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张次溪藏《鹪鹩庵杂记》原书题《鹪鹩庵杂记》,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八种》引作《鹪鹩庵杂诗》,系臆改。此册有诗并文,疑是诗文集之一部分。一册,系敦诚分体诗集,这个本子从其编排来看,大概和铁保编《熙朝雅颂集》所使用的底本是一个系统,所以它的原名应该是《四松堂诗文集》。这里面载有《挽曹雪芹》诗两首,为未改定前原作,其诗为:
四十萧然太瘦生,
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迴故垅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伤感成疾),
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
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篘吊,
何处招魂赋楚蘅?
开箧犹存冰雪文,
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
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
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
宿草寒烟对落曛。
“四十萧然”从字面含意来讲,当然是指四十年的寒素生活,从雍正元年(一七二三)起,曹家已趋势衰,到雍正六年(一七二八)诸织造一并免职追赔,当然更败落下来。至“壬午除夕”[乾隆二十七年(一七六二)],正是四十年。但后来改诗却换作“四十年华”,那么又是指享年而言了。兴廉《春柳堂诗稿》载《伤芹溪居士》诗原注:“年未五旬而卒。”那么到底是“四十”还是“未五旬”呢?颇难为解。不过当时人是不把准确年岁看得很重要的,我们不妨就曹雪芹自己写的《红楼梦》举一个例子。
《红楼梦》第八回上说:
他父亲秦邦业,现任营缮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
秦邦业却于五十三岁上得了秦钟,今年十二岁了。……
这里说明了“年近七旬”,可是下文又说“于五十三岁上得了秦钟,今年十二岁”,那么所谓“年近七旬”不过是五十三岁加十一岁,只六十四岁罢,这与我们一般领会“年近七旬”可能是六十八九岁相距还远呢,怎么可说是“年近七旬”呢。所以说“四十”与兴廉《春柳堂诗稿》的“年未五旬”,只能意味为年过四十,未及五旬,另外是无法推求的。
“太瘦生”事见李白诗,《本事诗》载:
李白才逸气高,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讥其拘束瘦弱。
其实曹雪芹并不瘦弱,据裕瑞《枣窗闲笔》说他:
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游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
形象却是一个黑脸膛胖子。似此则“太瘦生”可知意谓曹是“总为从前作诗苦”了。
杜甫《重题》有句:“江雨铭旌湿,湖风井径秋。”方干《哭秘书姚少监》诗亦有:“寒空此夜落文星,星落文留万古名。入室几人成弟子?为儒是处哭先生。家无谏草逢明代,国有遗编续正声。晓向平原陈葬礼,悲风吹雨湿铭旌。”敦诚诗与之颇有同感。“铭旌”是出丧殡前所列仪仗之一,过去封建官僚地主家庭出丧都用之,彩扎一亭,中悬红绸约丈许,上书死者官阶姓名,并请当时名人题款署名作“×××题旌”,以示荣显。所以后来敦诚改诗云“袁旌一片阿谁铭”,就是指他死后,甚至无法请人来题铭旌的意思。关于这样事,《石头记》里也提到,像秦可卿之丧,在第十四回上:
一夜中灯明火彩灿烂,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庭紫禁道御前侍值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庚辰本)
福格《听雨丛谈》卷十一上也说:
八旗有丧之家,于门外建设丹旐,长及寻丈,贵者用织金朱锦为之,下者亦用朱缯朱帛为之,饰以纁锦(原注:男丧设于左,女丧设于右)。此礼甚古,《檀弓》:“孔子之丧,绸练设旐。”《疏》曰:“绸盛旌旗之竿,以素锦于杠首设去寻之旐,此夏礼也。”又曰:“以彩色为大牙,其状隆然,谓之崇牙。”《世说》亦曰:“白布缠棺竖丹旐。”固知兆旐之制,魏晋之世,犹有行之,不独殷礼也。旐之色,惟列圣大事用黄锦,其余品官皆用朱锦。
从福格所记来看,可知满人丧礼中对“铭旌”是很重视的。说“晓风昨日拂铭旌”,既云“昨日”,则敦诚两首《挽曹雪芹》诗,是在曹雪芹出殡后一天(或是不久)写的。
“垅”就是坟,《方言》:冢、秦、晋之间谓之坟,或谓之“垅”。“故垅”当然指曹家的“祖茔”“老坟”了。诗注说:前数月,伊子殇。那么显然曹雪芹的殇子是葬在曹家祖茔里的。可能后来曹雪芹不止一次到他殇子坟上去看过,所以说他“肠迴故垅”。虽说人已经死了,但还应念念不忘于故垅里所埋葬的孤儿,这里我们也可以得到启发,就是曹雪芹死后,并没葬入祖茔,而与夭死孤儿埋葬一处。
“泪迸”当然是指涕泪交迸,形容伤心痛苦的样子。古人诗:
潺缓泪交进,诘曲思增绕。
“天荒”一般都是作亘古没开化解,《北梦琐言》云:
荆州每岁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舍人,以荆州解及第,为破天荒。
体会这里诗意,似不本此,可能是使用一般“地老天荒”典故,当然这典故的含意与《北梦琐言》所载也还是一致的。
“寡妇”一辞,后来敦诚的改作换成“新妇”。上句言子,下句言妻,然后转入哀悼曹雪芹的本事上去。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这两句诗是敦诚得意之作。他在《鹪鹩庵笔麈》里这样说过:
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余挽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
用意很明白。“牛鬼遗文”是用杜牧《李贺诗序》中事:
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幻诞也。
这固然是指曹雪芹诗之新奇,但应该也包括他的《石头记》在内,因为在曹雪芹的遗著中,《石头记》可以说也是一部“虚荒幻诞”的作品。
第二句采用刘伶好酒,常携酒乘车,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的故事。“鹿车”是形容小车,《后汉书·赵喜传》注引《风俗通》:
俗说鹿车窄小,裁容一鹿。
这里含意,除了表明曹雪芹嗜酒外,也说明他的生死观是很通达的,另外也借“鹿车荷锸葬刘伶”反映曹雪芹生前生活之穷乏,死后丧葬之简单,虽然也还有“铭旌”(当然不是什么人题的,只不过标个姓名,应故事而已),但只是一辆小车载着棺柩离开家里。
“生篘”即“生刍”,无疑是用吊墓的熟典,郭林宗遭母忧,徐樨往吊之,置生刍一束于庐(墓旁守丧小屋)前而去。“故人欲有生篘吊”,明说他自己预备往吊雪芹之墓,下句却说“何处招魂赋楚蘅”,“招魂”是祭,如拘于字面则与上句不相应,且“何处”二字亦无意义可言。故此处必须领会这两句蓄意本相通,不容分拆,方符原旨。因之这里“何处招魂赋楚蘅”应解为欲吊墓而无从知其所在,似乎曹雪芹当时并未葬入祖茔,而是暂时权厝于某处。悲欢大概就是从这种缘故发生的。
第二首第一句“冰雪文”是用孟郊诗“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的典故,敦诚自认为“常自携”的“冰雪文”,当是指的他的一些故交手迹、诗文、书翰等,自然也包括曹雪芹所撰《石头记》的稿本在内。
“故交零落散如云”是感叹知交日渐凋零,据《四松堂集》卷三《寄大兄》:
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紫树,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曩日欢笑,那可复得!时移事变,生死异途。
雪芹的死,在敦诚朋友中是比较早的,但已使其有“散如云”之感,可见和敦诚往来的人是不多的。
“三年下第应怜我”,《鹪鹩庵杂记》载有《冬晓书怀》一首,其中有:
二毛未上簪,廿九非云老。胡为不自量,磊落负怀抱。三次藐大人,再蹶嗤群小。猿鹤相轻嘲,松竹几枯槁。
所谓“三次藐大人”,所谓“再蹶”,似即这里的“三年下第”。时敦诚二十九岁,为乾隆二十七年(一七六二),正是曹雪芹死的那一年。可能曹雪芹听到敦诚的“下第”曾有慰问之举,所以会说到“应怜我”。
