性、顶没用的进来,大家见了失望,可要把逻辑的门面弄坏了。我们再想介绍,费了许多唇舌,人家依然是将信将疑的。就此而论,著作是要谨慎啊!

我把制作逻辑书籍的等级,说个大概罢。要是想做部《真逻辑》、《真出版物》、《真现日的出版物》,总应晓得John Dewey和F. C. S. Schiller等《实验态度的逻辑》(Logic in The Pragmatic Attitude)。因为这是逻辑界最近最精的出产品,这是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最切实的逻辑,这是近代思潮进化的结果。要是不晓得这个,就难得谈论理学。如果说,这不过是一派的学说,不必然人人从他,那么也可以别从一派,借着逻辑谈谈知理论,也是很有道理、很有趣味的事情。如果说,这仍然不过是一派,我们不必偏重一派,那么可以从苏格拉底的概念论以来,谈谈各种的Logics,就可悟出逻辑的根本大法,引得我们自然上哲学上去。如果说,通常论理学上不必这样高深,那么仅可以把逻辑讲成“辩学”,专就日用生活,一切言谈思想上著笔,也是很有用处的。如果必脱不了遗传逻辑(Traditional Logic即形式逻辑Formal Logic)的性质,也应当把道理说得极明白,不教人感觉麻木不仁,并且加上许多练习,教人可以应用,才中形式逻辑的“壳”。如果说,仅仅给初学做的,那么更要有精神,使得初学的人读来之后,但觉得怡然理顺”,全不觉得气闷,才算有用处。现在请问蒋君这本《论理学讲义》,是上来说的那一格里头的?说是部专门著作吗?我想蒋君也不便答应道,“是”。说是部教科书吗?却没有一个练习题,就譬如数学教科书没有演题一个样。说是为教员用的吗?弄得词意干枯看不透彻,是书后Summary的体裁。说是为学生用的吗?学生看见这种Summary如何领会?再加上那些黑白圈圈,AEIO的大字母,AAA,EAE……许多个,闹不清楚,看的人只觉得麻木干燥,那里还有工夫理会他的道理去。这样看来,这部书是部无感觉、无意义、无理性的书。

然而这是部里审定的师范学校用书!这是风行的论理教科书!我见过几个师范学校,都用它教授的。难为教员怎样教?学生怎样听来?咳!

老实说罢,这部书还是我在几年前看过两遍的;我现在很不愿意买来再看一遍。既然觉着根本不是这样做法。也就不必一条一条的,一面看着,一面批评了,直论体裁就完了。我还记得那他荒唐材料里,引用“吴王愁”一个古代童谣。拿这样不逻辑的东西讲逻辑,我想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没有过!

我写到这里,忽然觉得错了。他本是自日本陈书里翻译来的,我为何安在他身上!不仍旧是拿“著作者”待他吗?

(原载1919牟1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一号)

故书新评

我们杂志的第一号里,曾有过这“故书新评”一栏。一般读者对这一栏的意见很不同:有的人很欢迎;有的人以为《新潮》里不必有它。为这缘故,我有两层意思要说明:

(1)我以为中国人读故书实在是件不急的事:因为披沙拣金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照真正道理说起来,应当先研究西洋的有系统的学问,等到会使唤求学问的方法了,然后不妨分点余力,去读旧书。只可惜这件事很不容易办到。一般的人对于故书,总有非常的爱情,总不肯稍须放后些。所以不得不“因利乘便”,就读故书的方法讨论一番了。

(2)我做这《故书新评》并不是就一部旧书的本身批评,只是取一部旧书来,借题发挥,讨论读故书的方法。简捷说来,不是做“提要”,是做“读书入门”。倘若照着一部旧书的本身仔细考索起来,我们杂志岂不要变成“旧潮”了吗?

宋朱熹的《诗经集传》和《诗序辨》

这两部书很被清代汉学家的攻击——其实朱子同时的人,早已有许多争论了。——许多人认他做全无价值的“杜撰”书。但是据我看来,他实在比毛公的传,郑君的笺,高出几百倍。就是后人的重要著作,像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编》、陈奂的《毛诗传疏》、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虽然考证算胜场了,见识仍然是固陋的很,远敌不上朱晦庵。我且分成三个问题,逐条回答。

(1)《诗经》里的“诗”究竟是什么

后来的学者,都说它是孔子删定的“经”,其中“有道在焉”,决不是“玩物丧志”的。其实这话非特迂腐的可笑,并且就诗的本文而论,也断断讲不通。所以必须先把诗叙根本推翻,然后“诗”的真义可见;必须先认定“诗”是文学,不是道学,然后“诗”的真价值可说。孔子在《论语》上论诗的话非常明白,决非毛公以下的学究口中的话。现在就用他的话,证明诗的性质。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是孔子删去的诗。孔子所以删去它的缘故,正为它说的不通,没有文学的意味。从此可见孔子删定的标准,止靠着文学上的价值。拿这章诗和《卫风》的《河广》来比,这章诗是无味的。那章诗是有味的(那章诗的本文是“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因而去此存彼。

