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至深之理者,虽居浊世,与净土何以异哉?故此卷载至深之理,名《净浊如一》。然亦不可恃此而不修净土之业。恐易涉于空谈,又若参禅者之弊故也。

【译文】

若能领悟甚深微妙的道理,虽身居娑婆浊世,也与身在净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这一卷专谈至深之理,名为《净浊如一》。但也不可依恃知晓此至理,便轻忽持名念佛之事相。恐执理废事,反而堕于空谈,就像通常参禅的人所产生的那些弊病一样。

情说

喜怒、好恶、嗜欲,皆情也。养情为恶,纵情为贼。折情为善,灭情为圣。甘其饮食,美其衣服,大其居处,若此之类,是谓养情。饮食若流,衣服尽饰,居处无厌。若此之类,是谓纵情。犯之不校,触之不怒,伤之不怨,是谓折情。犯之、触之、伤之如空,反生怜悯愚痴之心,是谓灭情。悟此理则心地常净,如在净土矣。

【译文】

喜悦、愤怒、爱好、厌恶、嗜欲,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断滋养情欲就会形成为恶习,放纵情欲就会成为祸害。能折伏情欲称为善,能灭除情欲称为圣。比如饮食要求可口,穿衣服要求华美,居住的房屋要求宽敞,如此种种,便叫作养情。饮食不但要美味佳肴,而且毫无节制;衣服不但要新颖时髦,而且还要极尽华丽;居室不但要宽敞舒适,而且还要讲究装饰豪华。如此种种,便叫作纵情。人家冒犯他,他也不计较;人家抵触他,他也不发怒;人家伤害他,他也不记怨。这便叫作折情。无论人家怎么样冒犯他、抵触他、伤害他,他从不放在心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反而对那些愚痴的人,生怜悯之心,这就叫作灭情。能悟此灭情的道理,则心地常净,即使身居浊世,如在净土。

即是空说

佛言“受即是空”。受,谓受苦受乐及一切受用也。如食列数味,放箸即空。出多驺从,既到即空。终日游观,既归即空。又如为善事既毕,其勤劳即空,而善业俱在。为恶事既毕,其快意即空,而恶业俱在。若深悟此理,则食可菲薄,无过用杀害之冤债。出可随分,无劳心若人之烦恼。游观可息,无放荡废事之愆尤。善可勉为,无懈怠因循之失。恶可力戒,无恣纵怨仇之罪。予喜得此理,故欲与人共之。(及一切受用,即所谓不苦不乐受者是也。)

【译文】

佛说“受即是空”。受,指受苦受乐及一切受用。如吃饭时尽管桌上罗列各种美味,也不过一饱,放下筷子即空。出门时车马随从,前呼后拥,一路上气派十足,既到即空。终日游览参观名山胜景,虽然可以一饱眼福,既归即空。又如平常做好事,正做时固然需要劳心劳力,但事既完毕,其善业俱在,而勤劳即空。做恶事也是如此,正做时也许颇感一时快意,但事既完毕,其恶业俱在,而快意即空。如能领悟这“受即是空”的深意,则饮食不嫌菲薄,将就吃饱便可以了,没必要杀生害命而欠下冤债。出门可以随分,没必要劳烦许多人而徒增烦恼。游览观光可以停息,没必要为此放荡废事而招来愆尤。善事勉力而为,就不会有懈怠因循的过失。恶事应当力戒,则不会因恣纵而造怨仇之罪。这是我对“受即是空”这句经文的一点心得,所以写出来愿与诸人共勉之。(“及一切受用”,即所谓不苦不乐的感受。)

六根说

千般装点,只为半寸之眼;百种音乐,只为一豆之耳;沉檀脑麝,只为两窍之鼻;食前方丈,只为三寸之舌;妙丽娇娆,只为臭腐之身;随顺逢迎,只为纵恣之意。若能识破此理,便是无烦恼快乐之人。佛言:“众生无始以来,认贼为子,自劫家宝。”谓惑六根之贼,而丧真性也。孟子言:“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盖不惑于此矣。有淫女得道,文殊问云:“如何不瞋?”答云:“见一切众生不生。”又问:“如何见十八界?”答云:“如见劫火烧诸世界。”妙哉言乎。盖谓一切众生本来无有,唯因妄想中生,又何瞋之有?十八界,谓六根、六尘、六识。因有此种种,故生无量事,造无量恶,是故如劫火烧诸世界。若悟此理,虽未生净土,已如生净土矣。

