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无同
《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
阮宣子是阮脩,王夷甫是王衍。《晋书·阮瞻传》也记着这件事,说是阮瞻对王戎的话。到底是谁和谁说的且不去管他,只问这有名的三个字究作何解?
宋马永卿《懒真子》(丛书集成本卷5)里说:
仆尝与陈子直、查仲本论“将无同”。仲本曰:“此极易解,谓言至无处皆同也。”子直曰:“不然。晋人谓将为初,初无同处,言各异也。”仆曰:“请以唐时一事证之。霍王元轨与处士刘元平为布衣交。或问王所长于平。曰:‘王无所长’。问者不解。平曰:‘人有所短,则见所长。’盖阮瞻之意以谓有同则有异,今初无同,何况于异乎?此言为最妙,故当时谓之‘三语掾’。”二子首肯之。
这三位的解说,查说以“无”作“虚无”解,虽然别致,未免把原文弄成像超等电报;陈说最老实,“无同”就是“各异”;马说也承认“无同”就是“无同”,可是嘴里说的是“无同”,心里想的是“无异”,又未免把一位晋朝名士说得像现代某些外交家了。
叶梦得的《玉涧杂书》(涵芬楼本《说郛》卷8)里也有一说:
阮裕对王敦“将无同”三语,人多不晓。此直言无同耳。“将”乃晋人发语之辞,如陶渊明诗“将非趣龄具”,谢灵运云“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之类。盖谓同生于异,周、孔、老、庄,本自无异而不同。
这也是认“将无同”作“无同”讲的,但说是因为无异故无同,和马永卿的无同即无异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应用正等于负、负等于正的逻辑的。(这位石林居士又说这句话是第三个姓阮的对第三个姓王的说的,也不知何所据。)
这几种说法的共同错误是把“无”字太看实了。“将无”是魏晋时人常用的一个熟语,如:
将无以德掩其言?(《世说新语》1.4)
如此,将无归?(又3.21)
安石将无伤?(又5.30)
将无从容切言之邪?(又4.13)
吾不以王法贷人。将无后悔邪?(《晋书》61《荀晞传》)
此君小异,将无是乎?(又98《孟嘉传》)
“将无”之外,又或作“将非”,如叶书引陶诗;或作“将不”,如叶书引谢灵运语(见《世说新语》1.33),又如:
卿向言将不大伤切直?(《宋书》71《王僧绰传》)
又或不用否定词,单用将字,如:
此器既盖之,且有掩覆,无缘有此。黄门将有恨于汝邪?(《吴志》3《孙亮传注引江表传》)
卿僻于朋党,将为一病。(《北齐书》47《宋游道传》)
乃至《千家诗》里第一首大程夫子的“将谓偷闲学少年”的“将”字也还是这个“将”字。
刘淇《助字辨略》释“将无”为“无乃”,其实更相近的该是“得无”,如上引《晋书·孟嘉传》语又见《世说新语》(3.27),即作“得无”(但注引嘉别传作“将无”)。“得无”和“将无”都是表示测度而意思偏于肯定的词语,但“将无”除用于事实的测度外又可用于委婉的提议,如上引第二第四两例,它的用途似乎又较“得无”为广,而于唐宋人的“莫”和“莫须”为近。用现代的词语相比,该是“恐怕”或“别是”加“吧”字。“将无同”无非就是“恐怕没有什么两样吧”。这么一句稀松平淡的话会大见赏识,是有点不可解,无怪后来的人要在这三个字上大事穿凿了。
二 莫须有
“莫须有”是常常被人误解的一句话。《宋史·岳飞传》云:
狱之将上也,韩世忠不平,诣桧诘其实。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世忠曰:“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这就是有名的“三字狱”。望文生训的人往往以为这句话等于说“不须有”,和“子虚”、“乌有”差不多,而且就照这个意思来应用,如4月24日(1944年)成都《新新新闻》云:“市面讹传二十元、五十元的关金券已开始流通了,其实仍然是莫须有的事情。”
但是这明明和《宋史》原文的语气不合,于是有别种解说。如毕沅的《续资治通鉴》卷124考异即引《中兴纪事本末》作“必须有”,这是一说。
俞正燮《癸巳存稿》卷3“莫”字条又提出“莫”字断句说,略云:“其事体莫”为一句,“须有”为一句。盖桧骄蹇,反诘世忠,谓“其事体莫”,示若迟怀审度之,而复自决言“须有”。故世忠不服,横截其语,牵连为一句,言“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此记言之最工者也。并引《论语》“文莫,吾犹人也”,东坡与辨长老书“钟铭,子由莫,终当作,待更以书问之”,王巩《随手杂录》“既误莫,须放回”,范公偁《过庭录》“其人莫,未应至是否?”诸例为证。(以上皆依俞说断句)这又是一说。
俞理初解书,往往很精辟,能发前人所未发,惟独这个莫字断句说,和必须有说竟是半斤八两,同样的可笑,还要恭维韩世忠会做截搭题,真是冤哉枉也。推原其故,大概是把“莫”字当作和表语气停顿的“么”是一个字了。这实在是一种误会。“莫须”是宋人常语,如:
只朝廷推一宽大天地之量,许之自新,莫须相从? (《河南程氏遗书》52)
问:五峰所谓“天理人欲,同行异情”,莫须这里要分别否? (《朱子语类》117)
韩魏公有文字到朝廷,裕陵意稍疑。介甫在告,曾鲁公以魏公文字问执政诸公曰:“此事如何?”清献赵公曰:“莫须待介甫参告否?” (《曲洧旧闻》8.9)
不知如今本朝所须底事莫须应副得么? (《绍兴甲寅通和录》,《三朝北盟会编》162.7)
“莫须”就是现在的“恐怕”或“别是”之意。
用“莫”字作测度疑问之词,从南北朝直到现代。最早只用一个“莫”字,如:
莫要太子生否? (《稗海》本《搜神记》,中华书局印《搜神后记》76)
莫是在政别有异能? (同上93)
此鸟莫是妖魅? (同上108)
唐人仍以单用为常,如:
莫惊圣人否?莫损圣人否? (《唐书》200《史思明传》)
有一“莫须”例:
上谓宰臣曰:“有谏官疏来年御含元殿事,如何?莫须罢否?” (《因话录》1.8)
但似应把“莫”和“须”分开来讲,尚未融为一体。宋人也还有单用“莫”字的:
后莫有难否? (《景德传灯录》5.4)
某尚未行,监司莫可先归? (丁传靖编《宋人轶事汇编》571引《随手杂录》)
莫定要剥了绿衫? (《宋人轶事汇编》引《孙公谈圃》)
在“莫”后加否定词,似乎始于唐代,如:
公曰:“诸葛所止令兵士独种蔓菁者何?”绚曰:“莫不是取其才出田者生啖,一也;叶舒可煮食,二也……。” (《刘宾客嘉话录》8)
元、明以后就不单用“莫”,也不说“莫是”和“莫须”,只说“莫不是”和“莫非”,甚至“莫非是”了。
三 一不作,二不休
“一不作,二不休”是旧时常用的一句成语。小时候读旧小说,常常碰着它,总当它“不作不休”即“非作不可”讲,倒也似乎讲得过去,也没有追究为什么要安上个“一”和“二”。后来学着更细心一点读书,才悟出这“一”和“二”是“最好”和“其次”的意思。果然在最近得了一个印证:唐赵元一撰《奉天录》(指海本)卷4云:“朱泚臣张光晟临死言曰:‘传语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这句话在当时一定很有名,很快的传了出去。北宋的和尚已经拿它来当成语用,如《法演禅师语录》云“一不做,二不休,不风流处也风流” (《大正藏》47卷652页) 。
这句话里的“作”字原来也不作普通“作为”讲,乃是“作贼”的省说。“作贼”就是造反。朱泚是德宗朝的叛臣,后来兵败穷促,部下将领杀了他去投降,张光晟是其中的一人,而终不免于一死,所以有“第一莫作,第二莫休”之语。要是广义的“作为”,天下尽多可作应作之事,怎么能一概说“第一莫作”呢?用“作”一字作造反讲,南北朝已经通行,如《宋书》卷72《巴陵王休若传》云:“不解刘辅国何意不作?”《南齐书》卷26《王敬则传》,敬则谋反,问僚佐:“卿诸人欲令我作何计?”丁兴怀曰:“官只应作耳。”
同书卷四四《沈文季传》,唐寓之反,武帝闻之曰:“鼠辈但作,看萧公雷汝头。”《隋书》卷65《赵才传》,宇文化及反,才于宴次劝与化及同谋逆者一十八人杨士览等酒,曰:“十八人,止可一度作,勿复余处更为。”都是这个意义。宋朝人也用“做”表示造反,如:“狄青,你这回做也。你只是董士廉碍得你,你今日杀了我,这回做也!” (《默记》,中华书局标点本12) 直到南宋初,王俊出首岳飞,状中谓张宪曾对俊说:“我待做,你安排着。待我交你下手做时,你便听我言语。” (《挥麈录·余话》第八一节) 这个“做”字也还是“反”的意思。
四 结果
四十年前我写过一条札记讲“结果”,发表在桂林《国文杂志》第3卷第3期上。近来翻检抄存的摘记,有材料可供补充和订正。现在先把原文抄在下面。
小时候读《水浒传》,常常看见“手起刀落,结果了他的性命”,以为“结果”就是杀人的意思。要照字面讲,也未尝讲不通,“结果”就是“结局”,性命的结局岂不就是死?
