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洛阳朱士行
原典
朱士行,颍川[1]人,志业方直,欢沮不能移其操。少怀远悟,脱落尘俗。出家已后,专务经典。昔汉灵之时,竺佛朔译出《道行经》,即《小品》之旧本也,文句简略,意义未周。士行尝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意隐质,诸未尽善,每叹曰:“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本。
遂以魏甘露五年,发迹雍州[2],西渡流沙[3],既至于阗,果得梵书正本,凡九十章。遣弟子弗如檀,此言法饶,送经梵本还归洛阳。未发之顷,于阗诸小乘学众,遂以白王云:“汉地沙门,欲以婆罗门书,惑乱正典,王为地主,若不禁之,将乱大法,聋盲汉地,王之咎也。”王即不听赍经。
士行深怀痛心,乃求烧经为证。王即许焉,于是积薪殿前,以火焚之。士行临火誓曰:“若大法应流汉地,经当不然;如其无护,命也如何。”言已,投经火中,火即为灭,不损一字,皮牒如本,大众骇服,咸称其神感。遂得送至陈留仓垣水南寺。
时河南居士竺叔兰,本天竺人,父世避难,居于河南。兰少好游猎,后经暂死,备见业果,因改厉专精深崇正法,博究众音,善于梵汉之语。
又有无罗叉比丘,西域道士,稽古多学,乃手执梵本,叔兰译为晋文,称为《放光般若》。皮牒故本,今在豫章。
至太安二年,支孝龙就叔兰一时写五部,校为定本。时未有品目,旧本十四匹缣,今写为二十卷。
士行遂终于于阗,春秋八十,依西方法阇维之,薪尽火灭,尸犹能全。众咸惊异,乃咒曰:“若真得道,法当毁败。”应声碎散,因敛骨起塔焉。后弟子法益,从彼国来,亲传此事。故孙绰《正像论》云:“士行散形于于阗。”此之谓也。
注释
[1]颍川:三国时所立之郡名,位于河南许昌东北。
[2]雍州:为古“九州”之一。《尔雅·释地》曰:“河西曰雍州。”河即黄河,雍州即指陕西中部、甘肃东南部、宁夏南部及青海黄河以南地区。
[3]流沙:古代指我国西北的沙漠地区,此处指新疆白龙堆一带。
译文
朱士行,颍川(今河南许昌东北)人,志业纯正,顺逆之境都不能改变他的志向。年幼之时,就聪明颖悟,脱落尘俗。出家以后,专心致志于研读佛教经典。在汉灵帝时,竺佛朔译出《道行经》,亦即《小品般若经》之旧本,文句比较简略,义理也不够完备。朱士行曾于洛阳讲解《道行经》,觉得该译本文意隐晦、艰涩,各方面都不尽人意。每每慨叹:“此经乃大乘佛法精要之所在,但所译的本子义理未尽。”遂立志舍身西行求取大本。
于曹魏甘露五年(公元二六〇年)从雍州出发,西度流沙,到于阗后,果然寻得梵书正本,共九十章,派弟子弗如檀(即法饶)把经本送回洛阳。正要出发之时,于阗的一些小乘学僧,把此事报告给国王,称:“汉地沙门,欲以婆罗门书,惑乱正典,国王是一国之主,此事若不加以制止,将来必定会扰乱大法,欺惑汉地民众,此乃国王之过失。”国王闻奏,就下令不准把经典带出于阗。
朱士行得知这消息后,十分痛心,就请求国王以焚烧经典为试验。国王准许了他的请求,于是就在宫殿前累起木柴,以火烧之。朱士行走到火堆之前,发誓道:“如若佛法应当流传汉地,经书不应被烧毁;如果不能得到护佑,也只好听从命运之安排了。”立誓毕,就把经书投进火堆之中,大火当即熄灭,经书一字无损,大家都十分惊异,赞叹佛法之神通广大。终于获准把经书带出于阗,送到陈留仓垣水南寺。
当时河南居士竺叔兰,本印度人,其父辈时避难于此。竺叔兰少年时好游猎,后亲见杀生的种种因缘果报,就改邪归正,专崇佛法,博究音律,擅长梵汉两种语言。
当时又有无罗叉比丘,乃西域道士,稽古通今,博识多学,他手执梵本,竺叔兰译为汉文,称为《放光般若经》。此经之古本,现存在豫章。
至太安二年(公元三〇三年),支孝龙与竺叔兰共同校勘《般若经》,版本更趋完善。当时还未有品目,旧本用十四匹缣书写,后改为二十卷。
后来,朱士行卒于于阗,世寿八十,依西域的习俗,采用火化,当柴火都烧尽时,其尸体却还很完好,大家都十分惊异,主持葬礼的人乃念咒道:“如果是真得道,尸体则当化为灰烬。”话音刚落,尸体即碎散。当时僧人就收拾其遗骨,并为之建塔。后来其弟子法益从于阗回来,言及此事。所以孙绰《正像论》云:“朱士行散形于于阗。”指的就是这件事。
晋剡沃洲山支遁
原典
支遁,字道林,本姓关氏,陈留[1]人,或云河东林虑[2]人。幼有神理,聪明秀彻。初至京师,太原王蒙甚重之,曰:“造微之功,不减辅嗣[3]。”陈郡殷融,尝与卫玠交,谓其神情俊彻,后进莫有继之者。及见遁叹息,以为重见若人。家世事佛,早悟非常之理。隐居余杭山[4],沉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5]之经,卓焉独拔,得自天心。
年二十五出家,每至讲肆,善标宗会,而章句或有所遗,时为守文者所陋。谢安闻而善之,曰:“此乃九方歅[6]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骏逸。”王洽、刘恢、殷浩、许询、郄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遐、袁彦伯等,并一代名流,皆着尘外之狎。
遁常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伏。
后还吴,立支山寺。晚欲入剡,谢安为吴兴守,与遁书曰:“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剡[7]自治,甚以怅然。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唯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此多山县,闲静差可养疾,事不异剡,而医药不同,必思此缘,副其积想也。”
王羲之时在会稽,素闻遁名,未之信,谓人曰:“一往之气,何足可言?”
后遁既还剡,经由于郡,王故往诣遁,观其风力。既至,王谓遁曰:“《逍遥篇》可得闻乎?”遁乃作数千言,标揭新理,才藻惊绝,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仍请住灵嘉寺,意存相近。
俄又投迹剡山,于沃州小岭立寺行道,僧众百余,常随禀学。时或有惰者,遁乃着座右铭以勖之,曰:“勤之勤之,至道非弥,奚为淹滞,弱丧神奇!茫茫三界,眇眇长羇,烦劳外凑,冥心内驰。徇赴钦渴,缅邈忘疲,人生一世,涓若露垂,我身非我,云云谁施?达人怀德,知安必危,寂寥清举,濯累禅池,谨守明禁,雅玩玄规,绥心神道,抗志无为,寥朗三蔽,融冶六疵,空同五阴,虚豁四肢。非指喻指[8],绝而莫离。妙觉既陈,又玄其知,宛转乎任,与物推移。过此以往,勿思勿议,敦之觉父,志在婴儿。”
时论以遁才堪经济,而洁己拔俗,有违兼济之道。遁乃作《释蒙论》。
晚移石城山[9],又立栖光寺,宴坐山门,游心禅苑,木食涧饮,浪志无生,乃注《安般》《四禅》诸经,乃《即色游玄论》《圣不辩知论》《道行旨归》《学道诫》等,追踪马鸣[10],蹑影龙树[11],义应法本,不违实相。
晚出山阴,讲《维摩经》,遁为法师,许询为都讲。遁通一义,众人咸谓询无以厝难,询每设一难,亦谓遁不复能通,如此至竟,两家不竭。凡在听者,咸谓审得遁旨,回令自说,得两三反便乱。
至晋哀帝即位,频遣两使,征请出都,止东安寺,讲《道行般若》,白黑钦崇,朝野悦服。
太原王蒙,宿构精理,撰其才辞,往诣遁,作数百语,自谓遁莫能抗,遁徐曰:“贫道与君别来多年,君语了不长进。”蒙惭而退焉,乃叹曰:“实钵之王、何也。”
郄超问谢安:“林公谈何如嵇中散?”
安曰:“嵇努力裁得去耳!”
又问:“何如殷浩?”
安曰:“亹亹论辩,恐殷制支;超拔直上渊源,实有惭德。”
郄超后与亲友书云:“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
遁淹留京师,涉将三载,乃还东山,上书告辞曰:“遁顿首言,敢以不才,希风世表,未能鞭后,用愆灵化。盖沙门之义,法出佛之圣,雕淳反朴,绝欲归宗。游虚玄之肆,守内圣之则,佩五戒之贞,毗外王之化,谐无声之乐,以自得为和。笃慈爱之孝,蠕动无伤,衔抚恤之哀,永悼不仁。秉未兆之顺,远防宿命;挹无位之节,履亢不悔。是以哲王御世,南面之重,莫不钦其风尚,安其逸轨,探其顺心,略其形敬,故令历代弥新矣。
“陛下天钟圣德,雅尚不倦,道游灵模,日昃忘御。可谓钟鼓晨极,声满天下,清风既劭,莫不幸甚。上愿陛下,齐龄二仪,弘敷至法,去陈信之妖诬,寻丘祷之弘议,绝小涂之致泥,奋宏辔于夷路。若然者,泰山不淫季氏之旅,得一以成灵;王者非员丘而不禋,得一以永贞。
“若使贞灵各一,人神相忘,君君而下无亲举,神神而咒不加灵,玄德交被,民荷冥祐,恢恢六合,成吉祥之宅,洋洋大晋,为元亨之宇。常无为而万物归宗,执大象而天下自往,国典刑杀,则有司存焉。若生而非惠,则赏者自得;戮而非怒,则罚者自刑。弘公器以厌神意,提铨衡以极冥量,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
“贫道野逸东山,与世异荣,菜蔬长阜,漱流清壑,褴褛毕世,绝窥皇阶,不悟乾光曲曜,猥被蓬荜,频奉明诏,使诣上京,进退惟咎,不知所厝。自到天庭,屡蒙引见,优游宾礼,策以微言,每愧才不拔滞,理无拘新,不足对扬玄模,允塞视听,踧踖侍人,流汗位席。
“曩四翁赴汉,干木蕃魏,皆出处有由,默语适会。今德非昔人,动静乖理,游魂禁省,鼓言帝侧,将困非据,何能有为?且岁月僶俯,感若斯之叹;况复同志索居,综习辽落,回首东顾,孰能无怀?
“上愿陛下,特蒙放遣,归之林薄,以鸟养鸟,所荷为优。谨露板以闻,伸其愚管,裹粮望路,伏待慈诏。”
诏即许焉,资给发遣,事事丰厚,一时名流,并饯离于征虏。蔡子叔前至,近遁而坐,谢安石后至,值蔡暂起,谢便移就其处。蔡还,合褥举谢掷地,谢不以介意,其为时贤所慕如此。既而收迹剡山,毕命林泽。
人尝有遗遁马者,遁受而养之。时或有讥之者,遁曰:“爱其神骏,聊复畜耳。”后有饷鹤者,遁谓鹤曰:“尔冲天之物,宁为耳目之玩乎?”遂放之。
遁幼时尝与师共论物类,谓鸡卵生用,未足为杀。师不能屈。师寻亡,忽现形,投卵于地,壳破行,顷之俱灭,遁乃感悟,由是蔬食终身。
遁先经余姚坞山[12]中住,至于明辰,犹还坞中。或问其意,答云:“谢安石昔数来见就,辄移旬日,今触情举目,莫不兴想。”后病甚,移还坞中,以晋太和元年闰四月四日终于所住,春秋五十有三,即窆于坞中,厥冢存焉。或云终剡,未详。
遁善草隶,郄超为之序传,袁宏为之铭赞,周昙宝为之作诔。孙绰《道贤论》以遁方向子期,论云:“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好玄同矣。”
又《喻道论》云:“支道林者,识清体顺,而不对于物;玄道冲济,与神情同任。此远流之所以归宗,悠悠者所以未悟也。”后高士戴逵行经遁墓,乃叹曰:“德音未远,而拱木已繁,冀神理绵绵,不与气运俱尽耳。”
遁有同学法虔,精理入神,先遁亡,遁叹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求人,良不虚矣。宝契既潜,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乃著《切悟章》,临亡成之,落笔而卒。凡遁所著文翰,集有十卷,盛行于世。
注释
[1]陈留:今河南开封。
[2]河东林虑:今河南彰德。
[3]辅嗣:魏晋玄学家王弼之字。
[4]余杭山:位于今浙江杭州北部。
[5]《慧印》:又称智印,为诸菩萨所结印契之总称。此印契为菩萨智用之标帜。
[6]九方歅:又作九方皋,春秋时人,据传由伯乐推荐,为秦穆公求千里马,不辨马之颜色和雌雄,却善于观察马之内在素质。
[7]剡:今浙江嵊州西南。
[8]非指喻指:语出《庄子·齐物论》。《庄子·齐物论》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是对庄子乃至公孙龙有关玄理之阐释。
[9]石城山:位于今浙江绍兴东北三十里。
[10]马鸣:古印度僧人,约生于公元一二世纪间(约公元一〇〇年至一六〇年左右),中天竺人,古印度大乘佛教著名论师。
[11]龙树:亦译为“龙猛”“龙胜”,约生于公元二三世纪间,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之创始人。
[12]余姚坞山:位于今浙江余姚市东北。
译文
支遁,字道林,本姓关氏,陈留(今河南开封)人,也有说是河东林虑(今河南彰德)人。幼年时就十分聪明机敏,悟性很高。刚到京都时,就深受王蒙之推崇,曰:“其于玄理之造诣,不亚于王弼。”陈郡之殷融,曾与卫玠有交往,称卫玠神情俊逸,后来的学者没有能超过他的。当殷融见到支遁后,大加赞叹,认为支遁有过之而无不及。支遁一家世代信奉佛教,幼年时就受到佛法之熏陶,很早就领悟佛教的许多义理。后来隐居于余杭山,研习《道行般若》,探究《慧印三昧》,得自天心,多有卓见。
二十五岁出家,每当讲解经典时,善标宗会,但于文句等却时有遗略,为此,曾被一些墨守文句者所非议。而当时之名士谢安却十分赞赏他,称:“这乃是九方歅之相马,忽略其毛色之驳杂而取其骏逸。”王洽、刘恢、殷浩、许询、郄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遐、袁彦伯等,都是一代名流,也都是他方外之好朋友。
支遁常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论《庄子·逍遥篇》,当时,大家都以适性为逍遥。支遁曰:“不然,如果以适性为逍遥,桀纣、盗跖以残害为性,那么适其残害之性也是逍遥了。”于是退而注《逍遥篇》,其时之儒生、名流都赞叹不已。
后来回到东吴,创建支山寺。晚年欲入剡沃洲山,吴兴太守谢安,致书支遁,曰:“对你的思念日甚一日,恨不得即时与你相会,得知你准备回剡沃洲山,不禁使我很感惆怅。人生如白驹过隙,风流得意之事,都已经历过,回首往事,令人感慨万端,只盼你能来一起开怀畅叙,真有一日三秋之感觉。这里之山水颇清静雅致,与剡沃洲山一样可以静养治病,望你一定念及此缘分,以满足我之真诚愿望。”
王羲之当时在会稽,素闻支遁之大名,但不很相信外界对他的传扬赞颂,就对旁人说:“支遁也许只是会些清谈,外界对他的传扬又何必那么夸大其辞呢?”
后来,支遁回剡时途经会稽,王羲之就特地去拜访他,欲探探他的风神、才学。见面后,王羲之就对支遁说:“支公可否给我们讲讲《逍遥篇》,也让我们开开眼界。”支遁作数千言,揭示新理,文采飞扬,王羲之反复研味,赞叹不已,就请支遁至吴兴,住于灵嘉寺。
后来,支遁又到剡山建立精舍,有一百多僧人,从他受学。当时有些僧侣修习不甚勤奋,支遁就作座右铭以勉励他们,曰:“应当努力啊,道之境界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怎么能自我沉沦,葬送各自之天机悟性呢!三界茫茫,旅途漫漫,应当弃除烦恼杂念,专心潜修。应当像饥之欲食,渴之欲饮那样致力于学业,人生一世,有如晨间霜露,转眼即逝,各人之身躯,本来就是假像幻影,又何必执着它呢!通达之人,常常能知安思危,应当专心禅业,谨守戒律,安心佛法,志向无为,弃除各种烦恼杂障,把五蕴之身视同空幻。非指喻指,不要多加执着,一切任其自然。过此以往,勿思勿虑,大觉之境,亦即与法性合一,返璞归真。”
当时有不少人认为支遁才能经邦,学可济世,而他却洁身自修,有失兼济之道。支遁乃作《释蒙论》加以辩释。
支遁晚年移居石城山,创建栖光寺,隐遁禅修,木食涧饮,并注《安般守意》《四禅》诸经,撰写《即色游玄论》《圣不辩知论》《道行旨归》《学道诫》等,遥承马鸣、龙树之思想旨趣,立义契合于法性,说法不违实相。
晚年复出山阴,讲解《维摩诘经》,当时支遁为法师,许询为都讲。支遁诠释一义,众人都认为许询无从置难。许询每设一难,众人又以为支遁难以解答,两人问答,反复再三,大家都认为许询颇能领会支遁之思想。但是若让许询自己讲说,则二三遍后,就出现混乱了。
到晋哀帝即位,连遣二使,诏请支遁到京都讲经,止于东安寺,讲解《道行般若经》,僧俗钦敬,朝野推崇。
当时的名士王蒙精通玄理,才华出众。有一次,王蒙自作论数百言,自称支遁不能酬抗,但支遁却对他说:“贫道与你相别多年,但你于玄理之见解,似没有什么长进。”王蒙一时大感惭愧,乃感叹道:“支遁实乃佛界之何宴、王弼!”