【译文】

千般装点打扮,所满足的不过是半寸大的眼睛;百种美妙的音乐,只不过为了满足一粒豆大的耳朵;种种沉香、檀香、龙脑香、麝香,只不过为了满足两窍鼻孔;满桌丰盛的食物,只不过为了满足三寸舌头;妙丽娇娆的色相,只不过为了满足一具臭腐之身;喜欢他人随顺逢迎,只不过为了满足一时纵恣之意。以此类推,若能识破这个道理,便可以做一个逍遥快乐没有烦恼的人。佛说:“众生无始以来,认贼作子,自劫家宝。”这意思也就是说,众生一直受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之贼所迷惑,以致丧失了真性。孟子说:“只有圣人才能使形体的行为做到中正的地步。”这是因为圣人能深明其理,所以不为六根之贼所迷惑。佛经中记载有一淫女得道,文殊菩萨试着问她:“要如何才能不起嗔心?”她回答说:“见一切众生不生。”又问:“如何见十八界?”她回答说:“如见劫火烧诸世界。”这话回答得太妙了。她的意思是说,一切众生本来没有,若见有众生,那便是由妄想心中所变现的,又何必起嗔心呢?十八界,指的是六根、六尘、六识。因执著有此种种,故生无量事,造无量恶,所以说如劫火烧诸世界。若能悟明此理,虽未往生净土,已如生在净土了。

真性说

金刚经》二十七段,其大意不过言真性皆无所有,如虚空然。此虚空谓之顽空,顽空者,直无所有。而真性虽如虚空,而其中则有,故曰真空不空。顽空则可以作,可以坏。若此地实掘去一尺土,则有一尺空,掘去一丈土,则有一丈空,是顽空可以作也。若此器本空,以物置之则实矣;此室本空,以物置之亦实矣。是顽空可以坏也。若真性之空,则不可作,不可坏。本来含虚空世界,乌可作乎?无始以来至于今日,未尝变动,乌可坏乎?真性中俱无所有,无得而比,故不得已而以顽空比之。故《般若心经》云:“是诸法空相”。谓诸法皆空之相,乃真性也。继之以“空中无色”,以至“无智亦无得”,谓真性中皆无所有,如顽空中皆无所有也。既皆无所有,然有一切众生者,乃真性中所现之妄缘耳。大概言之,真性如镜,一切有生者如影,是真性中所现之影也。影有去来,而镜常自若;众生有生灭,而真性常自若。生灭既除,真性乃现。盖生灭者,妄也;真性者,真也。故《楞严经》云:“诸妄消亡,不真何待!”此性上自诸佛,下至蠢动含灵,初无有异,其异者皆妄也。

【译文】

《金刚经》划分为二十七段,其大意说明真性皆无所有,就像虚空一样。但虚空的空叫作顽空,顽空,就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而真性虽如虚空,但其中却有“妙有”的存在,所以说真空不空。顽空是可以造作,也可以破坏的。比如在此地上掘去一尺土,就有一尺空,掘去一丈土,就有一丈空,这说明顽空的空是可以造作出来的。如这个器具中本来是空的,把东西装置里面,这个器具就不空了;又如一间空房间,本来是空的,把东西搬进去,这个房间就不空了。这就说明顽空的空是可以破坏的。而真性的空,则是既不可作,也不可坏。因为真性包含虚空世界,哪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造作的呢?真性自无始以来至于今日,从不曾有所变动,又怎么能破坏得了呢?然则,真性中清清净净,一尘不染,实在没有什么可比的,所以不得已只好用顽空来比拟。这也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所说的“是诸法空相”。所谓诸法皆空之相,就是指真性。接下说“空中无色”以至“无智亦无得”,这是说明真性中皆无所有,如同顽空中皆无所有一样。那么现前所看到的一切众生,都是真性中所现的妄缘。可以作一个大概比喻:真性如镜,一切有情众生如影像,也就是真性中所现的影像。影像虽有去来,而镜却依然如故;众生虽有生灭,而真性常住不变。若能断除生灭,真性自然现前。因为有生灭,就是妄;只有真性才是真的。所以《楞严经》说:“诸妄消亡,不真何待!”此真性上自诸佛,下至蠢动含灵,原本并没有差异,如果有差异,那就是妄了。

