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年
汲冢书所得年月,约有三说:《晋书》卷三《武帝纪》系于咸宁五年(公元二七九年)十月,阎若璩《困学纪闻笺》云《晋武帝纪》本《起居注》,[1]此一说也。卫恒《四体书势》、王隐《晋书·束晳传》[2]则系之太康元年(公元二八〇年),《晋书》卷十六《律历志》汲冢得玉律,亦云太康元年,此一说也。荀勖《穆天子传序》、唐修《晋书》卷五十一《束晳传》则系之于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太康十年(公元二八九年)汲令卢无忌所建《齐太公吕望碑》亦云太康二年,此又一说也。
雷学淇《竹书纪年考证》云:“竹书发于咸宁五年(公元二七九年)十月,明年三月吴平,遂上之。《帝纪》之说,录其实也。余就官收以后上于帝京时言,故曰太康元年(公元二八〇年)。《束晳传》云二年,或命官校理之岁也。”案:雷说是也。惟云“吴平遂上之”,恐尚嫌过久。盖出土在咸宁五年(公元二七九年)十月,当时地方官吏即表闻于朝,汲至洛京虽隔黄河,相去不过二三日程,及帝命藏于秘府,至迟必在太康元年(公元二八〇年)正月。否则露积于汲冢,则有散佚之虞,保管于郡府,亦有疏失之虑,何能待至吴平而后献邪?当收藏秘府之时,正大举伐吴之际,军事孔亟,未遑文事。及三月吴平,论功行赏,吴土战乱,尚未全定,故至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春始命官校理也。王隐《晋书·束晳传》云:“汲郡初得此书,表藏秘府,诏荀勖、和峤以隶字写之。”可以证明之。三事不同时也。
二、出地
《晋书》卷三《武帝纪》:“咸宁五年(公元二七九年)十月……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藏于秘府。”荀勖《穆天子传序》云:“汲者,战国时魏地也。”
案:《史记》卷五《秦本纪》:“庄襄王三年(公元前二四八年),蒙骜攻魏高都、汲,拔之。”是汲属魏之证。《秦本纪》正义引《括地志》云:“汲故城在卫州所理汲县西南二十五里。”案晋之汲郡汲县,在今河南省汲县之西南。《清一统志》云:“冢在今汲县西二十里。”《水经》云:“清水又经过汲县北。”郦道元注云:“县故汲郡治,晋太康中立。城西北有石爽水,飞湍浚急,人亦谓之磻溪,言太公尝钓于此也。城东门北侧有太公庙,庙侧高林秀木,翘楚竞茂,相传云太公之故居也。晋太康中,范阳卢无忌为汲令,立碑于其上。”案《太公吕望碑》今尚存,末书太康十年(公元二八九年)三月丙申朔十九日甲申造,中有云“太公之裔孙范阳卢无忌自太子洗马来为汲令”,又云“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县之西偏,有盗发冢,而得竹策之书”,然则竹书出土在晋汲县西偏。《清一统志》所谓“冢在今汲县西二十里”,盖本于此碑而确定其里数耳。
三、盗姓
荀勖《穆天子传序》:“汲县民不准,盗发古冢。”《晋书》卷三《武帝纪》:“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束晳传》同。何超《晋书音义》:“不,甫鸠反,姓也。”
案:不之为姓,盖系㔻之省文。《春秋》僖公十有一年《经》“晋杀其大夫㔻郑”,《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作“邳郑”。“邳”为后出之字,“㔻”为初文,省作“不”。盖“㔻”之省作“不”,犹“準”之省作“准”也。汲属于魏,本为晋地,则不氏为晋㔻氏之子孙,似非臆说也。
四、冢主
言汲冢为魏襄王墓者,《晋书》卷三《武帝纪》、卷十六《律历志》、荀勖《穆天子传序》、卫恒《四体书势》。言汲冢为魏安釐王墓者,王隐《晋书·束晳传》。言汲冢为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而不定厥辞者,唐修《晋书》卷五十一《束晳传》。