有一次,郄超问谢安:“支遁与嵇康相比,哪一人强一些?”
谢安道:“嵇康哪里比得上支遁!”
又问:“与殷浩比如何?”
谢安道:“若仅就论辩说,也许殷浩要胜过支遁;但如果就玄理造诣言,则殷浩远不如支遁。”
后来郄超在一封给亲友的信中说:“支遁法师对于佛教、玄学义理之深湛造诣,数百年来,恐无人能与之相比,能弘扬佛法、玄学之真理者,唯有他一人而已。”
支遁在京都逗留了将近三年,又返回东山,临行时上书辞别曰:“支遁不才,值此教化日隆之世,不能于启迪后学有所作为,殊感惭愧。盖佛法之教义,乃出自圣意,其旨趣在于回纯返朴,绝欲归真。探研幽玄之义理,遵循内圣之法则,谨守五戒之禁律,辅助外王之教化,以无声之谐为乐,以自得于心为和。笃守仁爱之孝,不敢毁伤有情,富有怜恤之哀,永离不仁之事。预知未兆之征,远防宿世之报;守无位之节操,于世不卑不亢。所以世间贤哲,历代帝王,莫不钦敬其风尚,尊重其仪轨,简略其致敬之礼,而使其历代弥新。
“今陛下圣德昭明,崇尚风雅,好道勤政,忘餐废寝。真可谓一代明主,声满天下,清风四被,举国幸甚。上愿陛下,与天同寿,弘扬大法,远离妖诬之事,亲近正道之言,弃崎岖之小途,希康庄之大路。如能这样,则泰山不因季氏之祀而得一以成灵;王者非员丘(神仙所居之地)而不祭,贞一纯正则福泽久远。
“若使各各纯正贞一,君圣明而无私,神公正而不偏佑,君德神明交相加被,民全获其护佑,则普天之下,成吉祥之宅,洋洋大晋,为极乐之宇。常无为而万物归宗,执大道而天下归趣,国典刑杀,有司存焉。若生而非仁不慈,则作者自食其果;受惩罚而无怨恨,则罚者自刑。公正无私一至于扪心无愧,那真有如孔夫子所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
“贫道隐逸东山,与世无争,素餐涧饮,枕石清流,褴褛毕世,无意亲近权贵,不意皇上垂恩,频下诏书,征召贫道前来京都,这很使我进退维谷,不知所措。自从到了京都之后,屡蒙召见,礼遇有加,且常以玄理、微言相策问,无奈我才疏学浅,见解平平,不能阐发幽微,流畅对答,每每局促不安,汗湿衣裳。
“过去四贤者赴汉,干木辅助魏朝,都事出有因,语默皆宜。贫道德不比过去诸贤者,动静乖理,因而常惶惶不可终日,如此焉能有所作为?且岁月荏苒,光阴似箭,使人不免有‘逝者如斯’之感叹;加之,众同道寡然索居,学业潦落,回首东顾,怎能忘怀?
“上愿陛下广开圣恩,遣放贫僧回归丛林,以使贫僧随缘任性,贫僧将无量感激。谨上此表,略陈愚见,我现正整装待发,请望皇上慈悲为怀,恩准放行。”
皇上乃下诏准奏,且资给甚厚,一时间,京都名流都来为支遁饯行。当时蔡子叔先到,靠近支遁而坐,谢安后至,当蔡子叔有事暂时离开座位时,谢安即坐到他所坐的位置上。蔡子叔回来后,把谢安连同坐垫一起掀翻在地,谢安也不介意,其为时贤所钦敬,一至于此。后来归隐剡山,终于林野。
曾经有人把马放于支遁处,支遁接受并且饲养它。当时就有人饥笑他,支遁说:“因爱其神骏,故畜养它。”后来又有养鹤者,支遁却对他说:“鹤之本性喜翱游于太空,怎能畜之于樊笼,作为观赏之物呢?”养鹤者遂把鹤放掉。
支遁年幼时曾与其师谈论物类,称鸡蛋生用,不算杀生。其师一时不能说服他。后来其师圆寂后,忽有一次现形,在他面前把鸡蛋扔到地上,顿时从蛋壳中走出一只小鸡,一会儿就不见了,支遁乃感悟,从此素食终身。
以前,支遁曾在余姚坞山中住,第二天一早,又返回坞中,有人问其原因,他说:“谢安石过去常来走动,一住就是好几天,今触景生情,十分想念。”后来病笃,移回坞中居住,于晋太和元年(公元三六六年)卒于居所,世寿五十三,即葬于坞中,现在坟墓还在。但也有说他终于剡山的,未详。
支遁善草隶,郄超为之序传,袁宏为之铭赞,周昙宝为之作诔。孙绅《道贤论》把支遁比诸向秀。论云:“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人虽然生不同时,但风尚无异。”
又,《喻道论》云:“支道林者,识见清雅,不滞于物类;玄道高尚,与神情同任。此乃名士风流所以归宗,一般清谈所以未悟者也。”后来高士戴逵经过支遁之墓时,乃感叹道:“支遁谢世未久,而墓上之树木已如此之繁茂,此乃神理绵绵,不与形体俱尽矣。”
支遁有同学法虔,精通玄理,比支遁早去世,支遁乃感叹道:“过去曾有著名石匠因知己谢世而不再用斧凿,伯牙更因钟子期亡故而不复弹琴,验之今日,此说确实非为虚传。知己既已不在,所论玄理无人能赏识,又何必多所议论呢?”乃著《切悟章》,临终写就,完稿而卒。支遁所著论述注疏有十卷,盛行于世。
晋长安五级寺释道安
原典
释道安,姓卫氏,常山扶柳[1]人也。家世英儒,早失覆荫,为外兄孔氏所养。年七岁读书,再览能诵,乡邻嗟异。至年十二出家,神性聪敏,而形貌甚陋,不为师之所重,驱役田舍,至于三年,执勤就劳,曾无怨色。笃性精进,斋戒无阙。数岁之后,方启师求经。师与《辩意经》一卷,可五千言。安赍经入田,因息就览,暮归,以经还师,更求余者。师曰:“昨经未读,今复求耶?”答曰:“即已暗诵。”师虽异之,而未信也,复与《成具光明》一卷,减一万言,赍之如初,暮复还师。师执经覆之,不差一字,师大惊嗟而敬异之。后为受具戒,恣其游学。
至邺[2],入中寺,遇佛图澄。澄见而嗟叹,与语终日。众见形貌不称,咸共轻怪。澄曰:“此人远识,非尔俦也。”因事澄为师。澄讲,安每复述,众未之惬,咸言:“须待后次,当难杀昆仑子[3]。”即安后更复讲,疑难锋起,安挫锐解纷,行有余力。时人语曰:“漆道人[4],惊四邻。”
后避难,潜于濩泽[5],太阳[6]竺法济、并州支昙讲《阴持入经》,安后从之受业。顷之,与同学竺法汰俱憩飞龙山。沙门僧先、道护已在彼山,相见欣然,乃共披文属思,妙出神情。安后于太行恒山创立寺塔,改服从化者中分河北。时武邑太守卢歆,闻安清秀,使沙门敏见苦要之,安辞不获免,乃受请开讲,名实既符,道俗欣慕。
至年四十五,复还冀部,住受都寺,徒众数百,常宣法化。石虎死,彭城王嗣立,遣中使竺昌蒲,请安入华林园,广修房舍。安以石氏之末,国运衰危,乃西适牵口山。迄冉闵之乱,人情萧索,安乃谓其众曰:“今天灾旱蝗,寇贼纵横;聚则不立,散则不可。”遂复率众入王屋女林山。顷之,复渡河依陆浑,山栖木食修学。
俄而慕容俊逼陆浑,遂南投襄阳,行至新野,谓徒众曰:“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又教化之体,宜令广布。”咸曰:“随法师教。”乃令法汰诣扬州,曰:“彼多君子,好尚风流。法和入蜀,山水可以修闲。”安与弟子慧远等四百余人渡河。夜行值雷雨,乘电光而进。前行得人家,见门内有二马柳,之间县一马篼,可容一斛。安便呼林伯升,主人惊出,果姓林,名伯升,谓是神人,厚相接待。既而弟子问:“何以知其姓字?”曰:“两木为林,篼容伯升也。”既达襄阳,复宣佛法。
初,经出已久,而旧译时谬,致使深义隐没未通,每至讲说,唯叙大意,转读而已。安穷览经典,钩深致远,其所注《般若》《道行》《密迹》《安般》诸经,并寻文比句,为起尽之义,及析疑甄解,凡二十二卷。序致渊富,妙尽深旨,条贯既序,文理会通,经义克明,自安始也。
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经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总集名目,表其时人,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四方学士,竞往师之。
时征西将军桓朗子镇江陵,要安暂住。朱序西镇,复请还襄阳。安以白马寺狭,乃更立寺,名曰檀溪,即清河张殷宅也。大富长者,并加赞助,建塔五层,起房四百。凉州刺史杨弘忠送铜万斤,拟为承露盘。安曰:“露盘已托汰公营造,欲回此铜铸像,事可然乎?”忠欣而敬诺。于是众共抽舍,助成佛像,光相丈六,神好明着。安既大愿果成,谓言夕死可矣。
苻坚遣使送外国金箔倚像,高七尺,又金坐像、结珠弥勒像、金缕绣像、织成像各一尊,每讲会法聚,辄罗列尊像,布置幢幡。珠珮迭晖,烟华乱发,使夫升阶履闼者,莫不肃焉尽敬矣。
有一外国铜像,形制古异,时众不甚恭重。安曰:“像形相致佳,但髻形未称。”令弟子炉冶其髻,既而光炎焕炳,耀满一堂,详视髻中,见一舍利,众咸愧服。安曰:“像既尽异,不烦复治。”乃止。识者咸谓安知有舍利,故出以示众。
时襄阳习凿齿锋辩天逸,笼罩当时,其先藉安高名,早已致书通好,曰:“承应真履正,明白内融,慈训所兼照,道俗齐荫。自大教东流四百余年,虽蕃王居士时有奉者,而真丹宿训,先行上世,道运时迁,俗未佥悟,自顷道业之隆,咸无以匹。所谓月光将出,灵钵应降,法师任当洪范,化洽深幽,此方诸僧,咸有思慕,各愿庆云东徂,摩尼回曜,一蹑七宝之座,暂现明哲之灯,雨甘露于丰草,植栴檀于江湄,则如来之教,复崇于今日,玄波溢漾,重荡于一代矣。”文多不悉载。
及闻安至止,即往修造。既坐,称言:“四海习凿齿。”安曰:“弥天释道安。”时人以为名答。齿后饷梨十枚,正值众食,便手自剖分,梨尽人遍,无参差者。高平郄超,遣使遗米千斛,修书累纸,深致殷勤。安答书云:“损米千斛,弥觉有待之为烦。”
习凿齿书与谢安,书云:“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技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作义乃似法简法道,恨足下不同日而见,其亦每言思得一叙。”其为时贤所重,类皆然也。
安在樊沔十五载,每岁常再讲《放光般若》,未尝废阙。晋孝武皇帝,承风钦德,遣使通问。并有诏曰:“安法师器识论通,风韵标朗,居道训俗,徽绩兼着,岂直规济当今,方乃陶津来世,俸给一同王公,物出所在。”
时苻坚素闻安名,每云:“襄阳有释道安,足神器,方欲致之,以辅朕躬。”后遣苻丕南攻襄阳,安与朱序俱获于坚,坚谓仆射权翼曰:“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翼曰:“谁耶?”坚曰:“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也。”既至,住长安五重寺,僧众数千,大弘法化。
初,魏晋沙门依师为姓,故姓各不同。安以为大师之本,莫尊释迦,乃以释命氏。后获《增一阿含》,果称四河[7]入海,无复河名;四姓[8]为沙门,皆称释种。既悬与经符,遂为永式。
安外涉群书,善为文章。长安中衣冠子弟为诗赋者,皆依附致誉。时蓝田县得一大鼎,容二十七斛,边有篆铭,人莫能识,乃以示安。安云:“此古篆书,云鲁襄公所铸。”乃写为隶文。
又有人持一铜斛于市卖之,其形正圆,下向为斗,横梁昂者为升,低者为合,梁一头为籥,籥同黄钟,容半合,边有篆铭。坚以问安,安云:“此王莽自言出自舜,皇龙戊辰,改正即真,以同律量,布之四方,欲小大器钧,令天下取平焉。”其多闻广识如此。坚敕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故京兆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
初,坚承石氏之乱,至是民户殷富,四方略定,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苞襄阳,北尽沙漠,唯建业一隅,未能抗伏。坚每与侍臣谈话,未尝不欲平一江左,以晋帝为仆射,谢安为侍中。坚弟平阳公融及朝臣石越、原绍等并切谏,终不能回。众以安为坚所信敬,乃共请曰:“主上将有事东南,公何能不为苍生致一言耶?”会坚出东苑,命安升辇同载。仆射权翼谏曰:“臣闻天子法驾,侍中陪乘,道安毁形,宁可参厕!”坚勃然作色曰:“安公道德可尊,朕以天下不易,舆辇之荣,未称其德。”即敕仆射扶安登辇。
俄而顾谓安曰:“朕将与公南游吴越,整六师而巡狩,涉会稽以观沧海,不亦乐乎?”
安对曰:“陛下应天御世,有八州之富,居中土而制四海,宜栖神无为,与尧舜比隆。今欲以百万之师,求厥田下下之土。且东南区地,地卑气厉,昔舜禹而不反,秦王适而不归,以贫道观之,非愚心所同也。平阳公懿戚、石越重臣,并谓不可,犹尚见距,贫道轻浅,言必不允。既荷厚遇,故尽丹诚耳。”
坚曰:“非为地不广,民不足治也,将简天心,明大运所在耳。顺时巡狩,亦著前典,若如来言,则帝王无省方之文乎?”
