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我在《心》中所写的启程去夏威夷之前的杂谈中,记载了圣路易斯市一位奇特的犹太工人的故事,这位工人的名字我在一本记事本上找到了,叫作威廉·凯斯林格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所大学指定的三位“学者”出席了这次会议,然后大家一起在那所大学获得了名誉学位。 我们三个人就成为奇妙的“三人组”。可怜的是,胡适先生最近做了外科手术,形容憔悴,完全不复昔日的神采。虽然与我的观点不合,我还是不由得欣赏他的人品,每次碰面,都觉得很开心。想到不知下一次我们还会在哪里碰上面,心中有一些不安。
中国的学者们因为无法在中国本土上安顿下来,不得不散落在世界各处,实在让人觉得遗憾,每回与他们相见,我都会暗自伤心,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从这一点来看,日本战败以后虽然被人瞧不起,仍然有所可为,必须说是很值得感恩的。不幸的人们不必说在东方诸国,在西方也是随处可见的。
我随之所想到的是,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眼下不是即将迎来一个不知为何的大变动的时期吗?战争开始以后,即使没有波及所有人,人类之泰半难道不是从这地表上被消除了吗?接下来未必不会重新播种。即使没有到这一步,现代工业化、机械化的大潮已经泛滥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迄今为止的观察方式、思考方式,难道不是全错了吗?而且,与过去的手工时代、家庭工业时代不同,等不及百年、两百年,匆匆忙忙就是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也许是因为人类的心理不能及时顺应时代,精神病人就频频出现了。
此外,所谓现代化的东西,有着一般化与概念化的倾向。因此,受到了各自的创造性的压迫。最终,可能会以某种形式在某个地方爆发出来吧。
总之,可以推断的是,这即将到来的时代,在人类的文化史上,会出现巨大的变化。能否人为地制约它们,这是一个问题。这世界连五年、十年之后都无法预测,因此,一切都包裹在神秘之中,随波逐流,浮浮沉沉,这就是人类的命运吧。存在主义论者到哪儿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也是有其相应的理由的。
最近,在东西方的哲学家之间,出现了东方是非合理主义、西方是合理主义的意见。我觉得不拘怎样都可以。虽然是非合理主义,也不会胡乱干杀人的勾当吧;虽然是合理主义,也不会废寝忘食地去月球探险吧。人类不能仅靠其中一方存活下去,而事实上,在非合理与合理之间,人们总能掌控得恰到好处,因此哲学家之间的讨论,我认为不过是一件趣事而已。一开始就对某一件事有了定见,不是一件好事。希望可以在自由而宽容的汪洋中前行。
就像中国与印度学者所说的那样,在东方,任何事都与人格的养成有着关联;在西方,提倡科学为了科学、艺术为了艺术,不厌其烦地强调它们的独立性。在日本等地,人类所做的事情——花道也好剑道也好,舞蹈也好歌谣也好——全部都与人格的提升有关。要当画家,胸中没有万卷书是不行的。西方的美术就不会附加这样的要求。这可以说是东方与西方的差异。
说起剑道与禅大有关系,西方人究竟会怎么说呢?禅不是一种宗教吗?剑不管怎么说是用来杀人的,这两者之间应该有怎样的关系呢?他们会愤怒地逼问说,禅对于杀人犯能有什么帮助吗?尤其是剑,如果说它必须从忘记自我忘记敌人、杀人、放生等无分别的地方出发,开始运用的话,当地的人们一定会露出压抑的神色。因为在西方文化的传统中,欠缺这样的思考方式。若是听到我们所说的话,他们如梦方醒般地感到吃惊,也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所谓持剑决斗,就是拼个你死我活。因此,如果有片刻忘记了自己,就非得送命不可。危险至极,必须小心谨慎。然而,实际上,如果考虑到自己,就会有相应的漏洞出现。哪怕是一点小小的疏忽,就会立即招来对方的剑锋。如果因此而丧命,实际上就是自杀。剑刃上的较量是电光石火一般的,没有容纳“我”的余地。不过,在性命相争这样危险万分之际,怎样才能忘记自我呢?这里可以窥见人类幽微的心理。事实上,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能够领悟到这一点,就是剑术的奥义,是剑术的妙处。关于人间万事,都可以这么说。禅的修行,就是在其最根本之处,试图理解这一机根。岂止是剑而已呢!
把这些话说给东方人听,他们很快可以理解。西方人却难以接受。
东方式的心理是,无论何事都是内向的。东方人大多都是introvert 。西方人是extrovert 。因此,他们的好奇心、探究心都是向外的、扩张的。而内里的部分,几乎是毫不关心地闲置着。外部很广,内部很深。
我们说科学在西方很发达,东方在这一点上是落后的。归根结底,是内向与外向的差别。向外的话可以看到一片辉煌灿烂,一切都是干脆利落的。看起来像是从头开始被逐一整理。东方那些看起来总有些落后的方面,也是无可奈何的。
外向性的探究心所带来的好处,在医学方面最为显著。现代人的平均年龄普遍有所上升,无论如何,都得归功于医学的力量。不过,在医学范畴中,不知是不是我个人的感想,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总让我觉得无法接受。那就是人工受孕。想要孩子,可是因为无法怀上,于是注射从不知身份的拥有健康血统的男子那里获得的精液,使自己受孕。由此,女性受精的成功率上升了,按照一般生物的原则,经过一定的时日,孩子得以出生。于是疼爱他,抚养他长大。母性的欲望得以满足。
然而,问题在于这个孩子将要长大成人的时候。想要弄清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却不知道到底是谁。若是以生物学的角度客观地看待一个人的出生的话,和其他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人类除了生物学上的制约以外,还有人特有的心理观、道德观、灵性观等的存在。从这一点出发,通过人工受孕出生的人,对于自我的存在,应当在自己的内心中深刻地反省。伴随着反省,他会产生怎样的情感呢?也许会认为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吧。事实上观察到的究竟如何呢?
