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流第一
文无所谓骈散也，特欲其曲尽事情，摹绘光景，则骈之为效，或较散文为易工耳。吾尝谓世情愈委曲，人事愈复杂，而骈文之用亦愈广。何以言之？先秦西汉文字，率为单行，鲜用骈体，(六经诸子，不少骈句，然特单词片语，天然偶合，是乃駢语，非駢文也。近人作《駢文概论》，乃采摄三代文中之偶见骈语，患称駢文，用意虽勤，异乎吾说。)以其世犹近古，人情较为朴质故也。东汉以来，事变繁赜，而骈文始大行，盖情事既委曲复杂，有非散行文之简单直致，所可尽者，必重言以明之，反复譬喻以尽之，骈文之效，乃大著焉。特东汉骈文，仍是以散行之文，或促字成句，自然简雅；或鄂跗相衔，无伤气脉，所以可贵。魏晋以来，渐尚词华；齐梁而降，流于绮靡。虽华采益彰，而骨气微弱矣。隋承六朝，旧习未改。有唐一代，诏制多用俪文，取士专以诗赋。故四六之文，厥运尤盛。(赋亦骈之一体)然台阁文章，多夸丽藻，场屋佳制，不免纤新。谓为骈文之盛也可，谓为俪体之衰，亦何不可。及于季世，陆宣公出，凡章制诏令，疏答文移，悉用俪体，委婉详尽。兴元诏书，能使悍将骄兵，读而感泣。骈文之用，至是大著，可以振一代之衰矣。唐人骈文，多用四六，守之至严。至宋而其体一变，多采用经史成句，相为对偶，硬语盘空，不拘字数。如东坡童时，戏拟《谢赐带赐马疏》云:“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即其例也。大抵经史成句，莫不有偶，此在多读多见，食古而化，乃有此境，非可强至也。宋四六之精者，其用事运典，实亦非历朝所及。如南渡立康王太后诏云:“汉家之阨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字字贴切，为千古传诵。盖宋自太祖至钦宗，正为十世，与西汉同，以证国运之将转。高宗为九哥，用晋文事，天然恰合，以明天意之有归。中间加一“宜”字“惟”字，文气流转，明白如话。此等文字，可以骈枝病之乎？逮元及明，此道弗振。及于清代，作者辈出，则鸿博之科启之也。清人当以陈其年、胡天游、袁枚诸人为大家。陈、袁记问渊博，才气纵横，但亦不能无病。(下章言之)胡氏则多采《道藏》，别趋冷僻，往往令人不可卒读。究非正宗。清八家文中，亦不能尽满人意。若吴锡麒之端专采华辞，不讲风格，殆为逊矣。吾之评论，以孔广森、孙星衍、洪亮吉三家为最长。孔氏早逝，所作不多；渊如树骨经训，淹博宏通；稚存力追汉魏，音节浏亮，是可宗也。此外有名作家，俯指难数。茲先略之。昔韩昌黎病唐沿六朝余习，文章大手，率为骈俪，文体渐靡，乃为散文以矫之，谓可起八代之衰。然唐之再造，宋之中兴，仍不能不用此体。此即吾所言，世情愈委曲，人事愈复杂，而骈文之用愈广者是也。至于孙、洪，乃凌魏跻汉，骈之与散，复何判焉。
构造第二
或问骈文构造，殆难于散行乎？予曰:否否。世间事事物物，莫不有偶。即天之阴阳，地之山川，人之男女，物之牝牡是也。至于训诂文言，亦皆有反正相明之字。推而至于经史成语，亦无一无对偶者。忆某家笔记，载纪晓岚先生一事云，或举“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句属对，纪应声曰:“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举一可概见矣。五色相炫，而为文章；五音协和；乃成律吕。此殆顺乎天地之自然者，何难之有？独弦哀歌，不可以为欢，此即近代所云之单调是也。试问单调佳乎？和鸣佳乎？吾知其必有择矣。骈之与散，体虽不同，理无二致。不二者何？真气是也。是故凡作骈文，必以散文之气行之，此不二法门也。或又疑散文易于运行，骈文艰于转动。难易之理，似在于是。余曰:但以气行，何患不动？所谓潜气内转者是也。且有较易于散文者，散文叙事，倘其笔锋不利，恒有费百十言，而翻转不得者；若骈文则可于一联之中，加以转语，便能自圆其说，其干净简捷，较便于散文者实多。常常习作，自可得此中乐趣也。所谓转语，试举一例。如《左氏传》云:“野无青草，室如悬磬。”此为对举，即重言以明之也。“小人则惧，君子则否。”此对举中之转语也。近人骈文，往往以虚字领句为转折，虽稍近弱，亦不足病。但远读东汉，近效北江，茲弊渐少矣。文之为体，其类繁夥，撮其旨要，大概有三。切于事实者，为令檄文论，宜嘹亮恳切；称扬推美者，为序传碑赞，宜誉不过情；抒怀寄感者，为记述诔吊，宜绘情写景。低徊宛转，此骈散所同，而骈文为甚。以采色所施，易致美感；音节谐畅，能移物情故也。一题到手，先立间架，后施丹膜，思过半矣。尤有告者，骈体文之对偶，以采色言，不是红对绿；以音节言，不是仄对平。其根本对法，是事对事，典对典。苟隶事运典，皆得其偶，然后再求之色与声。色可不拘，声则不能不讲。六律之调，不必一宫一徵，而金石锵铿，自然悦耳。此中甘苦，固难以语初学，然亦非甚难，第多读汉魏之文，久自能得之耳。更有告者，凡作一题，文中必须有我。盖境地不同，尊卑迥异，同一景色，欣戚殊感；同一语言，巽亢异情，此不可不察也。且文为我作，我即文之魂灵，倘躯壳仅存，而魂灵已失，不足观已。凡此所述，多兼骈散，吾之主张，骈散非二，遂放言之。至琢句修辞，调音正字，为道实夥。诸君视此，当具有美术之想，乃可徐图成就耳。