心乃妄想说

《楞严经》第一卷,佛与阿难七次论心,终之以寻常所谓心者,乃妄想耳,非真心也。真心即性也。《圆觉经》谓众生妄认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是寻常所谓心者,乃六种尘缘之影耳。谓此心本无,唯因外有六种尘缘,故内现此心。若外因有色,内则起爱色之心。外因有声,内则起爱声之心。外因有香味触法,内则起爱香味触法之心。盖真性如镜,六种尘缘如形,此心如影。若外无此六尘,则内亦无此心矣。此心岂不为六种尘缘之影乎?形来则影现,形去则影灭,而性镜则常自若。故《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此三心皆谓妄想心也,故有过去、现在、未来。若真心,则无始以来未尝变动,乌有过去、未来、现在乎?不可得者,谓无也。若饥而思食,得食则此心过去矣。正食而知味,乃现在心。未思食则此心未有,故为未来心。此三心皆随时坏灭,故云不可得。

【译文】

《楞严经》第一卷,佛与阿难七处推征有关心的问题,最后得出结论是寻常所谓的心,乃是妄想,不是真心。真心即是自性。《圆觉经》上说“众生妄认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就是指出寻常所谓的心,乃是六种尘缘的影子。意思是说此心本无,只因外有六种尘缘,故内现此心。比如外因有色,内则生起爱色之心。外有声,内则生起爱声之心。外有香味触法,内则生起爱香味触法之心。用比喻来说,真性好比一面镜,六种尘缘如形体,此心如影像。如果外没有这六尘,则内就不会生起此心。这样说来,此心岂不是成为六种尘缘的影子吗?形来则影现,形去则影灭,而性镜则常自不变。是故《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此三心都是指妄想心,所以有过去、未来、现在。若是真心,则无始以来从不曾变动,哪有过去、未来、现在?“不可得”就是无的意思。比如饥而思食。既得食,则此思食的心已成过去了。正食而知味,乃是现在心,但已不再是前思食的心了。而未思食之前,则此思食的心还未生起,故为未来心。此三心皆随时坏灭,所以说不可得。

五蕴皆空说

《般若心经》云:“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五蕴,谓色、受、想、行、识也。色谓色身,受谓受用,想谓思想,行谓所行,识谓辨识。此五者蕴积不散,以壅蔽真性,故谓之蕴,又谓之五阴,谓阴暗真性也。色身终归于坏,受用随时即过,色、受岂不空乎?且如思想一物,既得之则无想矣,想岂不空乎?所行之事,回首尚如梦幻,行岂不空乎?识尽千种事物,再生不复能识,识岂不空乎?一切苦厄,皆从五者生。若能照见色身为空,则不泥于色身而畏死亡,是度过此一种苦厄也。照见受用为空,则不泥于受用而贪奉养,又度过此一种苦厄也。照见思想为空,则不泥于思想,而意乃无所著,又度过此一种苦厄。照见所行为空,则不泥于所行,而可以息迹,是又度过此一种苦厄也。照见辨识为空,则不泥于辨识,而可以坐忘,是又度过此一种苦厄也。故照见五蕴皆空,则度过一切苦厄。此五者皆不是真实,乃真性中所现之妄缘也。若六根、六尘、六识、十二缘、四谛,皆此类也。

【译文】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说:“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五蕴,指的是色、受、想、行、识。色,指色身。受,指受用。想,指思想。行,指行为。识,指辨识。这五种蕴积不散,以致真性受壅塞遮蔽而不能显现,所以叫作五蕴,又称为五阴,是说这五者能使真性阴暗不明。色身终归衰亡,受用随时即过,这“色”和“受”岂不都是空的?又如心里想着一样东西,既然得到了,也就不再想了,这“想”岂不也是空的?回顾过去所行的种种事,犹如梦幻,这“行”岂不也是空的?识尽千种事物,既经转世就全都忘了,这“识”岂不也是空的?其实,世间一切苦厄,都是由这五蕴产生出来的。若能照见色身是空,就没必要拘泥于这个色身而害怕死亡,也就度过这一种苦厄了。照见受用为空,就没必要拘泥于受用而贪奉养,又度过这一种苦厄了。照见思想为空,就没必要拘泥于思想,而使意地清净无所着,又度过这一种苦厄了。照见所行为空,就没必要拘泥于所行,而可以闲居息迹,是又度过这一种苦厄了。照见辨识为空,就不必拘泥于辨识,而可以达到心法相应、物我两忘的境界,是又度过这一种苦厄了。因此说“照见五蕴皆空”,就能度过一切苦厄。因为这五者都不是真实的,乃是真性中所现的妄缘。就像六根、六尘、六识、十二因缘、四谛,都属于这一类。

废心用形说

列子孔子废心而用形,谓心已不著于物而废之矣,唯用形以应物。予深爱此语。故虽劳苦憔悴而不以为失意,荣华奉养而不以为得意,盖心不著于物也。因念菩萨了生死,乃托生于一切众生中,以设教化者。以心不著于物,唯用形以应之耳。然则孔子于此,乃菩萨之俦也。