“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此节把诗、礼两事分得清楚。诗是文学,所以学了诗,语言会好的:有个雅驯的风度,去了那些粗浮固陋的口气了。礼是治身的仪节,所以学了礼,行事才有可方。道学先生讲的诗正是孔子说的礼。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照这一节看来,可以见得孔子的教育,很注重美感的培养。诗是文学,所以能兴发感情。若如道学家的意思,不应当说“兴于诗”。应当说“立于诗”了。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这节里说从政,是因为《诗经》里的《雅》多半说当日的政治和风俗,从政必须知道当日的情形,才可以“达”,所以孔子有这话,并不是学了诗然后“心正意诚,可以从政”。至于“专对”一说,同上面说的“无以言”一样。当日使命往来,总要语言讲究,所以有了文学的培养,才可以做“行人”。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所谓“兴”、“观”、“群”、“怨”,都是感情上的名词、文学上的事件。至于事父、事君两句,大可为道学先生所藉口。但是仔细想来,孔子说这两句话,不过是把文学的感化力说重了(emphasized)。其意若曰,有了诗的培养,才可以性情发展的得宜,一切行事,都见出效用来,和那些“夫妇之道,人伦之始”的说话,是不相干的。

就以上的证据,可以断定诗的作用只是文学一件事。胡适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里有一段说:“孔子是一个有文学眼光的人。他选那部《诗经》,替人类保存了三百篇极古的绝妙文章。这部书有无上的文学价值,没有丝毫别的用意。不料被后来的腐儒,以为孔子所删存的诗,一定是有腐儒酸气的。所以他们做造诗叙,把那些绝妙的情诗艳歌,都解作道学先生的寓言。如《周南》各篇,本多是痴男怨女、征夫思妇的情诗,那些腐儒却要说是‘后妃之德,文王之化’。如《关雎》一篇,本写男女爱情,从无可奈何的单相思到团圆,所以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腐儒偏要说是‘后妃悦乐君子之德,慎固幽深,云云’。文学变成了道学。”这一段话,说得痛快极了。同我的意见完全一致。我还记得去年曾对一位朋友说:“孔子独许子贡、子夏可与言诗。子贡是以言语著名的,子夏是以文学著名的。他两个有推此知彼的力量,用到文学上,最能兴发想象,所以可与言诗。若果《诗经》真是道学书,还要让颜渊、闵子骞干去了。”(但是这话很有点酸气)

总而言之,诗是文学,可用孔子的话证明,可就诗的本文考得。诗是道学,须得用笺注家的话证明,须得离开诗的文笺,穿凿而得。我们既不便“信口说而悖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还是就诗论诗,不牺牲了诗,去服从毛亨、卫宏的说话为是。

(2)《诗经》里的诗对于我们有甚么教训

现在虽然断定诗是文学了,但是从古以来的文学,正是多得很,为甚么专来标举《诗经》呢?我自己回答这问题道:正因为《诗经》的文学,在中国的韵文里,古今少有。现在我们想在四、五、七言诗、词、曲等类以外,新造一种自由体的白话诗,很有借重《诗经》的地方。换句话说,《诗经》虽然旧了,然而对于我们还有几条新教训哩!

《诗经》对于我们的第一条教训是真实两字。拿《诗经》和《楚辞》比,文章的情趣恰恰相反。《楚辞》里最动人的地方是感想极远,虽然是虚而不实,幻而不真,可也有独到的长处,但是这种奇想的妙用,到了后人手里,愈弄愈糟了。起初是意思奇特,其后是语言奇特,最后是字面奇特;起初仅仅是不自然,结果乃至于无人性。《诗经》里的《国风》、《小雅》,没有一句有奇想的,没有一句不是本地风光的。写景便历历如在目前,写情便事事动人心绪。画工所不能画的,它能写出来。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或降于河,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 ……麾之以肱,毕来既升。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又有“声情兼至”,真是“移我情”的,如: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又有情事逼真,我们一想便堕落到里头的,如: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毋逝我梁,毋发我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阅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诸如此类的例,举不胜举。大雅和颂,因为被体裁所限制,应当另论外,若《国风》、《小雅》里的诗,没有一句不是真景、真情、真趣,没有一句是做作的文章。为着这样的真实,所以绝对的自然,为着绝对的自然,所以虽然到了现在,已经隔了两千多年,仍然是活泼泼的,翻开一读,顿时和我们的心思同化。文人做诗,每每带上几分做作气,情景是字面上的情景,趣味是他专有的趣味。所以就在当时,也只得说是假文学。《诗经》的文章,有三种独到的地方:一、普遍;二、永久;三、情深言浅。这都是自然的结果。我们把《楚辞》和它对照一看,《离骚》里千言万语,上天下地,终不如《诗经》里的三言两语能够丰满啊!

《诗经》对于我们的第二条教训是朴素无饰。一句话,(Primitive)文学到了文人手里,每每要走左道。所以初民的文学,传到现在的社会里,仍然占据文学界的一大部。《诗经》的《国风》、《小雅》既不是文人作的,又不是文化大备的时代作的,所以只有天趣,不见人工;是裸体的美人,不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的“不淑”夫人。例如: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繁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蟀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牖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酒。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適为容?

