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是一门怎样的功课

“语文”作为学校功课的名称,是一九四九年开始的。解放以前,这门功课在小学叫“国语”,在中学叫“国文”。为什么有这个区别?因为小学的课文全都是语体文,到了中学,语体文逐步减少,文言文逐步加多,直到把语体文彻底挤掉。可见小学“国语”的“语”是从“语体文”取来的,中学“国文”的“文”是从“文言文”取来的。

一九四九年改用“语文”这个名称,因为这门功课是学习运用语言的本领的。既然是运用语言的本领的,为什么不叫“语言”呢?口头说的是“语”,笔下写的是“文”,二者手段不同,其实是一回事。功课不叫“语言”而叫“语文”,表明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都要在这门功课里学习的意思。“语文”该个名称并不是把过去的“国语”和“国文”合并起来,也不是“语”指语言,“文”指文学(虽然教材里有不少文学作品)。

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都有两方面的本领要学习:一方面是接受的本领,听别人说的话,读别人写的东西;另一方面是表达的本领,说给别人听,写给别人看。口头语言的说和听,书面语言的读和写,四种本领都要学好。有人看语文课的成绩光看作文,这不免有点儿片面性;听、说、读、写四种本领同样重要,应该作全面的考查。有人把阅读看作练习作文的手段,这也不很妥当;阅读固然有助于作文,但是练习阅读还有它本身的目的和要求。忽视口头语言,忽视听和说的训练,似乎是比较普遍的情况,希望大家重视起来,在小学尤其应该重视。

现在大家都说学生的语文程度不够,推究起来,原因是多方面的。语文教学还没有形成一个周密的体系,恐怕是多种原因之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语文课到底包含哪些具体的内容;要训练学生的到底有哪些项目,这些项目的先后次序该怎么样,反复和交叉又该怎么样;学生每个学期必须达到什么程度,毕业的时候必须掌握什么样的本领:诸如此类,现在都还不明确,因而对教学的要求也不明确,任教的老师只能各自以意为之。

如果大家认为我的看法大致不错,现在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成立了,是否可以把我所说的作为研究的课题,在调查、研究、设计、试验各方面花它两三年的功夫,给小学语文教学初步建立起一个较为周密的体系来。

祝同志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略谈学习国文

无论学习什么学科,都该预先认清楚为什么要学习它。认清楚了,一切努力才有目标、有方向,不至于盲目地胡搞一阵。

学生为什么要学习国文呢?这个问题,读者诸君如果没有思考过,请仔细地思考一下。如果已经思考过了,请把思考的结果和后面所说的对照一下,看从中间能不能得到些补充或修正。

学习国文就是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语言人人能说,文字在小学阶段已经学习了好几年,为什么到了中学阶段还要学习?这是因为平常说的语言往往是任意的,不免有粗疏的弊病;有这弊病,便算不得能够尽量运用语言;必须去掉粗疏的弊病,进到精粹的境界,才算能够尽量运用语言。文字和语言一样,内容有深浅的不同,形式有精粗的差别。小学阶段学习的只是些浅的和粗的罢了,如果即此为止,还算不得能够尽量运用文字;必须对于深的和精的也能对付,能驾驭,才算能够尽量运用文字。尽量运用语言文字并不是生活上一种奢侈的要求,实在是现代公民所必须具有的一种生活的能力。如果没有这种能力,就是现代公民生活上的缺陷;吃亏的不只是个人,同时也影响到社会。因此,中学阶段必须继续着小学阶段,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学习国文。

语言文字的学习,就理解方面说,是得到一种知识;就运用方面说,是养成一种习惯。这两方面必须连成一贯。就是说,理解是必要的,但是理解之后必须能够运用;知识是必要的,但是这种知识必须成为习惯。语言文字的学习,出发点在“知”,而终极点在“行”;到能够“行”的地步,才算具有这种生活的能力。这是每一个学习国文的人应该记住的。

从国文科,咱们将得到什么知识,养成什么习惯呢?简括地说,只有两项,一项是阅读,又一项是写作。要从国文科得到阅读和写作的知识,养成阅读和写作的习惯。阅读是“吸收”的事情,从阅读,咱们可以领受人家的经验,接触人家的心情;写作是“发表”的事情,从写作,咱们可以显示自己的经验,吐露自己的心情。在人群中间,经验的授受和心情的交通是最切要的,所以阅读和写作两项也最切要。这两项的知识和习惯,他种学科是不负授予和训练的责任的,这是国文科的专责。每一个学习国文的人应该认清楚:得到阅读和写作的知识,从而养成阅读和写作的习惯,就是学习国文的目标。

知识不能凭空得到,习惯不能凭空养成,必须有所凭借,那凭借就是国文教本。国文教本中排列着一篇篇的文章,使学生试去理解它们,理解不了的,由教师给予帮助(教师不教学生先自设法理解,而只是一篇篇讲给学生听,这并非最妥当的帮助)。从这里,学生得到了阅读的知识,更使学生试去揣摩它们,意念要怎样地结构和表达,才正确而精密,揣摩不出的,由教师给予帮助。从这里,学生得到了写作的知识。如果不试去理解,试去揣摩,只是茫然地今天读一篇朱自清的《背影》,明天读一篇《史记》的《信陵君列传》,那是得不到什么阅读和写作的知识的,国文课也就白上了。

