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这本书是从1962年3月17日开始,到了1963年2月25日才告一结束。在这期间,除了三星期例假,没有动笔外,平均每星期一篇,从来没有间断。积少成多,现在又成一集子。这儿证明荀子在他的名著《劝学篇》里所提出的理论,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我写完《海滨寄简》第三集的时候,我本来不想再写下去。不料去年春间我忽然接到两三位已经有十几年不通音问的老朋友的信件,那种温暖的人情味,使我觉得非常兴奋,于是决定再写下去。
去年我家有三个男女同时进了大学,他们散处在各地方,一切都不大习惯,尤其是那位刚从终年都是夏的南洋,跑到冷冰冰的伦敦的女孩,因为气候和饮食起居都有问题,致时常叫苦连天。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能不鼓起同情心,根据自己的一些肤浅的治学的方法,处世的经验,不断地给她打气。经过一年的努力,她终于克服困难,逐渐能够适应新环境了。
这本《海滨寄简》,像已往的三个集子一样,内容仅收48封信。日前稍微计算一下,这才知道第四集的48封信里,云海楼的成员,竟占了28封,约达60%;其余40%,分寄给几位老朋友及一两位素昧平生的读者。
我常觉得,《圣经》里的浪子回头的故事,最富有人情味,因为富有人情味,所以最能够感动人。在普通铜臭的社会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势利眼”。但是,在父爱和母爱的保护下,“势利眼”三字根本要销声匿迹。大多数做父母的人,只选择那些身体最脆弱,力量最单薄的儿子,而予以全力支持。这才是天真未凿的人性最优越的表现。它只问责任,不计成败利钝。
因为职业关系,读书写作,习以为常。除了替报馆代言的社论外,在自己署名的文字里,有时也要发表一些不大成熟的一知半解的理论。可惜我的师友星散各地方,质疑问难,苦无机会,有时可能会一误再误,而自己却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从此可见“自知”是一宗很困难的事情。
《海滨寄简》到第四集为止,以后不想再发表类似的文字了。假如肚子里真正有许多话可说,而且非说不可的时候,我将准备采用其他文体来表现,而书信的文字,暂告一结束。
一九六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志于新加坡云海楼
一
××:
接3月3日手教,不胜喜慰!蒙你过奖,感愧交并!
在老同学里,你的文字素养很深,学问的领域很博,既深且博,难怪你在青年时代就有所表现。
自“七七事变”后,我们这一代的文人,多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其中可歌、可泣、可嗟、可叹的事件,层出不穷;纵倾南山之竹,也没法子记载得完。
从前杜甫也经过长期的战乱的生活,可是他临危不惧,天君泰然。他以最大的镇静来对付最大的动乱,虽在逃亡流浪的过程中,他还是弦歌不辍。他照旧读他的书,写他的诗,而每首诗都是呕尽心血写成的。
杜甫的成功,给后人以极大的鼓励。因为像他那么穷愁潦倒,疾病困苦,他还是我行我素,这种得失无动于中的态度,只有修养到家的人才可以做得到。
经过多年的动乱,大家还相当壮健,没有给死神战胜,这已经值得庆贺。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裹着臭皮囊的身躯不值半文钱,但是身体不够健康,精神不济,什么事情都无从谈起。
年来你在大学里担任图书馆编目的工作,每天要翻阅巨量的书籍。这本来是好事,可是8小时继续不断的例行公务,已经把你弄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又要打理杂务。像你目前的紧张生活,和30年前的闲适的生活相较,倒使人怀疑,所谓现代文明是否使人要和钢筋铁骨的机器赛跑?
中国古代的印刷术不大发达,书籍有限,一生能够翻阅几千本书,便算是大学问家。那时的学者也知道书目的重要,他们把书籍的内容提纲挈领,编为书目。到了书目的编纂蔚为风气的时候,目录学这门学问不知不觉地产生出来。
中国的目录学,导源于刘向的《七略》,班固模仿这办法,当他编著《汉书》的时候,他就特辟一卷作《艺文志》。南朝王俭作《七志》,梁阮孝绪作《七录》,在分类方面,各有不同。到了清代,目录学非常流行,其中最著名的,当然要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这部书的编者纪晓岚,于学无所不窥。当他担任《四库全书》总纂的时候,每书他都亲作提要及简明纲目,而这部《总目提要》就这样写成。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帙浩繁,恐怕不是普通学生所能阅读。为着给读者指示迷津,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倒是个入门书。
以“戊戌政变”成名的康有为、梁启超,这两位师生讲学的时候,首先给学生有系统地介绍许多书籍。康有为的《桂学答问》,可以补充《书目答问》的不逮。梁启超在清华国学研究所担任教授时,他曾经写过一本《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这本书仅介绍八部古籍,它们都是梁氏本人的随身宝,所以说来更娓娓动听。
欧美成名的学者,他们的专著的卷末,照例列着一大批有关的参考书。读者可以按图索骥,或者根据这些书目的提示,作进一步的探讨。
目前你的工作就是编目上,每天不知道要翻阅多少书。这工作好像电影检查官,或者电影公司负责撰述说明书的职员一样,好的东西要看,坏的东西也要看,自己没有选择的自由。但是,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究竟很有限,一天匆匆忙忙地翻阅和编订几十本书籍后,头昏眼花,再也不想多看一下了。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恐怕连一本书也看不下。
一个人不容易跳出自己的环境,他只好想法运用环境,适应环境。为你借箸代谋,我觉得有两件事情你不妨试一试。
第一,编纂专题目录。你研究经济学多年,目前还得到图书馆的一切便利,你大可忙里偷闲地以一二著名的经济思想史、经济名著选读的书籍做底子,然后加上几种著名的经济学杂志的书评、新书简讯、长篇目录,积之以年,你不难有新的收获。假如你嫌经济学的范围太过广泛,那么你尽可选择经济史、劳工问题、银行学、货币学等专题,从事搜集和编订的工作。将来这种工作完成后,它将受各国学人的欢迎。
第二,专读一二作家的全集。目前你一年到底和书籍接触,可是书籍太多,应接不暇,至多如过眼云烟,隔夜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在这当儿,你如在周末专读一二名作家的全集,这将增加兴趣。
前晚半夜醒来,想了几个句子,我恐怕日久忘记,于是信笔记录下来:“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口诵,口诵不如手抄,手抄不如心得。得心而又应手,文章能事尽矣。”
目前你有的是博览的机会,上述两点全是守约的工夫。野人献曝之勤,不知你觉得迂腐否?
专此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七日)
二
××:
刚才在电话里和你谈了15分钟,把胸中的积愫完全吐露出来,心里觉得非常愉快。
我是个不喜欢开会,而爱好谈天的人。我过惯了自由职业的生活。我觉得自由自在地作上下古今谈,是人生快事。不过这种机会,在南洋却不可多得。因为这儿是商业社会,铜臭很重。有钱有势的人说话,有人洗耳恭听;没钱没势的人说话,根本没有人理睬。我颇有自知之明,遇着那种场合,只好自认晦气,一声不响。
你研究国际公法而不参加实际的政治工作,这是你的聪明处。
我年轻时代,倒是志不在小。为着准备将来要改造社会,我对各部门学问曾发生极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政治、经济、社会、教育、文艺,我曾涉猎了一些。当时我想把自己训练得比较成熟,然后投身政治,负起旋乾转坤的重任。
经过多年切身的经验,细心的观察,终于使我视政治为畏途,尤其是自1947年在新加坡安居下来之后,我就洗手不干了。虽然我有时也写些评论,那仅是纸上谈兵,属于职业的政论家的性质,与实际活动毫无关系。
我常觉得,要做个名副其实的政治家,必须具备深厚的素养。
第一,才。第一流的政治家多是才气洋溢的人物。在群众大会上,他的口如悬河、滔滔不绝的演讲,能够发生催眠的作用,使听众聚精会神地和他发生共鸣。在报纸杂志上,他的常带情感的笔锋,以及“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论著,使读者不忍释卷。这种表情达意的才具,假如没有训练到家,最好提早回头,免得当场献丑。
第二,学。第一流的政治家须有一两门高度专门的学识,使他和这些部门的专家能够侃侃而谈。同时,他也须有丰富的常识,使他能够和当代通人会谈的时候,也不至茫然不知所措。无论专识也好,常识也好,这完全得力于平时累积的工夫。
一般说来,搞政治的人,因为经常演讲和写作,在才具方面,他们多少有把握,至少有些空洞的架势。他们的短处,在于没有时间治学,尤其是那些没有什么根底的人,一遇着忙碌的生活,便手忙脚乱,六神无主,看书既不深入,更淡不到什么心得了。
第三,识。第一流的政治家必须有深远的见识。要培养见识,除个人的经验外,最好是研讨史籍和传记。因为读史能够“鉴古知今”,读传记能够给人以有益的启示,所以《资治通鉴》及名家传记仍成为政治家案头必备的参考书。
须知政治家的任务应从大处远处着想。他的最重要的工作在于决策。决策和整天干例行公务的工作不同。像那些在银行里忙着数钞票、记账目的职员并不是银行家,在使领馆里填写护照和签证的秘书和领事并不是外交家一样,在政府机关里书写“等因奉此”的公务员并不是政治家。换句话说,要准备将来从事决策这么重要的工作,必须从培养见识入手。
第四,度。才、学、识三者具备,仅算一半工夫,另外一半工夫,全在度量。名政论家章士钊曾说:“为政之道,在于有容。”这真是至理名言。政治家没有容人的度量,什么事情都要察察为明,他的成就至多是偏锋,不能作统筹兼顾,指挥若定的中锋。
最后,我要谈谈“献身”(devotion)这问题。做第一流的政治家,像做宗教家、革命家、慈善家一样,完全是舍己为人的事业。它需要人牺牲小我、牺牲家庭、牺牲一切的利益。要达到这目的,只有正确的认识、坚定的信心、雄厚的魄力,才有希望。
前晚又是半夜醒来,在辗转反侧的时候,忽然想到几句心得语,现在记录下来,给你参考,不知道你赞成这意见否?
大奸似忠,大智若愚,这是一板之隔。摩顶放踵的宗教家和招摇撞骗的神棍,赴汤蹈火的革命家和杀人放火的流氓,躬行实践的政治家和口是心非的政客,毁家抒难的慈善家和横行霸道的地头蛇,这也是一板之隔。
在万花筒的社会里,各种各式的矛盾的现象同时存在。这种似是而非现象,有时真会鱼目混珠,稍微不小心,便会上当。洞悉人情世故的孔子,当他实在看不过眼的时候,他也要大发牢骚,说什么“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你了解政治而不参加实际政治活动,公余之暇,老是看看书,谈谈天,种种花,听听歌,这倒是培养高尚的情趣的办法。
今天的海滨,风平浪静,我的心也好像浮云一样,轻灵飘忽,了无牵挂。为着保留谈话的记录,我顺笔给你写这么一封信,此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五日)
三
××:
今天是4月1日,即西俗所谓“愚人节”。我坐在办公室里,引经据典,振笔直书,所说的无非天下大事,或国计民生。
屈指算来,下星期这时候,你将坐着东方轮船公司的爱比利亚号,正首途伦敦了。上月初旬三妹赴澳,下周你将赴英,而阿哥又在新大深造。三个大孩子,同时要进大学,这正合俗语所说,“瘦猪拉硬屎”,相当吃力。
那是40年前的旧事了。当1922年的夏天,我下个决心,要离开偏僻的家乡,到外地去升学的时候,我的袋里,老是空空如也。每个学期开头,学校要我交学费、膳费、杂费的时候,我总是愁眉不展,走投无路。但是,“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硬着头皮要走一段艰险的行程,迟早你会克服难关。到了一道难关被克服后,你将会增加自信心。接着,你又遇着第二道、第三道……难关。只要你具备坚强的信心、无比的毅力,熬过一关又一关,最后不难达到目的地。
你这次出国,学费和旅费、服装和日常用品,都不必你自己操心,这已经比我占了三分便宜。现在你只须专心一志地向学,闲事不闻不问。立定目标,厉行既定计划,兼程并进,计日呈功,像渴骥奔泉一样,不达目的不止。假如你抱定这种态度,那么我用不着替你担心了。
仔细一想,研究音乐的确是人生乐事。20多年来,每当细心静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时候,只觉狂放处如万马奔腾,静沉处如秋虫啜泣,开心处如霁月光风,忧郁处如重云惨雾。作者的全副生命灌注到他的歌曲里。由歌曲里找到他的人格,由乐章里表现他的灵魂。贝多芬是永生了。
像中国的书法家多数兼绘画家一样,西洋的文学家多数兼音乐家。萧伯纳弹得一手好钢琴;罗曼·罗兰更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史教授。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就是拿贝多芬来做他的主角。当罗兰在瑞士的别墅招待甘地的时候,罗兰操琴,甘地的信徒美拉女士歌唱,彼唱此和,乐不可支。这种精神上的共鸣,只有“神通”二字颇能道出它的奥妙。
你这次到伦敦深造,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为着不虚此行,我愿意给你几种提示:
第一,重新温习旧功课。你的钢琴和乐理虽然早就考到八号位,那是起码的条件,淡不上什么工夫。话又说回来,百尺高楼从地起,基本的工夫如不切实,以后就很难上进了。
我想,在留英期间,你可以找到各级的学生来教导,一面教,一面温习,这将使你亲切知道,自己从前学习的时候,哪几首歌曲没有学好,哪几个窍门没有精通。伦敦有的是名教授,这时,你把闷在胸中的问题向老师虚心请教,一经指点,蒙昧大开。这样一来,你的基础再打了几重,当然比较普通没有机会深造的同学胜一筹。
第二,专门追随一二名师。像好学校有坏教授一样,坏学校也有好教授。你所进的那间音乐院,名士如云,你很可能会觉得,这个老师很好,那个老师也不错,结果,弄得“歧路亡羊”。
我认为,你最好选择一二名师,亦步亦趋。这样不但节省时间和精力,而且使你的学习的效能增进。你瞧,一个人学得最到家的就是“母语”。“母语”不是跑到十字街头,跟成千成百人去学习,它只须在母亲的膝下或摇篮里,不知不觉地学来。你既然知道母语的学习,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一种艺术或学术的精通,只须寸步不离地追随一二名师,多多接受他们的指导就行。等到你把一二名师的声音笑貌完全学到的时候,那么你的本领已经相当可观了。
第三,抓住表现的机会。无论从“为艺术而艺术”或者“为人生而艺术”的观点看来,“学以致用”的主张,并未可厚非。一个人受着家庭、学校、社会的培养,当他在某种学术或艺术上有相当成就的时候,他应该有所表现,而表现即“学以致用”的代名词。
在封建时代,在产业落后的社会里,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做官。因为粥少僧多,结果,大家打得头破血流。孙中山究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学而优则仕”的理论的大错误,所以他在岭南大学演讲的时候,劝导学生立志做大事,不可做大官。他心目中的大事,即凡百事业的出色当行的人才。
我不会鼓励青年急急有所表现,或者把不大成熟的东西拿去发表,因为献丑不如藏拙,至少这不会使自己丢脸。但是,我也不赞成一个人太过矜持,不然,自己挑剔得太过严厉,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结果,将造成眼高手低,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可是要自己有所表现,却缺乏信心。
要加强信心,只有熟练一途。熟练得到家,“官知止而神知行”,你还怕人家讥笑么?
忙中草此,聊当临别赠言。
顺祝
旅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四
××:
刚才接到4月2日的信,非常高兴。
因为种种关系,你比较其他同学迟到三星期,可是在第一阶段的考试上,你居然非常顺利,这证明你曾经尽了你的责任。
本来学校的课程是定给中等资质的人读的。天资颖悟的人,很容易把分内的功课做完,然后贾其余勇,多看参考书。参考书看得多,触类旁通,自然而然有新的发现;将来的成就,不难超越前人。
至于天资迟钝的人,他最好能够懂得勤能补拙,多下工夫。不然,又笨又懒,虽孔子和亚里士多德复生,也是毫无办法。
你寄来的几张照片,可以反映出你的环境的幽静,读书的专心。你的住宅外的铁线栏杆不过两三尺高,这说明你所住的城市的治安良好,大概会达到“道不拾遗,夜无盗贼”的地步。你手提书包,迎着气象万千的东方的旭日,健步如飞地向最高学府进军,这种景象最能够提高你的意志。你坐在书房里用功,窗明几净,聚精会神,仿佛任何外物的引诱,都不能打动你的心。事实上,只有心平气和,读书才能够深入。
你这次到澳洲读书,应该比较别人特别争气。因为你的成绩的好坏,行为的良窳,人品的高低,人家不但算你的账,而且算新加坡的账,尤其是会算华校出身的学生的账。最后,不客气说一句;人家还会算你父母的账。须人类最爱“概括”(generalisation)的观念,他们一连遇着几个新加坡华校出身的学生,个个都是品学兼优,才华出众,他们将另眼相看了。
自战后以来,华人子弟在美国很吃香。他们得到诺贝尔奖金,在美国大学当教授,在大工厂当工程师、会计师。他们之所以有这么大成就,主要的是由于“敏而好学”四个大字。
一般说来,华人子弟对于数学特别有兴趣。你知道,数学是科学之母,数学有把握,将来研究任何科学,正是“瓮里捉鳖,手到拿来”,一点也不费力。
你的学校的课程编排得很好。虽然全年你要学八科,但每一阶段里仅学四科。这倒合宋代大儒朱子的教学法。朱子教人“循序渐进,熟读精思”。一门功课没有精通,千万不要学习第二门功课,免得芜杂零乱,影响研究的情绪。
其实,一个人研究学问,最重要的是20岁前后的几年。这几年间把学问的基础打得很切实,以后才能够开花结子。
日前看见一个训练警犬的军官的报告。据说,一只警犬必须在三岁以内训练成功。过了这阶段,要加紧训练也不大容易。你知道,狗的平均生命为15岁,三岁刚好是占五分之一。人的平均生命为70岁,五分之一刚好是14岁。
孔子说他到了15岁,就立志读书。其他古今中外的至圣大贤,多数都在20岁前后发愤用功。只有苏洵到了27岁,才急起直追,所以在学问文章上的成就,他到底比较其他学者文豪稍逊一筹。
现在你立志以会计学为终身事业,那么你应该把各部门的基本课程学得很到家,此中关键,全在“时常温习”。须知熟能生巧,不熟谈不上到家。至于终极的目标不,则在“成本会计”。这门学问,在工商业极发达的社会里,最受人尊重。
你大概读过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其中有一段值得你取法: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简单说一句,你既然学会计,你应该以取得“特许会计师”作你努力的目标。
来信说,最近你曾到佛里曼特尔(Fremantle)去参观。佛里曼特尔是西澳的大港,创立于1825年。这个港位于天鹅河口,距离柏斯城仅12英里。那儿有造船厂、锯木厂、铸铁厂、面粉厂、酿酒厂、制革厂。各种工业,应有尽有。从欧洲到澳洲的大邮船,必须亲叩它的大门。横贯澳洲的铁路,也以此地为终点。它是澳洲的面粉业和羊毛业的中心,所以它的重要性,不容任何人轻视。
除加紧钻研你的功课外,课余之暇,不妨朗诵诗篇,研读剧本,写写字,学学画。这些事情虽然和你的功课没有直接关系,但它们能够培养你的情趣,启迪你的思想,使你在斗室之内,可以神交中外古今的巨人,看看他们怎样生活,怎样谈吐,怎样吸收天地的精英,怎样为人类服务。
话又说回来,课外活动须以不妨碍正式功课为准。这事情全看你懂得怎样支配时间。主从的关系,大约是八九成对一二成,这样可以确保万无一失。容再谈。祝你
学业进步!