可是有不能这样讲的例子,大率在并非手起刀落的场合。如120回本《水浒》第21回:
阎婆道:“……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
又如《红楼梦》第107回贾母说:
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照这两条看来,“结果”该是“发送”的意思。
宋人所撰《丁晋公谈录》里有这么一条:
[窦]俨谓其弟参政偁曰:“俨兄弟五人皆不为相,兼总无寿。其间惟四哥稍得,然结裹得自家兄弟姊妹了亦住不得。”(按偁行四,俨行二,兄对弟也以“哥”相称,是当时习惯。)
这一条据《百川学海》本及钞本《说郛》卷98所录都作“结裹”,而《事实类苑》转录作“结果”。可见“结裹”原是宋人寻常言语,“裹”字又简写作“果”,到后来就把本字忘了。用“结裹”作发送讲,这是很好懂的;用朴刀来结裹,本有点开玩笑的意味,而又写作“果”,就不是一望而知的了。这个词居然到《红楼梦》时代还有守着宋初原义的用法,也可以算得长久了。
新找出来两条材料是:
乃事得那好阿娘,碎小尽到他结裹。(《敦煌掇琐》第23种。“裹”原作“ ”,但叶“个、大、火”,可断定是“裹”之误。又第一字“乃”疑为“万”之误。)
父母世间惊怪我,复畏寒冻来结裹,身着天衣谁知我。(《老子化胡经》,成都二仙庵翻印敦煌石室本。按:伦敦、巴黎两处所藏敦煌卷子都有《老子化胡经》,且都不止一卷,此不知何卷。)
这两处的“结裹”都不能作发送讲,前一处可以解释为料理,后一处只能解释为用衣服和被窝来裹扎。又《警世通言》第28卷:
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姐、姐夫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
这“结果”也只能作料理讲。这样看来,“结裹”一词的语义演变大概是这样:
《水浒传》21回的“结果”应是专指装殓而不是泛指发送。
五 主腰
一
《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卷9有曾瑞卿所作《哨遍》四套,第二套的题目,下一字为“腰”,上一字在《四部丛刊》的影印本里有点像“麈”字,而颇为模糊,《国学基本丛书》本据校点者的序是根据好几个元本、明本校定的,但上一字仍作方围示阙。依据曲文的内容来揣摩,这个字应是“麈”字,“麈腰”通常写作“主腰”,在元明的俗文学里并不太生疏,如《阳春白雪》前集卷三马致远《寿阳曲》云:
害时节有谁曾见来?瞒不过主腰胸带。
又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74回叙燕青在东岳和任教师相扑,形容那教师的打扮,有云:
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
这和曾瑞卿的曲文“带儿 十二白蝶舞;牙子对一双碧翠飞”完全吻合。直到六七十年前写定的《三侠五义》(52回)里头还有“拄腰子”:
三公子将书信递与他,他仿佛奉圣旨一般,打开衫子,揣在贴身胸前拄腰子里。(他=宁妈妈)
主腰不是普通的腰带,大致就是现在的褡包;有些地方(如四川)称之为裹肚,有些地方(如鄂东)称之为拄肚(又讹为猪肚),而我的故乡江苏丹阳则称之为抱肚子。“抱肚”这个名称很古,宋初汾阳无德禅师的《赞深沙神歌》 (《大正藏》47卷623页) 云:
璎珞骷髅颈下缠,猛虎毒蛇身上布。师子衫,象王袴,更绞毒龙为抱肚。
深沙神就是《西游记》里的沙僧的原型。
曾瑞卿的曲文描写主腰的形制,说:“特遣人劳心费力,选二色青红相配,拣四时锦绣希奇,”又说:“穿花 偏斜落,出水鸳鸯颠倒飞,浑绣得繁华异。”可见当时女子所用的是制作很精的。宁妈妈所系的自然不足以语此,深沙神腰间的更是吓人不拉的了。
二
上面是我在1943年写的一条札记,发表在《国文杂志》(桂林)3卷3期,现在来做些补充和订正。
《太平乐府》里笔画不清的那个字,可以肯定是“麈”字,隋树森校订的本子(中华书局,1958年)里正是这个字。当初大概是有音无字,“主”和“麈”都是借用。“麈”只见于《太平乐府》里曾瑞卿的曲子,“麈”与“主”同音,为什么不怕麻烦,放着五画的字不用而用一个十六画的字,不懂。
主要问题是“主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札记里说它是抱肚即褡包,是不是肯定得太快?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中华书局,1964年)里说,主腰就是肚兜(普通话兜肚),引了两个例子,一个就是札记里引用的《三侠五义》52回,另一个是120回本《水浒》27回:
那妇人就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
《汇释》的作者忘了兜肚是不用纽扣的。当然,抱肚也是不用纽扣的。那么,主腰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1975年)27回头里有两幅插图,里边的孙二娘都是敞开胸脯,露出主腰的。那东西看起来既不像兜肚,也不像抱肚,倒有点像奶罩流行以前的“小背心”,前面清清楚楚有一溜纽扣。第二幅插图里,除前面有一溜纽扣外,还在上沿画出有三指来宽的横幅绣花。
主腰的形制问题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主腰跟抱肚、裹肚、兜肚的关系——古今名称的关系,古今实物的关系。在前引《水浒传》27回那段文字之后,紧接着有一段骈文赞语(据容与堂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水浒全传》同。国学基本丛书本有这段赞语,但缺第四联):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笨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应夜叉精。
这可以证明主腰就是裹肚,形状与后世的兜肚不同。兜肚之制起于何时,有待考证。(兜肚为小背心所取代是几十年以内的事情。)
裹肚和抱肚,名称都很古。《老学庵笔记》卷2:
祖妣楚国郑夫人有先左丞遗衣一箧。袴有绣者,白地白绣,鹅黄地鹅黄绣。裹肚则紫地皂绣。
又卷七:
王荆公所赐玉带阔十四稻,号玉抱肚。
照这里的文字看,裹肚和抱肚不是一个东西,裹肚是穿在里边的,抱肚是系在外面的。裹肚很阔,不但可以从容与堂本《水浒》插图里看清,还有文字佐证,如《鸡肋编》(涵芬楼校刻宋人笔记)卷上72页:
人有相仇害者,于树干中去皮尺许,令周匝,谓之“系裹肚”。虽大木,亦枯死。
抱肚好像也比一般的腰带阔,宋神宗赏给王安石的腰带之所以称为玉抱肚,正是因为它“阔十四稻”(该有六七个厘米吧)。
从另外一些书证来看,裹肚也可以穿在外面。《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亚东图书馆《宋人话本八种》):
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
元曲《潇湘雨》(世界书局排印本)第三折:
好着我急难移步,淋的来无是处。我吃饭时晒干了旧衣服,上路时又淋湿我这布裹肚。
那么,二者的区别仅仅在于阔狭不同了。是不是抱肚和兜肚都是后起的,都源出于裹肚即主腰呢?谨以求教于博雅君子。
1982年9月
【补记一】《人民文学》1982年11期有一篇小说《电话没有打通》(作者:佳峻),里边有一句:
葛振华又解开一层衣扣,露出里面穿的红腰子。
作者有附注:腰子:塞外农民穿的一种背心。“腰子”之名肯定是从“主腰”演变来的,但不知道是凡背心都称为腰子呢,还是只有某种背心称为腰子。
1983年1月
【补记二】上面这则札记在《语文研究》发表之后,收到大同师专马文忠同志来信,说明大同地区至今还有部分居民穿主腰。现在把这封信节录如下:
(上略)大同一带“主腰”的形状见另图(略)。它分夹的和棉的两种,穿在外衣里边,当地人的叫法:主腰,主腰子,夹主腰,棉主腰。面子的颜色有红色、蓝色、黑色等,男人也常穿红色的。纽扣多为用布条做的“绦疙瘩”(“绦”读阳平,音同“逃”),也有铜质球状的。纽扣一般是上中下三道。另有两根布带子钉在后面,从两肩搭过来,用纽襻系在最上面的那道扣子上。解放前它几乎是这里男女老少必穿之物,近一二十年背心日趋普及,市区人民穿主腰的越来越少,但在农村则主腰与背心仍可平分秋色。
大同一带另外还有一种“搂肚儿”[louduer],一般是夹的,贴身穿,上面用绳子挂在脖子上,中间的两边有两根绳子在腰后相系。现在很少有人穿了。(湘按:这“搂肚儿”即“兜肚”。)
除马文忠同志外,我还收到河北、山西、东北几处读者来信,所说“主腰”的名称和形制与上述大同小异。
1983年10月
六 五指子
在2月12日的《北京晚报》上看到知原同志的文章,讲到古代手套的形制和名称,很有意思。因而想起好些时候以前在宋人楼钥的《攻媿集》里曾经见过“五指子”一词,指的就是五指分开的手套。且把这一段原文抄在下面:
十九日辛未,晴。三鼓,报送伴钟尚书世明等回,仲舅起相见。前处州汤路分逢时为钟引接,送狼皮帽、五指子各一副,拂手香四贴。(卷111《北行日录》上)
这里边的“仲舅”是汪大猷,是宋孝宗乾道五年冬南宋派遣到金国去的贺正使,楼钥是他的随员。五指子和狼皮帽是气候寒冷的北方服饰,钟世明等伴送金国使臣,刚从北方回来,这些东西用不着了,所以送给汪大猷等人。这“五指子”的名称很透着新鲜,不知道现在的方言里还有这么叫的没有?
