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 碰得真凑巧,我昨天刚读到你给《时报》经理厄布拉先生的信,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谈。

法 好得很。真不料你老先生肯丢下你那个分种类理进化清源流的大工作,出来吸一点新鲜空气。咱们来喝一杯咖啡,别提那封胡说八道的信。它列不进什么种类,进化史是更不必谈。

布 你老兄到处都是灵魂冒险者,连和一个朋友谈话,也老是不着边际。

法 我老早就说:“一个人最大的厄运是逃不开他自己。”老实说,布吕纳介先生也永远是布吕纳介先生。

布 我永远认得清你所说的灵魂冒险是一种危险。你是法朗士先生,你有灵魂,所以你能冒险。想想蒙马街上那班吃笔墨饭的可怜虫,以至于在你我们家里扫地抹桌的婢女,读了一部感伤小说或是侦探故事,胡诌出一篇文章来,叫一声好,放一个屁,也说是灵魂冒险,你看我们的文坛上还能有真是非么?

法 你的忧虑我也有过。谁敢说谁有特许权配谈文学呢?你和我也许比你所轻视的那般人高一层,——这究竟对不对,我却不敢肯定,——但是如果另外有人比我们更高一层,在他们的眼光之下,我们的话能否代表你所说的真是非,不也成为问题么?天知道,在文学地界里说话,谁也有几分是冒险。

布 纵然承认是非是比较的,不是绝对的,它究竟是存在,恐怕连你老兄也不能否认。你不说“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么?你凭什么标准估定某种作品是“杰作”呢?这杰作的“杰”究竟是一种客观的价值啊!

法 你老先生真会挑剔字眼。我的标准就是我的好恶。我所顶喜欢的作品就是我眼中的杰作。我从来不相信文学上有什么“客观的价值”。

布 你相信不相信许多人能同时爱好你所爱好的作品呢?

法 那是常有的事,正犹如许多人能同时爱好我所爱好的咖啡。

布 对呀!天下之口有同嗜。同嗜的条件就是原则,就是法律,就是客观的标准。

法 你那同嗜的条件或原则也许是存在,但是对于喝咖啡的人有什么用处呢?咖啡的好味道一定要喝才能知道,喝起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味道。每个人自己所尝到的味道才最亲切,最真实。读一千部咖啡经也抵不上啜一口真正的好咖啡。著咖啡经的玩艺儿与我无缘。

布 老兄太谦虚了。你那许多部的《文艺生活》不全是咖啡经?或者用你的另外一部书的名称,《爱庇库尔的花园》?你只管谈趣味,你没有想到你把你的趣味在白纸上写成黑字,你多少已经把它抽绎为原理法则。你说你欢喜或讨厌某一部书,你忠实地记下它给你的印象,在无形之中你不就已经显示你的去取究竟有一个标准了么?

法 谁否认标准?不过文字上的标准绝对不是外在的。

布 我不明白这话。

法 比如说,你的标准不能做我的标准,你从读莎士比亚所得的标准不能应用来测量拉辛。每部作品如果真是艺术的创造,都各有它的特殊的生命,它的内在的原则。用莎士比亚去测量拉辛,犹如在非洲女子的皮肤上找欧洲女子的颜色,牛头不对马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感觉和胃口,你欢喜荷马那老头儿,要我也同样地欢喜他,犹如骂怕辣的人不和你一样吃辣椒,或者不跟你说辣椒好,这只是专横霸道。不幸的很,自己不爱辣椒而跟人说好的人实在太多了。

布 依你这么说,批评就算完事大吉了。

法 批评的存在理由全在人是一种爱管闲事的动物。自己对于一件事物起爱憎,就很想知道旁人对它怎样感想。所谓“批评”就是吐自己的肚子给人看。要是坦白一点,一个批评家应该说:“诸位,我今天谈我自己对于莎士比亚,对于拉辛,对于帕斯卡尔或歌德。今天机会正好。”

布 你谈你自己,但是读者要知道的是莎士比亚。我看过你的许多文章,全是借题发挥。你离开国家戏院那一夜,向哈姆雷特说,“祝你享良宵,可爱的公子”,你说你“昼夜脑子里都充满着他和他的一切思想”。这些与莎士比亚的剧本何干?你是在做散文诗,哈姆雷特对于诗只是种“良辰美景奈何天”,触动你做诗的兴致。我很怀疑那算得是批评。

法 是不是批评且莫管,你究竟爱看我这种文章不?

布 说句良心话,要不是把它当做批评,我倒觉得它们很有趣。不过我们要记得,说话的人是法朗士先生,此间能有几位法朗士先生?

法 只要你觉得有趣,那就够了。

布 那对于我却不够。

法 我知道,你还要你那珍贵的“客观的价值”,“客观的标准”。那就要你自己去找了。再见吧。

布 你上哪儿去?

法 我走我的路,各人走各人的路。世界老早就是这样注定的。“祝你享良宵,可爱的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