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烹飪最講究“和”,烹調的技術全在一個“和”字上。“和”就是適中和平衡。適中和平衡不等於同一和單調,它是在差異和多樣的前提下實現的。要想瞭解古代烹飪的辯證法,可以憑藉一個古老的故事。《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
齊侯至自田,晏子侍於遄臺,子猶馳而造焉。公曰:“唯據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爲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争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妙嘏無言,時靡有争。’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晏子的這番話,是用烹調來比喻君臣關係,既説明了人與人關係的辯證法,又説明了烹飪的辯證法。用他的話説,烹飪要求“和”而不要求“同”。“同”是單一,也就必然單調,就如白水再加白水没人愛吃;“和”是諧調,把多樣而豐富的條件加以增减配合,使其適中而不單調,這才是人們所追求的。異中求和,這就是在矛盾中求統一的辯證法。
從多樣與差異到適中與平衡,要經過“調”和“齊”。“調”是“和”的手段,“齊”是“和”的體現。晏子所説的“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就是“調”——多了,减一點,少了,加一些,直到適中爲止。把調節好的、效果最佳的數量比例固定下來,就是“齊”,也就是配方。今天寫作“劑”,《周禮》所説的“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都是烹製飲食時數量搭配的比例配方。所以孫詒讓説:“齊即分量之法。”
哪些東西需要經過“調”而達到“和”的標準呢?首先是水量和火候。《周禮》烹人掌“水火之齊”,《吴氏春秋·本味篇》説:“凡味之本,水最爲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之爲紀。”適當的火候和恰如其分的水量,改變火候大小和增减水量多少的時間,都與“和”有關。其次是味道。《周禮·天官·冢宰》説:“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鹹,調以滑甘。”甘、酸、辛、苦、鹹,稱作五味,五味益以滑,稱作六和。晏子所説的“醯、醢、鹽、梅”,都是調料。古代的調味,不只以可口爲標準,還以對人體健康有益爲標準,因此,不同的季節偏重不同的味道,古代以五行配五味,是用味在人體中起的作用作爲求“和”的先决條件的。所謂“食以養人,恐氣虚羸,故多其時味,以養氣也”。因此,五味之齊由“食醫”掌管,這是合飽腹、保健、營養、治療爲一體的。在古代的烹調術中,主食和副食中的魚肉菜也需要依據季節和身體狀况來求“和”,經過長期、多次地“調”,也産生了許多最佳方案,例如:“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麥,魚宜苽。”這都是肉食和主食的最佳搭配方案,也都是“齊”(劑)。
“和”是烹飪的最高標準——它既是健康與生存的需要,又是享受與陶冶性情的需要,因此,它是物質文明,又是精神文明。在古人的眼光裏,味的調和與聲的諧和都有一套辯證的、相輔相成的道理。所以晏子以“濟五味”與“和五聲”並提,他説:以水濟水,單調無味,没有人吃,就像琴瑟都是一個調兒,毫無韻味,也就没有人聽一樣。聲和味一樣,也需要“和”,所謂“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達到“和”的標準的食物,“君子食之,以平其心”;達到“和”的標準的音樂,“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則氣和,和味與和聲,都是可以陶冶人的性格的。
味與聲的關係,從文辭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和”的本義是“唱和”,引申爲“味的調和”,《説文》寫作“盉”;又引申爲“和聲”、“和樂”,《説文》寫“龢”。“和”、“盉”、“龢”是同源字,説明味與聲感覺的相通。“聞”字古漢語裏只當“聽”講,而在現代漢語裏增加了“聞味兒”的意思,很多現代方言區又管“聞味兒”叫“聽味兒”。“味”,從“五味”的意思引申爲“氣味”,又引申爲“韻味”,再引申爲“趣味”,可見古人早就發現了聽覺、味覺、嗅覺的相通和這些感覺與人的性情的相關。宴飲奏樂古代早已有之,音樂可以佐食之故也。凡此種種,也應算是古代烹飪術中的辯證法吧!
附:引文今譯
齊國的君主打完獵從獵場回宫,晏子在遄臺(齊國宫内的瞭望臺)上陪着他,看見梁丘據(子猶)騎馬飛跑而來。齊景公説:“梁丘據跟我稱得上是相和了。”晏子回答説:“梁丘據跟您只是相同罷了,哪裏稱得上相和!”齊景公説:“相和與相同不一樣嗎?”晏子回答:“當然不一樣。相和就像做羹食:水量和火候,加上醯(酢)、醢(醬)、鹽、梅來煮魚和肉,下面架上柴燒。管伙食的宰夫搭配食物,調和各種味道,哪種味兒不足,就增加一些;哪種味兒過分,就减掉一些。宫廷中的人吃了,心情上是平静安適的。君主與臣子的關係,與羹食調味一樣。君主以爲可辦而尚有不恰當之處,臣子能否定那些不恰當的,使可行的事更完備;君主打算否定而尚有可行之處,臣子能够提供那些可行的,使否定的方面更恰當。因此政局穩定而不存在干擾,民衆也没有反對的意見。所以《詩·商頌·烈祖》説:‘(殷王中宗管理國家)像調和適中的羹食,(他的賢臣)既能提醒他防止錯誤,又能配合他諧調一致。因此上下無怨言,時民無争鬥。’這就是説,先王調和五味,諧和五聲,使人的性情平和,國内政治穩定……梁丘據可没有這樣的品質。君主認爲可以的,他也説可以;君主認爲不行的,他也説不行。就像拿白水來調濟白水,誰還願意吃?就像琴瑟樂器全是一個調兒,誰還願意聽?君臣只能相和而不能相同,與這個道理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