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在南方,所见手套,有四指不分、五指都露半截在外的,也有五指分开、不露指头的,一般都是毛线编织的。用手操作,例如缝纫、择菜,乃至写字,都以露指的为便。1950年迁居北京之后,又看见骑自行车的戴大棉手套,四指不分,可是缝顶。不知道这种手套始于何时,除骑车外是否还用于别的场合,这就得请教久居北京的同志了。
七 恶发
唐宋间人称“怒”为“恶”,如《朝野佥载》(《太平广记》卷244引)记人性急,云:
又乘驴于街中,有骑马人靴鼻拨其膝,遂怒,大骂,将殴之,走马遂无所及。忍恶不得,遂嚼路旁棘子血流。
称发怒为恶发,如:
一为不得钱物,二为手下无人,所得恶发,掳你将来。(《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175)
鹩恶发,把腰即扭。(《燕子赋甲》,《敦煌掇琐》第3种)
入厨恶发,翻粥扑羹。(《 新妇》,同书第15种)
若也不见,牢度大神恶发,把尔脑一击粉碎。(《黄龙惠南禅师语录》,《大正藏》1993种,632页)
者瞎汉,向道不直半分钱,又恶发作什么?(《杨岐方会和尚语录》,《大正藏》1994种,642页)
《鸡肋编》卷中记绍兴四年修射殿,云:
其基即钱氏时握发殿,吴人语讹乃云恶发殿,谓钱王怒即升此殿也。
不特别解释“恶发”即“怒”,似南渡之际,这个词的意义一般人还了解。到了陆放翁时就不得不加以说明,《老学庵笔记》卷8记北方“白席”鄙俚可笑,云:
韩魏公自枢密归邺,赴一姻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枝欲啖之,白席者遽唱曰:“资政吃荔枝,请众客同吃荔枝。”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之不复取。白席者又曰:“资政恶发也,请众客放下荔枝。”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八 外后日
《老学庵笔记》卷10云:
今人谓后三日为外后日,意其俗语耳。偶读《唐逸史·裴老传》,乃有此语。裴大历中人也,则此语亦久矣。
所云《裴老传》,今见《太平广记》卷42,注“出《逸史》”,按即《卢氏逸史》,其书今轶,但《宋史·艺文志》犹见著录,放翁殆犹及见之。传文曰:
裴老请去,王君恳邀从容,久方许诺。曰:“明日来,得否?”曰:“不得,外后日来。”
“外后”的说法,在宋代似乎还普通,如《法演禅师语录》 (《大正藏》1995种,659页) 云:
前年,去年也恁么,明年,后年,更后年,外后年也恁么。
依语意似为“后四”,与放翁“后三”之说微不合。放翁所云今人俗语,不知是当时通语抑一地方言。放翁的故乡绍兴现在也和国语一样,说“大后天”,“大后年”,惟吾乡丹阳还是说“外后朝”,“外后年”,意思是“后三”,与放翁之说相合。不知道还有别的方言这么说的没有?
【后记】这篇札记在《语文杂记》里印出之后,先后收到几位读者来信,他们都是北方人,但都有“外后日”的说法,并且有指后三日和后四日两种。记之如下:
山西大学乔全生信里说,在山西临汾地区,两种说法都有。
(A)临汾市、洪洞县一带:
今马个——明儿个——后儿个——一后儿个——外后儿个
(B)临汾地区西北山区汾西县:
今儿个——明儿个——后儿个——外后儿个
湖南师范大学郑学泉说,他的家乡澧县的说法是:
山西长治市王效中报告他家乡的说法更多古意:
这里边,“夜来”和“年时”见于唐宋文献,“早起”似乎很特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也这样说。“shì前日(年)”的shì不知道汉字是什么字。
1988年10月3日
九 “所由”本义
用“所由”称某些亲事官和各种吏役,唐宋时期极其常见,蒋礼鸿同志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举了很多例证(见30—33页)。最近读汤用彤先生《隋唐佛教史稿》,58页引《佛祖统纪》卷40:“玄宗开元二十九年,河南采访使齐澣言:至道可尊,当从宗仰;未免鞭挞,有辱形仪。其僧道有过者,望一准僧道格律处分,所由州县不得擅行决罪。奏可。”(《佛祖统纪》当有所本,待考。)从这个例子看,“所由”作名词修饰语用,是“所属、该管”的意思。新版《辞源》说“所由”是“所由官”之省,不太确切。但先有名词修饰语的用法,后有名词用法,大概可以肯定。蒋书所引最早的例子是《陈书·沈炯传》:“表求归养……诏答曰:‘当敕所由,相迎尊累,使卿公私无废也。’”这里的“所由”可以指朝廷官吏,但更可能是指地方官吏,即“所由州县”之省。
一〇 生前、身后
辛稼轩《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的后半首有两句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生前”和“身后”对举,由来已久。陆机的《周处碑》“徇高位于生前,思垂名于身后”,白居易的《劝酒》诗“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都是如此。例外不多。
跟这个可以对比的是“前身”等于“前生”,例如,王维诗“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寒山诗“今日如许贫,总是前生作”。又,“后身”等于“后生”,例如《颜氏家训·归心》“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属,及其殁后,则与前身犹老少朝夕耳”;《法华经·药草喻品》“后生生善处”。
【后记】这一则札记发表之后,有好几位读者或来信或在刊物上指出也有“身前”的例子,只是为数不多。
1988年10月3日
【补记】陆机《豪士赋序》(《昭明文选》卷46)有云:“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于身后。”这大概是最早的例子了。
1990.7.8补记
一一 花溅泪、鸟惊心
我在《中国文法要略》(1982年版95页)里用杜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做动词的致动用法的例子,就是说,溅的是诗人的泪,惊的是诗人的心。有的读者不同意,认为这里用的是修辞学上的拟人格,花溅的是它自己的泪,鸟惊的是它自己的心。这样一来,就得说感时的是花,恨别的是鸟,全与诗人无干,跟上下文如何连接呢?最近读《温公续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标点本),有一条谈到这两句诗:
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
可以证明不是我一个人对这两句诗有这样的理解。
一二 “很”和“狠”
《中学语文教学》编辑部转来何昭华同志的文章,反对我的“很”从“狠”来的说法。我想做一点简单的说明。昭华同志说:“‘很’‘狠’原非一字”,一点儿不错。“很”和“狠”古代不是一个字,现代也不是一个字。然而有一点不同:古代这两个字毫无关系,现代这两字却有些瓜葛。古代的“很”和“狠”,字形不同,字义不同,字音也不同。现代的“很”和“狠”却只是字形不同,字义有关联,字音更是完全相同。昭华同志引辞书材料未加分析,我现在把古代字书里边有关的材料用列表的形式抄在下面。
