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人认为象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人格上似乎是两个,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里答复这个问题道:“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此后十五年,长虹‘走到出版界’,不也就成为中国的‘绥惠略夫’了么?”这话很明白地表示作者对阿Q要做革命党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可疑惑的地方,而有许多研究者把鲁迅这段话割裂开了,不引用鲁迅的全文,因之误会了他的本来的意思。他的本来的意思是借阿Q来讽刺某些假革命。他当时本没有建立起阶级观点来,阿Q不是用来代表农民,只是用来比喻某些假革命家罢了,正如《热风》里说戊派爱国大家象《水浒传》中的牛二是一样。在这里我们所引的他的话里面不也正以知识分子高长虹与阿Q相提并论吗?我们在我们的研究里首先就说过《阿Q正传》作者的本意是用来讽刺他的本阶级,从这段话里也可以得到证明。鲁迅的心目中不是用阿Q来代表农民,是城市里的流浪人的形象,这种人很有投机革命的可能,所以鲁迅说他“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但小说人物阿Q到底不是知识分子,不是赵秀才、假洋鬼子一类的投机,是社会上一般被压迫被剥削的不幸的人,鲁迅又不能不同情他,所以说“我的阿Q的命运,也只能如此”。总之鲁迅对阿Q做革命党的态度是讽刺的。

我们再从小说的形象来看,读阿Q到静修庵去革命的文章: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当,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这是绅士和二流子迎接辛亥革命的形象!这种绅士乡下同城里是一样有的,这里的阿Q却不能不说是表现着城里的游手之徒的性格。在农村里,除了绅士外,一般的人,那怕是阿Q这样的人,是不大想到庙里去革命的。鲁迅的静修庵革命这个场面却是写得多么生动,我们能说作者在这里不是讽刺阿Q吗?只是他比绅士愚蠢些,他起得很迟,他也未必将老尼姑当作满政府,给她棍子和栗凿,也未必能想到龙牌,拿不拿宣德炉固然不敢说,——想来是不拿的,因为他肚饿,急于要充饥。老尼姑第一句问他“你又来什么事?”在阿Q当然以为是她记得他春天来了,其实她不是的,她是“两眼通红”,她以为“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所以“你又来什么事?”所以“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在这里“你们”这个多数代名词,分明是包括秀才和洋鬼子和阿Q了,也就表示鲁迅讽刺辛亥革命,讽刺投机的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