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语句次序(一)

语句的先后词序往往影响整体的意义或作用。流传下来的例子,如“屡战屡败”和“屡败屡战”,“虽事出有因,而查无实据”和“虽查无实据,而事出有因”,“法无可恕而情实可悯”和“情实可悯而法无可恕”,都为大家所熟悉。下面举几个现代的例子,虽然没有上面所说那些例子的严重,可是确实有一个较好和较差的问题。

(1)有一种卫生纸的包装纸上印着四行十六个字:“经济适用,吸水力强,质地柔软,欢迎选购。”这就不如“质地柔软,吸水力强,经济适用,欢迎选购。”先说质地,次说功能,然后说经济适用,这样的次序较为合理。

(2)“大凡拍马屁的,又总有其目的,或者想保住些什么,或者想获得些什么,因而也不是对谁都顺从、迎合、奉承献媚的。”这里的两个“或者……”倒转过来较好,“获得”在先,“保住”在后,虽然不一定指同一个人,也是顺着这个次序说比较合乎事理。

(3)“增产粮食是对咱们全国、全省、全公社头等重要的事。”这一句把“全国、全省、全公社”改成“全公社、全省、全国”较好。从较不重要的说到较重要的,这是一般的原则,在修辞学上叫做“渐增法”(climax)。原句的次序则是“反渐增法”(anticlimax),只是特别需要的时候才用得着。

三〇 语句次序(二)

下面这几个句子里的词序是值得考虑的。

就其含义来说,朴素唯物论者米列斯基对水的理解与2000年以后圣乔治依据大量科学实验事实所做的结论有着 天渊之别 。(《百科知识》1981年9期48页)

说“天渊之别”则前面所引事例应该是相当于“天”的在前,相当于“渊”的在后,否则会在读者的认识上引起混乱。

据市气象台预报,[十月]一至二日天气以晴为主,三日多云间阴,有 零星小雨或小雨 。(《北京晚报》1981年9月30日)

气象台预报有它自己的习惯,总是从小到大,比如“有小雨到中雨”。但是这里把同一名词的有修饰语的放在前面,把没有修饰语的放在后面,却正好跟一般人的习惯相反,“小雨或零星小雨”听起来更顺当。可以比较“够用或基本够用”,“获得丰收或大丰收”。

是站在 八十年代 的思想高度,用 发展 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呢,还是站在 五十年代 、 六十年代 、 七十年代 的思想水平,以 凝固 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呢?(《小说选刊》1981年10月号72页)

应用两歧设问的句法的时候,大多数情况是把意在肯定的一方说在后头,这里是倒过来了。

三一 语句次序(三)

下面是新华社的一则电讯(1982年1月16日):

新华社发出酵母丙氨酸转移核糖核酸人工全合成在上海胜利完成的消息后,广大读者非常注视,科学界人士也非常重视,引起了强烈的反应。

这一句的末了三个分句的次序最好能调整一下,这样:

……引起了强烈的反应,科学界人士非常重视,广大读者也非常注视。

“引起了强烈的反应”是比较抽象的总的说一句,然后具体落实到科学界人士,再附带提到一般读者。决不能把“也”字放在“科学界人士”之后,好像以一般读者为主而科学界人士倒是陪衬。

除次序外还有两个小问题:(1)“引起”的主语是什么?我们在上面假定它是“……的消息”,但是也可能是“科学界人士”(按“引起”的新兴用法)。如果是后者,最好换一个动词,免得产生歧义。(2)“注视”的意思比较具体,有点“拭目以待”的味道,对于“广大读者”,似乎用“注意”较为合式。

三二 一首诗的两种语序

唐朝诗人李涉有一首——或者应该说是“有一句”——有名的诗:

终日昏昏醉梦间,

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

偷得浮生半日闲。

末了这句“偷得浮生半日闲”是经常被人引用的。

宋朝有一位诗人有一天也是出游,信步走进一座佛寺,“颇有泉石之胜”,就把上面这首诗念了一遍。后来见了庙里的住持和尚,谈了一阵,觉得这和尚很俗气,就告辞了。那和尚请他题首诗留个记念,诗人一挥而就。诗曰:

偷得浮生半日闲,

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

终日昏昏醉梦间。

同样四句诗,头一句跟末一句倒了个个儿,意思大不相同。这个故事见于宋人笔记,可惜不记得书名了。

按:此事见元朝白珽的《湛囦静语》(囦=渊)。

1983年4月补记。

三三 临时单音词

语言学上有所谓“临时词”,如“每个”、“写得出来”,它的成分有不能独立的,不得不承认整体是一个词,可是它的成分都是结合面很宽的,尽管组合在一起,却没有单一的意义,因而只是个临时词(trancient word)。也有相反的情形,有些字单独不能说,也就是所谓“粘着语素”,可是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就不得不承认它是一个词。这也是一种临时词。例如单独说的时候得说“眼睛”,可是能说“瞎了一只 眼 ”。单独说“房子”,可是北京地名有“九间 房 ”、“三十间 房 ”。单独说“售货员”、“服务员”……,可是一度盛行过“八大 员 ”。

