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李健吾 〔2〕 兄的新作《云彩霞》,戏中一段,讲到当时盛名不相上下的两个红伶云彩霞和刘喜奎同台竞演,合唱《双五花洞》,云彩霞的真潘金莲,刘喜奎的假潘金莲。在第二幕开始,云彩霞的琴师王景福在后台与龙套们谈话:

龙套甲 王爷,《五花洞》的胡琴,回头你拉?

王 云姑娘怕刘姑娘委屈,听说叫天儿有戏,就请陈彦衡包办了。

应差的 (向龙套乙,说给王听)我经见的人多了,讲戏德,我们这位王爷数第一。

王 (谦逊)倒数。

“戏德”这两个字,引起了许多感慨。

前些时候在我替《天下文章》戏剧特辑所写的短文中,因为有感于时下戏剧界的所谓“人事纠纷”的纷至迭出,曾经杜撰了一名词——“演员道”(playership),想以这个问题来和朋友们商讨。现在看了这段对话,才知道旧戏里本来就有这个名称——不,应该说本来就有这种“演员道德”不成文地俨然存在。将新比旧,将今比昔,于是而更增加了一些感慨。

要从戏剧圈中清除所谓人事纠纷,我主张:第一要有一种合理而适时的剧团组织,要有一种合理而适时的演出制度,同时也要有一套合理而适时的排演规则。但,由于这三者都是用外在的纪律规则来束缚限制的东西,所以在习惯于散漫和自私的自由主义而又擅长于用权术手腕来玩弄和无效化纪律和制度的中国社会,就不一定可以收肃清人事纠纷之效。因此,在今天我以为唤起戏剧工作者的警觉,建立起一种自发的,作为一个演员的基本精神的“戏德”,才能真正地杜渐防微,根绝一切形式的剧坛恶德,而创造出一种公正和谐,有竞争同时也有恕让的良好风气。

人们论英国的民主精神,每每归功于美国人引以自豪的“运动员道德”(Sportsmanship)。所谓运动员道德,简单地概括起来,不外是对内合作,对人体谅,对事公正——这种极平常的生活态度。对内合作,才能和谐一致,建立良好的Teamwork,对人体谅,才能尊重对方,替对方设想,双方而有同样的精神,那么一方面不伤害对方的尊严与感情,他方面也就有道德上的权利,希望自己尊严和感情不受对方的损害。对事公正,才能凭真实的技术相角逐,不以不应有Handicap 〔3〕 为可喜,而深以不该有的幸胜为可耻,双方有同样的精神,于是而竞赛的目标才不在一时胜负,而在超乎胜负之上的竞赛的精神与态度。把这三种精神适用于戏剧,那么对内合作,才能够不以自己扮演角色的好坏为荣辱,而以整个演出的Ensemble 〔4〕 的成败为忧喜。对人体谅,才能有像王景福所说的“云姑娘怕刘姑娘委曲”的胸怀,才能以平等的地位对己对人,才能尊敬失时的同僚,才能慰恤倒嗓的名角,才能清除“造舆论”,“小广播”,抢角色,玩花巧,乃至“台上见”等等损人利己——实际上损人而不利己的恶德。对事公正,才能有王景福、云彩霞所说的放弃既得的优越地位,让一位两无所袒的陈彦衡来拉琴的大方与雅量。假定,我们今天的戏剧界里人人都有这种“戏德”,人人都有这种作为一个优良的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做人态度,那不是一切纠纷都将无从引起,所谓“人事”问题都将成为一个历史的名词了吗?

作为一个演员,可以有技术优劣,但不能有人格的高下。在一个剧团中,一个“明星”和一个龙套可以有不同的待遇、不同的生活,但在人生中,他们同样地有维持一个人的尊严的权利,在舞台上,他们有同样地在他们自己所担当的部分中发挥他的才能,和完成他们的职责的机会。不能将人当奴隶下属的时代早已应该过去。在我们旧剧历史中,不也就淘汰过无数个有“戏才”而无“戏德”的演员了么?

我确信着:在成为一个诚实的艺术家之先,成为一个诚实的工作者,是必要的条件。所以我将以更大确信警告,不建立起新的“戏德”,要把我们的戏剧艺术提到更高水准,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1943年11月

注 释

〔1〕  收入《边鼓集》,重庆美学出版社1944年出版。

〔2〕  李健吾(1906—1982),现代作家、翻译家。

〔3〕  设置障碍。

〔4〕  整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