安曰:“如銮驾必动,可先幸洛阳,枕威蓄锐,传檄江南,如其不服,伐之未晚。”
坚不从,遣平阳公融等精锐二十五万为前锋,坚躬率步骑六十万。到顷,晋遣征虏将军谢石、徐州刺史谢玄距之。坚前军大溃于八公山西,晋军逐北三十余里,死者相枕。融马倒殒首,坚单骑而遁,如所谏焉。
安常著诸经,恐不合理,乃誓曰:“若所说不甚远理,愿见瑞相。”乃梦见梵道人,头白眉毛长,语安云:“君所注经,殊合道理,我不得入泥洹,住在西域,当相助弘通,可时时设食。”后《十诵律》至,远公乃知和尚所梦宾头卢也。于是立座饭之,处处成则。
安既德为物宗,学兼三藏,所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条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二曰,常日六时[9]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曰,布萨[10]差使悔过等法。天下寺舍,遂则而从之。安每与弟子法遇等,于弥勒前立誓,愿生兜率。后至秦建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七日,忽有异僧,形甚庸陋,来寺寄宿,寺房既窄,处之讲堂。时维那直殿,夜见此僧从窗隙出入,遽以白安。安警起礼讯,问其来意,答云:“相为而来。”安曰:“自惟罪深,岂可度脱?”彼答云:“甚可度耳,然须更浴,圣僧情愿必果。”具示浴法。安请问来生所之处,彼乃以手虚拨天之西北,即见云开,备睹兜率妙胜之报。尔夕大众数十人,悉皆同见。安后营浴具,见有非常小儿,伴侣数十,来入寺戏,须臾就浴,果是圣应也。至其年二月八日忽告众曰:“吾当去矣。”是日斋毕,无疾而卒,葬城内五级寺中,是岁晋太元十年也。
未终之前,隐士王嘉往候安。安曰:“世事如此,行将及人,相与去乎!”嘉曰:“诚如师所言,师且前行,仆有小债未了,不得俱去。”及姚苌之得长安也,嘉时故在城内。苌与苻登相持甚久,苌乃问嘉:“朕当得登不?”答曰:“略得。”苌怒曰:“得当言得,何略有之。”遂斩之。此嘉所谓负债者也。苌死后,其子兴方杀登,兴字子略,即嘉所谓略得者也。
嘉字子年,洛阳人也。形貌鄙陋,似若不足,本滑稽,好语笑,然不食五谷,清虚服气,人咸宗而事之。往问善恶,嘉随而应答,语则可笑,状如调戏,辞似谶记,不可领解,事过多验。初,养徒于加眉谷中,苻坚遣大鸿胪征,不就。及坚将欲南征,遣问休否,嘉无所言,乃乘使者马,佯向东行数百步,因落靴帽,解弃衣服,奔马而还,以示坚寿春之败。其先见如此。及姚苌正害嘉之日,有人于陇上见之,乃遣书于苌。安之潜契神人,皆此类也。
安先闻罗什在西国,思共讲析,每劝坚取之。什亦远闻安风,谓是东方圣人,恒遥而礼之。初安生而左臂有一皮,广寸许,着臂,捋可得上下也,唯不得出手,时人谓之为印手菩萨。安终后十六年,什公方至。什恨不相见,悲恨无极。
安既笃好经典,志在宣法,所请外国沙门僧伽提婆、昙摩难提及僧伽跋澄等,译出众经百余万言。常与沙门法和,诠定音字,详核文旨,新出众经,于是获正。
孙绰为《名德沙门论》,自云:“释道安博物多才,通经名理。”又为之赞曰:“物有广赡,人固多宰,渊渊释安,专能兼倍。飞声汧垄,驰名淮海,形虽草化,犹若常在。”有别记云:“河北别有竺道安,与释道安齐名。”谓习凿齿致书于竺道安。道安本随师姓竺,后改为释。世见其二姓,因谓为两人,谬矣。
注释
[1]常山扶柳:即今河北冀州。
[2]邺:古都名,十六国时后赵、前燕、北朝时东魏、北齐均建都于此,位于今河北省临漳县境内。
[3]昆仑子:此有二释:一作昆仑奴,即昆仑国(南海诸岛)之黑人,或对来自印度僧人之蔑称;二指道安法师,因其肤色黝黑,而得绰号昆仑子。
[4]漆道人:即道安。
[5]濩泽:地名,在山西阳城县西。
[6]太阳:当是大阳,在今山西省平陆县境内。
[7]四河:指古印度之四大河,即殑伽河(恒河)、信度河(印度河)、缚刍河(缚叉河)、徙多河(私陀河)。
[8]四姓:指古印度之四大种姓,即婆罗门、刹帝利、首陀罗、吠舍。
[9]六时:指昼夜六时。将一昼夜分为六等,即昼三时,夜三时。昼三时为辰朝、日中、日没;夜三时为初夜、中夜、后夜。
[10]布萨:又作优婆婆素陀、布沙他、布萨陀婆等,意译为长净、长养、净住等。即同住之比丘每半月集会一处,请精熟律法之比丘说波罗提木叉戒本,以反省过去半个月内之行为是否合乎戒本,如有犯戒者,则于众前忏悔,以此增长功德。
译文
释道安,俗姓卫,常山扶柳(今河北冀州)人。其家世代儒生,幼年时父母均亡故,为其表兄孔氏收养。七岁开始读诗书,读两遍就能背诵,乡邻都十分诧异。十二岁出家,聪明机敏而其貌不扬,因而不为其师所重,让他到田间干杂活,一干就是三年,他勤快卖力,毫无怨言。刻苦精进,持戒严谨。数年之后,方向其师求读经典。其师就给了他一本《辩意经》。该经一卷,共五千言。道安把经带到田里,劳动间隙时就读诵,当晚回家后,把经还给师父,又向他要其他的经典看。其师父就说:“昨天给你的经典还未读,为何今日又要拿新经典?”道安答道:“那经我已经会背诵了。”师父虽然感到吃惊,但不怎么相信,又把《成具光明经》给他。他又把经带到田间去看,那天晚上回来,又把经还给师父。其师父把经盖起来,让他背诵,果然一字不漏,其师大吃一惊,叹为奇异。受具足戒后,就四处游学。
至邺(今河北省临漳县境内),于中兴寺遇到佛图澄,佛图澄与他谈论终日,对他之才学见识大感赞叹。但因他相貌不扬,大家既感怪异,又不太看重他。佛图澄说:“这个人见识卓越,与你们不可同日而语。”后来,道安就师事于佛图澄。每当佛图澄讲经,道安则复述,起初,众人不太看重他,都说:“再等一会儿,道安肯定要出洋相。”后来,道安复述时,众人诘难蜂起,道安解答从容,游刃有余,众人全都十分感叹,曰:“漆道人(即道安)真是语惊四座。”
后来,道安避难于濩泽(今山西阳城县西),当时竺法济、支昙在讲解《阴持入经》,道安即从之受学。不久,与同学竺法汰止息于飞龙山。当时,僧先、道护已在该山,大家一见面,都十分高兴,遂共同研读经典,探讨义理。道安后来又于太行山、恒山创立寺塔,从他受学者甚众。当时武邑太守卢歆听说道安品格清秀、道行高远,就派遣沙门敏见恳切请道安到他那里去,道安推辞不掉,就接受他的请求,开席讲经。大家一听,果然名不虚传,对他十分钦敬。
道安四十五岁时又回到河北冀州,住于受都寺,徒众数百,经常开席说法。后赵石虎死后,彭城王继位,派遣使者竺昌蒲,请道安进住华林园,并广修房舍。后赵末年,国运衰危,道安乃往西到牵口山。正好碰上冉闵之乱,百里萧条,人心惶惶,道安就对徒众们说:“眼下天灾人祸并至,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看来已有困难;但如若各奔东西,又不合适。”就率领徒众入王屋女林山。不久,又渡河依止于陆浑,乃山栖木食,潜心修学。
过了不久,慕容俊的军队进攻陆浑,就避难迁往襄阳,行至新野时,对徒众们说:“现正值荒乱之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加之,佛之教化,应使之广为传布。”徒众们都说:“一切听从师父之教诲和安排。”道安就令法汰往扬州,并对他说:“那一带向来是君子聚居之地,好尚风流。法和所去之巴蜀,则与扬州不同,可依山水以修行。”道安遂与弟子慧远等四百余人渡河。晚上遇雷雨,大家借闪电之亮光赶路。走到一户人家,见门内有二棵马柳,之间挂一马篼,篼大可容一斛。道安便以林伯升名号叫门,主人一听,很是惊奇地出来开门。一问果然姓林,名伯升。主人猜道安非同凡人,厚相接待。过后,弟子问道安:“怎么会知道主人的姓名?”道安曰:“两木为林,篼容百升也。”到了襄阳后,就大弘佛法。
佛教经典的翻译自汉之后,已有不少,但旧译多有错讹,致使佛教的义理多所隐没,每次说法,都只能简说大意,略加转读。道安博览经典,深入探究,其所注《般若》《道行》《密迹》《安般》诸经,都句斟字酌,精解入微,共有二十二卷。并为之撰写序言,揭示其所蕴含之义理。思路既清晰,文理又通达顺畅,经义也十分完备,这一切都始自道安。
自汉魏至晋,佛经传译渐多。但是传译经典之人,多不记载译者姓名,以致后人难知译者之年代。道安乃搜集汉译经典之名目,考证出译者之姓名、时代,甄别新旧之译著,撰写成众经目录一书,史称《安录》,佛经之有录,始自道安。四方学众,争相师事之。
其时,征西将军桓朗子镇守江陵,请求道安暂住其处。朱序镇守襄阳,又请道安回到他那里。道安认为白马寺太狭窄,就另建寺院,名曰檀溪,即今清河张殷宅院。其时,富豪长者,都大力赞助,建塔五层,起房四百。凉州刺史杨弘忠送铜万斤,准备作承露盘。道安曰:“露盘早已托法汰建造,想用这些铜铸佛像,未知尊意如何?”杨弘忠当即表示赞同。于是大家又一齐凑足所需费用,终于把佛像建造起来了。该像金光闪闪,相好庄严。既然大愿已实现,道安遂感叹地说:“夕死可矣。”
当时苻坚曾送外国金箔立像,高七尺,还有坐像、结珠弥勒像、金缕绣像、织成像各一尊,每当开席说法之时,就把这些佛像陈列于讲堂之上,还挂有幢幡彩带等。金像珠宝交相辉映,幢幡彩带熠熠生晖,进入殿登堂者莫不肃然起敬。
当时,有一外国送来的铜像,形状古怪,众僧都不太敬重它。道安说:“此像形相甚佳,就是发髻不太相称。”令弟子用炉冶其髻,顿时光芒四射,满室生晖,等大家一看髻中,见有一颗舍利,大家既自感惭愧,又对道安十分叹服。道安曰:“像既然多有灵异,就不必再冶炼修整了。”大家才住手。有识见之人都说道安知髻中有舍利,所以故意让人用炉炼出以示众。
与道安同时,襄阳有一名字称为习凿齿的人,论辩著称当时,其从以前就闻道安高名,早已致书通好,曰:“法师契应法性,弘扬大道,明白贯通,性理兼融,佛法所照,道俗蒙益。自佛教东传四百余年,虽然王侯、居士或有信奉者,但中土名宿,多遵行世训,道运随时而迁,民众悟之者未多,最近佛法之隆盛,实是以往所不能比拟。所谓月光菩萨将出现,则灵钵应降,法师堪当弘法之楷模,所阐扬之义理幽微、深邃,此间诸僧,全都十分仰慕、崇敬,大家都希望法师能法驾光临,来此间弘扬佛法,开席讲经,使众生全得蒙益,倘能如此,则如来之教,又光大于今日,玄义深理,重大扬于一代。”文字较多,恕不具载。
待他听到道安之住所后,就前去造访。刚一坐定,就自我介绍说:“四海习凿齿。”道安答曰:“弥天释道安。”当时的人都视此为名答。后来习凿齿用十只梨供养,正好遇上大众进食的时候,道安便亲自切梨分给众人,梨分完了,众人都得到一份,且各份分毫无差。郄超曾遣使送米千斛给道安,并写了一封长信,深致殷勤。道安复信答道:“让你布施了千斛米,更觉得有待之烦恼。”
习凿齿致书谢安,书云:“来这里见到释道安后,更觉他确实是非凡之道士。他有徒众数百,修持说法孜孜不倦。不曾用奇异道术以迷惑常人之耳目,无须以重威大势以震慑学人,而学僧十分敬重他,师徒关系极是融洽,教学井井有条,事业十分隆盛,这一切真是我从来之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博涉多闻,内外群书,多所读遍,阴阳历数,也都精通,佛经妙义,融会贯通,立义诠析有如法简法道,遗憾的是你未能一齐来见见他,他则常言及很想同你一叙。”其为时贤所重,可见一斑。
道安在樊沔(樊城、沔水)一带住了十五年,每年都讲《放光般若经》,不曾停止过。晋孝武帝很钦敬其风尚德操,遣使问候、致意。并下诏书曰:“道安法师道行高深,识见卓绝,风韵俊逸,神情标朗,居道训俗,成就卓著,不仅济度当今,而且利益来世,俸给一律同于王公,由所在之地供养。”
当时苻坚素闻道安之名,常说:“襄阳有释道安,是一个大贤者,真想得到他,以辅助我治理国家。”后来派遣苻丕进攻襄阳,道安及朱序都被苻坚所掳获,苻坚对仆射权翼说:“我以十万之军队攻取襄阳,只得到一人半。”权翼问:“谁呢?”苻坚曰:“道安一人,习凿齿半人。”道安被带到苻坚处后,住于长安五重寺,僧众数千,大弘佛法。
在魏晋时,沙门依师为姓,所以姓氏各不相同。道安认为,天下大师,皆本于释迦牟尼佛,乃以释为姓,故称释道安。后来发现在《增一阿含经》中,果然说四河(指古印度四条大河)归海,不再有河之名称;四姓(古印度四种种姓)为沙门,皆称释种。自此之后,沙门遂全以释为姓。
道安外涉群书,善于撰写文章,长安一些名门望族之喜爱诗赋者,都依附、赞颂他。当时蓝田县得到一个大鼎,可容纳二十七斛,旁边有篆铭,没有人能辨认,有人就把此篆铭呈以道安。道安曰:“此乃古篆文,是鲁襄公所铸。”乃转写为隶文。
又有人拿一铜斛到市场上出售,其状呈圆形,下向为斗,横梁仰者为升,低者为合,梁一头为籥,籥同黄钟能容半合。旁边有篆文。苻坚就问道安,道安曰:“此王莽自言出自舜,是用以统一天下量具的。”可见他之多闻博识。苻坚曾下敕,不论内外典籍,凡有疑问者,均可向道安请教,所以京都有这样一种说法:“不师事道安之学问,就不算高深之学问。”
起初,苻坚所承继的,是石氏之乱遗留下来的一个烂摊子,到后来已变成民众富足,四方安定,西并龟兹,东到沧海,南至襄阳,北到沙漠,只有建业一带,未能占领。苻坚每次与大臣谈话,都念念不忘要统一江东,以晋帝为仆射,以谢安为侍中。坚弟苻融及石越、原绍等,许多大臣都曾经竭力劝谏苻坚放弃统一江东的打算,但都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大家都认为道安为苻坚所敬重,就共同去请道安,曰:“现主上有征讨东南之意,你怎能不为苍生向主上进谏一言,让他不要征讨东南?”有一次,苻坚出游东苑,命令让道安与他同坐一部车。仆射权冀谏道:“臣闻天子法驾,应侍中陪乘,道安形容丑陋,岂可与皇上同坐!”苻坚勃然大怒,厉声说道:“安公道德极是令人尊崇,以天下来换他,我都不能同意,与他同坐所给他带来之荣耀,还远远不能与他之道德相称。”随即令仆射扶道安上车,登坐。
上车入坐不久,苻坚就对道安说:“我将与你一同南游吴越,率六师以巡猎,临会稽以观沧海,不亦乐乎?”
道安答道:“陛下应天命而治世,现有八州之富,居中土而制四海,应该栖神无为,与尧舜一样,德垂千古。如今你却用百万之师,求其下下之土。况且东南一带,地卑气厉,过去尧舜去而不返,秦王往而不归,以贫道观之,此举甚是不宜。平阳公懿戚、石越重臣,都认为征讨东南很不合适,你都加以拒绝了,贫道乃浅薄之辈,你也必定不以为然。因为承蒙皇上厚恩,故大胆赤诚进谏耳。”
苻坚曰:“并非因为那一带地不广,民不容易管治,主要是为了承天命,明大运,顺时巡猎,亦著于以前的典籍,若如你所言,则帝王无省方之文乎?”
