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性习俗

朱元璋作为明朝的开国皇帝而建号“洪武”。为了平定天下和使满、蒙、朝鲜四夷归附,他在位期间,费尽心力,东征西讨,一帆风顺。故及其殁,中华帝国的版图甚至比唐朝还大。

洪武皇帝还仿效汉唐,重整纲纪,恢复了蒙古占领时期一度中断的传统科举制,为帝国的庞大文职部门选募贤良。在此基础上,他建立了一个主要由儒生担任官职,简练精悍、高度集权的政府,即一种使管理有条不紊、行之有效的强大官僚体制。

不过,这种中央集权的官僚体制在很多方面不同于唐代和宋代。以前的军事占领留下了不少野蛮影响。蒙古官员的飞扬跋扈在年轻的中国文人身上打下了烙印,所以一旦掌了权,他们便起而效仿蒙古人颐指气使的作风。首先皇帝本人就是一介武夫,出身微贱,缺少文化教养,而且处理的主要是军事问题。因此,他鼓励严刑苛法,对案件快办重判,听任官吏对百姓作威作福。这在政府的各级官员中助长了一种傲慢之风,这种风尚使当时来华的外国考察者大为震惊。

尽管皇帝本人很偏爱佛教,但为国家计,他还是采用宋代的理学作官方惟一认可的教义。蒙古统治时期,佛教曾在国家的庇护下大为流行,现在许多对此愤愤不平的正统儒家学者总算扬眉吐气了。他们中有个叫吴海的人,甚至向当局呈文,名为《书祸》,建议销毁所有古代非儒家之书如杨朱和墨翟的书,以及佛家和道家的书。【1】他的过激建议并未引起重视,不过统治当局确实开始对非儒家思想持怀疑态度,他们多次建立审察制度,采取措施实行思想控制。这种控制起初还比较松弛,但后来却越来越严,到明代末年,常常令人感到压抑不堪。

部分是因为逆反于蒙古统治者对中国文化的蔑视,部分是因为他们刚刚解放,民族情绪太强烈,明代产生了一种对民族遗产的过分推崇,这虽导致了所有艺术的大复兴,但也造成了一种对独立思考的压制。只要谁敢怀疑朱熹理学学派的经说,或认为儒家的习俗和道德标准未必传之于古,就会被认为没有爱国之心。一股研究古书和金石的热潮席卷了文人士大夫阶层(其中不少是出于业余爱好),谁不加入就会被斥为非我族类。这句骂人话现在比上几个世纪还要难听。

明代是中国文化空前繁荣的时期,但它也为随后在清代发展起来的闭塞和停滞播下了种子,并在很长时间里对整个中国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产生了不利影响。

不过,在若干世纪里,明代文化的优点一直很突出。这是一个生活风尚追求富丽堂皇的时代。明人是杰出的建筑师,他们建有许多宏伟的宫殿、宅第和别墅,内陈漂亮的家具,这些家具不仅坚固耐用,而且设计构思也完美无缺,那种简洁明快、典雅庄重的风格是后人再也无法企及的。天才的艺术家们在书画方面创立了新的风格,他们的作品不仅装潢了富人的堂皇宅第,也美化了清贫学者的淡雅书斋。追求生活风雅已发展成一种十足的崇拜,人们写了大量的书来描写这类生活乐趣及其享受。

在官方的庇护下,儒家的信条开始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两性的隔离和禁止妇女抛头露面也开始认真实行。

这一时期来华的西方人的观察证实了这种从当时中国文献中得出的印象。葡萄牙传教士加斯帕·达·克鲁兹(Gaspar da Cruz)于1556年访问过广州。他把这个地方称为Cantam。他对在街上见不到一个正派妇女感到震惊。他说:“她们通常深居简出,在广州全城,除某些轻佻的妓女和下层妇女外,竟看不见一个女人。而且她们即使外出,也不会被人看见,因为她们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以前已讲过的)轿子里。任何人到家里也别想见到她们,除非是好奇,她们才偶尔从门帘后面偷窥外来的客人。”【2】另一个传教士马丁·德·拉达(Martin de Rada)在中国南方考察过几年,他说:“女人都深藏闺阁,严守贞节,除干瘪的老太婆外,我们很难在城里和大地方见到女人。只有在乡村,愈是质朴淳厚的地方,反而才能经常见到女人,特别是她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她们习惯从小缠足,把所有的脚趾都扭到大脚趾的下面,使脚完全扭曲变形。”【3】从后面这句话可以看出,缠足之风在明代后期流传得何等广泛。

听听著名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年)怎样讲中国人的妻妾,是很有意思的:“聘礼的仪式和庆祝也非常之多。这些人通常很小就结婚,他们不喜欢结婚双方的年龄相差太大。婚约由双方的父母包办,虽然有时也会征求他们的意见,但不一定要征得结婚当事人的同意。上流社会的人家只有门当户对才算名正言顺。所有的男人都可以自由纳妾,但对妾的选择却不问社会地位和财产,惟一标准是她们的姿色。买妾也许要破费上百两黄金,但有时也相当便宜。在较低的社会阶层里,人们只要愿意,尽可以用银子来买卖妻子。王即皇帝。——高罗佩注和王子们择偶只看她们是否漂亮,而不问其血统是否高贵。贵族女子并不渴求嫁给王,因为王的嫔妃并无特殊的社会地位,且被关在深宫之中,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况且,从众嫔妃中选择正式配偶,是由专职的官员负责,在众多候选人中,很少有人能够入选。【4】当然,所谓王的嫔妃并无特殊的社会地位,只是对后宫中不为人知的下层女子而言。

女人的贞洁成了十足的崇拜,不论事出何因,寡妇再嫁都会遭人冷眼,离婚也是女人的耻辱。所以,出于双方同意而离婚实际上比前一个时期要少。丈夫可以以七条理由单方面休妻,即(1)无子;(2)淫泆;(3)不事舅姑;(4)口舌;(5)盗窃;(6)妒忌;(7)恶疾。即“七出”——译者这些理由,除第一条对统治者和王公贵族无效外,对所有阶层都是很正当的理由,另外还有三条不准休妻的理由:第一,是曾为公婆守过三年孝的,第二,是娶时丈夫贫贱而后来变富贵的,第三,是无家可归的。即“三不去”——译者

男人一般既对儒教感兴趣,也对道教和佛教感兴趣,而女人几乎全都偏爱佛教。佛教主张博爱、慈悲,宣扬众生平等。这些教义不仅满足了女人的精神需要,而且围绕着许多美丽的女性神祇,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送子观音,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仪式,使她们枯燥单调的日常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女人当中非常流行的是净土宗。它宣扬净土是由阿弥陀佛,即无量光佛所主宰,只要虔诚地念他的名号“阿弥陀佛”,任何人皆可往生浄土。“阿弥陀佛”是梵文Amitābha的中文译音,它已成了女人表示惊讶、喜悦之情的口头禅。男人在日常生活问题上则宁愿请道士出主意。道士擅长为起基动土看风水,为婚丧嫁娶择吉日。但尼姑由于其性别的原因,可以随意出入女人的闺阁,则是女眷们最喜欢的指导者。例如,尼姑在家庭内部的仪式上主持祈祷,求使生病的孩子恢复健康和使不孕的女子怀孕生子。她们以专治妇女病的妙手郎中自居,替妇女身体上的毛病出主意,或被长期雇来,在闺阁中教女孩读书、写字和做女红。

舆论对尼姑和尼姑庵夙无好感,明代小说和短篇故事过份渲染她们的所谓恶行。人们怀疑尼姑只是为了干下流勾当才信教,而尼姑庵则被说成暗地里行淫之所【5】。人们通常以为尼姑登门,不是去给女人送春药,就是去拉皮条。在本书第254页我们已看到,有个元代作家就曾劝人们不可让尼姑接近他们的家。况且人们怀疑,女人上尼姑庵,恐怕并不是去祈祷还愿,也不是去参加宗教仪式,而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勾引男人。

确实,真心渴望过虔诚生活而信教的女人毕竟较少。女孩往往是被父母不容商量就送进尼姑庵的,甚至还在她们出生以前这一切就已经决定了。为了禳除灾祸,父母常常发愿让尚未出生的女儿将来当尼姑,或者碰上女儿得了大病,为了祈求康复,他们也会这么做。尼姑庵还为许多女人提供了避难之处,她们有些是因为憎恶与未见过面的男人结婚,有些是为了逃避冷酷的丈夫和暴虐的公婆,还有些是有同性恋嗜好或生性淫荡,想找个安全地方与男人私通而不必像妓女那样入籍为娼。由于尼姑来自这样一些不同的阶层,所以不用说,尼姑庵的住持若不是生性坚强,庵里的道德约束就会江河日下。

另一方面,必须切记的是,在中国古代,舆论主要是由男人一手制造的,而且依据的是双重的道德原则。况且,女人放弃为家庭生儿育女的神圣职责,而生活在一个独立自主的团体里,再也用不着受制于她们的男性亲属,单凭这种想法,对儒家来说,就已经是大逆不道。而明代小说和故事的作者也大多是儒家文人,他们实际上对佛家的一切都充满偏见。佛家的僧尼是他们最好的攻击对象。因此,阅读这类文学作品,切忌笼而统之,要注意他们对尼姑的横加指责是掺有许多水分的。

房中书:《某氏家训》、《素女妙论》、《既济真经》、《修真演义》

在卧室里,房中书的原理虽然仍在实行,但房中书本身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流行。人们觉得这类文献虽则有用,但不宜拿来做公开讨论。尽管正如上文所见,《宋史·艺文志》仍提到房中书,但《明史·艺文志》无论在道家类(此类收书甚少)还是医书类却一本也未著录。当然这些著录绝不能代表当时书籍流传的实际情况,但它们却可以说明哪些书是官方许可的,哪些不是。房中书,特别是具有道家性质的房中书,此时即属于后一类。

许多明代文献的有关材料证明,尽管房中书已不如从前那么流行,但它们的原理却仍然渗透在当时的性生活当中。以下我们将引用许多这类材料。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强调房中术重要性的文献,即写于公元1550年前后的《某氏家训》的残本。

按照中国的古老习惯,家长常常在晚年把自己一辈子的心得体会记录下来,用以教训自己的子孙。虽然这些通常叫作“家训”的文献主要只是供作者自家使用,但其中有些却在中国文献中成为很有名的作品。例如,颜之推(531—591年)的《颜氏家训》,儒家学者朱用纯(1617—1689年)的《治家格言》和著名政治家和将军曾国藩(1811—1872年)的《家训》。另外,除这些正统的家训之外,家长有时还写一些秘不示人的东西,其中包括他们对家庭性生活的看法。这些东西被密锁深藏,可能只是在儿子即将结婚时才拿给他们看。幸运的是,有一本这类书的残本被偶然保存下来。

由于此书文辞不雅,可以断定,作者当是一位没有受过专门文学训练的地主或富商。不过他肯定是一位很有头脑,对妇女观察细致人微的人。保存下来的四条家训如下:

(1)[上脱四字,或作“妻妾日劳”(Wives and concubines are daily occupied with)]督米盐细务。首饰粉妆,弦素牙牌以外,所乐止有房事欢心。是以世有贤主,务达其理,每御妻妾,必候彼快……(余脱去)。

(2)街东有人,少壮魁岸,而妻妾晨夕横争不顺也。街西黄发伛倭一叟,妻妾自竭力以奉之,何也?此谙房中微旨,而彼不知也。

(3)近闻某官内妾,坚扃重门,三日不出,妻妾反目。不如节欲,姑离新近旧,每御妻妾,令新人侍立象床。五六日如此,始御新人。令婢妾侍侧,此乃闺阁和乐之大端也。

(4)人不能无过,况婢妾乎!有过必教,不改必策,而策有度有数也。俯榻解裩,笞尻五下六下,下不过胯后,上不过尾间是也。间有责妾,每必褪躶束缚挂柱,上鞭下捶,甚至肉烂血流,是乃害彼害我,以闺门为刑房,不可不慎也。

(《秘戏阁考》卷二,90页)

对这一材料,我们不妨略做评论。第一条家训强调的是,由于女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度过,生活过于单调,惟一的消遣是一起在屋里玩各种流行于明代的游戏,如弹琴、下棋、玩麻将、打纸牌。因此性生活对她们来说,要远比对她们的主人更为重要。因为他在外面有各种各样的乐趣,如工作、交朋友等等。就我所知,这在当时是一种新鲜的想法。别的作家一般都认为,妇女与世隔绝、生活单调乃是理所当然。

第二条家训指出,对于大多数女人说来,男人的性交技术要比他的年轻漂亮更重要。而性无能会使女人变得喜欢争吵和难以驾驭。尽管房中书亦有类似说法,但没有此书讲得这样清楚。

第三条家训证明,作者很善于揣摸心理。男人应当防止他的妻子多疑,以为新妾有什么神奇魅力,足以夺宠。故主人应从一开始就讲清她们的地位要优于新来者。当他为新妾破身时,也叫其他女人在场,好让她们亲眼看到她并不比她们别有所长。

从最后一条家训可以看出,作者很替女人着想。他主张体罚应适度,要施之于不会造成重伤的部位,女人应只裸露部分身体。所谓痛打一丝不挂的女人,是乃害彼害我,这段话也许会被解释成担心引起男人的虐待狂。但这无疑是很牵强的。作者的意思更可能是怕男人在家里摆出刑堂拷问的样子会有损形象。不过可能他也下意识地感到唤起潜在的虐待本能是很危险的。

这一文献对研究中国明代的道德风尚很有价值。但愿有一天人们能获睹这篇家训的全文。

那时还出现过一些新的房中书。尽管在明代,它们只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流传,但到后来的清代,它们却成为严格审查制度的牺牲品。只是在日本,才有少数这类明代文献幸存下来。

这里我们所要讨论的第一部明代房中书是《素女妙论》。

它有两种版本保存下来。第一种版本是带插图的雕版,出现于文禄年间(1592—1596年)。此本小题作《人间乐事》和《黄素妙论》。这个根据中国原本改编的日本版本,前面附有一些采自明代色情小说的小幅春宫画,欲知其详,可参见涩井清《元禄古版画聚英》卷二(东京,1928年)。第二种版本是中国原本的手钞本,录于约1880年。此本凡42页,每页10行,行21字。

此书是由《素女经》、《洞玄子》一类古房中书的片断组成,经改写而连缀成篇,很多地方加有编者自己的观点。全书是按传统的方式,即黄帝和素女问答的方式写成。它的文风纯属明代平庸之作的典型风格,拖沓而重复,但总的说来晓畅易懂,它是一部既无儒家色彩,也无道家色彩的实用书籍。尽管它也和古代房中书一样,强调保存精液和性交的治疗作用,但它并没有提到道家内丹派的房中术及其他有关的东西。就我所知,这是现存最为完整的明代房中书善本。将来应把它全文翻译出来。

1566年序的署名为“摘红楼主人”,谓此书不知何人所作,或云传自“茅山道士”。茅山在江苏省,早在汉代,就因道士云居而闻名天下。该书编者自称“洪都全夫真”。书后有跋尾,日期为1566年阴历11月,题为“西园居士书于暖香阁”。此跋尾以集句的方式写成。集句是一种中国特有的文字游戏,即把文学作品中的名句集合成篇。【6】

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下它的内容,但重点只是讨论那些古房中秘书所未曾见到的段落。

头五节涉及下述问题:(1)《原始篇》,讨论性行为的意义和益处;(2)《九势篇》,是《医心方》第十二节所说“九法”的推衍发挥和加工润色;(3)《浅深篇》,主要是据古房中书对此类技巧的描述,涉及女性生殖器各个部位的一系列术语;(4)《五欲五伤篇》,是据《医心方》第七、第八和第十八节引文写成;(5)《大伦篇》,也是根据古房中书的有关段落。

第六节为《大小长短篇》,提供了某些新资料,其文曰:

帝问曰:“男子宝物,有大小长短硬软之别者,何也?”素女答曰:“赋形不同,各如人面,其大小长短硬软之别共在禀赋,故人短而物雄,人壮而物短,瘦弱而肥硬,胖大而软缩,或有专车者,有抱负者,有肉怒筋胀者,而无害交会之要也。”

帝问曰:“郎中有大小长短硬软之不同,而取交接快美之道,亦不同乎?”素女答曰:“赋形不同,大小长短异形者,外观也;取交接快美者,内情也。先以爱敬系之,以真情按之,何论大小长短哉?”

