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谓“女皇剧”的本质及其他
一个传奇的宫廷革命的时代,一个杀伐的战争和革命的时代。
18世纪的后半期,白雪和东方色彩的面纱笼罩着的俄罗斯帝国,是一个封建贵族的黄金时代。但是,在这时代到来之前,从彼得一世到爱丽莎倍女皇(1741—1761)的治世为止,俄罗斯贵族因为英明的统治者彼得一世颁布了贵族的强制服务和单子相传的法令,多少地还限定在“被义务者”的身份。彼得死后,俄罗斯宫廷很快地勃发了一种18世纪惯见的宫廷革命。这种革命的中坚,是以贵族子弟为基干而组织的禁卫军队。爱丽莎倍即位,贵族的势力明显地反映到上层的行政组织,在这统治时代,最高机关元老院的重心已经完全地落在贵族和将校们的身上。他们表面上用减轻农民人头税的方法,充实了贵族地主的私囊,用贵族子弟出生后就入军籍的方法,提高了贵族将校的权势。1761年,昏庸暴戾的彼得三世即位,于是贵族们就用禁卫军的压力,使他发布了有名的《贵族之自由》的宣言。在此,俄罗斯的贵族免除了一切义务的勤务,完成了自由的没有任何负担的身份。
一方面,在这时候,因为英吉利产业革命的结果,俄罗斯的谷类市场出现了空前的高价,于是俄罗斯的非黑土带的中央地带向着南部及东南部的黑土地带,激切地呼起了谷物的需要。这时候,在俄罗斯的农作物的生产,比工业活动还要有利。这必然地引起了地主们锐意地经营农场的心理。他们竭力地缩小农民的耕地,增加自身的农场,累加了农民的课税,对农民的榨取达到了一个异常酷烈的程度。于是,使这18世纪后半期的四十年变成了农民叛乱的时代。
贵族、地主、将校,为着维持他们的利益,不能不有一个精明干练的能够代替他们出场的“君主”,这儿需要的是英明干练,表面上的开明和实质上的易于操纵的柔顺。这样,以奥洛夫兄弟为代表的贵族将校,就废谪了已失民望的彼得三世,而代之以一个有见识、有果断、有斗志可是结果上只因是女性的原因而驯顺地操纵在青年将校们手里的“凯塞琳女帝”。所以,在这“凯塞琳女皇时代”(1762—1796),这个有为的女帝颁发了对贵族的“褒状”,编纂了以贵族利益为前提的法典,勘定了俄罗斯历史上最初而最大的农民革命的普加乔夫(Bogachoff)的叛乱,替贵族地主打通了对英法输出小麦的黑海海口,还替大俄罗斯帝国开拓了广大的北部波兰、白俄罗斯、诺伏俄罗斯草原和风光明媚的克里米亚的土地。凯塞琳是一个强力和征服的象征,在农民,她是一个暴戾的大众虐杀者,在贵族,她是一个完整的领土开拓人。和历代的枭雄一样,她不仅有了赫赫的战功,她还热心于“文化”的提倡。孟德斯鸠的名言是她的口头禅,狄德罗的书简是她的宣传品,而且,这位“宽仁”的女帝,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对于法兰西贵族亡命者组织的锄王军还补助了一百五十万的国币。她的统治时代,是18世纪的俄罗斯的“盛世”,俄罗斯贵族将凯塞琳女皇叫做“凯塞琳大帝”(Katherline The Great)。的确,这时期是贵族统治的黄金时代!
为着检视英美剧作家用如何的观点来采取历史的题材,我们不能不冗长地叙述了一段18世纪俄罗斯的历史。在此,我们的电影观众假使能够用这种史实来和现在的世界情势对比一下,再从这儿来观看英美制片家采取这种历史剧女皇剧的制作动机和取舍方针,也许是一件极有兴味的事情。
看了保罗·真纳(Paul Jiuner)和冯·斯登堡(von Sternberg)的《凯塞琳女皇》(Katherline The Great)和《玉阙英雄》(The Scarlet Empress)之后,觉得他们在技术上尽有各人的独创,而创作方法上却有不谋而合的地方。他们,同样地对于这个传奇的时代和多彩的女皇感到了兴味,但是两个之中没有一个敢正面地真实地描写这一个女皇和时代。真纳轻微地表示了一些对于彼得第三的不满,斯登堡也在几个叠写里面流露了一些农奴的惨状。其实,凯塞琳女皇并不是一个被压迫者的救主,而只是比彼得三世更有效地用武力和流刑来压服了蜂起的农民和贵族主义者的代表。真纳描写农民反抗,是一种伏阙陈奏的形式,所以经过他一度空洞的粉饰之后,农民们就发出了“凯塞琳万岁”的呼声。斯登堡描写的凯塞琳即位,倒是很明白地说明了只有禁卫军和贵族将校们是她唯一的背影。所以在那最后的场面,看不到一点民众的形象。其实,历史告诉我们,爱丽莎倍女皇末年在各地蜂起的农民革命,也因为赋役的强化和对于地主的憎恶的增大,在1773年形成了大众革命的倾向。顿河沿岸的哥萨克贫农,借用了彼得三世的名义(实际上那时候他早已被凯塞琳和奥洛夫杀害了),发布了“今后河川土地、牧场湖海、金钱俸给、谷物粮食、弹丸火药、一切永远自由”的教令,这种以哥萨克贫农为中心的所谓普加乔夫叛乱,波及乌拉尔河和伏尔加河流域,所以凯塞琳即位的当时,鸣动的不该是象征着和平的鸽子的钟声,而该是标示着虐杀和征服的喇叭和军号。凯塞琳动员了全国的军队,荒废了无数的农田,处死了千万的叛徒,方才一时地压服了农奴的反抗。可是这反抗的血,革命的火,是一直继续地燃烧,而终于在一百多年之后摧毁了罗曼诺夫王朝的帝座!真纳说,凯塞琳即位而暴虐清除了;斯登堡说,凯塞琳即位,而俄罗斯和平了。很明白,这清除,这和平,是建筑在支配者的心眼上的。
不过,不论在真纳,不论在斯登堡,他们不满于爱丽莎倍和彼得三世式的暴戾、怪僻、恣肆、庸懦等等不适合于当时执政的性质而焦躁地期待着有那么一个英明的能够替贵族阶级奠定天下的主子,这心理确实是很一致的。一个被德国希特勒的虐政驱出来的“艺术至上主义者”一个彷徨与平凡的美国的浪漫主义的感伤家,他们一方面感觉到现状的不满,他方面预感到将来的威胁,那么,茫然地期待着一个能够清除暴虐和镇压农乱的女帝,本应该是很一致的了。
滤过一切社会的经济的元素,而将个人的性格和私事升华起来,这是英美剧作家的一条共同的轨道,但是,东方色彩的装置,富丽华贵的衣裳,圆熟而洗练的技巧,这一切能补偿和填充被滤去了的历史的真实性吗?
注 释
〔1〕 原载上海《大晚报》1934年10月21日“火炬·星期电影”副刊,署名沈宁,收入《中国左翼电影运动》(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