道安曰:“如陛下一定要征讨东南,可先抵洛阳,蓄精养锐,致书江南,如其不服,再讨伐也不迟。”
苻坚不听劝告,乃遣平阳公融等率精锐之兵马二十五万为前锋,苻坚亲自率领步骑六十万。进至晋之边境,晋遣征虏将军谢石、徐州刺史谢玄拒之。苻坚的前军大败于八公山西,晋军向北追赶了三十多里,死者无数。平阳公融坐骑跌倒,被敌军斩去首级,苻坚自己则单骑逃脱,果然如同众人所劝谏和预料的那样。
道安经常译、注诸经,恐违背经义,乃立誓曰:“若所说的与经意相去不远,请显现瑞相。”乃梦见梵道人,头白眉毛长,对道安说:“你之所注经典,很合经意,我不曾入涅槃,住于西域,当相助你弘通佛法,可时时设食。”后来《十诵律》传至中土,慧远法师才知道道安所梦之梵道人乃宾头卢也。于是立座供食,设于各处。
道安之德操为四方僧众所景仰,其学更是三藏兼通,他把佛法仪轨分为三类:一是行香上经开讲之法;二是平常六时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是布萨(聚众说戒忏悔)等法。后来,天下寺院多仿效、依从之。道安常与弟子法遇等,在弥勒前立誓,愿死后往生兜率院。至苻秦建元二十一年(公元三八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忽然有一形状甚为怪异、丑陋之僧人来其寺寄宿,由于寺房较狭窄,就让他住在讲堂。当时维那在殿上巡视,夜里看见那个僧人从窗户之隙缝中出入,就把此事告诉道安。道安大吃一惊,并迅即前去向那个僧人致意,并问他之来意。他答道:“是为你而来的。”道安曰:“我罪孽深重,岂可度脱?”那僧人说:“很可度脱,但必须沐浴才行。圣僧如果愿意,必定能得正果。”并当即向他示范沐浴之法。道安请问他自己来生之去处,他以手指西北,是时即见云开雾散,备见兜率妙胜之境。那天晚上,僧众数十人都亲睹这一胜境。后来,道安就准备浴具,见有非常小儿数十人入寺戏耍,他随即就浴,果然是圣应。到当年二月八日,他忽然告诉大众曰:“我应当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在那一天,他用斋过后,无疾而终,葬于城内五级寺中,那一年是晋太元十年(公元三八五年)。
道安入寂之前,隐士王嘉曾去看望、问候过他,道安对王嘉说:“人生与世事一样,都是变幻无常、稍纵即逝的,我们一块走吧!”王嘉道:“法师说得很对,你且先走一步,我因有债未了,不能与你同行。”到姚苌占领长安时,王嘉正在城内。姚苌与苻登对峙很久,有一次,姚苌问王嘉:“我当登上皇帝之宝座吗?”王嘉说:“略得。”姚苌大怒道:“当得就说得,何以言略呢!”就把王嘉杀掉了。这就是王嘉所说的未了之债。后来,姚苌去逝,其子姚兴杀登,姚兴字子略,即王嘉所说之略得也。
王嘉字子年,洛阳人。形貌甚丑陋,似先天不足,很滑稽,好谈笑,但不食五谷,清虚服气,许多人都师事之。问他有关善恶之事时,信口而答,语似谈笑,状如调戏,文辞若谶记,很难理解,但事过之后,却多应验。起初,养学徒于加眉谷中,苻坚遣大鸿胪征召之,不肯应召。待苻坚将征伐东南时派人去向王嘉询问此行之吉凶祸福,王嘉一无所言,而是骑上使者之马匹,向东行走数百步,帽鞋脱落,把衣服也都脱下扔掉,下马步行走了回来,表示苻坚寿春之败。其有先见之明,一至于此。等到姚苌杀害王嘉那一天,有人于陇上见到道安,乃致书给姚苌。道安之神通,多是此类情形。
当道安听说罗什在西域时,很想能与他一起讲解经论,常劝苻坚把他请来汉地。罗什亦对道安早有所闻,称他是东方圣人,遥望而礼敬之。道安生时,左臂有一块皮,长约一寸,附于臂上,摇它会上下摆动,当时的人都称他为印手菩萨。道安终后十六年,罗什才到长安,罗什因没能见道安而深感遗憾。
道安十分注重佛经之传译,志在弘扬佛法。所请之外国僧人僧伽提婆、昙摩难提及僧伽跋澄等,译出众经百余万言。常与法和一起,诠定音义,检核文旨,新译出之众经,纠正了以往译典中的许多错讹。
孙绰曾著《名德沙门论》,称:“释道安博览群物,多才多艺,遍读经典,精通义理。”又赞颂道安曰:“世间之物类众多,人才各异,而高僧道安,全都兼备精通。蜚声宇内,驰誉四海,形虽草化,犹如常在。”又有别记云:“河北有竺道安,与释道安齐名。”谓习凿齿致书于竺道安。道安本随师姓,后改为释。世见其二姓,因而以为两个人,谬矣。
晋庐山释慧远
原典
释慧远,本姓贾氏,雁门楼烦[1]人也。弱而好书,珪璋[2]秀发。年十三,随舅令狐氏游学许、洛,故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庄、老。性度弘伟,风鉴[3]朗拔,虽宿儒英达,莫不服其深致。年二十一,欲度江东,就范宣子共契嘉遁[4],值石虎已死,中原寇乱,南路阻塞,志不获从。
时沙门释道安,立寺于太行恒山,弘赞像法,声甚著闻,远遂往归之。一面尽敬,以为真吾师也。后闻安讲《般若经》,豁然而悟,乃叹曰:“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便与弟慧持,投簪落发,委命受业。既入乎道,厉然不群,常欲总摄纲维,以大法为己任,精思讽持,以夜续昼。贫旅无资,缊纩[5]常阙,而昆弟[6]恪恭,终始不懈。有沙门昙翼,每给以灯烛之费,安公闻而喜曰:“道士诚知人矣!”
远借慧解于前因,发胜心于旷劫,故能神明英越,机鉴遐深。安公常叹曰:“使道流东国,其在远乎!”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安有弟子法遇、昙徽,皆风才照灼,志业清敏,并推服焉。后随安公南游樊、沔[7]。
伪秦建元九年,秦将苻丕寇并襄阳,道安为朱序所拘,不能得出,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临路,诸长德皆被诲约,远不蒙一言,远乃跪曰:“独无训勖,惧非人例?”安曰:“如汝者,岂复相忧?”远于是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住上明寺,后欲往罗浮山,及届浔阳[8],见庐峰清净,足以息心,始住龙泉精舍。此处去水本远,远乃以杖扣地曰:“若此中可得栖止,当使朽壤抽泉。”言毕,清流涌出,浚矣成溪。其后少时,浔阳亢旱,远诣池侧,读《海龙王经》,忽有巨蛇从池上空,须臾大雨,岁以有年,因号精舍为龙泉寺焉。
时有沙门慧永,居在西林,与远同门旧好,遂要远同止。永谓刺史桓伊曰:“远公方当弘道,今徒属已广,而来者方多,贫道所栖褊狭,不足相处,如何?”桓乃为远复于山东更立房殿,即东林是也。
远创造精舍,洞尽山美,却负香炉之峰,傍带瀑布之壑,仍石叠基,即松栽构,清泉环阶,白云满室。复于室内别置禅林,森树湮凝,石径苔合,凡在瞻履,皆神清而气肃焉。远闻天竺有佛影[9],是佛昔化毒龙所留之影,在北天竺月氏国那竭呵城南,古仙人石室中住,道取流沙西一万五千八百五十里。每欣感交怀,志欲瞻睹。会有西域道士叙其光相,远乃背山临流,营筑龛室,妙算画工,淡彩图写,色疑积空,望似烟雾,晖相炳暧[10],若隐而显。……
又昔浔阳陶侃经镇广州,有渔人于海中见神光,每夕艳发,经旬弥盛,怪以白侃。侃往详视,乃是阿育王像。即接归,以送武昌寒溪寺。寺主僧珍尝往夏口,夜梦寺遭火,而此像屋独有龙神围绕,珍觉驰还寺。寺即焚尽,唯像屋存焉。
侃后移镇,以像有威灵,遣使迎接,数十人[11]之至水,及上船,船又覆没。使者惧而返之,竟不能获。侃幼出雄武,素薄信情,故荆楚之间为之谣曰:“陶惟剑雄,像以神标,云翔沉宿,邈何遥遥,可以诚致,难以力招。”及远创寺既成,祈心奉请,乃飘然自轻,往还无梗,方知远之神感,证在风谣矣。于是率众行道,昏晓不绝,释迦余化,于斯复兴。
既而谨律息心之士,绝尘清信之宾,并不期而至,望风遥集。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南阳宗炳、张莱民、张季硕等,并弃世遗荣,依远游止。远乃于精舍无量寿像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
远神韵严肃,容止方棱,凡预瞻睹,莫不心形战栗。曾有一沙门,持竹如意,欲以奉献,入山信宿,竟不敢陈,窃留席隅,默然而去。
有慧义法师,强正不惮,将欲造山。谓远弟子慧宝曰:“诸君庸才,望风推服,今试观我如何。”至山,值远讲《法华》,每欲难问,辄心悸流汗,竟不敢语。出谓慧宝曰:“此公定可讶。”其伏物盖众如此。
殷仲堪至荆州,过山展敬,与远共临北涧,论《易》体要,移景不倦,既而叹曰:“识信深明,实难庶几。”司徒王谧、护军王默等,并钦慕风德,遥致师敬。谧修书曰:“年始四十,而衰同耳顺。”远答曰:“古人不爱尺璧,而重寸阴,观其所存,似不在长年耳。檀越既履顺而游性,乘佛理以御心,因此而推,复何羡于遐龄耶?聊想斯理,久已得之,为复酬来信耳!”
卢循初下据江州城,入山诣远。远少与循父嘏同为书生,及见循欢然道旧,因朝夕音介。僧有谏远者曰:“循为国寇,与之交厚,得不疑乎?”远曰:“我佛法中情无取舍,岂不为识者所察!此不足惧。”及宋武追讨卢循,设帐桑尾,左右曰:“远公素主庐山,与循交厚。”宋武曰:“远公世表之人,必无彼此。”乃遣使赍书致敬,并遗钱米。于是远近方服其明见。
初,经流江东,多有未备,禅法无闻,律藏残阙。远慨其道缺,乃令弟子法净、法领等,远寻众经。逾越沙雪,旷岁方反。皆获梵本,得以传译。昔安法师在关,请昙摩难提出《阿毗昙心》,其人未善晋言,颇多疑滞。后有罽宾沙门僧迦提婆,博识众典,以晋太元十六年,来至浔阳,远请重译《阿毗昙心》,及《三法度论》,于是二学乃兴。并制序标宗,贻于学者。孜孜为道,务在弘法。每逢西域一宾,辄恳恻谘访。闻罗什入关,即遣书通好。……
后有弗若多罗,来适关中,诵出《十诵》梵本,罗什译为晋文,三分始二,而多罗弃世,远常慨其未备。及闻昙摩流支入秦,复善诵此部,乃遣弟子昙邕致书祈请,令于关中更出余分。故《十诵》一部具足无阙,晋地获本,相传至今。葱外妙典,关中胜说,所以来集兹土者,远之力也。外国众僧,咸称汉地有大乘道士,每至烧香礼拜,辄东向稽首,献心庐岳。其神理之迹,故未可测也。
先是中土未有泥洹常住之说,但言寿命长远而已,远乃叹曰:“佛是至极则无变,无变之理,岂有穷耶?”因著《法性论》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罗什见论而叹曰:“边国人未有经,便暗与理合,岂不妙哉?”秦主姚兴钦风名德,叹其才思,致书殷勤,信饷连接,赠以龟兹国细缕杂变像,以伸款心。又令姚嵩献其珠像。
《释论》新出,兴送论并遗书曰:“《大智论》新译讫。此既龙树所作,又是方等指归,宜为一序,以伸作者之意。然此诸道士,咸相推谢,无敢动手,法师可为作序,以贻后之学者。”远答云:“欲令作《大智论》序,以伸作者之意,贫道闻:怀大非小褚所容,汲深非短绠所测,披省之日,有愧高命。又体羸多疾,触事有废,不复属意已来,其日亦久。缘告之重,辄粗缀所怀。至于研究之美,当复寄诸明德!”其名高远固如此。
远常谓:“《大智论》,文句繁广,初学难寻。”乃抄其要文,撰为二十卷,序致渊雅,使夫学者息过半之功矣。
后桓玄征殷仲堪,军经庐山。要远出虎溪,远称疾不堪,玄自入山,左右谓玄曰:“昔殷仲堪入山礼远,愿公勿敬之。”玄答:“何有此理!仲堪本死人耳。”及至见远,不觉致敬。玄问:“不敢毁伤,何以剪削?”远答云:“立身行道。”玄称善。所怀问难,不敢复言。乃说征讨之意,远不答。玄又问:“何以见愿?”远云:“愿檀越安隐,使彼亦复无他。”
玄出山,谓左右曰:“实乃生所未见。”玄复以震主之威,苦相延致,乃贻书骋说,劝令登仕。远答辞坚正,确乎不拔,志逾丹石,终莫能回。
俄而玄欲沙汰众僧,教僚属曰:“沙门有能伸述经诰,畅说义理,或禁行循整,足以宣寄大化,其有违于此者,悉皆罢道。唯庐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
远与玄书曰:“佛教陵迟,秽杂日久,每一寻至,慨恨盈怀。常恐运出非意,沦湑将及。窃见清澄诸道人,教实应其本心。夫泾以渭分,则清浊殊势;枉以直正,则不仁自远。此命既行,必二理斯得,然后令饰伪者绝通假之路,怀真者无负俗之嫌。道世交兴,三宝复隆矣。”因广玄条制。玄从之。
昔成帝幼冲,庾冰辅政,以为沙门应敬王者。尚书令何充、仆射褚翌、诸葛恢等,奏不应敬礼,官议悉同充等,门下承冰旨为驳。同异纷然,竟莫能定。及玄在姑熟[12],欲令尽敬,乃与远书曰:“沙门不敬王者,既是情所不了,于理又是所未喻。一代大事,不可令其体不允。近与八座[13]书,今以呈君,君可述所以不敬意也。此便当行行之事一二,令详遣想,必有释其所疑耳。”
远答书曰:“夫称沙门者何耶?谓能发蒙俗之幽昏,启化表之玄路。方将以兼忘之道,与天下同往。使希高者挹其遗风,漱流者味其余津。若然,虽大业未就,观其超步之迹,所悟固已弘矣。又袈裟非朝宗之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尘外之人,不应致敬王者。”玄虽苟执先志,耻即外从,而睹远辞旨,趑趄未决。
有顷,玄篡位,即下书曰:“佛法宏大,所不能测;推奉主之情,故兴其敬。今事既在已,宜尽谦光,诸道人勿复致礼也。”
远乃著《沙门不敬王者论》凡有五篇:
一曰在家奉法,则是顺化之民,情未变俗,迹同方内,故有天属之爱,奉主之礼,礼敬有本,遂因之以成教。
二曰出家者,能遁世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变俗则服章不得与世典同礼,遁世则宜高尚其迹,夫然故能拯溺俗于沉流,拔玄根于重劫,远通三乘之津,近开人天之路。如令一夫全德,则道洽六亲,泽流天下。虽不处王侯之位,固已协契皇极,在宥生民矣。是故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也。
三曰求宗不顺化。谓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其生可减;不以生累其神,则其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故沙门虽抗礼万乘,高尚其事;不爵王侯,而沾其惠者也。
四曰体极不兼应。谓如来之与周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或异,终期必同。故虽曰道殊,所归一也。不兼应者,物不能兼爱也。
五曰形尽神不灭。谓神识驰骛,随行东西也。此是论之大意。自是沙门得全方外之迹矣。
及桓玄西奔,晋安帝自江陵旋于京师,辅国何无忌劝远候迎,远称疾不行。帝遣使劳问,远修书曰:“释慧远顿首:阳月和暖,愿御膳顺宜!贫道先婴疾,年衰益甚,猥蒙慈诏,曲垂光慰,感惧之深,实百于怀!幸遇庆会,而形不自运,此情此慨,良无以喻!”
诏答:“阳中感怀,知所患未佳,甚情耿!去月发江陵,在道多诸恶情,迟兼常,本冀经过相见。法师既养素山林,又所患未痊,邈无复因,增其叹恨!”
陈郡谢灵运负才傲俗,少所推崇,及一相见,肃然心服。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次宗后别著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之曰:“昔与足下共于远和尚间面受此义,今便题卷首称雷氏乎?”其化兼道俗斯类非一。
自远卜居庐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送客游履,常以虎溪为界焉。
以晋义熙十二年八月初动散,至六日困笃。大德耆年,皆稽颡请饮鼓酒,不许。又请饮米汁,不许。又请以蜜和水为浆,乃命律师,令披卷寻文,得饮与不?卷未半而终,春秋八十三矣。门徒号恸,若丧考妣,道俗奔赴,踵继肩随。远以凡夫之情难割,乃制七日展哀。遗命使露骸松下,既而弟子收葬。浔阳太守阮侃于山西岭凿圹开冢。谢灵运为造碑文,铭其遗德。南阳宗炳又立碑寺门。
初远善属文章,辞气清雅,席上谈吐,精义简要。加以容仪端庄,风彩洒落,故图像于寺,遐迩式瞻。所著论、序、铭、赞、诗、书,集为十卷,五十余篇,见重于世焉。
注释
[1]雁门楼烦:雁门,古郡名,在山西西北部;楼烦,古县名,在今山西宁武附近。
[2]珪璋:珪与璋均为朝会所执之玉器,此指美德。如《文选·魏文帝与钟大理书》云:“良玉比德君子,珪璋见美诗人。”
[3]风鉴:指风度识见。
[4]嘉遁:语出《周易·遁卦》:“嘉遁(遁)贞吉。”此处指合于正道之隐遁潜修。
[5]缊纩:《礼记·玉藻》曰:“纩为茧,缊为袍。”此处指破衲衣。
[6]昆弟:亦作为“晜弟”,即兄和弟。
[7]樊、沔:樊即今湖北襄阳市樊城;沔即沔州,在今湖北省汉川东南。
[8]浔阳:古县名,在今江西九江市。
[9]佛影:为古印度著名圣地,位于北印度那揭陀国阿那斯山岩之南。相传佛陀曾于此石窟度化毒龙,因龙王至诚劝请,佛陀遂于窟中作十八变,踊身入石,犹如明镜。远望佛金身完好,色相炳然,近观则冥然不见。以手触之,则唯徒四壁。后诸天皆来供养佛影,佛影亦为其说法。
[10]暧:隐蔽、昏暗之意。
[11]:同“舆”。
[12]姑熟:又作姑孰,因该城临姑孰溪而得名,位于今安徽当涂。
[13]八座:汉至唐代一般以尚书令、仆射、五曹或六曹(部)尚书为八座,清代则用以称呼六部尚书。
译文
释慧远,俗姓贾,雁门楼烦(今山西宁武)人。幼年时好读诗书,颇有美德。十三岁时,随舅舅游学许昌、洛阳一带。所以,慧远其人,年少时即是儒生,博览六经,尤其擅长老庄学说。生性开朗,风神俊逸,即使是宿儒贤达,都很佩服其思想之细密、深邃。二十一岁时,欲往江东,从范宣子一起隐遁潜修,正好碰上石虎去世,中原大乱,往南的道路多被阻塞,其从范宣子隐遁之愿望遂没能实现。
当时沙门释道安,在太行山、恒山建立寺院,弘扬佛法,声名远扬,就往太行山师事道安。见面一谈,对道安极是崇敬,以为自己真是找到一个好老师。后来听道安讲《般若经》,豁然而悟,乃慨叹道:“儒道九流,与佛教相比,都是秕糠而已。”遂与弟弟慧持接受剃度,落发为僧,从道安受学。入道之后,独立不群,常欲总摄佛法纲要,以弘扬佛教为己任,专心研读,夜以继日。为贫所困,衣食常缺。兄弟二人,坚持不懈。当时有比丘昙翼,常常供给他们灯烛之费用,道安得悉后十分高兴地说:“道士真是能关心、体谅人啊!”