数词或指示词加量词的后头常常出现这种临时性的单音词。例如:“出了五道 题 ”、“这道 题 不难”,不必说“题目”。“双轨送料法,……这个 法 那个 法 的搞了不少”,说“法子”反而生硬。最近发表、传诵一时的一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里边有这么一句:“像他这种人,都比我们多两个 籍 ,我们只有个家乡籍,他还有一个党籍,一个军籍。”——这个“籍”还没有一个相应的双音词呢。

“什么”之后,这种临时单音词尤其常见。“你记不记得那地方叫做什么 斋 来着?”“一张的叫做年历,十二张的叫做月历,这个六张的该叫做什么历呀?”“我倒要问你,你这办的是什么公?”“甭道什么 歉 ,下次小心点儿就是了。”后两例是把动宾式双音词拆散的结果。

动宾结构特别容易拆开。“ 提 个 议 ”,“ 留 点儿 神 ”,“你先 起 个 草 ”,“看小说 入 了迷”,“不,不,不能,我宁可什么也不干,这个 险 万万 冒 不得”,——能举出一大堆。

动补结构的词被拆开的例子:“词典总是落后于语言的发展,有的还 落 得很 后 。”

并列结构里边也容易出现这种临时性单音词。例如:“挤 眉 弄眼儿”,“ 知 书识字”,“一心一 意 ”,“送 医 送药上门”,“不要你的 金 ,不要你的 银 ”。

还有一种情形是从上文的一个双音词里抽出一个音节来单用。例如:“在这些国家,人民是要革命的,但是现在还 革 不起来”,“你看,这都是你们统收 统 发统出来的!”

三四 双音节优势的一种表现

在现代汉语里有很多一正一反成对的动词或形容词,其中否定的一个采取“不x”的形式,而肯定的一个采取“xy”或“yx”的形式。按照“y”的意义虚实和位置先后,分成几个类型如下:

这里边,有些“x”还能单用,如“能、敢、难、信、怕”;有些“不x”也可以说成“不xy”,如“不相信、不相同、不能够、不容易、不仅仅”等等;有些“不x”不如“不xy”更接近口语,如“不符”不如“不相符”,“不容”不如“不容许”等等。尽管有这些情况,总的说来是:否定以“不x”为标准,而肯定则要求在“x”前后加上一个“y”。

三五 节律压倒结构

说话写文章,可以整齐的地方让它整齐,这好像是汉语古往今来一贯的趋势。有时候,尽管结构上不一样,不注意竟还不觉得。例如:

他吃饭捡剩的,穿衣要旧的,擦脸油要不香的,看电影要不洋的。(《北京晚报》1982年9月7日)

“吃饭”、“穿衣”、“看电影”都是一个动词加一个名词(动宾格),可是“擦脸油”只是一个名词。又如:

过去人们都叫他“憨大”:革新革不来,生产干不来,学习学不来,讲话讲不来。(出处失记)

“生产干不来”是一个类型,受事名词在前,动词在后,没有重复的字眼。另外三个短语是一个类型,各自的前后两段都是动词,并且重复一个字。可是这三个短语又不完全一样:“讲话”是动词加宾语,“讲不来”是重复其中的动词,“革新”和“学习”都是双音动词,“革不来”、“学不来”是重复其中的一个成分,“革”字并且是本来不能单用的。

三六 整齐和参差

在一切艺术作品里都可以有整齐的美,也都可以有参差的美。写文章常常会遇到一种情形:在平行的语句里,重复同一个字眼好呢,还是避开同一个字眼好?在下面这个例子里,作者是有意不用相同的字眼:

我们那时 想 笑 则 笑, 欲 哭 就 哭, 要 骂 便 骂……做文做人首要的就是真实。(齐岸青《执火者》载《小说选刊》1985年9期)

是这样好呢,还是重复相同的字眼好,比如“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骂就骂”?见仁见智,请教读者。

三七 同义反复

同义反复(tautology)有时候产生积极的修辞效果。例如:

老乡们,咱们盼星星盼月亮,日盼夜盼的东西,今天盼来了。今天咱们得跟老日子打个招呼,您请吧,再也见不着您了。老乡们,全新的生活,幸福的生活, 今天 , 此刻 , 脚下 ,开始了!(林斤澜《春雷》)