【译文】

列子(战国时郑人列御寇)说孔子废心而用形,这意思是说孔子修养已达到心不着于物的境界,所以放弃心不用,唯用自己的形体来应付世间事物的需要。我深爱这句话。所以虽劳苦憔悴而不以为失意,纵然荣华奉养也不以为得意,正是要学做到心不执著于外物。因念菩萨了脱生死后,随即托生于一切众生中,以便设立教化。这也正是心不着于物,唯用形以应众生之机。然则孔子也能达到这个境界,实在可以与菩萨相媲美。

用形骸说

天人礼枯骨偈云:“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开。宝衣随念至,玉食自然来。谢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华时再拜,人世莫惊猜。”又饿鬼鞭死尸偈云:“因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只知贪快乐,不肯暂回光。白业锱铢少,黄泉岁月长。直须痛棒打,此恨猝难忘。”此言化俗则可,以为诚然则不可。何则?人神托于形骸之中,所以用形骸者皆神也。譬如匠人用斧斤,用之而善,则为善器械;用之不善,则为恶器械。故为天人者,前世善用形骸者也;为饿鬼者,前世不善用形骸者也。其得其失,皆在当时,及其受报,而礼之鞭之亦何益?

【译文】

有一首天人礼枯骨的偈说:“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开。宝衣随念至,玉食自然来。谢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华时再拜,人世莫惊猜。”

又有一首饿鬼鞭死尸的偈说:“因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只知贪快乐,不肯暂回光。白业锱铢少,黄泉岁月长。直须痛棒打,此恨猝难忘。”

这两首偈用来劝化凡俗则可以。如果以为确实应该这样对待死尸枯骨,那就没有必要了。为什么?因为人的识神寄托于形骸之中,你要怎么样运用形骸,可以说都是识神的责任。譬如匠人使用斧子工具,使用的技术高明,造出的器械便精良;如果使用技术不高明,就只能造出一些不合格的器械。能够转生为天人,是前世他的识神善用形骸的结果;而堕落为饿鬼的,是前世他的识神不善于用形骸的结果。无论或得或失,是福是祸,都是当时造下的因,及至受报而来礼之、鞭之,又有什么用呢?

齐生死说

想右脚大指肿烂流恶水,渐渐烂至胫,至膝,至腰。左脚亦如此,渐渐烂过腰上,至腹,至胸,以至颈顶,尽皆烂了,唯有白骨。次分明历历观看白骨,一一尽见。静心观看良久,乃思观白骨者是谁,白骨是谁?是知身体与我常为二物矣。又渐渐离白骨观看,先离一丈,以至五丈、十丈,乃至百丈、千丈。是知白骨与我了不相干也。常作此想,则我与形骸本为二物,我暂住于形骸中。岂可谓此形骸终久不坏,而我常住其中?如此便可齐死生矣,况我去此则往净土乎?日日作此想,更别有所得。如人饮水,冷热自知,不假于言传也。

【译文】

想象自己右脚大指肿烂流脓血,渐渐烂到小腿,又烂到膝盖上,又烂到腰部。左脚也是如此,渐渐烂过腰上,又烂到腹部,到胸部,直至烂到头顶,整个身体全都烂了,到最后,只剩下白骨。接着历历分明地观看那些白骨,一一白骨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静心观看许久,就转而思量:这观看白骨的是谁,而那些白骨又是谁的?由此便知身体与我原来是两样东西。又渐渐离开白骨观看,先离一丈,以至五丈、十丈,乃至百丈、千丈。离得越远,白骨越模糊看不清了,便知那些白骨与我了不相干。常作这样观想,便能确信我与形骸本为二物,我不过暂住于形骸之中。当然再也不会误以为这个形骸会终久不坏,或者以为我常在此形骸之中。如此便可把生与死看成是平等的了,何况我离此生死还可以往生净土?经常作这样的观想,还会有别的心得。这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靠自己去领会,无法借言语相传了。

我说

物之所在,不可以无我,无我则逐物矣;理之所在,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蔽理矣。孔子毋我,菩萨无我相,能至于此,则与虚空等矣,岂复有净浊之辨哉?但恐不易到耳。

【译文】

面对物欲诱惑时,不能没有我自己的做人原则,若放弃自己的做人原则,就有可能会去随逐物欲了。面对真理,不可以存有我的偏见,存有我的偏见,必然就会蔽理不清了。孔子不以自我为是,菩萨无我相,能达到这个境界,其心则与虚空相等,哪还有什么净浊之辨?但恐不容易达到。

龙舒净土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