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汲冢书文字,旧有三说:
一、小篆说 《晋书》卷三《武帝纪》:“咸宁五年(公元二七九年)冬十月,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此称汲冢书文字为小篆,一说也。
二、科斗文说 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序》:“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皆简编科斗文字。”又云:“科斗文久废,推寻不能尽通。”此称汲冢书文字为科斗文,又一说也。
三、古文说 荀勖《穆天子传序》:“古文《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汲县民不准盗发古冢所得书也。”此称汲冢书文字为古文,又一说也。
案:汲冢书文字实为古文而非小篆,称科斗文,俗名也。王隐《晋书·束晳传》云:“太康元年(公元二八〇年),汲郡民盗发魏安釐王冢,得竹书漆字科斗之文。科斗文者,周时古文也,其头粗尾细,似科斗之虫,故俗名之焉。”[19]卫恒《四体书势》云:“汉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以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此其证也。
王国维《科斗文字说》云:“科斗文字之名,先汉无有,惟汉末卢植上书有‘科斗古文,近于为实’之语,而其下所言乃《毛诗》、《左传》、《周官》,不及壁中书。郑康成《书赞》云‘初出屋壁,皆周时象形文字,今所谓科斗书’,始以古文《尚书》为科斗书。然卢、郑以前未尝有此名也。伪孔安国《尚书序》亦云‘虞、夏、商、周之书,皆科斗文字’,始以科斗之名为先汉已有。实则此语盛行于魏、晋以后,杜预《春秋后序》、王隐《晋书·束晳传》及今《晋书·束晳传》,皆云汲冢书为科斗书,是科斗书之名起于后汉,而大行于魏、晋以后。且不独古文谓之科斗书,即篆书亦蒙此名。《束晳传》云:‘有人于嵩高山下得竹简一枚,上两行科斗书。司空张华以问束晳,晳曰:“此汉明帝显节陵中策文也。”检验果然。’夫汉代策文,皆用篆不用古文(见《独断》及《通典》),而谓之科斗书,则魏、晋间凡异于通行隶书者,皆谓之科斗书,其意义又一变矣。”案:王说是也。晋时古文、篆文,皆称科斗文。《武帝纪》本于晋时《起居注》,故以俗称科斗书误为小篆,而不知当时所称科斗文,实古文也。
《晋书》卷五十一《王接传》:“秘书丞卫恒考正汲冢书,未讫而遭难。”案:卫恒世传古文,故当时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20]特请其考正汲冢书也。恒撰《四书体势》,其《古文字势》云:“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矣。汉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以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汉世秘藏,希得见之。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21]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22]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公元二八〇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案敬侯所书,犹有仿佛。古书亦有数种,其一卷《论楚事》者,最为工妙,[23]恒窃悦之,故竭愚思,以赞其美。”[24]案:卫觊写邯郸淳古文《尚书》,其字势与汲冢古文相仿佛,是汉壁中古文与晋汲冢古文相同也。正始中(公元二四〇—二四八年)《三字石经》虽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然字势虽略异,而字体则全同。魏、晋皆都洛阳,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离正始初立《三字石经》不过四十年,其字完全无缺。荀勖、和峤、臣瓒、卫恒、束晳等校读汲冢古文写为隶书者,全赖《三字石经》古文、隶书并列,检得古文即知隶字,检得隶字即知古文,无劳考释,故得迅速成书。《穆天子传》不过一年即完全写成,其他各书盖亦同时或不久即写毕,故中书监荀勖于太康八年(公元二八七年)前未迁尚书令时,即将亲写定汲冢书全部列入《中经》。[25]太康十年(公元二八九年)汲县令卢无忌立《齐太公吕望碑》,已引汲冢诸书若《纪年》及《周志》也。[26]