《七月》一篇,真是绝妙的“农歌”。此外的文章,也是篇篇有初民的意味——质直、朴素,因而逼真。即如《褰裳》的头一章说:“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可以说是鄙污极了。但是揣想那话的情景,止欢喜它的逼真,活灵活现,忘了它的鄙污了。后人做诗,意思尽管极好,文章尽管很修饰,情气每每免不了一个游字。《诗经》里全没有巧言妙语,都是极寻常的话,惟其都是极寻常的话,所以总有极不寻常的价值。Chaucer的Tales到了现在,还给一般人做师资,只因为是初民的(Primitive)文学。《诗经》对于我们的教训,也是如此。

《诗经》对于我们的第三教训是体裁简单。文章里最讨厌的毛病,是滔滔刺刺,说个不休。后来的赋家,是不消说的,很犯这病了。就是五七言的诗家、词家、曲家,也多半专求尽量的发泄,不知道少说比多说更有效。《诗经》的诗,除去《大雅》和《颂》有点铺张外,其余都合最简单的体裁。须知天地间的文章,最怕的是说尽了;最可爱的是作者给读者以极少的话头,却使读者生无限的感想。换句话说来,作者不把他的情景全盘托出,却使读者自己感悟去。《小雅》、《国风》没有多说的话,因而结构没有松散的,因而没有没含蓄的,因而没有缺少言外的意境的。作者不全盘托出,就是使读者完全陷入。这是《诗经》里惟一的文学手段。

《诗经》对于我们的第四条教训是音节的自然调和。做诗断离不了音节,全没音节便是散文。但是这音节一桩事,颇不容易讲。律诗重音节了,只是它那音节,全是背了天真,矫揉造作而成的“声病”。《诗经》里的体裁,真可说是自由诗。然而音节的讲究,还比律诗更觉自然,更觉精致。押韵的方法不限一格;句里又有声韵的组织。双声叠韵的字,上下互相勾连,成就了“一片宫商”。总而言之,《诗经》里的诗,体裁是自由的,押韵法是参差不齐的,句里边都是有声韵的组织的。这样又自由又精致的音节,是我们做白话诗的榜样(孔巽轩先生的《诗声类》,讲《诗经》的韵法很详;钱晓徵先生的《养新录》里,也有一段,论《诗经》里音节的组织的,都可参看;今人丁以此先生的《毛诗正韵》,我曾经见过稿本,实在是讲诗声最详最完的书)。

以上的四条,不过一时偶尔想到,顺便写了下来。其实《诗经》对于我们的教训,还不只此。约略来说,《诗经》可分两大项:一项是《国风》、《小雅》,一项是《大雅》、《颂》。后一项是后来庙堂文学的起源,我们对它不能得甚么有益的教训。至于前一项,是二千年前的自由体白话诗,不特用白话做质料,并且用白话做精神;不特体裁自由,思想、情趣、意旨等项,也无一不自由。我们有这样的模范白话诗,当然要分点工夫,研究一番了。

(3)为甚么单要举出朱晦庵的《诗经集传》和《诗序辨》

朱晦庵的这两部书,在清代一般汉学家的眼光里,竟是一文不值了;其实这是很不公允的见解。据我个人偏陋之见,关于《诗经》的著作,还没有超过他的。先就训诂而论,训诂固然不是这部集传的特长。但是世人以为训诂最当的《毛传》,也不见有什么好处:如“施,移也”;“济济,难也”;“京,大也”;真个不通极了。后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从而为之辞”,说他是说文字的本训。他明明白白是做《诗经》的注,偏牵连到文字的本训上,弄得意思愈加不明白了。算甚么营生呢?又如“履帝武敏歆”一句,《毛传》的穿凿,可谓达于极点了。平情而论,毛公只是个冬烘先生,幸而生的较早些,因而粗略记得几个故训;这可谓生逢其时的人,他自己何曾有深密的学问。后人说他和《左传》、《周礼》互相发明,其实《左传》、《周礼》是伪经,他和它们互相发明,更见其不安了。况且小序尚是卫宏做的,《后汉书》上有明文,故训传也就可想了。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郑康成的笺,实在比故训传好些。凡是笺传不同的地方,总是笺是传非。现在举一个例:《豳·七月》说“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传说,“尔公子躬率其民,同时出,同时归也”。笺说,“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这真比《毛传》通多了。我平日尝玩笑着说:“郑康成免不了几分学究气,还不至于像小毛公的冬烘气象。”《正义》一部书更是不足道的。每逢传笺反背的地方,他先替传说话,再替笺说话,自己和自己打架。这简直是明朝的大全,清朝的高头讲章了。宋朝人关于《诗经》的著作,零碎的多。训诂一层,除朱子的《集传》外,其他是全无所得的。清朝人对于《诗经》训诂,很有些整理发明的功劳。散见的不必说了,即以专书而论,《毛诗稽古篇》、《毛诗传笺通释》、《毛诗传疏》全是重要著作。但是这些著作都是依附着荒谬的《诗序》而作的,都有点“根本错谬”的毛病,所以一经讲起礼,谈起故,论到“诗人之义”来,便刺刺不休的胡说一片。朱子这本《集传》,在训诂上虽然不免粗疏,却少有“根本误谬”的毛病。他既把小序推翻了,因而故训一方面也就着实点儿,不穿凿了。况且朱子在宋儒中,原是学问极博的一个人。他那训诂,原不是抄袭来的,尽多很确当的地方。就是反对他的戴东原,注起诗来,还不能不引用他呢。还有一层,我们读《诗经》,无非体会他的文章,供我们的参考,那里有整工夫去“三年而通一艺”的办呢?所以那些繁重的训诂,大可以不闻不问,还是以速议为是。朱子这部书,虽然不精博,却还简单啊!