帝问曰:“硬软亦有别乎?”素女答曰:“长大而萎软,不及短小而坚硬也。坚硬而粗暴,不如软弱而温藉也。能得中庸者,可谓尽善焉矣。”

(《秘戏图考》132页)此系卷二页码。——译者

这一节又讨论了怎样用药物使短小的阳具变长。素女告诫人们不可乱用药,她说:“两情相合,气运贯通。则短小者自长大,软弱者自坚硬也。”(《秘戏图考》133页第5行)结尾一段是讲阴门的不同位置,其文如下:

帝问曰:“女子玉门有上中下之异,何也?”素女答曰:“牝户之美,非在位而在用也。上中下者各有其异,要之顺利而用之耳。中者四时均宜,百势无防,以不偏为贵是也。上者宜冬,匡床绣被,男伏其上是也。下者宜夏,竹荫石榻,隔山取火是也。斯乃御女器使也。”【7】

(《秘戏图考》卷一,124页)据《秘戏图考》卷一,此段仅见上述第一种版本,故卷二《秘书十种》未收。——一译者

第七节的题目是《养生篇》。它列有不同年龄的男人每周和每月可以射精的次数。第八节即最后一节的题目是《四至九到篇》,内容与《医心方》第十和第十一节的引文酷似。至此,全书结束。与古房中书不同的是,它不附医方。

值得注意的是,此书把旨在壮阳补阴的性交与旨在受孕的性交区别得很清楚。前者应靠性交本身和它的各种变化来提高兴致和相互的吸引力。而后者则相反,应以一种庄重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为说明作者如何对待性交的这两个不同方面,这里我从第二节和第五节各翻译了一段。前一段是讲九势中的第八势,后一段则是讲应用何种方式性交以获得子嗣。前者特别有趣,因为它证实了《洞玄子》第九条所说的第十五种姿势,即一男如何御二女。这类姿势偶尔也见于春宫画册。

(八)鱼唼式。令二女子一仰一俯,互搂抱以为交接之状。牝户相合,自摩擦,则其鱼口自开,犹游鱼唼萍之形。男子箕坐其侧,俟红潮喘发,先以手探两口相合处,将茎安其中间,上下乘便,插入两方交欢。大坚筋骨,倍气力,温中补五劳七伤。其法如游鱼戏藻之状,只以唼清吐浊为要。

(《秘戏图考》卷二,123页)

这段话使人觉得家庭中的女眷搞同性恋不仅是可以容忍的,而且有时甚至受到鼓励。而讲为受孕而性交的那段话则说:

帝问曰:“夫妇之道,为子孙之计。而今无子孙者何乎?”素女答曰:“三妇无子,三男无子。男子精冷滑者,多淫虚惫者,临敌畏缩者,无子也。妇人性淫,见物动情者,子藏虚寒,藏门不开者,夫妇不和,妒忌火壮者,无子也。”

帝问曰:“若人无子,取之以何术乎?”素女答曰:“求子之法,按阴合阳合之数,用黄纱黄绫黄绢之属,造衣被帐褥之类,以黄道吉日,取桃枝书年庚,放之卧内。又九月三日,取东引桃枝书姓名,插之床上。须察妇人月经已止过三四日。各沐浴炷香,祈天地鬼神,入帐中而为交合。其时子宫未合闭,故有子也。御法,进退如法,洗心涤虑,勿戏调戏弄,勿借春药,勿见春宫册。若犯之损父母,不利生子。”

(《秘戏图考》卷二,130页6—12行)

黄色是沃土的颜色,而日月交会的日子也叫“黄道”。【8】桃,自古一直就被认为是女性生殖器和生儿育女的象征。在西王母所住的西方乐土,长着蟠桃树。这种树的木头被人认为与生育有关,因此能驱凶避邪。人们用这种木头制成符牌,上书吉语,新年时挂在大门上,这就是后世门神的来历。门神是一对吃鬼的神,中国人把它们的画像贴在屋子的大门上。另外,梅也是生育力和创造力的象征,因为春天它那多节而干枯的树枝又会绽出新芽,象征着严冬过后的万物复苏。中国人床上的铺盖和床围的屏风上经常绣有梅花盛开的图案,如插图14所示。人们也用梅花表示枕席之欢和年轻女人,而且后来性病也叫“梅毒”。但与桃子不同,梅并不用来指女人的阴部。除去桃子,人们还经常用另一种水果,即石榴,来指女人阴户。同时石榴还有多子的含义,两种含义都来源于它的形象:浅红色的果肉包着籽粒。瓜也有同样的意思,如“破瓜”一词即指女孩已经成熟。中国的注释者也把这个词解释为“瓜字一分为二”,因为“瓜”这个字可以看作是由两个“八”字相叠而成,意思是二八一十六岁,即姑娘可以出嫁的年龄。同理,“破瓜”一词也用来指男子达到了八八六十四岁。不过,我认为所有这些解释皆属派生的含义。我想“破瓜”的本义应当指“切开的鲜红的瓜”,乃是女孩初潮或处女破身的象征。

还可补充的是,芍药和莲花也用来指女人的阴户,但它们并无多子的特殊含义。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上面讨论过的那一段,其中有一点要注意,就是往床帷上挂桃符的日期应是“阳”数三和九。所谓取东引桃枝,可能是指用“东”来代表房东。

《素女妙论》的结尾是:

帝斋戒沐浴,以其法炼内丹八十一日,寿至一百二十岁。而丹药已成,铸鼎于湖边,神龙迎降,共素女白日升天。

(《秘戏图考》139页5—7行)

第二部日本所存的明代房中书是关于道家内丹派的房中术。该书全名是《纯阳演正孚祐帝君既济真经》。“纯阳”这个名字是指道家神仙吕洞宾。据传他是宋人,后来被列为八仙之一。他的样子是长髯、高冠、佩剑。“既济”,这里翻译为“Complete Union”(完全合一),是《易经》的第六十三卦,象征性交,本书第36页已讨论过。为节省篇幅,我们把它叫作《既济真经》。该书注文题名邓希贤,即“紫金光耀大仙”所作。

《既济真经》在日本是用雕版印刷,同一书中还印有《修真演义》,即下文还要讨论的一部类似之书。这本书的总题目是《百战必胜》。出版日期和出版者均不详,但其版式风格却表明是印于1880年前后。内封是一幅木刻山水画,然后是六幅略带色情味道的木版画,每幅画的对折页上都附有一首乏味的中文诗。在这些日本编者所加的诗画后1—10页为《既济真经》的正文和注,加有日文假名。这本书是很少见的,但偶尔还可以在日本的坊间看到,它是1910年由私人排印。我把该书与万历年间(1573—1619年)的小开本中国雕版书做了比较,发现它们是一样的。

正文很短,只有九段,是用简短的、半押韵的形式写成,风格属于唐代或更早。由于它通篇使用的都是军事术语,所以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讲兵法的书。可能它是由《玄女战经》(见本书75页)或其他古房中书的片断所组成,它们把性交说成是“战斗”(参看本书157页)。尽管正文颇有古老的特色,而注文则具有晚期道教房中书的显著特点,似不早于明初。

此书是某些道家内丹派房中术的典型范例。男人要做到完全固而不泻,不射精,从而在性交“战斗”中“打败”“敌人”,同时又诱发女人,使她达到性高潮,发出“阴气”,供男人吸收。此类传授很容易用军事术语来表达,因为中国古代的兵学和内丹派房中术在基本原理上是相同的。第一,要利用对方的力最而节省自己的力量;第二,要先屈服于对方,而后再出其不意擒俘对方。这些原理在中国的拳术和剑术中也很重要,后来被日本人吸收,作为其著名防身术即所谓“柔道”的基础。

该书开头有一篇介绍性质的小序,在这篇小序中,注者邓希贤说,他是从仙师吕洞宾那里得到此书,吕洞宾对该书做了逐字逐句的解释,邓希贤采以人注。然后接下去的第一段是:

上将御敌,工挹吮吸,游心委形,瞑目丧失。

[注]上将,喻修真人也。御,行事也。敌者,女人也。初入房时,男以手挹女阴户,舌吮女舌,手挹女乳,鼻吸女鼻中清气,以动彼心。我宜强制而游心太清之上,委形无有之乡。瞑目勿视,自丧自失,不动其心。

(《秘戏图考》卷二,91页12行)

接下去,正文有一段话是作“龟蟠龙翕,蛇吞虎怕”(93页10—11行)。注文说,这个口诀包含了“败敌”之术的精髓,因为它指出了男人要想防止射精和做到“回精”所应采取的四种动作。

[注]瞑目闭口,缩手踡足,撮住谷道,凝定心志,龟之蟠也。逆吸真水,自尾间上流,连络不已,直入泥丸,龙之翕也。蛇之吞物,微微啣噬,候物之困,复吞而入,必不肯放。虎之捕兽,怕先知觉,潜身默视,必持必得。

(《秘戏图考》卷二,93页14行一94页1—4行)

倒数第二段写了“战斗”的最后阶段:

我缓彼急,势复大起。兵亦既接,入而复退。又吮其食,挹其粒,龟虎蛇龙,蟠怕吞翕,彼必弃兵。我收风雨,是曰既济。延安一纪,收战罢兵。空悬仰息,还之武库,升上极。

[注]大起,兴浓也。彼兴既济,我当复入,深浅如法,间复少退。又必吮其舌,挹其乳,依行前番工夫,则彼真精尽泄,而我收翕之矣。既济者,既得真阳也。一纪,十二年也。一御既得真阳,则可延寿一纪。武库,髄海也。上极,泥丸也。战罢下马,当仰身平息,悬腰动摇,上升泥丸,以还本元,则不生疾病,可得长生。

这里所要讨论的第三种明代房中书是《紫金光耀大仙修真演义》,为了节省篇幅,可简称为《修真演义》。全名的意思是“紫金光耀大仙对修真养性含义的解释”。因此人们认为此书是出自邓希贤,即《既济真经》的注者之手。

此书是以明版原书保存下来,用蓝色油墨印在长幅横轴上,写于1598年,为东京涩井清先生所藏。第二个本子是在上述日本重印的《百战必胜》中。第三个本子与上述《素女妙论》在同一日本钞本中。第四个本子为1910年排印,亦收有《既济真经》。

该书有署名邓希贤的序,文曰:

汉元封三年,巫咸进《修真语录》于武帝,帝不能用,惜哉。书传后世,微谙其术者,亦得支体强健,益寿延年,施之种子,聪明易养。然有当弃有当忌,先知弃忌,方可次第行动。余演其义,为二十章,分功定序,因序定功。序固不可紊,功亦不可阙也。修真之士,当自得之。

巫咸是一个传说人物,这里显然是与《素女经》中所说教授武帝的巫炎(参看本书137页)弄混了。

该书第一、二节讲的是序中所说的弃忌当知。它们讲了应避免与什么样的女人行房,以及什么情况下不宜行房,例如男人醉酒和感到虚弱疲倦时。第三节是解释房中术为什么既能养善悟其术者,又能杀不悟其术者。第四节是讲理想的女性配偶,这里是用特殊的道家术语“宝鼎”来称之。

后面的第五、第六和第七节列举了宜于性交的各种征兆,类似《医心方》引文的第十和十一节。

第八节讲的是激发女子性欲的各种方法及女子的性反应。这段话的开头是:

妇人之情,沈潜隐伏,何以使之动,何以知其动?欲使之动者,如嗜酒则饮以香醪,多情则餂以甜语,贪财赠以钱帛,好淫则欢以伟物。妇人之心,终无所主,能见景生情,无不动也。

(《秘戏图考》卷二,100页12行)

第九节用很长的篇幅讲男人如何使自己的生殖器强壮,即他应采用一种复杂的按摩法。而这一段最后说:“若行采战,先用绢带,束固茎根。”(102页6—7行)此种或类似辅助工具常见于明代色情小说。例如,《金瓶梅》一书的主人公西门庆所使用的一系列性辅助工具,其中有“药煮白带子”(上引同书第38章),无疑也是用于同一目的。用来煮这种白带子的药也许是某种春药。这些工具中还有“悬玉环”。【9】有一幅这一时期的套色春宫版画(《秘戏图考》卷一图版8)可以证明,这是一种玉环,套在勃起的阴茎根部,用一条白绸带绕过两腿,绑在腰上来固定它。这种玉环的一件实物标本见于图版15中。它是用象牙制成,前面饰有浮雕的双龙。龙的舌头相互盘绕,形成一个凸起的螺旋。一方面,这个螺旋代表的是二龙正在戏耍的“夜明珠”(通常被认为是太阳、生育力和魔力的象征),但另一方面,这个螺旋当其进退移动之际,无疑又有刺激女子阴蒂的实际功用。系环的绸带是从龙尾之间的孔里穿过。

第十节是进一步讲男人在性交中应如何小心谨慎防止射精。其文曰:“初下手时,务遏除欲念。先用宽丑之炉演习,庶兴不甚感,亦不至于欢浓,易制御也。”(102页10行)第十一节是这一观点的进一步发挥。其文曰:

凡得真美之鼎,心必爱恋。然交合时,须强为憎恶,按定心神,以玉茎于炉中缓缓往来,或一局,或二三局。歇气定心,少顷,依法再行,俟彼欢浓,依觉难禁,更加温存,女必先泄也。其时可如法攻取,若自觉欲泄,速将玉茎掣退,行后锁闭之法,其势自息。气定调匀,依法再攻,战不厌缓,采不厌迟,谨而行之可也。

(《秘戏图考》103页2行)

第十二节讲的是防止射精的手段,正如房中书中所讲的那样,它是指兼用意念控制和压迫尿道的生理手段。

奇怪的是,虽然实际上几乎所有的房中书都详尽地讨论了“回精”法,却没有提到在性交的最初几个阶段中精液的“下降”。为了弥补这一不足,这里不妨插入一段明代史料中泛论道家修炼的引文。这是一篇题为《听心斋客问说》的短文,作者为万尚父。该书于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重印,收入《丛书集成》卷0575中。其第30条作:

客问元精与交感之精何以异?曰:非有二物。未交之时,身中五脏六腑之精,并无停泊处,却在元炁中,未成形质,此为元精。及男女交媾,精自泥丸顺脊而下,至膀光外肾施泄,遂成渣滓,则为交感之精矣。

说完这段题外话之后,我们继续来谈《修真演义》。第十三节特别有趣,因为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各种女性分泌物的医疗效用是怎样被制定成一种特殊理论的。这一段话在明末一定广为人知,因为色情小说《怡情阵》逐字引用过这一段(参看《秘戏图考》卷一,129页),而且色情散文和诗歌中也常常提到它。【10】兹翻译如下:

三峰大药。上曰红莲峰,药名玉泉,又曰玉液,曰醴泉,在女人舌下两窍中出,其色碧,为唾精,男子以舌吮之,其泉涌出华池,咂之咽下重楼,纳于丹田,能灌溉玉藏,左填玄关,右补丹田,生气生血也。