子云(一九六二年四月七日)
五
××:
昨天看见你把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把书籍陈列得井井有序,不胜喜慰!人家喜欢做官发财,我却喜爱弦歌不辍。的确,“乐琴书以解忧”,这是学道有得的人的结论。至少,这比整天为外物奔走的人更能够保持宁静的心情。
今天你很诚恳地表示你的中文还不够水准,你要我加以切实的指导。其实,一个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更怕不肯虚心接受人家的指点。现在你既有自知之明,又肯虚心请教,那么你大可不愁没有上进的机会了。
一般说来,你们这一辈青年求学的机会,比较三四十年前我们那辈好得多。书籍的浩繁,交通的敏捷,加上研究工作的种种便利,使前辈只有羡慕。
但是,你们也有你们的弱点。一来功课复杂,应接不暇,甚至精神涣散,毫无心得。二来今年的新功课一开始,旧知识大部分随卷子送还老师,只因复习的机会太少,所以底子打得不够结实。
截至现在止,马来亚各华文报的主笔及著名作家,大多数都是从中国来的。他们虽然都进过洋学堂,受过科学的洗礼,但他们最大的本钱,还在于童年时代,对于中国旧学下过工夫。
你知道,在沙滩上很难建筑高楼大厦。要建筑高楼大厦,必须先打桩,而打桩是一宗最重要而极无味的工作。整天叮叮当当,实在太过单调,连一点新花样也变化不出来。但是,当地基打好之后,钢架马上就可以装上,此后,一天一个样子,不用一年半载工夫,高楼大厦便告落成,多么有趣!
目前你的中文已经达到通顺的地步,从方块字的观点来看,这已经不大容易。但是,假如你想对中文有进一步的了解,今后一年内,你不妨对下列三种书多下一些工夫。
第一,阅览《史记》。在科举时代,一般学童仅读《四书》、《五经》、八股文、试帖诗。把文章的意境撇开,整天在章法句法上做工夫,希望一举一动,都合乎既定的法则。到了考试已经及格后,他们才开始研究学问,而入手处,就是这部《史记》。
一代文豪梁启超,他比较同时代的学人占了三分便宜,因为他在童年时代,已经精通一部《史记》,到了他写《三十自述》的时候,他还对这部书的内容能够记得十之八九。只因梁启超有这么一部《史记》做底子,所以他的根底雄厚,以后无论读书写作,他都能够深入,而且他的速率也远胜他人。
第二,精读《唐诗三百首》。唐诗上承《诗经》、《楚辞》、汉赋、魏晋乐府,下启宋词、元曲,是中国韵文的最高峰。因为唐朝以诗取士,所以诗学特别发达。照《全唐诗》来计算,作者共有二千二百多人,诗篇共有四万八千多首,另外还有一些没有被选录。因为卷帙太多,诵读不易,所以历代都有编订选集,其中以《唐诗三百首》最合初学的胃口。
这部选集虽然只有三百多首,但是唐朝名家的作品,都已选入。假如你把这书放在案头,兴会来时,朗诵几首,这很容易使你忘怀得失;而文字的锻炼,性情的陶冶,特其余事。
这是初步的基本工夫。古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假如将来你的学业告一段落后,你想对中国的诗学有进一步的研究,那么你不妨听取黛玉对香菱的指示。
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第三,校订当代名家文集。学古人难,学今人易,学自己最接近的师友更易。问题全在观摩机会的多少。
世界上许多球王,多是球场捡球出身。他们的家境虽然贫寒,但他们看见名手比赛的机会实在多。观摩既久,得心应手,一切动作,尽中规矩准绳而又非常纯熟。
当你校订当代名家的文集的时候,第一次,你抱着认真学习的态度,把它的菁华全部接收过来。接着,你须抱审判官或批评家的态度,尽量找出它的弱点;从文字的毛病,到事实的错误,思想的偏差,甚至错字、别字,都要一一找出来。假如你能够替它拾遗补过,或者补充宝贵的材料和意见,这就算是读书得间,同时,你的地位就和这位名家相媲美了。
总之,研究学问和文章,千头万绪,但最重要的就是按照个性和环境,对于书籍有所抉择。对象既经选定,你应该用全力来研究,尤其是时常温习这一点,你应该特别注意,免得随习随忘,浪费时间和精力。
容再谈。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四月十四日)
六
××:
接4月13日手教,如获至宝。我诵读再三,不忍释手。每次读诗,总觉得回味无穷。想起巴黎的香槟和绍兴的花雕,你的情文并茂的作品倒和醇醪相近。
一提到“近”字,我马上联想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刚毅木讷近仁”。这些句子。孔子的确懂得幽默而且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恰到好处。他极力倡导《中庸》,反对过火,因为“过犹不及”,说话或行为一过火,便引起反感。他给过分谦逊的冉有打打气,给过分好胜的子路泄泄气,说来说去,无非要他们合乎中庸,保持平衡。
在大都市生活几十年,你还保持那份天真、诚恳、勤俭的美德,实在不大容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你能够长期保持那种赤子之心,这对于进德修业,不消说有极大的裨益。
为着完成你的几部大著,你心甘情愿地离开有高度物质享受的环境,跑到各种物质都十分缺乏的地方,这种“忧道不忧贫”的精神,实在值得人钦佩。
在这人欲横流的时代里,一般人只有今朝,没有明日,更谈不到什么永生。他们所追求的快乐,是肉体的快感。他们绝对没有想到,美酒佳肴的后果,是严重的呕吐和肠胃病;肉体的快感的后果,是可怕的骷髅和坟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问题全在他们只求快意于一时,没有想到必然的结论。
真正聪明的人,永远是以退为进的。当人家过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的时候,他却青灯黄卷,凝神苦思。当人家陶醉于“香槟酒、满场飞”的狂欢之夜,他却躬耕陇亩,采菊东篱下,因为他的生活是别有天地,能够自乐其乐,自适其适,所以他不必假借高度的物质享受。
真正聪明的人,永远是为他主义的信徒。他多少受了老子的影响,懂得“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为人己愈多”的大道理。你瞧,甘地舍弃优渥而舒适的律师生涯,除随身换洗的几条腰布及一只乞食碗外,差不多是一无所有。但是,自印度独立后,整个国家算是他的遗产,4亿印度人民算是他的子孙,送殡的行列,多达150万人。人家的声名与草木同腐,他的声名却与天地同休。知人论世的君子,不是把他和耶稣相提并论,便是称他为释迦牟尼第二。
又如泰戈尔。自他立志创办国际大学后,他的生命和财产,就全部贡献给这间学校了。此外,他周游列国,沿门托钵,他所募捐的金钱,点滴归公。他毁家办学,结果,国际大学成为“诗人之家”,成为举世爱好和平者膜拜的圣地。去年印度政府已经通过一条法案,要用全力来支持和保护国际大学。这儿可见,只要印度政府存在的一天,国际大学只有发扬光大,绝对不会关门大吉。
庄子真是这家的代表人物。在《大宗师》里,他说:“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确,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非常有限,问题只看他怎样支配。假如他整天追求物质的享受,那么他培养天机的机会便相对地减少。欲望越多,精力越分散,剩下仅是一具躯壳,所谓“行尸走肉”,说的就是这么一种人。
三十多年来,你一直过着纯粹学人的生活。外物的引诱,不能打动你的心情;贪病的夹攻,不能转移你的意志。锲而不舍,水到渠成。现在你已经享誉国际文坛。假如普通人处在你的地位,恐怕要踌躇满志,放松步伐了。
然而你念念不忘地以完成几种大著为当务之急。为着完成这使命,你当然要找那种和你的工作更有利的环境,这是说,书籍更便利的地方。
多年来,我和青年朋友谈天,我总要鼓起他们的志趣。我深刻地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决绝的精神,才是学人应具的精神。在我的朋友中,你老是这么坚决。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我秉性愚钝,学不到什么东西,至少在你的鼓励下,我也曾发生“顽夫廉,懦夫立”的作用。
尊著《红楼梦探原》,体大思精,自是必传之作。我本来想给你写一篇英文书评,不过最近已动手写《甘地传》,本着心无二用的原则,我想等到明年此日《甘地传》脱稿后才动手。我的兴趣在于创作和批评;考订版本,不是我的特长,所以我将来的评论,也注重于辞章那一方面。
斯诺的书Journey To The Beginning,两年前已经看过。他是个名记者,观察颇多独到的地方。不过该书是属于散文随笔之类,牵涉太广,不能深入。我手头有最完备的《甘地传》,都八厚册,至于甘地本人的作品,及时人评论他的书籍和小册子,已经看了不少。将来出书后,当奉呈指正!
韩素音女士自是女中豪杰。她不是单纯的小说家,而是个很有思想、很有见解的人物,日内和她晤面时,当替你向她致意。
专此布复,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二日)
七
××:
接4月30日信,知道你已经安抵伦敦,至以为慰!
这次远游,沿途得浏览各地风光。除那些设备简陋的港口外,较大的城市如孟买、赛德港、那不勒斯,你都上岸去观光,其中意大利给你的印象特别深刻。你既凭吊古代名城庞贝的废墟,你又欣赏意大利艺术的气氛。你说,上船献技的意大利音乐家,不知道是属于第八流还是第九流;可是他们所唱的歌剧,抑扬顿挫,高低疾徐,有板有眼,合节合拍,煞是难得。你准备将来学业告一做段落后,须到意大利去深造,这意见我完全赞成。
你知道,任何事业的成功,离不开环境或机会,而环境或机会不外天时、地利、人和的适当的配合。个人的努力,刚好和环境或机会相适应,这无异明媚鲜妍的牡丹,得到绿叶的扶持后,更显出它的美丽。同样的,超尘绝俗的隐士,得到名山古刹,白云孤树的烘托后,更显出他的飘飘欲仙的气象。
的确,万物各有托。顺利的环境或机会,不知道给一个人节省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相反的,横逆的环境或机会,不知道给一个人增加了多少麻烦和困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皆黑。这虽然是极肤浅的理论,但它的意味的深长,却非普通人所能想象。
孟子自幼秉承母训,迁居三次,为的是要选择优美的环境和机会。因此,他长大成人后,念念不忘环境和机会的重要。他说:
“有楚人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传诸,使楚人传诸?”曰:“使齐人传之。”曰:“一齐人传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上述这个例子,用来说明任何语言的学习,固然十分恰当;用来证明任何部门的学术或艺术的研究,也是相当适合。
你瞧,马来亚的华校学生,除极少数的例外,读了十一二年英文,到了高中毕业后,连普通的会话也应付不来。这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学习英文的环境和机会。上课的时候,先生教的是英文,解释却用中文。到了下课后,非万不得已不敢开口说一句。久而久之,谁也没有养成说英文的习惯。到了需要应用英文的场合,便当堂缴械。
就是同一的学生,到了英国、美国、澳洲、加拿大读了三五年书,耳濡目染,无一不是英文。写信看报,又无一不是英文。买菜吵架,更是无一不是英文。经过长期的训练,本来一句不会讲的人也可以说得流利的英文了,虽然用字造句的正确,表情达意的美妙,还靠基本的工夫,即多看、多写、多修改。
英国社会上了轨道,凡事都有一定的传统和先例。一面保留旧的,一面吸收新的。无论著名大学出身也罢,自学成功也罢,一个人总要有一套真本领、真学问,这才能够立足于社会。不然,他就成为落伍者,受时代的淘汰。因此,行险侥幸,专钻狗洞的人很难在这会站得住。
在落后的社会里,只有做官或走私是发财的捷径。在安定的社会里,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你知道,英国任何部门的学术或艺术,照例都有组织。这种组织包括这一门学术或艺术上已经有所建树的大人物。它的入会的资格很严。除自己已经具备各种条件外,他还需老会员介绍。此外,该会还出版刊物,发表专门的著作。著作没有发表前,须经过详细审查,不合水准的作品,绝不刊载。一个初学者要在专门刊物上发表文章,起码要有十年苦工夫。此后,继续精心研究,学问经验与日俱增,到了他被学会公举为会长或重要职员的时候,起码是超过四五十岁了。虽然非会员照样可成为专家,但那种人到底是占了少数。
还有一层。国家和社会对于已经成名的学问家或艺术家,老是尽量帮忙,大事宣扬。例如原籍西班牙、久居法国的画坛怪杰毕加索,他青年时代的一幅画像被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收藏。最近毛姆拿这幅画出售,代价8万镑,合马币68万元。假如有人拿这幅画到马来亚来兜售,有人肯出1千元的代价,恐怕报纸上要连登三天了。
你现在有机会到英国读书,你应该很虚心地从头学起。除自己立定计划,按部就班地慢慢实行和严格自我批评外,你还要时常接近良师益友,看看人家的谈吐怎样,待人接物怎样。让人家给你做镜子、作尺度、作天秤,然后急起直追,纠正一切错误,学习各种优点。这才是做学问的正确态度。
别忘记,英国的博物院、图书馆、歌剧院、美术馆、大教堂、动物园,这些地方都是真正民众教育的所在。这些地方最能启发一个人的心灵。好东西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想得多了,这无形中会扩大你的心胸,而扩大的心胸是成功的首要条件。
专此顺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五月三日)
八
××:
接5月4日信,知道你对数学有相当把握,慰甚!
数学是科学的科学。中国的学者一向对于数学十分注意。远在南齐时代,出类拔萃的数学家祖冲之,早就懂得计算圆周率。这是多聪明!数学下过工夫,以后研究任何科学,好像六辔在手,操纵自如。
德国大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我爱以血写成的。”其实,世间任何事物都是心血换来的,何止文学一项?就交友而论,真正的好朋友,也是用心血来培植的。你要人家怎样对待你,你应该先懂得怎样好好对待人家。这正合古人所谓“先施”。
孟子是个博古通今的大儒。他告诉齐宣王说: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在古代的中国,伦理的观念比较欧洲更发达,所谓五伦,是指“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自1789年法国革命成功后,各国的君主专制的制度,慢慢被推翻,代之而起的是党领袖和群众的关系。在党权高于一切的国家里,党的领袖比较旧时代的皇帝还厉害,反对领袖的人,罪名是“叛党叛国”,轻则坐监,重则身首异处。除了政治冒险家,时常准备坐监或牺牲外,谁也不敢标新立异,跟党的领袖做对头了。
但是,党的领袖要得到群众的支持,光是运用高压的手段是不够的。因为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同时,他们的利害观念是切身的,一切花言巧语,甜言蜜语,对他们都毫无用处。
我曾研究中外古今的伟人的言行,我深切地觉得,就政党领袖而论,甘地不愧为一完人。假如用化学的“定性分析”的方法来分析甘地,我认为他有几点实在值得我们学习。
一,诚。做领袖的人,口才参差没有关系,学问不大渊博也没有多大关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诚。古人说:“至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的胸襟永远是那么光明,行为永远是那么磊落。他没有阴谋,他坚信事无不可对人言。他是表里一致、言行一致。假如你遇着这么一个人物,你一定会肃然起敬,愿意和他做朋友,喜欢受他的指挥。
须知便宜和吃亏是相对的。现在占了一点便宜,将来难免要吃亏;现在吃了一点亏,将来一定会得到便宜。肯吃亏无异储蓄,贪便宜等于透支。爱耍手段的人,也许会欺骗人于一时,但“最好的政策莫过于诚实”。
二,勇。利则居先,害则居后,这是普通人的行径。领导人物刚好相反,他遇着真正的危险的场合,老是身先士卒。这事情说困难很困难,说容易很容易。因为自他以身许国那天起,他早已准备把个人的生死、荣辱、贵贱、贫富等问题置之度外,所以他才能够保持常态。保持常态的人,才能够不卑不亢,天君泰然。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能为。这就是大勇的人应具备的最重要的条件。
三,谦。所有东方的哲人,除了少数狂士外,没有一个不具备谦逊的美德。你瞧,至圣如孔子,他从来不夸张自己聪明能干,他至多仅暗示自己是“好古敏求”,“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老子更是虚怀若谷,不跟任何人竞争。他说: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假如每个公民觉得领袖从来不对他施压力,那么他自然而然会听话,而且会给他以全力的支持。“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充分说明谦逊的益处。
四,廉。生在人欲横流的社会里,酒色财气四关,真不大容易打通。其中最困难的一项,还是财字。
俗语说:“钱是白的,眼睛是黑的。”这是指白银通行的时代来说。若论现代,黄金、美钞、英镑、瑞士法郎,样样都值钱,并不限于白银。一个领袖,遇着这么严重的诱惑,很少不会投降。姑定他个人能够很有操守,廉洁自持,但他的太座难免会步嘉纳工商部长的夫人的后尘,硬要买一架光耀夺目的黄金床来夸耀同胞。
为着避免被人收买,为着避免手头不干净,一个领袖最好把物质生活的水准放低。“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连现有的财产也看破,何况要争取多余的身外浮物?
诚、勇、谦、廉四项固然是任何领袖应具的条件,同时,也是我们一般老百姓立身处世、结交朋友的条件。假如一个人会至诚、大勇、谦逊、廉洁,请问谁不愿意跟他做朋友?
