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想试着辨明一下“自由”一词与它本来的意思之间的区别。

原本“自由”一词是东方思想的特产,并不存在于西方的思考方式中。即便有,可以说只不过是偶然而已。在西方思想像浪潮般涌入时,因为找不到freedom、liberty所对应的日语译词,所以当时的学者在大量查阅古籍文献之后,把佛教用语“自由”一词拿来套用了。从彼时起源,直到今天自由都被定义为freedom和liberty的对应译词。

西方的freedom和liberty,并没有自由的意思,只是从带有消极性的束缚和制约中解放出来的意思。它具有否定性,与东方的“自由”一词在意思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自由”如同字面所示,“自”是主体部分。没有压抑、没有制约,因为出现了“亲自”或是“自然(而然)”,所以是其他人没法参与的意思。自由这个词原本毫无政治上的意味。天地与自然的原理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指示,也没有任何制约,只是完全出于自身的运作,这就叫作自由。

也就是说,当初神说“要有光”这一行为,是由神原本的自性 而发导致的,因此是所谓不得已而为之的日本精神所传达的信息。这是自由。因为本来是佛教词语,所以在佛典特别是禅录中随处可见。“有自由的状态”“有自由的人”等等,都是修禅者口中常说的话。事物从它原本的天性中涌出,这就叫作自由。神的创造就是在这种自由下所做的工作。自由即是妙用。懂得了这种妙用,就懂得了自由的真义。freedom和liberty这样的词语中,不会出现创造的世界。基督教神学的困扰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前不久在美国,我与哥伦比亚大学仍有些关系的时候,大学正在举办百年校庆还是一百五十年校庆,我也被拜托要讲点什么。那时,我在这娑婆世界中,并没有真正的自由。不管出版的“自由”、思索的“自由”,还是表现的“自由”,尽管引起一阵阵大的骚动,然而人类只要还在这个有限的世界中以二元的方式思考事物,再怎么称作“自由”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曾经说过,真正的“自由”必须横超有限的次元,到达无限的境界。哥伦比亚大学必须将“知识自由”之类作为学校生活的宗旨,因此我只能把自己的想法从发言中去除了。我相信,以西方的思维方式,要想理解东方的“自由”的真正意义,无论如何都是很困难的。

我相信可以断言,今日即使在我们日本人当中,尤其是在年轻人中间,没有人知道“自由”一词在东方的原本意义。从明治初期翻译西洋书籍的人们的错误开始,最终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把穆勒的 On Liberty 翻译为《自由之理》的译者的名字,但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想大概在十二三岁——虽然并不明白,还是尝试着读了家中藏的这本书。奇妙的是,我到今天都不曾忘记。可能因为“自由民权”恰是那时提出的,尽管年纪尚小,还是想要读一读吧。在明治初期,这种“自由民权”的思想盛行一时。不过,都是受到了西方的影响。现在再想想,当时真是沉迷于浅薄的思想之中。

说到明治初年,其实并不是全盘受到西方的影响。也有人大力鼓吹国粹、日本主义、爱国心、忠君爱国、东方君子之邦等主张。不过这些说法都非常浅薄,没有触及问题的深处。今后,应该加深反思,试着弄清楚究竟什么才是真正属于东方的。其中之一,就是必须贯彻“自由”原本的意义。

这应该属于神学的、宗教的、精神的或是形而上学等方面的探讨吧。不过,对这方面的思索虽然已经很深入,却因少见而令人非常困惑。可以说,这似乎还是受西方影响的余波冲击而致。不能以东方原本的思考方式贯彻始终吗?将其融入世界文化,为全人类和平做出贡献,真是不可能的吗?我相信不是这样的。

自由的本质是什么?用非常浅显的例子来说,松树不能成为竹子,竹子也不能成为松树,各自都处于自己所在的位置,这就是松树和竹子的自由。不得不将其称为必然性,或许这是普通人及科学家们的想法。然而,这只是从物的有限性或是所谓客观性的观点出发得出的结论。从物自身,也就是其本性来看的话,是它的自由性使其自主地变成这样,并不受到外界的任何制约。这也可以说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松树作为松树,竹子作为竹子,山作为山,河作为河,在没有任何拘束的地方,自己变成自己的主人来行动,这就是自由。所谓必然的、必至的、不得不如此的,这些都是从他者的视角而言的,对于物自身来说是不适用的。