中曰双荠峰,药名蟠桃,又曰白雪,曰琼浆,在女人两乳中出(见上文95页),其色白,其味甘美,男子咂而饮之,纳于丹田,能养脾胃,益精神,吸之能令女经脉相通,身心舒畅,上透华池,下应玄关,使津气盈溢。三采之中,此为先务,若未生产女人,无乳汁者,采之更有补益。

下曰紫芝峰,号白虎洞,又曰玄关,药名黑铅,【11】又名月华,在女人阴宫,其津滑,其关常闭而不开,凡媾合会,女情姹媚,面赤声颤,其关始开,气乃泄,津乃溢,男子以玉茎掣退寸许,作交接之势,受气吸津,以益元阳,养精神。

此三峰大药也。

(《秘戏图考》104页12行)

第十四节用很长的篇幅讨论了男子“回精”术的要点。该节分为五段,每段解释一个字,因此这一节被称为《五字真言》,这是典型的密教术语。

第十五节是再述性行为的各个阶段,始之以爱抚动作,而终之以采阴技巧。该节末尾云,这种技巧“在彼不甚损,在我大有益。阴阳相得,水火既济,御女之妙用也”。

剩下的各节是重复和引申上述讨论。第十六节再次解释“回精”术,这里使用了一个表示这种方法的新术语,即“黄河逆流”(109页第8行)。第十七节讨论性行为的总意义。第十八节进一步论述男人从性交中可以获得的益处,它把性交与老树嫁接新枝相比,用以说明其论点,认为只要男人能做到自我控制,则每次性交都会赋予他新的生命。第十九节还是讲回精的益处。

最后,第二十节讲的是使女人怀孕的方法。正像古房中书所讲过的,性交应在月经之后的头几天进行,男女应同时达到高潮等等。

此书最后加有跋尾,同时提到《既济真经》和《修真演义》。跋云:

世宗朝,余受廪燕京。于时陶真人以术见幸,迹其所为,皆幻怪不经,独采补为有实际,故献庙之享有遐龄,皆由于此。余慕其术,赂近侍,购所藏秘诀,得纯阳子师徒经义二书,遵而行之,初若难制,久出自然。六十年间,御女百余,育儿十七,身历五朝,眼见五代,今虽告老,房中不厌。间一媾合,必敌数人。虽天逸我以年,而采补之功,亦不可掩。语云:擅巧者不祥。且人生不满百,倘一旦先朝露,不忍二书失传,爰付梓人,用广大仙之德。愿与斯世,同跻彭老之年也。如曰此荒唐无稽,是自弃其寿也。其于余也何尤?

万历甲午春王正月,越人九十五岁翁书于天台之紫芝室。

涩井清所藏明版有同样的跋,但落款是“庚戌孟夏月陵人百岁翁书于天香阁”。

除上述这两种房中书之外,《道藏》中显然本来有更多的类似著作。人们可以从中找到如《黄帝授三子玄女经》、《吕纯阳真人沁园春丹词注解》等书。这些书原先无疑是论述炼内丹的,但在1444—1447年间《道藏》重印时做了全面删改。由于当时佛教已在很大程度上下降为普通人的偶像崇拜,正统儒家已不再认为值得对它大加挞伐。但道家学派仍强烈吸引着许多文人,因此,儒家官僚对道家学说一直盯着不放。如果道家被控犯有从事“淫祠”的罪名,就会受到起诉和严厉惩罚。这就是为什么当《道藏》印刷时,有关炼内丹的段落会被细心删除的原因。佛经则在很早以前就摒弃了密教的内容。

色情小说:《金瓶梅》、《隔帘花影》 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影梅庵忆语》 明代的人物画像与服饰

明代后半期,道家的房中秘术日益变成一种秘传性质的东西。古房中书渐渐湮没无闻,而明代早期的房中书也印数有限,故而一般学者对它们的内容只是略知一二,惟一对道家房中修炼仍有深刻了解的还是道士和有色情癖好的一伙南京文人。关于这些人,下文还要谈到。

房中书的一般原理无疑仍在实行,但其具体原理和专门术语在较大的范围里却鲜为人知。这一时期写这方面题目的学者对它的了解大多只是耳闻,其中许多人对这些方法的效果也抱怀疑态度。这里可以引用学者汪价的看法。汪价主要活动于明代末年约1640年前后,以博学和风雅而知名。这段话见于他的《广自序》。【12】他说:

先祖遇一异人,授以龙虎吐纳之法,习练四十年,道成。夏月盖重衾,卧炽日中,无纤汗。冬以大桶满贮凉水,没顶而坐,竟日不知寒。余以骨顽无仙分,不之向学,然于玄牝要诀,颇熟闻之,大要以宝神啬精为主。世之愚伧,纵情彫伐,以致阳弱不起,乃求助于禽虫之末。蛤蚧,【13】偶虫也,采之以为媚药。山獭,淫毒之兽,取其势以壮阳道。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何其戕真败道,贵兽而贱人也。且方士挟采阴之说,谓御女可得长生,则吾未见蛤蚧成丹,山獭尸解,海狗之白日冲举也。

值得一提的是,汪价只说他是听说过这些事,而没有说他读到过这些东西。

在明末撰写的许多一般性质的小说、短篇故事和剧本中,房中书的影响并不明显。虽或偶有色情描写,但讲性交场面也是用一般词汇,而不是用古房中书的专门术语。尽管它们对性生活的研究远不如当时的色情、淫秽小说(下面还要谈到)更为重要,但这些一般的文学作品对社会学的专门研究仍很有用处。特别值得推荐的是《今古奇观》中的一篇故事,名叫《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它有很好的法文译本。【14】故事讲的是一个穷苦的卖油郎如何爱上一位名气很大的美丽艺妓,最后怎样以自己的一片痴情,终于如愿以偿,与她结为夫妻。故事详细描述了妓院里的生活,有许多生动逼真的对话。特别是对鸨母的刻画,显然是来源于生活。虽然场景是放在宋代,但对道德风尚的描写则是作者当时,即明代末年的。

即使明代末年长篇色情小说(有别于淫秽小说)的作者,对讲房中术和道家炼内丹的书也只有很模糊的了解。只要读过中国文学中最著名的色情小说《金瓶梅》及其续集《隔帘花影》,就会得出这个结论。

《金瓶梅》淋漓尽致地揭示了一个中国大家族中人与人之间的隐秘关系,包括用散文和诗的形式对性交做最逼真的描写。但有关段落中的术语却是出自当时的俚语,而不是房中书。并且尽管《金瓶梅》的主人公与家内和家外的许多女人都有性关系,既有良家妇女,也有普通妓女,但小说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暗示这些私通有壮阳却老的作用。《隔帘花影》也是这样。这部小说有一段曾用“九浅一深”这样的话(第二回近尾处)来描写性交,与房中书中的术语相似,但书中只说该技巧是出自《嫖经》。尽管这两部书的作者是谁现在尚有异议,但没有人怀疑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就连他们也不熟悉古房中书,这一事实有力地证实了,这类书到明代末年在士林当中已鲜为人知。

现在让我们来详细讨论一下上述两部色情小说,因为它们为研究当时中国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的道德风尚和性习俗提供了大量信息。特别是《金瓶梅》,不仅是一部具有很高文学价值的小说,而且也是一部很重要的社会学文献。幸好这部小说已经有了出色的英译本,对于想进一步专门研究明代后期中国生活的人,此书是值得极力推荐的。【15】

这部小说用生动的白话描写了富有的药店老板西门庆和他的六个配偶的生活。故事被写成是发生在宋徽宗年间(1101—1126年),即声名狼藉的奸相蔡京(《中国传记词典》1971)当权之时。但书中描写的生活和习惯却是作者当时即明代的。

正如作者在第一回中所说,他写这部小说是要劝诫世人不可追逐财富和世俗虚誉,特别是不可过分纵欲。财富和权力犹如幻沫,而纵情声色的结果则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

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

暗里教君骨髓枯。

然后他继续解释说“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

以上引文出自明天启《原本金瓶梅》,而为明万历四十五年《金瓶梅词话》本所无。这是明清盛传的吕纯阳歌,很多明清小说都引用。——译者

按照惯例,色情小说总是以这种警世之言开篇,但即使是在这种特殊的地方,作者的话恐怕也是相当认真的。在《金瓶梅》中没有当时淫秽小说中特有的那种对淫秽描写的津津乐道,即使是在大肆渲染的段落里,也是用一种平心静气的语气来描写。在小说结尾处,放荡的主人公和助主人公败家的淫妇潘金莲都倒了霉。西门庆吃了潘金莲喂的春药,服用过量而亡,潘金莲则被被她毒死的前夫的弟弟所杀。故事情节设计精心,人物和场景的描写简洁明快而分毫不爽,对话运用得娴熟自然,全书角色无不惟妙惟肖。总而言之,这是一部可以列入世界最佳同类作品中的伟大小说。

限于篇幅,本书无法进一步讨论这部小说的内容,这里只能稍微谈一下该书对性关系的描写。

首先,人们会注意到病态现象极少。尽管西门庆被描写成一个淫欲无度的放荡之徒,他最亲昵的配偶潘金莲也与之不相上下,但虐待狂或类似的迹象却反而只是出现在其他人身上。书中有许多戏谑性质的反常举动,许多拉伯雷式(Rabelaisiān)的幽默指粗俗的幽默。——译者和恶作剧,但它们却主要是由于追求新异,而不是由反常的本能而引起的。这也适用于西门庆与他的家仆的同性恋关系。由于像西门庆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很容易被写成肆无忌惮滥施虐待的色情狂,而不顾小说的真实性,所以书中全无病态描写才显得十分突出。但作者之所以没有想到这类题材,显然是因为在他那个时代和环境中还看不到这些事。况且他还相当敏感,能够暴露他所看到的所有其他弊端和恶劣风气。

关于这部小说中的反常行为,人们可以注意到的是,书中常常提到给男子口交(penilinctio),即所谓“品箫”,而没有提到给女子口交(curmilinctio)。后者似乎是专门实行于道教的圈子中。相反,男子对女子的肛门交(Introitus per anum)却反复出现。特别是有个女人(在《金瓶梅》中叫王六儿)竟喜欢肛门交(pedicatio)和手淫胜于正常性交。“原来妇人有一种毛病,但凡交垢只要教汉子干她后庭花,在下边揉着芯子才过,不然,随问怎的不得身子。”(《金瓶梅》译本卷二149页,类似的段落见卷二317页)还有“先令妇人马伏在下,那话放入庭花内,极力[扌扉]蹦了二三百度,[扌扉]蹦的屁股连声响亮,妇人用手在下操着[毛必,通屄]心子,口中叫‘达达’如流水”(《金瓶梅》译本卷四82页,拉丁译文是据原本)。在其他色情、淫秽小说中也常常提到与女子肛门交(参看《秘戏图考》卷一索引“anal coitus”和图版19,卷三图版4)。女子的臀部常在色情诗文中受到赞美,往往被比为“明月”。如果在清以前的书中有某段色情描写中提到所谓“花枝”、“玉树”、探“明月”,通常就是指这种性行为。这类含义在清代已被遗忘,但像“后庭花”和“翰林风”这些一般词汇却仍然被人们理解和使用。这种癖好在西方文献中有时被归结为天气炎热,因为在炎热的地方阴道反射易于松弛,所以正常性交对人缺乏吸引力。但是据我所知,这种性行为不仅在梵文文献中没有,古典希腊的文献中也没有,而只出现于古罗马的文献中。【16】这个问题可以留给性学家们去解决。

《金瓶梅》一书涉及的其他问题,如性辅助工具、女子对女子的虐待、女子同性恋等等,在前面的各章中已经提到。

还有一位作者写了《金瓶梅》的续集,叫《隔帘花影》。虽然此书成书较晚,但还是反映了明代的风俗习惯。《金瓶梅》中主要人物的活动线索仍在进展:西门庆贤惠的夫人和仆从中的积德行善之人都得到了善报,而坏人则受到了惩罚。虽然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不如《金瓶梅》,但这部小说对做进一步的专门研究还是很有用。【17】

不过,读者应该时刻记住的是,这两部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环境乃是没有文化的暴发户的环境。这一阶层是在明代末年的动乱中才显露头角。西门庆的文化程度几乎只够应付账务往来,没人帮助就不能阅读公文。他和他的朋友们对艺术、文学或其他风雅之事都毫无兴趣,他们的女人也是这样。故作者在描写他们的性关系时,只能限于描写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肉欲之爱。西门庆对他的女人倒是有一种朱庇特式的爱(jovial afection)朱庇特即宙斯,希腊神话中的主神。——译者,但深厚感情,特别是伴以精神之爱的感情,在该书中却根本找不到。

要想对这一时期的性关系有一个完整的了解,读者应看一下《影梅庵忆语》。这部真实可靠的生平记述,是由明代学者冒襄(1611—1693年)在他的宠妾董小宛死后写成的。它也有出色的英译本。【18】他们都生活在改朝换代的动乱时期,所以它不仅是一部感人的爱情故事,同时也是那个动乱年代如何影响到一个显赫家族由盛而衰的真实记录。

冒襄初遇小宛之时,乃是士林所仰的风流人物,才貌双绝。董小宛则是南京的秦淮艺妓,才貌亦遐迩闻名。她痴情迷恋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可他却早已有美满婚姻。况且她还受到一个达官贵人的纠缠。所以,花了一年时间把一切料理好,董小宛才以妾的身份进入冒襄的家庭。在冒襄活动的圈子里,纳个新妾远不像在《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门庆所在的环境中那么简单。西门庆若碰上一个中意的歌女,只要替她还了债,叫她卷上铺盖跟他走就行。冒襄是这样记述董小宛进入他的家庭的: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侍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

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余不启户,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翦采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前无古人矣。

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归,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姐,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𤸜。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

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

不久,她还参与了丈夫的文学创作,帮他誊写文章,整理书籍和手稿。她对诗词很有天赋,二人常常彻夜讨论著名的唐诗集,推敲疑难之处。她从古书中辑录所有关于女人服饰、歌舞的论述,以此为乐,并编了一本叫《奁艳》的小书。

但好景不长。战局的恶化使冒襄一家不得不辗转迁徙。事实证明董小宛还是个十分讲求实干和精力过人的女子,她把旅途中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当冒襄途中病倒时,她曾照料了他好几个星期。有一次,时值严冬,在一座被战火毁坏破败不堪的城市里,他们不得不以一所空房子为栖身之所,周围是一片战火连绵的景象。因为冒襄病得很严重,他们无法赶路。

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歔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早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毫发几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祐。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勿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九年。小宛身体娇弱,年仅二十六岁便去世,恐怕是死于肺结核。由于她被冒襄纳为妾时,只有十七岁,而据上所自陈,她在妓院里生活了五年,可见她初入娼门当只有十二岁。通常雏妓破身是十五岁或十六岁。冒襄本人活了很久,但直到暮年,仍不能忘情于董小宛。他献给董小宛的这篇忆语,文辞优雅,堪称明代文学中的杰作之一。

董小宛多病工愁、年轻早夭的形象,预示了清代视为理想的女子典型。而这种年纪轻轻而又弱不禁风的女子形象,在明晚期的文学作品中就已渐流行。

不过,当时的画家还是更喜欢画健壮的美女,即脸颊圆润、发育充分的丰满女子。例如明代画家唐寅(字伯虎,1470—1523年)笔下的女子就是这样。他以画女人、包括裸体女人而著称。插图15是他的一幅画的木刻印本,很可代表当时所尚的那种成熟而果断的女子。春宫画册中的裸体女人,总是画得肌肉丰满、乳房大而结实、小腹滚圆、大腿肥厚。