至于诗义一层,朱子这两部书真可自豪了。朱子是推翻诗序的。他推翻诗序的法子,只以《诗经》的本文证他的不通。这真可谓卓识了。诗序上的高子,就是孟子所说的“固哉高叟”。诗序从这种人的徒子徒孙做出来,还能要得吗?所以《关雎》等篇必定加上后妃,真个附会迂腐的可笑。后妃是谁,谁也说不清楚,至于“淑女”,更难定了。郑康成竟然硬把太姒安上,章太炎先生又异想天开的说,“文王与纣之事也。后妃淑女,非鬼侯女莫之任”。更曲喻穿凿了一大篇,读者不曾看完,必要发笑的。然而这事不能怪太炎,都是诗序上妄加后妃二字,勾引出来的。总而言之,诗序的大毛病,是迂腐、穿凿、附会、妄引典礼、杜撰事实。“正心”、“诚意”、“修齐治平”(这几个名词虽然不是汉儒所重,但是毛诗已有这气象)的道气,已经很重了,所以自他而降,讲诗的人,都不免有“先生帽子高”的气象。和毛诗同时或者较前的鲁、韩两家,都是道学派的诗。《韩诗外传》有很多的道气,齐诗、翼氏诸家,弄上些五行谶纬,道气变而为妖气,成了方士派的诗学(这都本胡适之先生的话;道学、方士两个名字,也是胡先生造的)。宋元人讲诗,都是学道派,其中还有几家,把诗论政,大讲起功利主义的,尤其可笑。就是王柏疑诗,也还是道气重的紧。他敢于删诗,固算有强毅的魄力了,然而他所以疑诗的缘故,仍是道学先生恨情诗的心理,所以要删郑卫。只有章如愚的见解是极透彻的。他说:“正使学者深维其义,而后可以自得。诗人之义,不若《春秋》、《易》之微。学者能深思之,不待序而自知。”这真透彻极了。程伯子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对于《诗经》很有些远妙的见境。他虽然说诗序是国史做的,我们却可翻过来借他这话证明诗序的不可靠。因为他说,若“不是国史做的,孔子又如何凭空做出来”(这话的原文忘了,意思确是如此)。朱子这部《集传》也还有几分道气,但是它的特长是:

(1)拿诗的本文讲诗的本文,不拿反背诗本文的诗序讲诗的本文。

(2)很能阙疑,不把不相干的事实牵合去。

(3)敢说明某某是淫奔诗。

就这几项而论,真是难能可贵了。虽然他还有他的大缺点,但是总算此善于彼的。他虽不曾到了“文学的诗”的境界,却也在道学的诗派中,可称最妥当的,实在是有判断、有见识、能分析、能排众议的著作(朱子这两部书,很被当时人和后人攻击)。现在我把他解一番,奉请读者诸君:(1)学他的敢于推翻千余年古义的精神;(2)学他敢于称心所好,不顾世论的魄力;(3)再把《诗经》的研究更进一步,发明文学主义的《诗经》。

这篇文章写完之后,忽然想起《诗经》的诗,只有一种最大的长处,就是能使用文学的正义。文学的至高用处,只是形状人生,因而动起人的感情,去改造生活;决不是丧志的玩物。《诗经》里的哀怨之词,虽然出在劳夫怨妇的口里,却含有许多哲义。这种“不平之鸣”、天地间的至文,都如此的。所以《诗经》(专指《国风》《小雅》)的文学主义比它的文学手段更是重要,可惜我为篇幅所限,现在不能畅畅快快说了。

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

清朝一代的学问,有许多的派别,我想合起来替它造个称呼,却是办不到。称它做汉学吧,是不通的;称它做朴学吧,是不概括的。必不得已,还是统而言之,用个不逻辑的“清代学问”称它。这不过是作个标识。这一派的先锋,像王应麟诸君,并不是清代人。就是顾宁人、王而农、李二曲等等,说他是清朝人,未免冤他太甚。这个名称正是俗话说的,“呼牛而牛,呼马而马”。若是“顾名思义”起来,便大错了。

我以为清朝一代的学问,只是宋明学问的反动,很像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问,正对着中世的学问而发。虽说是个新生命,其实复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日称它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但是这个名词不能通行,我现在只好仍用“清代学问”四字了。