但更多的时候是产生消极效果。像话剧《抓壮丁》里的王保长,一张嘴就是“现在而今眼目下”,让人觉得非常可笑。这是作者在有意刻画。可惜有些作者犯了这个毛病而自己不知道。

三八 重复得好

词语的重复,一般地说,应当避免。但是有时候故意重复同一词语可以收到修辞上的积极效果。例如:

他慢慢地拿起烟袋,慢慢地装上烟,慢慢地点上火,慢慢地喷出青烟。(林斤澜《学生的家信》)

重复“慢慢地”,更能表达“慢”的神态。

早晨,来到地头,我看着黄澄澄的阳光里,水嫩水嫩的白菜仿佛长高了许多,我禁不住心里痒痒的,手里痒痒的,嗓子里也痒痒的。(同上)

重复“痒痒的”,更能表达跃跃欲试的神情。

如果把这两句改成“他慢慢地拿起烟袋,装上烟,点上火,喷出青烟”和“我禁不住心里、手里、嗓子里都痒痒的”,跟原句比较起来,就平淡到了乏味的程度了。

三九 重复“一个”、“这个”、“那个”

一个名词的前头有“一个”或“这”、“那”又有别的附加语的时候,可以有两种次序,或是“一个”等在前,或是“一个”等在后。有些情形只能采取一种次序,当然;可是兼有两种可能的也很多。因此有已经在头里用了个“一个”等等又在底下重复的情形。重复“一个”的例如:

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一个道人,唤做清一。(《清平山堂话本》13.2)

这章三益是个善善良良的一个老儿。(《遇恩录》36)

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红楼梦》19.25)

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又39.9)

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个人?(又91.5)

他笑着回头向一个仰卧在白色车床上的一个女人说。(《冰心文集》268)

你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一个男人,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丁西林《妙峰山》)

我好像一个担簦蹑 足迹遍万里的一个旅客。(《生活导报》63期)

到家就看见一张使馆里送来的一张纸条儿。(《大公报》1944年5月2日)

重复“这”、“那”的例如:

王庆接了卦钱,对着那炎炎的那轮红日弯腰唱喏。 (120回本《水浒传》,《序》42页引,原文见102回,无第一个“那”)

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诳三诈四的那些人。 (《红楼梦》39.8)

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 (《儿女英雄传》1.15)

只抓了那庙上买的刀儿、枪儿、弓儿、箭儿这些耍货,握在手底下,乐个不住。 (又19.25)

为了意义的表达,这种重复并无必要,因此虽然有这么多的先例,毕竟是不足为训。可是也正因为有这么多的例子,可见不能完全归咎于作者的粗心;在这背后有更根本的原因——两种可能的词序所引起的心理冲突。《妙峰山》一例的上句重复而下句不重复,《水浒传》一例的原文无而序文有,最可玩味。

还有,《儿女英雄传》第一例前面用“那些”,后面用“这些”,第二例前面用“那”,后面用“这些”,也值得注意。这说明这种伴随附加语的指示词,用“这”和用“那”没有什么分别,但在附加语前面倾向于用“那”,在附加语后面倾向于用“这”。

四〇 掉个过儿还是一样

1981年7月6日《人民日报》第八版上的一篇文章里有这么一句:

在家里,我对儿媳像 闺女 一样,儿媳对我也像 亲妈 一样。(A)把这里边的“闺女”和“亲妈”掉个过儿:

在家里,我对儿媳像 亲妈 一样,儿媳对我也像 闺女 一样。(B)意思丝毫不变,你道怪也不怪?再一想,也不难理解。这是因为这两个句子里都有省略:

在家里,我对儿媳像[亲妈对]闺女一样,儿媳对我也像[闺女对]亲妈一样。(A')

在家里,我对儿媳像亲妈[对闺女]一样,儿媳对我也像闺女[对亲妈]一样。(B')

去掉括号,(A')和(B')的字句完全相同,所以(A)和(B)的意思也完全相同。

有人说语言里边无所谓省略。像这个句子,不用省略就没有法子解释为什么(A)和(B)意思相同。

四一 辽代的南京=辽代的北京

1982年10月31日的《北京晚报》上有一则笔记,它的标题是:

底下就讲辽太宗把石敬瑭割让给辽的燕云十六州中的幽州升为南京,为辽的五京之一(五京是上京、中京、东京、西京、南京),城方三十六里,有八个城门等等。

小标题里的“辽代的南京”跟大标题的“辽代的北京”指的是同一个实体,可以在它们中间加上等号。可是如果再把等式两边的相同项“辽代的”消去,这个等式就变成“南京=北京”。这当然是荒谬的。那么这里究竟是个什么问题呢?