慧远凭借着先天之聪慧,发殊胜之心愿于未来,故能神明朗彻、道慧深远。道安经常赞叹道:“能使佛法在东土流传、弘扬,将来必定靠慧远了!”二十四岁时就登座讲经,曾经有听众以实相、义相诘难,双方往复论辩,越辩越觉得艰深晦涩,不易理解。慧远就引用《庄子》的思想来解释,连那些本来被弄得糊里糊涂的人,也一下子都明白了。此后,道安特别允许慧远讲解佛经时可以引用俗典。道安有弟子法遇、昙徽,都是出类拔萃之辈,也都十分推崇他。后来,慧远随道安南游樊城、沔水一带。
苻秦建元九年(公元三七三年),秦将苻丕进攻襄阳,道安被晋将朱序拘禁,不得出城,乃分散学徒,让他们各奔东西。大家就要离散之时,诸僧众都得到道安教诲、寄言,对慧远却没说半句。慧远乃跪而说道:“唯我独无教示,是否认为我不堪造就?”道安曰:“像你这样聪明机敏之人,还用得着我担忧吗?”于是慧远与弟子数十人,南往荆州,住于上明寺,后来欲往广东罗浮山,经九江庐山时,见庐峰清静,足以息心修行,就先住在龙泉精舍。这个地方本来离水源很远,慧远乃用手杖扣地,曰:“若可以在这里栖息,请让腐土出泉。”言毕,清泉直涌,竟成溪流。后来,九江一带大旱,慧远走到水池旁边,读诵《海龙王经》,忽然有巨蛇从池里直飞上天,片刻之后,则大雨滂沱,因称该精舍为龙泉寺。
当时有沙门慧永,住在西林,为慧远的同门故友,请求慧远与他住到一起。慧永对刺史桓伊曰:“远公现正是弘扬佛法之时,徒众已经不少,而前来拜他为师的人又日渐增多,贫道所居之处甚是偏窄,眼看已经容纳不下,你看如何是好?”桓伊乃于山之东面地再建立房舍、殿堂,即现今之东林寺也。
慧远创建精舍,尽揽庐山之美,背负香炉之峰,傍带瀑布之壑,铺石垒基,栽松种竹,清泉环绕,白云满寺。又于寺里别置禅林,树木茂密,满径青苔,凡到此地瞻仰者,都顿感神清而气爽,肃然而生敬。他听说印度有佛影,是过去佛陀度化毒龙时所留下之影子,在今北印度月氏国那竭呵城南之古仙人石室中,即在流沙以西一万五千八百五十里处。慧远每念及此,常感慨满怀,欲往观瞻。正好有西域道士(即佛驮跋多罗)详尽描述了该佛影之情景,慧远就背山临溪,建造龛室,请一流的画工,用淡彩图绘,若有若无,远望有如烟雾。慧远乃著《佛影铭》。……
又,过去浔阳陶侃去镇守广州,有渔夫于海上见有神光,每天夜里发亮,经过一段时间后,愈益炽盛,大家都感到十分奇怪并报告陶侃。陶侃亲自前往察看,乃是阿育王像。就把他接回并送至武昌寒溪寺。寒溪寺寺主僧珍在夏口住时,夜里梦见寒溪遭火灾,而存放阿育王像的那个房间四周有龙神围绕。僧珍醒后赶快回到寺里,寺院已经被毁了,只有那间放佛像的房间独存。
陶侃后来迁任他处,以佛像有灵,遣使迎接,几十人把它抬到水边,一抬上船,船即覆没。使者惶恐而回,终于不能得到它。陶侃年幼时威武雄壮,但向来不甚敬信佛法。故荆州一带有民谣曰:“陶侃只是一武夫,阿育王像神圣物,神像可以诚相感,不可凭力强索要。”到了慧远的寺院建成后,诚心奉请,过渡时该像却变得很轻,来往自如,方知远方神感,应验民谣。于是率众行道,前去烧香礼拜者早晚不绝,释迦牟尼佛之教化,重得弘扬。
后来,一些守律严谨、决意息心修行者,相继而来,欲远离尘俗之士,接踵而至,如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南阳宗炳、张莱民、张季硕等,并离世弃荣,从慧远受学或与之相交游。慧远乃于精舍无量寿佛像前,建斋立誓,共同发愿死后往生西方。……
慧远神韵严肃,容止庄重,所以凡欲瞻睹其人者,全都颇为敬畏。曾有一沙门,持竹如意,欲奉献给慧远,入山连宿二夜,竟不敢把竹如意献上,后来偷偷地把它放在一个角落里,悄然离去。
另有一慧义法师,平日无所畏惧,准备入山造访。他对慧远的弟子慧宝曰:“诸君多属庸才,都被远法师之风韵所震慑,这次你看看我的。”到了山上,正值慧远开席讲《法华经》,他多次想问难,都紧张得直流冷汗,不敢开口。出来之后对慧宝说:“此公着实庄严得令人敬畏。”其伏物盖众,一至于此。
殷仲堪去荆州,途经庐山时前往致敬,与慧远一起行至北涧,谈论《周易》之体要,谈了很长时间了但不觉得疲倦,之后赞叹道:“识见卓越深邃,实难望其项背。”司徒王谧、护军王默,都十分钦慕其风德,遥致师礼。王谧致书曰:“年刚四十,而老成若耳顺之年。”慧远答曰:“古人不爱尺璧而重寸阴,评判一个人,似不在是否年长。施主既履顺而适性,乘佛理以御心,由此看来,又何必欣羡于长龄呢?聊想此理,久已得之,为的是答复来信而已。”
卢循刚到江州城时,便入山拜访慧远。慧远少年时曾与卢循之父卢嘏同为书生,见到卢循后欣然叙起旧情。有僧人规谏慧远曰:“卢循乃国之寇贼,与之交游叙旧,弄得不好会惹来麻烦。”慧远道:“我佛法中情无取舍,难道有识见者不懂得这一点吗!不足惧也。”及宋帝追讨卢循,驻军于桑尾,左右曰:“慧远向来住持庐山,与卢循交情甚厚。”宋武曰:“远公乃世之师表,必无彼此之分。”乃遣使致书礼敬,并送去钱米等物品。于是远近之人,全叹服其识见。
起初,佛经刚流传江东,多未完备,至于禅法,更少有所闻,而律藏则更为残缺,慧远对此很有感慨,乃令弟子法净、法领等,到各处去寻求众经。穿越沙漠,旷年方返。都寻得梵本,得以传译。过去道安法师在关中,请昙摩难提译出《阿毗昙心》,因其人未善汉语,译文颇多疑滞。后来罽宾沙门僧迦提婆,博识众典,于晋太元十六年(公元三三九年),来到浔阳,慧远法师请他重译《阿毗昙心》及《三法度论》,于是二学乃兴。慧远还亲为写序标宗,留给后来学者。他孜孜于道,务在弘法。每当西域来一僧人,则殷勤谘询请益。听到罗什入关,即致书通好。……
后来弗若多罗来到关中,诵出《十诵律》梵本,罗什译为汉文,三分只得其二,而多罗去世。慧远常叹其未尽完备。等到听说昙摩流支入秦,而其人又善诵此部,就派遣弟子昙邕致书祈请,令于关中再译出其余部分。遂使《十诵律》一部完整无缺,流传至今。西域妙典,关中胜说,所以来集江南,慧远之力也。外国众僧,都称汉地有大乘道士,每次至汉地烧香礼拜时,就向东稽首,礼敬庐岳。其神理之迹,故未可测也。
起初,中土没有涅槃常住之说,只讲寿命长远而已,慧远乃叹道:“佛是至极(即最高之境界,如涅槃)则无变,无变之理,岂有穷尽之时?”乃著《法性论》,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即体证佛性)为宗。”罗什读到慧远此论之后对他大表赞叹,曰:“边国人(即指中土人士)未有此类经典,思想便能与之遥相契合,岂不妙哉?”后秦国主姚兴钦敬慧远之风名德操,赞叹其才学出众,思想深邃,殷勤致书,接连资给财物,赠予龟兹国细镂杂变像。又令姚嵩奉献念珠佛像等物。
《释论》译出后,姚兴把论送与慧远,并致书曰:“《大智度论》新译刚完成,此论既是龙树所作,又是大乘经典思想之所归趣,请能为之撰写一序,以伸述作者之意。但此间诸道士,全相互推辞,没人敢动手,法师德高望重,请勿推辞,以便留给后来的学者。”慧远复信答云:“欲令作《大智度论》序,以伸作者之意,贫道曾闻:高大之身材非是狭小之服装所能包容,汲深井的水不是短绳索所可胜任的,思想再三,有愧嘱咐撰序之高命。加之,近来体弱多病,诸事多所荒废,不再留意于学问,也由来已久。只因嘱托郑重,聊余管见为之序。至于研究之美,则有俟方家大德。”其名望之大,可见一斑。
慧远常说:“《大智度论》文句繁广,初学者往往无从下手。”乃撮其精要,编为二十卷,并为之撰写了深入浅出的序言,使学者事半而功倍。
后来,桓玄征讨殷仲堪,军队经过庐山。桓玄要慧远过虎溪迎接,慧远称疾不宜远出,桓玄就自己入山,左右对桓玄说:“过去殷仲堪曾入山礼敬慧远,你不必再去向他致敬。”桓玄答道:“岂有此理!殷仲堪已如同死人,何必与之相提并论。”等他见到慧远后,则不由自己地向他致敬。桓玄问慧远:“儒家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今你因何剪发去须?”慧远答道:“立身行道。”桓玄称善。桓玄本来欲对慧远有诸多问难,届时则都不敢再问。乃语及征讨殷仲堪之事,慧远悉不作答。桓玄又问:“你对此事有何祝愿?”慧远曰:“愿施主平安无事,愿殷仲堪也能如此。”
桓玄出山,对左右说:“此公实我平生所未见。”后来,桓玄又凭借着震主之威势,屡屡致书慧远,请他出山入仕,慧远坚决予以拒绝,始终不改初衷。
不久,桓玄欲沙汰僧尼,对僚属说:“沙门有能伸述经诰,畅说义理,或戒行精进,足以宣扬大法者除外,其余僧尼,悉皆令其罢道还俗。只有庐山慧远,德高望重,不在搜简之列。”
慧远致书桓玄,曰:“佛教陵迟,污秽混杂其间,由来已久,每念及此,感慨万端。常恐厄运忽然而至,殃及正法。私下以为澄清诸道人,教实应其本心。本来,泾与渭相形而观,则清浊自见;曲能以直为准绳,则不仁之人自远。此命令一下达,则二理均得,必令那些矫伪之徒无处藏身,使那些道德纯正者免去负俗之嫌。僧俗二界都很高兴,三宝又得兴隆。”遂进一步补充桓玄所定条制,桓玄皆遵从之。
昔日,成帝年纪尚少,庾冰辅助朝政,认为应当礼敬帝王。尚书何充、仆射褚翌、诸葛恢等,奏请沙门不应致敬,很多官员都赞同何充的意见,但有人以庾冰的说法为是。意见纷纭,一时很难决定。而桓玄在姑孰,欲令沙门应致敬帝王,乃致书慧远,曰:“沙门不向帝王致敬,非但不尽人情,而且不合礼教。一代大事,不可使其事体不完备。最近给八座的一封信,现呈上,你可说明沙门所以不应致敬的理由。请你详加考虑,也许有能使大家信服的道理。”
慧远回信答复道:“所谓沙门者,何也?亦即能振发蒙昧,启化玄路。广开兼忘之路,与天下同往。使得希高者仰其遗风,喜清流者受其滋润。若能如此,即使大业未成,观仰其超尘之迹,所悟也很恢宏。又,袈裟非朝廷官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超尘远俗,不应致敬王者。”桓玄虽然固执先前之见,又耻于屈从出家人意见,而通观慧远书信所言,又不无道理,故一时犹豫不决。
不久桓玄篡位,就下诏书曰:“佛法宏大,为世俗所不能测;推奉主之情,故有致敬之设。今天下已定,应各尽谦光,诸道人不必再致敬帝王。”
慧远乃著《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
一曰在家奉法,则是顺化之民,情未变俗,迹同世人,故有天属之爱,奉主之礼,此种礼敬由来已久,遂因循之。
二曰出家。所谓出家者,则能够遁世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变俗则服饰、礼制与世俗不同,离世则应该高尚其迹,这样才能拯世俗于沉流,拔玄根于重劫,远通三乘之津,近开人天之路。如果能令一人全德,则道化洽及六亲,恩泽流遍天下。虽然不处王侯之位,但仍有助王业,有益教化。所以,虽然有所违背世俗之礼敬但不失其孝道,有所背离世俗事君之道但不失其礼敬。
三曰求宗不顺化。此谓反本求宗者,不以生命累其精神;超离尘世者,不以世情累其生命。不以世情累其生命,则其生可灭;不以生命累其精神,则其神可冥寂。精神冥寂,离尘绝境,这就是作为佛教最高境界的涅槃。所以沙门虽然不致敬帝王,但高尚其事业;虽不受王侯之爵禄,但能使之受惠。
四曰体极(即体证佛性)不兼应。此谓如来之与周孔,行事表现虽多有不同,但最终目标却是一样,此可谓殊途同归。所谓不兼应者,即是物不能兼爱。
五曰形尽神不灭。此谓神识远驰,四处遨游。此是论之大意。自此之后,沙门遂可不致拜君王。
后来,桓玄西奔,晋安帝自江陵返回京都,辅国何无忌劝慧远出山迎接,慧远仍称疾不出。晋安帝遣使慰劳、致意,慧远上书曰:“释慧远顿首,眼下春日和暖,龙体康泰。贫道早年多病,晚年更甚,承蒙慈诏,厚加抚爱,感激至深,永生难忘。幸遇庆会,而自薄命不能赴会,此遗憾、感慨之情,诚难以言状!”