清代学问是中国思想最后的出产品。在汉朝以后,出产的各种学问中,算是最切实最有条理的。想明白它的精神的所在,不可不先观察它和前于它的学问的根本差别。这差别不必就它的本身追求。只看影响它的原动力,就可知道个大概:因为一种学派的命运,大体上总是影响它的原动力所决定:甲学问和乙学问的不同,都由于它们的原动力不同。晚周的学问有两种原动力:第一是历史,第二是粗浅的自然科学。这两种原动力是使晚周学问所以为晚周学问的,是使晚周学问所以不和宋明学问相似的。宋朝学问的原动力是佛、道两宗。谈起心性来,总是逃禅;谈起道体来,必要篡道。我平日常想:假使唐朝一代的学者,能在科学上研究得有些粗浅条理,宋朝的学问必定受它的影响,另是一番面目。无如唐朝的学问太不成东西了,宋人无从取材,只好逃禅篡道去。所以整天讲心,却不能创出个有系统的心理学;整天说德,却不能创个有系统的伦理学。程伯子的天资,朱晦翁的学问,实在是古今少有的。但是所成就的,也不过“如风如影”的观念,东一堆西一堆的零杂话。这都由于先于它的学者,不能在科学上有点成就,供给与它,因而它走了错道了。至于影响清代学问的原动力,不消说得是经籍的古训了。何以经籍的古训能引起清代的学问呢?这是宋明学问的反动了,我们可把戴东原的话作证:

“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诸六经”。宋朝的学问,在周濂溪、程伯子手里,已经有许多不着边涯的说话,以后愈闹愈甚,直到明末,心学普遍天下,直弄得遍天下皆是自负的圣贤。所以清朝的学问恰是针锋相对的发出。有明末的空洞心学,便有清儒的注重故训;有明朝士流的虚伪浅妄气,便有清儒的实事求是;有明末的束书不读,便有清儒的繁琐学问;有明末的不讲治事,便有清儒的专求实用(顾、颜、黄、李都如此)。宋明的学问是主观的,清代的学问是客观的;宋明的学问是演绎的,清代的学问是归纳的;宋明的学问是悟的,清代的学问是证的;宋明的学问是理想的,清代的学问是经验的;宋明的学问是独断的,清代的学问是怀疑的。就这方法上而论,彼此竟是截然不同,所以彼此的主义,竟是完全的相左。仔细看来,清代的学问,很有点科学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学的方法,不过西洋人曾经用在窥探自然界上,我们的先辈曾经用在整理古事物上。彼此所研究的不同,虽然方法近似,也就不能得近似的效果了。平情而论,西洋文化进化的步次,虽然和中国的不尽相同,大致说来,还有近似的地方。西洋的中世纪,作学问的人,何尝不是“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呢。科学家对着这个造反,恰似我们中国的朴学家对着宋学开衅。又如戴东原的理解,只是实地考索,不凭虑思,照着人的性情,导引到好方向去;“去蔽”而“止善”;“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而“不主静以为体,穷理以失用”。这层道理,恰似西洋近代的学者,反对当年极有势力的智慧主义。这不是我好为影响附会的话。实在由于同出进化的道路,不容不有相近的踪迹了。但是有一件可惜的事,就是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者,求的是真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求的是孔二先生、孟老爹爹的真话。他未尝不是要求真理,只是他误以孔二先生、孟老爹爹当做真理了,所以他要求诸六经,而不要求诸万事万物。宋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学问,偏说直接孔孟的心传;清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学间,偏说独合六经之正义。若是把这偶像打破,彼此明目张胆的争真是真非,可以省去许多无谓的辩论,而且争论的结果总要有益的多。然而竟自不能,真可惜了!

至于我所谓清代学问的范围,只以四派为限。第一是朴学派。这派是清代学问里最大的一派。通常都称它做汉学派,着实不通的很。宋学对于汉学,只有进化;清学对于宋学,只有进化;清朝的汉学家和汉朝的学者决不是一流人,研究学问的方法,也截然不同。第二是今文学派,就是从孔广森、庄存与到康有为的一派。第三是理学派。这派里只包颜习斋、李刚主等两三人。第四是浙东学派。这派里有黄梨洲、万氏兄弟、全谢山、章实斋等。他如王船山、陈兰甫诸君虽然不能算浙东学派,可是就学问的性质上分来,有非常相同之点,很当以类相从,归成一派。此外的派别就不算数了。至于就时期而论,又可分做五期,第一期称它做胚胎期,从王应麟到焦竑,一般朴学的先进,都归在里头(这在清朝以前)。第二期称它做发展期,从顾亭林到江慎修的时代。第三期称它做极盛期,就是钱晓徵、戴东原、段懋堂、王怀祖的时代。第四期称它做再变期,就是从孔众仲到俞曲园的时代(曲园虽是朴学家,主义上却很受今文学派的影响)。第五期称它做结束期。这一期的代表,只有康有为和章太炎先生两人(康有为原是个不足齿的骗子,近来的议论行事,又如此狂谬,读者诸君或以我举他为疑,不知我只就他在戊戌以前所做的学问论他,但问他在清末学问上的位置,戊戌以后不问他了。至于章先生,也是过去的人物。好在我这篇文章里所论的尽是过去,读者诸君当不至于误会)。这都是中国的学艺再兴时代的各阶级。前三期是遵着一条线而行的;第四期是前三期的反动;朴学派的发达已经极圆满了,大家觉着它难以复加,又觉着它烦琐无用的可厌,所以才能别开一条道路。第五期是结束第二、第三两期的:太炎先生结束第三期,康有为结束第四期。我以为这一时期非常有关系,中国人的思想到了这时期,已经把“孔子即真理”一条信条摇动了,已经临于绝境,必须有急转直下的趋向了。古文学、今文学已经成就了精密的系统,不能有大体的增加了,又当西洋学问渐渐入中国,相逢之下,此消彼长的时机已熟了,所以这个时期竟可说是中国近代文化转移的枢纽。这个以前,是中国的学艺复兴时代,这个以后,便要说是中国的学艺再兴时代。国粹派的主义,当然从此告终。自此以后,必不再会有第一二流的国粹派的学问家。