稍后,才可见到日趋苗条的倾向,特别是在明代第二个以画女人著称的画家仇英(主要活动于约1550年)的作品中。图版16和图版17是他的两幅画,它们是用彩色画在绢上,采自一本描写风雅生活的画册,原为清宫藏品。画中的女人相当苗条,而且有着瓜子脸。

这种风格在日本也流行开来。在日本,元禄年间(1688—1703年)的版画家,特别是春宫版画设计者笔下的女人也像中国古典绘画一样画成脸颊圆润、身材丰满。但18世纪,他们更喜欢浮世绘版画中那种柳条腰、瓜子脸(urisan-ao)的形象。

在图版16和图版17中还应注意的是,理想美男子的形象也在改变。现在人们不再喜欢画唐宋时期那种留胡须的中年形象,而喜欢画没有髭髯胡须的年轻男子。当时,各种体育运动仍为人们所崇尚,年轻的读书人学习拳击、击剑和射箭,骑马和打猎也是他们最喜欢的逍遣活动。所以体格强健乃是一个英俊男子的公认标志。他们被画成身高肩宽的样子,并且在春宫画册中,总是把他们的裸体画成胸脯厚实、四肢肌肉发达的样子。

作为对照,我在这里补充了两幅版画,画中的形象代表着其后清代流行的美男美女的形象。它们是改琦(1774—1829年)的作品。改琦是一位以人物和花草见长的画家。插图16中的年轻男子是小说《红楼梦》中的主人公宝玉。【19】他是一个文弱、削瘦的少年,总是郁郁沉思。插图17中的少女是《红楼梦》中无数精雕细刻的女子之一。在满族占领时期,武术被占领者所垄断,作为对此的反应,汉人,尤其是文人阶层开始认为身体锻炼是粗俗的,而体育才能只应属于“清夷”及汉族的专业拳师及杂技演员。中国人的这种态度变化无疑是人们日益回避爱情中肉欲的一面,而强调多愁善感、“才子佳人”式的爱情的原因。当时的小说讲,青年男子只要读了未曾谋面的少女写的诗便会欲火燃烧,只凭漂亮的书信往来和诗歌赠答,两人便可订立终身之约。理想的男人被描写成文弱书生,多愁善感,面色苍白,双肩窄小,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书本和花丛之中,只要稍不如意就会病倒。而他的女伴则被描写成柔弱的少女,略长而削瘦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惊讶的神色,溜肩膀,扁平胸,臀部窄小,胳膊瘦长,一双长而过分纤细的手。两者都被描写成非常亢奋,情绪变化无常,患有各种真实的或想像的疾病,往往年纪轻轻就早夭。

这种理想爱人概念的变化只能在一部讲清代性生活的著作中详加讨论。这里请读者参看上述《红楼梦》以及《玉娇梨》中的许多原始资料就足够了。【20】尽管后面这本小书不能同《红楼梦》相比,但对研究当时“才子佳人”式的爱情也能提供相当多的资料。

明代小说中的细节描述,包括当时的绘画和插图,以及将在本章末尾讨论的春宫版画,所有这些资料都会使我们对明代着装及不着装的形象有充分了解。

男人的贴身外衣是一条宽大的裤子,颇有些像今天中国人穿的裤子。冬天,他们把裤腿在脚踝处系紧,外面扎上绑腿,夏天则放开。然后穿一件袖子又长又宽的短上衣,外面罩以薄长袍,用一条绸腰带在腰上系紧。最外面还有一件长袍,往往带衬里,用皮带系紧。官员穿的是重彩的锦锻长袍,从颜色和式样可以看出其官阶,腰带上镶有玉片和珠宝。头发盘成髻,用簪子别住。他们在屋里屋外都戴纱帽,只在床上才摘掉。

女人也穿宽大的裤子,但最贴身的穿戴却似乎是“抹胸”,这是一种宽大的胸罩。前面用扣子扣紧,或从后面用带子系在两边。春宫版画可以证明,如果她们不裸体性交时,这是除袜子外的惟一穿戴。插图18是仇英为《列女传》(见本书上98页)画的插图之一,画的是一伙女人脱衣的各个阶段。从图中可以看到,裤子是用细绳系在腰上,上下分别掖在抹胸和袜子下面。

裤子和抹胸的外面,女人还穿一件短上衣,在前面扣紧,带紧紧箍住脖子的高领。外面再套上几件长袖的袍子,件数和面料随季节和社会地位的不同而不同,腰上系带,两端拖在前面。这些衣服的外面通常还要罩一件短上衣,前面用带子打成精巧的蝴蝶结。腰带上挂着装香料的锦囊。她们把手帕和其他一些小件的梳妆用品放在内袍宽大的袖子里。

淫秽小说《肉蒲团

现在,我们必须稍微讲一下淫秽小说,这是明代末年在某些范围里极为流行的一种文学形式。

虽然有相当多的淫秽小说都是当时所写,后因清代有严格的审查制度,它们在中国大多散佚。然而,许多书在日本却以明代原本或钞本的形式保存下来。另外,清代有些私人藏家还密藏着一些这类书籍,故当清代末年皇室权力衰落、文禁松弛时,还有民国初年,尤其是在上海,这些书又被重印。

但是,有一部淫秽小说在清代就不止一次被重印,一直流传下来,相当著名,这就是《肉蒲团》。【21】该书作者是李渔(号笠翁,1611—约1680年),他是明末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戏剧家、诗人、散文作家和品评女人、赏鉴风雅的专家。

李渔出身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教育。本该走上仕宦之途,但初试以外却从未得手。他的科场蹭蹬肯定是由于他不愿趋附时尚,因为他是一个博览群书、才华出众的作家。他留下了一部二十八卷的杂著集《李氏一家言》。他还写过十个剧本和两部短篇故事集,有些剧目至今仍是中国舞台上的保留剧目。他一生风尘漂泊,1644年满清入主中国,使他绝望于功名。他决定靠笔墨为生,带着自己戏班中的一群姑娘,逛遍了大半个中国。他和他的戏班在达官贵人和有钱的捧场人家里很受欢迎,常常在那里一呆就是几个星期,他让戏班上演他写的戏,而自己参加主人的文艺活动。他的命运变化无常,有时很富有,有时又很贫穷,甚至不得不卖掉他最得意的女演员。但他总是充满创见,特别是对室内装潢和园林艺术有巨大影响。他在这一领域内的创见不仅在中国获得普遍承认,而且在日本也被普遍承认。日本的家庭建筑至今仍留有其传授的痕迹。【22】

他公开承认自己是一个好色之徒,一生与许多女演员、女乐师、艺妓和其他相随的女子发生过关系。他的作品证明,他真心实意地(尽管常常是短暂地)关心他所喜欢的女人,费尽心思去满足她们在心理精神和物质上的需求。他对女性特点的洞察入微也反映在他的剧本如《怜香伴》中。该剧以女子同性恋为主题。它讲的是少妇石云笺谒庙,遇见一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名叫语花。她们彼此倾心相爱。石云笺向她许诺,要想方设法让其丈夫纳她为妾,好使她们永远在一起。经过种种波折,石云笺终于如愿以偿了。她的丈夫也十分满意。剧中有许多优美的诗和对话,特别是这两个年轻女子之间的对话写得最为精彩。

李渔在《偶寄》的第三节《声容部》中,细致地描写了理想的女人:她的魅力、装束和才艺。该书有一部分是个短文集,已由林语堂译出。(参看他的《女人的魅力》[On Charm in Women],见《中国批评家》[China Critic]卷七,1936年)艾伯华也有译本(参看他的文章[“Die Volkommene Frau”],载《东亚杂志》[Ostasiatische Zeitschrift]1939—1940年)。这些短文是李渔的杰作,他们用行云流水、妙趣横生的笔调写来,包含许多有关当时闺阁生活的有趣细节。对我们现在的研究题目来说,特别重要的是他有关性关系的作品,见《偶寄》第六节。例如他在该书中说,一个男人千万不要伤害女人的感觉,与她初次性交更要格外小心。李渔强调说,这一点毫无例外地适用于所有女人,无论她们是处女还是寡妇,是良家妇女还是娼妓。因为初次性交的意义对女人总比对男人要大。无论他们的关系能维系多久,也无论他们同床有多么频繁,他在性交中总是应当尽量保持初夜交欢那种小心试探的态度。

然而尽管他是这样文质彬彬,却还是写了一部淫秽小说。这就是《肉蒲团》。此书于17、18和19世纪在中国和日本非常流行。它详细描写了一个年轻而多才的读书人未央生的艳史,以及六个与他相好的女人的艳史。教主人公干风流勾当的是个叫赛昆仑的窃贼。由于他干这行常常得藏在别人屋里过夜,所以各种性知识无所不晓。未央生照他所传授的去做,通过各种体验,进一步丰富了自己的性经验。故此书其实不仅涉及了所有的性习俗,而且还不厌其烦、淋漓尽致地描写它们。下面我们将看到,当时某些享乐过度、厌倦已极的文人非常热衷于下流描写,而李渔则直接或间接与此类圈子有关。幸而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伟大天才使他能把这部淫秽小说编成出色的故事,使它具有纵欲会使人觉悟的寓意。因此这部小说也叫《觉后禅》。该书微妙的寓义和优雅的文风使它在中国和日本大为流行。在这两个国家中,该书曾屡次再版。【23】

《肉蒲团》中的许多段落显示出李渔对心理现象的洞察力,并且从侧面有趣地反映出那个时代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和性习俗。在这里,我翻译了第三回中的一部分。

未央生娶了一个著名学者的女儿叫玉香。她的父亲使她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但家教太严却使她不懂人事。她是个漂亮姑娘,但对两性关系却一无所知。这使费尽气力的未央生大为扫兴:

对他说一句调情的话,就满面通红,走了开去。未央生极喜日间干事,好看阴物以助淫性,有几次扯他脱裤,他就大喊起来,却像强奸他的一般,只得罢了。夜间干事,虽然承当,都是无可奈何的光景,典见行房的套数,只好行些中庸之道,不肯标新取异。要做隔山取火,就说犯了背夫之嫌;要做倒浇蜡烛,又说倒了夫纲之体;要搭他两脚上肩,也费许多气力。至于快活之时,不肯叫死叫活【24】助男子的军威,就唤他心肝命肉,竟像哑妇一般,不肯答应。

未央生见他没有一毫生动之趣,甚以为苦,我今只得用些淘养的工夫,变化他出来。明日就书画铺子中,买一幅绝巧的春宫册子,是学士赵子昂的手笔,共有三十六幅,取唐诗上三十六宫都是春的意思,拿回去,典与玉香小姐一同翻阅,可见男女交媾这些套数,不是我创造出来,古之人先有行之者,现有程文墨卷在此,取来证验。起初拿到之时,玉香不知里面是什么册,接到手中,揭开细看,只见开卷两页,写着“汉宫遗照”四个大字。玉香想,汉宫之中有许多贤妃淑嫒,一定是些遗像,且看是怎生相貌。及至揭到第三页,只见一个男子搂着一个妇人,竟赤条条在假山石上干事,就不觉面红发起性来道:“这等不祥之物,是从哪里取来的?玷污闺阃,快叫了丫环拿去烧了。”未央生一把扯住道:“这是一件古董,价值百金,我向朋友借来看的,你若赔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烧。若赔不起,好好放在这边,待我把玩一两日,拿去还他。”玉香道:“若是没正经的东西,看他何用?”未央生道:“若是没正经的事,那画工不去画他,那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价去贾他了。只因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件正经事,所以文人墨士拿来绘以丹青,裱以绫绢,卖于书画之肆,藏于翰墨之林,使后来的人,知所取法。不然阴阳交感之理,渐渐沦没,将来必致夫弃其妻,妻背其夫,生生之道尽绝,直弄到人无噍类而后止。我今日借来不但自己翻阅,也要使娘子知道这种道理,才好受胎怀孕,生男育女,不致为道学令尊所误,使我夫妻后来没有结果的意思。娘子怎么发起恼来?”玉香道:“我未信这件勾当是正经事,若是正经事,当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间对着人做,为何在更深夜静之时,瞒人众人,就像做贼一般,才行这件勾当?即此观之,可见不是正经事。”未央生笑道:“这等说来,怪不得娘子,都是你令尊不是,把你关在家中,没有在行的女伴,对汝说说风情,所以孤陋寡闻,不晓人事。”

又说了一会儿,玉香终于同意看画册。未央生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起看。书中继续写道:

那副册子,与别的春意不同,每一幅上,前半页是春宫,后半页是题跋,那题跋的话,前几句是解释画上的情形,后几句是赞画工的好处,未央生教他存想里面神情,将来才好摹仿。

然后书中提到五幅画的跋语。我只翻译第五幅画的跋语:

第五幅乃双龙斗倦之势。

跋云:“妇人之头倚于枕侧,两手贴伏,其软如绵,男子之头又倚于妇人颈侧,浑身贴伏,亦软如绵,乃已丟之后,香魂欲去,好梦将来,动极近静之状。但妇人双足未下,尚在男子肩臂之间,犹有一线生动之意,然竟像一对已毙之人,使观者悟其妙境,有同棺共穴之思也。”

玉香看到此处,不觉骚兴大发,未央生又翻过一页,正要指与他看,玉香就把册子一推,立起身来道,什么好书,看得人不自在起来,你自己看,我要去睡了。

从此,玉香渐渐变成一个淫荡的女人。后来,未央生又开始追别的女人,最后卷入纠纷之中。他穷愁潦倒,出家当了和尚。寺院的住持向他解释说,他的一切放荡都是他达到觉悟的必经之路。他通过“肉蒲团”而得到了解脱。

江南妓女与梅毒 江南淫秽小说:《绣榻野史》、《株林野史》、《昭阳趣史

现在我们必须讲一下明末其他淫秽小说产生的特殊圈子,它们也是套色春宫版画集产生的地方。为了解这些地方的背景,我们必须简要考察一下其历史的发展。

约公元1550年,大明王朝在维持了近两百年的强盛统治之后,开始显露出衰落的迹象。永乐年间(1403—1424年),明王朝臻于极盛。当时明朝军队直抵蒙古和中亚腹地,并征服了南方的邻国,强大的中国舰队沿爪哇和锡兰沿岸作战。到永乐末年,1421年,永乐皇帝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在北京修建了宏伟的宫殿。它们至今仍巍然屹立。

然而永乐皇帝的继承者则缺乏他所具有的强烈个性和军事才能,他们越来越受朝内的朋党特别是太监的影响,后者的权力与日俱增,结果正像历史上的先例:任人唯亲和普遍的腐败。从外表看,明王朝的声威仍不减当年,因为其简练精悍的管理机制组织得相当有效,所以尽管中央权力正在削弱,也仍然能够正常运行,长期不受干扰。但是这个机器的齿轮正在松弛,要害位置不断被宫廷内的朋党所把持。经济局势恶化,边境线上亦遭受挫折,使帝国的边界被蚕食。正德皇帝(1506—1521年)曾打击过太监势力,但嘉靖(1522—1566年)、万历(1573—1619年)年间,太监却又重操大权。精明强干的大臣在一些得力下属的支持下,延缓了大灾难的发生,但腐败却蔓延开来。与此同时,朝气蓬勃的通古斯血统的民族——满族正在满洲里以沈阳为都,统一成一个军事政权。随着实力的增长,他们开始觊觎南方富饶的明帝国。

当首都迁往北京时,有些艺术家和工匠也随之前往。但大多数人还是宁愿留在南京及其周围地区,其中包括像杭州、苏州和扬州这类风景如画的城市。这个地区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宋都南迁的1127年。作家和艺术家们认为这里的环境比起尔虞我诈的北京更合口味。工匠们也留恋这个地区悠久的地方传统和有利于手工艺制作的自然资源。所以,不仅大多数大作家和大画家留在了南方,而且许多著名的印制书画的雕版工匠和制造书画用绢和毛笔的匠人也留在了南方。