这里有一点必须注意,国文教本为了要供学生试去理解,试去揣摩,分量就不能太多,篇幅也不能太长;太多太长了,不适宜于做细琢细磨的研讨功夫。但是要养成一种习惯,必须经过反复的历练。单凭一部国文教本,是够不上说反复的历练的。所以必须在国文教本以外再看其他的书,越多越好。应用研读国文教本得来的知识,去对付其他的书,这才是反复的历练。

现在有许多学生,除了教本以外,不再接触什么书,这是不对的。为养成阅读的习惯,非多读不可,同时为充实自己的生活,也非多读不可。虽然抗战时期,书不容易买到,买得到的价钱也很贵;但是只要你存心要读,究竟还不至于无书可读。学校图书室中不是多少有一些书吗?图书馆固然不是各地都有,可是民众教育馆不是普遍设立了吗?藏书的人(所藏当然有多有少)不是随处都可以遇见吗?各就自己所好,各就各科学习上的需要,各就解决某项问题的需要,从这些处所借书来读,这是应该而且必须做的。

写作的历练在乎多作,应用从阅读得到的写作知识,认真地作。写作,和阅读比较起来,尤其偏于技术方面。凡是技术,没有不需要反复历练的。学校里的定期作文,因为须估计教师批改的时间和精力,不能把次数规定得太多,每星期作文一次算是最多了。就学生历练方面说,还嫌不够。为养成写作的习惯,非多作不可;同时为适应生活的需要,也非多作不可。作日记,作读书笔记,作记叙生活经验的文章,作发抒内部情思的文章,凡遇有需要写作的机会,决不放过,这也是应该而且必须做的。

国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观念

我们当国文教师,必须具有两个基本观念。我作这么想,差不多延续了二十年了。最近机缘凑合,重理旧业,又教了两年半的国文,除了同事诸君而外,还接触了许多位大中学的国文教师。觉得我们的同行具有那两个基本观念的诚然有,而认识完全异趣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想说明我的意见,就正于同行诸君。

请容我先指明那两个基本观念是什么。第一,国文是语文学科,在教学的时候,内容方面固然不容忽视,而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第二,国文的含义与文学不同,它比文学宽广得多,所以教学国文并不等于教学文学。

如果国文教学纯粹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不含有其他意义,那么,任何书籍与文篇,不问它是有益或者有损于青年的,都可以拿来作阅读的材料与写作的示例。它写得好,摄取它的长处,写得不好,发现它的短处,对于阅读能力与写作能力的增进都是有帮助的。可是,国文是各种学科中的一个学科,各种学科又像轮辐一样辏合于一个教育的轴心,所以国文教学除了技术的训练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义。说到教育的意义,就牵涉到内容问题了。国文课程标准规定了教材的标准,书籍与文篇的内容必须合于这些个标准,才配拿来作阅读的材料与写作的示例。此外,笃信固有道德的,爱把圣贤之书教学生诵读,关切我国现状的,爱把抗战文章作为补充教材,都是重视内容也就是重视教育意义的例子。这是应当的,无可非议的。不过重视内容,假如超过了相当的限度,以为国文教学的目标只在灌输固有道德,激发抗战意识,等等,而竟忘了语文教学特有的任务,那就很有可议之处了。

道德必须求其能够见诸践履,意识必须求其能够化为行动。要达到这样地步,仅仅读一些书籍与文篇是不够的。必须有关各种学科都注重这方面,学科以外的一切训练也注重这方面,然后有实效可言。国文诚然是这方面的有关学科,却不是独当其任的唯一学科。所以,国文教学,选材能够不忽略教育意义,也就足够了,把精神训练的一切责任都担在自己肩膀上,实在是不必的。

国文教学自有它独当其任的任,那就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学生眼前要阅读,要写作,至于将来,一辈子要阅读,要写作。这种技术的训练,他科教学是不负责任的,全在国文教学的肩膀上。所谓训练,当然不只是教学生拿起书来读、提起笔来写,就算了事。第一,必须讲求方法。怎样阅读才可以明白通晓,摄其精英,怎样写作才可以清楚畅达,表其情意,都得让学生们心知其故。第二,必须使种种方法成为学生终身以之的习惯。因为阅读与写作都是习惯方面的事情,仅仅心知其故,而习惯没有养成,还是不济事的。国文教学的成功与否,就看以上两点。所以我在前面说,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

现在四五十岁的人大都知道从前书塾的情形。从前书塾里的先生很有些注重方法的。他们给学生讲书,用恰当的方言解释与辨别那些难以弄明白的虚字。他们教学生阅读,让学生点读那些没有句读的书籍与报纸论文。他们为学生改文,单就原意增删,并且反复详尽地讲明为什么增删。遇到这样的先生,学生是有福的,修一年学,就得到一年应得的成绩。然而大多数书塾的先生却是不注重方法的,他们只教学生读,读,读,作,作,作,讲解仅及字面,改笔无异自作,他们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出现——学生自己一旦豁然贯通。奇迹自然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在书塾里坐了多年,走出来还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着实不少。假如先生都能够注重方法,请想一想,从前书塾不像如今学校有许多学科,教学的只是一科国文,学生花了多年的时间专习一种学科,何至于一窍不通呢?再说如今学校,学科不止一种了,学生学习国文的时间约占从前的十分之二三,如果仍旧想等待奇迹,其绝无希望是当然的。换过来说,如今学习时间既已减少,而应得的成绩又非得到不可,唯有特别注重方法,才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多读多作固属重要,但是尤其重要的是怎样读、怎样写。对于这个“怎样”,如果不能切实解答,就算不得注重了方法。