问题是两个“辽代”有分别,两个“的”也有分别,因此二者之间能够加等号。“辽代的南京”里边的“辽代”是就政治上说,指中国北方的一个朝代;“辽代的北京”里边的“辽代”是就时间上说,指第10世纪初年到第12世纪初年这一段时间。怎么又说是两个“的”字也有分别呢?“辽代的南京”的“的”表示隶属关系,这个“南京”是属于“辽”的(例如,可以区别于“宋”的“南京”,即现在的商丘县);“辽代的北京”的“的”表示时间—空间关系,倒个过儿就是“在”,“辽代的北京”等于“北京在辽代”。“辽代的南京”的“的”相当于英语的of,“辽代的北京”的“的”相当于英语的in。

四二 汽车医院和水果医院

1984年8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我看到一条报道大连市建成“汽车医院”的消息。乍一看“汽车医院”这四个字,很容易理解为配备了医护人员和医疗器械与药品的、进行巡回医疗的大汽车。可是看完了这段报道,才知道满不是这回事,原来是一种用电脑控制的汽车检测站。它不是给人看病的,它是给汽车看病的。这样看来,“汽车医院”可以有两种理解:按照前一种理解,它属于“帐篷医院”、“马背医院”一类,按照后一种理解,它属于“儿童医院”、“妇女医院”一类。

过了不到一个月,9月19日的《北京晚报》的《科学长廊》上又登出一篇以《应该开设水果医院》为题的文章。我想这大概又是“汽车医院”的同类,是给水果即果树治病的医院吧?谁知道又错了,不是人给水果治病,是水果给人治病。它说的是水果能治多种维生素缺乏症,“当前正是水果大量上市的季节,凡是患有上述维生素缺乏症的病人,可以多吃些水果。”“到了今天,人们还在利用水果治病,例如苏联克什米亚(按:应为‘克里米亚’)海滨就有用水果治病的医院。在这里,病人不打针吃药,而是一天按时给水果吃。”这样理解的“水果医院”属于“针灸医院”、“按摩医院”一类。

让我们试从语义方面稍加分析。“马背医院”、“帐篷医院”都是“名 1 +名 2 ”,名 1 表示名 2 所在的处所。“儿童医院”、“妇女医院”乃至“汽车医院”是另一种语义结构,“儿童、妇女、汽车”首先跟“医”联系,是“医”的对象,然后这整个组合才跟“院”发生关系,表示“院”的职能。从语法上讲仍然是“名 1 +名 2 ”,从语义上讲则是“(名 1 +动)+名 2 ”。跟这个可以相比的是“山水画家”、“京戏演员”、“音乐教室”等等。

“针灸医院”、“按摩医院”乃至“水果医院”又稍微不同些,“针灸、按摩、水果”不是“医”的对象而是“医”的手段(工具)。它们的语义结构跟“儿童医院”等等相同,都是“(名 1 +动)+名 2 ”,只是“名 1 ”不代表对象而代表手段。跟这个可以相比的是“水彩画家”、“钢琴演员”、“电化教室”等等。

四三 说“互相”

早些时在《人民日报》(1987年5月27日第7版)上看到一条新闻的标题:《美两位换心者互相见面》,当时觉得这里边好像有个什么问题,可是一时没想出个所以然,也就没再去想它。最近想起这个问题,又琢磨了一阵,似乎能说出点道理,写下来请同志们指教。

先说,如果这个标题是《美两位换心者相见》,就一点儿不觉得怎么样。(“换心”指心脏移植。)可是把“相见”改成“互相见面”,就觉得不对劲,觉得这个“互相”是多余的,《两位换心者见面》就够了。

为什么?因为“见面”是由双方共同实现的行动,“互相”的意思已经包含在里边了。那么,为什么“相见”又没问题呢?因为“见”,也就是“看见”,是单向行动(姑且称为“行动”),是一方对于另一方的行动;甲看见乙,乙不是必然也看见甲。如果要表示在甲看见乙的同时乙也看见甲,就得说“相见”。(当然“相见”还含有事先作了安排,不是偶然相遇的意思,这一层意思与本文讨论的问题无关。)至于“见面”,那就不是单方面可以实现的行动,也就是说,互相的意思已经包含在里边了。

凡是必得由双方共同实现的行动,都不需要加“互相”。下面的例子,有的不会出现,有的可能会出现,但是经不起推敲。

*互相握手 *互相分手 *互相会合 *互相合作

*互相同意 *互相竞赛 *互相对抗 ?互相商量

*互相辩论 ?互相冲突 ?互相斗争 ?互相妥协

?互相比赛

有些动词的意义既有两方共同的成分,又有一方对另一方的成分,可以加“互相”而不感觉有什么不合适。例如:

互相辩驳(比较“?互相辩论”)

互相攀比(比较“?互相比赛”)

另一方面,凡是意味着有施和受两方面的动词,要表示施事同时也是受事,就得加“互相”。例如:

互相访问 互相学习 互相勉励 互相尊敬 互相依靠

互相监督 互相防备 互相攻击 互相勾结 互相埋怨

这一类动词,表示单向行动的时候,采取“甲V乙”的形式,例如“甲访问乙”。

另外有一类动词可以加“互相”,但是因为动词本身是个动宾组合,表示单向行动的时候,不能采用“甲V乙”的形式,只能在“乙”的前边加一个介词,把它连接在“甲”的后头。例如:“甲乙互相送礼”=“甲给乙送礼,乙给甲送礼”。别的例子:

互相赔礼:甲(乙) 给 乙(甲)赔礼

互相捧场:甲(乙) 给 乙(甲)捧场

互相道喜:甲(乙) 向 乙(甲)道喜

互相认错:甲(乙) 向 乙(甲)认错

互相报告情况:甲(乙) 向 乙(甲)报告情况

互相保证……:甲(乙) 向 乙(甲)保证……

互相诉苦:甲(乙) 对 乙(甲)诉苦

互相提意见:甲(乙) 对 乙(甲)提意见

互相捣乱:甲(乙) 跟 乙(甲)捣乱

互相打听消息:甲(乙) 跟 乙(甲)打听消息

有的只能把受事的一方利用“的”字插进动宾组合中间去。例如:

互相帮忙:甲(乙)帮乙(甲) 的 忙

互相拆台:甲(乙)拆乙(甲) 的 台

互相请客:甲(乙)请乙(甲) 的 客

互相贴大字报:甲(乙)贴乙(甲) 的 大字报

还有超出上面两种格式之外的,例如:

互相推诿责任:甲(乙) 把 责任推 给 乙(甲)

四四 说“该”

《人民文学》1987年1—2期合刊240页有下列句子:

康明斯曾受出版社之托组某作家稿,发现 该人 根本不会写作,只好自己代写了百分之九十。

这“该人”二字非常刺眼。“人”前面能不能用“该”呢?且查查词典。

《辞源》: 旧时公文书中指上文说过的人或事等,如该员、该件、该处、该案。

(辞海):④指上文说过的人或事物,多用于公文。如:该员;该件。

《现代汉语词典》:指示词,指上文说过的人或事物(多用于公文):~地交通便利/~同志一贯表现积极。

三种词典都说“该”字多用于或只用于公文,上面所引《人民文学》的文章不是公文,“该”字用得不妥。可是再一想,即使是公文,似乎也没见过“该人”的例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除了文体之外还有两个因素左右“该”字的使用。一是“该”字多用于职称之前,不大用于其他名称之前;一是“该”只用于上级对下级或官府对庶民,没有相反的。比如府里对县里行文可以称“该县”,倒过来不行;这个县对那个县只能标“贵县”(知府与知县面谈时也要客气些,称“贵县”)。官府之外,“该商号”、“该经理”、“该校”、“该校长”等等也合于习惯;学校在布告或给家长的信中也可以称“该生”。“该员”的“员”指官员,不是人员的意思。“人”既不是职称,又无上下级可分,所以“该人”从来不见于文字。

“该”用于职称或类似的名称之外的例子不多,《辞源》举“该件”、“该案”二例是比较常见的,也都是公文中用语。用于政区,“该省”没有歧义,“该府”、“该县”都可以兼指知府官、知县官。笼统的就称“该处”。“该”不用于时间名称,没有“该年”、“该月”的说法。

《现代汉语词典》所举二例“该地”、“该同志”都有点可疑。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记住:“该”是 旧时公文用语 ,现代的公文里已罕见,一般文章里更不合适。《人民文学》那篇文章里的“该人”,如果用大白话,该说“那个人”;如果要带点感情色彩,不妨说“此人”、“此君”,或者“这位老兄”。

【后记】最近在汪曾祺的小说《皮凤三楦房子》里看到一段关于“该人”的按语:“按:‘该人’一词见之于政工干部在外调材料之类后面所加的附注中,他们如认为被调查的人本身有问题,就提笔写道:‘该天’如何如何,‘所提供情况仅供参考’云云。”看来“该人”见于文字是不早的。

1988年11月1日

四五 “谁是张老三?”和“张老三是谁?”

三年前有一天在一篇小说里看到前后相连的这么两句问话: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什么?

我就想,这两句问话的意思一样不一样呢?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意思,没有什么两样。

接着我就想,如果把“什么”换成“谁”,比如说,谁是张老三?张老三是谁?

情形是不是相同呢?我发现“谁是张老三?”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等于“张老三是谁?”一种意思不等于“张老三是谁?”