上面这个表以字形为纲,并且限于古代的材料。下面的图解以语词为纲,从古代联系到现代,也许能把问题看得更清楚些。括号内为字形,‖表示词义废弃不用。
从以上不难看出:(1)“很 2 ”和“很 1 ”虽然字形和字音相同,却不是直接继承,因为词义联系不上。这是旧瓶装新酒的例子。从“凶狠”的意义派生“甚极”的意义,在很多语言里都有这样的例子,如英语的awfully,terribly,dreadfully。(2)“狠 2 ”和“狠 1 ”的字音和字义都不同,也没有历史继承关系,也是旧瓶装新酒。(3)“狠 3 ”跟“狠 1 ”、“狠 2 ”都没有关系,只是字形偶然相同。总之,由于语言的演变而引起的字音、字义、字形之间的分合、交叉、错综复杂的关系必须得到重视,简单地说“某字与某字相通”是不解决问题的。
(《中学语文教学》1986年4期)
【后记】江蓝生同志,给我提供了近代汉语里几个还把“很”写做“狠”的例子:
谁着你失误官身,相公恼的 狠 哩。(《元曲选·金线池》第四折[沽美酒]后宾白,世界书局本,263页)
这里来,这样热闹得 狠 。(《金瓶梅词话》53回)
这家子远得 狠 哩。(《西游记》22回)
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籤灵的 狠 呢!(《儿女英雄传》38回,光绪四年聚珍堂木活字本)
一三 读《三国志》
自
《三国志》里的“自”字的用法有超出一般文言用法之外的。首先是作领格代词用,例如:
[张]辽被甲持戟……大呼 自 名,冲垒入,至[孙]权麾下。(卷十七张辽传)
这在先秦是用“厥”或“其”,后世也有用“己”的,用“自”很少见。
更特别并且容易引起误解的是用在一般用“相”(或“见”)的地方,例如:
或疑[杨]洪知[张]裔 自 嫌,不愿裔处要职。(卷四十一杨洪传)
“自”字一般指直接在前的名词,这里应该指张裔,但根据前后文义,只能是指杨洪,即“知”的主语而不是“嫌”(=怨恨)的主语。
同样的例子:
自[陈]祗之有宠,后主追怨[董]允日深,谓为 自 轻。(卷三十九陈祗传;“自”指后主)
[张]嶷之到定莋,定莋率豪狼岑……甚为蛮夷所信任,忿嶷 自 侵,不自来诣。(卷四十三张嶷传;“自”指狼岑)
[孙]权惧[诸葛]亮 自 疑,深自解说。(卷十四刘放传;“自”指孙权——光看这一句,似乎也可以指诸葛亮,但如连上文看,就只能指孙权)
然赞
作“赞成”讲。例如:
今但可然赞其伐蜀,而自说新据诸郡,未可兴动,吴必不敢越我而独取蜀。(卷32《蜀先主传》)
公亦宿虑明定,即相然赞,遂举事焉。(卷40《彭羕传》)
必不相然赞,成其凶谋。(卷16《郑浑传注引张璠汉纪》)
迎
作“荐举、选用”讲。例如:
建兴二年,丞相亮领益州牧,选宓迎为别驾。(卷38《秦宓传》)
洪迎门下书佐何祗有才策功干,举郡吏,数年为广汉太守。(卷41《杨洪传》;《资治通鉴》卷68引此,改“迎”为“举”)
建兴二年,丞相亮领益州牧,选迎皆妙简旧德。(卷42《杜微传》)
部
作“分管”讲,多与“从事”(官名)连用。例如:
陈震字孝起,南阳人也。先主领荆州牧,辟为从事,部诸郡。(卷39《陈震传》)
杨洪字季休,犍为武阳人也。刘璋时历部诸郡。(卷41《杨洪传》)
由是忤指,左迁部永昌从事。(同卷《费诗传》)
年未三十,荆州牧刘表辟为部江夏从事。(卷61《潘濬传》)
【后记】《汉书·元后传》汉成帝对王章说:“且唯贤知贤,君试为朕求可以自辅者。”这个“自”字指成帝自己,不指王章,用例与上引《三国志》诸例同。(《资治通鉴》汉成帝阳朔元年引此,字句悉同。)
1983年6月
一四 读《北梦琐言》
一
以郡望代姓,用来指人,这个风气好像始于中唐而盛于晚唐,《北梦琐言》里照例是初见举姓名,以后就用郡望来替代。例如:
王 文公凝,清修重德,冠绝当时……于时司空图侍郎方应进士举…… 瑯玡 知之,谓其专敬,愈重之。(第27则)
唐相国刘公瞻,其先人讳景,本连州人,少为汉南 郑 司徒掌笺劄。因题商山驿侧泉石, 荥阳 奇之,勉以进修。(第28则)
唐相国 韦 公宙,善治生……咸通初,除广州节度使。懿宗以番禺珠翠之地,垂贪泉之戒。 京兆 从容奏对曰:“江陵庄积谷尚有七千堆,固无所贪。”(第35则)
大中四年,进士 冯 涓登第……恩地即杜相审权也。杜有江西之拜,制书未行,先召 长乐 公密话。(第40则)
唐 杨 蔚使君典洋州,道者 陈 休复每到州,多止于紫极宫。 弘农 甚思一见,而 颍川 辄便他适。(第54则)
卢相光启……受知于租庸 张 濬。 清河 出征并、汾,卢每致书疏,凡一事别为一幅。(第58则)
近代吴融侍郎,乃 赵 崇大夫门生,即世日, 天水 叹曰:“本以毕、白待之,何乃乖于所望!”(第74则)
唐大中初,绵州魏城县人王助举进士,有奇文……于时 薛 逢牧绵州,见而赏之……助后以瞽废,无闻于世,赖 河东 公振发增价,而子孙荣之。(第77则)
刘 闢时为金吾仓曹参军,依栖 韦 公[皋]……洎 京兆 变故, 彭城 知留务,起雄据之意。(第96则)
这种称代法,宋以后的文字里很少看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貌同而实异的另一种称代法。宋朝的曾巩,人称曾南丰。南丰是地名,但不是郡望而是籍贯;以郡望代姓,可以用于所有姓这个姓的人(如上面所引例子里边,韦宙和韦皋都用“京兆”来代),用籍贯来代,在一定时间只用于一个人;用郡望代姓,不能连姓说,用籍贯指人,可以连姓说。这种称代法宋朝还不多见,明朝渐渐多起来,如称严嵩为分宜,称张居正为江陵。清末民初这个风气很盛,例如称李鸿章为合肥,称翁同龢为常熟,称袁世凯为项城,称黎元洪为黄陂,称段祺瑞为合肥。但称徐世昌为东海是用的郡望,徐是天津人;而孙中山则不是人以地名,而是地以人名,中山县原名香山县。
二
《北梦琐言》里的官名常常用别称,这也是晚唐五代的风气。例如:
唐相国李 太尉 德裕,抑退浮薄,奖拔孤寒。于时朝贵朋党, 掌武 破之,由是结怨。(第21则)
唐蔡京 尚书 为天德军使,衙前小将顾彦朗、彦晖知使宅市买。 八座 有知人之鉴……勉之曰:“公弟兄俱有封侯之相,善自保爱……”(第57则)
唐刘 舍人 蜕,桐庐人。早以文学应进士举…… 紫微 历登华贯,出典商於……(第39则)
唐柳 大夫 玭……谪授泸州郡守,先诣东川庭参,具櫜鞬。元戎顾相彦朗坚却之。 亚台 曰:“朝廷本用见责,此乃军府旧仪。”顾公不得已而受之。(第49则)
路 侍中 岩在西蜀……使院小吏罗九皋巾裹步履,有似裴条郎中。 大貂 遥见,促召衫带,逼视方知其非。(第63则)
陇西李涪 常侍 ……光化中,与诸朝士避地梁川, 小貂 日游邻寺,以散郁陶。(第104则)
唐张祎侍郎,朝望甚高,有爱姬早逝,悼念不已……其犹子右 补阙 曙,才俊风流,因增大阮之悲,乃制《浣溪纱》……置于几上。大阮朝退,凭几无聊,忽睹此诗,不觉哀恸,乃曰:“必是阿灰所作。”阿灰,即 中谏 小字也。(第149则)
唐王祝 给事 ……尝典常州……急诏征回……行至甘棠,王珙帅于是邦……以 夕拜 将来必居廊庙,延奉勤至。(第169则)
伪王蜀叶逢,少明悟……后充湖南通判……梦见乘船赴任……觉后,话于广成先生杜光庭次,忽报敕下,授检校 水部员外郎 。广成曰:
