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写在《斗牛艳事》观后
很明显的是因为对于故事的不满,所以各报对于《斗牛艳事》的批判都很严格,但是我以为这片子的失败,责任是在故事,而不全在导演,这一点是值得分清楚的。
热心的观众大概不会忘记《六一三之夜》(The Night of June 13)和《良缘巧合》(One Sunday Afternoon)这两部作品,清新,质朴和静谧的作风。导演Stephen Roberts 〔2〕 特有的那种真实的迫力和淡淡的小市民性的伤感,这一切到现在还深刻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面,可是,经过半年的时日,竟使我们看到了这样一部建筑在一连串的误会上的《斗牛艳事》。
Stephen Roberts不是所谓“电影出身”,也不是从舞台或文字的领域中移植过来的知识分子,据说,他的前身是一个飞行士,他没有纤细的神经,但是他却有过一些以体力和生命换取生活资料的体验,在他发表的作品里面,他描写了和他同一类型的人物,再现了30年代的美国小市民日常反复着的极普遍的生活。《六一三之夜》的莫洛家族,《良缘巧合》的啤夫和爱米,这些都是现代社会常有的典型,而决不是概念的存在,Roberts的作品所以感动我们的原因,是由于他所处理题材的“真实”。这是他的特长,也就是他的作品的力量,形成他作品的底流的不是绚烂的技巧,不是出奇的情节,这,只是极度平凡而朴素的描写,能否把握“真实”,这是艺术家能否成功的分歧。所以,Stephen Roberts放弃了他的特长,缴除了描写真实的武器,这就表示了他已经停止了他的个性的展开,而不自觉地走上了危险的境界。
《斗牛艳事》描写了一个和我们的生活离得很远的世界,在这儿登场的人物,并没有社会的和经济的背影,换句话讲,他所处理的虽则不是高贵的人们而还是些侠盗和斗牛士之类,但是,这儿早已经看不到Roberts初期作品的那种渗入心灵的“实感”,墨西哥已经不是斗牛和龙舌兰的乐土,墨西哥人同样地受着二重和三重的剥削,不论怎样的矫揉,不论怎样的粉饰,在伟大的现实前面,这种没有血肉的人物和从经济关系游离了的浮薄的恋爱冲突,是再也不能使广泛的观众感动和兴奋了吧。
离开了“实感”的Roberts的姿势是悲惨的,他已经失掉那种强烈的迫力的全体。在对于地主夫妇的漫画化,在描写那侍女的失恋的悲哀,多少地还留存着一点Roberts的面影,可是和《良缘巧合》比拟起来,真使我们有不胜今昔之感了。
这是商业主义下的电影导演的悲哀,这是故事连累了导演的一个最好的实证。
反之,作品对于现实的歪曲与粉饰是有害的,我们便该反对。
假使在半殖民地的中国,欧美帝国主义国家的影片以文化侵略的姿态在市场上出现,起的是麻醉、欺骗、说教、诱惑的作用,我们影评人便应该负担起电影文化领域内的反对帝国主义的任务,向帝国主义的影片堂堂地进攻(同样的,影评人也负担着反封建反宗教迷信的任务)。
但是这并不就是说,帝国主义国家的影片一律都要加以反对。
往往,一部作品在客观上含着丰富的真实性,这生动的真实的描写,是违反着作者的主观世界而达到了艺术上的正确的有教益的结论。
最好的例子便是《亡命者》。《亡命者》里暴露了他们的国家机关的黑暗而超越了人道主义的说教,使观众抑制不住对于资本体制的愤怒,是违反着作者的世界观的,但客观的真实性的胜利在这里证明了它自己的不可战胜的力量。
同样的,我们对于“民族精神”的改良主义、个人主义要做无情的打击,而不能不推荐那里边这么生动真实的殖民地奴隶命运的描写。
软性论者便是对于这些完全没有理解,把我对于影评人在电影文化领域内反帝任务的提文视为“文不对题”!
尤可笑者,一般浅见者流看到我们推荐作品,误认我们把华纳女婿视为了不起的导演人。然而无论如何,马文·莱洛、柏勃斯德既有此劳绩,当远较优于一般庸俗之徒,我们的加以注意,为什么便不应该了呢?
到现在为止,他们在“软性论”的衣裳下掩盖着真实,然而时间与历史将残酷地裁判他们,暴露其面目。在这里,我们保留着最后的结论的一章,让软性论者用他们自己的行举来写上去吧。
6月24日于盛暑之夜
注 释
〔1〕 原载上海《晨报》1934年6月27日“每日电影”副刊,署名罗浮。
《斗牛艳事》,直译为《号角吹响了》,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1934年出品,巴莱特·科马克编剧,斯蒂芬·罗伯茨导演,乔治·拉夫特、阿道夫·孟郁主演。
〔2〕 Stephen Roberts,斯蒂芬·罗伯茨,美国电影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