现在一说到学生国文程度,其意等于说学生写作程度,至于与写作程度同等重要的阅读程度往往是忽视了的。因此,学生阅读程度提高了或是降低了的话也就没听人提起过。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写作程度有迹象可寻,而阅读程度比较难捉摸,有迹象可寻的被注意了,比较难捉摸的被忽视了,原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阅读是吸收,写作是倾吐,倾吐能否合于法度,显然与吸收有密切的关系。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最近朱自清先生在《国文月刊》创刊号发表一篇《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他说中学生写不通应用的文言,大概有四种情形。第一是字义不明,因此用字不确切,或犯重复的毛病。第二是成语错误。第三是句式不熟,虚字不通也算在这类里。第四是体例不当,也就是不合口气。他又说一般中学生白话的写作,比起他们的文言来,确是好得多。可是就白话论白话,他们也还脱不掉技术拙劣、思路不清的考语。朱先生这番话明明说的写作程度不够,但是也正说明了所以会有这些情形,都由于阅读程度不够。阅读程度不够的原因,阅读太少是一个,阅读不得其法尤其是重要的一个。对于“体会”“体察”“体谅”“体贴”“体验”似的一组意义相近的词,字典翻过了,讲解听过了,若不能辨别每一个的确切意义并且熟悉它的用法,还算不得阅读得其法。“汗牛充栋”为什么不可以说成“汗马充屋”?“举一反三”为什么不可以说成“举二反二”?仅仅了解它们的意义而不能说明为什么不可以改换,阅读方法也还没有到家。“与其”之后该来一个“宁”,“犹”或“尚”之后该接上一个“况”,仅仅记住这些,而不辨“与其”的半句是所舍义,“宁”的半句才是所取义,“犹”或“尚”的半句是旁敲侧击,“况”的半句才是正面文章,那也是阅读方法的疏漏。“良深哀痛”是致悼语,“殊堪嘉尚”是奖勉语,但是,以人子的身份,当父母之丧而说“良深哀痛”,以学生的身份,对抗战取胜的将领而说“殊堪嘉尚”,那一定是阅读时候欠缺了揣摩体会的功夫。以上只就朱先生所举四种情形,举例来说。依这些例子看,已经可以知道阅读方法不仅是机械地解释字义,记诵文句,研究文法修辞的法则,最紧要的还在多比较,多归纳,多揣摩,多体会,一字一语都不轻轻放过,务必发现它的特性。唯有这样阅读,才能够发掘文章的蕴蓄,没有一点含糊。也唯有这样阅读,才能够养成用字造语的好习惯,下笔不致有误失。

阅读方法又因阅读材料而不同。就分量说,单篇与整部的书应当有异,单篇宜作精细的剖析,整部的书却在得其大概。就文体说,记叙文与论说文也不一样,记叙文在看作者支配描绘的手段,论说文却在阐明作者推论的途径。同是记叙文,一篇属于文艺的小说与一篇普通的记叙文又该用不同的眼光,小说是常常需要辨认那文字以外的意味的。就文章种类说,文言与白话也不宜用同一态度对付,文言——尤其是秦汉以前的——最先应注意那些虚字,必需体会它们所表的关系与所传的神情,用今语来比较与印证,才会透彻地了解。多方面地讲求阅读方法也就是多方面地养成写作习惯。习惯渐渐养成,技术拙劣与思路不清的毛病自然渐渐减少,一直减到没有。所以说阅读与写作是一贯的,阅读得其法,阅读程度提高了,写作程度没有不提高的。所谓得其法,并不在规律地作训诂学、文法学、修辞学与文章学的研究,那是专门之业,不是中学生所该担负的。可是,那些学问的大意不可不明晓,那些学问的治学态度不可不抱持,明晓与抱持又必须使它成为终身以之的习惯才行。