“昨宵之梦,岂 小川 之谓乎?”(第333则)
这个风气一直延续到宋朝。例如:
宇文虚中以舍人为童贯参谋,卢沟之败,虚中走焉。及燕山奏功,归为翰林学士。宣和八年,复从贯行。金人犯顺,虚中奔还,道君以为 资政殿大学士 。虏逼都城,虚中走宿、亳间,虏和乃归。上以为枢密。故京城为之语曰:“一走而为内翰,再走而为 大资 ,三走而为枢密。”(《三朝北盟会编》)
朱行中自右史带 假龙 出典数郡。是时年尚少,风采才藻皆秀整。(《泊宅编》。按:直龙图阁谓之假龙,龙图阁待制谓之小龙,龙图阁直学士谓之大龙,龙图阁学士谓之老龙,见《泊宅编》。)
[王]继先幸于高宗。初秦桧权未张,颇赂上左右以固宠。继先实表里之,凭依城社者三十年。绍兴蜀人杜莘老为 南床 ,拟击之而未发。(《程史》。按:南床是侍御史的别称。)
洪公弼为宁海主簿,有荷花桃实竹枝连理之瑞,已而生适(kuò)。故适以 贰车 行县题诗云:“久已驰魂梦,今登三瑞堂……展骥惭充位,占熊忆问祥……”(《宋诗纪事》。按:贰车是通判的别称,洪适曾经做过台州通判,宁海县属台州,洪适以台州通判的身份去他的出生地宁海县视察,所以有“展骥”、“占熊”的话。)
但是宋朝人只用这些别称代替正式官名,不像唐、五代人的进一步用来指居此官的某人。同时,应用的范围也大大缩小了。洪迈在《容斋随笔》里有一则《官称别名》,说:“唐人好以它名标榜官称,今漫疏于此,以示子侄之未能尽知者。”可见很多别名已经不用,以致像洪迈家这种仕宦人家的子弟也不知道了。
三
《北梦琐言》里有几则谐音的例子:
光化中,朱朴自《毛诗》博士登庸,恃其口辩,可以立致太平……洎操大柄,无以施展……内宴日,俳优穆刀陵作念经行者,至御前曰:“若是朱相,即是非相。”(第108则。“朱”谐“诸”。)
唐李群玉校书,字文山,澧州人,有诗名,散逸不乐应举,亲友强之,一上而已……或曰,曾为荆之幕下,假书题谒澧吏艾使君。李谓艾侯曰:“小子困甚,幸使君痛救之。”以戏其姓之癖也。(第109则。“救”谐“灸”。)
唐曹相国确判计,亦有台辅之望。或梦剃度为僧,心甚恶之……无何,杜相出镇江西,而相国大拜也。(第138则。“剃度”谐“替杜”。)
一五 读《癸巳存稿》
这题目写全了应该是《读〈癸巳存稿〉卷三“精其神”条》。现在把这一条抄在下面:
京城人劝勉出力曰“精其神”。案道藏《心印经》云:“上药三品:神与气、精。人各有精,精合其神,神合其气,气合体真。”《太平经》云:“人之生也,天付以神,地付以精,中付以气。”《辨正论·气为道本篇》云:“古来名儒,及河上公说老子:‘夷者,精也;希者,神也;微者,气也。’”初疑“精其神”是“精气神”,既悟其非也。明杨士聪《玉堂荟记》“崇祯丙子讲筵”一条:“内珰言:‘只是赐宴,即与经了筵一样。’”又尝见二兵争斗,缘相谑以“阵了亡再说”。又见市人通文,言:“深究利害,使人毛骨悚出然。”此是一种文理,不当非笑之。精其神,经了筵,阵了亡,悚出然,即《诗经》、《楚辞》句里“兮”字。
这“精qi神”的qi(轻声)究竟是“气”还是“其”?俞理初先引三种书面材料,里边都是“精”和“神”和“气”并举,读者以为他将要让“气”字得分了,不想他“初疑……既悟……”一转,把分数判给了“其”字,很有点出人意外。他接着用三个口语(出自非读书人之口)里的拆词格的例子来做他判案的根据。他把平民口语看得比什么经什么论更有分量,跟他维护妇女权利、反对封建道德的思想是一脉相通的。“气”和“其”的是非,我们不准备表态,可是不妨指出,“其”和“了”不是同类,要比较可以跟“荒乎其唐”等等比较。(还可以附注:老舍先生的作品里都写作“精气神”。)
我们的兴趣倒是在于“经了筵”和“阵了亡”。这种把非动宾结构当作动宾结构处理,例如“考完试”、“登了记”等等,在现代是已经经常听到,并且书面上也不少见了。可没有想到动宾结构的这种类化作用至少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俞正燮生于乾隆四十年即1775年,死于道光二十年即1840年。)如果从《玉堂荟记》算起,那就已经有三百多年了。
一六 酒泉子的句法和韵式
我在《语文常谈》中举词韵复杂之例,引温庭筠的《酒泉子》:
花映柳条,闲向绿萍池上。凭阑干,窥细浪,雨萧萧。近来音信两疏索,洞房空寂寞。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
全首十句,除第三句和第八句不用韵外,其余八句花搭着押了三个韵:
杨联陞先生从美国来信说:“我以前没注意这个情况。试验《花间集》,有温庭筠《酒泉子》四首。除第一首如上,第二首韵:窗、 、双;碧、隔;阁、薄、落。第三首韵:归、稀、飞;水、起;髻、风、梦。第四首韵:香、肠、狂;豆、旧;梁、节、歇。其中髻字、梁字似与起句为韵。但大体言之,吕先生之说不误。”联陞先生接下去引《花间集》里韦庄、牛峤、张泌、毛文锡,牛希济、顾夐、孙光宪、毛熙震、李珣等人的《酒泉子》共22首,连温庭筠的共26首,加以分析,指明句法和韵脚都颇有出入,并引万树《词律》,《酒泉子》共有二十体,云云。
我把这26首词,按押韵的情况试为分类,大体如下(上一行是各句的字数,下一行是韵脚,括弧内是举例):
(A)押三个韵的,共18首。
此式共有11首,其中一首后段第二句六字,一首同句七字,两首前后段第二句皆七字。
此式与上式不同处是后段首句押a韵。共有2首,其中一首前后段第二句皆七字。
此式起句不押韵,余与A1相同。共有3首。
此式与以上三式不同处有二:一,无3×3句法;二,前后段末句不同韵。共有2首。
(B)押两个韵的,共5首。
此式句法与A类前三式相同,但在A类押c韵处改押b韵。共2首,其中一首第二句七字。
此式共3首,共同之处是:一,只用两个韵;二,头两句无一句押韵。此外,在句法上和韵脚的排列上都不一致。
(C)一韵到底的,共3首。
此式特点,除一韵到底外,头两句也不押韵,并且无3×3句法。共3首,其中一首前后段第二句皆六字,一首后段第二句五字。
总的看起来,五代时候的《酒泉子》以A为主要格式(26首中18首),其中尤其以A1为多(18首中11首)。但流传到宋代的却是一韵到底的C式,万树在毛文锡《绿树春深》词后注云:“此则前后整齐,宋之同叔、稼轩皆用此体矣。”
联陞先生文中还提到戴密微与饶宗颐合著的《敦煌曲》中的《酒泉子》四首。我这里没有这本书,只有任二北的《敦煌曲校录》,有《酒泉子》三首。它们的句法是:47|75‖77|75(有一首后段首句八字),用韵则三首三个样儿,一首三个韵,一首两个韵,一首一韵到底。
一七 典故的形成
《人民文学》1984年第6期有李国文的一篇小说《危楼记事》,第47页上有这么一句:
[双方]互相“文攻”几个回合以后,就一拨楼内一拨楼外“武卫”起来。
同上1985年第1期有王蒙的一篇小说《高原的风》,第27页上有这么一句:
小时候他冻得尿过裤。触及灵魂的时候他冻得把唯一供给他热能的高粱米饭吐了一地。
这“文攻”、“武卫”、“触及灵魂”,没有经历过所谓“文化大革命”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意义的。“文攻”和“武卫”也许还可以蒙个八九不离十,“触及灵魂的时候”就很容易误会成比“小时候”大点儿的时候。这就需要注释,这就成了典故。
又如《现代作家》1984年第1期有金河的一篇《打鱼的和钓鱼的》,其中有一句有:
啊,当年的“九爷”,覃技术员,今天当了县长了!
