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丑在古今东西的任何戏剧中都处于配角的地位,但是我却以为从小丑可以看到中国戏剧的一个最优良的传统。
讲到丑角的始祖,人们就会想起优孟。优孟只是一个“善诙谐”的“戏子”,但《史记》记优孟的时候,说:
优孟者,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于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
好像从那时候起,被一般认为贱职的优人就一直代行着言官的责任,而其敢言每每过之。《史记》优旃传:“优旃者,秦倡朱儒也,善为言笑,然合于大道”,这是中国戏中小丑的最恰当的评价。“善为言笑,然合乎大道”,这是小丑的——也可以说中国戏的传统精神。中国戏剧从六朝的“弄参军”起,经唐代的“滑稽戏”,宋代的杂剧,以至元代“元曲”,明代的“传奇”,清代的“皮簧”,剧中丑角一直为人民喉舌,评谴朝政,言士大夫之所不敢言,这正是贯穿着中国戏剧历史的一根光彩的红线。《夷坚志》云:“俳优侏儒,周技之贱且下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讽诵工谏之义。”王国维论“滑稽戏”:“此种滑稽戏始于开元,盛于晚唐,以此与歌舞剧相比较,则一以舞歌为主,一以言语为主,一则演故事,一则讽时事,一为应节之舞蹈,一为随意之动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则除一时一地外,不容施于他处”。又《唐阙史》记伶人李可及:“优人李可及,虽不能托讽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可知自唐以后,“托讽匡正”,随时地之宜,以“讽时事”,已经成了优人的职分。稍稍涉猎一下历史,伶人敢言的记载指不胜屈:举一二例如《五代史》传敬新磨云:
庄宗好畋猎。猎于中牟,践民田。中牟县令当马切谏为民请,庄宗怒斥县令去,将杀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诸伶走追县令,擒至马前,责之日: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之好猎耶?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以备吾天子之驰骋?汝罪当死。因前请亟行刑,诸伶共倡和之,庄宗大笑,县令乃得免去。
《程史》记秦桧事,云:
秦桧以绍兴十五年四月丙子朔,赐第望仙桥,丁丑,赐银绢万匹两,采千缣,有诏就第赐宴,假以教坊优伶,宰执咸与。中席,优长诵致语退,有参军者前褒桧功德,一伶以荷叶交椅从之,诙语杂至,宾欢既洽。参军方拱揖谢,将就椅,忽坠其幪头,乃总发为髻,如行伍之巾,后有大巾环,为双垒胜。伶指而问曰:此何环?曰:二胜环,遽以朴击其头目:尔但坐太师交椅,请收银绢例物,此环掉脑后可也。一坐失色,桧怒,明日下伶于狱,有死者,于是语禁始益繁。(注:“二胜环”,谐“二圣还”,指徽钦二圣也。)
又,《稗史》记南宋末年之事:
至元丙子,北兵入杭,庙朝为虚。有金姓者,世为伶官,流离无所归,一日,道遇左丞范又辰,向为宋殿帅时,熟知其为人,谓金曰:来日公宴,汝来献技,不愁赏钱。如期往为优戏,作浑日:某寺有钟,寺僧不敢击者数日,主僧问故,乃言钟楼有巨神神怪,不敢登也。主僧亟往视之,神即跪伏投拜,主僧曰,汝何神也?答曰:钟神。主僧曰:既是钟神(谐“忠臣”),何故投拜?众皆大笑,范为之不怿,其人亦不顾,识者莫不多之。
从此可知中国戏剧中的丑角不仅敢言箴谏,有时候甚至为了讥弹时政,发扬民族正气,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尽管戏剧形式变易,这种宝贵的传统,却一直保存勿替,至今皮簧戏乃至地方戏中的丑角,常常即兴地编制台词,插科打诨,而其内容,仍以评议时政,讥弄贪顽为主。甲午战后,名丑刘赶三在台上痛斥李鸿章误国,因被仇者借故入狱,悒郁而死,这是周知的事实,中国伶官历来敢言善谏,有如此者。
从上述见地观察中国戏剧中小丑身份,更可发现一些颇有兴趣的事实,譬如在皮簧戏中,所有角色唱白均有规定词句,且以京语为主,但小丑插科打诨时则属例外。丑角可以适应时地之宜,自编台词,用地方语来传达他的讽喻,考其最初的目的,我以为是为了尽可能地使观众懂得他所要说的意义。在长期间的专制政治之下,人民学会了讽刺,冷嘲,而这一切也正是人民心中所欲说的言语。
在任何戏剧中,丑角常常居于不足轻重的地位,薪给名誉,亦在他角之下,但是在中国旧剧,按后台“行规”,丑角却居于一个极被尊重的地位,例如后台丑角未开脸之前,其他任何名角不得动笔;后台座次,京戏班规定极严(如生坐大衣箱,武生坐二衣箱,净坐采盒桌旁……),而丑则可以随处乱坐之类。也许由于我的一种外行人的推测,但我总觉丑角之可以在戏班子中占有一个特殊之地位,和他的职分上不无某种微妙而向来被隐晦了的关联。
在一切艺术部门中,中国戏剧是最“即于现实政治”的一种,唯其即于现实政治,而又敢于表白民间的意见,所以它能够逐渐发达而成为具有移风易俗之效的一种真正大众化了的艺术。
1944年春
注 释
〔1〕 原载《文风杂志》1943年4月创刊号。最初发表时题为《中国戏剧中的小丑》,收入《边鼓集》时改为《谈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