在这个泛称“江南”的地区。【25】住着一批有钱的乡绅,他们的财源是食盐垄断和大运河上活跃的交通往来。大运河连接着帝国南北,是大多数官、私船只所必经。另外这里还住着不少富商,包括港口城市的富商。他们是靠发达的对日贸易而大发横财。最后,这里还住着许多从京城卸任,见过大世面的官员。他们希望在宁静的环境和宜人的气候中安度余生。所以这些有钱人都赞助作家、艺术家和手艺人。他们喜欢三日一请,五日一宴,过得轻松愉快,所以这一带的艺妓和妓女也空前发达。

南京的妓院区中最出名的是秦淮,它是因位于秦淮河畔而命名。姑娘们多数时间是住在设备豪华的水上妓院,即画舫之中。船板上有歌舞助兴的豪华宴会,而客人则可以在船上过夜。明代作家余怀(1616—1696年)留下了一篇忆旧之作,描写秦淮一带才貌双绝的姑娘,题目是《板桥杂记》。【26】他把这个地方称为“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另一部讲秦淮妓女的书是潘之恒(主要活动于约1570年)的《曲里志》,与他同时代的曹大章则写了《秦淮士女表》。后者还写过一本讲北京妓院的书,叫《燕都妓品》。【27】与秦淮“画舫”齐名的是苏州“画舫”,见于无名氏所作《吴门画舫录》;还有扬州的“画舫”,见于清代作家李斗写的取材丰富的作品《扬州画舫录》。【28】

这些书使我们清楚地了解到这些妓院区对江南文化生活有巨大影响。所有当时的著名学者、作家和艺术家都经常光顾妓院,使艺妓的才貌水准大增。从这些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几种新的唱法和乐器演奏法今天仍很流行。

当然,这种欢乐的生活并不是没有阴暗面。在以前的各个时期中,与艺妓和妓女乱交根本用不着害怕会染上致命的性病而不可医治。正如我们在第七章中所看到的,有几种淋病肯定很早就已出现。但直到明代晚期以前,这种疾病的传播却始终也没有达到令人惊恐的地步。因为中国人有讲卫生的性习惯,所以传染的机会大大降低。我们从明代的色情小说中知道,男女在性交前和性交后都要清洗阴部,用琼脂冻一类润滑物涂在生殖器的小伤口和擦伤处,防止感染。男人偶尔也用一种叫“阴甲”的东西把生殖器的头盖住,不过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女方怀孕而不是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然而,在16世纪初,梅毒的流行却给这种无所顾忌的生活投下了阴影。

这种可怕的性病是怎样出现和传播开来,从当时的一些医书中还可以查到。【29】医师俞辨在他的《续医说》(发表于1545年)中讨论到萆薢(saparilla)的药性时说:

弘治末年,民间患恶疮,自广东人始,吴人不识,呼为“广疮”。又以其形似,谓之“杨梅疮”。

他精确地描述了杨梅疮及其伴随症状,并说用萆薢或水银可以减轻病人的痛苦。他的观察被当时其他医书中的说法所证实,有些医书还补充了一些特殊病例的临床病史。

梅毒病的第二次流行发生在约1630年,详见医书《霉疮秘录》。该书出版于1632年,作者是医师陈司成。所有这些材料都把这种病叫作“广疮”或“杨梅疮”。至于后面这个名字,由于中国医生清楚懂得这种传染病主要是由性交引起,所以我想,“杨梅”的叫法不仅是由于疮的形状和颜色,也与梅花引起的性联想有关,这在本书275页已提到过。不过“梅”亦可按同音写成“霉”。现在“梅毒”(日文作ba-oku)在中国和日本仍是这种病的通称。

然而这些事实却主要为医生所知,普通人只是随随便便把梅毒当成天花、鼠疫等一类周期性为害全国的可怕传染病。

我们在第七章中曾说过,明代小说和短篇故事提到低级妓院和里面的同居者当时是叫“嫖”。这里有几段西方观察家对这一问题的评论。葡萄牙传教士加斯帕·达·克鲁兹(Gaspar da Cruz)讲到他于1556年到广州时见到的情景:“普通女人(即妓女——高罗佩注)绝对不许住在城里。而在郊区,她们也只能住在指定的、除此之外不准居住的街道上。这点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所有普通女人都是奴隶,她们从小就是按这一目的来培养。人们把她们从她们母亲那里买来,教她们弹琴和唱歌。那些最善于弹唱的女孩,因为挣钱最多,价码自然也高。而不会弹唱的女孩,价码则较低。主人不是糟蹋她们就是把她们卖掉。一旦住进普通女人街中,就会有王朝官吏把她们登记入册,主人每年都要照例向这些官员交钱,而妓女也要每月向主人交同样多的钱。她们老了,还要涂脂抹粉,打扮成少女一般。等到她们干不了这类营生时,就可以统统得到自由,再不用对主人或任何人尽义务,而靠自己的积蓄生活。【30】在另一处,加斯帕·达·克鲁兹还提到堕入风尘的盲女。他说:“盲女是普通女子,有人帮助穿衣服,涂脂抹粉,并靠卖淫挣钱。”【31】我在中国史料中并没有找到能证实这点的记载,可能加斯帕·达·克鲁兹是把某个特例当成了一般通例。关于他所说的妓院都在城外的情况,只适用于下等妓院。至于较高级的妓院,包括提供有女人侍酒的饭馆酒楼,则全都在城里,例如唐代京城平康里即紧靠皇宫。

有关性病和下等妓院的资料只能从中国的医书和外国观察者留下的笔记中查到。江南的高雅艺术家和文学家完全无视这种风花雪月的生活的阴暗面,一心投入对风雅生活的狂热崇拜。但不能否认,恰恰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明代的风雅文化才在江南达到登峰造极。【32】

然而,尽管通过这些孜孜不倦的努力,使人们对风雅生活的崇拜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有些学者、艺术家已越来越厌倦写雕琢堆砌的诗歌,与逢场作戏的妓女调笑显得乏味透项,美酒佳肴也完全倒了胃口。况且,从北方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也透露出明朝气数将尽,使他们意识到这些世俗享乐全都好景不长。有些人因感于这种末世的气氛而遁迹山林,潜心佛理和道术。而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狂热寻求新的刺激,更加放荡不羁。

后一伙人热衷于肮脏下流的东西,他们用街头巷尾粗俗下流的俚语写淫秽透顶的小说,并用艳丽的色情诗句点缀他们粗俗的文字。他们着力描写令人反感的性交细节,以致大段大段尽是淫猥描写。除去书中的诗写得很有水平,尚可宽慰的是,这些小说从不求助于性虐待和其他心理变态的过分渲染:尽管这些作者早已厌倦了这些肉欲的享乐,但他们却从未打算用鞭笞或其他施虐或受虐的行为来刺激肉欲。

这里我们将讨论这类小说,其中每一部各代表一种特殊的体裁。

纯粹的淫秽作品是《绣榻野史》。它是南京一位有才华的年轻诗人吕天成(约1580—1620年)所写。在明代的最后几十年中,这部书至少出过三个版本。著名学者李贽(1527—1602年)曾为之评点,他后来以异端邪说的罪名而被处死;同样著名的小说家冯梦龙(卒于1644年)则校订了该书。这部小说的情节极为简单。它讲的是一个名叫姚同心的秀才。姚同心有一个漂亮妻子原书说姚妻容貌十分丑陋,此误。——译者,但同时与一个叫赵大里的秀才搞同性恋。姚同心的妻子死后,他又娶了一个淫荡的年轻姑娘金氏(做姑娘时姓金)。金氏很快就与他的朋友赵大里私通。赵的母亲是个年轻寡妇叫麻氏。麻氏迷上了姚同心。小说内容全是详细描写四人之间的淫乱关系,凡人所能想到的,几乎应有尽有,姚家的丫环也偶尔掺和其中。最后,金氏、麻氏和赵大里皆早夭,而姚同心也幡然悔悟,出家为僧。这部小说的惟一价值全在它的口语化风格和每回结尾的词曲;同时,它所用的许多俚词俗语,从语言学的观点看也很有趣。这部小说代表了这样一种体裁,即情节在其中只是作为一连串淫猥描写的框架。【33】

第二部小说《株林野史》,也显然是一部淫秽作品,但它有一个按古房中书的原理而精心安排的情节。它证明产生这些小说的特定社会集团的成员仍很熟悉古房中书。这些房中书,过去曾作为健康性生活必须遵守的规定而可随意引用,而现在却被视为禁果,因此吸引着寻求新刺激的人们。

关于《株林野史》的作者,除原书本身表明他肯定属于上述吕天成那伙人当中的一个,我们毫无所知。这部小说在清代曾两次被列入违禁书目,但民国初年在上海再度重印。我在《秘戏图考》193—198页曾选辑过一些典型的段落。

这部小说共有三十二回,故事的场景被置于遥远的古代,约为公元前600年,即所谓周代的“春秋时期”。故事讲的是郑穆公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名叫素娥。她正当青春妙龄,梦见一位道士向她传授房中秘术。【34】他对素娥说:“我姓花名月,在终南山修炼一千五百年成仙,道号‘普化真人’,风流生成,阳亦不泄。我还有一术,能吸精导气,与人交媾,曲尽其欢,又能采阴补阳,却老还少,名‘素女采战之法、今也当教与芳卿。”梦后,素娥开始了她的风流一生。她先勾引年轻的表弟,然后又让他与自己的丫环荷花发生关系,把道家秘术教给他。不久她的表弟就精竭而亡,而这两个姑娘却采其阳气而变得更加漂亮。后来,素娥被嫁给邻国的陈灵公之子。他宅中有一座名叫“株林”的花园,素娥和她年轻的丈夫常常在其中寻欢作乐。她给他生了个儿子之后,他亦精竭而亡,临终前把孀妻幼子托付给大臣孔宁。素娥与孔宁及孔宁的朋友大臣仪行父又发生了性关系。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孔宁又安排素娥与她的公公陈灵公幽会。此后,这位国君也加入了株林的淫乱,荷花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二十年后,素娥和荷花看上去仍像少女一样年轻,而她们的情人却日益衰老。有一天,素娥所生已经长成赳赳武夫的儿子偷听到陈灵公和他的两个大臣在开玩笑,问他们谁是孩子的父亲。素娥之子冲进去杀了陈灵公。两个大臣亦出走避难于敌对的楚国。楚王早已打算进攻陈国,现在灵公被杀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素娥的儿子阵亡,素娥本人亦被俘。孔宁和仪行父又想叫她勾引楚王,但他们却被素娥之子的鬼魂缠住。他们还未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计划,孔宁发了疯,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然后自杀。仪行父亦自溺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楚国有一个大臣名叫巫臣,精通采阴补阳的房中术。有一次他碰见素娥,并马上看出她亦精通此类秘术。他想娶她为妻,但楚王已把她嫁给一个普通士兵,而她与她的丫环荷花也分开了。然后主要是讲各国的纵横捭阖。巫臣背叛楚王而投靠了他国君主,素娥和她的丫环也历尽风险。最后,巫臣终于成功地当上了秦国的大臣,与素娥和荷花结合在一起。这三位精通房中修炼的人都得靠年轻的伙伴来补充元气。巫臣让一位秦国的年轻贵族及其夫人也加入他们的淫乱活动。这样,株林又在秦国重建,不过这一次是两男共三女。后来有个仆人背叛了他们,并向秦君告发。秦君派兵包围了巫臣的住宅。那位秦国贵族和他的妻子被抓,而素娥、荷花和巫臣由于吸够了元气,已炼就“内丹”。他们腾云驾雾,消失在空中,成为神仙。

所以,在这部小说中,古房中书的原理已沦为一种性榨取。

这一点在我们要说的第三部小说,即《昭阳趣史》中表现得更清楚,无论《绣榻野史》还是《株林野史》都没有插图。但《昭阳趣史》却有不下48幅全页的插图,大多画的是色情场面。作者署的是笔名,但此书的内容亦表明,他与上述那个圈子也有关。此书出版于1621年。

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一只雌狐,她住在一个山洞里,为群狐之首。

她修炼道术无数年,想得到长生不老丹,但还缺少能补足其阴的“元阳”(即纯正的男人元气)。因此她化为美丽的少女,降临人间,寻找合适的男性牺牲品。她遇见一个年轻男子。这个男子其实是只燕子,在房中修炼上也很高超,但还缺少“元阴”。他们交合时,狐狸顺利地偷取了燕子的元气。当燕子发现他的配偶原来是只狐狸时,勃然大怒,召集众燕与之大战。整个仙界都被这场狐燕大战所震动。玉皇大帝乃出面干预,把两个肇事者贬为下界凡人,作为惩罚。他们作为一对孪生姐妹降生于汉代,是一位夫人与她丈夫的孪童生下的私生子。燕子精和狐狸精长大成人,都很漂亮,经过种种曲折,进入皇宫,当上汉成帝的妃子。皇上因与这两个荡妇淫乱而得病,最后并因服用飞燕(燕子精)给他喂的春药过量而丧命。故事的结尾是,她俩被再次召至玉皇大帝面前,受到严厉惩罚,以儆效尤。

这部小说有三种不同的因素交织在一起。主要情节是性榨取,这是对古代道术修炼的曲解。其次是狐狸传说的因素。正如第七章末尾所解释,这一传说盛行于唐代,并在明清时代得到进一步发展。【35】第三是以历史的形式讲汉成帝(公元前32—前7年)和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的爱情。赵氏姐妹原为歌女,被选入宫后很快就成了成帝的宠妃(参养《中国传记词典》151)。这个爱情故事的浪漫情节在唐代传奇赵飞燕外传》中已有详细描写。

在另一书中,我收集了所有可以证明这三部小说都是在同一背景,即南京享乐过度、厌倦已极的文人圈子中产生的证据。【36】在该书中我还说明了大型春宫画册的产生也正是基于这一背景。

在进一步讨论这些特殊的画册前,我们必须讲一下中国色情艺术的历史背景。

明代春宫画

上文我们提到过唐代和宋代的“秘戏图”,以及以这种画而知名的元代画家赵孟頫。我们还知道明末小说《肉蒲团》也描写了出自这位画家的春宫画册。

我们对明代以前春宫画的了解是很不够的。我本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比明代更早的摹本,尽管有些画自称是仿自唐宋原画,但却具有明代色情艺术的所有特点。然而文献资料,例如上文201页所引张丑对周昉所作画卷的描述,却使我们了解到,这些春宫画在唐代已与房中书分离开来,房中书中原来的插图在这一时期或其前后似乎已经散失。故而此后春宫画已不再仅仅是用于指导,而且也用于娱乐。

由于没有可靠的样本流传下来,所以很难对明代以前色情艺术的风格和艺术价值形成判断。有一部约1630年的春宫画册叫《繁华丽锦》(见下),它与古房中书仍有密切关系。集中所画裸体人像很小,画得也很粗糙。如果这些画是翻印明代以前的春宫画,那么我们只能得出结论说,这种艺术是相当原始的,而且在解剖学的细节上有错误。

因此,可供比较的史料是很少的。尽管现代史料《骨董琐记》记载说,【37】早在汉代的古墓中就发现过带春宫画的画像砖;并说这种画也画在贝壳上,但我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实物。同书还提到明代的瓷酒杯上也饰有春宫画。中国论述瓷器的书说,这种酒杯特别流行于隆庆(1567—1572年)和万历(1573—1619年)年间。【38】1936年我在北京见到的实物是宣德(1426—1435年)年间的。这些杯子的口径只有6厘米,杯子外面所画的是一对裸体男女正在性交,画技非常拙劣。

