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答一个不相识的朋友
××先生:
你的来信收到已经很久,想有一个充分的时间来写复信,不想倒反而因此耽误了。为着你所提出的同样的问题——“怎样写剧本”,我曾得罪过一个杂志的编者,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来信的问题是要请美国作家和中国上海的教授们做的”。因为我至今还不相信,“怎样写——”这一类的文章,对于实际从事文艺工作的年轻朋友们可以有什么好处。
当然,我很感动于你来信的诚挚。附来的你的作品,也读过了,你所说的“想写一点像样些的东西”的热心与努力,也是从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的。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为××杂志写你所指定了题目的文章,那么让我就从你的作品谈起,写一点我个人的看法和意见吧。
你的作品有了一个“正确的主题”,也富于戏剧概论之类书籍所告诉你的斗争与纠葛:父子之间,男女之间,新与旧,进步与没落,你的教训,你的道德观念,你的同情都明白地表现在你的作品里了。但,恕我率直,你的作品还是落于陈套和窠臼,而缺少着一个作品所必不可缺的一些新的,创造性的,前人未曾接触过发掘过的东西。我们并不要求每个作家都得“出奇制胜”,猎奇地写出怪僻而出人意表的人物与事件,你在一些戏剧作法之类的入门书中,也一定已经知道了可以作为戏剧题材的事件,大别起来只有三十几个不同的境遇,但,我们要努力的是:要在同一个境遇(同一主题,同一性质的纠葛)之中,因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而酿造出一种不同的感动。父亲是汉奸,儿子是爱国志士,这一类题材可以说已经写滥了,但是写滥了的题材并不一定妨害我们写出一个好的作品,问题是在我们如何写这个当汉奸的父亲,如何写这个作志士的儿子。汉奸有种种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环境,而剧作者的任务,是把这个特定性格的汉奸放在特定环境之中,依着真实性和必然性的法则,依着作者进步的世界观、人生观,而描写出可能发生的斗争与纠葛。公式、概念、面谱,是艺术工作者的不能妥协的敌人。我们必须挣脱这些东西,而创造出清新丰富、使人感动的作品。你的“故事”不是和丁西林先生的新作《等太太回来的时候》很相像吗?可是后者不就用极经济的手法,活画出一对不落窠臼而富于情味的父与子吗?
戏剧的主要表现方法是用对话,这儿接触到一个言语的问题。在你的作品中,用语也是太公式,太平板,太概念化了,特别是你那位作为爱国志士的人物。讲人话!讲活人讲的话,讲日常生活中所通用的话,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言语,最明白也是最特征地代表着一个角色的性格,因此,一个角色的对话的死与活,就是这个角色性格的死与活的问题。我很难相信实际社会中,实际家庭的日常对话中(即使在争论剧烈的时候),可以有如此“义正词严”,如此“新闻社论”式的对话。抗战以来,在所谓“抗战剧本”中,我们很少有描写刻画得很成功的“正面人物”,这原因,我相信太多地使用公式的“抗战言论”,恐怕就是使“正面人物”陷于干枯乏味的原因。“只要并不靠这来解决国政,布置战争,在朋友之间,说几句幽默,彼此莞尔而笑,我看是无关大体的。就算是革命专家,有时也负手散步,理学先生总不免有儿女,在证明着他并非日日夜夜,道貌永远俨然”(鲁迅:《一思而行》)。这不仅是运用对话,也就是描写人物性格的最正确的指示。自然、精练,代表性格,入情入理,这是对话的要点。一个人的话有一个人的特有语汇、口气、章法,这个人在某一特定境遇中只会讲这个人的性格所能容许他说的对话。恰如其分,恰如其人,过火的对话只准在争论剧烈的时候,而我们中国老百姓还有一个和外国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很少在对话中讲出自己的哲学与理论。
我以为作为一个剧作者,最好能够预先养成两种习惯:
第一,是随时随地注意人民大众,注意他们的生活,注意他们生活中的各种不同的言语,各种特有的表达情意的方法。即使是同一件事吧,这个人是吼叫,那个人是平静地回答,另一个人也许只皱一皱眉头,一言不发。再说,即使是同一个人吧,有谁能保证他在这场合和在那个场合会有不同的反应,不同的言语,不同的讲法?多听,多记,多分析和综合,多想一想为什么这个人如此讲而那个人又如此说,多研究一下为什么这个人只能如此说,而那个人又只能如此讲。我想,写下一句对话之后,作者如果能够反复诵读几遍,为剧中人设身处地地着想,假如我就是这个人,在这个场合,会不会讲这句话,能不能讲更恰当、更自然、更传神的话?那么我相信,呆板、公式、概念、不入情理的对话,一定可以清除掉的。
第二,写下一场、一段,或者一个Sequence 〔2〕 之后,最好闭上眼睛,把方才写下的在自己头脑里、想像中“试演”一遍。换言之,就是在作者头脑里面,先布置一个“幻觉的”舞台,在这场合,作者不再是作者而是观众、批评家和鉴赏者了。在纸上写下的人物、境遇、性格、对话,照写下的程序,照作者想像的(企图做到的)方式,一一在幻觉的舞台上展开,——假如我是一个观众,那么对于剧中人物的行为、动作、心理变化、声音笑貌、对话、动作、进行速度、节奏,是不是有觉得不合理,不入情,不统一,不调和,不顺眼,“不是这么一回事”,“不可能有这么一回事”而使我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假如有,那么这就是我以外的观众一定也可以有的感觉而必须改正的地方。导演排一个戏的时候常常先搭好整个骨干,排好整幕戏的地位,而然后逐场逐段地“抽排”我以为在剧作者的幻觉舞台中,这种逐场逐段的“抽排”应该是带排带写。闭着眼睛想,闭着眼睛“看”,看自己要创造的“正在创造中的人物”一遍又一遍地在幻想的舞台上出现,让他们笑,让他们哭,让他们苦闷,让他们斗争,不至让他们和解,——这是剧本产生的阵痛,这是剧作者和剧中人的斗争,这也就是剧作者所应有的苦痛和欢欣。
戏剧是人生的缩影,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的正应该是压缩精练了的人生,我们要把一天、一月、一年,乃至一生的人生压缩到三小时的舞台上的演出,那我们必然地在舞台上就不能有“可有可无”的一言和一句,我们不能轻视一句对话的作用,它同时可以是“预备说明”,可以是性格刻画,可以布置伏线,可以预示这个人的运命。一卷三十、五十万言的长篇小说我们可以从容地在一个月之内读完,可以慢慢地,或读或辍地欣赏,而一部戏,那就强制它的观众,必须在三小时内观赏完毕。冗慢和沉闷是戏剧的致命的敌人,在小说里可以有三五千字的性格描写,在戏剧,一切性格描写都只能迫缩到极精练的日常的生活的对话和动作之中。节约是作剧的本义,一句话和一行说明确切地表现一个性格和境遇,才是一个剧作者必须企图达成的本领。
直言多罪,我所说的也许只是常识中的常识而已。
1944年夏
注 释
〔1〕 收入《边鼓集》,重庆美学出版社1944年出版。
〔2〕 情节的片断,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