以下说关于第二个基本观念的话。五四运动以前,国文教材是经史古文,显然因为经史古文是文学。在一些学校里,这种情形延续到如今,专读《古文辞类纂》或者《经史百家杂抄》便是证据。“五四”以后,通行读白话了,教材是当时产生的一些白话的小说、戏剧、小品、诗歌之类,也就是所谓文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阅读的呢?这样想的人仿佛不少。就偏重文学这一点说,以上两派是一路的,都以为国文教学是文学教学。其实国文所包的范围很宽广,文学只是其中一个较小的范围,文学之外,同样包在国文的大范围里头的还有非文学的文章,就是普通文。这包括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书等等应用文,以及平正地写状一件东西载录一件事情的记叙文,条畅地阐明一个原理发挥一个意见的论说文。中学生要应付生活,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就不能不在文学之外,同时以这种普通文为对象。若偏重了文学,他们看报纸、杂志与各科课本、参考书,就觉得是另外一回事,要好的只得自辟途径,去发现那阅读的方法,不要好的就不免马虎过去,因而减少了吸收的分量。再就写作方面说,流弊更显而易见。主张教学生专读经史古文的,原不望学生写什么文学,他们只望学生写通普通的文言,这是事实。但是正因所读的纯是文学,质料不容易消化,技术不容易仿效,所以学生很难写通普通的文言。如今中学生文言的写作程度低落,我以为也可以从这一点来解释。如果让他们多读一些非文学的普通文言,我想文言的写作或许会好些。很有些人,在书塾里熟读了《四书》《五经》,笔下还是不通,偷空看了《三国演义》或者《饮冰室文集》,却居然通了,这可以作为佐证。至于白话的写作,国文教师大概有这样的经验,只要教学生自由写作,他们交来的往往是一篇类似小说的东西或是一首新体诗。我曾经接到过几个学生的白话信,景物的描绘与心情的抒写全像小说,却与写信的目的全不相干。还有,现在爱写白话的学生多数喜欢高谈文学,他们不管文章的体裁与理法,他们不知道日常应用的不是文学而是普通文。认识尤其错误的,竟以为只要写下白话就是写了文学。以上种种流弊,显然从专读白话文学而忽略了白话的普通文生出来的,如果让他们多读一些非文学的普通白话,我想用白话来状物、记事、表情、达意,该会各如其分,不至于一味不相称地袭用白话文学的格调吧。

学习图画,先要描写耳目手足的石膏像,叫作基本练习。学习阅读与写作,从普通文入手,意思正相同。普通文易于剖析、理解,也易于仿效,从此立定基本,才可以进一步弄文学。文学当然不是在普通文以外别有什么方法,但是方法的应用繁复得多,变化得多。不先作基本练习而径与接触,就不免迷离惝怳。我也知道有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的说法,而且知道古今专习文学而有很深的造诣的不乏其人。可是我料想古今专习文学而碰壁的,就是说一辈子读不通写不好的,一定更多。少数人有了很深的造诣,多数人只落得一辈子读不通写不好,这不是现代教育所许可的。从现代教育的观点说,人人要作基本练习,而且必须练习得到家。说明白点,就是对于普通文字的阅读与写作,人人要得到应得的成绩,绝不容有一个人读不通写不好。这个目标应该在中学阶段达到,到了大学阶段,学生不必再在普通文的阅读与写作上费功夫了——现在大学里有一年级国文,只是一时补救的办法,不是不可变更的原则。

至于经史古文与现代文学的专习,那是大学本国文学系的事情,旁的系就没有必要,中学当然更没有必要。我不是说中学生不必读经史古文与现代文学,我只是说中学生不该专习那些。从教育意义说,要使中学生了解固有文化,就得教他们读经史古文。现代人生与固有文化同样重要,要使中学生了解现代人生,就得教他们读现代文学。但是应该选取那些切要的、浅易的、易于消化的,不宜兼收并包,泛滥无归。譬如,老子的思想在我国很重要,可是,《老子》的文章至今还有人作训释考证的功夫而没有定论,若读《老子》原文,势必先听取那些训释家考证家的意见,这不是中学生所能担负的。如果有这么一篇普通文字,正确扼要地说明老子的思想,中学生读了也就可以了解老子了,正不必读《老子》原文。又如,历来文家论文之作里头,往往提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的话,这些是研究我国文学批评的重要材料,但是放在中学生面前就不免徒乱人意。如果放弃这些,另外找一些明白具体的关于文章理法的普通文字给他们读,他们的解悟该会切实得多。又如,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一般都认为是精密地解剖经济社会的佳作,但是它的组织繁复,范围宽广,中学生读起来,往往不如读组织较简、范围较小的易于透彻领会。依以上所说,可以知道无论古文学、现代文学,有许多是中学生所不必读的。不读那些不必读的,其意义并不等于忽视固有文化与现代人生,也很显然。再说文学的写作,少数中学生或许能够写来很像个样子,但是决不该期望于每一个中学生。这就是说,中学生不必写文学是原则,能够写文学却是例外。据我所知的实际情形,现在教学生专读经史古文的,并不期望学生写来也像经史古文,他们只望学生能写普通的文言,而一般以为现代文学之外别无教材的,却往往存一种奢望,最好学生落笔就是文学的创作。后者的意见,我想是应当修正的。

在初中阶段,虽然也读文学,但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应该偏重在基本方面,以普通文为对象。到了高中阶段,选取教材以文章体制、文学源流、学术思想为纲,对于白话,又规定“应侧重纯文艺作品”,好像是专向文学了,但是基本训练仍旧不可忽略。理由很简单,高中学生与初中学生一样,他们所要阅读的不纯是文学,他们所要写作的并非文学,并且,唯有对于基本训练锲而不舍,熟而成习,接触文学才会左右逢源,头头是道。

我的话到此为止。自觉说得还不够透彻,很感惭愧。

中学国文学习法(节选)

认定目标

学习国文该认定两个目标:培养阅读能力,培养写作能力。培养能力的事必须继续不断地做去,又必须随时改善学习方法,提高学习效率,才会成功。所以学习国文必须多多阅读,多多写作,并且随时要求阅读得精审,写作得适当。

在课内,阅读的是国文教本。用意是让学生在阅读教本的当儿,培养阅读能力。凭了这一份能力,应该再阅读其他的书,以及报纸杂志等等,这才可以使阅读能力越来越强。并且,要阅读什么就能阅读什么,才是真正的受用。