案:此诸说皆无确证。言汲冢为魏襄王冢者,盖因《纪年》终于魏之今王。荀勖《穆天子传序》云:“案所得《纪年》,盖魏惠成王子令王之冢也(“令”当作“今”,说详下附考),于《世本》盖襄王也。案《史记·六国年表》,自令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二九八年)至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二一三年)燔书之岁,八十五年,及至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初得此书,凡五百七十九年。”[3]寻《史记》之哀王,即《世本》之襄王,哀王二十三年而卒,故二十年时称为“今王”。然二十一年今王未卒,何能即以竹书从葬?故荀勖所记诸年,盖指《纪年》绝笔后之年,后人误以为竹书入冢之年,则不可通也。于是又有谓哀王之卒即在二十年,以回护其说者。《史记》卷四十四《魏世家》索隐云:“汲冢《纪年》终于哀王二十年,昭王三年丧毕始称元年。”其意谓哀王二十年已卒,《史记》称哀王二十三年者,以其子昭王三年丧毕,始称元年。案战国之时,鲜有行三年之丧者,此其说既不足信;又逾年改元则有之,逾三年改元亦未之闻。且哀王既卒,何以称“今王”乎?是又不可通也。左暄《三余偶笔》云:“襄王葬时以此书附之冢中,未即加谥,故仍其文曰今王,其为襄王冢所得无疑。若以为安釐王冢,不应缺昭王并安釐王两代事不书。且襄王之薨至安釐王之葬,已五十余年,亦无不加谥之理。”案周制,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葬必称谥,如葬桓王是也。诸侯卒称爵称名,葬亦称谥,如隐公三年八月庚辰宋公和卒,冬十有二月癸未葬宋穆公是也。左氏泥于《纪年》为魏国史官所记,则何仅记至哀王二十年?岂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史官失职乎?又云若为安釐王冢,不应缺昭王、安釐王两代事不书,左氏误认《纪年》为魏国国史,从古至今,未闻以其国史殉葬者,且亦未闻殉葬之国史必记至其所葬之王末年者。不知《纪年》一书为编年之通史,非编年之国别史;为魏国私家所记,非为魏国史官所记(说详下《篇目考》)。自晋以来,都误认《纪年》为魏国国史,故诸家解释,牵强附会,多不可通。此说既明,则汲冢为魏襄王冢或安釐王冢,皆属臆测,非有他种书籍[4]或物品以为证据,则不可断定为何王之冢。盖《纪年》与《周书》、《国语》及《穆天子传》等,皆为普通史书传记,偶以殉葬,不可据此以断定何王之冢也。惟汲冢中既有玉律钟磬,[5]则为王者之冢自无疑义。而汲为魏地,《纪年》为魏国人所记,则谓为魏王冢,亦属合理。惟苟无其他实证,则谓为襄王冢或为安釐王冢,皆属武断,不足为训。盖所谓魏王冢者,自襄王、昭王、安釐王、景湣王皆可,惟不能出于襄王以前耳。
附 魏哀王魏令王考
《史记·魏世家》之“哀王”为“襄王”之误,今本《穆天子传》荀勖序之“令王”为“今王”之误。《史记》卷四十四《魏世家》集解云:“太史公书惠成王,但言惠王,惠王子曰襄王,襄王子曰哀王。惠王三十六年卒,襄王立,十六年卒,并惠、襄为五十二年。今案古文惠成王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改元后十七年卒,《太史公书》为误分惠成之世,以为二王之年数也。《世本》惠王生襄王,而无哀王。然则今王者,襄王也。”索隐云:“《系本》襄王生昭王,而无哀王。”据此则哀王实为襄王,形近而误。元吴师道校正鲍注《战国策》亦云:“愚按秦惠之十四年,亦改后元年,即惠王之比(案皆以称王而改元耳)。而‘襄’之为‘哀’,直以字近而讹耳。”清崔述《孟子事实录》,以为孟子见梁惠王在称王改元后十二年楚败魏襄陵之后,故惠王语孟子曰:“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6]西丧地于秦七百里;[7]南辱于楚:[8]寡人耻之。”若依《史记·魏世家》惠王三十五年(公元前三三六年)孟轲至梁,及襄王元年(公元前三三四年)王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追尊惠王为王,则孟子对惠王语何故曰“王何必曰利”,曰“王好战”乎?若襄王之年即惠成王改元后之年,则孟子见梁襄王即《魏世家》之哀王,孟子门人所记,不当误“哀”为“襄”。《世本》有襄王无哀王,则《史记》因字形相似,误“襄”为“哀”耳。案:吴、崔之说是也。