这个“九爷”是“臭老九”的美称,而“臭老九”又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对知识分子的恶谥。
又如《小说选刊》1985年第9期有一篇小说《山风》(作者肖亦农、张少敏),第37页上有这么两句:
大概是张山摊出“工人阶级”的硬招牌,才把王淑娴说服了,她也就不再推辞了。接受工人阶级的馈赠,够光彩的,仔细品一品,颇有些芒果味呢!
这“芒果味”就更需要注释了,因为张山送的是“几张十元票子”,钞票怎么会有芒果味呢?这也只有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比较注意小道新闻的人才知道这儿的芒果是怎么回事。也可以参考李准的小说《芒果》。
同一期又有一篇小说《话说老温其人》(作者蒋子丹),第143页上有一句:
老温心里什么滋味儿,小侯、大张可不管那些,一切还在“按既定方针办”。
这“按既定方针办”,照字面的意义,倒是没什么难懂,难懂在于那一对引号。“按既定方针办”紧接上文,就是在做饭做菜上捣乱,可是干吗要安上一对引号呢?这就非得熟悉1976年9月间的时事不可了。
很多所谓典故就是这样形成的,只是时代较早,不像这几个例子近在眼前就是了。
一八 背景知识
一
现在的年头儿,看小说也得有点儿背景知识。最近看了一篇《约会》(作者刘剑,载《小说选刊》1985年10期),有几处,如果没有有关的背景知识就看不懂。小说是用第一人称讲一个矿工的恋爱故事。有一处,他说:“即便是这辈子摘不了光棍帽儿,下辈子再做个王老五,我们也宁可不屈不挠。”——这就得知道从前有一个嘲笑光棍汉的民谣:“王老五,王老五,行年二十五,衣破无人补。”
接下去说到矿山的医务室来了个姓姚的年轻女医生,因为她,两个矿工的关系恶化了,常常闹摩擦,小说的主人公(他是作业班长)劝也没用,只好一声长叹:“好一个姚岚!好一个百慕大三角!”——这百慕大三角是什么呀?它是北大西洋百慕大群岛附近的一片水域,常常有船只经过那里会无缘无故沉没,连飞机也会失踪。
后来听说这年轻的医生已经有了对象,于是矿工们和解了,“我们的部落又悄悄恢复了生气……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才是地道的货真价实的快乐的单身汉!”——这倒没有什么难懂,然而作者在这儿可是有意用到了一部早两年上演过的电影的名字:《快乐的单身汉》,不过那部电影里的单身汉不是矿工而是造船工人。
小说的末了一段是:“我暗中背过手,使劲儿掐了掐自己的屁股蛋子,火辣辣的发痛。可我还是挺纳闷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是主人公的恋爱出乎意料地获得成功,疑心自己在做梦。这要是不知道民间流传的,是做梦不是做梦可以用掐在身上痛不痛来判断,那就无法理解了。
所有这些,都可以叫做“新的典故”吧。新的典故比老的典故更难对付,因为没有工具书可查,《辞源》、《辞海》不收,辞书出版社出了那么多词典,也解决不了这方面的问题。
二
“算了,趁早别去找那个麻烦。要么等脱了军装再讲,要么穿上了皮鞋再考虑。”(徐怀中《西线轶事》)
“脱了军装”好懂,意思是复员。“穿上了皮鞋”呢?那是指提干(把战士提上去当干部),因为战士一般只穿胶鞋或布鞋,干部才穿皮鞋。这就叫背景知识。很多话没有背景知识是不好懂的。需要非常专门的背景知识才能懂的话,就叫做“行话”。
三
外国文学的读者多了起来以后,有些外国名著里边的词语也会出现在中国作品中间,成为“洋典故”。下面是一个例子:
有时候我觉得,女人的名字并不是脆弱而是目光短浅。(李晓《关于行规的闲话》,《小说选刊》1988年4期)
这得读过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才知道,在这个剧本里,当哈姆莱特知道他母后与他叔父私通之后,他说:“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第一幕第二场,朱生豪译文)
一九 绿帽子的来源和产地
曾经读过一篇名为《漆彩》的小说,里边有一段对“绿帽子”的解说:
绿头?是指戴绿帽子的头吧?在欧洲,戴绿帽子的人是指妻子和别人睡觉,而他本人还蒙在鼓里的冤大头丈夫。
查清赵翼《陔余丛考》卷38“绿头巾”条:“明制,乐人例用碧绿巾裹头,故吴人以妻之有淫行者,谓其夫为绿头巾,事见《七修类稿》。又《知新录》云:明制,伶人服绿色衣……然则伶人不惟裹绿巾,兼着绿衣。”前人考证如此,其实是靠不住的,因为伶人和纵妇卖淫者毕竟不能画等号,而且伶人不仅帽子是绿的,连袍子也是绿的。
《陔余丛考》同卷又引宋庄绰《鸡肋编》“浙人以鸭为讳”。《鸡肋编》原文如下:“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气,后至南方,乃知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不在于无气也。”按公鸭的头上的毛是绿的,“绿帽子”的来源可能在此而不在彼。但原文“鸭儿”二字可以有两解,或指父鸭,或指子鸭,都说得通。
《水浒传》第25回,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哪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 地,便颠倒提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这一段书证明:一,《鸡肋编》的“鸭儿”指的是父鸭;二,讳鸭之俗到明朝还存在;三,煮而无气与多雄共子并不矛盾,都是鸭犯忌的理由。
不管绿帽子的来源究竟如何,其为中国土产大概是没有疑问的,“在欧洲”云云不免中冠西戴,乃是一种误传。相当于中国早先的鸭或后来的乌龟的字眼,在英语里叫做cuckold,即cuckoo(斑鸠)。为什么跟斑鸠发生瓜葛,其说不一。约翰逊博士在他的词典里说是起源于好心而又好事的朋友看见“第三者”走来的时候,就发出“咕咕!咕咕!”之声,本意是给丈夫以警告,说是“鸠”要来占你“鹊”的巢了。后来却弄颠倒了,称不幸的丈夫为“鸠”,并且可以用做动词,就是让某人当王八的意思。至于不幸的丈夫头上的标记,那就不是绿帽子而是犄角(horns),当然,跟绿帽子并不真的戴在头上一样,犄角也是看不见的。它的来源据说是出于一种古老的风俗,在阉割小公鸡的时候,同时把它的鸡距割下来嫁接在冠子上,后来长成两只小犄角,借以辨认阉鸡,而阉鸡常被认为是有妇不贞者的象征。
cuckold和horn现代英语里是难得遇见了,但在莎士比亚时代乃至18世纪的喜剧里并不罕见。例如莎士比亚《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三幕末了,福斯塔夫说:“再见,白罗克大爷,您一定可以得到她;白罗克大爷,您一定可以叫福德做一个大王八。”这里的原文就是“……you shall cuckold Ford”。接下去是福德发觉此事,发狠要把奸夫捉住,“王八虽然已经做定了,可是我不能就此甘心呀;我要叫他们看看,王八也不是好欺负的。”原文是“……if I have horns to make me mad……I'II be horn-mad.”(译文见朱生豪译本,“王八”原作“忘八”,“欺负”原作“欺侮”。)
【后记】孟心史先生在《跋〈聊斋志异·颠道人〉》里对绿头巾有考证,可参看。见《心史丛刊(外一种)》,岳麓书社,1986年。
二〇 文学和语言的关系
我在一本书里头,偶然看见这么一个故事。就是有一个法国的画家,叫德卡,是一个印象派画家。这位画家,除画画之外,还喜欢做两首诗,对于做诗也很热心。有一天,他做诗,那个诗老是做不出来,他去找他的朋友,一个诗人,叫马拉梅,他是一个有名的诗人。德卡跟他说:“我呀,一肚子的诗,写不出来,是个什么问题?我有很多诗的思想,不能把它写出来。”马拉梅就对他说:“老兄呀,诗这个东西,是拿语言把它写出来的,用文字把它写出来的,不是用思想写出来的,思想没法子写,要写就得用语言。”