《隋书·经籍志》:“《三字石经尚书》九卷,梁有十三卷。《三字石经春秋》三卷,梁有十二卷。”又云:“后汉蔡邕所书《石经》、魏正始《石经》,后魏之末,齐神武执政,自洛阳徙于邺都,行至河阳,值岸崩,遂没于水,其得至邺者,不盈太半。至隋开皇六年(公元五八六年),又自邺京载入长安,置于秘书内省,议欲补缉,立于国学。寻属隋乱,事遂寝废,营造之司,用为柱础。贞观初,秘书监魏徵始收聚之,十不存一。其相承传拓之本,犹在秘府。”是《三字石经》至北齐始因迁移而致残缺,晋中朝之初固安然无恙也,故卫恒得以《三字石经》之古文字势比较汲冢之古文字势。王国维《魏石经经数石数考》,经数据《西征记》、《洛阳伽蓝记》为《尚书》、《春秋》二部,《隋志》同。《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有《三字石经左传》。《隶续》录洛阳苏望所刊《魏石经遗字》,除《尚书》、《春秋》外,亦有《左氏》桓七年《传》九字,桓十七年《传》二十六字。石数则据《水经》谷水注为四十八碑,《西征记》[27]为三十五碑,《洛阳伽蓝记》为二十五碑。考《魏石经》每碑三十五行,行六十字,表里刻字,则每碑四千二百字。《尚书》、《春秋》、《左传》三经,须一百五十石乃能容之。疑当时所刻《左传》,实未得全书十之二三。《隶续》所录《左传》,乃桓公末年事。案隐、桓二公《传》,共九千三百三十九字,加以《尚书》一万八千六百五十字,[28]《春秋》一万六千五百七十二字,篇题等字未计,共四万四千五百六十一字。每字三体,得十有三万三千六百八十三字。今依《西征记》三十五碑字数计之,得十有四万七千字,盖所刊《左传》,当至庄公中叶而止。若如《洛阳伽蓝记》所云二十五碑,则尚不足容《尚书》、《春秋》二经字数。而《水经注》之四十八碑,实为《汉石经》数。据王氏推算,则当时《三字石经》古文,约有四万九千字(以十四万七千字三分之一计),而其字皆出于《尚书》、《春秋》及《左氏》之隐、桓、庄《传》,以之考释《纪年》古文,最为适宜,而《穆天子传》容有未备,故书中依古文形体而写为“隶古定”[29]者尚多也。
许慎《说文解字叙》云:“七国之时,文字异形。”王国维谓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30]其言甚谛。然匪特六国古文与秦籀文异形也,六国古文,亦各有异其形者。《说文解字叙》所谓“亡新居摄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案:古文之异,固有由国土不同而异者,亦有由时代不同而异者。例如《穆天子传》中前有“华骝”,而后又作“骝”,前有“赤骥”,而后又作“赤蘎”,前有“白义”,而后又作“白”。华、,骥、蘎,义、,皆同字而异形者。同一时代之文字,而书写不能画一,今存三代鼎彝铭刻,亦多此例,此亦古文中之古今字并用耳。惟其如此,故汲冢书古文虽有《三字石经》可以检寻对照,荀勖等亦不能尽识,写定之时,务为“隶古定”以存其真。或谓《穆传》中空□缺文,皆勖等不识古文而缺之,此实非也。空□缺文,所缺自一字以至数十字不等,近人《穆传十论》言之详矣。盖当时以隶字写古文,其古文字形为《三字石经》所有者,即依古文下之隶字写之,其古文字形为《三字石经》所无者,虽读其上下文而可知其字义为某字,然务为“隶古定”,而不敢径改为某字,如上述、蘎、三字之例,此亦审慎之至者。且其义之是非,亦可以留待后人重行考正也。
《隋书·经籍志》:“《古文官书》一卷,后汉议郎卫敬仲撰。”《唐书·经籍志》:“《诏定古文官书》一卷,卫宏撰。”《新唐书·艺文志》:“卫宏《诏定古文字书》一卷(案“字书”乃“官书”之误)。”孙诒让《籀䯧述林》有《卫宏诏定古文官书考》,谓此书实系晋卫恒所录汲冢书古文,以备小学之一家耳,非汉卫宏撰。[31]余流离巴蜀,未携此书,不知所谓录汲冢书古文有何证据。然观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丛书·诏定古文官书》一卷,首引许慎《说文解字》三条:“严”字下云“卫宏撰”云云,[32]“用”字下云“卫宏说”,“黺”字下云“卫宏说”。马氏皆以为出卫宏《诏定古文官书》,然实不足据。