《史记》卷四十四《魏世家》集解:“荀勖曰,和峤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今王者,魏惠成王子。”此盖出于荀勖《纪年序录》。《玉海》引《中兴书目》,《纪年》三卷,题荀氏《序录》可证。[9]盖《纪年》为和峤主编,故称和峤云云。勖为《纪年序录》既称“今王”,不应于《穆天子传序录》称“令王”。近人《穆天子传西征讲疏》:“高续古《史略》云:‘按襄王即惠成王子灵王也,《世本》以为襄王。又按《史记·六国年表》,自灵王二十一年至秦始皇三十四年燔书之岁,八十六年,至太康二年初得此书,凡五百七十九年。’高氏述此书,几于全引荀勖《序》,而两称灵王。灵王即‘令王’,令灵古字通。《广雅·释诂》云‘灵,善也’,即《尔雅·释诂》‘令,善也’,是其证。然则一作‘今王’,一作‘令王’,且有作‘灵王’者,是亦竹书之异同也。”案:此说非也。“令”为“今”字形近而误;“灵”又为“令”之同音义而改写耳,实亦误也。
右文缮写已,又思《周书》谥法“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案《史记·魏世家》,哀王在位二十三年而卒,又系善终,不可谓短折,何以谥“哀”?其必为“襄”字之误无疑。
附 周赧王周隐王考
周赧王或称周隐王,赧王见于《太史公书》,隐王见于古本《纪年》。[10]赧与隐皆非谥也。《史记》卷四《周本纪》:“慎靓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时东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五十九年(公元前二五六年),秦昭王攻西周,“西周君奔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归其君于周。周君、王赧卒。”案:王赧与西周君皆卒,三十六邑已尽献于秦,周既亡,故王赧无谥。“王赧”云者,“王延”之同音假借字也。秦灭六国,《史记》皆书其君曰王某,如韩王安、魏王假、赵王迁、燕王喜、齐王建、楚王负刍。而周亡不书曰王延者,《周本纪》索隐云:“按《尚书中候》以‘赧’为‘然’。郑玄云‘然’读曰‘赧’。王邵按:古音人扇反,今音奴板反。”据此则古称赧王为“然王”。考“然”字“赧”字,与“延”音近相转,然则王赧即王延也。《史记》称“王赧卒”,不书“崩”,已降同诸侯,与《春秋》隐公三年《经》书“宋公和卒”同科。《史记》慎靓王尚书“崩”,而《春秋经》书天子崩,皆曰“天王崩”,不称名,诸侯则称名。王延卒书为王赧卒,以王延生时七国之人均以小国诸侯视之,故往往称其名为王延,或为延王。然周究为宗主之国,故以同音之字书之,聊为避讳。于是或书为“然”,或书为“赧”,或书为“隐”。[11]自晋以来,学者往往不明古音韵,昧于延、隐、然、赧四字音韵相通之理及当时称谓书法升降之故,辄望文生义。如晋皇甫谧云:“赧非谥,谥法无赧,正以微弱窃鈇逃债,赧然惭愧,故号曰赧。”[12]隋王邵云:“《尔雅》面惭曰赧。”[13]唐刘伯庄云:“赧是惭耻之甚,轻微危弱,寄住东西,足为惭赧,故号曰赧。”[14]又晋人如王隐等,见《纪年》有周隐王之称,以“隐”为赧王之谧,遂疑此等竹书必出于魏安釐王冢;因赧王之卒在五十九年,为魏安釐王之二十一年(公元前二五六年),安釐王三十四年卒,竹书发于安釐王冢,故称赧王之谥为“隐”。考晋人初得竹书,皆称出魏襄王冢,谓出于安釐王冢者,盖自王隐始也。此皆不明古音韵、古书法之例,辄妄相推测,纠纷错乱,古史为之蒙蔽,千百年来莫之能明。甚矣,治古史之难也!
五、葬物
《晋书》卷五十一《束晳传》云:“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晋书》卷十六《律历志·序》云:“武帝太康元年(公元二八〇年),汲郡盗发六国时魏襄王冢,亦得玉律。”又《审度篇》云:“荀勖部著作郎刘恭,依《周礼》制尺,所谓苦尺。依古尺更铸铜律吕以调声韵,以尺量古器,与本铭尺寸无差。又汲郡盗发六国魏襄王冢,得古周时玉律及钟磬,与新律声韵同。”[15]据此则汲冢所出古器,官得四种:曰玉律,曰钟,曰磬,曰铜剑。
《束晳传》又云:“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然则当时所出古器,除官得之乐器、铜剑外,必尚有礼器及日用之器孔多。然徒为盗所得,不能考见古代制作,如荀勖之考乐器,而竟化为乌有,惜哉!