明代中期,较好的春宫画并不画裸体。当时确实有些画较大的、有色情场景的画,但画中的人物全身都穿着衣服,风格是明代晚期仇英的那种风格。图版16和图版17也许代表的仍是明代早期的风格。如果这些画家们想使他们的画带有更明显的挑逗性,便会加上几笔使其略带淫猥意味。例如有一幅画,画的是一对男女倚窗眺望园中的景色,画家就会在树叶上画上一对正在交尾的昆虫,或在草地上画上一对正在交尾的小动物。或者他们还会画一女子在刺绣,旁边坐着她的情人,或者一男子正在拿笔在砚中蘸墨,旁边坐着他的情人。由于“绣”有双重含义,一义为“(女子)性交”,“书”也有双重含义,一义为“(男子)性交”,所以这类画就变得很有挑逗性。在清代的色情诗文中,“爱绣”一类说法或指淫妇,而“贪书”或指男人迷恋性交。

下面要谈的晚明版画中裸体画的发展可以表明,明朝末年以前,裸体画一直是很原始的。如果这种绘画以前曾有过较大的发展,那么其实物必然是在明代以前就已失传。

在表现女性裸体上达到比较熟练的只有象牙雕刻艺人。两性隔离的规定甚至使医生也不能面对面地给女患者看病。医生只能让女患者把手伸出床帐给她号脉。由于按古代的中医学,脉搏实际上可以为诊断任何疾病提供足够信息,所以这种检查也就成了一个医生所要进行的一切检查。可是为了更准确地向医生解释女患者主诉的确切位置,病人的丈夫或女性亲属可以在医生总是随身携带的牙雕裸体女像上指出这些位置。这些“医用象牙人”一般长约10厘米,作仰卧手枕头后状(见版画18),这些明代象牙人有的做工精巧,可以看出有很好的女性解剖学知识。【39】

明代的春宫画通常都装裱成横幅手卷,或作旋风装折叠册页。前者大多是男女性交的连续画面,画有他们的各种姿势。这种手卷高约10吋,长10至20呎。原纸通常不超过8吋见方。它们作24幅一套、36幅一套或其他数字,每套的幅数各有典故(见上304页),并在每幅画的后面还衬以写着艳诗的纸页或绢页。无论它们的艺术价值如何,这些手卷和册页的主人都不借破费加以装帧。手卷用绫子镶边,古锦为护首,最后用玉或象牙雕成的别子别紧。册页以木夹板或外裱古锦的硬纸板为封。小说《金瓶梅》第十三回末尾简短描述了小说主人公西门庆的一件春宫手卷,据说这个手卷是从内府散出。书中说:

内府镶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十分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这些明代早期和中期的春宫手卷和册页满足不了明代晚期江南画家和文人圈子中那些享乐过度、厌倦已极的人。在上述他们写的那些淫秽小说中,他们已经极为逼真地描写过女人的美丽,而现在他们想的是把她们画成裸体,毕现其隐秘部分的魅力。他们想画各种姿态的裸体,比当时流行的卷轴、册页画得更精确,也更大。然而,以前没有作品达到过这么高的标准。中国画进入室内绘画已有许多世纪的历史,但惟独肖像画是例外,并不取材于真人,更不用说照裸体的活人来画。照裸体的活人来画,我只知道一个例子(参看上文61页)。

不过,有一位江南画家对提高裸体女人画的水平起了带头作用。这就是上文已经提到的著名画家唐寅。他以嗜好醇酒妇人而声名狼藉,并且总是喜欢不断调换口味。有许多关于他如何同他看中的女子开各种玩笑,并终于得到她的风流轶事。【40】他是江南著名妓院的常客,写过一部讲狎妓的书叫《风流遁》。【41】

此书似乎没有流传下来,但我们有唐寅编的一部淫秽故事集,叫《僧尼孽海》。【42】书中有26篇或长或短的故事,讲的是寺庙中的淫乱之事,并有一些艳词点缀其间。作为全书开头的词是:

漫说僧家快乐,

僧家真个强梁。

披缁削发下光光,

妆出恁般模样。

上秃牵连下秃,

下光赛过上光。

秃光光秃秃光光,

才是两头和尚。

两眼偷油老鼠,

双拳叮血蚂蟥。

钻头觅缝唤娇娘,

露出佛牙本相。

净土变成欲海,

袈裟伴著霓裳。

狂言地狱狠难当,

不怕阎王算帐。【43】

词中的性含义十分明显,毋庸解释。此书的文笔极为出色。书中使用的性词汇皆出自古房中书和道家内丹派的房中书,可见在唐寅及其朋友的圈子里,这些书仍在广泛传阅。我特别要讲的是第七个故事“西天僧”。在这个故事中,唐寅讲了哈麻向元帝推荐的一位蕃僧的种种行事(见上文260页),并逐字逐句引用《素女经》中的“九法”,描写他们的淫乱。“九法”已在上文141一143页翻译过。

无论就艺术才能还是个人嗜好来说,没有人比唐寅更适合于画春宫画。他显然说服了他的一些情人为他做模特儿,所以才能把大幅的裸体画画得惟妙惟肖,这足以显示唐寅的观察力。

几年以后,著名画家仇英继而效仿,除去画全身着衣的恋人,也开始画裸体男女。

就这样,南京圈子里的人们在唐寅、仇英及其弟子的画中,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范本。但是普通的裸体画已无法满足他们苛刻的要求。他们想用最合适的手段,使这些裸体画的魅力能垂之永久,因而选中了套色印刷的方法。

套色印刷在他们以前很久就已应用。早在唐代,人们就已用刻有装饰图案的雕版印两色或三色的诗笺。纸店也用同样的方法印一些拙劣的求愿画,供四时节庆张贴在墙上。明代的出版商也使用套色印刷,他们通常用黑色印书的正文,而用红色或蓝色印眉注。直到明末,这种中文叫作“套版”的技术才得到了充分发展。明朝的最后二三十年,这种技术不仅在北京和北京周围的北方很流行,而且在南方古都南京一带的江南地区也很盛行。在北方,这种印刷工业的中心是天津附近的一个村庄叫杨柳青。它生产的主要是宗教性质的画、逢年过节赠送亲友的画和供人贴在墙上做点缀的吉祥画。这是一种毫无矫揉造作之气的大众艺术。由于有稳定的需求,从整个清代一直至民国,这种印刷业在杨柳青始终兴盛不衰。

同样流行的套版画在江南也有生产。但除去工匠的作品,江南还生产由大画家和著名文人设计的更为精美的彩色套版画。正是他们,使中国的套版画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种前所未有的成就,主要应归功于胡正言(1582—1672年)。他是南京的一位业余篆刻家。他印过两种套版画集,今天仍被认为是绝妙佳品。一种叫《十竹斋画谱》,是一个印有花果和石头的套版画集,每幅画都附有一首诗。【44】另一种叫《十竹斋笺谱》,是一部精选的带装饰花纹的笺纸集。【45】在这两部画册中,胡正言充分利用了套版画所有的丰富表现手法,刀法清晰流畅,着色细致入微。

这正是业余春宫画的作者们梦寐以求的表现方式。由于他们当中有些人曾为胡正言的画谱题诗,所以显然这位套版画大师与他们是有联系的,而他们也无疑曾获益于他的艺术指导。他们既然有了正确的范本和正确的技巧,便可着手印制春宫画册,使这些画册质量远胜前人,达到很高的审美要求。最早的春宫画册约作于1570年前后,最迟的约作于1650年前后。也就是说,这种特殊的艺术只流行了八十年。但它所达到的水准却从未被人超过。

所有这些画册的形式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用长条的纸作旋风装折叠,每一折页的尺寸约为10吋见方。画册通常有一个带花纹装饰的封面,然后是序,然后才是套版画。每幅画对折的半页上都附诗一首,往往缮写精良。

画册编者所选用的印刷技术比普通套印技术要难得多。众所周知,中国印刷书籍、绘画的传统方式与西方使用的方式截然相反。他们是把雕版面朝上放,用滚子或刷子涂墨,然后把纸平铺其上,使之与涂墨的部分相合。着墨的多少,施力的大小,都是中国印刷工匠的诀窍,只有经过耐心的试验和长期的实践才能掌握。如果要印套版画,就得在同一张纸上连续用若干块雕版。每种颜色各用一块雕版。印刷工匠的主要困难是如何调整各种色块的大小,但无论怎样操作,色块的边缘也总有微误。若是普通套版画,这种微误倒也并不影响它的美观。普通套版画有一种用单色印出的“大样”,足以概括所画物的主要特点。先印单色的大样,然后再印其他色块,直到把全画印出。即使这些色块与大样并不完全吻合,画面的完整也不会被破坏。

然而,春宫画册的编者想完全用线描而不是以色块来印套版画。也就是说,没有控制整个画面的大样,画面是由错综复杂的线条套印而成,每种线条各有自己的颜色。因此如果版套得不准,图样就会完全走形,使画面遭到破坏。但是在这类印版的雕刻和印刷上投入的大量劳动还是收到了充分的效果。这种独特的线描技术使画册的印制达到一种普通线描套版技术和色块套版技术从未达到的审美高度。显然,画册的编者意识到这种线描技术将使裸体画避免流于粗俗,并使画中人的曲线美更为动人。似乎在这种特殊手法形成过程的早期,就发展出一种正确的配色传统。裸体女人的面孔、头发,男人的鞋帽,以及身体的轮廓,通常都印成黑色。其次最重要的是蓝色,用来印衣服的轮廓和皱褶、家具以及画面的框线。再次是红色和绿色,红色多用来印桌椅,而衣服的图案、席子和屏风的花边以及花草等等,则红绿二色都用。最后一种是黄色,用来印什物,如茶杯、香炉、花瓶等等。

约1570—1580年印刷的早期春宫画册是用四种颜色:黑色和蓝色为主,红色和绿色用得较少,不用黄色。最好的画是印于1606年至1624年,使用了五种颜色。这些画代表了套色春宫画的全盛期,它只流行了约二十年。以后,这些五彩画册又用廉价的单色版重印,或全为黑色,或全为蓝色。晚期的画册,设计和印刷皆用单色,大多为红色或黑色。1644年清朝建立后,这种艺术完全绝迹。画的原件现已极为罕见。

现在让我们来简短介绍一下这些画册中的五种,每种代表其发展的一个阶段。

明末江南春宫画册:《胜蓬莱》、《风流绝杨》、《鸳鸯秘谱》、《繁华丽锦》、《江南销夏》

最早的画册之一是《胜蓬莱》。它收有十五幅画,用黑、蓝、红、绿四种颜色印成,印于隆庆年间(1567—1572年)。在这一画册中,人们可以注意到,它在描绘裸体人物时非常遮遮掩掩,在大多数画中,男女都还穿着一些衣服,只有臀部和生殖器露在外面。人体的比例也不正确,一般上身与腿相比太短。书法和附诗也很平庸。

此后数十年中,绘画的水平迅速提高,画册《风流绝畅》可以证明这一点。该画册收有24幅画,出版于1606年。画册中的裸体画得很精美,姿态也往往比较复杂。据序言说,这些画是唐寅的作品,他的绘画风格很容易辨认。

这里我把画册的序言翻译如下:

不佞非登徒子流,【46】何敢语好色事。丙午春读书万花楼中,云间友人持唐伯虎先生《竞春图卷》来,把弄无倦。时华南美荫主人至,谓不佞曰:“《春意》一书,坊刊不下数十种,未有如是之精异入神者,俊丽盛满,亦曲尽矣。”因觅名绘手临之,仍广为二十四势。中原词人墨客,争相咏次于左,易其名曰《风流绝畅》,付之剞劂。中秋始落成,苦心烦思,殆非一日也。不佞强之印行于世,以公海内好事君子。至若工拙,或与寻常稍有所差别耳,惟赏鉴者自辨云。

东海病鹤居士书

新安黄一明镌

(《秘戏图考》141页)此是卷二页码。——译者

我不知道这篇序言中的号是谁,也不知后面的署名是谁。雕刻这套印版的艺术家黄一明,是安徽歙县著名木刻世家黄氏家族中的一员。

图版19是这部画册中的第七幅图,画中可见一个戴官帽的年轻学者夜里正在书房的窗前打盹儿。他显然已经伏在书上睡着了。他的情人站在他身后,手放在他的肩上。左边是一个大青铜烛台,桌上有一小香炉、一花瓶和一茶杯,在后面的折叠屏风上画着一幅山水画。画页反面的诗是:

《唤庄生》

花暖香销夜,

书窗睡足时。

独来应有意,

未去岂无私。

俯背情知重,

推身事亦奇。

唤醒蝴蝶梦

山头乘彩凤。

恨杀那人儿,

魂飞身不动。

(《秘戏图考》144页12行)此是卷二页码。——译者

这首诗的题目和第六行诗,译文第六行,中文原文为第七行。——译者是出自周代哲学家庄子的一个著名典故。《庄子》第二篇结尾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蓮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见《庄子·齐物论》。——译者第七行中文原文为第八行。——译者是用音乐家萧史的典故,上文110页已提到。显然,它是指这个女人猜疑她的情人正在梦中想着另一个女人。

这一画册的第20幅图(见图版20),画的是“云散雨收”后的心境。男人和女人刚刚下床,正在穿衣。女人正在系裙带。裙子是用很淡的黄色印成,因此在图版上看不出来。男人拿着她的外衣,正准备帮她穿上。床席的图案织成卍字形,为传统式样。右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古铜花瓶和一七弦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重彩锦缎的床帐。附诗云:

《春睡起》

云收巫峡中,

雨过香闺里。

无限娇痴若箇知,

浑宜初浴温泉渚。

漫结绣裙儿,

似嗔人唤起。

轻盈倦体不胜衣,

杏子单衫懒自提。

春山低翠悄窥郎,

朦胧犹自忆佳期。

(《秘戏图考》148页8行)此是卷二页码。——译者

关于“云雨”和“巫山”的性含义,见上文38页。第四行是指杨贵妃与皇帝在温泉洗澡,见上文191页所述。

遗憾的是,这两幅画是惟一适合发表在准备广泛流传的书籍上的。不过,它们或许已经足以使读者对这类画的艺术水准有一大概了解。

这里所要讨论的第三种画册代表了套色春宫画的顶峰。它的题名是《鸳鸯秘谱》,出版于1642年。它至少收有三十幅画,用五色印成,每幅画都配有缮写精良的诗。可惜的是这些画和诗无一适合发表。不过我翻译了它的序,序中包含了许多信息:

《易》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至哉斯言也。奈何世人不能惩欲,竟以此为欢娱之地,而使生我之门,为死我之户。噫!

赵翰林为十二钗暨六如六奇、十洲十荣等图。其亦欲挽末流之溺耶?空空子为陈欲集,溺者其几于振乎?