问“张老三是谁?”是问张老三是怎么个人,是一位老师傅?一位司机?你的街坊?你们单位里的同志?等等,等等。

问“谁是张老三?”就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你在说话中间提到一位张老三,我不知道这个人,我可以问你“张老三是谁?”也可以问你“谁是张老三?”两句话一个意思。(就跟“爱情是什么?什么是爱情?”一样。)可是如果你和我走进一个会场,我知道有一位张老三在里边,我不认识这个人,要你指给我看,我就只能问“谁是张老三?”决不会问你“张老三是谁?”可见“谁是张老三?”有两种作用,或者是要求指出张老三这个人,或者是要求说明张老三这个人,而“张老三是谁?”则没有前一种作用,只有后一种作用。

到此为止,问题解决了一半,就是说,知道“什么是爱情?”等于“爱情是什么?”而“谁是张老三?”不一定等于“张老三是谁?”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分别,仍然是一个疑问。三年以来,也有时候想到它,可是一直没有认真思考。

最近参加一个会,听着一个冗长的发言,不免胡思乱想,忽然又想到这个问题,一下子恍然大悟。我是从方言里得到启发的。有许多方言不说“谁”而说“啥人”(及其各种变体),又有别的许多方言不说“谁”而说“哪个”(及其各种变体)。在这些方言里,“啥人”或者“哪个”都是全面的等于“谁”的。我忽然想,如果有一种方言,既说“啥人”又说“哪个”,那就必然有所分工:在要求说明一个人的时候说“张老三是啥人?”在要求指出一个人的时候说“哪个是张老三?”事实上有没有这样一种方言,我不知道。我只是假定有这样一种方言,可以用来解答为什么“谁是张老三?”不一定等于“张老三是谁?”因为拿这个假设的方言做标尺,前一句的“谁”有时候等于“哪个”,有时候又等于“啥人”,而后一句的“谁”只等于“啥人”。

四六 “吾”是“我”,“我”是谁?

近来看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自序》,看到一个笑话,涉及语言的问题。下面引原文(285页):

先生给学生讲《论语》,讲到“吾日三省吾身”,先生说,“吾”就是“我”呀。学生放学回家,他父亲叫他回讲,问他“吾”是什么意思?学生说“吾”是先生。父亲大怒,说“吾”是我!第二天去上学,先生又叫学生回讲,问“吾”是什么意思?学生说“吾”是我爸爸。

冯先生对这个故事的解释是:这个“我”是抽象的“我”,既不是他的先生,也不是他的爸爸,正如“面包”是指抽象的面包而不是指这一个或那一个面包。这个比方是不确切的。“我”是指代词,指代词跟名词、动词等等不同,它只有指示的对象,没有固定的概念内容。一方面,同一个“我”可以在不同的场合指不同的人;另一方面,同一个人可以在不同的场合被称为“我”或“你”或“他”。这是“面包”办不到的,它可以指这一块或那一块面包,可是不能有时候指面包,有时候指黄油。

四七 “您们”和“妳”

“您们”不见于知名作家的作品,更不见于议论文字,但是在私人信件特别是年轻一辈的笔底下已经相当常见,至少已经有二三十年了。据我所知,北京人嘴里没有“您们”,不知道其他北方方言里有没有。最近在《人民文学》1981年7月号《乡村酒肆》(作者赵金九)里看见一个例子:“您们要是相信我,就听我说一句话。”不知道作者是不是在口语里有根据;如果有,是哪儿的方言?

跟“您们”不同,“妳”纯粹是个写法问题。这个字的流行范围似乎跟“您们”大致相同,但是以女性中间为主。这个字的历史比“您们”长些,解放前已经有了,不知道早到什么时候。

四八 关于“您们”

我在《中国语文》今年第2期里写了一篇短文,谈到“您们”,说是私人信件里常见,文艺作品里罕见,举了《人民文学》1981年7月号里一个例子。现在再提供几个例子:

我拥护您和您的同僚们。您们是国家的精华和希望。您们失去了太多的时间,我相信您们会夺回来。(王蒙《蝴蝶》《王蒙小说报告文学选》385页)

您们给了我们生活的勇气和前进的力量!(从维熙《伞》《小说月报》1981年第11期16页)

尝到劳动滋味的人有福了,因为社会主义的幸福是您们的。谨向您们致贺,向一切劳动人民致敬,并祝新年之禧!(老舍《贺年》,转引自《语文学习》1982年第2期55页)