禅语中有句话叫作“大用现前,不存轨则”。就像这句话所说的那样,虽然有规则、法则、理法、原则及其他种种名称,但这些都不是触及物本身的语言。所谓“大用”,意指物自身像它自身那样发生作用并行动。松树成为不了竹子是人类的判断,从松树的角度出发,这就是多管闲事。松树并不是根据人类的规则和原理而生存的。这就叫作自由。

我们经常把自由和放荡相混同。放荡指的是不能自制,自由自主与它是正好相悖的。放荡是完全的奴性。近来所谓垮掉的一代之流就与之近似。这是年轻人很容易陷入的处境。

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是恣意任性的人做梦也无法达到的境界。虽说“因亚当而死,因耶稣而活”,但如果亚当不先死去的话,故事就不会开始。

禅宗的僧人有这样一首歌唱道:

先死后生,若能如此,随心所欲亦无妨。

(可能会稍微有些偏差吧)按照这样的说法,人类都必得死上一遭。其他的一切存在中都没有谎言,所以,没有死的必要,然而人类当中是有虚伪存在的。必须要找出这虚伪的源头并抑制住它。这就是所谓的死。但是会说谎这一点也正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理由,不会说谎的天人、木石、猫狗等,没有像人类一样的价值。修习真宗的妙好人说:“亚当大人啊,请您千万不要带走我的烦恼,如果没有了它们,我就无法明白您的恩情。”这话可以认定为“烦恼即菩提”的一个例证。人类的自由,与草木之类的自由不同,也与极乐或天界的住民的自由不同。佛陀放弃涅槃,作为菩萨一直在娑婆界生死轮回。如果进入涅槃,或是生在天界,就不会有人类的自由。人类想要长存于被烦恼所折磨的娑婆界,在“不自由”中,行自由自在之事。这就是人类的价值。人类是站立于积极肯定之上的存在。

人类对于自己的自由和不自由,有着自我察觉、区分并为之烦恼的自由。这是在其他任何事物那里都不曾见到的。不仅如此,因为其分别性,才能够尊重他人的自由,感受他人的不自由,才能够感到烦恼(烦恼这里不读作bonnoh )。也就是说,人类能够做到脱离自身来审视自己。因为能做到这一点,不仅仅是自己的社会集体,人类还能将自己以外的其他生物、无机物及一切都看作是一个庞大的社会集体。这就是佛的烦恼,也可以说是大慈大悲。弥陀本愿的源头就来自于此。

正因如此,不能总是将人类和其他生物比较看待。有人看到自然界诸如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之类的现象,觉得人类也是生物,也应该是这样的。地狱就是为这样的人而准备的。生物界的进化论到了人类这里就不能完全地适用。进化到了人类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现在我们先不去触及这一部分,我只想说一句:自由的作用只有在空的地方才有可能实现。

忘了《法华经》中的哪一品里有下面这样一句话:

佛陀坐在慈悲的房间里,穿着无限的忍辱与修行制成的衣服,坐在空的位子上。

佛不单单是静坐而已。也并不是在慈悲的房间里,空的坐垫上,穿着忍辱也就是忍耐和屈辱的衣服、精进(努力修行)的裤子,举止端庄,永远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慈悲是行动的原理,因而绝不会让人闲坐。而是跳入四苦八苦的娑婆的正中,耐难耐之苦,忍难忍之事,刻苦修行,为了人类,为了世界,厉行大慈大悲的功业。而且这样的行动是不求回报的,以没有目的为目的。这就叫作无功用行,是被自由性所驱使的。就像是松树不知自己为何成为松树,竹子不知自己为何成为竹子一般,佛或者菩萨凭借着达摩的“无功德”和“不识”,达到慈悲三昧之境界。这可谓是创造的一生,是诗的境界。也可以叫作一行三昧,或者叫作神通游戏。也可以说是“打水搬柴火”的妙用。