无论做领袖也罢,结交朋友也罢,希望你念念不忘甘地的榜样。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五月十一日)
九
××:
接4月15日信,恍如面谈。你虽然旅居外国十几年,但你的文字还是那么轻灵生动,思想还是那么深刻精细,煞是难得。有空希望你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假如你有游记、散文等作品,不妨寄下几篇,让我们的读者得一饱眼福。
来信说:
你写《泰戈尔传》,一部分在写你的自传。他的许多思想,与你从前在学校,我们聊天时你所说的有许多地方相同。泰戈尔对罗曼·罗兰的特殊友谊与钦佩,与你以前在燕大时对罗氏的敬佩也有相同的地方。
我引用你这几句话,并不是借助朋友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我只觉得,在某种环境下,无论古今中外,多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苏东坡老是觉得“恐渊明是前生”。他也怀疑自己是庄子的化身。只因在某种情形下,人类多少有同样的感情和见解,所以我们读古人或外国人的著作的时候,往往有会心的微笑。这种会心的微笑,即俗语所谓“先得我心”。凡是从事精神生活的人,迟早都能达到这意境。
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可是机器发明的结果,人类成为一颗一颗螺丝钉,千篇一律,谈不到个性,说不上个人的尊严,更不配说什么完整的人格。人类在社会的烘炉中,好像白米、白豆或咖啡在筛子上边一样,整天被筛子淘汰,失意的早就沉下去,得意的慢慢浮上来。无论浮也罢,沉也罢,到头来,白米、白豆、咖啡全部被人吃掉,虽然在没有被吃以前,也许会得到不同的票面价值。
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可是机器发明的结果,人类却被机器控制。大工厂门口所挂的自动记录上班或下班的大钟,一点也含糊不得。比起从前各机关上班下班的签到簿,实在冷酷得多,丝毫没有人情味。又如海、陆、空的交通工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一分钟也不能迟延。可是人的躯干究竟不是钢筋钢骨,他以血肉之躯,跟机器来赛跑,结果,住在大都市的人,整天只有繁忙劳碌,享受不到片刻闲适宁静。上车下车忙,寄信打电话忙,办理要公忙,打发杂务忙;到了吃饭喝茶的时候,照理可以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公共食堂吃喝,来往的客人和侍应生有如穿梭,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难怪现代大都市的人,多数患着心脏病、肺病、神经衰弱症。
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可是机器发明的结果,人类却走投无路,连扬眉吐气的机会也不可多得。从前的文人,爱作清议,批评时政的得失,现在的出版社、广播电台、电视、电影全部是政府或富商的御用品,一切都按照他们的宣传政策或营业政策来实施。一般人民如欲标新立异,发表什么高见,恐怕没有什么机会。
这是世纪末的病态。这种病态在工商业越发达的国家,越见明显。你说,在大都市里,你“很少看见真正快乐的人”。这句话正是一针见血。为什么大都市的人不能真正快乐的呢?问题全在于“不知足”。
家里的黄脸婆,本来是恩爱夫妻,克勤克俭,同甘共苦,可是把黄脸婆和电影明星或歌星相较,在色相上难免瞠乎其后。家里的客厅、餐厅、卧房、书房的用具本来可以凑付,可是把家里现有的用具和百货公司的玻璃窗橱里所陈列的日新月异的东西一比较,在美观或舒适上似乎是望尘莫及。家里的粗茶淡饭,本来可以满足口腹的需要,可是把家里现有的饮食跟大酒楼的山珍海错较量一下,似乎觉得十分寒酸。
“不见所欲,则心不乱。”说来说去,还是归真返璞较为得计。
有人说,近代文明完全得力于竞争,而竞争起于欲望。假如没有欲望,就不会有竞争,而近代文明恐怕不会进步了。
但是欲望应该有限度的,竞争也应该有止境的。毫无限度的欲望,漫无止境的竞争,迟早会有的不大愉快的报酬。
多年来,因为职业的关系,时常有机会参加豪奢的盛宴。每次我赴着那种盛宴,心里老是觉得十分难过。一来,我想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深感过分的排场实在不应该。二来,在应酬场中,没有一个人会说真话,那些贵妇人用手指尖跟人拉手,真使一个热情奔放的人啼笑皆非。三来,吃了一顿饭,前后费了三四个钟头,实在无谓,不如躲在家里看小说或剧本,更为实际。
走遍天涯,始终念念不忘古城的几个名园。碎瓦颓垣的圆明园的幽静,转弯抹角的朗润园的古雅,温柔华贵的颐和园的堂皇,背山面湖的玉泉山的高洁,气象万千的西山的壮穆,无一不使人怀念。什么时候才能够到上述几个名园去吃烟台苹果和良乡栗子,并且毫无顾忌地作高谈阔论呢?恐怕要再等待相当时间罢!此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五月十八日)
一〇
××:
离家不过45天,你居然会寄来15封信,而且每封信都写得那么详细,那么畅达,足见你对家里每个人的关怀。
平常在家里,我因为忙着俗务,一天和你说不到两句话。现在你远离家园,“八千里路云和月”,要见面也不那么容易。因为见面不大容易,所以你不由得不时常想念,而写信是真正想念的产品。
来信说,每星期一上钢琴功课的时候,心里老是非常沉重,因为你的老师很不客气地要指摘这个,指摘那个,弄得手足不知所措。
其实,这就是进步的象征。例如写字,当你对着一本新碑帖来临摹的时候,起初的一两星期,你简直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你不但会觉得,人家的书法那么漂亮,自己的书法那么参差,你甚至会觉得,自己所写的完全是“涂鸦”,一点也不像字。
这是个重要的关头。要过这一关,只有一个“耐”字。只要你沉得住气,收得了心,很忍耐地熬了这一关,过了两星期后,你自然而然会觉得自己是正在进步中。这时候,你又恢复了勇气,增加了自信心。具备无比的勇气和浓厚的自信心,你才能够不厌不倦地继续干下去。到了相当时候,你会觉得什么事情都是得心应手。这就是耐心和努力应得的报酬。
同样的,当你找到一个新老师的时候,他自有一套新手法。他的新手法和你一向所表演的,当然有许多不同的地方。这时候,你千万不要灰心。相反的,你须很虚心的接受他的良好的指导,万事从头做起。老师看你不固执,肯用功,他当然会提起精神给你指正。到了相当时候,你就会继承他的衣钵了。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你现在好像初登东山,把从前所学的东西,要从头一一加以纠正。再过几年,当你有机会登泰山的时候,你恐怕又要从头一一加以纠正。好像七层宝塔一样,每上一层,眼界不同,视野不同,而你的胸襟自然而然会扩大起来。
做学问的乐趣,就是胃口越来越大,眼光越来越高。谁也不以目前的小就,而觉得心满意足。相反的,“学而后知不足”。长期努力的结果,你一定会觉得,学问好比一个大沙滩,自己所捡到的不过一粒两粒小贝壳罢了。
L教授来信,非常夸奖你。她说你“一弹即五六个小时。……做个音乐家,除此以外无他捷径”。她又说你不像时下的青年那么爱打扮,穿着既朴素,生活又严肃。我听了之后,心里很放心。
目前你的生活已经上轨道,你须按照下列几点,作努力的南针。
一,专心练习钢琴。现在你已经找到名师,你应该俯首帖耳地接受他的指导。他的经验和学识,至少比你多了二三十年工夫,你只有听的份,没有辩论的份。任何困难,须想法克服;任何错误,须一一改正。他是个识途老马。在他的善意的指导下,相信你能够很顺利地度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二,从头练习英文。要精通一种语文,单纯阅读是不够的,因为阅读仅能接受人家的特长。这是手段,不是目的。到了相当时候,学者必须有所表现—这是说,讲话和写作。
讲话时,咬音须正确,腔调须自然。这一点,你现在须痛下工夫。现在你在练琴的余暇,须时常收听BBC的广播和音乐。以时事广播配合着当天的报纸,以电台的美妙的音乐配合着自己的练习,双管齐下,兼程并进,自有无穷的乐趣。
关于英文的写作,你须乞灵英国文化协会。文化协会像BBC一样,是半独立的文化机构。这是说,它们虽受政府的补助,但它们有一定的目标,一定的政策,不会随波逐流。该会为着提倡英国文化,曾开办许多训练班,鼓励青年作研究工作。我希望你赶快加入文化协会做会员,充分吸收该会所给你的精神的食粮。一面阅读,一面写作;写完之后,须请老师替你删改;卷子发回之后,须赶快誊清,请更高明的老师再改一遍。多看、多读、多修改。这样一来,你不怕不会进步了。
不做工夫的人,只觉得时间太多,没法子消磨掉。肯做工夫的人,只觉得光阴似箭,转眼之间,一天的时间就完了。目前你这么用功,你只觉得时间不够分配,所以更应该懂得怎样争取时间、分配时间。
来信说,你的身体健康,我很高兴。健康是我们唯一的本钱。身体健康,生活力强,整天工作,也不会觉得疲倦。
事实上,健康最大的要素是积极乐观。凡是大有作为的人,他们的工作都够繁重,只因他们是积极乐观,而且光明的远景摆在前头,所以他们能够从工作中得到最大的乐趣。这种生活才是高尚的生活,同时,也会引导每个人走上成功的路径。
伦敦每天有一百多万人坐地道车,而公路上的公共汽车和电车还不算在内。现在你懂得利用坐车时间来想东西或检讨生活,倒也不错。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六日)
一一
××:
承赠《齐白石画集》,谢谢!
你远在北国,我长处南天;地理上的距离,并不能限制思想和感情的联系。
人类的思想和感情是最宝贵的东西。假如人类没有思想和感情,恐怕整部历史都是一片空白。
须知历史是人类的活动和言论的记录。虽然政治家偏重活动,文学家偏重言论,但是活动和言论的互相交织,刚好造成一部完整的历史。
自前年毕业后,你就在研究所担任工作。公余之暇,你还负起义务教师的责任。这倒合“学而不厌,诲而不倦”的古训。
经过两年的实地工作后,你多少会明白自己的长处是什么,短处是什么。假如你现在再找个机会到最高学府的研究院去深造两三年,相信你的学问的基础将更见巩固,以后大可随心所欲地向自己最擅长的问题进军了。
谈到学问,真是不容易。自5岁那年发蒙后,转眼之间,已经过了50年。这50年期间,除几次生病,被医生用蒙药蒙翻的短期间外,差不多可以说是手不释卷。到了今天,我才摸着学问的藩篱,找到治学的门径。假如年轻的时候,能够找到名师,配合着优越的环境,相信自己至少可以节省二三十年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我说这些话,并非乱发牢骚,也不是乱车大炮。事实上,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经济学家约翰·穆勒,他在自传里宣称,因为他是家学渊源,父亲指导得法,所以他比较同时代的学者早出头了25年。
你的周遭的学术气氛很浓厚。假如你下个决心,回到最高学府去攻读研究院,相信不会有什么困难。
你的中文,早就可能自由运用,这是一笔资本。关于外国文,我恐怕你的英文基础还不够巩固,得空须多看多写,以期达到自由运用的地步。至于第二第三外国语,你都学过几年,得空须时常看报纸和你专门研究有关的书籍,把字汇和方法构造弄得很清楚,至少要达到自由阅读的地步。
你研究生物化学,你当然知道当代英国出了一位英杰李约瑟(Dr. Joseph Needham)。他和他的夫人桃乐蒂(Dr. Dorothy Needham),都是剑桥大学出身,二人都任生物化学教授,二人都是英国皇家院院士(F. R. S.)。这在英国学术上,还算是破题儿第一遭。
据我的朋友新加坡大学物理系何丙郁博士的记载,李约瑟教授,不但博古通今,而且娴熟各种语文,如英、法、中、德、荷、拉丁、希腊、瑞典、意大利、西班牙。他博闻强记,出口成章。他写作论文的时候,多用录音机,使打字员将所录抄出,稍经修改,即可付梓。
十年来,他致力《中国科学技术史》的研究,全部计划为十厚册,约四五千页。魄力之大,仅有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会会长汤因比教授(Prof. A. Toynbee)可以比拟。他手下的几名助手,都是学贯中西的优秀科学家,何丙郁博士是其中之一。假如你有志作深入的专门的研究,李约瑟博士便是一个模范人物。
你已经毕业大学两年,到如今,我还没有听见你提出写作论文的计划。这是个遗憾。你知道,学海是无穷无尽的,整天看书而不准备写作,不是失却中心点,流于泛滥无归,便是胆量越来越小,不敢轻易动笔。这两种倾向都是不对的。
须知万事起头难,只要第一关打破,以后将以势如破竹的姿态,顺利完成等身的著作。就上文所引的李约瑟教授而论,他今年已经62岁。远在30年前,他已经写过了《化学和胚胎学》、《胚胎学史》、《生物化学及生物器官的构成》。至于专门论文,短篇书评,多得数不清。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有动手写作,你才亲切地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懂,那个问题也不大明白。接着,你会从头做起,学其所不知,问其所不明,把心得的东西,有条不紊地写出来,无论发表也罢,不发表也罢,你的劳力的代价,总算有些记录。
其实,泛滥无归的阅读,虽然不能算是浪费精神,至少可以说是所得不多,而且不易深入。
须知做文或写报告,等于思想的整理。思想经过一番整理之后,它好像百货公司的窗橱,美观悦目。相反的,思想没有经过一番整理的工夫,天天所吸收的东西,堆积在一起,说好听一点,等于储藏丰富的货仓;说得刻薄一点,等于藏垢纳污的垃圾堆。
平心而论,过去中国的学者,辛勤有余,方法不足。只因他们不考究治学的方法,所以那些胸罗万卷的学者,除了少数特出的人才外,充其量仅能写随笔、笔记,不能进一步整理成一件完整的东西。
见字,望你去找你的老师,和他商量题目。接着,定大纲、找书目、抄资料,一经排比分析,你不难找出自己的结论,而这结论就是心得。
欧美学者多利用假期来完成他们的大著。假如你没有较长的假期,那么每天须忙里偷闲,从事专门的研究,积少成多,不怕没有成绩。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六月四日)
一二
××:
接来信,知道你迷着功课,虽在假期中,还是手不释卷,慰甚!
一般说来,青年多是好高骛远,不愿意脚踏实地做工夫。他们老是“现钟不打打铸钟”,放下眼前的功课不做,爱管人家的闲杂的事情。须知学校的课本,多是由学术专家配合着教育专家仔细编订出来的。内容按部就班,程度由浅入深。只要一个学生肯用功,他大可不慌不忙地吸取课本里的全部知识。假如他还是余勇可贾,那么他不妨在教授的指导下,多看一些参考书。
同样的用功,一个人能够专心一志地看书看得入迷,看得出神,看得废寝忘食;另一个人,书在身边,心在戏院,结果,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也许是人类的劣根性罢。一个人做好事的时候,多是慢条斯理地“照章办公”,一点也不起劲。另一方面,当他做坏事的时候,他却抖擞精神,鼓起干劲。别的不用说,爱赌的人从黑夜赌到天明,贪酒的人整天喝得烂醉如泥,这是再平常不过。难怪孔子时常看不顺眼,要大发一声牢骚,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你现在能够看书看得入迷,这证明你已经能够享受读书的乐趣。事实上,只要一个人能够从工作本身找到乐趣,这才乐此不疲。不然,他把工作当做还债,当做苦工,心理早已不大正常,工作无形中显着繁重、艰苦。不过这事情是从内心出发的,外人没法子干涉。
话又说回来,外人虽然没法子干涉你的工作,他却能用精神上的鼓励来转移你的情绪。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知道每星期日上午,阿萧照例跟刘先生学画。今天早晨,她忽然转个念头,说她不想再学了。原来最近新加坡的天气热得要命,白天平均90多度。她眼看家里人个个伸着懒腰在电扇底下看报,而她却要冒着炎暑,到外边去学画,实在辛苦不堪。一念之差,她几乎决定要放弃原先的计划了。
我知道她的底牌,另用一番好言好语来劝慰她。我说,图画画得好,将来无论研究动物学、植物学、工程学,都是莫大的便利。事实上,书画同流,自她学过画之后,她的书法已经大大进步了。她听我一番劝慰之后,便兴高采烈地前往学画,而今天作画的成绩远胜平时。
假如我不知道她的心理,当她的情绪低落的时候,以詈骂责罚来代替鼓励劝慰,恐怕她学画的计划,便从今天中断了。
今年6月6日,刚好是农历五月初五,为民间三大节日之一的端午节。事前亲友们送来许多粽子。因为我不吃甜的,所以我只捡了T太太送来的那一种。它油而不腻,香而又滑,的确很好吃。可惜你远在澳洲,不然,我真想寄几个给你尝一尝,免得你垂涎三尺。
在传统上,端午节是用来纪念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在这一天,龙舟竞渡,为的是要抢先把诗人打捞出来;抛掷棕子,为的是教蛟龙别吃诗人的尸体。2242年来,屈原一直成为民间的英雄,是人民普遍喜爱的人物。
为什么屈原在人民的心坎里占着这么重要的地位呢?因为他的思想和人民最接近,生活又和人民在一起。
在屈原的代表作里,你知道他大声高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两句话是从他的心灵深处流露出来的,不是咬文嚼字挤出来的。2242年后的读者看到他的金声玉振的诗篇,光明磊落的言论,难免会向他一掬同情之泪。
翻开中国古代的文集,最无聊的部分莫过于墓志铭。墓志铭的对象,除了近亲外,大多数是达官显宦、富商巨贾。他们本来是酒囊饭桶,根本没有什么功业可说。只因他们的子孙有几个钱,为着“扬名声、显父母”起见,他们不得不请当时当地颇负盛名的文人替他们的祖先写墓志铭。因为言不由衷,所以这些作品,宛如嚼蜡,毫无味道。
同样一部《诗经》,那些代表民间的人情风俗,谈情说爱的《国风》,是多么精彩。《小雅》已经差劲;到了《大雅》,专门歌颂宫廷的繁华,祭祀的排场,实在没有多大兴趣。这事情不用博学鸿儒引经据典来解释,连启蒙不久的小学生也能够说出它的梗概。
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要作豪门的亲信的亲信的亲信,谁就准备作奴才的奴才的奴才。相反的,假如一个文人准备深入民间,熟悉民间的疾苦,平时和人民在一起生活,有事替人民同甘同共苦,这种人才算是人民的真正代表。这种文字才算是反映人民的思想和感情的文字。
作家这个岗位是不容易站的,优美的文字,渊博的学问,并不一定使作家能够抬头,更重要的是高尚的人格,正确的思想,真挚的感情,丰富的生活。假如人品低下,那么他虽具备生花的妙笔,也无济于事,
写到这儿,忽然来了一阵细雨微风,把暑气全消。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六月十日)
一三
××:
接来信,惊悉聂崇岐兄去世,不胜哀悼!
崇岐兄治史40年,博闻强记,老而弥笃。战前他是哈佛燕京学社的一个主干,几十部“引得”都由他编订成功。战后他从事《资治通鉴》及《资治通鉴续篇》的标点和整理工作。这些繁重的任务,只有信而好古,实而不华的学者如崇岐兄,才可胜任愉快。
现在他已撒手西归,从事永久的安息,但他在整理国故上的贡献,将被后人纪念!
其实,“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诗人陶渊明早就这么暗示我们。好在崇岐兄年逾花甲,这在一般东方人看来,已经算是长命。他本人已死,这也可说是一了百了;最难堪的就是遗属的生活问题不易解决,不知道社会上有力分子能否伸出同情之手,给他的遗属以必要的支授?生在这么一个时代,正如薄命诗人郁达夫所说:“生非容易死非难。”当“七七事变”爆发后,我们可以从古城逃到香港;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们又能够逃到越南;到了战后初期,国内通货膨胀,我们又能够在新加坡安居乐业。但是,万一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我们根本无路可逃,只好束手待毙。
日前在一个宴会中,新加坡的一位闻人告诉我说,最近他到欧美跑了一趟,他请伦敦和纽约的朋友们都到新加坡来避难。这虽是笑话,但这也可以证实中国的古语:“大乱避乡,小乱避城。”新加坡虽算是一个中等的城市,但与伦敦和纽约相较,正是小巫见大巫,不是目标,说不定不至受什么侵袭。
今天报载,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生物学家葛拉斯说,在核子战争爆发以后,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昆虫的天下。葛拉斯是美国原子能委员会医学与生物学咨询委员会委员之一。他在讨论“人类生存”的科学家会议上,宣读一项文件说,假如原子尘使鸟类死光,那么昆虫就可以大量繁殖,而这种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人类是跟其他生物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绝不知道自己在生物界里,究竟依赖其他生物到什么程度,一直到他们把这种环境破坏了之后,他们才知道;可是到了那时,已经后悔无及了。
据葛拉斯的意见,核子战将杀死了所有野兽和家禽,可是更大的灾难,还是鸟类的死亡。因为昆虫抵抗放射线的能耐,比人类强了10倍,所以能够真正适合在核子时代继续生存的只有昆虫,并不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这种情形之下,愚蠢的人类的住所,将由一种历史悠久的昆虫——油虫——来接管了。
谈到油虫,我倒有相当经验。每天清晨或深夜到厨房的时候,我总要和油虫展开斗争。这个东西会飞会爬,动作敏捷,很不容易捕捉。它们的繁殖力极强,旧书报、旧衣服里边固然是它们的安乐窝,一两个月没有清理,它们马上有百子千孙;至于垃圾桶和阴沟更是它们隐居的好去处。一到更深人静,它们便出来巡逻和觅食。碗碟等家具,一经它们光顾,真是臭得要命。这事情,普通住家倒少见,最普遍的是生意不大兴隆的酒店。偶尔碗碟洗得不大干净,留着油虫的臭味,很可能使人作三日呕。
我的讨厌油虫,仅根据个人的经验。现在由生物学专家提出具体的意见,说人类和飞鸟都完全灭绝之后,仅剩下昆虫,尤其是忍耐性最大、繁殖力最强的油虫,这似乎是个大讽刺。
人类制定法律,可是法律是用来箝制同胞,对于动物却宽大异常。照英国的法律,一个人把鸡鸭倒悬过街,算是犯罪;一个人鞭打小狗,“爱护动物委员会”的会员,便可振振有词地提出抗议,可是,当一个人“犯罪”的时候,他可以活生生被吊死。
至于科学家,他们殚精竭思来发明各种武器。哪种武器的毁灭性越大,发明家的地位也越高。这样推演下去,人类总有一天,彼此同归于尽,让昆虫,尤其是死不完的油虫来霸占大地,这岂非其愚不可及!
