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和钟都是日常实用的东西,大约在清代乾隆年间,即已盛行。当时朱文治有《西洋表》诗(见《姚江诗录》卷三):
古来测景立圭表,冬推黄道夏赤道。法参凤管工调阳,用异鸡人司唱卯。西洋雕琢近益精,古月团栾制何巧。浑天仪用具体微,勾股算神专语小。暗罗列宿撑腹肠,分擘覆宇凭指爪。一蚁空盘九曲珠,六鳌轻负三神岛。转轮秘钥失分毫,香篆莲壶各颠倒。乃知万穷引一针,不用满腔装七宝。缠腰客喜斗新奇,到眼时真称大好。偶悬纶阁促趋朝,携入词坛催脱稿。细字排成一览知,寸阴掷去重来少。百年消息得几何,滴沥声中逼人老。
朱文治是乾隆戊申(一七八八)举人,他诗中说是“斗新奇”,可见是一种时髦玩意儿。又当时净香居主人(杨米人)所撰《都门竹枝词》(《清代北京竹枝词》本)也说道:
三针洋表最时兴,手里牛皮臂上鹰。拉手呵腰齐道好,相逢“你老”是通称。
说明当时很多人带有怀表,而且是“三针”的。
至于挂钟,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二也载有:
左靠山仿效西洋人制法,前设栏盾,构深屋,望之如数什百千层,一旋一折,目炫足惧,惟闻钟声,令人依声而转。盖室之中设自鸣钟,屋一折则钟一鸣。……
这虽写的是扬州富商园亭,但可见自鸣钟这时已普遍得很。又如道光年间杨静亭《都门杂咏》(《清代北京竹枝词》本)市廛之《大栅栏》:
画楼林立望重重,金碧辉煌瑞气浓。
箫管歇余人静后,满街齐响自鸣钟。
道光时代虽然已经比较晚了,但“满街齐响自鸣钟”,则自鸣钟已经不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钟和表既然如此成为生活上的必需品,在《红楼梦》中当然也必反映出来,我们试看贾府的一些。
在第六回上,首先写到荣国府凤姐房里的挂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到了凤姐房内,“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磐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书中写得很传神,表现出当时一般农民还没有看到过钟,也反映了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的生活距离是多么远。
第二处是写连凤姐的侍从也随身带着表,这在第十四回上,凤姐受命管理宁国府,一开始便来个下马威,她对执事人等训话说:“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当然我们无法知道这些跟随凤姐的有多少人是随身带有钟表的,也不知道所带钟表是他们的主子凤姐给的还是他们自备的,但无论如何,可见这些随从已将随身所带的钟表作为工作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装饰品,也可见这时这东西已普遍到被役使人们的身上。
凤姐这段话里不单说到她的随从都随身带有钟表,并且她说到宁国府上房也挂有时辰钟:“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当然《红楼梦》没具体说明宁国府哪几处属于“上房”,但从凤姐话里总可以知道这“上房”是人们都可以经过而看到这时辰钟的地方,它不应该像凤姐的屋里是很少人得以进去的;也应该不仅仅是一处,因为偌大一个宁国府若只有一处上房供人们去你来我往地去看钟,那会是什么样子,由此可知宁国府绝不止一处上房,也不止一个时辰钟。
接着下面第十九回写到宝玉的表:“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这里写宝玉的表是怀表,并且表面是以子、丑、寅、卯十二时为度盘,像今天航海钟一样,以一昼夜为一转的。
宝玉这个表后来几度出现,第四十五回宝玉在一个晚上去探看黛玉,谈了一回,黛玉教他回去,明天再来:“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
到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吃酒已是深夜,宝玉“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这是宝玉的表在《红楼梦》中第三度出现。
第八十九回又提到这表,宝玉“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这都是记载宝玉那只表,从四段记载,已知宝玉这只表是比较高贵的,是“核桃大的金表”,表盘不仅有时、有刻,并且有分,是一个精致的表。
宝玉除了自己有表之外,他的怡红院里也跟凤姐或者宁国府的上房一样,也有自鸣钟摆着,如第五十一回记宝玉三更睡梦醒后,和晴雯、麝月在一起,“只听到外间屋里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后来第五十二回又提到它:“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说“‘当……当’的两声”自然是两点,“敲了四下”自然是四点,那么宝玉房中的自鸣钟可知是十二时为一转,昼夜各转一周,如现在普通钟式一样,而不是以子、丑、寅、卯为度盘的。
但第七十八回,宝玉向两个侍女打听晴雯临终情形,一个婢女说出她死的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是未正二刻。”这里说“留神看时辰表”,而且是以子、丑、寅、卯计时,应该不是宝玉屋里那自鸣钟,但也不会是宝玉身上那个“核桃大的金表”,可能是另外一枚。
