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妙”这一话题,去年夏天我在夏威夷参加东西方哲学研究者会议时曾经谈到过。柳君谈的是美,而我想说的是“妙”。我以为,这里的妙在东方思想、东方情感等东方式的事物中是最常出现的。因此,即使想尝试将妙这个字翻译成外语,也找不到好的译词。要是用譬如wonderful、mysterious或是unthinkable之类的单词,与日语中所说的妙也并不对应。另外还有subtle之类的单词,但我仍然觉得它无法体现出妙这个字的深意。因此,我认为妙这个字必定是东方的。因此,妙这个字有着妙理、妙旨、妙趣等等说法,是难以言明而不可思议的。可以回顾一下老子所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句话,据注书来看,妙字在《易经》中也有,似乎是作动词来使用的。而最先将妙字作为名词或是形容词来使用的,我想应该是《老子》。妙字今天写作女字旁,而过去则是玄字旁,写作玅。因此,妙这个字最初应该是与玄有关系的吧。必须从词源学的角度来调查玄这个字的含义。天地玄黄中的天是黑色的,地是黄色的。不过,玄这个字并不是黑色的意思,而是“幽微”的意思。这里并非指天是黑色的,而是说离天遥远,朦胧分辨不清。也就是无法具体形容的意思吧。这方面不做深入研究就无法解释清楚,不过,总而言之,玄是幽微的,即便想要描述它,也无法描述清楚。此外,前面所举的妙字,也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可以指定的形状,而是无法诉诸语言,让人感到有些暧昧模糊的东西。我想用妙来称呼它。玄这个字在道教里是一个至为重要的词语,道教也称作玄宗或是玄门等,老子所谓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可以理解为在玄而又玄的最后,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地方,妙出现了。所谓众妙之门,门与其说是入口的门,不如解释为一切皆从此处出现的源头更好。再有,老子的话中最后有一节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这里说到的无名,就是无名成为玄的意思。因此,可以这样说,一切不可思议的未被取名的事物、无法被胡乱定义的事物都是玄。玄而又玄的事物成为根本,所有的妙都从这里生发出来。
对于妙,如果使用最近心理学上的词,则是unconscious(无意识)。我想把这unconscious分为两种,一种是psychological unconscious(心理学上的无意识),另外一种是metaphysical unconscious(形而上学的无意识)。所谓psychological unconscious,可以看作是今日心理学及精神分析学上所说的无意识。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及卡尔·荣格等人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等等,可以看作是佛教中所说的阿赖耶识。不过,这里仍然没有出现真正的妙。这里出现的事物中仍然有“我”的存在。尽管我不知道我这个字用在这里是否恰当,不过,想要妙出现,还必须有一种超越了的形而上学的无意识。妙这家伙会从无意识里出现。这种无意识甚至会突破阿赖耶识。不是从心理学上的无意识里出现,而是从形而上学的无意识里出现。这里有妙的存在。但只要还是限定在心理学的领域之内,就不是真正的妙。如果不能超越心理学的领域,就不会成为真正的妙。这就是我对于妙的总体的思考。如果再进一步说的话,所谓的无意识,也就是无我,从这无我处可以生出妙来。这也许就是妙这个词的用法吧。说到形而上学的情感,就会混入某种智慧的成分,因此,叫作形而上学的感觉也许更好,像是发怒、欢笑、哭泣等等,也就是说,感情里还有“我”存在。欢笑、发怒的时候,必须有某种触碰到我们的东西存在才行。提起感觉,痒的话说痒,痛的话说痛,迅速缩回手去,就说明了其中没有“我”的存在。此外,热与冷虽然也是感觉,这种感觉也不单纯是五感上的感觉,如果要说的话我想这么说,它是更为深奥的形而上的东西在未有二元分化以前的感觉,从这里生出了妙。再进一步,如果用佛教的语言去表述它的话,可以称之为不可得或是难思议。这话暂且不提。
因此,如果试着就美术相关的话题说两句的话,我想说的是,虽说艺术就是技艺,然而这技艺仅只是技艺也是不行的。技艺再熟练,也不会有妙从它这里出现。这里仍然必须有形而上学的无意识起作用才行。这里所出现的东西称为妙,柳君所说的美也一样,如果不是从这里出现的,怎么能称之为美呢?让我来说的话,形而上学的角度称为妙,而柳君从审美学的角度使用美这个字。从宗教学的角度而言,用divine revelation 一词来表示也是可以的。在这里,可以感觉到真正的妙是不会出现的。妙中没有被动性的东西,只有能动性的东西。妙这个字,极为普遍地用于各种场合,如果不挖掘到我刚刚所述的意义的层面,真正的妙就不会出现,难道不是这样吗?据说艺术家常常完全融入自己的身份。虽然在西方也是这么说,不过我以为,所谓的艺术家,很难完全融入自己的身份。我觉得他们有许多地方太过被自己的技艺所束缚。如果不能克服这一点,就不能产生真正的美。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比起所谓艺术家的作品,在没有这些意识的民艺作品之中,反而富于无意识的表现的可能性,可以看见妙的作用。牵着一根线,稍稍一抬手,或是用手一指,妙就出现了。妙并不在手指尖上,它潜藏在用手指或是抬起手时的动作里,藏在试图通过手腕、经过手指的地方。这就是禅最紧要的地方。我相信东方人对此事的关注,远甚于西方人。西方总是为技术所束缚,有意识地评价事物好与不好,然后去绘画、去雕刻。这样一来,就不会有真正的美产生。真正的美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不可以有teleology(目的论)存在的。有了目的的话,意识就会紧跟着出现,于是“我”就随之出现了。这样一来,妙就不会出现。如果要问该怎样做才好,佛教中说的是无我与无心。
禅中还有遇佛杀佛、遇祖杀祖,把佛打杀与狗吃等等说法,这就是摧毁象征物的意思。美术的领域里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象征,因此,摧毁象征物之后,只要在此之上看见超级象征物就可以。总之,必须破坏一次象征物,然后在此基础上看待事物。于是,在这事物中,会有真正的东西出现。因此,在竭力破坏、破坏,破坏至极点的地方,我们会看到有什么东西出现。这就是玄之又玄,我想称其为妙。在这里,柳君用的是美这个字,而我则认为这个妙字,展现出东方思想的真髓。佛教中又试着叫它“不可得”或是“难思议”,这样还是残留着智慧的气味。因此,我认为,比起这样的名词,妙是毫无思考的,而且,它是一种积极的表述,难道不是吗?
(原载于1960年4月号《民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