好事者大搜诸集,得当意者次列如左,命之曰《锦春图》,仅三十局,庶几乎不滥竽自耻也。至若态度之精研,毫发之工致,又已饶之矣。

且也悟真者披图而阅之,导欲以惩欲,生生不息,化化无穷,岂徒愉心志、悦耳目而已哉!故曰:满怀都是春,舍兹其奚辞。

天启四年岁次甲子牡丹轩主人题

关于空空子的书,我们无法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显然编者先给这个画册起名叫《锦春图》,后来才改叫《鸳鸯秘谱》。重要的是序文提到三种春宫手卷和它们的题目,以及它们是出自赵孟頫、唐寅、仇英之手。看来,“而使生我之门,为死我之户”的比喻,在当时是很流行的。在上文288页,我们从《金瓶梅》的序言中也见过这一比喻。

上述三种画册,没有一种与古房中书和道家内丹派的房中书有直接关系。不过,现在我们要讲的一种画册,却是地地道道的插图本道书,并有有趣的附诗。

这部道家春宫画册的题目是《繁华丽锦》。它由四部分组成,出版于约1630年。第一部分的题目是《修术养身》。这是道书《修真演义》的改写本。该书在本章开头已充分讨论。第二部分的题目是《风花雪月》,内有十四幅性交图,每幅画都附有两首诗,第一首是曲,第二首是七言律诗。第三部分叫《云情雨意》,画有三十六种不同姿势,与前面的部分一样,每幅画皆附有两首解释画意的诗。最后,第四部分的题目是《异风夷俗》,画有十二种姿势,亦有附诗。

正如上文泛论色情艺术时所说,这一画册的裸体画得比其他画册要小得多,画得也很拙劣。并非没有可能,此画册在许多世纪里屡经传写,是对插图本唐代内丹派房中书所做的一种相当晚出的释义。当然附诗是例外,显然为明代编者所加。虽然从艺术的观点看,此画册毫无可取,但从历史的角度看却很重要。不过,在没有掌握更多的类似资料之前,这一问题还不能最后定论。

这一画册的有些曲写得相当好。由于语言几乎是纯粹的口语,所以具有一种率真之情,使它自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兹译一首如下:

想起娇佳,

宽褪春衫病转加。

想着你腰肢似柳,

气味如兰,

颜色如花。

并无半点一毫差,

教人日夜心牵挂,

几时同得醉流霞?

醉流霞,

春宵一刻,

千金价。

(《秘戏阁考》卷一,200页)

这里我们要讨论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画册,只有图,没有文字。它的题目是《江南销发》,用单一的棕红色印成。这是我们所知明代套色春宫版画中最晚的标本,年代大约在1640—1650年之间。

这一画册设计水平极高,裸体画得细腻准确。画家对人物周围的环境也十分用心,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所画精美的黑檀雕花家具。不过,有几幅画显得遮遮掩掩,标志着它们是颓废艺术的作品。其他的画,除去赤裸裸的逼真写实之外,还显出一种率真,使其免于淫猥。但江南画册代表了一种旋即衰败的艺术,代表了套色春宫版画的最后阶段。也许,这种艺术在它应该结束的时候而结束,乃是最好不过。它日益被一种遮遮掩掩的淫猥气氛所主宰,这很难用它的高超艺术水平来补偿。

关于南京圈子中产生的上述画册和其他春宫画册,其详细说明和所附足以代表其各个发展阶段的样品图,读者可参看《秘戏图考》卷一第二部分。这里我只能做些泛泛的讨论。

值得注意的是,画中看不到鞭笞或其他任何虐待狂和被虐待狂的行为。同样有趣的是,它们也从未提到过男子同性恋。再者,如上所见,由于这些画册的倡导者对其淫秽小说描写排粪尿狂的细节津津乐道,所以此类因素在这些画册中的缺少就显得十分突出。他们对绘画的审美判断使他们不会把套色春宫版画与不合审美趣味的东西搅在一起。

男女的裸体都以写实的风格来画,符合正常的解剖学比例。例如,没有一幅画像较早和较晚的日本春宫画那样,把男性生殖器画得特别大。男性裸体都体格魁梧,肩宽颈粗,肌肉发达。男性生殖器总是画成包皮翻起,龟头外露,阴毛稀少,只盖住生殖器周围一小片。女性裸体是以丰满的臀部和大腿为特点,但胳膊细腿短。她们都有硕大的乳房,但并不偏爱某种样式的乳房。有些是像西方古典绘画中的那种坚挺、滚圆的乳房,有些是尖而下垂的乳房。特别典型的是,充分发育的阴阜与圆圆的小腹是分开的。阴毛稀少,只有一小片,大部分只在阴户上方。如果画出阴蒂,则画得很小。男人和女人都腋毛稀少。

至于画技,可以注意的是它把面部表情画得很好,比如表现性高潮时的情绪,就极为逼真。虽然在一般的裸体画法上稍有不同,但许多细部却证明存在着一种固定的程式。如长期沿用的画头和手的娴熟技巧,把嘴画成V字形,下面有一点(参看版图19和20),或在侧面画成V字形;肚脐的形状则画成像是字母A,等等。在套版画中,裸体是用黑色勾轮廓,只是偶尔才用红色印生殖器。

为了便于性学家做研究,我把这些画里所表现的性习惯列表如下。它是根据我所寓目的十二部当时的春宫画册,共包括约三百幅套版画。百分比为每一类的出现频率。

25% 正常体位,女双腿分开,或勾住男腰,或把脚搭在男肩上。男卧女上,或极少数跪在女大腿间。

20% 女上位,骑或蹲伏男上,脸相对或头足相对。

15% 女把腿倚在椅、凳或桌上,而男立其前。

10% 男自后插入,女跪其前。

10% 肛门交(introitus per anum),男立,女斜倚高桌上,有一幅为男坐板凳上,女坐男膝上,背对男。

5% 男女面对面侧卧。

5% 男女蹲坐合欢,或女坐男盘起的双腿上,在澡盆里或圆垫上

5% 给女口交(cunnilinctio) 。

3% 给男口交(penilinctio) 。

1% 反常体位,如一男与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人性交;一般所谓的“69”式;女来回摇摆,等等。

1% 女子同性恋。

还可补充的是,仅有约一半的画是画一对男女,而另一半画画的是有一个或更多的女人在场陪伴,观察或辅助他们。

我想,性学家会同意上表是健康性习惯的良好记录。特别是如果考虑到,在春宫画上,设计者尽可充分表达其愿望和发挥其想像,就更是如此。何况此表反映的性习惯还是在中国社会和文化正经历着过度发展的阶段,这时的道德标准正处于低潮。

尽管晚明套色春宫版画数量不多,流行有限,但它们却以高超的质量对中国国内和国外的色情艺术产生了巨大影响。清代,这些套版画被当作中国春宫画的范本。在约1700年中国南方的书籍插图中(见插图21),以及北方天津附近套版画中心杨柳青于1700—1800年生产的版画中,其影响尤为突出。【47】它们的构图风格甚至从19世纪和20世纪中国港口城市出售的低劣粗俗的淫秽图画中亦可辨认出来。显然,在清代的头几十年里,明代的春宫画册曾是秘密流传,并且后来屡经复制。现在,原本的明代套色春宫画已成凤毛麟角,仅有大约二十部左右,一部分在中国,一部分在日本。

由于宁波和其他明代对日贸易的中心地处江南,所以春宫画册一经出版,很快就流传到日本这个岛国。在日本,元禄年间(1688—1703年),日本出版商热心研究和复制了这些版画。日本著名的版画大师菱川师宜甚至用单色版出版了全本《风流绝畅》的日文改写本。这一本子的第1页和图20重印于涩井清的《元禄古版画集英》的第一部分中(东京,1926年)。甚至在晚期浮世绘的版画中,在技术细节上亦可看出中国春宫画册的影响,例如手和脸的画法,特别是把嘴画成水平的V字形。

因此,这些画册本来是供一小伙享乐过度、厌倦已极的文人取乐,记录他们“风花雪月”、欢乐一时的生活。但即使在江南齐梁繁华的末世社会被满族征服扫荡之后,它们仍然长存于世。尽管这些套版画公开描写肉欲横流的东西,但却以其细腻的表达和优雅的魅力而被人们列入色情艺术的珍品之中。

中国性观念的最后标本

以上我们用较多笔墨描述了江南的色情文学和套色春宫版画,因为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再不曾展现过如此完整而坦露无遗的性生活画卷。况且,这幅画卷的背景乃是代表着传统中国文化处于顶峰状态的环境。

江南地区的这些材料再次强调了决定中国古代性观念的基本概念,即对人类繁衍的各个方面,从肉体结合的生理细节直到以这种肉体结合为证的最高尚的精神之爱,无不可以欣然接受。由于把人类看作天地造化的仿制品,所以性交受到人们的敬仰,从不与道德上的罪恶感拉扯在一起。天地本身就尊崇肉欲,从不视之为恶。例如,人们认为雨水撒入田地和精子在子宫着床,富饶而潮湿的土地便于播种和女人湿润的阴道便于性交,二者本没有什么区别。此外,在阴阳两极的观念中,女人注定位置次于男人,但是这个次要地位正像地次于天、月次于日一样。她的生物功能并没有什么罪恶,反之,倒使她成为生命之门。

至于那些宁愿视女人为死亡之门的江南男子,尽管他们弃天道而不顾,但他们弃绝淫欲不正暴露出他们希望未泯,还想通过“肉蒲团”上的禅悟以达到最后解脱吗?甚至在当时最拙劣的淫秽作品中,字里行间亦流露出一种渴望,竭力想保留和维持那已轻易抛弃和深恶痛绝的东西。最后,极端好色还导致了它与极端神秘主义合流,二者只靠“生死之间的一层薄纱”相隔。

上文说江南史料为现代研究者全面了解尚未受到压抑的中国性生活提供了最后一个机会。随着明帝国的崩溃,这些情男欲女的寻欢作乐便销声匿迹,欢乐的气氛也烟消云散,性已日益成为一种负担,而不是欢乐。1644年满族征服中国后,中国人退而自守,他们把自己的家庭生活和思想弄得壁垒森严,竭力想在其政治独立丧失之后,至少能维持其精神和文化的独立。他们的确成功地把异族征服者拒之于自己的私生活大门之外。但这样做的同时,他们是不是也把危险的东西关在了自己的门内,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清代性生活的研究者去解决吧。

明朝的灭亡

明朝的灭亡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即“美女倾国”。两位明朝大将本来可以联合起来共同阻止即将来临的满族征服,但他们却为了一个妾而争吵失和。

北京的腐败朝廷的营私舞弊,横征暴敛,使得哀鸿遍野,怨声载道,特别是在西北地区。1640年,民间的英雄李自成(1606—1645年)(《中国传记词典》1226)在陕西揭竿而起。他是一个杰出的战略家,很快就集合起一支强大的军队,挺进北京,许多不满的军官纷纷投到他的麾下。明代最精锐的军队在著名将领吴三桂(1612—1678年)(《中国传记词典》2342)统帅下,正远在北边驻守,阻止即将来临的满族军队的入侵。所以朝廷调不出足够的军队阻挡李自成的猛攻。1644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自杀。李自成宣告自己为新王朝的皇帝。

然而,在李自成占领北京期间,吴三桂的父亲被杀,宠妾也被李自成收入后宫。李自成拒绝把这个美女归还给吴三桂,因此吴三桂乃断然联合满族驱逐李自成。李自成被吴三桂和清人组成的军队击败,被迫逃离北京,并被杀死。

一旦进入中国,满族人很快就在这个分裂的国家中占了上风。他们没打几仗就入主中国北方,并把首都从沈阳南迁到北京,以便从这里击溃南方的顽强抵抗。当满族军队开始在南方与忠于明朝的将领作战时,满族在北京的摄政王多尔衮(1612—1650年)与吴三桂,以及中国的谋臣洪承畴(1593—1665年)、陈铭夏(1603—1654年)等,一起制定了有关占领地区满汉关系的规定。规定禁止满汉通婚。这一法令在整个清代一直行之有效,直到1905年才被慈禧太后撤销。规定还指令汉族男子要穿满族服装,剃头留辫;而汉族女子的服装和习惯则听其自便。另一方面,满族女子亦不得穿汉族服装或采用汉族缠足的习俗。由于没有这种美人的标志,满族妇女感到很懊丧,她们找到一个办法,就是穿木屐。因为木屐底部有着汉族三寸金莲小脚的形状。

中国人又一次面临长期的异族占领,因而又极为严格地把儒家的两性隔离原则重新搬了出来。由于决心至少使他们的私生活不受满族人的干预,凡与性关系有关的东西和闺阁中事都成了严格的禁忌。汉族官员劝本来很少有性禁忌的满族主人把明代和明代以前的色情书画列为禁书。没有多久,满族统治者在这方面甚至比汉族人变得还要谨小慎微。这样一来,便发展出一种惟恐泄露其性关系的变态心理。这种恐惧症在过去四百年间始终是中国人性观念的特点。

满族军队逐渐征服了中国南方,因而开始了清朝对中国的统治,这种统治一直持续到1912年应作1911年,此误。——译者国民革命爆发为止。

随着清朝于1644年的建立,我们的综述也该就此收笔。

中国文化的生命力

每当人们从中国的历史背景来研究中国问题时,都会对两个突出特点感到震惊:中华民族惊人的恢复力和中国文化的强大内聚力。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人们一再看到,异族局部或全部占领下的中国或四分五裂的中国仿佛一夜之间就恢复了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又变成具有同一文化的、统一的独立国家。

这一现象使外国观察者颇感惊异,但却从不会使中国人惊奇,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中国人从不相信皇帝和他们的王朝是长存永驻的,因为它们的命数大小全得看“上天下民”对它的要求如何。但他们过去和现在都毫不动摇地相信,他们的民族和文化是永存的。千百年来对皇上的颂词“万岁”并不用于神,而是用于人,用以指某一特定时期象征其种族和文化的“万民之主”。中国人有意把尊崇皇帝看作尊崇中国本身,看作是尊崇他们的民族和文化。在他们看来,只有民族和文化才配享其名,只有文明才会万世长存。

那些把中国文明定义为静态的人,倘若只是说它的基本原则是静态的,还可接受。中国人的生活观是以在自然力的和谐之中生活这一概念为基础,这种观念在许多世纪中确实一成不变地延续了下来。但因为它的基础确实是静态的,所以一旦需要,中国人尽可以在上层建筑中剧烈地改变其自身,或者承受由外族力拭造成的强烈变化。因此,这种基本上是静态的文明实际上又是一种极为动态的文明。

无论在比较古老的时期还是比较晚近的时期,中国都对异族的影响作出过让步。他们已意识到(尽管不情愿)异族的文明确实有其可以吸收借鉴的地方,而且只要他们决心去做,也完全有这种能力。因为中国人相信更新,只要它本质上是自我更新;他们也相信成长,甚至包括剪枝和嫁接,只要大树本身不受丝毫影响。他们愿意接受外来影响,如果必要,甚至可以接受暂时的异族统治,因为他们对自己血统和数量上的实力信心十足,坚信自己无论在物质领域,还是精神领域,最终总会战胜征服者。

历史的进程似乎也证实了这种极端自信。其他的伟大文明均已衰亡,而中国的文明却依然存在;其他的种族均已消失、流散或失去政治上的认同,而中国人却生存下来,不断繁衍,在种族与政治上可以认同。

历史学家必须分析这种现象,研究这种现象背后的政治、经济、社会和道德因素。可是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却必须明白,我们并不能洞悉文明成长与衰亡的终极原因,正如我们永远不知道个人生死的终极原因一样。

然而,就中国而论,对中国性关系即其生命的主要动机进行历史考察,却使我们相信,男女之间的精心调节(这点早在纪元初就在中国受到研究)是中国种族和文化长期绵延的原因。因为看来正是这种造成勃勃生机的平衡使中华民族从远古一直延续至今,并不断更新。

注释:

【1】杨朱和墨霍是著名儒家代表人物孟子(公元前371—前289年)的对立派。

【2】参看C.R.Boxer的South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Hakluyt Society,2nd series no.CVI,London 1953),pp.149—150。

【3】C.R.Boxer之上书,pp.282—283。

【4】参看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the Journals of Matthew Ricci(Louis J.Gallagher S.J.译自拉丁文,New York 1953)p.95。

