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發展起來的考據學,由於承襲漢代的經學研究,所以稱作“漢學”;又因提倡樸實學風,而又稱“樸學”。這門學問到乾隆(清高宗弘曆年號)、嘉慶(清仁宗顒琰年號)年間大爲興盛,大家巨匠輩出,專書名著不絶,後代把這一時期的考據學稱爲“乾嘉之學”。
考據學的研究範圍很廣,大致可分爲兩個部分:一部分屬經史之學,這是考據學的内容核心;另一部分是名物訓詁、校勘目録等學,這是研究經史的工具。後一部分又以訓詁(包括文字、音韻)爲核心。在後一部分研究中,王念孫(1744—1832)和他的兒子王引之(1766—1834)以及與王念孫同時的段玉裁(1735—1815),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因而,在非正式的場合裏,人們往往把乾嘉時期以訓詁爲中心的語言文字工具科學稱爲“段王之學”。
段玉裁字若膺,號茂堂,一生著述極豐,所能見到的大約有三十多種,《説文解字注》是他的代表作,這部巨著,凝聚了他大半生的心血,歷時十九年才告成它的前身——長編性質的《説文解字讀》,又過了十三年才得以完成。《説文解字注》被譽爲“千七百年來無此作”的權威論述。王念孫與王引之即人們常説的“高郵王氏父子”,王念孫的主要著作是《廣雅疏證》和《讀書雜志》,王引之的主要著作是《經義述聞》和《經傳釋詞》,他們兩人的主要方法是把形音義結合起來,以音爲綫索解决經義問題。應當説,傳統訓詁學因聲求義的方法是在他們手中完善並運用純熟的。
段、王的文字訓詁學,值得借鑒的方面很多,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其中最可貴的,有以下幾點:
第一,他們在前人著作的基礎上,潜心鑽研理論,探索新的方法。王念孫在給《説文解字注》作的序中,稱贊段玉裁“於古音之條理,察之精,剖之密”,使“聲音之道大明”。這其實也正是王氏訓詁的特點。他們都清楚地認識到聲音與意義在語言中早已結合,在探索詞義時,抛開聲音去猜測字形是極易望形生訓的。段玉裁運用他的《六書音韻表》講求詞與詞的關係和義與義的關係;王氏父子則用聲音通假借(他的假借包括同源通用字和同音借用字兩類),解决了經傳中很多疑難問題,發前人之所未發。王念孫的《釋大》,更是以聲音貫通詞義的理論證實之作。段玉裁注《説文解字》通過全面貫穿求引申的方法來聯繫多義詞的詞義,探求詞義的歷史發展。他們的可貴之處不僅在於改善訓詁的方法,更在於對自己運用的方法從理論上有明確的認識。由於方法的正確和運用方法的自覺,他們的訓詁實踐才能解决問題和少有錯誤。
第二,他們在繼承前人的研究成果時,都能做到不盲目迷信古人。段玉裁於《説文》常有增删改動,他根據《説文》全書,發現其中的矛盾,大膽提出自己的見解。事實證明,他的很多見解後來多爲新的資料所證實。例如,他統觀《説文》全書,於“帝”字下指出“古文从一,小篆从二”的很多證據。根據段氏的説法,古代“兀”與“元”是一字,“丌”與“亓”是一字,這一點,許多人開始是不相信的,但都被後來的資料證明了。王引之在《經義述聞》裏援引多種證據證明《左傳》的“從自及也”是“徒自及也”之誤;又用聲音證明“待”與“時”古代同音通用。僅這兩項,就使很多難解的句子得到解釋。例如,《左傳·成公十六年》:“邲之師,荀伯不復從。”“復從”不可解,依王引之説,“復從”是“復徒”,即軍士未能回來,形容失敗之慘,文句乃通。《論語》“時其亡也而往拜之”的“時”,釋作“待”,正通。唯有不迷信古人,方能用新的眼光去看舊的材料。段、王的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第三,他們熟知古代典籍,精通各朝文獻,尊重實際的語言材料,善於繫聯,更善於比較;在詞義的探求與整理上極好地繼承了漢代學者的“爲實”精神,盡力作到不妄言,不臆測。段玉裁寫《説文解字注》時,先用了比寫本書更長的時間,編纂五百四十卷長編,他占有的資料要比他得出的結論豐富若干倍,這才保證了他的結論有較大的準確度。對書的整理是如此,對每個具體問題也是如此。王引之在説明“從”是“徒”的訛字時,除了指出隸書“從”字作“從”形與“徒”相似外,又舉出《詩經·齊風·載驅》、《列子·天瑞篇》、《莊子·至樂篇》、《吕氏春秋·禁塞篇》、《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等五種文獻的異文,證明“從”與“徒”的混用。這種重材料、重證據的態度,是可行又可貴的。
段、王之學既能繼承前人,又能發展前人之説,既能説服後人,又能帶動後人之學,使“小學”具有了更大的獨立性,從而將“小學”的研究水平提到一個新的高度。
我們今天繼承段、王之學,除了學習他們的實際研究成果,接受他們的科學方法外,還應當站在今天的時代高度,看到他們的不足。
清代的考據學是在批判程、朱理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它的開山人物顧炎武,是一個具有强烈民族、民主意識的思想家。他以考據論經復古,實際上是要復興自己民族的文化,反對清王朝的統治。以後,段玉裁的老師,具有民主思想的戴震,同情人民的疾苦,關心現實,尖鋭地指出過“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的論斷,反對“學成而民情不知”的“迂儒”。他們的考據學是爲一個宏大的目的服務的。然而到了段、王時期,這種明確的目的性已漸漸淡然,漢學家們鑽進古書堆裏忘乎所以,不自覺地墮入爲封建統治者點綴升平的工具。直至晚近的章太炎、黄侃,才將學習和傳播祖國優秀的文化遺産,學習和研究祖國的語言文字,納入反對外族入侵,反對帝國主義的軌道。他們都走出書房,參加到舊民主主義革命的行列中去。
段、王是不迷信古人的,我們也不應當迷信段、王。除了段、王的很多結論今天看來已不準確外,他們的方法也還限於當時的條件,不盡科學。我們今天的時代,是現代科學飛速發展的時代,語言學、邏輯學、心理學、民族學、考古學等等學科都有了許多更新的成就,馬列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哲學也在逐漸深入人心,這使我們有了更好的條件理解、研究傳統文字訓詁學。我們是應當比段、王有更新的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