就一个高中毕业生说,阅读能力应该达到如下的程度:

阅读方面——(一)能读日报和各种并非专门性质的杂志;(二)能看适于中学程度的各科参考书;(三)能读国人创作的以及翻译过来的各体文艺作品的一部分;(四)能读如教本里所选的欧阳修、苏轼、归有光等人所作散文那样的文言;(五)能适应需要,自己查看如《论语》《孟子》《史记》《通鉴》一类的书;(六)能查看《国语辞典》《辞源》《辞海》一类的工具书。这里所说的“能”表示了解得到家,体会得透彻,至少要不发生错误。眼睛在纸面上跑一回马,心里不起什么作用,那是算不得“能”的。

以上虽只是个人的意见,我自以为很切实际。一个高中毕业生能够如此,国文程度也就可以了,自己也很够受用了。至于阅读不急需的古书如《尚书》《左传》《老子》《庄子》,写作不切用的体裁如骈文、古文、旧体诗,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旁人自然不便说他不对。可是就时代观点和教育立场说,这些都是不必叫中学生操心思、花功夫的。还有文艺创作,能够着手固然好,不能够也无须强求,因为这不是人人都近情的。

靠自己的力阅读

阅读要多靠自己的力,自己能办到几分务必办到几分;不可专等老师给讲解,也不可专等老师抄给字典、辞典上的解释以及参考书上的文句。直到自己实在没法解决,才去请教老师或其他的人。因为阅读是自己的事,像这样专靠自己的力才能养成好习惯,培养真能力。再说,我们总有离开可以请教的人的时候,这时候阅读些什么,非专靠自己的力不可。

要靠自己的力阅读,不能不有所准备。特别划一段时期特别定一个课程来准备,不但不经济,而且很无聊。也只需随时多用些心,不肯马虎,那就是为将来做了准备。譬如查字典,如果为了做准备,专看字典,从第一页开头,一页一页顺次看下去,这绝非办法。只需在需要查某一字的时候看得仔细,记得清楚,以后遇到这个字就是熟朋友了,这就是做了准备。不但查字典如此,其他都如此。

应做的准备大概有以下几项:

(一)留心听人家的话。写在书上是文字,说在口里就是话。听话也是阅读,不过读的是“声音的书”。能够随时留心听话,对于阅读能力的长进大有帮助。听清楚,不误会,固然第一要紧;根据自己的经验加以衡量,人家的话正确不正确,有没有罅漏,也是必要的事。不然只是被动地听,那是很有流弊的。至于人家用词的选择,语调的特点,表现方法的优劣,也须加以考虑。他有长处,好在哪里?他有短处,坏在哪里?这些都得解答,对于阅读极有用处。

(二)留心查字典。一个字往往有几个意义,有些字还有几个读音。翻开字典一看,随便取一个读音一个意义就算解决,那实在是没有学会查字典。必须就读物里那个字的上下文通看,再把字典里那个字的释文来对勘,然后确定那个字何音何义,这是第一步。其次,字典里往往有些例句,自己也可以找一些用着那个字的例句,许多例句聚在一块儿,那个字的用法(就是通行这么用)以及限制(就是不通行那么用)可以看出来了。如果能找近似而不一样的字两相比较,辨明彼此的区别在哪里,应用上有什么不同,那自然更好了。

(三)留心查辞典。一个词也往往有几个意义,认真查辞典,该与前一节说的一样。那个词若是有关历史的,最好根据自己的历史知识,把那个时代的事迹想一回。那个词若是个地名,最好把地图翻开来辨认一下。那个词若是涉及生物理化等科的,最好把自己的生物理化的知识温习一遍,辞典里说的或许很简略,就查各科的书把它考究个明白。那个词若是来自某书某文的典故或是有关某时某人的成语,如果方便,最好把某书某文以及记载某时某人的话的原书找来看看。那个词若是一种制度的名称,一个专用在某种场合的术语,辞典里说的或许很简略,如果方便,最好找些相当的书来考究个详细。以上说的无非要真个弄明白,不容含糊了事。而且,这样将辞典作钥匙,随时翻检,阅读的范围就扩大了,阅读参考书的习惯也可以养成了。

(四)留心看参考书。参考书范围很广,性质不一,未可一概而论,可是也有可以说的。一种参考书未必需要全部看完,但是既然与它接触了,它的体例总得弄清楚。目录该通体一看,书上的序文,人家批评这书的文章,也该阅读。这样,多接触二种参考书就如多结识一个朋友,以后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向他讨教,与他商量。还有,参考书未必全由自己购备,往往要往图书馆借看。那么,图书分类法是必要的知识。某个图书馆用的什么分类法,其中卡片怎样安排,某一种书该在哪一类里找,必须认清搞熟,检查起来才方便。此外,如各家书店的特点以及它们的目录,如果认得清,取得到,对于搜求参考书也有不少便利。

以上说的准备也可以换成“积蓄”两个字。积蓄得越多,阅读能力越强。阅读不仅是中学生的事,出了学校仍需要阅读。人生一辈子阅读,其实是一辈子在积蓄中,同时一辈子在长进中。

阅读举要

如果经常作前面说的那些准备,阅读就不是什么难事。阅读时候的心情也得自己调摄,务须起劲,愉快。认为阅读好像还债务,那一定读不好。要保持着这么一种心情,好像腹中有些饥饿的人面对着甘美膳食的时候似的,才会有好成绩。