至于口语里有没有,我为此事曾经在北京城区做过点调查。我请一位在区教育局工作的同志在几个中学的学生中间调查,他告诉我:“在中小学生的日常说话中,没有听见有说‘您们’的。学生见了几位老师在一起,也只说‘老师们’,不说‘您们’。不过,在念文章或发言稿的时候有说‘您们’的,那是因为书上或稿子上写着有。”另外,一位初中教师告诉我,她的班上没有学生说“您们”,但她的一位教高中的同事告诉她听见个别学生说过。可是另一位中学老师告诉我,他那个学校里很多学生说“您们”,我怕他调查时没有交代清楚,念文章不算。另一位同志调查了他认识的老北京人,其中有老年人,结论是:“‘您们’在口语中确实出现过,但用得很少,主要见于三句话:(1)您们吃饭了吗?(2)您们请回吧!(3)给您们添麻烦了。”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同志不妨进一步调查。

四九 动物称“们”

一般都说,“们”只用在人称代词和称人的名词之后,动物名称之后用“们”只出现在童话之类的作品里。这个话基本上正确,间或有例外。

当他找到 骆驼们 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老舍《骆驼祥子》)

他照例把七八只绵羊往河滩的草丛里一撒…… 羊们 就啃起草来。(赵金九《乡村酒肆》,《人民文学》1981年7月号)

夜里, 耗子们 在纸顶棚上一趟一趟地游行。(苏叔阳《傻二舅》,《人民文学》1981年8月号)

“鬼”算不算称人的名词呢?有“鬼们”的例子:

要是 鬼们 哪一天吃了解药(据说鬼魂都得吃迷魂药),明白过来,非得找他算账不可。(苏叔阳《傻二舅》)

当然,这些都是见于书面的例子,究竟口头上这样说不说,还有待于调查。

五〇 “他”和“她”

“他”和“她”只是在书面上有区别,听起来都是tā,分不出男和女的。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头,一般能分别,但也不是没有听错了的可能。请看:

我们结婚的那天,他脸上紫疱涨成了黑色,红鼻头像蜡烛一样又硬又光,他的又短又小的身体紧紧地裹在新衣服里面,让人看了有一种很伤心的想法。我穿一套酸黄瓜色的衣服怪别扭的。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高声对人说:“tɑ一丁点儿也配不上tɑ。tɑ找上了tɑ,真是tɑ天大的运气——”

假定您是在厨房听母亲说话的客人,请您猜,这五个tɑ,哪几个是“他”,哪几个是“她”?十有九您会以为第一个、第四个、第五个tɑ是“他”,第二个、第三个tɑ是“她”。您再听下去(还是那位母亲的话):

“我一直认为tɑ是会嫁不出去的。”

这一下全翻了个儿了。这第六个tɑ是可以 嫁 的,那就只能是女的,只能是“她”。因而全文也只能是:

“ 她 一丁点儿也配不上 他 。 他 找上了 她 ,真是 她 天大的运气。我一直认为 她 是会嫁不出去的。”

书面上是搞通了,可再一想,那位“母亲”真能这么一个tɑ接一个tɑ的往下说吗?她不会意识到要把听的人搞糊涂吗?或者第二、第三两处说的不是“tɑ”而是男的名字;或者第一、第四、第五处说的不是tɑ而是女的名字。

最后应该交代引文的出处。引文见于1986年12月《小说选刊》112页。

1988年第11期的《北京文学》上有一篇小说《黄伞》(作者刘心武),里边说到一家人家,主人两口子都不在家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落下一把黄色的伞。主人夫妇回来问保姆,客人什么模样,留下话没有,保姆回答不上,甚至连客人是男是女都忘了。“再一个清晨,两口子临出门对银娣千叮咛万嘱咐,倘若那人再来而他们都未回家,一定要问清 他或她 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为个什么,并且最好请 他或她 留下来等一等,给 他或她 沏一杯茶,倘若 他或她 又不等到主人回来便走掉,那么一定提醒 他或她 别忘了带走上次留下的那把黄伞,并且应当记住 他或她 大约多高大约多大是胖是瘦穿着打扮有什么特点说话有没有口音……”

这一段话里边,“他或她”出现六次。实际说话里边会出现“tɑ或tɑ”吗?肯定不会。大概只会出现一个字——tɑ。这个tɑ写成汉字是“他”还是“她”呢?大概只会是“他”,因为这是老字号,“她”是分店。紧接着的底下一段是银娣说话,她说:“我让 他 留张条子再走。”……她没有说“他或她”。为什么作者让这两位主人说“他或她”而让那保姆说“他”,为什么要作这样的不同处理呢?大概是借此表示他们的文化高低不同吧。然而“他或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实际说话里边的,不管加不加引号。

下面还有一段:“吃饭的时候她问他:‘你在单位里是不是跟人家讲了?’他愣了一下,摇头。她便知道他一定是穷极无聊,跟同事们讲了家里忽然多出把黄伞的事儿。她用劲扒饭,筷子碰得饭碗噼叭响,两眼恨着他。他心中直后悔。”