如果不坐在空的座位上,就无法做到这些。不这样做的话,修行也好忍辱也罢都无法在无限的时间中进行。这是无缘的慈悲,是不请自来的友人。可能有人会想象说用“无”或“不”这类的否定字眼会有消极的含义在内。这就是佛教和东方思想被误解的难点所在。事实上,消极即是积极,否定即是肯定。这就是所谓“绝对矛盾的自我同一”。认同否定本身的行为,使得接触东方精神的精髓成为可能。西田君的理论事实上不留任何遗憾地道破了这一点。如果不深入理解到“因为A不是A,因此它是A”这一层,就无法触及佛教及其他东方思想的深处。

像是“如果别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就把左脸也伸出去”这样的二元性理论,是无法触及东方文化的根源的。如果不能领悟到娑婆就是伊甸的乐园,而伊甸的乐园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的话,可以说就没有谈论宗教的资格。空不是空空寂寂的空,混杂了森罗万象与模棱两可,它们无穷地交织在一起的地方,就是空的坐席。这就是所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希望大家都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修行也好,忍辱也罢,都有既不是修行也不是忍辱的时间与空间。空间就是时间,时间就是空间。在这里,时间与空间在一念之间被领会、被看破。我本人把它称作0=∞,也就是“零等于无限”。这是我自己的数学公式。希望可以在这里认识到空的世界。

恐怕会有人错把空当作空间的意思。因此,佛教徒一直都在烦恼如何辩明这一概念。说起存在,也一直都是在考虑空间存在的意义,而不把时间纳入进去。不过,事实上不能把空间和时间分开来考虑。最好将空间和时间整合起来,称为一念。

所谓here-now(即今)说的就是这个。在佛教当中,一念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思想之一。俗话说成佛就在一念间。一念同时还是行之义。在真宗当中“行”这个字经常被使用。此处的行并非修行之行,而是指一念。也可以称之为大行,大指的是绝对之义,而非数量上的大。反复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并不能使人领悟,但这也算是一念的修行。观察到这一点,真宗也就成立了。同时,这也就是信心。

总之,对虚妄加以时间上的解释,就成了“即今”。通俗地说,就是即时即刻。明白了空,就意味着明白了即时即刻。我们必须要将即时即刻掌握在手中。当一个人能领悟到这即时即刻就是无限本身的时候,零也即无限的等式就能够成立。当一个人意识到这倏忽一刹那正是无限的时间的时候,他就能触及东方思想的根源。《华严经》在事事无碍法界 中,提倡说“一即十,十即一,此乃圆融 ”,但我们不能忘记,这里所说的一就是零,而十就是无限的意思。《华严经》中,就是这样通过数字来象征的。十是无数的万象。一是将这万象摄为一体,是一种绝对的一。换言之就是零。0=∞的公式就能够套用在这里。于是,即时即刻就能够原原本本地,转换为无穷无尽的永远。

禅话中常常谈到“祖师西来意”。祖师说的是菩提达摩,西来指的是位于西方的印度。于是就产生了这么一个问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也就是说,达摩祖师是为了什么,从遥远的西方印度,扬扬得意地朝着支那 也即中国而来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主旨在于,达摩祖师在这个“草木国土,悉皆成佛”的世界里,为了在东西方之间设立一个不必要的区别而千里迢迢地赶来,难道不辛苦吗?某位禅师是这么回答的,他反问道:“此刻这样问的你的心中是怎样想的?”你的“此刻”就是千年之前达摩祖师的心之所动,也即一念。所谓渡海远道而来,空间上的东与西,不就像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彼处”吗?禅师的回答是在说,根本没有必要把它当作问题。也有禅师觉得,进行这样的问答十分麻烦,根本就是在原地兜圈子。这样的禅师就会一言不发地给提问者一棒子。看起来是十分冷酷、粗暴的行为。然而,这当中其实包含着发自于赤心片片 的不可言说的好意。禅师希望不管怎样,人们都应该看上一眼,即今、此时此刻、时间和空间共同化为零的地方。这是一念万年、万年一念的消息。佛教可以说就是以此为轴心展开的。