晋安帝遂下诏曰:“春日感怀,知玉体欠安,甚是挂念。以前去江陵时,路上很不安定,就想途经庐山时顺道与你相会。既然法师息心养志于山林之中,又适逢患疾未愈,此次又没能相会,实令惋惜感叹。”
陈郡谢灵运才高气傲,年少时就很推崇慧远,及相见之后,更肃然叹服。慧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那些欲从之受学者,无不十分崇敬他。当慧远讲解《丧服经》时,雷次宗、宗炳等,都执卷聆听。雷次宗后来另著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笑他道:“过去与你一起于远和尚处聆听此经,现在你就在所写的书首赫然题上雷氏乎?”其化兼道俗二界,多类此。
慧远隐居庐岳三十多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于送客游览,最远不超过虎溪。
晋义熙十二年(公元四一六年)八月初患疾,至六日病重垂危,诸大德长老,皆跪请慧远饮药酒,慧远不同意,又请他饮汤,也不同意,又请蜜水,才令律师翻阅经典,看是否可饮。经典未翻完即已入灭,世寿八十三。门徒悲号,如丧考妣。僧俗二界都争相奔丧,络绎不绝。慧远以凡夫之情难以割舍,乃制定七日哀期,遗嘱死后露骸松下,后来弟子们才加以收葬。浔阳太守阮侃于山西岭上凿窟筑坟。谢灵运为写碑文,铭其遗德,南阳宗炳又立碑寺门。
原来,慧远擅长撰文,谈吐清雅,言简意赅。加之容仪端庄,风采俊逸,故把其像图绘于寺里后,远近之人都前去瞻仰。其所撰论、序、铭、赞、诗、书等,集为十卷,五十余篇,为后世之所尊崇、推重。
晋彭城郡释道融
原典
释道融,汲郡林虑[1]人,十二出家。厥师爱其神彩,先令外学,往村借《论语》,竟不赍归,于彼已诵。师更借本覆之,不遗一字,既嗟而异之,于是恣其游学。
迄至立年,才解英绝,内外经书,暗游心府。闻罗什在关,故往谘禀。什见而奇之,谓姚兴曰:“昨见融公,复是大奇聪明释子。”兴引见叹重,敕入逍遥园,参正详译。因请什出《菩萨戒本》,今行于世。后译《中论》,始得两卷,融便就讲,剖析文言,预贯终始。什又命融令讲新《法华》,什自听之,乃叹曰:“佛法之兴,融其人也。”
俄而师子国有一婆罗门,聪辩多学,西土俗书,罕不披诵,为彼国外道之宗。闻什在关大行佛法,乃谓其徒曰:“宁可使释氏之风,独传震旦,而吾等正化不洽东国?”遂乘驼负书来入长安。姚兴见其口眼便辟[2],颇亦惑之。婆罗门乃启兴曰:“至道无方,各遵其事。今请与秦僧捔其辩力,随有优者,即传其化。”兴即许焉。时关中僧众,相视缺然,莫敢当者。什谓融曰:“此外道聪明殊人,捔言必胜,使无上大道,在吾徒而屈,良可悲矣!若使外道得志,则法轮摧轴,岂可然乎?如吾所睹,在君一人。”
融自顾才力不减,而外道经书未尽披读,乃密令人写婆罗门所读经目,一披即诵。后克日论义,姚兴自出,公卿皆会阙下,关中僧众四远必集。融与婆罗门拟相酬抗,锋辩飞玄,彼所不及。婆罗门自知辞理已屈,犹以广读为夸。融乃列其所读书,并秦地经史,名目卷部三倍多之。什因嘲之曰:“君不闻大秦广学,那忽轻尔远来。”婆罗门心愧悔伏,顶礼融足。旬日之中,无何而去。像运再兴,融之力也。
融后还彭城,常讲说相续,闻道至者千有余人,依随门徒数盈三百。性不狎[3]諠,常登楼披玩,殷勤善诱,毕命弘法。后卒于彭城,春秋七十四矣。所著《法华》《大品》《金光明》《十地》《维摩》等义疏,并行于世矣。
注释
[1]汲郡林虑:位于今河南汲县西南。
[2]辟:通“僻”,偏颇、不实在之意。《论语·先进》云:“柴(子羔)也愚,参(曾参)也鲁,师(子张)也辟。”《集注》注曰:“辟,便辟也,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
[3]狎:轻忽、轻浮之意;亦释为喜欢、亲近。
译文
释道融,汲郡林虑(今河南汲县)人,十二岁出家。其师爱其神俊,先令他学外典,到村里去借《论语》,竟没把书带回来,已经在那里背熟了。其师又拿了本《论语》,把书合上,让他背诵,居然一字不漏,对他甚表惊异和赞叹,于是让他随意游学。
到了而立之年,才解英绝,内外经书都谙熟、精通。听说罗什在关中,就投学于罗什。罗什见后,叹为奇异,对姚兴说:“昨日见到道融,煞是聪明释子。”姚兴见后,也深表赞叹,敕住入逍遥园,参加罗什之译经。就请罗什译出《菩萨戒本》,今流行于世。后译《中论》,开始时只译成二卷,道融便加以讲解,剖析文言,贯通始末。罗什又令道融讲解新译《法华经》,罗什亲自听他讲解,过后赞叹道:“大兴佛法者,道融其人也。”
不久,狮子国(今斯里兰卡)有一婆罗门,多才博学,擅长论辩,印度之俗书,无不研读,为该国外道之宗师。听说罗什在长安弘扬佛法,就对其徒众说:“难道可以使佛教独振于中土,而我们教化却不能流传东国吗?”于是乘骆驼驮着书籍来到长安。姚兴见其形状怪异,就不太喜欢他,但也颇感其人奇异。那个婆罗门就对姚兴说:“至道无所局限,各为其道遵其事,今欲请与秦僧论辩,优胜者,即让其道流传。”姚兴答应了他。当时关中僧众,面面相觑,没有敢于出来应对者。罗什就对道融说:“此外道聪明绝顶,论辩又是他之所长,因此,若进行论辩,此人必胜,佛法就葬丧在我们这些人手里,岂不悲哉!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愧对佛陀了。依我看来,现在只有你一人能够同他较量。”
道融自认为才力并非不如他,但外道之书自己还未尽,就令人暗中传写婆罗门所读之经典目录,一读就能背诵。过几天就同那外道论辩,姚兴亲自参加,众王公大臣也都与会,关中众僧,不论远近,都前来参加集会。道融与婆罗门相互论难,辩锋迭起,许多玄理大义均是婆罗门之所不及。婆罗门自感理屈辞穷,就以自己之广读博览来炫耀。道融就罗列其所读之书,并指出汉地经史典籍,乃其所读典籍三倍之多。罗什因而嘲笑他道:“你不知道中土经典浩翰,博大精深,并非欺负你远道而来。”婆罗门自愧不如,深表懊悔,顶礼便拜,没几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佛法免遭厄运而得再次兴隆,道融其力也。
后来,道融回彭城,说法不辍,闻道者一千多人,皈依随从之门徒,超过三百。其秉性喜幽静,常自登楼研读经典,殷勤善诱,终生弘法不已。后卒于彭城,世寿七十四。所著《法华》《大品》《金光明》《十地》《维摩》等义疏,并流传于世。
晋长安释僧睿
原典
释僧睿,魏郡长乐[1]人也。少乐出家,至年十八,始获从志,依投僧贤法师为弟子。谦虚内敏,学与时竞。至年二十二,博通经论,尝听僧朗法师讲《放光经》,屡有讥难。朗与贤有濠上之契[2],谓贤曰:“睿比格难,吾累思不能通,可谓贤贤弟子也。”
至年二十四,游历名邦,处处讲说,知音之士,负帙成群。常叹曰:“经法虽少,足识因果。禅法未传,厝[3]心无地。”什后至关,因请出《禅法要》三卷。始是鸠摩罗陀所制,末是马鸣所说,中间是外国诸圣共造,亦称菩萨禅。睿既获之,日夜修习,遂精练五门[4],善入六静[5]。伪司徒公姚嵩,深相礼贵。
姚兴问嵩:“睿公何如?”嵩答:“实邺卫[6]之松柏。”兴敕见之,公卿皆集,欲观其才器。睿风韵洼隆[7],含吐彬蔚,兴大赏悦,即敕给俸恤吏力人舆。兴后谓嵩曰:“乃四海之标领,何独邺卫之松柏!”于是美声遐布,远近归德。什所翻经,睿并参正。
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曰:“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睿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其领悟标出,皆此类也。
后出《成实论》,令睿讲之。什谓睿曰:“此诤论中,有七处文破毗昙,而在言小隐,若能不问而解,可谓英才。”至睿启发幽微,果不谘什,而契然悬会。什叹曰:“吾传译经论,得与子相值,真无所恨矣。”
著《大智论》《十二门论》《中论》等序,并注大、小品、《法华》《维摩》《思益》《自在王》《禅经》等序,皆传于世。
初睿善摄威仪,弘赞经法。常回此诸业,愿生安养,每行住坐卧,不敢正背西方。后自知命尽,忽集僧告别,乃谓众曰:“平生誓愿,愿生西方。如睿所见,或当得往。未知定免狐疑城不。但身口意业,或相违犯,愿施以大慈,为永劫法朋也。”于是入房洗浴,烧香礼拜,还座,向西方合掌而卒。是日同寺,咸见五色香烟,从睿房出。春秋六十七矣。
注释
[1]魏郡长乐:位于今河南安阳市东。
[2]濠上之契:“濠上”,即濠水之滨,语出《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后人多以此来比喻别有会心、自得其乐的境地。
[3]厝:安置之意。
[4]五门:即小乘七方便中之五停心观:不净观、慈悲观、因缘观、界分别观、数息观。
[5]六静:“静”即静虑,亦即“定”。“六静”即六种定。
[6]邺卫:“邺”即汉魏时期魏郡所辖之一都城;“卫”,古国名,位于今河南濮阳、汝阳一带。“邺卫”即僧睿所居住的那个地区。
[7]洼隆:“洼”本指水坑、洼地,此指深沉;“隆”本意为高起,此处指隆厚。
译文
释僧睿,魏郡长乐(今河南安阳市东)人。年幼时就很想出家,但到十八岁时出家的愿望才得以实现,投僧贤法师,为其弟子。灵俐机敏,谦虚好学,学习进步很快,二十二岁时,已博通经论,曾听僧朗法师讲解《放光般若经》,经常提出一些颇具深度的问题。僧朗与僧贤两法师关系很密切,僧朗曾对僧贤说:“僧睿屡好诘难,我常担心不能解释,真是你僧贤之贤弟子也。”
二十四岁时,游历各地,每到之处,都讲经弘法,崇尚其才学,从他受学者很多。他常叹道:“经法虽少,足识因果。禅法未备,无处安心。”罗什至关中,就请求他译出《禅法要》三卷。开头部分是鸠摩罗陀所制,末尾部分是马鸣菩萨所说,中间部分是外国诸高僧共造,亦称“菩萨禅”。僧睿得到它后,就日夜研习,遂精通禅法,善入六定。后秦司徒姚嵩很推重他。
姚兴问姚嵩:“睿公如何?”姚嵩答道:“实邺卫(即僧睿所在地区)之松柏。”后来,姚兴会见他时,公卿皆集,欲观其才学。僧睿风神俊逸,学识深邃,谈吐清雅,姚兴十分赞赏,就赐予资财、人力及车马等。姚兴后来对姚嵩说:“僧睿乃四海学子之领袖,何止是邺卫之松柏!”于是声誉大噪,远近归宗。罗什所翻译的经典,他大多参与润色、订正。
过去竺法护译出的《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罗什译《法华经》至此时说:“此语与梵本义同,但言语过于质直。”僧睿曰:“可否译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罗什极表赞赏,曰:“译得好!”其灵俐颖悟,多类此。
后来译《成实论》,罗什对僧睿说:“此《成实论》有七处文破论义,但表述不是很明显,如果你能不问而解,可谓英才。”僧睿阐发幽微,果然不问罗什而自解。罗什十分赞叹地说:“我传译经典,能与你在一起,真是无所遗憾了。”
僧睿曾为《大智度论》《十二门论》《中论》等撰序,并注大、小品,《法华经》《维摩诘经》《思益经》《自在王经》《禅经》等序,这些都流传于世。
僧睿威仪庄严,弘赞经法,平生愿求往生安养净土,每行住坐卧,不敢正背西方。后来,自知世寿将尽,忽聚僧众,向大众告曰:“平生誓愿往生西方。依我之见,是可以往生西方的。但身、口、意诸业,也许多不尽善,愿菩萨大慈大悲,使能生至西土,永为法侣。”于是入房沐浴,烧香礼拜,后回到座位上,面向西方,合掌而寂。那一天,僧众们都看见五色香烟,从僧睿之房间中飘出。世寿六十七。
晋长安释僧肇
原典
释僧肇,京兆[1]人,家贫以佣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2]。志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道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3],兼通三藏。乃在冠年,而名振关辅。时竞誉之徒,莫不猜其早达,或千里负粮,入关抗辩。肇既才思幽玄,又善谈说,承机挫锐,曾不流滞。时京兆宿儒,及关外英彦,莫不挹其锋辩,负气摧衄。
后罗什至姑臧,肇自远从之。什嗟赏无极。及什适长安,肇亦随入。及姚兴命肇与僧睿等,入逍遥园,助详定经论。肇以去圣久远,文义舛杂,先旧所解,时有乖谬。及见什谘禀,所悟更多。因出《大品》之后,肇便著《般若无知论》,凡二千余言,竟以呈什。什读之称善,乃谓肇曰:“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
时庐山隐士刘遗民见肇此论,乃叹曰:“不意方袍,复有平叔[4]。”因以呈远公。远乃抚几叹曰:“未尝有也。”因共披寻玩味,更存往复。
遗民乃致书肇曰:“顷餐徽闻,有怀遥仰。岁末寒严,体中何如?音寄壅隔,增用抱蕴。弟子沉痾草泽,常有弊瘵,愿彼大众康和,外国法师休悆不?去年夏末,见上人《般若无知论》,才运清俊,旨中沉允,推步圣文,婉然有归。披味殷勤,不能释手,真可谓浴心方等之渊,悟怀绝冥之肆,穷尽精巧,无所间然。但暗者难晓,犹有余疑一两,今辄条之如别。愿从容之暇,粗为释之。”
肇答书曰:“不面在昔,伫想用劳。得前疏并问,披寻反复,欣若暂对。凉风戒节,顷常何如?贫道劳疾每不佳,即此大众寻常,什师休胜。秦王道性自然,天机迈俗,城堑三宝,弘通是务。由使异典胜僧,自远而至,灵鹫之风,萃乎兹土。领公远举,乃是千载之津梁。于西域还,得方等新经二百余部;什师于大石寺,出新至诸经。法藏渊旷,日有异闻。禅师于瓦官寺教习禅道,门徒数百,日夜匪懈,邕邕[5]肃肃,致自欣乐。三藏法师于中寺出律部,本末情悉,若睹初制。毗婆沙法师于石羊寺,出《舍利弗毗昙》梵本,虽未及译,时问中事,发言新奇。贫道一生猥参嘉运,遇兹盛化,自不睹释迦祇洹之集,余复何恨?但恨不得与道胜君子同斯法集耳。称咏既深,聊复委及。然来问婉切,难为郢人[6]。贫道思不关微,兼拙于笔语,且至趣无言,言则乖至。云云不已,竟何所辩。聊以狂言,示酬来旨也。”
肇后又著《不真空论》《物不迁论》等,并注《维摩》及制诸经论序,并传于世。及什亡之后,追悼永往,翘思弥厉,乃著《涅槃无名论》。其辞曰:“经称有余、无余涅槃。涅槃者,秦言无为,亦名灭度。无为者,取乎虚无寂漠,妙绝于有为;灭度者,言乎大患永灭,超度四流。斯盖镜像[7]之所归,绝称之幽宅也。而曰有余、无余者,盖是出处之异号,应物之假名。
“余尝试言之,夫涅槃之为道也,寂寥虚旷,不可以形名得;微妙无相,不可以有心知。超群有以幽升,量太虚而永久。随之弗得其踪,迎之罔眺其首。六趣不能摄其生,力负无以化其体,眇漭惚恍,若存若往。五目莫睹其容,二听不闻其响。冥冥窈窈,谁见谁晓。弥纶靡所不在,而独曳于有无之表;然则言之者失其真,知之者返其愚,有之者乖其性,无之者伤其躯。所以释迦掩室于摩竭[8],净名杜口于毗耶[9],须菩提唱无说以显道,释梵绝听而雨花。斯皆理为神御,故口为缄默。岂曰无辩,辩所不能言也。