阅读总得“读”。出声念诵固然是读,不出声默诵也是读,乃至口腔喉舌绝不运动,只用眼睛在纸面上巡行,如古人所谓“目治”,也是读。无论怎样读,起初该用论理的读法,把文句中一个个词切断,读出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来。又按各句各节的意义,读出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来。这样读了,就好比听作者当面说一番话,大体总能听明白。最忌的是不能分解,不问关系,糊里糊涂读下去——这样读三五遍,也许还是一片朦胧。

读过一节停一停,回转去想一下这一节说的什么,这是个好办法。读过两节三节,又把两节三节连起来回想一下。这个办法可以使自己经常清楚,并且容易记住。

回想的时候,最好自己多多设问。文中讲的若是道理,问问是怎样的道理,用什么方法论证这个道理?文中讲的若是人物,问问是怎样的人物,用怎样的笔墨表现这个人物?有些国文读本在课文后面提出这一类的问题,就是帮助读者回想的。一般的书籍报刊当然没有这一类的问题,唯有读者自己来提出。

读一遍未必够,而且大多是不够的,于是读第二遍第三遍。读过几遍之后,若还有若干地方不明白不了解,就得做翻查参考的功夫。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关于翻查字典辞典,以及阅读参考书,这儿不再重复。

总之,阅读以了解所读的文篇书籍为起码标准。所谓了解,就是明白作者的意思情感,不误会,不缺漏,作者表达些什么,就完全领会些什么。必须做到这一步,才可以进一步加以批评,说他说得对不对,合情理不合情理,值不值得同情或接受。

在阅读的时候,标记全篇或者全书的主要部分、有力部分、表现最好的部分,这可以帮助了解,值得采用。标记或画铅笔线,或作别种符号,都一样。随后依据这些符号,可以总结全部的要旨,可以认清全部的警句,可以辨明值得反复玩味的部分。

说理的文章大概只需论理地读,叙事叙情的文章最好还要“美读”。所谓美读,就是把作者的情感在读的时候传达出来。这无非如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设身处地,激昂处还他个激昂,委婉处还他个委婉,诸如此类。美读的方法,所读的若是白话文,就如戏剧演员读台词那个样子。所读的若是文言,就用各地读文言的传统读法,务期尽情发挥作者当时的情感。美读得其法,不但了解作者说些什么,而且与作者的心灵相感通了,无论兴味方面或受用方面都有莫大的收获。

读要不要读熟?这看自己的兴趣和读物的种类而定。心爱某篇文字,自然乐于读熟。对于某书中的某几段文字感觉兴趣,也不妨读熟。读熟了,不待翻书也可以随时温习,得到新的领会,这是很大的乐趣。

学习文言,必须熟读若干篇。勉强记住不算熟,要能自己成诵才行。因为文言是另一种语言,不是现代口头运用的语言,文言的法则固然可以从分析比较而理解,可是要养成熟极如流的看文言的习惯,非先熟读若干篇文言不可。

阅读当然越快越好,可以经济时间,但是得以了解为先决条件。糊里糊涂读得快,不如通体了解而读得慢。练习的步骤该是先求其无不了解,然后求其尽量地快。出声读须运动口腔喉舌,总比默读仅用“目治”来得慢些。为阅读多数书籍报刊的便利起见,该多多练习“目治”。

阅读之后该是作笔记了,如果需要记什么的话。关于作笔记,在后面谈写作的时候说。

最要紧的,阅读不是没事做闲消遣,无非要从他人的经验中取其正确无误的,于我有用的,借以扩充我的知识,加多我的经验,增强我的能力。就是读文艺作品如诗歌小说等,也不是没事做闲消遣。好的文艺作品中总含有一种人生见解和社会观察,这对于我的立身处世都有极大的关系。

文言的讲解

国文课里读到文言,就得作一番讲解的功夫。或者由同学试讲,由教师和其他同学给他订正(讲得全对,当然无须订正);或者径由教师讲解,同学们只需坐在那儿听。两种方法比较起来,自然前一种来得好。因为让同学们试讲和订正,同学们先做一番揣摩的功夫,可以增进阅读的能力。坐在那儿听固然很省事,不大费什么心思,可是平时自己阅读没有教师在旁边,就不免要感到无可依傍了。

不妨想一想,为什么要讲解?回答是:因为文言与咱们的口语不一样。

像有一派心理学者所说,思想的根据是语言,脱离语言就无从思想。就咱们的经验来考察,这种说法大概是不错的。咱们坐在那儿闷声不响,心里在想心思,转念头,的确是在说一串不出声的语言——朦胧的思想是不清不楚的语言,清澈的思想是有条有理的语言。咱们心里也有不思不想的时候,那就是心里不说话的时候。思想所根据的语言当然是从小学会的最熟习的口语。现在咱们想心思,转念头,都是在说一串不出声的口语。这也是作文该写口语的一个理由。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写出来,当然最为亲切,不但达意,而且传神传情。