就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引起我一些感想。文学作品是用语言作媒介,用语言把它写出来的。这个道理,中国古代的诗人懂,散文作家也懂,现代的诗人和作家,有的懂,有的就不太懂。现在的文艺评论都是强调生活,说一个作家要有生活,没有生活写不出东西,这话很对。但是光有生活够不够呢?你把生活经验转化成为文学作品,你要通过一种媒介,就等于我们吃东西进去,要有一种酶帮助消化。把生活转变成作品要通过语言,这个道理,我们的作家,至少是大部分作家,是懂的,因为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你光一肚子生活,没法子把它变成作品,这就跟德卡问马拉梅问题一样。怎么办?马拉梅说你得用语言把它写出来。这个道理就跟一个画家画油画一样,你首先得调色,这个颜色,这个色彩,你得会调,然后才能画。你不借助于颜色,没法子画出画来。我们作家,大部分都懂这个道理,因为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非常遗憾,我们的好些文艺评论家,像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开口生活,闭口意识形态,却不讲语言。这种文艺批评是片面的。我们的文艺批评家这样讲了,我们学校的老师也就跟着这样讲,也是在那儿讲生活,讲意识形态,很少讲语言。那样讲文学,我认为是片面的,讲不好的。
因为有这个感想,我就去查查书。我查了两本文学史,一本是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一本是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我看这两本书讲杜甫是怎么讲的,当然都讲到杜甫的思想等等,这是两本书共同的。我就看这两本里头讲杜甫运用语言是怎样讲的。刘大杰的书上讲的不多,讲的是杜甫入蜀以后,他的作品就有一种“逍遥恬静的风格”,就那么很笼统的几句,好像杜甫运用语言的能事就那么一点,没多少可以说的。文学研究所讲杜甫,有专门一节讲“杜甫诗歌的艺术成就”,这里头讲的就比较多。说他是“精工锤炼,卓然成章”。又说“他的风格主要表现为:‘深沉凝重’,或者如他自己所说的‘沉郁’”,“或雄浑、或悲壮、或奔放、或瑰丽、或质朴、或古简、或轻灵,无不达于胜境”,就是说他各种风格都有。还有一个地方说:“杜甫的诗歌在语言艺术上的成就,也是非常突出的”,点出他用字,举了几个例子:“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个“垂”字,一个“涌”字,都用得好,“群山万壑赴荆门”,“赴”字用得好。另外一个地方说他“还善于运用民间口头语言和方言俚谚”,另外一个地方,说“他卓越地掌握了中国语言的声韵”,“他的诗不仅具有形象的美,而且具有音乐的美”,如《石壕吏》这一首诗,内容有转变的地方,诗的韵脚也换了,换韵是配合它的内容的。总的说来,文学研究所讲杜甫的语言运用比较多一点。
我又查查从前人的诗话。这种书我手头不多,就有一部《苕溪渔隐丛话》。这部书分前集、后集,杜甫在前集有九卷,后集有四卷,共十三卷。我就拿他跟别的作家比较,韩愈是三卷加一卷,共四卷;欧阳修两卷加一卷,三卷;王安石四卷加半卷,四卷半;苏轼九卷加五卷,十四卷;黄山谷三卷加两卷,五卷。杜甫跟苏轼两位,讲的特别多,引的材料特别多,讲他们的这首诗、那首诗,讲他们的作品比较详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古人讲文艺作品,很重视作家怎么运用语言,有些什么特色,举了很多例子。而我们现在讲文艺,对这方面非常忽略,光讲内容,不谈语言的运用,片面性很明显。我希望这个讲习班上讲文学的同志——当然有分工,有的题目就是说明讲思想的,那当然讲思想了,是不是也有的可以多讲一点作家怎么运用语言的。就是讲思想,他的思想也不能赤裸裸地往作品里头搁呀,他还得给它穿上衣服呀,那就是语言了,他得用语言把思想表达出来,总之还是离不开语言的。我今天就这么个意思:咱们的题目是讲语言的,固然是要讲语言;题目是讲文学的,也讲讲文学作品是怎么运用语言来表达内容。我就提供这么一个建议。
(《中学语文教学》1986年1期)
二一 文学作品体裁
汉语文学作品的各种体裁可以用一个简明的表格来表示。
当然,这个表里边的正负号都是只代表主要情况,往往有些例外,如古体诗一般或五言或七言,但也有五言、七言相间乃至杂以五七言以外的诗句的;一般不用对偶,但也间或有对偶句。又如近体诗首联与末联多不用对偶(因而绝句可能通篇无对句)。一个表格是很难包括所有情况的。
二二 散文用韵
《人民文学》1981年2月号《赶场即事》里边有一段是押韵的:
哪一颗星没有 光 ,哪一朵花没有 香 ,哪一个庄稼人的心里又不怀着屈辱和期 望 ?在过往的日子留下的这片废墟 上 ,哪一个庄稼人又不在为明亮的日子而奔 忙 ?这虽然像梦又实在不是 梦 !日头才刚刚西斜,阳光是无边无际,乡场上密得不透 风 ,好比一朵正当节令的金秋芙 蓉 。
散文中掺杂韵语,从修辞的角度看,是得还是失,恐怕评论家的意见是不会一致的。不过这种做法倒是古已有之。先秦两汉的例子早已受到音韵学家的注意,下面引一个宋朝的例子: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 舍 。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 下 。变化倏忽,动心骇 目 ,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 足 。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 伏 ,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驰骛,其风流遗迹亦足以称快世 俗 。(苏辙《快哉亭记》)
上面用记号标出来的三组字,要按照当时的韵书的要求,只有“舍、下”一组通得过,其余的两组都有出韵之嫌。但是整个看来不像是完全出于偶然,那也是可以肯定的。
二三 儿化
儿化是北方话里很值得深入研究的一种现象,但是光依据书面材料是不能探明真相的,因为即使是最爱照口语直写的作家,也不肯把每一个“儿”都写出来。下面是很难得遇见的一个尽量写出来的例子:
我早发现你们俩有意思儿,用文明话说,就是有感情儿,只不过没人搭个桥儿。昨儿晚上,我找到香莲,背着人儿,我拐弯抹角地套她话儿。……后来我说到你的难处,又说到这会儿姑娘们找对象,一个个“鸽子眼,向上翻”,评价儿,论分儿,寻的是新房儿、彩礼儿,不管人品怎么样……(韩映山《塘水清清》,《人民文学》1980年10期)
这里边的“儿”很多不是加在一个词后头而是加在一个短语后头的。
二四 博喻
1982年10月号的《北京文学》有张一弓的一篇小说《考验》,里边有这么一句:
因为她同时也感到一个“共产党阿囡”的真实的存在,如同战士找到了哨位,钥匙找到了锁孔,琴找到了弦,弓找到了箭,丽达有了手枪,保尔骑上了战马。
一连用了六个比喻。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苏轼诗选的引言里提到这种“博喻”法,用《百步洪》里写水波冲泻的一段做例子:
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还提到《诗经》和韩愈诗里边的例子,说是都不如苏轼这四句之中连用七个比喻这样生动。
《金刚经》里的有名的四句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也是连用六个比喻,只是每个比喻只用一个字,不能唤起生动的形象罢了。这六个比喻后来就成为佛教徒中流行的术语,叫做“六如”。
二五 说“达”
近来翻阅苏东坡的文集,看到他在给别人的信里谈到写文章,一再引用《论语》里的一句话:“辞达而已矣。”他说:“辞至于达,足矣,不可以有加矣。”(《答王庠书》)。什么叫做“达”,他对此有解释,他说:“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辞者,达是而已矣”(《答俞括书》)。他又说:“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是物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与谢民师书》)。你看他,把一个“达”字说得那么难!
