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谓软性电影的正体
软性电影论者常识之缺乏与理论之混乱,已在彼等所发表之似是而非之论文与影评文章中暴露无遗,一经驳击,即失正面反攻之根据,乃在所谓影评与低级趣味之杂文中乱放无的之矢。其言非如村妇之骂街,即类稚儿之谵语,理之固觉无聊,置之亦殊烦扰,尤令人感受侮辱者,为彼辈用作口头禅之“告诉你吧”一语,理论之芜杂与幼稚者如斯,而好自夸矜者又若此,可笑亦复可怜,固有此文之作。此对本栏贤明之读者,固似有浪费纸面之嫌,然对彼外强中干之辈,容或不无开窍启蒙之效。礼尚往来,兹并以“告诉你吧”一语,璧诸“常识过于低落的少数”。此为前书。
目下软性电影论者所最狺狺不休的问题,第一是不满意于影评人的要求影片须有进步的意识,第二是反对制片者的摄制以社会黑暗面为题材的影片。他们以为电影的目的“是给眼睛吃冰淇淋,是给心灵坐沙发椅”,所以他们所需要的影片只是“使绅士们忍禁不住”,而“渐渐地从坐椅上沉下去”。对于这种儇薄与愚蒙,唐纳 〔2〕 先生在《晨报》“每日电影”所发表的《清算软性电影论》中已经有了不厌其详的解释,但是,他们有时候以“人道的战士”、有时候以“艺术至上主义者”,乃至有时候以“洋场恶少”的姿态而出没于影坛的终极目的,只是在为着他们的主子而反对在电影中反映社会的现实与防止观众感染进步的思想这么一点。为什么他们害怕这种社会的真实的揭露?为什么他们不愿电影观众感受进步的思想?这决不是为了他们的“神经衰弱”,而老老实实地只为着他们在现社会秩序中“盘踞”的地位。在这篇短文中。笔者明白地认识了这点,但是为着如前言所述之目的,宁愿再退一步。假定软性论者的错误,真的是在不理解艺术作品的内容的重要,综合他们的意见,他们是崇尚形式而蔑视内容的形式论者。但是我们先得回敬一句,“告诉你吧”,在艺术史上,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始终是内容占着优位性的。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作家,在形式上极不完整,极端粗犷,有时甚至于文字的通顺都不能做到,可是只因为在他们的心灵有了强烈的内容,而博得了不朽的声誉。柴霍夫 〔3〕 曾经叹息地说过:“我们在形式上已经有了非常的成功,我们能够极度技巧地描写一切的事项。我们也知道了一切章句和其他的构造,但是我们缺少了一项,缺少了最重要的一项,我们并没有能够使我们相信、能够使我们无限地献身的东西!”一个艺术作品没有内容,就等于一个躯体没有头脑,一千个衣装绚烂的衣裳架,一万个铜肩铁膀的机械人,能抵得一个衣衫褴褛肢体羸弱的艺术家吗?“告诉你吧”,单单的形式的美,充其量,在作品,不过是一时的流行物;在作家,不过是一时的流行儿,他可以博得暂时的声名,可以供给没落的无自觉的小市民以若干的陶然和幻想,可是,在严肃的艺术史上,他们是没有被记载的资格和权利的!
