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幸运的书。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被认为是“四旧”,几乎扫地以尽。唯有这部《红楼梦》,不独没遭到厄运,而且被列为应该反复研读的书,于是真个“红”极一时。曹雪芹地下有知,当会感到意外的荣幸:天何独厚于我哉!

在这股浪潮中,鱼龙曼延、鳞介披猖,蔚为奇观。尤其耸人听闻的是什么《废艺斋集稿》《南鹞北鸢考工志》、曹雪芹手迹和“芳卿悼亡诗”,什么《题自画石》和“题壁诗”等之发现,超过了先前的一切“珍秘材料”。得风气之先的学者,立即写了几十万字的论著去考证、去宣扬,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压轴大戏开场之前的紧锣密鼓。当时台下的观众当中,不少人感到这里面有些邪乎,倒真想看看演的是什么把戏,可惜学者遽归道山,大幕未及揭开,观众也只得一哄而散。

人去台空,不免有几分凄凉。丢下那些“新发现”,横七竖八地躺在尘埃里,原来全是纸糊木削的道具,没有一样真东西。尽管做工过得去,有些还真能淆乱视听,不怪当年有人还舞弄过几下,大有一夕之间,名动九城之意。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是不值得一驳的。

倒是过去的一些老传说,却大有研究的价值。像张次溪所说:据故老相传,曹家在抄没之后,曹雪芹生活潦倒,曾栖身于卧佛寺。他和齐白石曾同至崇文门外花市附近去寻访,结果毫无所获,齐白石为绘《红楼梦断图》云云。这个传说据我看它就有相当的可靠性,只是张次溪、齐白石走错了地方罢了。

按敦诚《四松堂集》卷一《佩刀质酒歌》诗题注: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

这是一个“风雨淋涔”的寒秋,曹雪芹已经来至槐园,这时主人没有出来,可见是一个绝早。

所谓槐园,即敦诚之兄敦敏住所,地点在太平湖地方(现在仍然叫太平湖),见《四松堂集》卷一《山月对酒有怀子明先生》诗注:

兄家槐园在太平湖侧。

曹雪芹既然能在绝早冒风雨来访敦敏,可见彼此住所相距必然不远。考北京以有卧佛寺称者凡三:一在花市,寺曰妙音寺,见《日下旧闻考》卷五十《城市》;一在西单牌楼附近旧刑部街迤西,原有地名“卧佛寺街”,有寺名鹫峰寺。据《日下旧闻考》卷五十《城市》:

鹫峰寺一名卧佛寺,以寺有卧佛得名。

一即现存西山永安寺,也以卧佛寺称。三寺之中,曹雪芹栖身之处,当是称鹫峰寺之卧佛寺为是。此寺在抗战期间,曾归北京刻经处使用。解放后,扩建复兴门内大街时,这条卧佛寺街与刑部街一起被拆,不复存在。卧佛寺之地点,相当于现在长途电话局地方,与太平湖相距极近,南行片刻即至,所以曹雪芹能在“风雨淋涔”的早晨过来相访。张次溪、齐白石误认崇文门外花市之卧佛寺为曹雪芹栖身之所,其寻访必然是废然而返。

上述推论,从《红楼梦》中也可找到内证。过去大家再三追踪之花枝胡同,一般都认为是采自德胜门内一条胡同的名称,实际并不如此。这个胡同应即现在辟才胡同附近教育委员会东墙的一个胡同,名花枝巷。曹雪芹栖身卧佛寺,如果他去西四牌楼,入西安门至内务府,必然常穿行这条花枝巷,胡同的名称给他留下印象,遂写进《红楼梦》故事中去。

同时,他住在卧佛寺,可以穿出旧刑部街,西越西单牌楼而南,即抵绒线胡同。右翼宗学所在地即在绒线胡同东口,北与东文昌胡同相连,迄今仍存宗学胡同这一老地名。从卧佛寺至右翼宗学是极为方便的。

根据这些理由,我相信曹雪芹栖身卧佛寺的传说是可信的。

敦诚《四松堂集》卷一《寄怀曹雪芹(霑)》有句云: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虎门”即指右翼宗学而言,但曹雪芹身非宗室,不可能在宗学入学,当然不会与敦敏、敦诚成为同学,那又如何与敦诚“虎门数晨夕”?敦诚又如何与之“接篱倒著容君傲”?而曹雪芹又以什么资格与敦诚“高谈雄辩虱手扪”呢?这实在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关系到曹雪芹的身份与地位。因为曹雪芹与敦诚,一个是旗下包衣,一个是宗室贵胄,却能够成为极熟悉的平辈朋友,这种微妙关系是没法解释的。于是有张永海老人谈的一段故事(见吴恩裕《曹雪芹丛考·记张永海关于曹雪芹的传说》),是这样记载的:

他在绒线胡同的右翼宗学当过“瑟夫”,就是教师。哪年当起的,也记不清。他和敦诚、敦敏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他们弟兄俩都是宗学学生。宗学教师每月二十米,还有多少两银子,生活不错。

说来煞有介事,几如目睹!不考虑清代官制,不考虑曹雪芹他能以什么资格可以当上教师,硬造出“瑟夫”一词,实在是不足轻信。

我们为了弄清楚曹雪芹在宗学究竟是什么身份,首先要明确宗学隶属于哪一衙门。按宗学的上级机关乃内务府,见《大清会典事例》。宗学的工作人员,必然由内务府委派。曹雪芹的资历是不够任教师的,但又非宗室弟子,也不能是学生,所以在宗学中,必然是一个工作人员,而且由内务府委派来的。据稿本《长白艺文志》集类: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四函四册。曹雪芹名□□编,或云内务府旗人,堂主事。

这条记载当然也是由传说来的,所谓“堂主事”,当指内务府堂主事,其职责为众主事之首,相当于今日之主任科员(科长)之职,这是当时对这一职务的通常称呼。曹雪芹是不是曾任此职,今已无法证明,因为我们还没法找到敦诚在宗学那年的《缙绅录》及其他史籍来证明这一点。当然,曹雪芹即使不是堂主事,他在内务府任职,也是可能的。原因曹雪芹本身是一个旗人,旗人在内务府任职乃顺理成章之事,尤其是上三旗的,只要略通文字,在内务府谋一出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那么,曹雪芹是以什么资格进入内务府的呢?他是抓住一个什么机会进入内务府的呢?

清代仕宦,讲究出身。内务府设有笔帖式一职,专从旗人之知书识字者当中挑选。曹雪芹既非由科举出身,势必只有由挑选笔帖式得入内务府任职。再从内务府派往宗学当差,也是自然的。在宗学当差仍然是笔帖式。它本身既无品级,又非师傅,所以可以与敦诚“共晨夕”,也可以由他随意“高谈雄辩虱手扪”而无所顾忌。

如上所举两件传说,都产生在所谓“红学”未成显学之时,也就是伪造材料无名利可图之时,它们尽管在流传中会有无意的增饰、疏漏、伪误、羼乱……但根本上往往是有所据、有所出的,只要妥慎地加以清理,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可以得出有价值的材料。至于“红学”既是显学之后,种种所谓“新发现”,就要严加检查,是万万不可轻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