清代学问的精神,可分做消极、积极两方面说。消极的方面是怀疑。这怀疑恰成一串,疑宋儒(顾亭林、毛西河、胡朏明等)、疑伪古文(阎百诗、惠定宇等疑伪孔,于是乎把魏晋六朝唐人学问上的权威推翻了)、疑古文(今文学派皆然,尤以康有为为最备)、疑今文(太炎先生),结果便疑孔子,于是乎百家平等了[推翻孔子的权威,嘉庆间才有个端绪。汪中《述学》里已把孔子、墨子同等看待(见《墨子后序》),张皋文又替《墨经》做注,章实斋又说孔子不曾集大成。康有为虽是尊孔子,其实他证明白许多经是伪的,便不知不觉的去了孔子的一大部分作用。他又说孔子改制托古,直不啻说孔子曾经作假,我们不可尽信经,章先生现在虽然尊崇孔子,当年破除孔子的力量,非常之大],于是乎容纳印度化、西洋化了(太炎虽反对欧化,却崇拜印度化)。积极的方面是本着亲历实验的态度,用着归纳的方法,取得无数的材料,翻来覆去,仔细考索,求异求同——这真是条好教训。至于清朝学问的意义,引到人生上,便给我们三大教训:第一是求知,因为知识培养心意(朴学家的作用,只是求知。戴东原说,学问养其心知);第二是求实用(这是颜、李一派);第三是求实用(这是今文学派主义)。这三项虽然各不相同,在说者也不曾充分的发挥,还夹着许多毛病。然而就大体论来,却是都有极深意义的话。

如此看来,清代学问在中国历朝的各派学问中,竟是比较的最可信、最有条理的。一般的中国人,既然不肯尽把中国的学问完全搁起来,那么与其做文选派的文、江西派的诗、梦窗派的词、方士派的理学,还不如粗略研究研究清朝学问,比较的近于科学,比较的有益少害啊!所以记者现在就举出几部清朝学问的门径书给读者。

(1)《汉学师承记》 江藩作的

(2)《汉学商兑》 方东树作的

(3)《东塾读书记》 陈澧作的

读者诸君或者以为我举出这三部,未免太无道理。因为这三部书的本身,没有价值可说,像方东树一种人,又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妄人。但是列举清代学问的门径书,非常困难。最要最精的著作,在作者是终生的事业,在读者却困难的非常,所以现在断不便举专门的名著,只得降格相求,举出这三种三四等以下的书。《汉学师承记》一书,有几条很显著的毛病:第一,江是扬州老,地方观念太重,所以许多“吴下阿蒙”都谰进来了;第二,每每有很谬的议论,既媚清朝,又袒吴派;第三,材料的去取太不精,缺漏的太多,可删的也不少。但是虽如此说,却寻不到代替它的书。阮芸台的《儒林传》既不易得,所载的人又太少,读起来又太无滋味,所以记载清代朴学家的事迹和求学方法的书,还是只有他这一部,可作门径之用。《汉学商兑》一书究是“泥中斗兽”的把戏,胡闹的争论,着实可笑。但是他把一般汉学家的根本议论都集在一块,对于我们却非常便利,可以免去初学的人东寻西找的劳苦。我们这样因利乘便的用它,真是方氏所梦想不到的了。至于方氏自己的议论,也不是全无可取:他的学问还算略有根底,思想也不尽浑沌。所以尽管诞妄的地方很多,也尽有说到朴学缺陷的地方。我们把他据以驳骂的话,和他自己的话,仔细比较一番,或者可以得个对于宋学、清学的明了观念。《东塾读书记》一部书,直是“合古今,杂汉宋”的。说它好,它便是不拘门户之见;说它坏,它便是不成统系。陈兰甫的根本观念,差不多是“义理皆在文字中”。更进一层,可说是“汉学即宋学,宋学即汉学,郑康成即朱元晦,朱元晦即郑康成”。这种见解固然不免糊涂,但是清朝的学问,到了咸丰、同治的时代,把乾嘉年间的狭隘门户见解脱去,也是当然的一个阶级。这部书也有独到的地方,辟如说《易》,他称许王弼易,匪薄虞氏易,是很通达公平的说话,绝不是偏浅的“汉学家”所能做到的。我们可以就这一部书的基本意趣上,悟到古今四方的学术,都是演进的状况,都有相成相连的关系。——总而言之,这三部书都是对于初学的人最方便的门径。

第二步的门径书,我再举出几种:

顾炎武的《日知录》(这部书和《养新录》看来好像零碎,其实清代朴学的方法和精神,都可在里边见得)

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这部书可当做清朝学问的方法论读)

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这部书也是对着宋明思想革命的。清朝一代的政治理想,还算此书最高超)

戴望的《颜氏学记》

钱大昕的《养新录》

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

汪中的《述学》

孔广森的《春秋公羊通义》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

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

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

章炳麟的《检论》

以上的十几种书,为初学者言,可说是入门之用,但是就它们的本身而论,也是非常有价值,不仅是门径书而止。学者从此研究去,必能得正当的道路。

我希望有人在清代的朴学上用功夫,并不是怀着甚么国粹主义,也不是误认朴学可和科学并等,是觉着有几种事业,非借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来,这事业就是——

(1)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中国学问不论哪一派,现在都在不曾整理状态之下,必须加一番整理。有条贯了,才可给大家晓得研究。

(2)清朝人的第一大发明是文字学,至于中国的言语学,不过有个萌芽,还不能有详密的条理。若是继续研究下去,竟把中国语言的起源演变发明了,也是件痛快事。

(3)中国古代的社会学正待发明。

以上的三种事业,必须用清朴学家的精神才能成功。但是若直用朴学家的方法,不问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仍然是一无是处,仍不能得结果。所以现在的学者,断不容有丝毫“抱残守缺”的意味了。

(原载1919年4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四号)

故书新评

《史记志疑》三十六卷

清 梁玉绳撰

世之非难此书者,恒以为疑所不当疑。自我观之,与其过而信之也,毋宁过而疑之。

中国人之通病,在乎信所不当信,此书独能疑所不当疑。无论所疑诸端,条理毕张,即此敢于疑古之精神,已可以作范后昆矣。

读者以吾言为过乎,则请详其说。中国学术,壅塞无过唐代。唐代所以独敝者,实缘拘泥成说,信守师法,五经正义之论,“例不破注”,直类清朝高头讲章耳。赵啖《春秋》之妄,韩李《论语》之陋,虽不可以为是,而自信之风,已启其端。宋代学术再兴,则以此精神为之本也。《老学菴笔记》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嗟乎,陆游、王应麟以此致憾,不解宋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所以非前人所及者,正赖不难疑经之精神,树其本也!论诗至王安石,可谓斯文扫地矣。“视尔如翘,贻我握椒”之解,难为他说得出来。然安石不云乎,“原欲变学究为秀才,不想变秀才为学究”。王氏五经说之作,正教人敢于自用,虽逾轨物无伤也。宋儒所蔽,在于观察不肯精密,不能为客体的研究。若共疑古之处,正其所以超越汉唐处。再就清代学术而论,顾炎武、阎若璩,皆善于疑古者。毛奇龄辟草莱,斩荆棘,阮元推之,谅矣。降及乾嘉而有古文之学,及于嘉道而有今文之派。凡此所以造诣独深者,皆以变古为其内心,所有发明,乃敢于自信,不轻信古人之效也。于是可知学术之用,始于疑而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若《史记志疑》者原非创造之才,独此过疑之精神,诚哉不可没也。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一书,不伪者亦伪之;然较之伪者亦不伪之,度量相越,不可以道里计其短长也。

太史公书(从钱晓徵考订名)遭厄最甚,今列举之。迁以直谅之才,不为暴君隐恶。其书在于当年,未能溥行于世。虽曰“藏之名山”,终无补于“书缺简脱”,而又经杨终之受诏删定。褚少孙者,学非通人,“妄言补苴,污秽旧史”。其后增益削改者不一家,以至颠倒错乱,读者淆焉。此一厄也。班固者,宗法子长,如其体制;仅具体而微,未尝“青出于蓝”也。而必掩人之善,炫己之长;其毁子长之言,竟无一语不剌谬者。然而班书行世,司马微矣。此二厄也。汉魏六代学人,于此书未知见重。徐广、裴骃、司马贞、张守节之徒,均非通才,故义多不彰,词每曲解。《汉书》上闻君主,受诏传学,服虔以来,训解昭晰。自此而降,孟坚每多功臣,子长终无“巨子”。此三厄也。师古校《汉书》归其本始,后人窜改,尽加删刈。至于宋明,板本校正,代有其人,本书真面,流传今世。若夫《史记》,则注者既无令善之才,是正词文,而俗子妄人,每加改易。至于今日,竟成断烂不可读之书。此四厄也。宋人射策之学盛,渐有以论时文之法论《史记》者。明人归有光、清人方苞、吴汝纶辈,复就太史公书,圈点涂识。误字则认为笔法,脱简则认为笔法,后人改补矛盾处,则认为寓意。持此方术以论《史记》,下于束高阁者一万等。此五厄也。有此五厄,而《史记》真不成书矣。此《史记志疑》者于矛盾之端,错简之处,增考之迹,诂训之义,皆致其疑。因其疑可见其真。古文家文法之谈,村学究史笔之议,可假此括清之矣。世有愿为子长之学者,刊落妖言,复共朔始,则玉绳之作,其导源也。