六、书制
汲冢书简册制度,以荀勖《穆天子传序》言之稍详,其言曰:
汲县民不准盗发古冢,所得书皆竹简素丝编。以臣最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简,长二尺四寸,以墨书,一简四十字。
案:战国之时,书以古文,著之竹简,故称为篇。至于汉代,书以今文,著之帛素,故称为卷。观《汉书·艺文志》,凡战国古文旧书皆称篇,及汉以今文写之,始称卷,如《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为五十七篇。五十七篇者,古文竹简出于孔壁者也;四十六卷者,孔安国以今文读之,书于帛素,故称为卷。此其证也。汲冢之书,书以古文,著于竹简,除断简残编不能校理外,[16]其完整者究有若干篇,荀勖、束晳皆不明言,此其最疏略者。王隐《晋书·束晳传》仅云大凡七十五卷。《史记·周本纪》正义亦云按汲郡汲县发魏襄王冢,得古书册七十五卷。唐修《晋书·束晳传》昧于篇卷不同之制,妄改为七十五篇。不知七十五卷者,指晋时写以今隶,改为纸本而言,其汲冢古文竹简原书究有若干篇,仍不能知也。例如《周书》七十一篇,包括于杂书十九卷之中,荀勖《中经新簿汲冢周书》十卷,采于《隋书·经籍志》者,实已改为今隶纸本,而古文竹简,乃为七十一篇。其他各书,若皆以此例推之,则篇多卷少可知也。《隋书·经籍志》有《古文琐语》四卷,王隐《晋书·束晳传》称为十一卷,盖荀勖本合十一篇为四卷,束晳本仍依十一篇为十一卷,亦其一证。唐修《晋书》,篇卷淆乱,遂致《周书》七十一篇包括于杂书十九篇之中,而不知其谬,致使后人疑汲冢无《周书》。此皆不明简册制度之过也。
荀氏所谓竹简素丝编者,谓竹简以素丝编为册也。册之篆文为,象形。编竹简以为册,横线二道,即象丝编之形,册之两边以韦(皮也)包之。孔子读《易》,韦编三绝,盖谓所包之韦、所编之丝三绝也。汲冢书册两边有韦与否,荀氏未言。《齐书·王僧虔传》:“文惠太子镇雍州,有盗发楚王冢,获竹简书青丝编,简广数分,长二尺。有得十余简,以示王僧虔,僧虔曰是科斗书《考工记》。”案:汲冢书以素丝编,楚冢书以青丝编。楚冢书广数分,汲冢书不言广而仅言长,是亦荀氏之疏漏也。荀氏所谓“以臣勖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简,长二尺四寸”者,案《晋书》卷十六《律历志》:“武帝泰始九年(公元二七三年),中书监荀勖校太乐八音不知,始知后汉至魏,尺长于古四分有余。勖乃部著作郎刘恭,依《周礼》制尺,所谓古尺也。……勖铭其尺曰:‘晋泰始十年(公元二七四年),中书考古器揆校今尺长四分半。所校古法有七品:一曰姑洗玉律,二曰小吕玉律,三曰西京铜望臬,四曰金错望臬,五曰铜斛,六曰古钱,七曰建武铜尺。姑洗微强,西京望臬微弱,其他品皆[17]与此尺同。’(《志》云此尺者,勖新尺也;今尺者,杜夔尺也。)铭八十二字。”此即勖所称“前考定古尺”也。古尺短于晋、齐之尺,齐代所出楚冢书亦为战国时物,以齐尺度之,长二尺,易为战国时尺,当亦长二尺四寸,汲冢书以古尺度之,长二尺四寸;而以晋尺度之,当亦长二尺。[18]故勖《穆天子传序》谓“谨以二尺黄纸写上”,二尺为晋尺,当古尺二尺四寸。盖当时黄纸写上者,仍仿竹简古式,其一简四十字者,盖分为两行书,每行二十字,则黄纸所写,亦每行二十字。若有折简夺文,则可依其尺寸而知其夺若干字,则写成今隶,亦空□若干字,此实谨严之至也。
荀氏所谓以墨书者,案王隐《晋书·束晳传》云“得竹书漆字科斗之文”,唐修《晋书·束晳传》亦云漆书。近人《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云:“盖古者墨书即漆书也,《仪礼·士昏礼》郑注‘墨车,漆车’可证。”案此说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