依此推想,古来人思想所根据的是他们当时的口语,写下来就是现在咱们所谓文言。咱们说古来人,包括不同时代的人。时代不同,语言也有差异。所以文言这个名词实在包含着多种的语言。还有须知道的,古来人虽然根据他们当时的口语来思想,待写下来的时候,为了书写的方便,把他们的口语简缩了,这是很寻常的事情;因而文言与他们的口语多少有些出入。还有,后一时代的人也可以学习前一时代的语言,用前一时代的语言来写文章,或者参用一些前一时代的语言来写文章(其实就是根据前一时代的语言来思想),而且不限于前一时代,尽可以伸展到以前若干时代;因而某一时代的文言大都不纯粹是某一时代的语言,往往是若干时代的语言的混合体。还有,文言中间也有并非任何时代的口语,而是一种人工的语言,例如骈体文。骈体文各句的字数那么整齐,通体全是对偶,又要顾到声音的平仄:哪一时代的人口头曾经说过那样的话?的确,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口头曾经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一种人工的语言。用骈体文来写作的人,他平时的思想当然也根据他当时的口语,但是他要作骈体文的时候,就得把他的思想加一道转化的功夫,转化为根据那种人工的语言来思想,这才写得成他的骈体文;或者他对于那种人工的语言非常熟习了,像对于他当时的口语一样,因而也不需要什么转化的功夫,他要写骈体文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根据那种人工的语言来思想。(这种经验咱们也有的。咱们写现代文,自然是根据咱们的口语来思想。但是咱们也可以写文言;在初学的时候,是加一道转化的功夫,转化为根据文言来思想;到了熟习的时候,要写文言就径自根据文言来思想了。岂但本国文字,咱们还可以写外国文呢;在初学的时候,是加一道转化的功夫,转化为根据外国语来思想;到了熟习的时候,要写外国文就径自根据外国语来思想了。)

写作的方面且不多说,这一回单说理解的方面——理解文言的方面。咱们是根据现代的语言来思想的,而文言是根据以前若干时代的混合语言来思想的(咱们的语言里当然也混合着以前若干时代的语言;但是以前语言里的若干部分,咱们的语言里不用了,这是减;以前语言里所没有的部分,咱们的语言里却产生出来了,这是加;一减一加,这就成为与以前语言不一样的现代语言。),这其间就有了距离。咱们要彻底地理解文言,须做到与那些文言的作者一样,能够根据文言来思想。凡是能够通畅地阅读文言的人都已达到了这个境界。他们在阅读文言的时候,抛开了从小学会的最熟悉的口语,仿佛那文言就是他们从小学会的最熟悉的语言,他们根据这个来领受作者所表达的一切。但是,初学文言的人就办不到这一层。他们还没有习惯根据文言来思想,对着根据文言来思想的文言,只觉得到处都是别扭似的。消除那些别扭须做一道转化的功夫。根据咱们的口语是怎么说的,根据文言就该怎么说,要一点一滴地问个清楚,搞个明白;反过来,自然也知道根据文言是怎么说的,根据咱们的口语就该怎么说。这就是转化的功夫。转化的功夫做到了家,口语与文言的距离消失了。遇见文言就可以根据文言来思想来理解,与平时根据口语来思想一样。其实这时候已经多熟习了一种语言(文言)了,正同熟习了一种外国语相仿。

那转化的功夫就是讲解。讲解其实就是翻译。不过就习惯说,翻译是指把外国语文化为本国语文,与讲解不一样。但是,现在学校里测验学生文言阅读的程度,往往选一段文言,让学生“翻译为口语”。这个“翻译”显然就是“讲解”。

作外国语文的翻译,须能够根据外国语来思想,理解他表达的是什么,然后在本国语言里挑选最切当的语言把他表达出来。无所谓“直译”与“意译”,翻译的正当途径就只有这么一条。文言的讲解也是如此。

这一回只说些抽象的话。下一回再举些具体的例子,继续谈文言的讲解。

再谈文言的讲解

上一回谈文言的讲解,说了些抽象的话。这一回举些具体的例子,继续谈文言的讲解。

一个字往往有几个意义。在从前,几个意义都有人用。到后来,某一个或某几个意义很少人用了,咱们姑且叫它作“僻义”。如果凭着常义去理解僻义,那必然发生误会。例如《诗·豳风·七月》中有“八月剥枣”的话,咱们现在常说剥花生、剥瓜子,好似正与“剥枣”同例。但是这个“剥”字并不同于剥花生剥瓜子的“剥”,这个“剥”字是“攴”的假借字,“攴枣”是把枣树上结着的枣子打下来。又如《诗·小雅·渐渐之石》中有“月离于毕”的话,咱们现在说起来,“离”是离开,“月离于毕”是月亮离开了毕宿(星宿)。但是这个“离”字并不是离开,它的意义正与离开相反,是靠近。“月离于毕”是月亮行近了毕宿。屈原的《离骚》,《史记·屈原传》中解释道:“离骚者,犹离忧也。”这两个“离”字都不是离开,是遭遇,遭遇与靠近是可以相贯的。

文言中常不免有些僻义的字。倒不一定由于作者故意炫奇,要读者迷糊,大都还是他们熟习了那些僻义,思想中想到了那些字,就用出来了。咱们遇到那些字,若照常义去理解,结果是不理解。欲求理解,就得自己发现那些僻义,多找些例句来归纳,或者查字典,再不然就去请教人家。如果自己研究既怕麻烦,请教人家又嫌啰唆,不理解的亏还是自己吃的。