按苏东坡的意思,“达”有两个方面:一是“所达”,就是他所说的事物固有之“理”;一是“能达”,就是“辞”,也可以说是这里有两个问题:要能对所要表达的事物有深入的认识,还要能够用恰当的言语把这个认识表达出来。苏东坡所说的“固有之理”或“物之妙”,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事物的本相,事物的真实性。文艺理论里的“写真实”含有不回避真实的意思,涉及文艺创作的方向问题,如果撇开这一层意思,那么,写真实是适用于一切文章的写作的。
是认识事物的真实难呢?还是把这个认识说清楚、写清楚难?照苏东坡的说法,“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是物了然于口与手者乎?”似乎表达比认识更难。其实不然。“了然于心”是“了然于口与手”的前提,认识不深入,不真切,怎么能表达得好呢?即使你有本领把你的认识不折不扣地说出来或写出来,仍然免不了是粗糙的,肤浅的。写文章的人都有一个经验: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追根究底还是由于没有想清楚,也就是对事物的真情实况没有认识清楚。比如两个形容词决定不了用哪一个,并不是这两个词本身有什么难于取舍,而是决断不下哪一个词更符合事物的真实。这是最简单的例子,比这复杂得多的问题有的是。相反的情形有没有呢?当然也有,要不怎么会有“非言可喻”,“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甚至“言语道断”这类话呢?然而这毕竟是少数情况,多数情况是说不清楚由于认识不清楚。总而言之,认识事物的真实的确是谈何容易。
说到“真实”,我不避拆字的嫌疑,还想把这两个字分开来讲。“真”是真情,是本质,“实”是实况,是外貌;实是真的基础,真是实的提高。真比实更重要,可是离开实也很难得到真。画像有貌似与神似之分,貌似是实,神似是真。顾恺之给人画像,最后在脸颊上给人添上三根寒毛,这个人立刻就活起来。然而要是他没有先把脸形画得差不多,光有那三根寒毛也是活不起来的。超现实主义者要在实外求真,多数人接受不了。
把这个道理应用到写文章上来,写一个人不仅是要写他的音容笑貌,写他如何工作,如何娱乐,更要紧的是要写出他的内心世界。倒不一定要通过大段的“意识流”的分折,却往往在一两句话、一两件小事情上流露出来,抓住这个,一个人就写活了。古人之中,司马迁最擅长这一手,后世的史传文章连篇累牍,很少能比得上《史记》里的二三千字甚至几百个字。我们记住一些有名的小说中的人物,也无一不是首先想到他的某一两件事或某一两句话。同样,写一件事情,光写出前前后后的若干情节是不够的,要能把这些情节的内在联系交代清楚。写风景,也不能光写山是如何的青,水是如何的绿,要能写出它所以能叫人流连忘返的奥妙。因而写人就需要直接间接地跟他交朋友;写事就要周咨博访,去伪存真;写景最好是住在那里一段时间,经历些个风晨雨夕,寒往暑来。一句话,得在认识上下一番功夫。光靠字斟句酌是不解决问题的。
议论文字是不是也适用这个道理呢?是不是只要持有正确的论点,或者叫做站对了正确的立场,文章的好坏全凭一支笔呢?恐怕也不能这样说。因为首先要知道这个论点是否正确,这是要自己去辨别的,不是可以请别人,不论是古人或今人,代作主张的。议论文字比别种文字更难写,不但是要对所议论的事物有足够的认识,还要对与此有关的事物有足够的认识,弄清楚这些事物相互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且作出价值判断,才能决定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到了最后阶段,把自己得到这样一种认识的一切依据条分缕析地说给别人,使他不得不信服,这也比写别种文字更难。但是关键仍然在于取得对事物的真实即真理的认识。否则纵使你有如簧之舌,生花之笔,也只能蛊惑于一时,不能欺人于长久。不信,请看罗思鼎与梁效。
所以,写文章不仅仅是一个写的问题,这里边还有一个追求真理、服从真理的问题。凡是认识不清,或者不肯、不敢认识清楚,或者不肯、不敢照所认识的去写,都是不会写出好文章来的。
(《语文战线》1980年8期)
二六 说应用文
什么是应用文?文艺作品以外的文字都是应用文。应用文跟文艺文有三点不一样。
首先,文艺文可写可不写。你想写而又有可写,那就写吧。你不想写,或者没什么可写。你就不写,没有谁逼着你非写不可(当然,这是说,你不是名作家)。应用文可不同,让你写就得写。比如说,开会让你做记录,你能不记吗?你参加了一个调查组,让你写调查报告,你能不写吗?这是第一点不同。
其次是读者。文艺作品写出来了,谁看,不知道。也许除某一刊物的编辑之外没第二个人看过。也许印在刊物上,有很多读者,可是你也不知道是谁、谁、谁,当然也就不知道是不是合乎他们的要求。应用文就不同了,读者是谁,一清二楚。会议记录是给参加会议的人以及跟会议内容有关的人看的。调查报告首先是给领导看的,也可能扩大到一定范围,但仍然是可以预见的。这是第二点不同。
又其次是内容和形式。文艺作品的内容可以由作者决定,他爱写什么写什么(当然要考虑社会效果),形式也可以由作者选择,他喜欢写小说就写小说,喜欢写诗就写诗。应用文跟这不一样。要你起草一个计划,你不能把它写成个总结。要你拟一个公函,你不能把它写成一封私信。内容也是规定了的,你不能写得不全,更不能把规定以外的东西写进去。
这样看来,写文艺文有很大的自由,写应用文受种种限制。可也正是由于这种差别,写文艺文似易而实难,写应用文似难而实易。指导写小说、写新诗的书似乎不多见,有也不见得有用。
二七 我对于“修辞”的看法
《修辞常识》稿已读讫。有些小问题已经随手批注。另外,有两个问题,原稿没有谈到,似可考虑加进去。一个是“陈词滥调”问题,这是目前文风中一个重要问题。一个是“方言”问题,如何掌握分寸,不在不必要的场合用方言词语。这可以加在1.2节。
整个说来,这部稿子还是比较简要,稍事修订就可以用。不过我想借此机会,略微谈谈我对于“修辞”的看法。这是由“前言”里的一句话引起的,这句话是“对语言进行修饰和加工”。这句话很容易引起一种错误的认识。好像说话写文章都可以先有一个朴素的“坯子”,然后对它进行修饰。这样做不会有好效果,反而会产生种种流弊。修辞学,照我的看法,应该是“在各种可供选择的语言手段之间——各个(多少是同义的)词语之间,各种句式之间,各种篇章结构之间,各种风格(或叫做‘文体’、‘语体’)之间——进行选择,选择那最适合需要的,用以达到当前的特定的目的”。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三个因素:一、题材,二、对象,三、表达方式。题材:说一件事情的经过,解释一种自然现象,说明一种机器,介绍一个工厂,论证一种道理,发起一种运动,等等。对象,即读者或听众:什么文化水平,内行还是外行(对这一题材说),学生(要求系统些)还是实际工作者(要求结合他的工作),忙人还是闲人,等等;还有一种“混合对象”,各色人等都有在内,如广播听众。表达方式:首先,是书面还是口头,颇有分别。书面,是单篇文章还是一本书里的一章一节,是公开发表的还是供少数人参考的,等等。口头,是公开讲演还是小型座谈,还是三五人研究一个问题,是汇报还是传达,等等。这些因素决定当前的目的和需要,文章或讲话的长短深浅,庄重或者轻松,平铺直叙或者波澜起伏。一切词语、句式、修辞手法的选择都要符合这个需要。因此就不能说哪些词语、哪些句法、哪些修辞手法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甚至有时不得不用“陈词滥调”,有时不得不用“生造词语”),就看用在这里合适不合适。如果把“修辞”只看成是“修饰和加工”,就很容易引导到“刻意求工”的路上去,于是“涂脂抹粉”、“虚张声势”等等流弊都出来了。
如果《修辞常识》的作者同意这样的看法,由这种看法出发,把这部稿子重新写过,我想这会对读者更为有益。
这也会影响到篇幅的分配。现在这部稿子,除去“前言”两页不算,词语和句式合占36%,修辞手法占64%。即使没有前言里的那句话,读者也会认为修辞的能事就是用“比喻”、“夸张”、“对偶”等等手法来“进行修饰和加工”。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分配篇幅的问题,但也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问题。
由一句话引起这样一些想法,恐怕也不全对头,请编辑部和作者共同研究吧。
(《中学语文教学》1984年8期)
二八 学文杂感
写和改
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古今中外有名作家修改文稿的故事很多,我不想重复引述。我的看法是:下笔成文者有之,改而改坏者也有之,但都是少数。多数情形,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情形,是改好了的。
不要写好就改。放它十天半个月,让它冷却,再拿起来修改。当时修改,除改正脱误外不容易有重要的修改,因为思路未变。也不要隔得太久,一年半载,因为到那时,原来的想法已经忘了,会另有想法,写成另外的样子,跟原作是两回事了。
晚改不如早改
写好之后,反复修改,反复查对资料,非常必要。付印之后可以在校样上改,但是受版面限制,不能称心地改。到了发表之后发现错误或措辞不妥,当然还可以“勘误”,可那就麻烦了,有的编者非常不愿意登勘误(家丑不可外扬?)。即使可以勘误,也不能在文句上作较大的修改。
谁流汗
作者不流汗就要读者流汗。作者只一人,读者千千万。为多数人的方便牺牲一个人的方便是应该的。这也是一种民主。
自学与从师
自学与从师其实是一回事,五十步与百步。不善学者,有人举一而自己不反三,等于没有老师。善学者没有人举一自己也能反三,自己是老师。看别人的文章就能悟出作文之道。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前后照应,口气软硬,何处要整齐,何处要变化,全都可以从别人的文章里学来。
有人要拜名师,名师是吕洞宾,他的手一指,你的文章就好了。没有这样的事。他只能指出一条路,路还是要你自己走。指路牌有的是,新华书店里的作文指导书还少吗?你怀疑这些书是否有用?我说:都有用,也都没有用。看你会不会用。主要是看好文章。不要囫囵吞枣,要细细咀嚼,自然会嚼出道理来。
(《中学语文教学》198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