储材第三
散文可以俭腹为之，至为骈文，则非有辅佐之资料，不能成篇。此其较难者也。材料犹荤蔬，作者犹庖人，假令市场萧条，百物不备，则庖人亦惟有束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炊者是矣。但虽有材料，而不善烹调，亦难成佳馔。若心手灵敏，善于运用，虽眼前熟典，俯拾即是，便成妙文。昔有神童，幼年应试，读书不多，试题则《腐草为萤赋》，因询草之典故于同坐，或欺其幼而戏之曰:“古诗云:青青河畔草。《四书》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又询萤，曰:“子不记《三字经》乎！如囊萤，如映雪是也。”童顿悟，大书一联曰:“昔年河畔，曾扬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又照圣人之简。”试官大称赏之。此善于运用之效也。取材之法，盖有二途，一日平日记录，一曰临时采取。记录之功，要在随时留心，平常读书，另备小册，见有可用之典、可喜之事，分类录入，此所谓獭祭工夫也。自来文人，大率有此，虽以唐李义山之渊博，犹不免焉。且此事匪仅有益于为文也，读书过眼易忘，一经笔录，又经一次印象，较为易记。在名家谓之札记，传之后世，便成一种著作，如《钟山札记》《龙城札记》之类是已。此种材料，最为上品，譬之园蔬家鹜，易就烹调，胜于临时购入者多多矣。临时采取，此为作骈文者，不可免之事，匪特初学，即吾辈为之数十年，往往觅一对偶不得，而有借于翻览，此无容讳言也。储材料最富之类书，以《渊鉴类函》为集大成。此外若《子史精华》、《古事比》、《广事类赋》、《角山楼类腋》，皆骈文家所必备。等而上之，则唐人之《孔白六帖》、《锦绣万花谷》、《北堂书钞》、宋人之《太平御览》、《玉海》，并记唐宋以前事，最为上乘。再上焉，则五经注疏、《毛诗草木虫鱼疏》、《文选注》，此则须自为分类矣。外若诸家诗集，不乏佳联巧对，亦不妨摘录，情事偶合，一加运用，便成一联佳文。此在古人，不少概见，固无伤于攘窃也。
禁忌第四
骈文之禁忌，盖多端矣。约而言之，大概有四。其一日俗。夫骈文之为用，足以感动心情，抒写怀抱，盖高尚之著作也。若以俗笔写之，即使草木禽兽，数目颜色，对仗极工，难兴美感。拟之于画，名家作画，虽复不衫不履，自然高雅；若市上俗工所为，绳墨仅存，气韵全失，终于为俗工而已。其二曰乱。作文之道，不外起承转合，散文如是，骈尤甚焉。盖散文可随意抒写，而骈文则必须掇拾词华，为之辅佐。此种词华，各有位置，凌乱不得。譬之居室，几座宜在堂，卧榻宜在寝，碗杓宜在庖，失其次序，则器皿愈多，位置愈难妥帖，徒贻宾客笑耳。此篇法之乱也。至于句法，古人隶事运典，只是一事对一事、一典对一典。至陈髯(其年)袁叟(枚)始破其例，往往一联之中，而有四典，或四事，盖求工求密，不惜别觅一典一事，以足上句之意。此句法之乱也。能手尚可自圆，初学尤宜切戒。其三日伪。文之深浅雅俗，在意义与气韵，不在字面。世有作者，不求真际，先装门面，古书奇字，掇拾连篇，诘曲警牙，不可卒读。此虽力争上流，实则心劳日拙，盖其中枵然无有也。又其甚者于文成之后，觅取古字以易之，乃至不能自为句读，自欺欺人，抑何可笑。骈文固应避去时俗，上薄《风》《骚》，但亦须相题行事，不可一概。初学尤不应未走学跑，至于颠扑也。其四日冗。文章妙处，正要纤秣得中，修短合度。今之骈文，恒有贪多务得，自炫渊博，连篇累牍，刺刺不休，或徒令人憎，或不解所云。昔人所讥博士买驴，书纸三张，不见驴字，即此类也。世人诟病骈文，谓其繁芜无用，正受此辈之累。试观名家之作，殊不尔尔，凡作一文，看清来源去路，来有正派之源，去留不尽之意，中间过脉筋节。尤须注重点明作意，动阅者心目，此为最要。(亦有提前说明，或结处道破者，此可不拘。)要在不多不少，适可而止。买菜求益，宁足道哉！或谓以上所述，可为成材说法，不应以召初学，令其生畏。余曰:否否。端正趋向，应在入门之先；预计游程，尤重发轫之始。既成习惯，乃不以为难矣。尤有告者，欲免四弊，事非甚艰，敲以一言，日能养气。气雅自不俗，气清自不乱，气真自不伪，气畅自不冗。此定理也。初学为文，更有四诀，日宁浅勿俗，宁薄勿乱，宁朴勿伪，宁俭勿冗。盖浅可日造于深，而俗不可医；薄可积渐于厚，而乱不可治；朴可渐雕为巧，而伪不可久；俭可居积致富，而冗不可理。文章之道，骈散不二，若上四端，于骈尤切，不可不知。若乃树骨于汉魏，选辞于齐梁，指事抒情，上效唐宋之疏达；不懈及古，近视孙、洪之渊懿。为骈之旨，其庶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