这读起来没有问题,可如果是拿到电台去广播,就又弄不清是男的埋怨女的还是女的埋怨男的了。要不看书光听讲,至少得把第一句改成“吃饭的时候女的问男的”。

总之,咱们得记住:“她”是个只能在书面上起作用的字。

五一 他爹,他儿子

请看下面这句话:

他爹受了一辈子的苦,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他儿子送进学堂去念书。

两个“他”指两个人。“他爹”里边的“他”是“他儿子”里边的“儿子”,“他儿子”里边的“他”是“他爹”里边的“爹”。这一句要是翻成英语或类似英语的语言,决不能两处都用“他”。英语在这里用有定冠词the,汉语在这里不能用“这”或“那”。

五二 二十年前,二十年后

在下面这句话里,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给地主放羊的苦孩子,二十年后他已经是个群众拥戴的生产队长。

“二十年前”是从现在算到那个时候,“二十年后”是从那个时候算到现在。前者的起点是后者的终点,后者的起点是前者的终点。如果是同一个起点,那就相去四十年了。不是那个意思。

五三 立足点

比较下面这两句:

这地方,你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这地方,你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说第一句话的人站在“这地方”的外边,说第二句话的人站在“这地方”的里边。立足点不同,使两句话的“言外之意”也有所不同。第一句话像是好心的警告,第二句话有可能是好心的警告,但也有可能是幸灾乐祸。

在某种场合,不同的方言在用“来”或用“去”上有分歧。比如两位朋友甲和乙在某一公共场所相遇,甲对乙说:

今儿晚上,你有空的话,请到我家来/去。

用“来”还是用“去”因方言而异。大体说,北方方言多用“去”,南方方言多用“来”。这也是立足点不同的缘故。

五四 语境

“他不会说话”可以用于婴儿,意思是他还没有获得说话的能力;或者用于哑巴,意思是他丧失了或者原本没有说话的能力;或者用于正常的人,意思是他说错了话,得罪了人,或者把事情闹僵了。这句话五个字,这种种分别是由哪个字产生的呢?“话”?“说”?“会”?词典里说“会”字有“有能力”和“擅长”两种意义,其实这也只是程度之差而已。即使承认这个差别,也只能使第三种情况区别于前两种情况,又是什么使前两种情况互相区别的呢?主要是语言环境,简称“语境”。这语境集中反映在“他”字上,这个“他”或者指一个小小孩儿,或者指一个聋哑人,或者指一个正常人。因此不妨说这个“他”字的语言学意义只有一个(第三人称代词),可是它的现实意义是多种多样的。

五五 用词不当

用词不当,一般是指一个词用在某个上下文里不恰当。可有时候问题不在于上下文而在于说话的人或是写信的人跟对方的关系。这也属于语境问题。

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单位请人来做报告,经办的人给报告人去信,信里说:“请您来讲一次,想来您也会觉得 荣幸 的。”这位同志又在他的上级的办公桌上留个条子,说:“请某某来做报告,定在某日上午九时, 限 你九点前到会场。”报告完了之后又写信给报告人道谢:“您的报告对我们有 一定 帮助,特此致谢。”

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大学生把他的作品送给他的老师看,拿回来之后给老师去了封感谢信,说“顷奉 大函 ,对 拙作 所提意见非常好,十分感谢,我一定照改。”

有名的俄语专家刘泽荣老先生的一个学生告诉我有关刘老的一个笑话。“有一年春节,我们几个学生去给老师拜年。拜完年我们告辞,老师一直送我们到大门外头,连着说:‘留步!留步!’我们等老师回进去之后,哈哈大笑。”

刘泽荣是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去俄国,到中年才回中国的。他不熟悉中国社会里的许多客套话,不知道“留步”是客人对送客的主人说的。

五六 “安”字两解

《庄子·秋水》篇末章记下了一段古今有名的对话: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执笔的庄子门徒以及千载之下的读者都觉得这场争辩,不成问题,胜利属于庄子。其实这无非因为庄子说了最后的一句话罢了。要是就事论事,惠子提出来的倒是认识论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庄子辩他不过,就利用“安”字的歧义把问题岔开,只求口头得胜,不免有点欠缺“运动员精神”。

古时用“安”字发问,和现在用“哪儿”相同,有两种意义:或是询问处所,如“泰山其颓,吾将安仰?”(《礼记·檀弓》);或是询问事理,如“虽欲哭之,安得而哭之?”(同书)。前者是疑问,后者是反诘。反诘等于否认,所以惠子说庄子“ 安 知鱼之乐”,庄子也承认这等于“ 不 知鱼之乐”,才反问“安知我 不 知鱼之乐?”后来被惠子挤对住了,忽然要循其本来,说:“您问我在 哪儿 知道鱼儿快活吗?我在 河边儿上 知道的啊!”噫,不够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