“经曰:真解脱者,离于言数,寂灭永安,无终无始。不晦不明,不寒不暑,湛若虚空,无名无证。论曰:涅槃非有,亦复非无。言语路绝,心行处灭。寻夫经论之作也,岂虚构哉?果有其所以不有,故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故不可得而无耳。何者?本之有境,则五阴永灭;推之无乡,则幽灵不竭。幽灵不竭,则抱一湛然;五阴[10]永灭,则万累都捐。万累都捐,故与道通同;抱一[11]湛然,故神而无功。神而无功,故至功常存;与道通同,故冲而不改。冲而不改,不可为有;至功常存,不可为无。然则有无绝于内,称谓沦于外,视听之所不暨,四空[12]之所昏昧,恬兮而夷[13],怕焉而泰[14],九流[15]于是乎交归,众圣于此乎冥会。斯乃希夷[16]之境,太玄[17]之乡。而欲之以有无题榜,标其方域,而语神道者,不亦邈哉?”其后十演九折[18],凡数千言,文多不载。
论成之后,上表于姚兴曰:“肇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伏惟陛下睿哲钦明,道与神会,妙契寰中[19],理无不统,故能游刃万机,弘道终日,威被苍生,垂文作范。所以域中有四大,王居一焉[20]。涅槃之道也,盖是三乘[21]之所归,方等之渊府。渺茫希夷,绝视听之域;幽致虚玄,非群情之所测。肇以人微,猥蒙国恩,得闲居学肆,在什公门下十有余年。虽众经殊趣,胜致非一。然涅槃一义,常以听习为先,但肇才识暗短,虽屡蒙诲谕,犹怀漠漠,为竭愚不已。亦如似有解,然未经高胜先唱,不敢自决。不幸什公去世,谘参无所,以为永恨。
“而陛下圣德不孤,独与什公神契,目击道存,快其方寸,故能振彼玄风,以启末俗。一日遇蒙答安成侯嵩问无为宗极,颇涉涅槃无名之义。今辄作《涅槃无名论》,有十演九折。博采众经,托证成喻。以仰述陛下无名之致。岂曰关诣神心,穷究远当,聊以拟议玄门,班谕学徒耳。若少参圣旨,愿敕存记,如其有差,伏承旨授。”
兴答旨殷勤,备加赞述。即敕令缮写,班诸子侄。其为时所重如此。晋义熙十年卒于长安,春秋三十有一矣。
注释
[1]京兆:今陕西西安。
[2]坟籍:泛指古书,如“三坟五典”。“三坟”指伏羲、神农、黄帝之书;“五典”指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
[3]方等:巴利语,音译作毗佛略、毗富罗等,意译亦译作方广、广大等,佛教九部经之一,一般指大乘经典。
[4]平叔:即何宴,三国魏玄学家。
[5]邕邕:有二解:一指雁鸣声,二乃和睦之意。如嵇康之《游仙诗》云:“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此处当属后解。
[6]郢人:《世说新语·伤逝》:“支道林丧法虔之后,……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意为石匠于郢人死后,觉得不再有知己而废斧,后以此比喻知己。
[7]镜像:即镜中之影像,《般若经》十喻之一。以诸法之见有而实无,如镜中之影像。此指佛教之思想真谛。
[8]释迦掩室于摩竭:此指佛陀于摩揭陀国成道之初,在三个七日中不开口说法,犹如掩户闭室,悄然无声,表示佛法深意并非言说、声音可以传达。
[9]净名杜口于毗耶:指维摩诘居士于毗耶城示疾,诸菩萨聚集各说不二法门,至文殊问及维摩时,维摩默默无言,表示不二法门并非言诠所能宣示。
[10]五阴:指构成有情众生的五种基本要素,即色、受、想、行、识。
[11]抱一:语出《老子》。《老子》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一”即“道”。“抱一”,即守道弗失。
[12]四空:《大品般若经》卷五所说能破众生执着有之四种空,即一、法相空,二、无法相空,三、自法空,四、他法空。
[13]恬兮而夷:“恬”即安适、淡然,“夷”,平坦、通畅。《列子·汤问》曰:“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
[14]怕焉而泰:“怕”通“泊”,即恬淡;“泰”即“通”。
[15]九流:一指先秦学术流派,即儒、道、墨、阴阳、法、名、纵横、杂、农家九家;二指江河之多数支流;三指佛教中之“九孔”“九漏”亦称“九流”。此处当指江河之众多支流同归大海。
[16]希夷:语出《老子》。《老子》曰:“视之不见曰夷,听之不闻曰希。”意即无声无色。
[17]太玄:语出扬雄《太玄》。玄即黑也,太玄即是在黑暗中泯灭一切差别。
[18]十演九折:《般若无名论》分九重问答,故曰九折,合第一宗“开宗”,统称十演。
[19]寰中:语出《庄子·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郭象注:“环中,空也。既契环中,则应理天下,无不通也。”
[20]域中有四大,王居一焉:语出《老子》。《老子》二十五章云:“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但此中之“王”字,至宋范应元本即改为“人”字;任继愈先生的《老子今译》亦作“人”字。
[21]三乘:三乘在佛教典籍中说法很多,一般作声闻、缘觉、菩萨(或佛乘)三乘。
译文
释僧肇,京兆(今西安)人,家贫,以代人抄书为业,因抄写、查阅等原因,乃历观经史,备读典籍。僧肇志好玄微,很推赞老庄,曾读《老子》《道德章》,乃叹曰:“美虽甚美,然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后来读《维摩经》,欢欣赞叹,反复探研,言始知自己之所归趣,因此出家,以大乘之学见长,兼通三藏。到及冠之年,名声已传遍关中一带。当时一些好辩之徒,莫不妒忌其早达,有的甚至不远千里,去到长安,与他论辩。僧肇才思幽深,又善言辩,反驳论敌,口若悬河。当时长安名儒,关外贤哲,凡与之论辩者,无不败在他的手下。
罗什至姑臧后,僧肇往而从之。罗什很赞赏其才华。及罗什至长安,僧肇亦随之到长安。姚兴令他与僧睿等,入逍遥园,协助罗什详定经论。僧肇认为由于离佛之世已经很远了,故佛经之文义,多有舛讹、错杂,先前所译,也多有谬误,待他与罗什一起译经,有机会经常向他咨询、请教之后,所悟者更多。因此在罗什译出《大品般若经》后,他就著《般若无知论》,凡二千余言,撰好后呈以罗什。罗什读后大加赞赏,乃对僧肇说:“你的许多见解已在我之上了。”
当时庐山刘遗民读到僧肇的《般若无知论》后,大为赞叹地说:“没想到僧徒中,也有像何宴这样的高才。”就把该论送给慧远看。慧远读后,也拍案叫绝,说:“这真是篇绝好妙文。”就与刘遗民一起研读。
后来,刘遗民就致书僧肇,曰:“久闻大名,无任景仰,遥致敬意。岁末严寒,身体可好?你我各在一方,更增思念。弟子栖身草泽,常有疾病,愿你等身体康泰,罗什等外国法师一切可好?去年夏末,拜读了你的大作《般若无知论》,才思清雅俊逸,思想深沉精当,上有所本,末有所归,思路清晰,旨意深邃。反复研味,爱不释手,真有如置身于大乘学之深渊,领悟于冥神绝虑之境,可谓极精尽巧,无可挑剔。但由于思想深邃,常人难于完全理解,现有几个未尽理解的疑难问题,列之于另纸。愿你在得暇之时,能略为诠释、教示为盼。”
僧肇复信曰:“过去未曾谋面,很是想念。收到前疏并所提问题,反复研读,有若与君欢聚一时。眼下天气暂凉,你可安好?贫道身体常不甚佳,而这里大众则都无恙,罗什法师一切很好。秦王姚兴道性自然,天机迈俗,推崇三宝,以弘通为务。使得佛典高僧,自远而至,灵鹫之风,吹拂于此土。竺法领远游西域乃千年津梁。于西域得大乘新经二百余部;罗什法师于大石寺,译新传来诸经。佛教法藏宏富深广,几乎天天有新传译之经典问世。佛驮跋陀罗禅师于瓦官寺教习禅道,门徒数百,日夜坚持不懈,呈现出一种祥和、静谧之景象。佛陀耶舍法师于中寺译出律藏,本末完备,如同原版。昙摩耶舍及昙摩崛多法师于石羊寺,诵出《舍利弗毗昙》梵本,虽然尚未翻译,有时问及其中之问题,出言新奇。贫道一生恰逢佳运,遇此盛况,就算不曾亲睹释迦祇洹精舍之集会,又有何憾呢?所遗憾的是你等仁人君子、名流大德没能与会。蒙你挂念,略陈如上。至于信中所提问题,贫道才学疏浅,又不善言表、笔述,实难一一作答,满足你之愿望。加之,至道无言,言则乖至,故没能一一辨析。谨以上面之狂语胡言,聊作答复。”
僧肇又著《不真空论》《物不迁论》等,并注《维摩诘经》及诸经论之序,这些都流传于世。罗什去世后,追悼不已,愈加思念,乃著《涅槃无名论》。其中曰:“经中常有有余涅槃、无余涅槃等说法。然而,所谓涅槃者,汉地称为无为,或叫作灭度。无为者,即是虚无寂寞,绝于有为;灭度者,亦即烦恼永灭,超出四流。这是佛教之最高境界,非是语言所可表述的。而称有余、无余涅槃,乃是一种虚设之假名。
“我尝试言之,涅槃者,寂寥虚旷,不可以形名而得之;微妙无相,不可以有为之心以知之。它乃超群有之幽微,量太虚而永久。无踪迹可寻,无形状可窥,恍恍惚惚,渺渺茫茫,若存若亡,若来若往。眼不能睹其容,耳不能听其声,冥冥窈窈,谁见谁晓。它弥沦于太虚之中无所不在,但又超出于有无之表;欲以言说表述之则失其真,欲用知解去诠析之则更是愚蠢之举,说拥有之则违背其性,说它不存在则伤其体。所以释迦牟尼佛掩室于摩揭(即释迦牟尼佛成道之初,在三个七日里不开口说法,犹如掩户闭室),净名杜口于毗耶(指维摩诘居士以默默无言表示不二法门),须菩提用无说以显道,帝释以绝听而雨花。这些都是以神御理,绝口不言。无言非不辩,真正之辩则不能言。
“《涅槃经》曰:真解脱者,离于言诠表述,寂灭永安,无始无终。既非暗亦非明,既非寒也不暑,犹如虚空,无名无证。《中论》曰:涅槃非有,也不是无,言语路绝,心行处灭。若然,经论之作,岂不是多余的?实际上有的东西是无法冠以形相名目的,所以不得而有;而有些东西是非有不可的,所以不能一概都无。为什么呢?本之于有形之境,则形体永灭;推之于无形,则幽灵不灭。幽灵不灭,则湛然而抱一;形体永灭,则万累俱捐。万累俱捐,故与道合一;抱一湛然,故神而无功。神而无功,故至功常存;与道合一,则冲而不改。冲而不改,则不可称为有;至功常存,则不可视为无。内离性相,外绝名言,视听之所不及,四空之所不逮,寂寥无形,混然通泰,九流(即菩萨、二乘、六道等九界)之所归趣,众圣于此冥会。此乃希夷(无声无色、无形无相)之境界,玄之又玄(泯灭一切差别)之乡。而欲以有以无称之,标其处所方域,这离论道之人,不是相去太远了吗?”其后十演九折,凡数千言,因文字较长,恕不俱载。
《涅槃无名论》撰成之后,上呈与姚兴曰:“古代圣哲老子曾说过:天得道则清明,地得道则宁静,君王得道以治理天下。今陛下睿哲圣明,神与道契,理无所不通,故能日理万机,终日弘道,威德被及众生,作文垂范后世。所以,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老子语)。盖涅槃之道,乃三乘之所归趣,大乘之渊府,无形无相,绝视听之境界;幽至虚玄,不是凡情之所能揣测。僧肇承蒙圣恩,得以进入学馆以修习,在罗什门下十多年。虽然众经思想各有所不同,但其旨趣却是一样的。涅槃一义,是我所经常优先听习探研的,但由于贫僧才学疏浅,识见寡陋,虽然屡蒙教诲,但仍然不甚了了,为此我曾竭尽全力,以探寻研讨,虽然有时也有所得,但未得时贤大哲之教诲时,也不敢擅自决断。不幸什公去世,无从请教咨询,此实乃平生一大憾事。
“今陛下圣德不孤,独与什公神契,长期共处,耳濡目染,故能重振其玄风,以启迪凡俗。以前曾读到陛下答安成侯姚嵩问无为宗极义,其中多涉及涅槃无名等义理,现贫僧撰写了《涅槃无名论》,有十演九折。博采众经,广取譬喻,以仰述陛下无名之理趣。不敢奢望能领会圣意,准确精当,只是揣摩玄理,昭示学徒尔。若果不合圣意,或有谬讹之处,敬请敕示为盼。”
后来,姚兴答旨殷勤,大加赞赏。并敕令抄写,让其后辈读诵。其为时贤国主所重,一至于此。义熙十年(公元四一四年)卒于长安,世寿三十一。
宋京师龙光寺竺道生
原典
竺道生,本姓魏,巨鹿[1]人,寓居彭城[2]。家世仕族,父为广戚令,乡里称为善人。生幼而颖悟,聪哲若神,其父知非凡器,爱而异之。后值沙门竺法汰,遂改俗归依,伏膺受业。既践法门,俊思奇拔,研味句义,即自开解。故年在志学,便登讲座,吐纳问辩,辞清珠玉,虽宿望学僧,当世名士,皆虑挫词穷,莫敢酬抗。年至具戒,器鉴日深,性度机警,神气清穆。
初入庐山,幽栖七年,以求其志,常以入道之要,慧解为本。故钻仰群经,斟酌杂论,万里随法,不惮疲苦。后与慧睿、慧严同游长安,从什公受业。关中僧众,咸谓神悟。后还都止青园寺。寺是晋恭思皇后褚氏所立,本种青处,因以为名。生既当时法匠,请以居焉。宋太祖文皇深加叹重,后太祖设会,帝亲同众御于地筵,下食良久,众咸疑日晚。帝曰:“始可中耳。”生曰:“白日丽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遂取钵便食,于是一众从之,莫不叹其枢机得衷。王弘、范泰、颜延之,并挹敬风猷[3],从之问道。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著《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笼罩旧说,妙有渊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与夺之声,纷然竞起。
又,六卷《泥洹》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4]人皆得成佛。于是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于是旧学以为邪说,讥愤滋甚,遂显大众摈而遣之。生于大众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疠疾;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之时,据师子座。”言竟,拂衣而游。初投吴之虎丘山,旬日之中,学徒数百。其年夏,雷震青园佛殿,龙升于天,光影西壁,因改寺名,号曰龙光。时人叹曰:“龙既已去,生必行矣!”俄而投迹庐山,销影岩岫。山中僧众,咸共敬服。
后《涅槃》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生既获新经,寻即讲说,以宋元嘉十一年冬十一月庚子,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神色开朗,德音俊发,论议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悟悦。法席将毕,忽见麈尾[5]纷然而坠,端坐正容,隐几而卒,颜色不异,似若入定。道俗嗟骇,远近悲泣。于是京邑诸僧,内惭自疚,追而信服,其神鉴之至征瑞如此。仍葬庐山之阜。
初,生与睿公及严、观同学齐名,故时人评曰:“生、睿发天真,严、观洼流得,慧义憉悙进,寇渊于默塞。”生及睿公独标天真之目,故以秀出群士矣。初关中僧肇始注《维摩》,世咸玩味。生乃更发深旨,显畅新典,及诸经义疏,世皆宝焉。王微以生比郭林宗,乃为之立传,旌其遗德。时人以生推阐提得佛,此语有据,顿悟不受报等,时亦宪章。宋太祖尝述生顿悟义,沙门僧弼等皆设巨难,帝曰:“若使逝者可兴,岂为诸君所屈?”