发明雷达的英国科学家沃特森·瓦特博士说:
有些科学家及工艺家,只受了半桶水的教育。他们虽知道人道,可是却不顾人道。照人类史来说,准备厮杀的勾当,从来没有像现今这样的起劲及积极,可是使人类生活更丰富的准备工作,却又没有像今日这样可怜了。
的确,这是最矛盾的时代,用英国大文豪狄更斯在他的名著《双城记》的第一段的精彩文字来,倒是很恰当。
科学最大的功用,在于“正德、利用、厚生”。可惜现在科学家已经走到末路,他们不是把研究的成果用来作和平或厚生的用途,而是用来战争或杀生的用途,真是不值得。
容俟续谈,专此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八日)
一四
××:
别后忽已经年。蒙你先后寄来几封信,报道行程及读书生活,不胜喜慰!只因俗务缠身,致稽迟作答,幸原谅!
自别之后,你曾在荷兰逗留半年以上,把有关的资料,一一用照片保留下来,这是个无价之宝。现在你又有机会,到葡萄牙的京城里斯本作研究工作,驾轻就熟,予取予携。经过这两年的潜修工夫,相信你在中葡交通、贸易、文化的交流等问题的认识,虽然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我常觉得,研究学问最方便的人物莫如僧侣和学侣。僧侣包括和尚、道士、主教,他们的衣食无忧,家室妻子的问题根本不存在。他们所住的地方,不是名山古刹,便是庞大的教堂的静室。花香鸟语,琴韵书声,这种超尘绝俗的环境,正是研究学问的好所在。虽然普通吃教的人,比较庸夫俗子更庸俗,但是一代高僧,真是了不起。无论学术或艺术,他们多有惊人的成就。别的不用说,光是罗马的教皇,他是由世界各国几十名枢机主教中选出来的;而枢机主教,又是从各国的大主教中选出来的。因此,每届被选为教皇的人,多是德高望重。在语文上,他至少能驾驭五国至十国文字;在学术上,他至少会精通几部门的学问;在年龄上,他起码是超过60岁。这儿可见,美成在久,要做真学问,非有几十年继续不断的累积工夫,绝对不会成功。
其次是学侣。所谓“学侣”(fellow),就是现代各国著名大学研究院,或国立科学院的研究员。他们受过相当教育,得到某些学位,在学术上有相当表现后,就被上述的机关聘为“学侣”或研究员。他们不问行政,不管日常事务。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埋头研究或实地调查。到了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们便振笔直书,写成洋洋大观的专门著作,或翔实真确的报告书。这些专门著作和报告书,都是很有分量的,即顾炎武所谓“前人所未及有,后人必不可无”的作品。
僧侣和学侣是造就大人才的职业。这事情恐怕没有人否认。除僧侣和学侣外,例如养尊处优的闲曹,如参事、参议、参赞、顾问等职业也不坏。他们的收入已经足够维持中等以上的家庭的生活,他们的职务又不十分繁重。因此,他们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和精力可以由他们自己支配,不必夜以继日地去卖命,更不必像大权在握的要人,整天给接见来宾、批阅公牍、参加会议、送往迎来等无聊的事情,把大好的时间和精力消磨精光。
最后,以写作为职业的作家。在印刷术没有发明以前,文章是不能卖钱的。能文之士,多以“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自命,他们的工作是和立德、立功等量齐观,干的纯粹是献身的事业。
当时能够以写作为职业的,就是编修国史的史官,纂辑地方志的专家,等而下之,就是修订族谱的落第秀才。至于普通文人,他们至多能够在替人写墓志铭、寿序等无聊的东西上赚些“润笔”之资。例如40年前,齐白石请一代文豪王闿运替他的先母写一篇墓志铭,代价是一百大元。按照目前新加坡的币值来计算,40年前的100元,约等于目前1500元到2000元坡币。那种报酬并不算坏,不过机会却不可多得。
卖文为生,这不但是和生命开玩笑,而且一半是靠运气,一半是靠名气,最后才谈到实学。100年前,美国出了一位出类拔萃的自然哲学家兼诗人韬庐,他所出版的第一部书,印了1000册,仅卖去几十册,剩下的只好陈列在自己的书房,让自己慢慢欣赏。19世纪法国最负盛名的小说家巴尔扎克,他初期所出版的书籍,简直没有人要,弄得他吃尽当光,一贫如洗。
当代作家生活上过得舒适的,多是通俗的小说家。他们的作品的文艺价值并不太高,只因它们能够改编为电影,所以它们的版税就很可观,转眼之间,换回几十万元,作一生的生活费,并不怎样困难。
英美的两位要人——丘吉尔和艾森豪威尔——所出的《第二次大战回忆录》和《欧洲十字军》,都给作者带回百万美金。据说,他们从版税上的所得,比较一生从事政治和军事所得的薪俸还多。他们都是乱世的能臣,战争的领袖,同时,他们都打了胜仗,而且懂得“功底、名遂、身退”的秘诀。因此,优游林下,著述自娱,博得一般崇拜英雄的人的同情。
相反的,假如在大战期间,联军一直打了败仗,那么丘吉尔和艾森豪威尔无论运用什么生花的妙笔,他们的大著的销路,恐怕会大受影响。
真正有价值的学术和艺术作品,要么是价值连城,要么是一文不值,用金钱来衡量学术和艺术作品,这对于学者和艺术家是个大侮辱。
但是,人生衣食真难事。假如起码的生活问题没有解决,整天为口腹之累,家庭之累,儿女之累,而俯仰由人;精神涣散,气力磨光,意志消沉,恐怕连一篇像样的文章也写不成功,更谈不上什么不朽的作品了。
现在你的生活无忧,环境又极舒适,这正是发挥长才的时候,望你充分运用。因风寄意,不尽所怀,此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一五
××:
前信意有未尽,今天再补一封。
在前信里,我曾提到古代的僧侣在学术和艺术上的高深的造诣。事实上,除学术和艺术外,他们在社会活动及教育事业上也有很大的贡献。
写到这儿,我不禁联想到大著《安礼逊牧师传》。这篇文章,洋洋万言,对于安礼逊牧师的嘉言懿行,有正确详尽的记录。它可以作传记读,也可以作中华基督教会的活动的实录读。我觉得,你对于司徒雷登的认识比较我更清楚,将来如得空,希望你一挥大笔,另写一篇《司徒雷登传》,以飨读者。
自明朝以来,从外国到中土来的传教士,曾出了不少大人才,有的醉心于天文、地理、算术;有的浸淫于语文、历史、艺术。至于在华办学卓著成绩的,更是不胜枚举。翻开中国近代教育史,差不多每间教会学校,无论小学、中学、大学,总有一两位特立独行的传教士,鞠躬尽瘁地献身于教育事业。
我曾研究这些传教士办学成功的原因,实得力于下列几个要素。
一,神圣的任务。真正的传教士,多是以传教和办学为神圣的任务,只因认识正确,所以他们会乐此不疲。诚如大著所说:“他明白一个人只能生活着一次,而只有一个问题是真正重要的,那就是:‘主啊!你要我做什么?’”
宗教的派别不同,但信仰的心情则一。宗教家信仰的对象,无论用什么不同的名称,但主要的离不开“天理良心”四个大字。凡是受“天理良心”的驱使的人,无论有宗教的信仰也好,没有宗教的信仰也好,他总不会做坏事。再进一步,他还会深夜扪心,来个自我检讨,甚至会自问一声:“主啊,你要我做什么?”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是孟子所听到的呼唤。“诗是吾家事”,这是杜甫所听到的呼唤。“不为良相,应为良医”,这是范仲淹所听到的呼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顾炎武所听到的呼唤。至于中外古今的赴汤蹈火的革命家,摩顶放踵的宗教家,他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受着“主的呼唤”,或天理良心的驱使。换句话说,他们的一生,总要完成一宗神圣的使命。
二,学习的精神。凡是负着神圣的使命的人,他老是要充实自己,准备自己。孔子的博学多能,司马迁的周游天下名山大川,顾炎武的一头驴载书,一头驴自己骑,以便访问郡国利病,民间疾苦,在在表现他们的学习的精神。
同样的,到中土来布道和办学的许多特出的传教士,他们多具备努力学习的精神。他们学习语言,研究文字,精通人情风俗。例如我的恩师高德祁会督(Bishop John Curtis),他在闽东一带布道和办学几十年。他畅晓多种方言,能够运用流利的福州话来讲道和教学。至于周末,他总要徒步到几十里外的穷乡僻壤去实地调查。学而不厌,诲而不倦,这种精神是最值得人钦佩的。
三、高尚的品格。佛教的高僧,天主教的神甫,都是过着独身的生活。基督教的牧师虽然有结婚,过着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是,一般说来,牧师的家庭生活多是十分简朴,没有带着半点豪奢的气派。
须知外国来华传教和办学的教士,起初是毫无凭藉,他们都是以拓荒的精神,从一点一滴干起来的。他们仅靠真才实学,争取社会的信用,同时,凭着他们的苦口婆心,沿门托钵,募捐到些少的款项。只因他们有魄力,所以能够长期苦干;只因他们有信用,所以捐款会源源而来。等到校舍、教堂、医院一所又一所落成后,他们的成绩已经为社会所认识,到了那时,他们的募捐的工作越来越容易,规模也越来越可观。
真正善良的教士,多有远大的眼光。他们把整个教区当做他们的家庭,全体学生当做他们的儿女。他们俨然是大家庭的主宰。要做大家庭的主宰,必须廉洁公正,涓滴归公。
在一个谨严的教士的细胞里,他根本不知道贪污是什么一回事。无论学校、医院、教堂,他绝不像那些败类,整天在食堂、药房、贩卖部、售书处、建筑物上想念头。只因在上的人树立良好的作风,上行下效,谁也不敢乱来。
你说:“安礼逊先生壮年来华,以三十年的精力在福建兴办学校,作育人才,数以万计,他却从头认为学校发展基础应该建立于从学校出来的学生。”寥寥数语,大可反映出他的崇高的人格。
须知世间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同样的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问题只看你是否运用得当。同样的办学,一间设备完善、教学认真的学校,与一间设备参差、教学马虎的学校相较,正是天壤之别。
安礼逊牧师已经离开人间,但是人以文传,他在教育事业上的功绩,将由你这篇大作,永远被人记忆。
容再谈。有空望时常指教!
专此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日)
一六
××:
接7月3日的信,知道你旅居清胜,慰甚!慰甚!
由于经常通信,我对你的个性有进一步的了解。你还年轻,把世事看得太容易,所以你才有这么一种幻想,以为搞文艺并不太难。
其实,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在任何一行里出类拔萃的人物,都是用血汗和眼泪换来的。局外人或外行只觉得他的收获,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道当他苦心焦思,愁眉不展的时候,正是呼天天不应,抢地地不灵。假如你光看人家收获的阶段,不看他夜以继日地煎熬的阶段,那么人生真是再写意不过,岂止文艺一项?
普通人以为搞文艺、美术、音乐、需要天才,搞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就不需要天才。再进一步,有些科学家以为研究数学、物理、化学,需要天才,研究医学就不需要天才。这都是再肤浅不过的论调。
普通人最爱用“神童”二字来表示一个有天才的人。这种观念也是似是而非。据我研究古今中外的名人传记,“少有大志”的“神童”成为大才的,不到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多是大器晚成。假如有人以成功的时间的早晚来断定一个人的才华的大小,成就的高低,那么“神童”当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天才,而大器晚成的人多少近于蠢材。
但是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有的事情很快就会露头角,有的事业非长期苦练就没法子成功。音乐上的小调,稍微有才气的青年,也会来一手;可是洋洋大观的交响乐,非到了相当年纪就谱不出来。绘画上的轻描淡写的静物,片刻间可以脱稿,可是一代画圣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非积思于数年,很难有完成的希望。朋友间唱和的小诗,往往是即席口占,援笔立就,可是大儒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非16年不能杀青,汤因比教授的《历史研究》,非30年不能竣事。
还有一层。打偏锋的人很快会逗人喜欢,打中锋的人往往会碌碌无所表现。为什么呢?打偏锋的人很容易奇峰突起,争得满堂喝采;打中锋的人既要六辔在手,指挥若定;又要统筹大局,让那些打偏锋的人大出风头,而自己却隐居幕后,尽抽线的能事。
你曾经看过《水浒》,你大概会喜欢林冲、武松、鲁智深、李逵、花荣、张顺那些草莽英雄,但是头把交椅却非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宋江莫属。为什么呢?因为大智若愚,光是宋江的疏财仗义,洞悉体统,通达时务,网罗天下英雄豪杰的本事,这就不是那些仅会表现一点绝技的偏锋人才所能望其项背了。
年轻人爱惜才华,崇拜天才,这本来是个好倾向,但是饱经世故的人才知道才华是靠不住的,天才也有限度的,只有长期继续不断的努力,才是成功的不二法门。
年轻人因为太过爱惜才华,崇拜天才,所以把世事看得太容易,等到碰了几次钉后,便心灰意懒,把信心降到零度。因此,一会儿兴奋过度,恨不得“灭此朝夕”;一会儿洗手不干,把前功尽废。
老子真是个聪明人,他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假如你了解这道理,你便知道兴奋过度,已经埋伏了洗手不干的根基。
你读过自然科学,你应该知道什么叫“饱和点”(saturating point)。过了饱和点后,便索然无味了。好像弹簧和琴线,它们都有一定的限度。假如把弹簧和琴线拉得太紧,邦的一声,不是折断,便是完全失掉作用了。
西洋有个俗语:“最后的一根稻草,把骆驼害死了。”(It is the last straw that kills the camel)。本来骆驼是个任重致远的良材,可是它的负担却有一定限度,过了这限度,哪怕一根稻草,也够把驼背压扁了。
中国的圣贤教人凡事留有余地,这真是金石良言。从年轻人的眼光看来,凡事留有余地,这未免不够坦白,不够尽情,不够痛快。但是,从远处看来,这才是持久的唯一方法。假如你懂得“逢人只说三分话”,那么你将来绝不会有轻诺寡信的罪名。假如你懂得吃饭仅吃七分饱,你可以保险没有肠胃病。假如你懂得每天仅用七成精力,让自己永远保留着优游自得的心情,体会玩味的余暇,那么你绝对不致有一会儿兴奋过度,一会儿有疲倦不堪的感觉了。
你学习音乐,前后已经十年,现在有机会让你深造五年,相信你可以成为一个专门人才,对社会可负起教导后进的责任,对自己可解决生活问题。但是,假如你要成为一个音乐家,那么再花上50年也不见得时间会太多。这是持久斗争的一种事业,行行都如此,音乐没有例外。
须知搞文艺、美术、音乐的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出神入化,鬼斧神工,不过那种境界不是侥幸得来的,而是长期的努力的结晶。
为着实行持久的努力,望你注意健康,同时,把工作时间分配得很恰当。不慌不忙,怡然自得,这是跑长跑、挑重担的人的秘诀。
专此顺问
平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七月八日)
一七
××:
前信意有未尽,今天继续谈下去。
昨晚看伦敦《泰晤士报》,里边有一篇文字,追悼当代法国著名的音乐指挥家和钢琴家高笃德(M. A. Cortot)。他在1879年9月26日生于瑞士,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瑞士人。起初,他从他的姐姐处学习钢琴。及长,他进巴黎音乐院,到了1899年毕业的时候,他荣获一等奖章。接着,他就在母校任教。
1918年,他在巴黎创办音乐师范学校(Ecole Normale De Musique),除音乐上的其他活动外,他还亲自担任教授。他从来没有作曲,但他是个举世公认的才高学博的音乐家,在艺术各部门上都有伟大的成就。
由于博闻强记,多艺多才,他这才能够融会贯通,把肖邦和贝多芬连接起来。他的老师是肖邦最后的一个得意门生,火尽薪传,使他后来居上。他既有丰富的学识,又有光荣的传统,再加上他对于艺术有广泛的兴趣和素养,所以他自然而然会造成独特的风格。
除担任交响乐的指挥及演奏钢琴外,他还从事音乐的编著工作。他编纂一部肖邦的作品,都四厚册。当30年代,他曾发表许多文章,阐明钢琴的技巧并且加以新的解释。到了1936年,他还根据自己所收藏的资料,编辑一部从15到18世纪的音乐理论的重要论文。
今年6月15日,高笃德在瑞士洛桑城逝世,享年84岁。一代音乐大师,长眠地下,但他对于音乐界的活动和贡献,将永远被人记忆。
根据上述的记载,我们可得到几个要点:
一,温故才可知新。高笃德在巴黎音乐院毕业后,即在母校任教。从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情;事实上,无论研究艺术也好,专攻其他部门的学术也好,一个青年如果有机会留在母校任教,哪怕是从最低级做起,这已经使他立于不败的地位。
像牛儿懂得反刍一样,研究学问也需要反刍,这才能尝到温故知新的乐趣。因为在求学时期,大家多少要应付考试,心情不大自在,印象也不大深刻。到了毕业后,假如有人肯再花两年时间,从事反刍或温习的工作,那么他的基础将更巩固,以后他才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还有一层。在一间著名的学校里,它总有一两位极负时誉的教授。假如一个学生懂得把这一两位教授的学问和技能全部接收过来,这无形中是一笔最丰富的遗产。以后就在这基础上再加其他学派的优点,迟早会打出自己的一条新途径。
二,专精与博览并重。在学术或艺术界里,普通骂人最刻毒的一句话,莫过于“江湖”或“匠气”。为什么呢?因为江湖儿女,对于学术或艺术,不是没有学得到家,便赶快要出来卖艺;就是“匠气”太重,对于任何事物,仅看极肤浅的平面,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假如一个好学深思的青年,要避免被人目为“江湖”或“匠气”,那么他必须把专精与博览并重,这才能够保存三分“书卷气”,永远不至流于庸俗。
就高笃德而论,他精通数艺。虽然他以指挥和钢琴起家,但他的门路很宽,本领很大。在交响乐及室乐上,他固然驰骋自知;在理论的阐明和批评上,他也出色当行。光是肖邦作品的编纂,音乐理论的重要论文的编订,这就可以看出他志不在小,要先充实自己的学问,然后进一步作传道授业的工作。
三、职业与事业看齐。芸芸众生,一天忙到晚,能够解决自身和家庭的生活问题,已经算是万幸,因为环境过分恶劣,许多人的锐气被折磨得一干二净,再也鼓不起事业的雄心了。
就艺术和学术的工作者而论,他们倒不羡慕做官发财,但他们很愿意凭自己的理想,创造一番事业。其中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计划,创办学校。
你瞧,孔子周游列国之后,他才下个决心,要在杏坛设教。他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便是他的最得意的杰作。泰戈尔于享誉全球之后,他还要仆仆风尘,到处筹款创办一间国际大学。同样的,高笃德于驰誉欧洲乐坛之后,他要拼了老命,创办一是音乐师范学校。的确,“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但是人生乐事,而且是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计划来实施的一个好办法。
新加坡名钢琴家黄晚成女士,是高笃德的及门弟子。黄女士在岭南大学毕业后,便负笈巴黎,跟高笃德学艺。十年前,她旧地重游,重访师门,高笃德待她如亲生的女儿,嘘寒问暖,耳提面命,使黄女士有如坐春风的乐趣。
日前黄女士接到高笃德的噩耗,她悲痛万分。为着纪念一代音乐大师,她曾漏夜写了一篇长文,借表她对老师的爱慕和恩泽于万一。
据黄女士说,她有三个学生曾在她的介绍下,跟高笃德学习钢琴。这么一来,高笃德虽死,他的风格和造诣将永远在马来亚人的记忆中。
容再谈,此问
近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五日)
一八
××:
接来信,知道你的女房东对你体贴备至,慰甚!