唐纳先生的上述的论文,很扼要地接触到一点,就是,电影事业是产生和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没落的时期,这是极特征的一点:只因为它的产生和发展,不在洋溢着成长和兴隆之冲击的文化的上行曲线,只因为它的生产机能差不多全掌握在衰亡期的支配者手里,所以必然地在它的容貌,强制地被反映了一切崩溃着的社会体制的颓废的特性,于是,一种肤浅的固定的观察,就误将这种病态的变则当作了固定的艺术式样的美的特征。但是,电影艺术生长在资本主义的摇篮,而它被赋予了的命运却是对于这自己生长的温床的反叛!所以在颓废的对面,萌芽着一种准备以必然的权利来承继一切文化的新的精神。在此,在这上下行文化交替的中间,文化——艺术批评者的批评基准应该是“作品是否在进步的立场反映着社会的真实”,而决不在作品的外貌是否华奢与完整。嚣俄(Hugo) 〔4〕 的戏剧样式不及莫里哀(Molière)的完整,高尔基的小说形式不及柴霍夫的洗练,费尔巴哈的哲学体系不及康德的完整,可是我们明白地认识,后者是旧的完成,前者是新的萌芽,我们不是遗少,我们的年纪还轻,我们的展望是在明天,所以我们的评价必然的是要强调这进步的成分。同样,在进步的立场,评价现阶段电影作品的时候,我们有充分的权利来强调和赞美普及健康的人类的美的观念的作品,更有充分的义务来抨击和指斥传染病态的美的观念的影片。再说一句,“告诉你吧”!淫乱、猥亵、神秘、荒诞、浪费、败坏、幻梦、狂乱,这一切将道德的颓废种植和感染到人类精神生活的所谓“软性影片”,决不能贴上一张“娱乐”和“慰安”的商标而掩饰它的毒害,相反,真正的娱乐和慰安,应该是互助的精神,团结的意识,争战的热情和胜利的呼喊!这一切是年轻的、健康的、进步的、向上的,所以也就是胜利的,有未来性的。
所谓“软性电影”的理论(?)始终是在极度的混乱和自己撞着里面,一忽儿高嚷着“只有少数笨呆的观众”才会“照银幕上表演的那么去做”,一忽儿又会调转枪头,说电影“是最普遍的教育和宣传的武器”,一忽儿化装做一个艺术的战士,说要“抛弃一切含有作用的宣传素料”,“重新恢复第八艺术的纯真”。可是掉过头来又会“心花怒放”,“肚肠波动”地赞美十足地宣传罗斯福复兴政策的美国影片。读者诸位不要误认这是简单的矛盾,而应该看出这是他们宿命的苦闷,他们打起反对硬性影片的大旗,打出了防御“宣传”强占银幕的口号,可是留心影坛的人们看见他们反对过《白宫风云》吗?看见他们抨击《锦绣前程》(Looking Forward)吗?在他们这些片子里面的宣传都已经变成了“艺术”,所以,这些都已经不是“毒素”而是“安慰”。真不愧是“艺术至上主义者”,否则哪能有这么“软”的“艺术手腕”。
最近,他们欢喜“侈谈”喜剧,有时候还引用Farce 〔5〕 的目的是为着“使绅士们心花怒放,狂吹纸烟,从坐席上渐渐地沉下去”吗?“告诉你吧”!Farce定义,应该是“对于该当时代之支配者的高度地发达了的否定心理”,而决不是使“绅士们”心花怒放的东西!朋友,我假定你是读过一些法国文艺史之类的书的,你知道Farce在18世纪的法国(同样地在全西欧)所处的地位吗?“笑剧为民众而制作,而在民众的前面上演,这,常常表现了民众的见解,民众的努力和对于上层身份者的不满。”所以,假如真真有Farce出现,那么“绅士们”看了之后,“波动”的该不是他们的“肚肠”而该是他们的“胸脯”。从这儿,我可以大胆一点地断言,黄嘉谟先生所理解的只是“喜剧”这两个字面,而他所要求的则诚如唐纳先生所指出的一般的只是儇薄的“低级趣味”而已。
对于这种儇薄矛盾的似是而非的理论做论争,在笔者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摆在中国电影从业员和影评者前面的,应该有更严肃更伟大的任务。在这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危机日益急迫,吃人的礼教势力死灰复燃,虐杀民众精神之向上的宗教迷信弥漫全国的时候,每个有正义心的严肃的电影关系者都该以更深刻的认识去完成各该部署的使命,一切“洋场恶少”之流,在认清了他们的本质之后,正像“国事管他娘”的无聊文士一样,让他去受广大民众的唾弃和蔑视吧!
6月20日于病中
注 释
〔1〕 原载上海《大晚报》1934年6月21日“火炬·星期电影”副刊,署名罗浮,收入《中国左翼电影运动》(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出版)、《夏衍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
〔2〕 唐纳(1914—1988),原名马季良。30年代初参加电影工作,撰写影评,主演影片《都市风流》,主编《电通画报》,1951年定居巴黎。
〔3〕 柴霍夫,今译契诃夫(1860—1904),俄国小说家、戏剧家。主要作品有《农民》、《套中人》、《万尼亚舅舅》、《海鸥》等。
〔4〕 嚣俄(Hugo),今译雨果(1802—1895),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悲惨世界》、《九三年》等。
〔5〕 Farce,在此处意为闹剧、滑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