后龙光又有沙门宝林,初经长安受学,后祖述生公诸义,时人号曰游玄生。著《涅槃记》,及注《异宗论》《檄魔文》等。林弟子法宝,亦学兼内外,著《金刚后心论》等,亦祖述生义焉。近代又有释惠生者,亦止龙光寺,蔬食,善众经典,兼工草隶,时人以同寺相继,号曰大、小二生也。
注释
[1]巨鹿:今河北平乡西南。
[2]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3]风猷:即风教、德业。
[4]一阐提:又作阐提、一阐底迦,一颠迦、一阐提柯等,意为断尽善根之人。
[5]麈尾:用麈尾毛制成的一种拂尘工具,魏晋名士清谈时常手执麈尾,后来,僧侣说法、讲经亦常手持麈尾。
译文
竺道生,俗姓魏,巨鹿(今河北平乡)人,寓居彭城(今江苏徐州)。祖先世代都是官宦人家,其父曾为广戚县令,为官清廉,被乡里称为“善人”。道生年幼时就聪明过人,颖悟非凡,其父知他不是普通根器,甚是疼爱。后来巧遇沙门竺法汰,道生遂离俗出家,从学于竺法汰。出家之后,道生专心道业,精研经典、义理,常能自得胜解。十五岁时,已自登讲座,析理明晰,论议清雅,言辞圆润有如珠玉,虽是当代之硕学名儒,也不能与之相抗敌。到了二十岁时,学识更加渊博、宏富,见解更为超群出众,而神气清和,自然澄穆。
隆安元年(公元三九七年)道生进入庐山,静修七年,佛教学问及修持的基本功夫更加深厚、扎实,经常以为“慧解”是入佛之关键所在。故钻研群经,并博览众论,虽是万里求法,却不辞辛苦。后来与慧睿、慧严同游长安,从罗什受业。关中众僧,对他之神悟都极表赞叹。后来止住于青园寺。该寺是晋恭思皇后褚氏所建立,本为种青之处,所以称为青园寺。因道生是一代法匠,就请他住在该寺。宋太祖文皇对他很钦敬、推崇,后来太祖设斋会时,亲自与诸僧众就地用宴。由于宴会时间较长,僧众们都担心日已西斜,不宜再食。太祖曰:“日正中耳。”道生曰:“白日丽天,天言正中,岂得非中?”遂取钵便食,大家就跟着他吃了起来,过后,大家都赞叹他善于随机应化。王弘、范泰、颜延之等名流,都崇敬其风教德操,纷纷向他问道参学。
竺道生因精通经典义理,又能融会贯通,悟得许多言外之理,乃叹道:“所谓现象者,乃是用来表达真意的,若得真意则可忘却现象之局限;语言是用来表诠真理的,契会了真理则可以弃除语言之束缚。佛经自传来中土后,由于译者受到各种条件之局限,因而大多拘泥于文字语句,很少能融会贯通,获得其圆融妙义。如果能获得其圆融妙义(‘取鱼’),就不必执着于文字语句(‘忘筌’),倘能如此,才可与之谈论大道。”于是,竺道生校阅内书外典、研讨真俗二谛义理,探究因果报应之思想,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著《二谛论》《佛性当有论》《法身无色论》《佛无净土论》《应有缘论》等。厘清旧说,妙得真义。但那些执着文句之学僧,对道生之说法很不赞成,诋毁、攻击他的舆论纷纷而起。
又,起初六卷《泥洹经》先传至京都(今南京),竺道生乃剖析经理,深入探究,倡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本《涅槃经》还未传译,他孤明先发,虽是独创之见,却得罪了当时佛教界的众僧。于是守旧之学僧都指斥他的说法是邪见谬论,讥讽、批评之声四起,并把他驱逐出佛教界。竺道生于大众中正言厉色发誓道:“若我所说违背经说,请于现身即得恶疾;若我所说与佛教之实相义不相违背,愿谢世之时,登狮子座。”说完就扬长而去,到四处游化。起初,到吴之虎丘山(位于今苏州),不长时间,就有数百学徒从之受学。那一年夏天,雷震青园寺佛殿,龙升于天,光芒四射,就把该寺改为龙光寺。当时的人都赞叹道:“龙既已飞去,道生之学不久必定盛行于世!”他后来去了庐山,过着隐居静修的生活。山中的僧众,都很敬仰他。
后来,大本《涅槃经》传到南京,果然说一阐提人也有佛性,与他原来所说的完全契合。自得新经之后,竺道生就开席讲经,于宋元嘉十一年(公元四三四年)十一月,在庐山精舍,大开法席,神色开朗,声音宏亮,反复论议,妙尽义理。前去听法的人,无不欢喜赞叹。法席将散,忽然见麈尾(讲法时所用的拂子)纷然落地,他竟然在法座上端身正坐而圆寂,颜色与生前无异,就像入定一般。僧俗二界都极是赞叹,远近之人全为之悲泣。于是当时发起驱他出佛教界的京都诸僧,都惭愧得无地自容,并改弦易辙,纷纷赞叹、服膺于他,其神鉴一至于此。后来,他就葬在庐山。
起初,竺道生与慧睿及慧严、慧观同学齐名,故当时的人评论他们说:“道生、慧睿天真秀发,慧严、慧观思想深邃,慧义精勤而进,寇渊隐德潜光。”此中,道生、慧睿独领天真之誉,故其悟性秀出群伦可想而知。起初,关中僧肇开始注《维摩诘经》,世全赞叹不已。道生则更发深旨,弘扬新典,及诸经义疏,都被世人视为珍宝。王微把他比作郭林宗,乃为之立传,表彰其功德。当时的人都以竺道生倡一阐提也有佛性,也能成佛的说法是有根据的,所立之顿悟成佛、善不受报等义,后来也得到佛教界的推赞服膺。宋太祖曾经阐发竺道生的顿悟成佛义,沙门僧弼等发问诘难,太祖乃叹道:“若能使竺道生复活,这些人又怎能发难于我呢?”
后来,龙光寺又有沙门宝林,起初往长安受学,后来祖述道生所立诸义,当时的人都称他为游玄生。他曾著有《涅槃记》,注《异宗论》及《檄魔文》等。宝林的弟子法宝,亦学兼内外,著有《金刚后心论》,亦祖述道生之义。近代又有释惠生,亦住于龙光寺,素食终生,擅长众典,并工于草隶,当时的人以同寺相继,号曰大、小二生。
宋京师东安寺释慧严
原典
释慧严,姓范,豫州[1]人,年十二为诸生[2],博晓诗书,十六岁出家,又精练佛理,迄甫立年,学洞群籍,风声四远,化洽殊邦。闻什公在关,复从受学,访正音义,多所异闻,后还京师,止东安寺,宋高祖素所知重。高祖后伐长安,要与同行,严曰:“檀越此行,虽伐罪吊民,贫道事外之人,不敢闻命。”帝苦要之,遂行。及文帝在位,情好尤密,每见弘赞问佛法。……时颜延之著《离识观》及《检论》,帝命严辩其同异,往复终日,帝笑曰:“公等今日,无愧支、许。”严后著《无生灭论》及《老子略注》等。
东海何承天以博物著名,乃问严:“佛国将用何历?”严云:“天竺夏至之日方中无影,所谓天中;于五行土德,色尚黄,数尚五,八寸为一尺,十两当此土十二两,建辰之月为岁首……。”后婆利国人来,果同严说。
《大涅槃经》初至宋土,文言致善而品数疏简,初学难以厝怀。严迺共慧观、谢灵运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过质,颇亦治改,始有数本流行,严迺梦见一人,形状极伟,厉声谓严曰:“《涅槃》尊经,何以辄加斟酌?”严觉已惕然,乃迺集僧,欲收前本。时识者咸云:“此盖欲诫厉后人耳。若必不应者,何容即时方梦。”严以为然。顷之,又梦神人告曰:“君以弘经之力,必当见佛也。”严以宋元嘉二十年卒于东安寺。春秋八十有一矣。
注释
[1]豫州:本为汉武帝所设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相当于今淮河以北、伏牛山以东之豫东、皖北地区,后辖境屡有变迁,南北朝时约在今河南汝阳以南、湖北黄冈西北一带。
[2]诸生:即儒生。《史记·曹相国世家》:“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
译文
释慧严,俗姓范,豫州(今安徽)人,十二岁为儒生,博读诗书,十六岁出家,又专心致志研读佛典,到“而立之年”,已遍览群经,精通佛法,四处弘法,远近闻名。听说罗什在关中,又前往受学,得益很多,后又回到京都(建康),住在东安寺,甚为宋高祖所推重。后来高祖远征长安,要慧严与他同行,慧严曰:“施主此行,志在平定天下,贫道乃方外之人,不敢从命。”宋高祖屡请,遂与之同行。到宋文帝年间,与文帝关系更为密切,经常以佛法请示之。……当时颜延之著《离识观》及《检论》,帝令慧严辩其异同,往复终日,帝乃笑曰:“你等真不亚于昔日之支遁、许询。”慧严后来著《无生灭论》及《老子略注》等。
东海何承天以见多识广闻名,有一次他问慧严:“印度等西国所用何历?”慧严曰:“印度夏至之日,中午时日正挂中无影,因此有‘天中’之名。于五行土德,色尚黄,数尚五,八寸为中土之一尺,十两等于此地的十二两,以辰月为岁首,……”后问婆利国来的人,果然同慧严所说一样。
《大涅槃经》初传至宋地时,译文颇流畅,而品数不足,初学之人难以理解其整体思想。慧严乃与慧观、谢灵运等,依据早先已译出的《泥洹经》版本,增加品目。凡是文字太过质直者,也统统加以修治,才开始有好几本流行,慧严就在一天夜里梦见一个人,形象很高大,厉声对慧严说:“《涅槃》尊经,为什么加以改治?”梦醒之后,慧严颇感不安,就召众僧,商议收回以前版本之事。当时某些有识见的人就说:“这可能是为了告诫后人,如果《大涅槃经》确实不应改治,为何即时托梦。”慧严以为此说有一定的道理。不久,就又梦见神人对他说:“你因尽心翻译佛经,大力弘扬佛法,日后必定能见佛。”慧严于宋元嘉二十年(公元四四三年)卒于东安寺,世寿八十一。
宋京师道场寺释慧观
原典
释慧观,姓崔,清河[1]人,十岁便以博见驰名,弱年[2]出家,游方受业,晚适庐山,又谘禀慧远。闻什公入关,乃自南徂北,访核异同,详辩新旧,风神秀雅,思入玄微。时人称之曰:“通情则生、融上首,精难则观、肇第一。”
乃著《法华宗要序》以简什,什曰:“善男子所论甚快,君小却当南游江汉之间,善以弘通为务。”什亡后,乃南适荆州。州将司马休之甚相敬重,于彼立高悝寺,使夫荆楚之民,回邪归正者,十有其半。宋武南伐休之,至江陵与观相遇,倾心待接,依然若旧,因敕与西中郎游,即文帝也。俄而还京,止道场寺。
观既妙善佛理,探究老庄,又精通《十诵》,博采诸部,故求法问道者,日不空筵。元嘉初三月上巳,车驾临曲水会,命观与诸朝士赋诗,观即坐先献,文旨清婉,事适当时。琅琊王僧达、庐江何尚之,并以清言致款,结赏尘外。
宋元嘉中卒,春秋七十有一。著《辩宗论》、《论顿悟渐悟义》及《十喻序赞》,诸经序等,皆传于世。
注释
[1]清河:今山东清平。
[2]弱年:年少曰“弱”,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故称二十岁为“弱冠”之年。
译文
释慧观,俗姓崔,清河(今山东清平)人,十岁时便以博览闻名,少年出家,四处游学,晚年至庐山,从学于慧远。后秦弘始年间,他得悉罗什至关中,乃由南往北,咨访新旧,辨析异同,风神秀雅,思想深邃。当时之人称云:“通情则生(竺道生)、融(道融)上首,精难则观(慧观)、肇(僧肇)第一。”可见当时学人对他之推崇。
慧观曾著有《法华宗要序》,并呈给罗什,罗什对他说:“你的《法华宗要序》写得很好,从你的才华看,你应当到江汉一带去弘通佛法。”罗什去世后,慧观就离开了长安,往南到了荆州。当时镇守荆州之司马休之对他很敬重,在荆州为他建立高悝寺,使得荆州一带超过半数的民众,改邪归正,皈依佛门。后来宋武帝南伐司马休之,到了江陵,与慧观相遇,一见如故,礼遇有加,并敕他与西中郎(即后来的宋文帝)一起游学。不久到了京都(建康),住于道场寺。
慧观既妙善佛理,又探究老庄,既精通《十诵》,又博采诸部,博学多闻,才识超群,因此,前去问道求法者,络绎不绝,终日门庭若市。元嘉初年三月,曾驾车至曲水参加宴会。当时,帝令慧观与众朝士赋诗酬对,慧观入座之后,就先献上一诗,文辞优婉,旨趣清雅。琅琊王僧达、庐江何尚之,都以清言相唱酬。慧观此次赴会,既结识了俗家朋友,又深得他们的赞赏。
宋元嘉年间卒,世寿七十一。曾著《辩宗论》、《论顿悟渐悟义》及《十喻序赞》,诸经序等,这些都流传于世。
梁京师灵味寺释宝亮
原典
释宝亮,本姓徐氏,其先东莞[1]胄[2]族,晋乱避地于东莱掖县。亮年十二出家,师青州道明法师。明亦义学之僧,名高当世。亮就业专精,一闻无失。及具戒之后,便欲观方弘化,每惟训育有本,未能远绝缘累。明谓曰:“沙门去俗,以宣通为理,岂可拘此爱网,使吾道不东乎!”亮感悟,因此客游。
年二十一至京师,居中兴寺,袁粲一见而异之,粲后与明书曰:“频见亮公,非常人也,比日闻所未闻,不觉岁之将暮。珠生合浦[3],魏人取以照车;璧在邯郸,秦王请以华国[4]。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非复上人贵州所宜专也!”自是学名稍盛。及本亲丧亡,路阻不得还北,因屏居禅思,杜绝人事。齐竟陵文宣王,躬自到房,请为法匠,亮不得已而赴。文宣接足恭礼,结菩萨四部因缘。
后移憩灵味寺,于是续讲众经,盛于京邑。讲《大涅槃》凡八十四遍,《成实论》十四遍,《胜鬘》四十二遍,《维摩》二十遍。其《大》《小品》六遍,《法华》《十地》《优婆塞戒》《无量寿》《首楞严》《遗教》《弥勒下生》等,亦各近十遍。黑白弟子三千余人,咨禀门徒常盈数百。
亮为人神情爽岸,俊气雄逸,及开章命句,锋辩纵横。其有问论者,或豫蕴重关,及亮之披解,便觉宗旨涣然,忘其素蓄。今上龙兴[5],尊崇正道,以亮德居时望,亟延谈说。亮任性率直,每言辄称贫道。上虽意有间然,而挹其神出。天监八年初敕亮撰《涅槃义疏》十余万言,上为之序曰。……
亮福德招感,供施累积,性不蓄金,皆散营福业。身没之后,房无留财。以天监八年十月四日,卒于灵味寺,春秋六十有六,葬钟山之南,立碑墓所。陈郡周兴嗣、广陵高爽,并为制文,刻于两面。弟子法云等又立碑寺内,文宣图其形像于普弘寺焉。时高座寺僧成、旷野寺僧宝,亦并齐代法匠。宝又善三玄,为贵游所重。
注释
[1]东莞:古县名,西汉时设置,位于今山东沂水,至南朝宋时移至今莒县。
[2]胄:指帝王或贵族的后裔。
[3]合浦:《后汉书·孟尝传》:(合浦)郡不产稻谷,而海出珠宝,故常用珠宝去外地换取谷物。起初,合浦郡守等官员贪得无厌,无限量采集珠宝,结果,珠宝渐渐迁涉到外地,合浦郡一贫如洗,民不聊生;孟尝到合浦郡当太守之后,革除前弊,以前迁涉至外地的珠宝又陆续回来了,当地百姓又重操旧业,采珠交易谷物。
[4]璧在邯郸,秦王请以华国:“璧”即和氏璧,本为赵国国宝,秦王以武力相威胁,强逼赵国把璧送予秦国,后蔺相如以人璧俱碎相威胁,终于完璧归赵。
[5]龙兴:比喻王业之创立。《后汉书·冯衍传》:“皇帝以圣德灵威,龙兴凤举。”
译文
释宝亮,俗姓徐,其祖先是东莞(今山东沂水)贵族后裔,晋代战乱时,避难于东莱(今山东掖县)。宝亮十二岁出家,师事青州道明法师。道明乃义学之名僧,名高当世。宝亮修学专精,过目成诵。受具足戒后,便欲游学弘化,但因念父母养育之恩,不能刈断尘缘。道明法师对他说:“沙门离尘去俗,以弘扬佛法为务,岂可因纠缠于世俗爱网,而使佛教不传布东土!”宝亮遂感悟,因此就客游四方。
二十一岁时到了京都,居于中兴寺,袁粲一见而颇感惊异,在后来给道明的一封信中说:“我经常见到宝亮,实非常之人也,是我从来所未见之奇才,与他在一起都觉得精神倍增。每日闻所未闻,不觉时光的流逝。古时珠宝生于合浦,而魏人取以照车;玉璧产于赵国,而秦王请以炫耀国威。天下之玉,当天下共之,不能成为一人一地之私有啊!”自此之后,名声渐大。等到其父母去世后,因路途阻塞,不得回去服丧,就屏居禅思,杜绝一切世事。齐竟陵文宣王亲自到他房间,请他出来弘法,他不得已而前往。文宣王对他极是恭敬,并与他结下菩萨四部经的法缘。
后来移住于灵味寺,于是大开讲席,盛于京都。曾讲《大涅槃经》八十四遍,《成实论》十四遍,《胜鬘经》四十二遍,《维摩诘经》二十遍。其《大》、《小品般若经》六遍,《法华》《十地》《优婆塞戒》《无量寿》《首楞严》《遗教》《弥勒下生》等经典亦各近十遍。僧俗二界的弟子三千多人,前去向他参学问道者常数百人。
宝亮风神俊逸,气度恢宏,开席讲经,锋辩纵横。有问论者,阐析清雅,言简意赅,疑难顿时冰释。当朝的皇帝龙兴,尊崇佛法,因宝亮道行高远,德业纯正,就请他一起谈论佛法。每次交谈,宝亮都任性率直,常自称贫道。皇上有时虽觉得未尽如其意,但为其悟性、神气所折服。天监八年(公元五〇九年)敕宝亮撰《涅槃经义疏》十余万言,并为之作序。……
宝亮因福德招感,故布施者很多,但其性不喜蓄积钱财,都散为福业。入灭之后,房无留财。于天监八年十月四日卒于灵味寺,世寿六十有六,葬于钟山南面,立碑于墓上。陈郡周兴嗣、广陵高爽,并为之撰写碑文,刻于两面。弟子法云等又立碑于寺内,文宣王绘其像,供奉于普弘寺。当时高座寺僧成、旷野寺僧宝,也都是齐代之法匠。宝亮还擅长三玄(《庄》《老》《易》),为喜游玄者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