是书之长,在于敢于疑古,详于辩证。其短则浮词充盈,有甚无谓者。又见其细不见其大,能逐条疑之,不能括全体为言。盖于《史记》删改之迹,犹不能直探其本也。崔怀琴之《史记探源》视此进一等矣。

《乐府诗集》一百卷

宋 郭茂倩撰

今先置此书本身之价值于不论,论《乐府》之价值。乐府诗歌者,中国最优美文学之一也。盖中国文学中,有二种最有势力,而又最可厌恶之原质,到处发现,而《乐府》之大部(非其全体)幸免焉。斯其所以贵也。其质惟何?一曰,文学为独夫政治之附庸;二曰,文情为字面之客体。世所尊为独贵之文学,皆所谓庙堂之作,易词言之,则为独夫政治之优倡者也。此风气殊不以朝堂制作为限,凡一切文体,恒见被其感化。今任执一家文集观之,有不被此优倡之化者乎?藉曰有之,亦极少也。人妖李商隐颂韩愈《平淮西碑》云,“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如此法则,固世人奉为文章第一流也。夫不曰“点窜《国语》《左传》字”,而曰“点窜《尧典》《舜典》字”!不曰“涂改《蒹葭》《东山》诗”,而曰“涂改《清庙》《生民》诗”(此泛言之不就《平淮西碑》论)。则中国人衡量文学,固以如彼之“堂皇典贵”(此是妄人所谓堂皇典贵,其实但有卑鄙龌龊,何堂皇典贵之有)者,为第一流。如此之文情尽至者,在其下也。《乐府》之郊祀、雅乐,固是“兔园册子”,然清商燕乐,却不被其流化。世所传之乐府歌词,恒为情词备至之妙文章!其不受俳优之化,视“杂体诗”更为能自洁焉。此一长也。堆砌之体,盛于汉赋!自尔以后,一切体裁,几乎无不被其影响者。故文情为字面之附庸,字面为文学之主体,拟诗文于“镂金错采”、“飞青丽白”,则其为“字面主义”(Verbalism)可知矣。乐府诗歌者,或作于不解文书者之手,其无从运用字面主义可知。即文人为之,亦必不解文书者歌之,势必徇俗,专尚情趣;所有雕镂之功,无能为役也。今观《乐府诗集》恒有淫荡鄙陋之言,然但觉其情挚,而不觉其淫鄙,其情真也。文人苦意为诗,恒有旷朗之言,然但觉其情游,而不觉其旷朗,其辞饰也。乐府诗歌者,歌于优倡之口,人于庶民之耳,托体如此,故不受中国文学界恶空气之熏陶也。此二长也,他如辞多长短句,近于语言之自然,又能达客观之情。各类人口吻,皆可肖似,不专状文士心境,皆所以优于杂体诗处。

《乐府》价值如此,而《乐府诗集》之价值,亦有可称者。凡所解述评量之语,虽未尽是,搜集要自不易。方之诸史、乐志实超越之,乐学亦当取资,不仅文学而已。

余尝以《乐府诗集》、《宋六十名家词》、《元曲选》三书,为中国文学最要之书。今此类文学体裁,已成往迹,而欲于四、五、七言诗,词、曲而外,别创第六种优美韵文,则此三书之研讨不可缓也。

The Principles of Science, A Treatise on Logic and Scientific Method by W. Stanley Jevons.

此书为逻辑书中甚有价值之作。今列其短长如次:

“符识逻辑”(Symbolic Logic)派始创者为Boole,耶方斯则踵其事者也。Boole之术甚繁,耶方斯约以简易。学者览之,较诸Boole所言,易于领会。盖耶方斯所谈Symbol能建一术以驭群法,而Boole则稍嫌凌错,此其进于前修之点也。惟Boole以纯正逻辑为纯正数学Pure Mathematics之副,而耶方斯以纯正数学为纯正逻辑之副。此其绝异之处,得失亦未易定言。

耶方斯在此书中,有一绝大发明,则以演绎归纳,不为二物,不过一事之两面是也。此发明于知识论上极有价值,而培根、弥儿以难为要,重视归纳,轻视演绎之学说,一括破之矣。

此书第二卷所言,多不精,然于逻辑书中谈“数”、“量”、“可然”者,概未若此书详也。又“可然”诸理,独到之处,亦自不少。

此书四卷所言,皆本弥儿《归纳五律》,伸张其旨。弥儿于所著名学系统中,言此五律,未尝不详;然耶方斯尽其细微,取证尤多,供给于科学方法论者诚不少也。

此书到处谈官能之穷,末卷更大伸其词,因而致人短气。盖斯宾塞First Principles中所言unknowable与knowable二义,早主宰于其胸中,故时时流露于外。耶方斯治弥儿言,原为Empiricist中途受Evolutionism之影响,折而宣告为斯宾塞之徒。识此则此书中所言,可寻其踪迹,断其于哲学上之位置也。

此书文词芜滥,全无文学制裁。一义三复,虽胜义亦复可厌,况为通常所及知者乎?又散漫不整,约之不过及今之半,而必散为七八百页之书,更无振其纲领之手段,读者昏昏然睡去矣。以耶方斯之专步弥儿者,胡为劣于文词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