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兄:
以愉快的心情,拆开了你从战地寄来的信,但是读完了之后又使我忧郁起来。上个月××从××来,谈起战地情形,似乎那地方的青年朋友们也有同样的感慨,应该是兴奋热烈的战地戏剧工作,为什么有这许多牢骚和苦闷呢?这是使我忧郁的事情。
我能够理解,客观的环境不像出发当时所期待的一般的良好。有许多地方,还不能让我们自由地开拓工作。这种阻碍,因为我们抗战的接近胜利,而反渐次地变本加厉起来。热烈的情况变成了冷淡,工作上横亘着不可理喻的横逆与困难,急速地打破环境还没有这种可能,消沉,麻木,敷衍又觉得有违自己的本愿。于是而叹息的气息从年轻人的队伍里面透露出来:
“我们不能这样坐待下去!”
“大时代中我们不能在这死水里面停留。”
“不自由毋宁死,不进步毋宁走!”
于是而“走”的空气在工作队中像慢性的传染病似的传布开来,正像你信中所说:
“没有书,没有报,没有可以请教的人,没有学习的机会,以前的一点知识、技术,搬用尽了,我们要学习,我们要有一个静一点机会去学习和‘进货’!”
“后方有工作吗?有什么学校可以进吗?××讲习班还招生吗?”这变成了前线工作者的普遍呼声,——但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对于抗战建国,同时也是抗战建剧的责任,可以从“走”的方法来解决吗?我以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对于整个战地政治工作所遭遇的困难的克服,在这短信里面恕我没有时间可以详谈,但是在此我还以为“巩固自己的组织和争取工作开展才是决定将来环境好转的因素”,走,牢骚,苦闷,静静地“学习”,都不是可以解决困难的事情。
感觉到自己虚空而饥渴于学习,这是一个值得宝贵的心愿,但是从你信中所说,我还觉得对于学习这两个字的定义,在解释上似乎还有问题。学习一定要进学校补习班吗?一定要到后方来吗?一定要有一个静静的环境吗?假如以为这回答是肯定的话,那不是学习这两个字太狭义了,太凝固,太被动,太没有弹性了吗?
从一个戏剧工作者的立场来讲吧。
假如你要学习的是作剧,你的理想总是以为应该进一进国立的或者省立的最少是有“名师”可以领教的戏剧学校或者团体吧?那么假定,你有机会进了这样的团体了。你接触了名师,拜诵了名著,你从抽象的、往往是玄学的文章里面,懂得了什么叫做戏剧,你熟读了戏剧概论,你懂得了什么叫做预备说明,什么叫做高潮,什么叫做伏线,怎样的地方需要紧张,怎样的地方需要悬宕,也许,因为你的努力,你懂得了古今中外戏剧发达的史实,你能够头头是道地讲述出莎士比亚、易卜生,乃至诺尔·考华的生平……作为一个戏剧工作者,你的条件是具备了。可是,问一问,有了这样的条件就保证了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剧作家吗?你就可以创作出好的剧本吗?你就可以更有力更有效地为抗战服务了吗?
这回答应该还有保留。
假如你要学的是导演,那么,你的理想也应该和上述学作剧一样,需要有一个“静静的学习环境”,需要有一个“学院式的剧院”,有一个一流的导师,供你研究和观摩吧?现在假定,这目的是达到了,从书本,从口头,从实验,从名师的熏陶,你懂得了演出的理论,导演的程序,你懂得了各种各样的导演上的主义,你懂得了克莱格、莱茵哈脱、梅耶荷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你懂得了动作台步的指导,作为一个导演者,你的条件是具备了。可是,问一问,有了这样的条件就可以保证做一个好的演出者吗?就一定可以比那些未曾经过这种“学习”的土生导演更有效地服务于抗战戏剧了吗?
我想,这回答也还应该保留。
这样说,我并不否认乃至过小地认识学习的重要。相反,我们正因为主张在抗战中学习,要使我们学习所得的“涓滴归公”地服务于抗战,所以我们反对将学习和生活,学习和实践,学习和战斗分开,而企图从抗战前线(乃至从人生战场)隐退到“静静的学习环境”的说法。过去有人说,中学里教修身功课的导师不一定是道学先生,文学院里教文艺概论、小说作法的教授不一定是一个作家,在戏剧学校里讲导演术的先生不一定可以对观众演出一个好戏剧,我相信现在厌倦于战地而想“退休”到后方来的戏剧工作者不一定会将学习和生活和战斗脱离得如此厉害。但是放弃了有肉有血的活的教材——抗战着的人民大众的生活,而企图从书本、讲义和名人熏陶之中去摄取抗战戏剧所必要的滋养,我总以为不是一步前进而是两步后退的事情。
我看见过一个曾经受过“完全的”戏剧学校教育,懂得全套戏剧理论,但是因为不了解原作者思想,不能把握原作主题,而将一个剧本演成对观众反应完全和作者企图相反的导演。我也看见曾经对于演技有了苦心的研究与练习,但是因为不懂得实际的人民生活,不懂得大众心理,而在一个中国农民身上赋予了外国人的动作和表情的演员。……假如说,我们承认了抗战中的艺术不能和对抗战的服务分开,那么我们的学习也应该是进一步地深入群众,而不该是退两步地走进学院。把握当前的主题,效率最高地使我们的艺术服务于抗战,这是最高的学习原则。我相信外国留学过的名师和欧美人做的理论书籍,不一定能够使我们懂得和能够教导我们如何地表达中国人民在抗战中真实的喜悦、愤怒和哀愁。而中国人民大众日常生活里面表达这一切感情的动作姿势、声音笑貌才是我们生平难得遭遇的最好的材料。战时的一年抵得过平时的十年。这激变着的时代的人民生活才是我们艺术工作者千载难遇的学习宝藏。过宝山而空返,这是如何可以使将来遗憾的事啊!
抗战时,再没有人提倡什么“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了,艺术是一种工具。这已经变成了辩论以外的事了。那么,我想,工具当然要不断改良砥砺而使之可以发挥更大的功效。但是没有武士,还是无法使这锋利的武器发挥力量的。假如使用武器的人没有正确地懂得“为什么而使用这武器”的基本认识,武器只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不从实际人生学习,不从抗战实践学习,这样的艺术工作者是帝国主义和军阀手下的只懂得操典步法而不明白作战目的的“佣兵”。在目下,说得过分一点,多这样一个“佣兵”,多这么一份武器,倒反是一件危险而有害的事情。
朋友,我们需要的是一颗尽忠竭虑为国家民族服务的心,同时,需要的还是一个随时随地,适时适地,点点滴滴地从人民大众实生活里像海绵吸水似的学习的意志!斗不过环境而退却是年轻人不该有的脆弱。让我说一句公式的话,朋友,“勇敢地前进吧!”
注 释
〔1〕 原载《新中国戏剧》1940年7月第2期,收入《长途》,桂林集美书店194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