马氏又云“唐玄应《众经音义》引卫宏《诏定古文官书》三条,曰‘䙷同体’,曰‘枹桴同体’,曰‘圖啚同体’。而引古文者二百余条,与所引《诏定古文官书》体例不异,知皆引自一书,省称古文”云云。案:《史记·正义·论字例》云“卫宏《官书》数体,吕忱或字多奇”,则《古文官书》体例,实如《众经音义》所引,皆古文而异形者。唐韩愈《科斗书后记》云:“于时李监阳冰,独能篆书。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则唐时《古文官书》实以古文写之,故俗称科斗书也。考许冲《奏上说文解字书》云:“慎又学《孝经》孔氏古文说。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建武时给事中议郎卫宏所校,皆口传,官无其说,谨撰具一篇并上。”是唐代所传科斗《孝经》及《官书》,必皆以为本卫宏所书,故合而传之。然考《汉书·儒林传》注引卫宏《诏定古文官书序》“秦既焚书”云云,《后汉书·陈蕃传》注同;而《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传·正义》引作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史记》卷一百一《晁错传》:“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正义》引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云:“征之,老不能行,遣太常掌故晁错往读之。年九十余,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也。”《儒林传·注》亦略引此文,则作卫宏《定古文尚书序》;《经典释文》引此文,则作卫宏《古文尚书序》。
案:卫宏之时无诏定《古文官书》之事,卫恒时则有之。诸家所引,皆卫宏《古文尚书序》,惟陆德明《释文》为不误。自《隋书·经籍志》误以《古文官书》为卫敬仲(即宏)撰,于是卫宏《古文尚书序》遂误为卫宏《古文官书序》。自唐代有卫宏《诏定古文官书》之名,于是《史记》正义等遂误以卫宏《古文尚书序》为《诏定古文尚书序》,转辗纠纷,不可判别。《后汉书·儒林传》,卫宏从大司空杜林受古文《尚书》,作《训旨》。则所谓《古文尚书序》即《古文尚书训旨序》;《说文》所引卫宏说,亦即《古文尚书训旨》说也。又《杜林传》:“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出以示宏等曰:‘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宏、巡益重之,于是古文遂行。”则宏所定为《古文尚书》,非《古文官书》明矣。
汲冢书古文,本诏荀勖、和峤以隶字写定,其后挚虞为秘书监,撰定《官书》,[33]盖亦承诏为之。时卫恒为秘书丞,考正汲冢书,遂撰《诏定古文官书》。而汲冢古文十余万言,与《三字石经》中古文对比,其同为一字而异形者必多,故撰为此书,以备小学之一家。玄应《众经音义》所引已有二百余条,其原书必不止此。盖卫恒所见古文有十六种,[34]十余万言,故得同字异形之古文如是之多。若卫宏所见,仅杜林所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及鲁国三老所献古文《孝经》一篇,何能至此?马氏所辑卫宏《诏定古文官书》[35]有云:“俈、喾、焅三形,今作酷,同口笃反。”[36]又云:“㠱,古国名,与杞同。”[37]又云:“、二形,今作聚,才句反。”[38]案:帝喾、杞国、鄹邑,古文《尚书》皆无之,决非卫宏《古文尚书说》,且卫宏在东汉初,不应有反音也。此等字盖皆出于汲冢古文,魏秘书孙炎始作反音,此足证《诏定古文官书》为晋卫恒撰,非汉卫宏撰。况挚虞撰定《官书》,同时即令卫恒撰《诏定古文官书》,斯为确证,不可移易。他日得《籀䯧述林》所考观之,其证必更多也。
汲冢古文写成今隶者十有九种,七十五卷,其成绩已可观矣。尚有专门研究文字者,既有卫恒《诏定古文官书》一卷,复有续咸《汲冢古文释》十卷。《晋书》卷九十一《儒林传》:“续咸字孝宗,上党人。好学,师事京兆杜预,专《春秋》、郑氏《易》,教授常数十人,博览群言,高才善文论,……著《远游志》、《异物志》、《汲冢古文释》,皆十卷,行于世。”近人谓晋人得汲冢古文,而不知整理文字,勒成字书,此则不知卫恒、续咸已有成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