文言中有些词语与现在说法不同。如“犊”字,咱们说“小牛”,“与某某书”的“书”字,咱们说“信”或“书信”。这只要随时随字留意,明白某字现在该怎么说,从而熟习那些字,直到不用想现在该怎么说,看下去自然了悟。又如从前人文中常用“髫龀”,寻求字义,“髫”是小儿垂髻,“龀”是小儿毁齿。可是咱们遇见“髫龀之年”四个字,如果死讲作“垂头髻毁牙齿的年纪”,这就别扭了。咱们思想中从来没有这么个想法,口头上也从来没有这么个说法。咱们应该知道这四个字只是说幼年时候,也就七八岁光景。从前人说“髫龀之年”,正同咱们说“七八岁光景”一样。“髫”字“龀”字什么意义固然要问个明白,可是对于“髫龀之年”还得作整个的理解,不必垂头髻啊毁牙齿啊什么的。

又如“倚闾之情”,如果死讲作“倚靠着里门的心情”,简直不成话。“愿共赏析”讲作“愿意跟您一同欣赏分析”,“颇费推敲”讲作“着实要花一番考虑”,话是成一句话,可是不够透彻。原来“倚闾”“赏析”“推敲”都是有来历的。“倚闾”出于王孙贾的母亲口里,她说儿子不回家,她就“倚闾而望”。(《战国策·齐六》)“赏析”是简约陶渊明的两句诗组成的,那两句诗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推敲”是韩愈和贾岛的故事,他们两个共同考虑一句诗中的一个字,用“推”好还是“敲”好。下笔的人知道这些来历,他们写“倚闾之情”,先记起王孙贾的母亲的话,就用这四个字来表达望儿心切的意思。他们写“愿共赏析”,先记起陶渊明那两句诗,所以“赏析”两个字中特别含着欣赏文章解析文章的意思。他们写“颇费推敲”,先记起韩愈和贾岛的故事,所以用“推敲”两个字虽不一定说作诗,可特别含着认真考虑反复考虑的意思。咱们遇见这些语句,当然也得知道“倚闾”“赏析”“推敲”的来历,才可以不发生误会、理解得透彻。这样的语句,文言中非常多。“不求甚解”,固然也可以对付过去。可是,如果要不发生误会、理解得透彻,就必须探求来历。最简捷的办法是勤查辞书。

文言中的单音词,咱们现在多数说成复音词。咱们看起来,单音词含混,复音词明确。在理解文言的当儿,得弄清楚文中的这个单音词等于现在的哪个复音词,待习惯成自然,就能够凭单音词理解,不至于含混。譬如一个“神”字,“祭神如神在”的“神”,咱们现在说“神道”;“神品”的“神”,咱们现在说“神妙”;“神与古会”的“神”,咱们现在说“精神”;“了不惊愕,其神自若”的“神”,咱们现在说“神态”。初学的时候必须逐个逐个对译,以求理解得明确,而同时,目的在养成习惯,达到单看上下文就知道是哪个“神”字的境界。

文言语句中各部分的次序,有的和现在的口语一致,有的不一致。所谓一致,就是文言怎么排列,现在的口语也怎么排列。譬如“喜食草实”是文言句,咱们现在说起来就是“喜欢吃草的籽儿”,排列的次序彼此相同,不过把“喜”说成“喜欢”,“食”说成“吃”,“草实”说成“草的籽儿”罢了。在这一类古今次序相同的语句里,有一点可以注意的,就是文言常有略去的部分,须由读者意会,按现在的说法说起来,那略去的部分往往必须说出。譬如《礼记·檀弓》“苛政猛于虎”那一节中,那妇人说明了公公、丈夫、儿子都被虎害了,孔子就问她:“何为不去也?”妇人回答说:“无苛政。”这在咱们说起来,就得说:“这儿没有苛酷的政治。”《檀弓》的原文可没有相当于“这儿”的词语,须意会才能辨出。

所谓不一致,就是语法的不一致,文言的语法是这样,现在口语的语法却另是一样。这须得两两比较,求得贴切的讲解,最后目的还在习惯那些文言的语法。譬如文言“糊之以漆纸”也可以作“以漆纸糊之”,“覆之以布”也可以作“以布覆之”,现在口语却只说“用漆纸糊上它”“用布盖着它”(次序与“以漆纸糊之”“以布覆之”相同),若照“糊之以漆纸”“覆之以布”的次序说成“糊上它用漆纸”“盖着它用布”,就不成话。又如文言“子何好?”“子何能?”现在口语说成“您喜欢什么?”“您会干什么?”,“何好”与“喜欢什么”,“何能”与“会干什么”,次序刚好颠倒。文言“吾不之惧”“吾未之信”,现在口语说成“我不怕他”“我没有相信这个”,“之惧”与“怕他”,“之信”与“相信这个”,次序也刚好颠倒。这些都属于语法研究的范围。研究了语法就知道通则,无论文言或现在的口语,这样说才合于约定俗成的通则,不这样说就违背了通则。熟习了种种通则,听人家的话,读人家的文章,自然不至于错解误会。自己发表些什么,或者用口,或者用笔,也可以正确精当,没有毛病。

关于讲解,可以说的还多。现在因为赶紧要付排,姑且在此截止,以后有机会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