【5】典型的例子是短篇小说《鸳鸯绦》即《醒世恒言》卷十五《郝大卿遗恨鸳鸯绦》。——译者。它出自明代小说集《醒世恒言》,出版于1627年,为多产作家冯梦龙所作。H.Acton和Lee Yidhsieh的译文见Four Cautionary Tales(London 1947)。本书还有一个特殊的插阁本,书名为Glue and Lacquer,尽管它的图版艺术水平很高,却使人对中国的装束、习惯和内心造成完全的误解。

【6】晚明春宫画册《花营锦阵》(参看《秘戏图考》卷一 209页)的序也是用同一种方式写成,它完全是用经书里的句子写成。似乎淫秽文学的编者特别喜欢用儒经和佛经来描写淫秽的东西。值得注意的是,在日本也有同一倾向。在日本有一部晚明中篇淫秽小说叫《痴婆子传》,是1891年在京都用古活字版重印,保存于圆镜寺,该寺就是印佛经的地方。把淫秽与神圣结合在一起似乎是一种青春期的特点,但人们恐怕很难把中国的和日本的文明叫作青春期的文明。无疑性学家们将会对这一现象做出正确的解释。

【7】参看R.T.Dickinson《人类性解剖学》(Baltimore 1933)p.42:“一般说,女性外生殖器的位置差异很大,阴门可能靠前也可能靠后,因此性交时的难易程度自然也不同。人们常常断定这些差异是不同种族的特点。阴门靠后属于近似原始种族的早期发育形式,尤其是东方人。”但这里的中文引文却证明,阴门靠后仅仅是个体的特征,而不是种族的特征。我可以补充的是,与中国文献的说法一样,日语也区分出同样的三种位置。近代东京俚语称之为jō—hin(上品),chū—bin(中品)和g-in(下品);bin是shina(人品)这个字的误读,shina用来表示它的特殊色情意味。按照正常读法,jō—hin的意思是“雅”,g-in的意思是“俗”,chūdhin则非雅非俗。

【8】我在《秘戏图考》卷一126页译文中没有提到这一点。

【9】参看CPM vol.II,p.157。在该书中这一专有名词和“封脐膏”及“勉(缅)铃”一般叫作“一弄儿淫器”。

【10】《香艳丛书》第九集卷一重印了一篇奇文叫《温柔乡记》。它对“三峰”有长篇描写,作者为梁国正,写作日期不详。“温柔”是个文学用语,在清代多用于指肉欲之爱。此文是以地理学的形式研究女性身体,作者把女性身体写成他所游历的某个国度,洋细描述了他所经历的种种乐趣和危险。其中用来表示女性身体的各种解剖学部位的术语是从道家讲炼内丹的书中借用,三峰在其中很重要。

【11】古书把男精看作白铅。参新上文83页。

【12】此书附有大量注释,重印于一部名叫《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中。它是一部相当出色的近代丛书,其中收有许多有关爱情和风雅生活的作品,仅一卷,朱剑芒1936年出版于上海。

【13】关于蛤蚧(phrynosoma sp.),许多文献都有记载,显然,人们相信其精力极其旺盛,是出自这样一个事实,即蛤蚧交配时,即使被人捉住,也不会松开。人们把活蛤蚧放在酒坛里,搁上一年左右,然后把这种酒当春药卖。

【14】G.Schlegel,Le Vendeur d'huile qui seul passède La Rein-e—Beauté,ou Splend,eurs et Miseres des Courtizanes chinoises(Leyden and Paris 1877)。其中有一篇描写1861年对广东花船的采访,并附有重印的中文原文。

【15】Edgerton的译本见本书“书名简称索引”中的CPM条下。

【16】至少我不记得在梵文文献中有这类记载,而R.Schmidt在Beitrāge zur lndischen Erotik中也没有提到过这些。我在H.Licht的Sexual Life in Ancient Greece(London 1956)和他论述更为详细的著作Sittengeschichte Griechenlands(3 vis.,Zürich 1928)中也都没有发现这类记载。尽管拉丁文献曾反复提到过它,有时把它当作使新娘在初次性交时免遭疼痛的一种权宜之计(Seneca Controv.II:“新婚夫妇若想减轻初夜的痛苦,即采取此法”;Martialis的著作XI,LXXVII:“肛门交是新娘为了免于破身的痛苦而送给丈夫的赎礼”),有时把它作为一种淫荡的风俗(Martialis的著作XI,XLIV:“Parce tuis igitur dare mascula nomina rebus,teque puta cunnos uxor habere duos”,同书XI,CIV:“pedicare negas,dabat hoc Cornelia Graccho”,等),但Kiefer的Sejcual Life in Ancient Rome(London 1953)也没有提到过这种行为。在闪族人当中,这种行为也广为人知,常被人们引用的是(R-ans)I—26,并且在较晚的阿拉伯人讲爱情的书中也常提到它。

【17】参看上文162页提到的F.Kuhn的德文译本。

【18】Pan Tz-en的The Reminiscences of Tung Hsiao-an,商务印书馆,上海,1931年。译本中附有中文原文。关于文人圈子中的爱情,我们还可举出其他三部作品,尽管它们写于清代,因此与此书描写的氛围不同。首先是著名风俗小说《红楼梦》,有Wang Ch-hen的英文节译本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London & New York 1929)。Bancroft Joly曾搞过一个更完整的译本,但未完成(2卷,题目是Dream of the Red Chamber,Hong Kong 1892)。到目前为止,节略最少的译本是F.Kuhn的德文本Der Traum der Rolen Kammer (Insel Verlag,Leipzig,出版日期不详),它大约译出了这部长篇巨帙的三分之二,该译本的英文版有Routledge & Kegan Paul所译的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London 1959)。其次是《浮生六记》。这是一个不大出名的清代画家和诗人沈复(1763—1820年)的生平记述,是写他早夭的妻子陈芸等,Lin Yü—t'ang(林语堂)的译文见T'ien Hsia Monthly vol.1(Hong Kong 1935)。还有《秋灯琐记》,为清代学者蒋坦对其爱妾秋芙的回忆。Lin Yü—t'ang(林语堂)在他的The Importance of Living(New York 1938)ch.10“Two Chinese Ladies”中曾翻译过它的若干片断。这三部著作的中文原文及详细注释见上286页注【12】提到的朱剑芒所编的丛书。

【19】见上条。

【20】《玉娇梨》早在1826年就由Abel Rémusat以 Les Deux Cousines为题译成法文。19世纪下半叶,该书以其人物描写的“考究”和最后同时与两个情人结婚的情节而驰名于西方文学界。1864年Stanislas Julien发表了一个类似的译本,随后英文、荷兰文和德文的译本也相继问世。《玉娇梨》算不上一部伟大的小说,但它是这类作品的一个很好的典型。况且,其第十四回还有心理学的意义,因为,主人公苏友白爱上了女扮男装的卢梦梨,他的一见钟情明显暴露出一种同性恋的倾向。

【21】在《秘戏图考》和其他地方,我把这个题目错译为Human Coverlets。“蒲团”除指床罩,还指放在地板上的坐垫(日语叫“z-uton”),小说第二回,长老为未央生所诵的偈语清楚地表明,这种平平的圆垫在这里是供僧侣打坐的东西。

【22】参看拙作Chinese Pictorial Art as viewed by the connoisseur”p.257sq中对李渔艺术活动的详细讨论(Serie Orientale Roma Vol.XIX,Rome 1958)。

【23】最好的中文版本是无名氏于1943年在北京出版的本子。它是色情丛书《写春园丛书》的一部分,但插图画得很糟。1959年,孜孜不倦的中国小说翻译家FranzKuhn博士发表了这部小说的德文全译本,题目是Jou Pu Tuan,ein erotisc-o-lischer Roman aus der(1634)(Verlag Die Waage,Zürich)。

【24】日本社会学家宫武外骨发表过一篇短文,论述女人在达到性高潮时的叫喊。他证明这种叫喊几乎总是提到死,因此给自己的文章起名为《寂灭为乐考》(东京,出版日期不详)。

另外还可参看A.A.Brill的Lectures on Psychoanalytic Psychiatry(New York 1955)p.290:“那些对自然有兴趣的人一向懂得生死的密切关系并描述它们。埃利斯(Havelock Ellis)说:‘确实正如一向所说,对自然界的大部分东西来说,爱与死都只隔有一层薄纱。’在她受孕和怀孕的过程中,女性再现了或重新说出了她记忆中的女性崇拜时代的ecphoriates经验,那时性交乃是终结点上的开始,而当它开始了,也就是说,死亡即将来临。我经常听男人们说,性交时,特别是在达到高潮时,有些女人会大喊:‘啊,我要死了’或‘你杀死我了’或‘杀死我吧’,而她们冷静下来时却不能解释这些话。我们难道不能把这种神秘的喊叫看作是对某种确实存在于比如说古生代,或在某些生物体中仍可见到的状况的回忆吗?”

还可补充的是,在古代中国有这样的风俗,当儿子把新娘娶回他父亲的家中,三日之内不得举乐,这是因为“思嗣亲也”。参看《礼记·曾子问》卷一第二十页及上文79页。这种风俗亦可从生育和死亡的接近来加以解释,尽管人们也许会认为它是“杀父继承”的远古时代的追忆,在周代文献中仍留有这种痕迹。

【25】在唐代,江南是一个道的名字,大体辖有江苏南部、浙江、福建、江西和湖南南部。不过,此后它多半也是指这一地区。

【26】重印于《香艳丛书》和其他丛书中。

【27】这三篇东西见《说郛》续卷四四。

【28】除上述北京、南京和江南城市中的妓院区,广州和汕头花船上的妓院也很有名。还在唐代,广州就已是海外贸易的重镇,拥有许多亚洲侨民,特别是许多阿拉伯人曾在当地定居。到明代,广州成了东南亚的一大商业中心,因此夜生活非常繁荣。广州的妓女和艺妓属于一种特殊的少数民族,即所谓蜑家,也叫蜑户。蜑家是华南土著的后裔,被驱赶到沿海,以捕鱼,特别是采珠为生。他们受到各种身份限制,如不得与汉族通婚,不得在岸上定居。他们说一种特殊的方言,而且他们的女人从不缠足。这种女人为广州珠江上停泊的成千上万的花船提供了大量妓女。G.Schlegel以他在广州观察到的材料为主发表过一篇论中国妓女的文章(Histoire de la Prostitution en Chine,Rouen 1880;这是根据用荷兰文写成的原文Iers over de Prostitutie in China[Batavia 1866]译出)。尽管此文过分强调这一问题的阴暗面,历史的部分也流于空泛的议论,但它至少有个优点,就是主要根据为实际的观察。同样有名的是汕头的“花船”,即“六篷船”或“绿篷船”。清代诗人和官吏俞蛟写过一篇材料丰富,论广州、汕头妓院的文章《潮嘉风月记》,见《香艳丛书》第四集卷四,附有一个引用旧参考文献的附录。他记录了当地的俚语和特殊的破身习惯。他说广州的姑娘不如汕头的姑娘品貌出众,多才多艺,并引用著名诗人和风月老手袁枚(1716—1798年)的话来证明这一点。俞蛟还引用了清代学者赵翼的话(见上文163页)。赵翼提到一件怪事,即汕头的船除了开妓院,还在中国南方的水路中运送货物和旅客,生意兴隆。他说,有一次,一个状元刚从京都得中归来,搭了一条船,并未猜到这是一条花船。只是当大风把他的船篷吹破,有个只穿着红缎乳罩的美女进来修理时,他才发现。路上他把这女人一直留在舱里,分手后那女人遂自称为“状元妻”,并且身价长了一倍。作者聪明地看出整个事情的结果可能是预谋好的。

【29】有关中国文献在Keizō Dohi博士的出色著作Beitrage zur Geschichte der Syphilis,insbesondere über ihrer Ursprung und ihre Pathologie in Ostasien(Tōkyō 1923)中已经做过搜集和讨论。

【30】上引C.R.Boxer之同书pp.150—151。

【31】上引C.R.Boxer之同书p.122。

【32】参看我在ECP vol.1“导言”中的详细讨论。

【33】有关《绣榻野史》的全部材料可从ECP vol.l,pp.128—132找到。

【34】这使人想到上述清代小说《红楼梦》的开头。书中的主人公宝玉也是在梦中获知性秘密。晚明淫秽小说对清代小说有很大影响。

【35】晚期,在志怪小说集《聊斋志异》中,有关于狐狸传说的大量材料。该书有H.A.Giles的译本,题目是Strand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London & Shanghai 1909)。读者还可参见M.W.de Visser的“The Fox and badger in Japanese folklore”,收入T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Japan vol.XXXVI(Yokohama 1909)。

【36】见ECP vol.Ipp.128—135。

【37】参看《骨董琐记》(上文201页提到的)卷四26页背应作25页背。——译者。ECP folio 169此是该书卷二的页码。——译者也引用一种明代史料来作同样的说明。

【38】参看St.Julien Histoire et Fabrication de la Porcelaine Chinoise(Paris 1856)p.XLVIII和p.99的参考资料。

【39】有四件标本印人Les Ivoires Religieux et Medicaux chinois,d'après la collection Lucien Lion(Paris 1939)。明代学者沈徳符(1578—1642年)在《敝帚斋余谈》中说,玉雕工匠常制作春宫雕像,供不应求,并说在福建省,牙雕工匠也制作男女性交的人像,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text ECP folio 170/5—6)。我没有看到过这种明代制品的原件,但我过眼的清代雕像却大多质量低劣。

【40】有关记述见于一部讲唐寅私生活的笔记集,题目为《纪唐六如轶事》,印入《香艳丛书》二十集卷四。

【41】参看《太平清话》。这是明代多产作家陈继儒(1558—1639年)的一部笔记集。

【42】《僧尼孽海》似乎只以日文钞本的形式保存下来。我收藏的本子共有两卷,每卷42折页,抄手并不高明,但用纸却装潢精美。第一个故事的题目是《沙门昙献》,最后一个故事的题目是《王和尚》。

【43】夜摩天(Yama)(中文叫阎罗王)是阴间之王,他掌管记录世上(阳间)人们所犯的罪孽,以便在其死后给予相应的惩罚。

【44】有十六幅画用彩色印入J.Tschichold的Neue Chinesische Farbendrucke aus der Zehnbambushalle(Basel 1943)。

【45】北京有一家专以经营套版画出名的商店叫荣宝斋,1952年出过这个画册的一个重印本,它是根据非常罕见的明代原画重新雕版印刷。现代中国版画史专家郑振铎为该画册写了序言。

【46】“登徒子”见诗人宋玉的赋(参看本书68页注[12])。

【47】春宫画不仅是为性指导或消遣而作,而且也被用作护身符。性交代表处于顶点的给人生命的“阳”气,画有性交的图画据说可以驱走代表黑暗的“阴”气。直到近些年还有一种风俗,特别是在中国北部,即把春宫画绘在肚兜(婴儿盖肚子的三角巾)的衬里上。书商也经常在店里存放几张春宫画,用以避火消灾。因此,“避火图”一词也就成了春宫画的一种委婉的说法。在中国和日本,人们还把这种画放在衣箱里防虫。日文中表示“春宫画”的kyōte-on(箧底本)一词,似乎就是指这一习俗,因为它的字面含义正是“放在箱底的书”。

为完整起见,这里我还要说说带春宫画的“双面折扇”。这种扇子初看是普通式样的折扇,正面画山水、花草,背面题诗。但每一股上都贴有一个双格的纸条,如果按习惯的方式从左向右打开,纸条便掩着。但如果从右向左打开,每张纸条的反面就可以看见,所有的格子便拼出一幅春宫画。特别是乾隆年间的这种折扇做得很好,它是根据晚明的套色春宫版画式样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