有许多人在空的地方观照空,并不知道要在一念处观照它。于是就将佛教认定为一种否定的宗教,对其加以排斥,这也是迄今为止西方流派的想法。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必须认识到“否定即肯定”。如果没有这样的领悟,就会产生一种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的差别。这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佛教中有一类叫作“声闻” 的人。这也不仅限于佛教,我相信其他如印度教、基督教(?)当中应该也有。这一类人会“迷失在参悟之中”,并且无法从“悟”中参破。这样的人是“入了空定 ”了。他们被困在“八万劫或是两万劫”中,不知道要逃脱出去,成了否定的牺牲品。他们也不知道还有翻转这一局面的要领,只能说毫无办法了。《禅师广录》当中有如下这样一段话:

着衣喫饭,言谈纸对,六根运用,一切施为,悉是法性。不解返源,随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种种业。若能一念遍照,全体圣心……

(本应将它们一一改写,但是过于麻烦,恕我引用原文。抱歉。)

如果把法性当作空,那么从空间和静力学角度来理解这种空的话,法性是停滞不动的。法性空的空是直接体现在日常吃饭、穿衣、互相问候这类事情之中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平常心是道”,若是没能注意到这一点,那么难免会堕入“迷失在参悟之中”的不幸境地。当我们彻底了解“一念即无念,念念不可得” 的奥妙,才能够第一次听到达摩给出的肯定:“我对你放心了。”于是,我们便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来也,旋风打”的自由。然后,这种自由再度转变,就成了“来日大悲院里有斋” 。如果不是无意义的空的话,“大用现前”这样的自由也起不了作用。毕竟不能处处成为主体。

我希望读者们能够好好地去了解,即便是“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这样的话,也与我们通常认识的西方的唯心论、唯心主义之类大相径庭。

前面说到“平常心是道”,这里的平常心不外乎“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 。着眼点在于“只如今”三字。这一点必须贯彻到底。百丈禅师因说过“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而闻名,是唐代禅宗初期的一大宗师。而禅院与其他寺院分离,有自己独立的制度,也是从这位禅师开始的。禅成为中国式的宗教,并与印度式的宗教区分开来,具有浓厚的独特色彩,劳动主义获得了很高的评价,特别是大和尚与普通僧人打成一片,在田里做农活等行为,就是今天的平民主义、民族主义。这位禅师,作为“只如今”的倡导者,频频向世人解说“如今鉴觉”。

只是“只如今”还不够,将其与“鉴觉”联结起来可以说是百丈禅师的一大卓见。鉴觉就是悟道。“如两镜相照,无影像可观”,无影像之处就是空。“如今只是说破两头句,一切有无境法”,这里必须要有无意识的意识。在“鉴”之上还需要有“觉”,这才成就了人心。除此以外的一切之中,都没有它。不过,这种觉是不觉的觉,而不是主客双方都出现时才成为可能的觉。是当主客体都消失之后,仍出现在某处的觉。质问某样事物存在与否,这是二元论者的逻辑。主客双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切分开的。就算努力去做切分,也会有剩下来的部分。就算能做到什么都不剩,也会存在着绝对的肯定,存在着自我同一。这是用言语无法表达的。如果要表达出来,一定会产生错误。所以我们说要以心传心,要不立文字。

禅宗会说到“见性”这一概念。稍作思考的话,如果有什么本质性的东西,就该从外部来观察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陷入二元的概念之中。如果产生了这种二元意识,进入主客观相对的世界,就已经太晚了。如何才能领悟没有主客对立的“鉴觉”呢?借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所见如本质,本质即所见”。在主客共存的二元世界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是无法体验的事情。因此,禅师总是反复强调不要执着于文字。语言学家、理论家、解释学的专家,以及其他那些不爱踏出语言世界的研究者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接近“只如今鉴觉”的真谛。虽说没办法做到,然而主张这真谛是不曾存在的,则有些言过其实了。

临济曾说过下边一段话,话说得实在很透彻。

古人云,平常心是道。大德,觅什么物。现今目前听法无依道人,历历地分明,未曾欠少。

从自由到空,从空到而今(如今即今)。虽然想着按照这个步调继续写下去,但我已感到有些疲惫。就此暂且搁笔,等有机会再写吧。抱歉。

(原载于1960年11月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