芸芸众生,好像大湖里的浮萍一样,聚散无常。偶然大家碰在一起,这也是一种缘分,可遇而不可求。因此,我所认识的人,那怕仅是一面之缘,我总是馨香祷祝,希望他万事如意。我希望教书的朋友,桃李满天下;做学问的朋友,时常有新发现;搅艺术的朋友,时常有新创作;做生意的朋友,财源广进。反正存心祷祝人家进步,于人有益,于己无损,甚至因为天宽地阔的关系,使自己常享心旷神怡的乐趣。
少时读乐毅《报燕惠王书》,里边有两句“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来在社会谋生,我当然遇着许多好人,同时,也碰着不少坏蛋。对于好人,我不消说必恭必敬;对于坏蛋,我只好自认倒霉,忍气吞声地敬而远之。我知道自己是个内向的人,既没有靠山,又没有爪牙,形单影只,力薄势孤,与其不忍一朝之忿,以蛋投石,不如咬紧牙龈,较为得计。因为我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凡是多行不义的人,迟早一定会栽觔斗。你说,这是因果律也罢,报应也罢,但是,迟报早报,总有一报。我们又何必跟坏蛋争得面红耳赤?
当你遇着一个好人的时候,你应该记住,这是个缘分,这也是三生有幸。不过人类的忍耐性是有限度的,在限度内,你真是左右逢源,要怎样就怎样。超过一定的限度,人家就忍受不住,那时距离反目的地步恐怕不会太远了。
人类是感情的动物,而浓厚的感情往往会蒙蔽理智。你瞧,有些人为着芝麻大的事情,跟人家打官司,这就是争气不争财。有些人为着无谓的口角,宁愿杀人偿命,这又是争气不争财。在气愤填胸的时候,理智已被感情控制,什么利害,什么后果,已经不暇顾及了。
人类的感情不但复杂万端,而且千变万化,不易捉摸。在喜、怒、哀、乐、爱、恶、欲这七情上,主要的不外爱和恶两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这是多么复杂的心情!
虽然每个人都有个性,但人类却有共通点。一般说来,婴孩爱吃奶,玩花花绿绿的玩具。儿童爱吃糖果,玩积木,收藏车票。再大一点,爱吃点心,看连环图,收藏邮票。更大一点,爱吃零食,看马戏,看小说。到了情窦初开之后,爱上馆子,看电影,结交异性朋友。等到结婚生孩子之后,最宝贝的莫如安定的职业。温暖的家庭。哪些有学问或事业的雄心的人,不是整天埋头图书馆,青灯黄卷,振笔直书;便是整天开群众大会,开秘密会议,联络这个,打倒那个;至于送往迎来,庆贺吊丧,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到了年老力衰之后,家道富裕的,大可优游林下,抱孙自娱,或者喋喋不休地对人家诉说平生最得意的事件,说了又说,听众差不多可以背诵出来。家道清寒的,举目无亲,到处没人理睬,那寂寞的程度,正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
这种情形,时无分古今,地无分中外,人无分智愚,大体上都是如此。不然,古人或外国人所写的东西,谁也看不懂。
上文已经说过,人类感情最重要的部分,不外爱憎二字,而爱憎的对象和程度,随年龄、国度、宗教信仰而有差别。因此,比较聪明的人,知道“入境而问禁,入乡而问俗”。换句话说,每个人固然要尊重自己的个性,培养自己的个性,但是,在特殊的情形下,应该入乡随俗,尊重当时当地大多数人的意见和感情,这才不至格格不入。
人类有个通病,就是谁都把自己做中心,自己所说的话是百分之百的漂亮,自己所做的事情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因此,当你到一个说英语的地方的时候,假如你能够说出标准的英语,而不说不三不四的英语(broken English),那么你将被重视。再进一步,假如你充分了解当地的人情、风俗、宗教、礼节,而不会闭着眼睛,无视人家的痛痒,那么人家自然而然会看重你。
饱经世故的人,多懂得察言观色。许多事情,不等人家开口,只须观察他的颜色,便知端的。同样一句话,语气的顺逆,语调的高低,马上显出它的分量。假如你明了个中的奥妙,懂得察言观色,那么碰壁的机会将减少到最低限度了。
玄奘是旷代的奇才。为着探讨佛教的真理,他不惜涉水跋山,冒着万苦千辛,前往印度。到了印度之后,他以全副精神来研究梵文和佛经,积18年的辛勤,他的梵文和佛经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位。到了学成归国之后,他才受政府和人民普遍的尊崇和敬爱。他一面招收学生,训练人才,从事大规模的翻译工作;一面精益求精,阐扬圣教玄妙的地方。他在佛教上的造诣,固然青出于蓝,使印度学者和普通人民,一听到他的名字,便肃然起敬。同时,他曾沟通中印文化,树立永久合作的基础。那功勋的彪炳,堪为后人模范。
你现在算是一个留学生,所以你应该步玄奘的后尘,无论治学或治事,都应该以玄奘做模范。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一九
××:
昨天畅谈,恭聆高论,不胜钦佩!
现代教育的通病,在于轻视个性,只顾大量生产。因为过分注意大量生产,所以教育机关不能不定个课程大纲,然后由各书局聘请专家,根据这课程大纲来编辑课本。结果,这些大量生产的课本,少数天资颖悟的学生觉得不够味;少数资质迟钝的学生也觉得活受罪!
记得幼时在私塾读书的时候,老师是按每个学生的程度的高低,工作的勤惰来授课的。敏而好学的学生多读些,愚而懒惰的学生少读些,谁也不会吃亏。后来,拜李馥园先生为师,他是分组教授的,每组五六人,他讲《纲鉴易知录》,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学生也进步神速。
谁也知道,三百年来英国教育的发达,主要的是得力于导师制度,学生有机会质疑问难,发表个人的意见;久而久之,他就变成有创见、有胆量、有才华的通人。导师制度或分别小组的指导,将使学生受益很多,但是,这种办法未免要多花钱。
美国班那教授在他的大作《高等教育的危机在经济呢或品质呢?》那篇论文里,极力推崇英国的导师制度的重要性。他说,一个学生跟导师面谈一个钟头,比较上课12个钟头得益更多。他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他的理由。
英国的两间老大学——牛津和剑桥——每年上课的时间不过20星期。因为大学是采取启发式而不是填鸭式的方法,所以学生须自动地用功。但是,学生并非暗中摸索,因为每个学生必须跟一名导师。导师多数从本校的优秀的毕业生中遴选出来,他们驾轻就熟,对于学生的优点,了如指掌。那些思想偏差的学生,导师会给他纠正;那些常识缺乏的学生,导师要他们阅览杂志;那些用功过度的学生,导师要教他们从事某项运动。导师以识途老马的身份,给学生以精神上的鼓励,就在导师的潜移默化下,学生不知不觉地天天都在进步中。
上文已经说过,导师制度很费钱,不过这笔钱花得很有价值。一般说来,教育的品质的高低,是和学生与教师的人数的比例作反比,比例越高的,品质越低。虽然金钱可以节省一些,但学生却吃亏不浅。
教育家都一致赞成,每班学生的人数越少,他们的得益越多。最好每班仅收25人。马来亚的学校,教育部规定收40人,这是最近的情形。从前教育部管理不大严格的时候,一班超过45人,甚至50人,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每班的人数要少以外,招收学生的时候必须十分严格。大学仅收那些身心都很健全的学生,教起来比较容易。不然,学生程度太差,教师对他们讲解,宛若对牛弹琴,教师气死,学生闷死,双方都没有益处。
年底的考试,又是个淘汰的好机会,优秀的学生得升班,恶劣的学生就留班或降班。经过几度淘汰后,那些学成的人,当然不会太差。
大学教授不但要指导学生,给学生开辟门径,提示方法,而且须严守研究的岗位。因为现代学术的进步日新月异,教授不跟时代跑,很快就会落伍了。
谈到研究,图书和仪器的设备越充实越好。不过设备是最费钱的东西,非政府和社会予以大力支持绝对办不到。例如菲律宾某些大学,政府和社会人士根本不必出钱,学校光从学费的收入,便绰有余裕,甚至可以赚钱。它们一年制造多量医生,出门不认账,可是当他们要到政府医院或卫生机构去服务的时候,他们须经过一番严格的考试。将来我们如聘请菲律宾的医生,须先慎重审查他们的学历,看看他们是否得到政府考试的文凭。不然,资格很成问题。
凡是学术机构必须有所表现,要表现必须提倡研究的风气,要提倡研究的风气必须先使教授的生活安定。不然,教授不安于位,个个抱着“五日京兆”的心理,这对于学校,对于教授本身,对于学生,都是大损失。
贵校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一切按照固定的计划来实施,而且年年都有新的扩展。贵校所聘请的教授和讲师,首三年为试用时期,期满之后,可以续聘,而第二度聘请,就成为永久性的成员。这是很聪明的设施。因为一个人在一间机构服务了三年,他的能力的高低,圈内人早有定评。此后,他如继续受聘,他当然要成为永久性的成员。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安身立命。
你说,做学问须有广泛的基础,这话我完全赞成。古人之所以注重“由博返约”,为的是博览的人才有触类旁通的乐趣。你主张,一个人必须在30岁以前,尽量吸收前人的知识和经验;30以后,才逐渐融化成熟。因为一个人的脑神经细胞,自40岁到60岁之间,至少会损失10%。这种学理上的根据,更鼓励人须及时努力。
承赠大著论文一篇,反复研读之后,对于医学协会及医学杂志,颇有进一步的认识。现值假期,我已经嘱小儿亮思译为中文。俟出版后,当奉呈教正!此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九日)
二〇
××:
接7月28日信,知道你已经考进皇家音乐学院(Royal College of Music)。这间学院在国际上最享盛名,训练也最严格。现在你有机会到该院去深造,这是几生修到的福分,希望你好好的用功,不要放过任何可以增益智能的机会。
据熟悉伦敦音乐界的朋友说,考进该院并不容易,有些学生须连考两三次,才有入学的希望。现在你一考便中,这说明你的基础并不坏,同时,这更可以加强你的自信心。
虽然如此,到了正式入学后,你一面要按部就班地完全听从名师的指导,一面须忙里偷闲地把过去十年间所学的琴谱从头学过,稍微有些不正确或有些疑难的地方,须请名师一一纠正。这样一来,你可以打好巩固的基础,以后继续深造,将毫无困难。
你的老师给你的指导,是绝对正确。他要你先花两年工夫,专攻钢琴的表演和伴奏,把技艺弄得十分精熟。等到这些基本课程告一结束,再进伦敦大学音乐系去读硕士并专攻作曲。假如家里经济可以勉强应付得来,我希望你到美国朱丽亚音乐院或罗马国立音乐院再去深造两年。譬如建筑,多学一两年,等于多打一两层桩子;譬如铺路,多学一两年,等于多铺一两层路面。要屋子和路面坚固平坦,全在基础上做功夫。
你的老师教你学放松,教你做软骨头,这也是基本功夫之一。本来基本功夫,是任何学术和艺术专家必经之路。只因做基本功夫的时候,工作十分单调而又笨拙,许多急性的人缺少忍耐和有恒的习惯,多数是有始无终。他们要求急就,他们爱好花拳绣腿。因为基础那么差,所以他们只能走江湖,难登大雅之堂。
一代艺人梅兰芳,他从11岁登台,到了66岁还能够继续表演,这全靠他的腰腿的功夫。不然,上了年纪的人,老态龙钟,连站也站不稳,哪里谈得到什么最高峰的艺术的表演。同样的,今年才去世的法国名钢琴家高笃德,当他年过80高龄,他的手指的柔嫩,宛若十几岁的少女。他的得力处,全在做软骨头的基本功夫。
中国人谈艺术的造诣,最注重“珠圆玉润,出神入化”的意境。白居易形容弹琵琶的歌女的成就,不外“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瞧,珠是圆的,玉盘是光滑的。大大小小的珠子,在光滑的玉盘里溜溜转,那自然自在的态度,可以想见。
日前在朋友家里看见一块璞,重达一百几十磅。这东西扔在路边,你一定把它当做普通的石头看待,连看也不想多看一下。可是璞的里边包含着澄明无瑕的碧玉,价值连城。不过由璞转变为玉,须经过长期的琢磨的工夫。许多人的天资很高,只因缺乏琢磨的机会和工夫,结果天才被埋没了。
练习举重的人,只要训练得法,他的胸部和四肢的肌肉会特别发达。练习足球的人,只要有恒不断,那个足球,就好像鱼鳔儿黏在身上一样,运用自如。学习钢琴或其他乐器的人,只要在名师的指导下痛下工夫,那乐器好像有机体一样,完全听从他的指挥。技来无过熟。所谓得心应手,熟能生巧,这完全是“精熟”二字的成果。
目前你除苦练钢琴外,还抽暇学习英文,这是正确的途径。须知文字是治学的工具,工具太差,以后看书慢,写作慢,应付日常事务也慢。根底好的人做一天,等于根底差的人做三五天,这事情你不能不注意。
但是,打基础并没有什么捷径,它只须专心和有恒。目前你一面要听讲,看指定的课本,做读书报告。同时,每天须抽出一两个钟头,从头学起。前者是治标,后者才是治本。本末兼施,这才算是有基础。
一般华文中学出身的学生,读了多年英文,事实上,除了少数的例外,多数没有完全了解或精通一本英文书。到了离校后,冒冒失失地插入英校八号或九号班,只因基础太差,结果还是应付不来。
我主张,那些一向不注重英文的学生,最好从一号的课本读起。一来由浅入深,字字了解,句句明白,增加阅读的趣味。二来小孩读一号的课本,须一年的工夫;成年人悟性强,一号的课本,只须一个月可以读完。假如第一年修完一、二、三、四、五、六号的课本,第二年修完七、八、九号的课本,那么他就毫不费力地把九年的功课在两年内补习成功。事半功倍,这是最简便的方法。
假如成年人学习语文,只想抄近路,不想从头学起,那么结果还是“半路出家”,一辈子不会把文字搞得精通。这是前人的经验,同时也算是我个人治学50年的心得语。
你知道,过去十年间,香港和马来亚有些出版社采用我的散文作中学国文的课本。当我收到一套课本的时候,我一定像学生预备考书一样,从头到尾细心研读一两遍,把古人和同时代作家的作品来做镜子,衡量自己程度的高低。每次读一套,总有一些心得。这是我的切身的经验,可以供你参考。
此问
平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八月十八日)
二一
××:
前信意有未尽,现在继续谈下去。
无论学术或艺术,最大的敌人莫过于“半路出家”。半路出家的人的大病,在于急功近利,喜欢抄近路;一抄近路,难免流于躐等,底子打得不够切实。以后出来问世,开口便错,动辄得咎,不用人家攻击或排斥,他只好自惭形秽地以江湖儿女的身份潦倒半生。
你知道,任何学术或艺术,都有它的专门的术语(即内行话)、定律、有关的著名人物的事迹和言论。假如你从头学起,每天学一些,反复温习记诵,由易而难,由浅而深,工作一天有一天的收获,所谓“水到渠成”,所谓“豁然贯通”,就是指循序渐进的学人或艺人应得的报酬。
另一方面,半路出家的人,永远陷于“高嫌低不足”的颠顿狼狈的状态。浅的东西不想学,深的东西学不来,因循苟且,坐失时机。这是一个遗憾!
譬如穿衣,最贴身的莫如背心短裤。当你洗完澡后,穿了一套洁净的背心短裤,你会觉得很舒服。接着,你可以穿衬衫和外衣。贴身的背心短裤是给自己蔽体的,漂亮的衬衫和外衣大半是穿给人家看的。假如你穿着一件湿淋淋的背心,外边虽披着挺漂亮、最时髦的外套,那么活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孔子是个懂得学术和艺术的三昧的人。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几句话的意义虽然很浅白,但它们却包含治学的基本原理。
一般人最大的毛病,在于强不知以为知。你说他们愚蠢也好,违背良心也好,反正强不知以为知的人,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须知欺人者,其罪小;自欺者,其罪大。要避免自欺欺人,最好是老老实实地检讨自己,考验自己;懂得的事情说懂得,不懂得的事情说不懂得。假如你知道某些事物自己不大明白,同时,又非彻底明白不可,那么你就应该请教名师,从头学起。只要你肯虚心请教,从头学起,而且养成专心和有恒的习惯,相信任何困难你都可以克服。
中国的留学生,起初多数是留日。只因他们急功近利,进了什么“速成班”,结果,连日文也不会看、不会讲。那些把日文学得精通的人,多是从第一高等学校出身,以后正式考进帝国大学。这些优秀的学生,不但日文稿得精通,而且会运用第三第四种语文。这儿可见,半路出家,真是要不得;要学什么,须从头学起。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几句话似乎是老生常谈,但它们却是成功的秘诀。假如本末、终始、先后完全倒置,那么成功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为什么呢?因为百尺高楼从地起,基础打得不大巩固,以后想建筑高楼大厦,根本谈不上。
平生最佩服宋朝大儒朱熹的读书方法。他的方法很简单,即“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两句话。他说:
以二(指《论语》和《孟子》)言之,则其篇章文句,首尾次第,亦各有序,而不可乱也。量力所至,约其程课而谨守之,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乎前,则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如是循序而渐进焉,则意定理明,而无疏易凌躐之患矣。是不惟读书之法,是乃操心之要,尤始学者之不可不知也。……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朱文公文集》卷七四)
你是个有相当才气而又急性的人。你看了上述一段话,也许会觉得很迂腐,浪费时间。不知道这是最简便、最切实的办法,古代圣贤早已试验多次而毫无一失。
真正聪明的人,永远是做拿手戏。事实上,拿手戏并不多,以梅兰芳演戏50多年的经验,他所懂的戏虽不少,但他的拿手好戏不过十几种,其中如《断桥》、《宇宙锋》、《穆柯寨》、《贵妃醉酒》、《黛玉葬花》、《霸王别姬》、《抗金兵》、《生死恨》,不知道表演过多少次。每次演完之后,再接受行家的批评,然后逐渐研究,继续改进,以期达到真善美的境界。勤学苦练如此,他的成功绝对不是侥幸得来。
谈到“内行话”,或“心得语”或“警句”,一个人也不会太多。许多作家,写了一辈子书,假如他有几首诗,一两篇文章被人流传下去,他就算不会辜负此生了。换句话说,一个人每天哇啦哇啦的说话,孜孜不倦地写文章,请问到底有几句值得加上双圈?
青年是打底子的黄金时代,以后进展的情形,全看底子的深浅而定。因此,当我看人家有大成就的时候,我从来不存一丝半厘妒忌的心理。相反的,我要研究他成功的因素,看他怎样打底子,怎样做工夫。“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这岂不是吸收宝贵的经验的最具体的办法么?
