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说、戏剧与电影

一般的见解,都将戏剧和电影看作双生的姊妹,但是在艺术的样式,那是很明白地电影和小说有它本质的类似性。

在电影还没有Cut Back 〔2〕 和Flash Back 〔3〕 这些技法之前,它已经有了一种与戏剧艺术根本地分离的主要的特征。在戏剧,观众和观察对象之间,受着极严格的空间的限制。可是在电影,我们可以不变动自己的位置,而观察到一切在各个场所发展着运动着的情景。电影表现的特征,是在“连续的空间”的使用!它的那种可惊的速度,可以在几秒钟里面表示出在无数不同的场面之发生乃至进展的不同的事件。它可以不必借重不自然而勉强的“预备说明”(explanation),可以不受任何的场所的限制,它的那根叙述的丝线,可以向着作者所预备着的故事的高潮从容而悠闲地前进。简单地说,电影艺术在本质上已经克服了空间的限制。

Cut Back、Flash Back的创用,摧毁了时间王国的坚城。在电影的故事叙述(Story Telling),也可以像小说一样地驱使那回想的方法,来进行时间的转换。所以,“本质”上,在J. L. Lasky 〔4〕 创导的、P. Sturges 〔5〕 所发明的“叙述法”(Narratage)之前,电影艺术早已局部地突破了时间之限制性了。

但是,从来的那种用回想来转换时间的方法,并不曾接触到亘古以来被认为无可更改的那种以时间为函数(function)而发展故事的叙述法的根本。从小到大,从幼到长,从今天到明天,这种故事大体的进展顺序,换句话讲,就是Lasky所说的那种“Day after time order” 〔6〕 ,始终没有改变。在这儿,企图突破这种顺序(order),进一步地和小说的叙述法接近的方法,就是这部《权势与荣誉》试用的Narratage。

电影上的Narratage,据Lasky说,它的作用正像James Joyce 〔7〕 在小说上所创用的“非年代纪的”以“理解之流”为函数的、凭着故事之本身而展开的一种更自由的叙述方法。他的特色是,叙事的路线可以不必拘束于时间的顺序。故事进行中,可以依着观众的理解和情绪的起伏,或前或后地用第三人称或第一人称的方法,自由地利用对话这种tempo的制辔,来御制观众的情感。在叙述经过长年月的故事和用第三人称的立场来叙述长年代回忆的时候,经验告诉我们这种方法是必要而更自然地便利于观众之理解的。

看了第一张试用Narratage的《权势与荣誉》之后,我觉得最值得注意的特点是,这种方法在某范围之内解决了目前电影艺术需要关心的“如何处理时间经过”的悬案。

Narratage根本上无视(disregard)和废止(dispense)了时间的顺序。所以故事叙述者(narrator),他的任务和性质,在过程中类似于日本电影院的说明者和新闻片的旁白的简单的台词,代替了无声时代的“时间经过字幕”(Timeelapse)和声片的一些表示时间经过的技巧。这些技巧,实际上都是使导演和编剧头痛的种子。插入画面的使用,代替字幕的物象,都限定在这非常狭小的范围。在I am a Fugitive from a Chain Gang 〔8〕 用了代表刑期减少的日历,在《妒花风雨》用以表现十年经过的scrap book 〔9〕 ,在《金发女神》用以表示漂泊过程的警察局记事片,以及最近在《同仇》的摄影台本中看到的用以表示乡女都市化过程的三双鞋子……在用叙述法来展开的剧本,这种费心多而酬报少的努力是可以节省的了。

第二,在支配观众感情的起伏,作剧者可以自由飞跃,而不必拘束于故事的正规的发展。在这一点,对于以少数人物为中心而经过长年月的传记的故事,有很大的便利。在Narratage的电影导演,原作故事仅是用以激动观众情绪的一些个别地分离着的原料,适应着必要的节奏,在这儿导演可以随意地安排和处理这一些必要的素材。在《权势与荣誉》中,在珊莱自杀的那个阴惨的场面之后,以亨利夫妇的对话为motive,重新转化到茄牛和珊莱恩爱的场面;在父子言语冲突之后,同样的以亨利的叙述的旁白为motive,转换到珊莱产子时的画面,这种适应着全般的节奏而自由地御制观众之情感的可能,也是只有叙述才能得到的特点。

第三,因为Narratage的关系,场面转换的过程可以“同时地”应用移动摄影。在《权势与荣誉》用得最多的是向右缓缓的Pan, Overlapping 〔10〕 和叙述的旁白这三种方法。在这段时间的过程,叙述的旁白占着最主要的机能,它可以指示和说明时间的经纬,暗示将来的伏线,省略不必要的画面,调剂视觉和听觉的平衡。它的机能一直继续到场面转换之后。有一场(茄牛向珊莱求婚的一段),他竟大胆地用亨利的旁白巧妙地代替了画面上的人物的台词。这种同时地利用画面与音响(乃至台词)这两重motive的方法,不仅圆浑地诱导了观众的“理解之流”,而且论理地具现了电影艺术的必要的具有流动感的情绪。这种以第三人称的叙述为因子而转换的方法,和目下声片苦心设计着的以第一人称声音为motive而转换的技法(例如在King Vidor的《情圣》中,以法庭上的法官的判决词“遗憾得很,在法律上没有处罚这种行为的条文”这一句话转换到旅馆中吉姆的独白“遗憾得很,在法律上没有处罚这种行为的条文——这是我每晚上听到的言语!”),不论是在编导的劳逸,乃至在故事进展中的拘束与自由,是有其原则上的不同的。

上面所写,只是简单地看了这一种新的尝试之后的感想。我相信,Narratage有它的特长,但是在性质上,它也有常被故事限制的缺点。一切进步,都需要大胆的尝试。这种热烈的努力和勇敢的断行,在电影艺术发展上是有它严肃的意义的。

注 释

〔1〕  原载上海《晨报》1934年1月21日“每日电影”副刊,署名沈宁,收入《中国左翼电影运动》(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出版)、《夏衍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

《权势与荣誉》,美国福克斯影片公司1933年出品,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编剧,威廉·霍华德导演,黄宗霑摄影,斯宾塞·屈赛、科林·摩尔主演。

〔2〕  Cut Back,剪辑。

〔3〕  Flash Back,闪回。

〔4〕  J. L. Lasky,拉斯基(1880—1958),美国电影制片人。创建派拉蒙影片公司。

〔5〕  P. Sturges,斯特奇斯(1898—1959),美国戏剧电影导演。

〔6〕  Day after time order,全天时间顺序。

〔7〕  James Joyce,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代表作有《尤利西斯》。

〔8〕  I am a Fugitive from a Chain Gang,《亡命者》,今译《我是越狱犯》。

〔9〕  scrap book,剪贴簿。

〔10〕  Overlapping,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