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白話文和現代口語中,有一些詞語,已爲人們熟知和常用,但問起這些詞語爲什麽要這麽説,有時還很難回答。例如,著名的《木蘭詩》有“出門見火伴,火伴皆驚忙”的句子。“火伴”一詞,今天還常説,但現代作品裏寫成了“伙伴”。晚近小説裏常可看到商人雇的店員稱“火計”,又寫作“夥計”,似乎“伙”與“夥”的原始寫法都是“火”。同伴、店員與“火”何關?凳子、傘、抽屉、抹布都是常用的什物,它們的命名有來源嗎?邀請别人來作客,自稱“東道主”,舊社會雇傭工,主人稱“東家”,兩“東”字何來?費勁叫“吃力”,失信叫“食言”,力與言因何而被吃?凡此種種,日常生活中越是常説,人們越不去推究它的名實關係,然而仔細想來,上面那些問題真還不是那麽好回答。
要想回答這些問題,需要依靠訓詁材料,運用訓詁方法,來進行詞語的探源工作。
現代語言中的一些詞,大部分是依靠古代漢語中現成的舊詞合成或派生的,但是由於生活的變化和語言的變異,有些詞的讀音、意義和書寫形式因各種原因,脱離了它的原始狀態,想弄清它最初的來源,已經不是那麽容易了。要探討這些詞語命名的由來,需從以下幾個方面着手:
(一)瞭解與詞語意義有關的古代歷史、生活和禮俗。許多詞語今人難以理解,往往是由於與它命名有關的生活和禮俗消失了,有關的歷史也成了陳迹,不再被一般人瞭解,遂使詞源變得模糊。例如:
“凳子”的“凳”,原是“登”的派生詞,早先字也寫作“登”。劉熙《釋名》説:“榻登,施之承大床前,小榻上,登以上床也。”早先的凳子很低,《晋書》記載:“何無忌與高祖夜謀,其母置凳於屏風,上窺之。”婦人立凳上,剛能探頭於屏風,可見凳不那麽高。以後加高了,充當坐具,登以上床的功能不存在了,命名的源由也就被人遺忘了。
“信”的本義是“真實”、“誠實”,古代出使外國辦外交的人稱“信”,取其講信用之義;又稱“使”,取派出辦事之義,或合稱“信使”。以後,不只是國家的使節稱“信”,一般派出與别人聯絡的差人也稱“信”,《世説新語·文學》:“司空鄭冲馳遣信就阮籍求文。”這裏的“信”就是差人。因此,把差人携帶的書面函件也稱作“信”就很容易理解了。現在,往來函件不必使者去送,通過郵局就可以了。“信”來源於使臣這一事實,也被人遺忘了。
“東道主”語出《左傳·僖公三十年》,鄭國派燭之武見秦伯説:“若舍鄭以爲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因爲鄭國位於秦國東面,所以稱“東道主”。漢光武對耿弇説:“是我北道主人。”北魏孝武帝對咸陽王説:“昨得汝主簿爲南道主人。”可見,稱“東道”、“南道”、“西道”、“北道”,是因具體地理位置而異的,並非一定以“東”爲主人之稱,但是因爲《左傳》對後代語言影響大,而《燭之武退秦師》又是一代名文,所以“東道主”便成了典故。凡邀請别人在自己的駐地留歇,都自稱“東道主”了。
“東家”之説,與“東道主”本無關係,而是因爲周代的禮節,客人就西階,主人就東階,因而主人皆稱“東家”。家塾中老師居客位,所以後來的家庭教師稱“西席”,私塾又稱“西塾”,皆是與“東家”相對而言的。
(二)察考詞義引申的系統和字的俗出後出。例如:
“火”是古代軍隊的一種編制。唐代杜佑《通典》記載:“凡立軍五人爲列,列有頭;二列爲火,火立子;有死於行陣者,同火收其屍。”二列十人,十人爲火,是因爲行軍時十個人一起挖竈做飯剛剛合適。“火”取意於“火食”。《禮記·王制》:“夷蠻之俗,有不火食者矣。”《莊子·讓王篇》:“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而由於二列爲火,便引申爲許多人的意思,派生出後來的“伙”字。“火伴”因變爲“伙伴”,本來專指軍旅之事,以後擴大至商賈之事。共同經商的人爲了安全一起行路,稱“搭火計”,雇傭的店員也稱“火計”,字也寫作“夥”。《説文》:“齊謂多爲拳。”“拳”即“夥”。“火計”就是一塊兒算計作買賣。後來,連“火食”也受了“火”這一引申義的影響,寫成了“伙食”,成了大家一塊兒吃飯的集體食堂的代稱了。
(三)沿着聲音綫索,探究本字,也就是從原始的書寫形式上來理解其原始意義。例如:
“吃力”、“吃勁兒”的“吃”,難以理解。本字應寫“毄”,《集韻》“毄”當“勤苦用力”講,與“喫(吃)”同音。
蚌肉叫“淡菜”,應寫作“蜑”(音“淡”),珠出於蚌,采珠人稱“蜑户”,可知蚌曾名“蜑”,“淡菜”應是“蜑菜”。
“傘”字原作“縿”,《説文》訓“旌旗之斿也”。《爾雅》郭璞注:“縿,衆旒所著。”取其以中爲軸、從四面張開的特點,與“散”、“灑”、“撒”同源。以後寫作“傘”,《晋書·王雅傳》:“遇雨,請以傘入。”陳鱣《恒言廣證》以爲到《南史》和《魏書》才寫“傘”字。
(四)探求因音變而改字的軌迹。音變的原因,較多是因爲方言的差異,也有些是由於急讀(兩音合一音,寫成一字)或緩讀(一音分兩音,寫成兩字)。例如:
吴語區稱里中小巷爲“弄”,其稱甚早。《南史》:“蕭諶接鬱林王出,至延德西弄弑之。”“弄”即“巷”。字本作“衖”。《楚辭》:“五子用失乎家衖。”《説文》寫作“坲”,訓“里中道”,本讀喉音hònɡ,變爲舌音讀nònɡ,字才寫作“弄”,又稱”里弄”,北方的胡同原寫“衚衕”(hú tònɡ),正是“弄”的緩讀。
(五)留心因禁忌而改稱、改字、改讀的情况。例如:
《説文》:“幡,書兒拭觚布也。”後來拭塵土的布稱“幡布”。南方船家因“幡”與“翻”同音,犯“翻船”的忌諱,所以改稱“抹布”,北方人讀mā bù。
每年的陰曆第一個月稱“正月”,讀平聲zhēnɡ,是避秦始皇的諱(始皇名嬴政,“政”、“正”同讀去聲)而改調的。
從以上幾方面可以看出,解决現代詞語的探源問題,是訓詁學在研究現代漢語詞彙上的一項重要應用。做這項工作時,要綜合運用訓詁學形音義結合的方法,並在訓詁材料中找到歷史發展上、生活禮儀上、文字語言上的多種證據,得出科學的而不是臆斷的結論。這對研究現代漢語詞彙特别是詞義學,對詞彙規範化的工作,以及方言詞語的研究和詞語教學,都是非常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