我很想弄清楚人性的博爱与没有伴随生理冲动的机械式的受孕的结果,以及当事人的性情之间的关系。
作为西方式科学文明的一个现象,这也为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
西方人让人类自然化。东方人让自然人性化。因此,在东方,自然也有了性情。所谓融化在自然之中,就是自然也具有人性之意。与此相反的是,西方把人类看作是自然界的一个物体,有着将人类非人化的倾向。所谓尊重人权,是就政治与法律层面而言,在科学研究上从没有说过要尊重它。他们认为人类也是物体,把人类作为科学实验的材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工受孕等现象明白地显示了这一倾向。虽然尊重人的生命,人的威严、品味、价值等等,却不大在考虑的范畴之中。西方科学发达的原因,主要在于客观地看待人类,不在这些地方夹带所谓的人情吧。
对于希望自然也能拥有人情味的东方人而言,欠缺法律性的思维,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不必说些法律怎样、逻辑如何的话,通融一下不也可以吗——我们东方人认为,东方式的性情里是有着趣味的。因为东方是以广袤的大陆为背景形成的社会,不必像欧洲各国那样模仿希腊或犹太民族斤斤计较的个性。我们总是坦荡荡的。所谓清浊并吞,是指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对于那些叫嚣着必须处处明辨正邪,正义(righteousness)如何,公道如何,公平又如何的心胸狭窄的立法国,实在不怎么佩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漏处就交给天,人类不如在稀疏处安下心来如何?这句话随心所欲地去发挥是不行的,不过在他人之上考虑恢恢,是长者的心境吧。众人昭昭察察,自己如愚如鲁不也很好吗?对灰头土脸的禅师俯下首去这件事,如果连东方都做不到的话,谁还会求全责备呢?
“爱敌人”也不是错的。不过,一开始就不认作是“敌人”,才是东方式圣人汪洋如海一般的态度。
跨过我家的门槛走出来时,认为天下皆敌这样狭隘的想法,应该还给过去的“武士”了。但愿再也不要出现受此影响而发动愚蠢战争的军人们了。苏联看起来仍然困扰于自卑情结,向往着征服与权力。言与行都是分开的。美国也是有一些气量狭窄的地方。无法摆脱犹太教与基督教传统的倾向看起来十分明显。然而历史是悠久的。或许,主张应该耐心等待的正是“东方的风格”。只是对于节奏变快了的现代人而言,也有等不下去的时候。
东方以母爱作为理想,西方则认为父爱最好。在西方人的常识里,认为东方人对于女性缺乏敬爱之心。然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虽然我不知道将女性作为整体来看会怎么样,说到对于母性的敬爱之情,还是东方更为突出。不允许母性存在的地方是没有的。倾其所有地疼爱孩子,将罪人引导至天国而毫不畏惧。我一直认为玛利亚并非来源于基督教或犹太教,而是从东方传过去的。没有玛利亚的新教有着倒退的倾向,大概是因为它与今天世俗常有的情势不同吧。姑且不论道理或是科学,玛利亚活着升入天国,是人情之常,无论如何是理所应当的。据说观音菩萨原本是威严的男性,如今在东方是充满爱的母性之神。
在东方,人们无条件地接受观音菩萨。男性的神祇阿婆卢吉低舍婆罗变为南无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正是基于东方人的心理。观音菩萨是母亲,也是永远的女性。虽说是母亲,然而从没有看见过老妇形象的观音画或是木像。母亲永远是年轻美丽的女性,不会变老,永远是天人之姿。如果将老子笔下的“母”绘成画像,一定是美丽的仙女形象。男人觉得老人远离了欲望与利益,似乎更好。基督教的神(上帝)是长着胡子的老爷爷。虽然是“神的母亲”,玛利亚却是端庄美丽的年轻女性。满脸皱纹的玛利亚或是观音菩萨,实在是不招人喜欢。女性必须永远年轻才行。年轻美丽的女性身上会显现出母爱,因此被世人所仰慕。
在西方,难道不是只关注女性的年轻与美丽,却很容易忘记她们身上宝藏般的母性吗?与此相对,东方人则有着从女性的年轻与美丽中将母性抽象化来看的倾向,难道不是吗?基督信徒的爱中,常常映照出性爱的影子。性爱的另一面是圣爱吗,抑或是相反的呢?不管怎样,将性欲与原罪联结在一起的基督教中,存在着错综复杂的人性之爱与人性之欲,不是吗?
总而言之,玛利亚也好,观音菩萨也好,都是母性的象征。而且,在东方,观音菩萨岂止有三十三相,她现出无数的化身,到处从事着救济人类与万物的工作。并不是像玛利亚那样,升入天界,由神授予她宝冠。今后东方的基督徒心目中的圣母玛利亚,并不会像观音菩萨一样变化现身吧。不过,我们可以认为,也许这种神话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
无论如何,“宗教”之中,不能没有玛利亚与观音。否则的话,“宗教”就没法让人亲近了。
(原载于1959年11月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