假期中抽暇参观名山胜水,这倒是放松紧张的神经,增进健康的体魄的一种方法。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一日)
二二
××:
一连给你写了两封信,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今天只好继续写下去。
你的老师教你学放松,教你做软骨头,这纯粹是基本的功夫。基本的功夫,似乎是平谈无奇,假如学得到家,你才知道它有意想不到的效力。
首先我要抄录一段《大学》给你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这一段话完全是修养的步骤。换句话说,个人修养达到相当程度,他不但可以齐家,而且可以治国、平天下。另一方面,假如个人要从事修身,他又要从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着手。
现在各学校所用的自然科学的课本,五六十年前是叫做“格致”,它的目标在于研究格物致知的大道理。这个名词古色古香,不过现在已经不常用了。
十年来,你时常参加音乐会。你知道,那些初出茅庐的青年,连屁股也没有坐稳,便急急忙忙地演奏,那焦急浮躁的程度,谁也可以觉察得出来。另一方面,当修养到家的名手来演奏的时候,他的台步的稳健,态度的庄重,无形中使听众肃然起敬。他从容不迫地坐在钢琴面前,静默一二分钟,到了精神集中,得意忘形的时候,才挥动他的十只手指。那手法的纯熟,神态的自然,弹贝多芬好像贝多芬是他的前身,演肖邦宛若自己是肖邦的化身。珠圆玉润,出神入化,这才是千锤百炼的结晶品。
你知道,中国的学者和艺术家,不管他们是否以书画为专业,多少要写写字,画上几笔。为什么呢?因为写字和画画,最能够陶冶性情,把火气压下去,永远维持心平气和的状况。
心平气和,说说还没有什么,要达到这境界倒相当困难。一方面,它代表事理通达;等到事理通达之后,自然而然会心平气和。另一方面,它说明一个人既没有优越感,又没有自卑感;既不会妄自尊大,又不会妄自菲薄。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心平气和地执行他的任务。
在古代,国家的大事,不外祭祀和战争。祭祀是拜天地祖宗,对天地祖宗有所交代,有所要求。对外战争是国家的存亡绝续的关头。因此,政府首长,遇着祭祀和战争的时期,他们往往要斋戒沐浴,从躯体到灵魂都要弄得很整洁,这才有资格参加祭祀的大典,或者从事南征北伐的伟业。为什么古人一定要这样做的呢?因为他们要作精神上的准备,把心地弄得很光明磊落,这才能够举办大事。
相传林肯参加竞选,到了竞选的结果发表,他中选为大总统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跪在耶稣面前,静默、祈祷,希望上帝赐他以无比的力量,得为人民服务。林肯之所以要这样祈祷,为的是他要负起神圣的使命。比起一般风尘俗吏,一旦找到一官半职,便头昏脑胀,趾高气扬,恨不得快快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林肯真不愧为圣人。
甘地是个道地的圣人。他每天4时起身,祷告上帝。除早祷外,还有晚祷。他的礼拜,并非迷信,而是清心寡欲的具体表现。有了这种精神上的准备,他这才心平气和。坐监好像进研究院。开几十万人的群众大会,好像在客厅里侃侃而谈。什么叫做畏惧?什么叫做骄傲?什么叫做自卑感?什么叫做优越感?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还有一层。自甘地从事印度独立运动后,他从来没有间断地运用他的纺织机。表面上,这是小事,无关宏旨,对于建国大业没有什么帮忙。事实上,这也是修养上的基本功夫。一来,当他坐在纺织机面前,他马上会联想到祖国是这么落后。当人家早已工业化的时候,祖国却停滞于手工业的阶段,非发愤图强,绝对跟不上时代。二来,当他动手纺织的时候,他永远不会忘记一般老百姓的生活的艰苦。这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观念,老是督促他非努力前进,就没法子把人民从水深火热的恶劣环境中拯救出来。
纺织机具备这两种重大的意义,所以平居无事的时候,他固然把纺织当作日课;一遇大日子,当人家大醉狂欢的时候,他反而要加倍努力。这说明他的责任感很重,把建国的重任由他一肩挑起来。
他如陶侃的运瓮、陶渊明的种菊、王羲之的养鹅、周敦颐的种莲、梅兰芳的养鸽子、种牵牛花,表面上似乎是玩物丧志,事实上,这完全是陶冶性情,正心修身的好法子。
你有点小聪明,但你也十分任性。须知聪明是靠不住的,只有脚踏实地不断努力,才可操成功的左券。在努力的过程中,不如意的事情层出不穷。遇着那种关头,你须沉得住气,咬紧牙龈,继续干下去;千万不可任性,一遇困难,就心灰意懒,那简直跟自己开玩笔。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九日)
二三
××:
月前拜读大著《中国戏的优点——内心矛盾》,不胜钦佩。本来人生是个大戏场,在短短的几十年间,一个人要遭遇各种不同的环境。环境上有了新的刺激,感情上就有了新的反应,其中复杂微妙的地方,就是两种以上的完全相反的感情同时存在。要表演这种内心的矛盾,相当困难,除非演员修养到家,既明白戏中人的身世,又了解他的心理状态,这才不至过火或偏差。
其实,一个人从幼到老,无时不充满着内心的矛盾。词人说得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轻时,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叫做忧愁,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可是为着填词的关系,硬要无病呻吟,所以“为赋新词强说愁”。到了中年以后,尝遍人生的苦杯,闲愁万种,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饱经忧患的人,觉得对人家诉苦,未免是多余,不但得不到人家的同情,说不定还受人奚落。因此,话儿到了嘴边,还是忍气吞声为妙,这就是造成“欲说还休”的内心矛盾的状态。
大著以四分之一的篇幅来阐明中国戏的原则,以四分之三的地盘来举例说明,从粤剧、潮剧、越剧等地方戏,到中国戏的正宗的京戏,一步紧接一步,说来头头是道。在内行看来,大作富有提神的作用;在外行看来,大著能够引人入胜,因而增进阅读和研究的趣味。
平心而论,大著不但在理论上站得住,而且结构严密,内容充实,行文紧凑,这是此时此地不可多得的一篇好文章。希望你源源赐稿,给读者开开眼界。
谈原则容易,举例子困难。谈原则也许可以拾人牙慧,炒炒冷饭;举例子非亲自体验、欣赏、玩味不行。不然,就搔不着痒处。
例如左丘明的“吕相绝秦”之辞,这本来是战争的前奏曲,可是吕相却把战争的责任完全推到秦国的身上。从开头起,到“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止,说明晋国对秦国有多么大的恩惠。接着,他就如数家珍一样,列数秦国的许多罪状,把每次两国交锋的经过,都当做无可奈何中的唯一的办法。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一切出于巧妙的外交辞令。最后,才很不客气地指出,秦国是“唯利是视”,晋国才是“唯好是求”。两相对照之下,秦晋的是非曲直,昭然若揭。
又如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章》,他的主题是希望齐宣王行仁政,可是他并没有单刀直入,他先从“牵牛而过堂下”入手,然后哄孩子似的,安慰齐王一番,说他“见牛未见羊”。接着,他又劝导齐王,从事“推恩”的工作。最后,他才引导齐王“发政施仁”,想法来解决民生问题,到了“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那么王道的政治的实现,自在意料中。
在这篇文章里,孟子掉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逞其雄辩,每到对方辞穷理屈的时候,他又开辟了一条新路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一擒一纵,层次分明。读了之后,使人回肠荡气,深感作者的言论是雷霆万钧,非受他的说服不可。
又如李斯的《谏逐客书》,主题不但说客卿无负于秦,而且对秦国有种种的便利。他用人证和物证来说明,凡是外来的人物,对秦国都有利;凡是外来的物质,对秦国都算是宝贝。最后,他才严辞厉色地动之以利害,而且下个结论说: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逐客而至挖掘自己的国家的根基,这问题的确达到很严重的地步。秦王听了这篇动人的言论后,当然要悬崖勒马,收回成命了。
他如贾谊的《陈政事疏》,全文七八千字,他除了引经据典,证明他的理论的正确外,还引用非常浅近的例子来作譬喻。例如:“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一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痼疾。”“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这些譬喻,都是取材身边的现成例子,不用解释,谁也能够明白。把抽象的理论,化为家喻户晓的实例,这才能够打动读者的心弦,使读者和作者起了共鸣。文章写到这地步,无论载道也罢,言志也罢,已经尽了它的功用了。
这封信早就应该写成,惟近来从英国寄到一些新书,整天应接不暇,所以延迟动笔,幸勿以为罪。
专此顺颂
撰祺!
子云(一九六二年九月三日)
二四
××:
接9月7日信,知道我的一篇书评《印度寓言和传说》出版后,马上引起你的注意。同时,让我知道,过去几年间,你已经写了六七十篇寓言。你这种努力向上的精神,实在值得钦佩!
蒙你过爱,要我写些“有关寓言的理论和多译一些外国寓言”,以便一般青年参考,并且“开开风气,使人们重视寓言的价值”。你这话很有意思,不过这责任我却负不起。
你知道,我的工作够繁重。公余之暇,就忙里偷闲地看些书,到了材料积了相当多的时候,又要动手写作。到了稿件编订成书的时候,又要仔细校对。每本书的写作,都要花费无限的血汗。老牛拉破车,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的泥泞的道路上跑,这是我们一般作家所过的生活,虽然极少数已经打通国际路线的作家算是例外。
据第一部英文字典的编者,即18世纪最负盛名的作家约翰孙博士的定义,“寓言或譬喻,在真实的状态下,似乎是一种记叙文字,把没有理性,甚至没有生命的东西,为着教训的便利,假装为人类的利益和感情来动作和说话”。
换句话说,寓言是寓教训于实例中,只因有教训,所以它的内容才有统一性,因而形成艺术的作品。
在欧洲,希腊时代的《伊索寓言》,可以算是万世不祧之祖。《伊索寓言》,越读越有趣味,男女老幼,谁都爱读。每个寓言,差不多都有个结论,这个结论,就是教训。久而久之,这个教训便成为家喻户晓的成语了。到如今,只要你提出哪个成语,人家就会联想到原来的寓言。寓教训于寓言之中,把全篇寓言提练为成语,言简意赅,一看就明白。
自《伊索寓言》发表后,欧洲各国中,以法国的寓言最见发达。积几百年的经验,到了17世纪,法国文坛上才放出一大奇葩,即拉·封丹的寓言。拉·封丹是个多才多艺,多采多姿的诗人。他的才华盖世,既富幽默感,又有轻松的笔调。他能够把粗暴的东西写成非常斯文典雅的作品。难怪这部书成为法国的学童的必读书,甚至外国读者,不谈寓言则已,一提到寓言,就会联想到拉·封丹。
除了《伊索寓言》和《拉·封丹寓言》外,在世界文学中最受人欢迎的,莫过于《安徒生童话》了。安徒生11岁丧父,成为野孩子。为着醉心戏剧,他曾尝试各种事业,如写作、表演、唱歌、跳舞。只因生活丰富,所以他执笔写童话的时候,他就能够写得体贴入微,使读者看了之后,得沁入心脾。
英国著名的散文家罗伯特·林德(Robert Lynd)曾说:“安徒生自己的生活,就是悲哀和胜利的虚荣的混合品。《丑小鸭》显然是他的自传的寓言。”罗伯特·林德这句话真是入木三分。又如《卖火柴的小女孩》那篇童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引起读者对这不幸的遭遇的女孩的共鸣。
英国写寓言的作家不多,其中如约翰·盖伊(John Gay)的《五十一篇寓言和诗篇》、《德莱顿寓言》(Dryden's Fables)都算是名著。
其实,寓言流传到英国,便成为富有幽默感的讽刺文章。一般英国文人多富有幽默感,他们所写的讽刺文章,多是寓意深远,谑而不虐。说话的人不失身份,听的人应该有所警惕。在这方面最成功的作家,应推《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而萧伯纳就是斯威夫特的同乡后进,继承他的幽默和笔调,讽刺的文章。
关于中文方面,《庄子》显然是寓言的正宗,其中如《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山木篇》、《秋水篇》,都是百读不厌的好文章。他如《列子》,里边也有一些短小精悍的寓言。像上文所说的《伊索寓言》一样,其中有些题材的意旨,已经以成语的方式流传民间了。
此外,《世说新语》也是一部可受的书籍。它虽然没有标榜寓言,但每篇记载,都是着墨无多,韵味隽永。假如你需要浊酒来陪伴你读《汉书》或其他史乘,那么当你要读《庄子》、《列子》、《世说新语》的时候,你只需一壶西湖的龙井茶,或武夷山的岩茶就够好了。
年来新马书店曾销行一些成语故事。虽然那些故事和寓言无关,但其中却有些带着教训兼文艺的意味。那些教训早已编为成语,凡是读过中国书的人,差不多都是耳熟能详。
最后,我要谈谈印度寓言。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佛经里的许多寓言,加上民间故事,成为崇高文学的遗产。这些东西经过波斯文、阿拉伯文而流入拉丁文,然后由拉丁文的媒介,流传于欧洲各国。这样一来,欧洲的寓言得到印度的遗产而日见丰富。
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伊索寓言》开口离不了狐狸,而印度寓言却随处看见豺狼。虽然这两种动物都很狡猾,给居民带来了灾害,至少使家畜受了牺牲,但狐狸究竟高明一点,它可以变为各种人形,在人群中鬼混,成为道地的狐狸精。
专此布复,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九月十日)
二五
××:
日前看见你给二姐的一封信,全篇文从字顺,而且引用梁启超的《最苦与最乐》和我的《给新青年》的句子。你这么年轻,可是你的思路已经很开通,文字很畅达,煞得难得。以后如能认真读书,有恒不懈,相信一定会走上胜利的途径。
今天我想和你谈谈吃亏和贪便宜的问题。就常情而论,谁都怕吃亏,谁都爱找便宜。不过世间的事情,多是双程交通,很少是单程交通,用古文的成语来说,这叫做“无往不复”。
你知道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潮汐潮满,这种盈虚消长的道理,好像受着冥冥中的主宰的支配。其实,有来有往,有盛有衰,有离有合,这才有戏做,不然,这未免太单调。
你现在一年比一年长大,你所认识的同学和朋友逐渐增加。在人和人相处的过程中,你应该抱着牺牲的精神,宁愿自己吃亏,不要占人家半点便宜;千万不要使人家吃亏,让自己占一些便宜。须知吃亏和贪便宜是相对的,现在占小便宜,将来一定吃大亏;现在肯吃亏,将来也许会在无意中占回一点便宜;此中奥妙,可以意会,不容易用语言来表达。
在历史上,所有英雄好汉,多少有一个共同点,这是说,他们懂得害则居先,利则居后。遇着危险的关头,他们往往是身先士卒,力排万难。只因他们肯吃亏,所以到了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才占了大便宜。其中更聪明的人,当他们有机会占便宜的时候,他们却抱着“功成、名遂、身退”的观念,像范蠡、张良、华盛顿那样,优游林下,逃避名利的场合。这样一来,他们更容易保留晚节。
我常觉得,吃亏等于储蓄,占便宜等于透支。你知道,初到南洋来谋生的华人的祖先,他们每个月的收入不过几块钱,至多也不会超过十块钱。只因他们认识自己的地位,周遭的环境,所以他们不得不尽量节省,实行储蓄。最初的一百块钱,须付出极大的代价,除缩紧腰带外,还要忍受许多无理的侮辱。最初的一千元,情形便松动一些。到了储蓄到万元的数目,他们在社会上便有信用。信用增加信用,金钱引导金钱。那时,他们可以运用银行的资金,付了些少的利息,换回更大的利润。假如时机凑巧,他们不难扶摇直上,成为富翁。到了那时,他们开设银行,创办公司,运用人家的资本,来做自己的生意。只要组织严密,用人得当,那么老招牌当然比新招牌更能够站得稳,兜得转,吃得开。
另一方面,那些好吃懒做的人,当他们每个月赚10元的时候,他们要开销20元;当他们每个月赚一百元的时候,他们要用二百元,整天寅吃卯粮,时常东挪西借,金钱一过手,出门不认账。到了信用破产,满途都是荆棘。这儿你才知道,储蓄和准备金的充实,绝对可以逃避狂风巨浪;透支和债台高筑,迟早会把自己抛到泥沼或海洋里边。
同样的,做学问最需要勤学苦练,而终极的目的才是自由运用,不至违犯规矩。你瞧,很有素养的文学家,下笔万言,倚马可待,无论写什么东西,他老是有板有眼,不至离谱太远。此中奥妙,全在平时用功的深刻。假如文学家对书本不发生兴趣,对于生活没有深刻的经验,胸无点墨,脑子空空,到了下笔为文的时候,他虽然搜索枯肠,恐怕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年来我和表演绝技的音乐家、体育家有所接触。我这才知道他们的成功,全是从艰苦中得来。他们有了几十年的勤学苦练做底子,这一点谁也知道。可是当他们到了一个新地方,他们每天还要抽出时间,继续训练。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是成名的音乐家、体育家所走的道路。
学问和艺术是没有止境的。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完蛋。相反的,什么时候肯专心向学,什么时候都有心得。简单说一句,工夫不会白费的,问题全在你是否懂得方法,而方法本身又是从自己的勤学苦练和师友的不断指点中得来的。
我们是公教人员的家庭,即中等社会的家庭。我们须努力工作,才可谋生;我们须在谋生的余暇,继续研究学问,锻炼技能,使技能知识,与日俱增,这才不至受时代的淘汰。
我们没有什么凭借,这是我们的弱点,同时,这也可以算是我们的优点。你知道,在日本的社会里,只有长子有承继权,其他子女连一点好处也得不到。只因长子有所凭借,得享受特权,所以他们多数是吊儿郎当,不想有所振作。结果,太郎成功的,寥寥可数;其余成功的大多数都是次郎、三郎。
最后,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在我们的家乡里,农村最大的享受,就是冬至节。那时,农民一年的辛勤告一结束,他们把各种农作物的收获藏在谷仓里,门外用红纸封上,那种胜利的微笑,是长期努力的报酬。
“莫问收获,只问耕耘。”望你永远记住这两句话。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九日)
二六
××:
接9月22日信,知道你的学校不久将放假。在假期中,你准备接受一位看护长的家庭的职务。工作的性质是看管一个10岁的女孩,陪她游游水,看看戏,玩玩球,读读小说。每星期仅工作五天,每天7小时。这种工作,不但你可以做,连我也想担任,假如我有这么一个机会。
首先,你要认识,澳洲和新西兰,像欧美的工业先进国一样,每个人把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划分得一清二楚。工作时紧张万分,连喝水、刮胡子也没有工夫。休息时一切放松,连芝麻大的事情也不想多问一声。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重视旅行。周末开车到百里外去露营,或者上山去滑雪;一年有两三星期到附近城市去旅行;六七年有个长假到世界各国去游历。这在他们看来,算是天经地义,好像谁都应该做的一样。
其次,你要知道,在工业先进国里,“劳工神圣”四字,并非空洞的口头禅。事实上,这早已成为个人的生活习惯。
在旧式的社会里,一般人深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遗毒,以为一个人不必做工,在家里做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是无限的光荣。许多达官显宦、富商巨贾的家庭,仆从如云,一呼百诺。因为一个人有许多仆从伺候,久而久之,他只懂得吃、喝、玩,连什么事情都不会干了。
记得中日战争的初期,多数不愿作日本军阀刺刀下的顺民的人,个个从沿海沿江各大城,撤退到内地。那些一向过惯老太太、太太、小姐的生活的妇女们,连开水也不懂得煮。这时候,她们不得不亲自到厨下,负起炊、煮、洗、烫的工作。起初叫苦连天,好像过的是地狱的生活,经过几年火的洗礼后,她们都学会一套本领,无论开车、做菜、种花、养鸡,样样都在行。
经过这次严重的教训后,大家都恍然大悟,知道妇女参加劳作,至少要负责做家务,不但没有耻辱,而且是无限的光荣。
前信你曾提到,澳洲的百万富翁的家庭,极少雇用工人,一切事情由主妇担任。假如你明白这一点,那么假期你担任一些工作,对你是毫无损失,而且使你对于当地人民的生活状况,人情风俗,有进一步的认识。比起过路旅客,走马看花地“考察”一番回来,你的深入民间的生活,当然要深刻得多。
还有一层。你目前所担任的一点工作,是学习语文的最好机会。你知道,小孩的语言是最纯粹最简单的语言,他没有代用语,他不会装腔做势,一切的一切,完全代表心声。假如你所说的话小孩完全明白,而且会听得津津有味,那么你的语文已经进步到相当程度了。再进一步,假如你懂得注意小孩的发音和他常用的字眼、成语,那么你就了解什么叫做“常用字”,什么叫做“罕用字”了。
在研究各部门学问的过程中,每天你都要增加新的字汇、术语、成语,但是,在表现的时候你最好运用最简单常用的字汇,同时,句子须简练,段落须分明,结构须紧凑。这样一来,你才能够收到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效果。
最后,我要和你讨论工作的态度的问题。同样的行路,假如有人邀你去散步,你一定觉得很有兴趣;假如有人请你替他到市场去买鱼买菜,你恐怕会大皱眉头。同样的看书,假如你自动掏腰包去买一部心爱的书来慢慢欣赏,你将会看得出神,甚至会废寝忘食;假如你看书为的要准备后天参加考试,一连两晚都开夜车,结果,你所学到的东西将随考卷交还老师,连一点益处也得不到。
你知道,我的职务主要的是写作,次要的是开会。要写作,必须多看书报,多参考有关资料。书报和有关资料,一经排比分析,马上会找出来龙去脉,然后把自己所得到的结论写出来,以笔谈代面谈,这是多么有趣!