宝玉屋里除了槅上的挂钟之外,还有台钟。第八十九回“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采,猛听架上钟响”,这显然是放在架上的一座台钟。
除了宝玉屋子里面有钟,怡红院的老婆子屋里也有钟。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大家在吃酒,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这些老婆子自然不会在宝玉屋里,如非他们屋里有钟,她们如何知道“打过十一下了”呢?可见怡红院里老婆子屋里比宁国府还高一筹。
凤姐屋里不单有钟,并且她还卖过一只钟。第七十二回上记凤姐说:“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十件,白填在里头。”这里不仅说贾府有多余的钟可卖,并且说明了当时一只金自鸣钟的价钱。凤姐卖了四五箱大铜锡家伙,才只得三百两银子,而这一只钟就卖了将近一倍的价,可见当时钟的价值是相当的高,绝不是一般人所可购置的。
但这并不是特别贵重的钟,一只最珍贵的钟曾到贾府来过而没有买下,那就是第九十二回冯紫英预备卖的一架。冯紫英说:“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如果以“汉宫春晓”与自鸣钟各一半计算的话,则自鸣钟为二千五百两银子,又高出凤姐所卖的许多了。
这钟贾府没有买下来,当然不在贾府钟表之列,但贾府到底有多少钟表,还是没法计数的,据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所得的宁府“钟表十八件”,依这个数目,估计荣国府恐还不止此数。
当然,钟、表是西洋玩意儿,它流入中国,大约在明代时候。据明冯时可《蓬窗续录》载:
余至京,有外国道人利玛窦赠予倭扇四柄,合之不能一指,甚轻而有风,又坚致。道人……又有自鸣钟,仅如小香盒,精金为之,一日十二时,凡十二次鸣,亦异物也。
冯时可在利玛窦处看到他用的表,固然不能说明当时已经流行,但据明李绍文《云间杂识》卷二载:
西僧利玛窦作自鸣钟,以铜为之,一日十二时,凡十二次,鸣子时一声,丑时二声,至亥则其声十二。余在金陵王太稳处亲见。近上海人仿其式亦能为之。第彼国所制高广不过寸许,上海则大于斗矣。利师同事之人郭仰凤住上海,余亦曾谒之。
是不是真的由利玛窦在中国制造了自鸣钟?这是很难说的,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到在明代时候,上海已经能制造自鸣钟了(李绍文他不懂得钟与表之分),既然能制造,自然必已流行。
到了清代,制造钟、表的已经多起来,据清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二十七:
国朝王澐《漫游纪略》云:“漳南孙细娘之自鸣钟,莆中姚朝士之测昝仪器,皆一时绝艺。”按国朝周亮工《闽小记》有龙溪孙儒理一寸许之自鸣钟,余已载之于《续钞》二十二,未知与孙细娘自鸣钟是一是二也。
贾府之钟、表当然不排除是进口货,但也很可能是上海或漳南制造的。但既然上海能制,漳南能制,那么当时中国恐怕不仅这两个地方制造罢?
《红楼梦》里的钟表和我们今天的钟表是一样的,如第五十一回:
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咳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
又第五十二回: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
这是指的夜间的几点呢?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一段,它是这样写的:
刘姥姥只听咯当咯当的响声,……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的乱晃。……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
这样的钟今天已经极不经见了,它的摆悬挂在外头,左右摆动着,也许在外国古装电影里偶尔出现一下。过去这种钟称为“梳摆时辰钟”,它不是十二点为一周,而是以十二时(子、丑……)为一周,在钟面上一昼夜才转一圈的。这里说它“‘当’的一声”,又说“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这报的是什么时间呢?原来这种钟报时打法是与今日一般钟的打法不一样,它的报时打法是这样:
刘姥姥早晨进城,到周瑞家的催她趁吃饭的空儿进府去看凤姐,这个时候应该午正时分(即上午十二点),所以她听到的钟声打的是一下,接着未初,所以又听到“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第四十一回上“十锦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应是亥正的钟声,而五十二回“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则是亥初的钟声。
当然,贾府里的钟也有以十二响报时的,如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里的二更钟敲十一下,它正和今日普通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