曹雪芹的死,是由丧子伤感成疾的,这里说“一病无医竟负君”,从字面讲是感叹没能得到良医来挽回好友的生命,这是扪心自问对不起朋友的意思;但看来也有病来得很急骤,未及请医生来诊治就死去,即“病不及医”的含意。
敦敏《小诗代柬寄曹雪芹》诗中曾说“诗才忆曹植”,这里《挽曹雪芹》诗中又说“邺下才人”,“曹植”“邺下”云云,主要是就曹姓关合,但这里也可见敦敏、敦诚兄弟对曹雪芹的重视。不过“应有恨”却是指什么呢?“才人”而有恨,当然只有文章事业,这只有《石头记》一稿未曾卒业,是足当得起的,且又正和下句“山阳残笛不甚闻”相呼应。
《四松堂集》卷三《闻笛集自序》:
二十年来,交游星散,车笠之盟,半作北邙烟月。每于斜阳策蹇之余,孤樽听雨之夜,未尝不兴山阳愁感。退思平昔,邈若山河。因检箧笥,得故人手迹见寄者,或诗文,或书翰,若干首,录辑成编,览之如共生前插麈。或无诗文书翰,但举其生平一二事与余相交涉者,亦录之,名曰《闻笛集》;每一披阅,为之泫然。
这正是“开箧犹存冰雪文”的意思,也正是“山阳残笛不堪闻”的意思。虽然《闻笛集》的编成在二十七年之后,可见这念头在曹雪芹死后的时候已经存在敦诚意识中了。
方干《题故人废宅二首》之二:“寒莎野树人荒庭,风雨萧萧不掩扃。旧径已知无孟竹,前溪应不浸荀星。精灵消散归寥廓,功业传留在志铭。薄暮停车更凄怆,山阳邻笛若为听!”敦诚此诗,正是一样的感情。
羊昙者,太山人,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安死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常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白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以马策扣扉,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晋书·谢安传》)
这段故事主要是说谢安生时家居“西州路”上,后死于此,所以羊昙不忍重过,醉后误入西州门,经谢安故居,兴起屋在人亡之感,因诵曹植诗,恸哭而去。曹雪芹故居恰在京西,所以这里借用“西州路”事,这里尤其重要的是“他时”二字,可见此诗写作是在曹雪芹死后不久,敦诚乍闻噩耗,所以感慨提到将来自己“瘦马西州路”时,宿草寒烟于落日之中是怎样的感触。
敦诚最初的两首《挽曹雪芹》诗意可能是这样,至于何以后来要重行改作?大概因为原诗第一首是用“旌”“声”“伶”“蘅”四个韵脚,后来他自己发现了三个是八庚韵,而“伶”字偏偏是九青韵,成为出韵,必然是为纪念曹雪芹的缘故,既不肯删去一首,于是重行改写,并两首为一首,保留了第一首的六句,内中第三联是他得意之笔,所以完全没有改动,并且因为这个缘故,遂把上面两联韵脚全换了,末尾采用第二首末一联的大意,于是遂成了这样的一首:
四十年华付杳冥,
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
新妇飘零月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
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山泪,
絮酒生篘上旧坰。
这首诗题下注明“甲申”,是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可见隔年之后,敦诚重读旧作,发现了问题,于是重行改写,所以在新编的《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中,删去了原来的两首,而按写作年代排在甲申年里。
在改写的时候,曹雪芹已经由权厝而成久葬,所以不再是“故人欲有生篘吊,何处招魂赋楚蘅”,而是“絮酒生篘上旧坰”了,原来涕泪交迸的“寡妇”随后变成“飘零”的“新妇”,孤儿的魂魄只好从“故垅”追逐到曹雪芹埋的地方,而不能聚在一处。
敦诚与曹雪芹的交谊是极深的,所以在多少年后发现出韵还要为他重写。可是到乾隆六十年他的堂弟宜兴在整理《四松堂集》时,却还认为不好,于是终于在刻本上把这一首又行删去。假如敦诚自己定他的集子,是绝不会这样的,从《鹪鹩庵笔麈》所载,偏偏提到这首挽诗,就知道敦诚是极为重视这首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