至于开会,这也是增益见闻的好机会。许多事情,我本来一窍不通,现在为着开会的便利,事前可看到许多不易见到的文件,临事时可听到其他代表的议论和报告,然后综合各种论据,折衷于一是,这又是多么有趣!
《水浒》的序文说得好:“人生快意之事莫如友,快友之事莫如谈。”把写作当做面谈,开会当做交换意见,这是增益见闻,发挥才能的好机会。照规矩,发表文章,参加会议的人应该付出一笔费用;现在我们不但不必交费,而且可以靠卖文为生,这正是一种福分,此外还有什么要求?
假期工作的余暇,最好从事温故知新。一方面,把明年要读的新书,一一买来,预先看了两遍,把疑难的问题记下来,等到上课时,你已经有了底子,绝对不至茫然不知所措。另一方面,把今年已经读完的书,重新温习一遍,把底子打得更结实。除了教书外,许多功课很可能是一去不回头,复习的机会不算多。假如不趁这机会自动温习,那么读了新的,忘了旧的,这等于浪费精力。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二七
××:
正想念间,忽接9月29日信,知道你懂得早眠早起,按时打太极拳,按时工作和休息,慰甚!
从前美国富兰克林立志做学问后,他过的是十分严肃的生活。他曾有两句名言:“早眠早起,希望达到健康、富庶、聪明的境界。”
我常觉得,西洋文明之所以能够发展到目前这地步,这和富兰克林所订立的目标很有关系。东方国家的学者,多数仅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他们以为一个学者或文人,只须聪明,只会博古通今就行。其他事情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中。因为他们不注意健康,所以他们多是未老先衰。韩愈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把他和九十高龄还活跃于文坛的罗素相比,你当作何感想?
至于富庶,真正的读书人,都不敢开口。虽然少数飞黄腾达的人,也跟普通贪官污吏一样,要舞弊营私,要骑在人民的头上。但是大多数的读书人都懂得安贫乐道,过着简单质朴的生活。
这是我们的优点,同时,又是我们的缺点。
不错,一个学者或文人心甘情愿地过着安贫乐道、简单质朴的生活,这对于他的修养固然有很大的帮忙;不过这事情只能期望少数人,不能期望多数人都这么干。
须知现代的环境和从前完全两样。从前的读书人,知识范围非常狭窄,读书不多,除四书五经外,能够读“四史”和几部文集的,便算是通人或鸿儒。他们隐居于瓮牖绳枢的家庭,抱残守阙,一天到晚,仅研读寥寥可数的书籍。其中少数特出的人才,的确也能够“识天之际,知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但是,大多数只能以冬烘先生的身份,埋没了一生。
现在可不然。目前研究学问,必须有庋藏丰富的大图书馆,设备充实的实验室,无远弗届的实地调查。此外,各种人才集中,同一问题,须由无数专家从各种不同的立场来观察。加以他们不怕失败,不怕牺牲,前仆后继,不达到目的不止。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如想离群索居,准备唱独脚戏,那么他的前途不问可知。
多年来,致力于各国经济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所得的结论是:当一个国家最富庶强盛的时代,就是文化教育最昌明的时代。到了国力衰退,陷于贫弱的境地,“乐岁终年苦,凶年难免于死亡”。在那种环境下,一般人民唯一的希望,就是糊口,一天忙到晚,把肚子先填饱了再说;至于文化教育,须到将来丰衣足食后,慢慢再来补救。
最近英国的名作家毛姆发表他的《自传》。据他说,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从俄国间关回到英国。他曾拜谒英首相大卫·劳合乔治。劳合乔治说:“战争一结束,法国将降为二等国。”接着,毛姆加上一句,“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英国将降为二等国”。毛姆是英国人,他的爱国的观念,并不比其他英国人差劲,但是,事实是事实,文学家应该不会说假话。
目前美苏之所以会称雄争霸,为的是它们的国力最雄厚。随着国家的富庶强盛,它们的文化教育也有长足的进步。只因它们的文化教育天天进步,所以它们越来越富庶强盛。二者互为因果,我们不可不知道。
从前罗马崛兴的时候,希腊人笑他们说:“你们这些暴发户,至多是腰包里有几个子儿,若论文化教育,还须让我们老大哥。”同样的,当英国工业革命成功后,物阜民康,一般生活水准跟着提高,但欧洲大陆的人也讥笑他们说:“你们这些暴发户,至多是腰包里有几个子儿,若论文化教育,还须让我们老大哥。”这种酸溜溜的言论,只有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才会轻易说得出,稍微有脑筋的人,只好自认晦气。
“三代富贵,方知饮食。”这是中国的俗语。“一个绅士须经过三代才可培养成功。”这是英国的口头禅。但是,时间好像白驹过隙,几十年一下子就过去了。想起孔子的富而教之的学说,不禁佩服他的眼光的远大。
现在让我告诉你一点事情。去年我认识新加坡大学物理系高级讲师兼研究员何丙郁博士,蒙他送我几篇专门论文,我看了之后,不禁拍案叫绝。他研究的是中国道教所擅长的长生不老丹,这问题非常复杂,作者须精通中文,同时,须对化学及冶金术有深刻的研究。他的著作虽不多,但他已经在国际上卓著声誉。最近他曾往美国出席科学史会议,足迹到处,备受学人的赞赏。
何博士是怡保侨生,出身于马来亚大学。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马大毕业生对于中文多数是一窍不通,可是何博士却是家学渊源,加以他离校后,得前往剑桥大学,受当代生物化学大师李约瑟的指导,和他合作著书,结果,一举成名。
日前蒙何博士介绍一位美国青年学者席文博士。这个人又是个奇才。他是MIT和哈佛大学出身,说得一口北京话,写得一手好字,他的专门研究也是中国科学史。我看他们两人的成就,只有羡慕,没有别的话好说。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月二日)
二八
××:
今年4月间接到手教,知道你患着糖尿病,到海滨去静养;想目前已经恢复健康,回到原有的岗位,指导青年作研究工作了。
提到糖尿病,我可以说和你同病相怜。自1956年我到印度跑了一趟,得着黄疸病回来后,在医院治疗两三个月,才逐渐恢复健康。因为患黄疸病的人不可以吃油,只能吃糖,所以病后一年间,平均每天都吃了不少糖。到了1957年夏天,我趁常年例假的机会,到医院去检查,那位医生看见我的脸上长了两粒小疮,又听见我说时常口渴、多尿,他马上怀疑我患着糖尿病。经过验尿和验血后,他的怀疑得到证实。我在医院住了两星期,医生给我打针,要我戒口,临别时,他再三吩咐我说:“今后须好好的照顾身体。”
这五年来,我遵照医生的指示,每天打胰岛素针或服胰岛素丸,对于饮食相当小心,早晚散步及做柔软运动。此外,有机会休息就休息,不敢过劳。结果,我能够照常工作,没有在床上躺过半天,没有在我的服务机关告过一日假;这是可以告慰的。
最近我买了一本《胰岛素的故事——四十年治疗糖尿病的功绩》。因为这问题和我有关系,所以我虽不懂医学,但也硬着头皮,在闲暇的时间内,陆续把它看完。
这部书是由三个医生合作著述成功。华伦沙尔教授本人于20年前得了糖尿病,所以他对于这问题比较别人更有浓厚的兴趣。希登仪医生,匈牙利人,是个生理学专家,目前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担任教授。费斯俾医生,加拿大糖尿病协会的荣誉医科主任,是个国际闻名的医学史专家。这三位专家既长于学理,又富有经验,驾轻就熟,如数家珍,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三位专家和加拿大的两位糖尿病权威班廷和贝斯特,即胰岛素的发明家,都有姻缘;所以本书一出,马上引起世人的注意。
糖尿病,在古代埃及已经流行,在中国旧书上,叫做“消渴病”,可以算是不治之症。患这种病的人,时常口干、多尿、四肢长疮、夜不安眠,体重逐渐减轻;最后,身体过分衰弱,肺炎、晕厥、呼吸短促,一命呜呼。
在胰岛素没有发明以前,糖尿病患者只有死路一条,至多仅能延长几个月。自胰岛素发明后,它已经成为糖尿病者的最大的救星。据医生的报告,有些病人患着这种病40年,其中服用胰岛素,达36年之久,到如今,还能够照常工作。
首先,我们要知道,糖尿病的发生,是由于内脏的胰岛(pancreas)不能发生作用。胰岛是个软绵绵的东西,位于胃的后边。它所分泌的液,能够把食物所产生的糖分,化为力量。到了一个人的胰岛不发生作用的时候,食物所产生的糖分,就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接着,这些糖分,又由小便流出来;“糖尿”这个名词,就这样形成。
像中医把食物和药品作有机的联系一样,现代的西医也走这路子。自19世纪末年,德法两国有些名医发现糖尿病起因于胰岛不能发生作用后,各国的医药专家,便作种种实验。他们把老鼠和小狗的胰岛割出来,老鼠和小狗便得糖尿病。他们把胰岛榨成汁,倒在糖水里边,糖就被溶化掉。经过长期的实验,他们才断定,糖尿病既导源于胰岛的失灵,所以医治糖尿病,最好是把动物的胰岛提炼为荷尔蒙,冠以一个响亮名称——胰岛素。
胰岛素于1921年,由加拿大的两位青年科学家——班廷和贝斯特——提炼成功。不用一年工夫,胰岛素就成为糖尿病的万应丹,世界各国的大医院都采用它。1923年,班廷得到诺贝尔奖金,过了两年,又荣膺爵士。同年,加拿大政府特地建筑一间规模宏大的医学研究所,纪念班廷和贝斯特,二人相继担任所长,前者至1941年逝世为止,后者就从1941年做到现在。
根据这本书的报告,糖尿患者如能经常注射或内服胰岛素,同时,注意运动和休息,他的糖尿病已受控制。假如他懂得支配食物,多吃蛋白质,如赤肉、鸡、鱼、牛奶、奶酪、鸡蛋、水果,少吃淀粉质和糖类,那么他的健康将和平常人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时常检查小便,因为血液里的糖分太多固然是毛病,糖分比较常人少了三分之一,也会出岔子。血里的糖分不多不少,这才能够维持健康。
目前,光是美国,就有170万人患着糖尿病。至于全世界30亿人中,至少有3千万人患着这种病。美国的数字来自卫生部,比较可靠;全世界的数字,主要的是凭估计,可靠性比较小。
最后,请你记住:糖尿病是个“终身伴侣”,胰岛素至多能控制,不使病情恶化,或者转为其他难治的症候,经它绝对不能使糖尿病断根。
人生几十年,真是多难多灾,可惜许多战争贩子,天天想法毁灭整个世界,摧残全部文明,比起少数弹精竭思、以拯救人类为职志的医药专家,他们正是罪该万死。
此问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月九日)
再者:近来接受友人C君的劝告,每周吃两次猪胰岛。这东西很有效验,吃后可以不用打针;检验小便,也不会变色,你不妨一试。
子云又及
二九
××:
接10月3日的信,知道你在研究科学的余暇,对于翻译及诗歌也很有兴趣。翻译是训练文字的一个好办法,诗歌最能够陶冶性情。现在你在专攻科学的时候,对于翻译及诗歌也同样重视,这说明在研究学问的过程中,你已经找到正确的途径,慰甚!慰甚!
关于翻译这问题,我在《闲人杂记》那本书里曾写了好几篇,现在不想多说。
关于诗歌,这正是说来话又长。今天趁这机会和你谈谈。
在任何文字里,诗歌总是坐着头把交椅。这不是人们的偏爱,而是有它的大道理。
第一,诗歌的内容富于真挚的感情。人类是感情的动物;理智可能随知识的进步而有所改变,真挚的感情却是万古常春。你瞧,朝阳夕照的气象,美酒佳肴的情调,奇花异卉的美丽,明眸皓齿的生动,鬼啸猿啼的悲戚,生离死别的惨痛,……诸如此类的事物,谁也会触景生情。因此,关汉卿和莎士比亚的剧本,杜甫和拜仑的诗篇,曹雪芹和托尔斯泰的小说,都是“不废江河万古流”。只要文字存在一天,他们的作品,永远受人崇拜。
第二,诗歌的文字富于优美的音节。中国有一部奇书,叫做《昭明文选》。文选所挑选的文字,无论散文也罢,诗歌也罢,都蕴藏着优美的音节。用古文的成语来说,“训诂精确,声调铿锵。”前者指用字得当,一言一语,绝对不敢乱用,既要严守文法的规律,又要遵从修辞的风格。至于音调或音节,这更是诗歌最大的武器。具备优美的音节或音调,人们一看就顺眼,一读就顺口。远在印刷术还没有发明之前,著名诗人的诗篇,多靠口头流传,不胫而走。假如诗人不考究音节和音调,不细心推敲文字的深浅高低,恐怕读者过眼即忘,谁还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牢记那些无聊的东西?
你知道,唐朝以诗取士,诗人多得数不清。那时,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齐名。有一次,天寒微雪,他们跑到酒楼去喝酒,并约了十几个唱戏的人和歌女,相继登楼会宴,一面奏乐,一面唱歌。王昌龄等三人私下相约,“我们各有诗名,但也很难定高低。现在可以秘密观察各位唱戏的人和歌女所唱的东西,看看谁的诗篇被谱入歌词最多的,就算优胜”。接着,有人高唱“寒雨连江夜入吴,……”有人微吟“开箧泪沾臆,……”有人哼着“奉帚平明金殿开,……”王之涣说:“这些戏子都是倒霉蛋,所唱的不过是巴人下里的词句。”于是指着座中最漂亮的一位歌女说,她所唱的一定是我的诗篇。一会儿,果然唱出:“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恙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样一来,王之涣不由得不和他的两位朋友开开玩笑,说自己的作品到底不错。
因为诗歌富于真挚的感情,同时,又具备优美的音节,所以喜欢耍笔杆的人,无论韵文也罢,散文也罢,应该从研究诗歌入手。这办法,中文如此,英文也没有两样。
你知道,丘吉尔年青时代,英文狗屁不通。先生给他的评语多是:“参差”,“很坏”,“不关痛痒”。后来,他发愤用功,除了认真研讨一部吉本所著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外,还背诵了麦考莱的Lays of Ancient Rome《古罗马叙事诗》一千二百行,相当于中国旧诗的一百首绝句和一百首律诗。这样一来,他执笔为文的时候,正如杜甫所说“下笔如有神”。三年以后,也的第一部著作出版。一时洛阳纸贵,大家争取传诵。虽然以后六七十年间,他一直在政坛和文坛活动,但他得力处,全在于他的矫健犀利的笔锋;再进一步说,全靠青年自修时代,熟读史学的名著,强记美妙的诗篇;虽然他始终以政论家、传记家、史学家出名,而没有拿诗歌问世。
来信说,你爱读美国诗人朗费罗的《人生礼赞》和《箭与歌》。这两首诗我从前也读得烂熟,现在除手抄给你朗诵外,还写信到英国牛津大学出版部去买一册《朗费罗诗集》给你,聊当新年礼物。
香港某书局曾出版了一套《世界文学名著小丛书》,其中有一册是朗费罗所著的《夜的赞歌》。
一般说来,这部诗集译得很正确,颇能做到“信”和“达”的地步。但是,一谈到“雅”,这似乎还有问题。
例如《人生礼赞》第六段最后的一句,原文是Heart within, God o'erhead!中文译为:“良知在心中,上帝在头上!”意思虽然很明白,但是总不够味儿,假如我们用现成的句子“耿耿此心,天人可鉴!”那么全首诗篇马上显见得很生动。
这也许是近于吹毛求疵,不过要精通文字的奥妙,除多看名家的作品,细心研究他们的谋篇、布局、遣辞、用字外,还须陶冶性情,培养高尚的人格。到了文成之后,一面是“新诗改罢自长吟”,一面应向几位才高学博的师友请教,这不但使你的文字天天进步,而且会加强生活的乐趣。
此问
近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七日)
再者:读诗像读文一样,先读选集,然后凭个人的兴趣,研读几家专集。关于选集,《文选》、《唐诗三百首》两部书已经够你慢慢欣赏,时常揣摩。至于专集,这应该由你自己去决定,我不能越俎代谋。就我个人而论,屈原、陶渊明、杜甫是我所最爱好的几个大诗人。
子云又及
三〇
××:
日前拜读大著《文、学与文学》,佩甚!佩甚!
在中国文学史上,文和学根本分不开。第一流的文豪,才有资格做史学家,而史学家是举世公认为最有学问、最有才华的人物。
翻开中国文学史,左丘明、司马迁、欧阳修、司马光,固然是第一流的文豪,同时,又是最有素养的史学家。梁启超在文坛驰骋几十年,到了晚年,仍以史学为最后的归宿。别的不用说,光是《三百年中国学术史》、《清代学术概论》、《先秦政治史》三书,一面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一面又像韩潮苏海一样,写成洋洋洒洒的文章。近代学人,如胡适、丁文江、顾颉刚、朱自清、闻一多,都是学有专长,而文学造诣又极高深。难怪周作人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时候,把顾颉刚的“古史辨自序”也选入于散文集。因为那篇自序虽然是叙述治学的经过,但行文虎虎有生气,处处引人入胜,绝非平铺直叙,了无生气的文章所能比拟。
治学30年,研究的对象也许有变动,但钻研文字的兴趣却无二致。我常觉得,像数学是自然科学的钥匙、史学是社会科学的关键一样,文字可以说是学问的学问。文字没有搅得精通,看书如雾里看花,写作如隔靴搔痒,始终没法子深入堂奥。
多年来,社会人士看见野鸡大学出身的博士非常头痛,这事情不必多说。但是,少数优秀大学出身的人才,究竟与众不同。其中最大的关键,还在于严格的训练。每个学生除了需要博览精研有关学科的名著外,他还要精通本国文字。此外,他至少有阅读两种外国文的能力。这儿可见,“言而无文,行而不远”。无论载道也罢,言志也罢,假如工具发生问题,那么言志固然不行,载道也何曾够水准?
科学起源于分类,这事情中外都是如此。当孔子在杏坛设教,而且学生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只好挑选头十名内的高足,向社会介绍一番。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姚姬传谈学问,把它分为三大门类:义理、考证、文章。多年来,我冥思默想的结果,我亲切地觉得,任何部门的学问,可以概括地分为三大门类:原理、历史、问题。要贯通原理、历史、问题,莫如文字。假如文字欠通,那么看书的时候,不求甚解;写出来的东西,读者恐怕也莫名其妙。
原理即姚姬传所谓“义理”,它提纲挈领地把一种科学分为若干门类。在每个门类里,都有它的许多术语的定义,著名科学家所下的定律。这些定义和定律,可以说是这门学问的金科玉律。在旧的定义和定律还没有被推翻、被扬弃之前,任何学者都要遵守。
术语、定义、定律,在内行人看来,宛若家常便饭。在外行人看来,好像呓语一样,多少会弄得头昏眼花。内行和外行的分别,主要的是在这儿。
术语、定义、定律,并非凭空而来的,它们是人类几千年努力的结晶品。因此,要进一步了解一种科学,必须研究它的历史。
在过去,讲原理的文章也包括在历史之内;懂得历史,就懂得原理。所谓“鉴古知今”,所谓“读书不读史,虽多如糟粕”,无非说明历史包括了一切学问。
其实,研究学问的目的,主要的在于解决当前的问题。假如一个人既把握住一门科学的原理,又明瞭它的发展过程,那么他在面对现实问题的时候,就会提出许多实际的办法,把许多难解难分的问题,一一解决了。这是多么有趣!
我们承认,有的人仅具偏才,有的人却有全才。前者算是专家,后者算是通儒。中国古代的教育,像英国牛津、剑桥这两间老大学一样,主要的以培养通儒为主;虽然他们在没有成为通儒之前,他们早已学有专长,以专家的资格问世。
曾国藩对于文章和学问同样重视。虽然他没有写考证的文字,但是,就文论文,他无疑地是清朝268年间的冠军。在《圣哲画像记》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所挑选的32位文豪、学者、文学家,是很有分寸的。这是长期研究的心得,绝不是人云亦云。他说:
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辞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
经过曾氏一番指点后,中国文学史的著名人物便了如指掌了。
专此布达,顺请
著安!不宣!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三一
××:
最近和你畅谈两次,知道你除了教导中国语文外,还循循善诱地指导几位年轻的学生往数学这条路跑。贤者的用心,与众不同,这儿我们不能不佩服你的眼光的远大。
据我知道,当30年前你担任教育厅长的时候,你曾拔识了不少优秀的青年,由省政府资助他们到欧美留学。那些青年学成之后,曾在各大学担任教授,储才国用,施恩而不望报,这才是以身作则的教育家应有的作风。
多年来,你从实际经验中找出许多新方法,使学习中文,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关于语文的教学法,目前各国都十分注意“视听教学法”。教师充分运用新工具,如电影、电视、收音机、录音机,使学生于多听标准的语调,多看喉、齿、唇、舌等部分发音的状态,尤其重要的是,时常听到自己的录音带,让自己有机会比较、检讨、研究标准的语调和自己的语调的距离。经过不断的学习和改良之后,一个聪明的学生,自然而然会摸到正确的途径。
年来你教导中文最大的收获,在于缩短时间。你从国音字母着手,教学生拼音;学生一懂得拼音,那么发音问题便解决了。从前的学者最考究“笔顺”,即写字时笔画的先后。现在的学生,多不求甚解,所以多数人都不明白笔画的先后。现在你把中国字归纳为几个原则,由上而下,由左而右,把最复杂的中国字化为最简单的原理,好让学生一学即懂;懂了之后,永远也不会忘记。假如你的教导中文的方法,能够普及于星、马,以及南洋各地的学校,不知道各地青年会节省多少时间。
从前我在家里教导几个儿女读中文,我照例是教他们先读唐诗。现在你教导学生读中文,也充分利用唐诗作教材,这种不约而同的办法,倒加强我的信心。
其实,任何国家的优美的诗篇,多是字句简练、声调铿锵,读者很容易顺口。加以诗篇的字数不多,四句和八句的绝句和律诗不用说,甚至古风,普通也不过几十句,读完之后,可得一个完整的印象,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了。
年来翻阅不少英文的课本,知道它们也采用许多著名的诗篇。至于高年级的学生,多数采用莎翁的几部著名的剧本作课外读物,那已经司空见惯,不成为新闻了。
老实说,你的教导中文的方法已经很成功,现在问题仅在于怎样普及罢了。
日前你一再请我给你的几位小朋友指导数学,你的盛意我十分感激,但这事情等于问道于盲,恕我交白卷。
一般说来,数学是科学的科学。至大的数字如天文学、地质学,至小的数字如生物学、物理学,固然需要“科学的准确性”(scientific precision),即普通治经济学、统计学的人,也应该有数学的头脑。
几千年来,因为物质条件的缺乏,使中国的科学和技术不能及时赶上欧美先进国,但就数学的头脑而论,中国人并不比任何人差劲。因为中国的学人一向重视天文和算术,所以远在公元78至135年间,中国杰出的天文学家张衡已经发明浑天仪和地动仪。到了第8世纪初期,中国的优秀的天文学家僧一行,竟发明测量子午线的长度,得出子午线一度之长为351.27里。那种聪明和魄力、信心和有恒,实在使人甘拜下风。
不但出类拔萃的学人崇尚天文算术,而且比较开明的帝王也以提倡天文算术为能事。你知道,明清两代从欧洲到中国来说教的传教士,他们必需精通天文算术,这才有资格结交朝野重要人物,不然,他们将不被重视,难登大雅之堂;虽满腹经纶,这又有什么用处?
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论,数学像其他任何学术和艺术一样,一面靠自己的天才和努力,一面靠良师益友的指导。
记得我初到福州英华斋的一年,平面几何学是由陈孟仁老师担任。陈老师是英华斋第一届毕业生,毕业后就在母校担任数学教员几十年。驾轻就熟,如数家珍。我在没有上课前,就由同学的介绍,仰慕他的大名和教学的经验。到了正式上课后,他果然循循善诱,引人入胜。经过他的指点后,我觉得上他的功课,就好像自己看小说那么有趣味。趣味一增加后,研究几何学只觉得非常愉快,不知道辛苦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年考结束,我的几何学居然得到100分。现在虽事隔35年,但其中重要的定理和求证的方法,仍能略记一二。
这充分证明,在良师的指导下,一字不漏地研究一门功课,终身受用不浅。可惜后来我的注意力集中于文史,没有机会接近自然科学,尤其是和数学绝缘,弄得现在对于数学问题,一窍不通。这事情应该让自己负责,与人无尤。
你的几位小朋友既然有数学的天才,那么他们应该提早找一位胜任愉快的数学教师给他们指导。撇开学术不谈,单从功利的观点来看,这是一本万利的办法。不过这儿有个秘诀,千万不要躐等,只有循序渐进,才能够达到目的。
此请
大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月三十日)
三二
××:
接10月3日你在火车中所写的一封信,知道你近况清胜,至以为慰!
人生最快乐的时代,莫如学生时代。一来他有充分的时间,让他慢慢地研究;二来他有极好的机会,让他结交师友。一旦离开学校,他虽然也可以研究学问,结交师友,但是,时间的不允许,机会的稀少,使他碰了几次钉之后,深悔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没有好好的运用黄金的机会来造就自己。
来信说,你的钢琴教师和伴奏教师对你的工作很满意,慰甚!
你说,你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弹熟一首曲子,但要精却不容易。教授是很热心的教导,但要把他的技巧学过来,却相当困难。寥寥数语,足见你在音乐上的确下过一番工夫,而这几句话可以说是你的心得语。
平心而论,研究任何部门的学问或艺术,谁都要走过这一阶段。中等资质以上的人,一经名师教导,很快就找到门径;但是要登堂入室,要穷究奥妙,这完全要靠长期不断的勤学苦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才会出神入化,那时,艺术家所表演的东西,纯粹是自己的创作;学问家所发表的文字,也纯粹是自己的见解。渗透创作和见解的,就是作者的人格。
本来专门和江湖的分别,只在细微的工夫。假如光从粗枝大叶来看,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广告画家和艺术家的作品的分别,打油诗人和大诗人的作品的分别,外行人当然不容易辩认,但是从内行看来,马上显出手艺的精粗,分量的厚薄,道行的高低。
普通人都知道,百闻不如一见;我却要增加了一句,百见不如一做。起初我以为这句话是我的发明,可是日前重翻《求阙斋日记》,知道曾国藩早就说过:“天下事知得十分,不如行得七分。”换句话说,当一个名师告诉你某种方法的时候,你马上可以领略,但是,要真正体会他所指示的方法的奥妙,非自己一再阅历,恐怕还是人云亦云。
譬如说,学习太极拳,一周上课一次,大约四五个月工夫,你可学完全套。但是,假如你要靠教导太极拳来谋生,起码须有十年的工夫。到了功夫成熟,“官知止而神知行”,这才能够引起学生的信心;而信心是增进修业效能的关键。
多年来研究学问,我亲切地觉得,一个学者或艺术家如要实现他的目标,他必须履行三大条件:
第一,浓厚的兴趣。兴趣是天才的别名。一个人对于某一门学问或艺术有浓厚的兴趣,他才能够乐此不疲地聚精会神地继续钻研。只因精力集中,而且做事有恒,结果,他的成绩很快会压倒其他同学,于是某某人很聪明,某某人有天才等颂辞,马上传布于全体同学间。
但是,内行和江湖的分别,就是前者的兴趣能够持久,后者的兴趣时常变换。兴趣持久的人,才能够精益求精,深通奥妙;兴趣时常变换的人,老是眼高手低,高嫌低不足,甚至前功尽废。古人所谓安心定命,这充分说明,兴趣集中而又持久的人,不但心里永远保持很愉快,而且他很自然地抱定“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只有这样,他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第二,良好的环境。生长于穷乡僻壤的青年,他也许对某一部门的学问或艺术很有兴趣,可是乡下没有名师,找不到可以质疑问难的对象;久而久之,他的兴趣无形中会低落,结果,天才变成庸才,劳碌一生,毫无成就。
古人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这说明良好的环境,使人占了三分便宜。你知道,云海楼的花园的左边种了四棵柏树。当它们同时种植的时候,它们的高度是划一的。只因“向阳花木易为春”,那些有机会多接近阳光的,它们长得特别高大;那些被屋子的阴影盖住的,它们长得特别矮小。经过四年的工夫,它们已经由高大而矮小地列成一个队伍。这儿可见环境的良窳,使一个人的发展大受影响。
同样的,一个认真研究学问或艺术的人,必须请教名师。名师也许脾气很大,考核很严,但是,一个肯用功的学生,他迟早会得到名师的满意。老实说,名师的强有力的介绍信,比较一张文凭还有用。
第三,观摩的机会。学绘画的人,须时常参观名家展览会;学音乐的人,也须时常欣赏名家音乐会。一次观摩,等于照了一次镜子,看看人家的成绩怎样?自己的成绩又怎样?经过多次观摩之后,自己的地位的高低,能力的大小,多少有些把握了。
外行对你的批评,你大可不必理会;内行对你的指正,你应该虚心接受。经过一事,多长一智。因此,从事学术或艺术的人,必须参加一一个团体,好让同行给你做镜子。
浓厚的兴趣,良好的环境,观摩的机会,这都是造成素养的工夫。“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因此,你应该拳拳服膺的,就是“素养”二字。
此问
近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六日)
三三
××:
先后连接两封信,谢谢!
小儿译书事,蒙你过奖,愧不敢当。
一般说来,家学渊源的人,自幼耳濡目染,许多东西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学来。另一方面,那些毫无凭借的人,因为意志坚决,不怕失败,不辞艰苦,从不断错误中找到一些教训,然后由博返约,执简驭繁,他们还是有成就。前者以英国的约翰·穆勒司徒做代表,后者以美国富兰克林做代表。前者没有进过学校,光凭父亲一手栽培,到了17岁,便能够和当代硕学大儒,纵论天下事。后者也没有受过什么正式教育,到了12岁,便独立谋生。此后,一面有计划地有步骤地自修,一面又抓住所有机会,让自己有所表现。结果,前者成为英国著名的经济学家、逻辑学家、文学家,后者成为美国著名的文学家、科学家、外交家。
我年轻时代,对于穆勒的《自传》和富兰克林的《自传》相当醉心。我的结论是,只要一个人意志坚决,有恒不懈,那么家学渊源的人固然会成功,毫无凭借的苦学生照样能成功,所不同的是,前者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后者须艰苦备尝罢了。
其实,在短促的人生的过程中,大多数都过着海洋式的生活。当日暖风和,波平如镜的时候,谁也可以优哉游哉,尽情享受眼前的清福。当风雨交加,波浪汹涌的时候,谁也会提心吊胆,恐怕随时随刻要接受海龙王的号召。但是,从远处看来,狂风暴雨的前夜是一片沉寂,沉寂的后头跟着是狂风暴雨。一静一动,一安一危,循环起伏,宛若波涛。明白这道理,你才有心理上的准备。高潮来临,既不必太兴奋;低潮到来,又不必太悲哀。这是冥冥中的主宰在作怪,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把握得住的。
接受名师的严格训练的人,好像家学渊源的青年一样,可以节省许多暗中摸索的冤枉路。另一方面,那些根本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好像毫无凭借的青年一样,可以用“私淑”的方法,接受古圣先贤的教导。孔子和苏格拉底都是第一流的教育家,堪称万世师表,他们的徒子徒孙都可以享盛名,可是孔子和苏格拉底本人,却没有受过什么好教育,拜过什么名师。他们的资本,不过是坚强的意志,学习的精神。
总观古今中外的伟人,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们的成功,一半由于意志,一半由于精神。
你瞧,孔子和他的几位得意门生谈天的时候,他最喜欢和他们谈谈个人的志愿。志愿就是治学和治事的大方针,此后一生的努力,多少都朝着这大方针进行。一个志在文艺的人,你当然不能希望他在武功上有特殊的表现。一个准备作运动场中的健将的人,你当然不能希望他成为文学家。出发点既不同,归宿点也互异,这正是天公地道,用不着什么争辩。
你知道,中国的小孩做周岁的时候,长辈总要在席上排列了许多东西,让小孩去选择,并且由他们个性所接近的东西,断定他们的前途的穷通利达。这虽然是儿戏,但从此可以知道,中国的传统的教育,多么注重个人的兴趣和意志。
意志既定之后,问题只看你的学习的方法和精神。这儿有名家的传记可以给你借鉴,同时,他的日记、信札、稿本、书籍更可以透露出他的治学的方法和精神。再进一步,假如一个人有机会和当代名人接触,从他的谈吐和行动中,更可以学到许多的东西。须知“圣人无常师”,问题只看一个人是否会虚心向学罢了。
来信说,马来亚的青年,至多做到文从字顺,在学问上还欠火候。这也是事实。不过我对这事情并不悲观,只要假以时日,他们自然而然会往学术的途径进军。
年来马来亚已经产生了不少优秀的学者,不过他们干的是数学、医学、物理、化学、生物等部门的学问;而我们对于这些部门的学问完全外行,所以我们千万不可闭着眼睛,把他们的成绩一笔抹煞。
至于文科方面,因为问题牵涉到政治,左右两派,互相对立。此外,左中有右,右中有左,这事情更使人头昏眼花。除非一个人有惊人的表现,特出的成就,恐怕他很难得到社会一致的赞许。
你知道,年来中国留美学生得到诺贝尔奖金的已经有二人,即杨振宁先生、李政道先生。他们得到国际上这么高的荣誉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用现成话来说,即“少年得志”。另一方面,专攻文史的人,到如今,还没有一个人得到诺贝尔奖金。一来,文字这一关已经不易打通,长于中文的人,未必兼通西文;长于西文的人,他们的造诣恐怕也没有达到国际的水准。二来,正如上文所说的政治立场的关系,很少人能够面面圆。像茅盾、老舍、巴金的小说,冰心的散文,曹禺的戏剧,顾颉刚的史学,冯友兰的哲学;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来,都能够站得住,至于他们能否得到诺贝尔奖金,这是另外一回事。
马六甲古迹甚多,你长住那边,相信会发现许多不易见到的东西。
专此布复,顺请
大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三四
××:
接来信,知道你的英文有长足的进步,不胜喜慰!
日前在一个宴会里,和美国戴雅博士交换意见。他目前创办一间学院,专门教授语文,尤其是华文。他告诉我办学的动机,教导的方法,我听了之后,颇感兴趣。现在转述给你听,同时,还加上我个人的教学经验。
戴雅博士于两年前到东欧各国去旅行,他发现美国人,除了本国事情外,对于世界大势,至多仅明瞭一些西欧的事情,其他各国的文化、历史、人情、风俗,都茫然无知。
他知道,一般美国学生,在读通本国语文后,至多会学习一些法文、德文、西班牙文,至于近东、中东、远东一带的语文,大多数人都莫名其妙。他给这一带的国家的语文制造了一个名词“被人忽略的语文”(neglected languages),内容包括阿拉伯文、波斯文、印度文、华文、日文。他认为美国人要明瞭国际详情,光靠英文是不够的。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占优势的时代也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了。换句话说,那些一向被美国人忽略的语文,现在应该加以重新估计,从头学起。
主意一定,他就开始筹款,网罗人才。你知道,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的远征军曾受过短期极严格的语文训练。因为训练得法,所以他们在最短期间内,会说得一口北京话。再进一步,他们也学会看看书和写作。这种教授语文的方法,深得哈佛和耶鲁等著名大学的帮忙,而成绩也斐然可观。
戴雅学院成立后,它曾得到哈佛大学的全力支持,同时,它也尽量采用哈佛大学的课本。据戴雅博士说,他所招收的多是天分很高的学生。起初的十天,专门教他们说话,尤其是日常会话。他们学了一句,说了一句。这种意外的收获——会说中国语——引起了他们研究的兴趣。接着,教师亲自教他们发音、认字,平均每天须认识15字;到了9星期后,他们已经认识300个生字了。
有了300个生字做基础,教师便放胆教导语文和历史,等到他们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还遴选最优秀的学生,到台湾去受训6星期。
教师所采用的方法,是直接教授法。教师尽量采用“视听教育”的工具,尤其是录音机,使学生能够听到自己的发音,这样才能够随时纠正,而进步的速率也与日俱增。
据戴雅博士说,他的学生都喜欢选修华文,而日文却被列为次要的科目。这本来是自然的趋势,因为日本文化算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旁支。假如一个人会明瞭中国的语文和历史,那么研究日本的语文和历史的时候,当然是易如反掌。
回头我要告诉你一些教学的经验。当你的大姐还未满18个月的时候,我曾抱她在客厅里玩耍。我指着墙壁上的字画,告诉她说:“这是‘顾’字。”她微笑地跟着说:“顾”字。第二天,我无意中又抱她到客厅去玩耍。我指着字画,问她这是什么字。她又微笑地答道:“顾”字。这一下子倒使我很惊奇。
凑巧那时,《东方杂志》发表了一篇文字,讨论天才儿童的教学法。文中说明外国有一个小孩,生甫二周岁,可是他已经认识了二百字,而且再三说明,认字并不会伤害脑筋。
我得到这篇文章的暗示后,便开始用方块纸,每天写了两个字教她念。她一读就顺口,一顺口就不会忘记。
我所用的教材,一半是用最浅白的文字编成的故事,一半是采用唐诗里最简单明瞭的诗篇。例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每天仅授两个字,十天之后,她便能够连贯地背诵整首诗,而且毫不费力。在她的心目中,一首诗、一个字,好像她周遭的洋娃娃、积木等玩具一样,都是很好玩的东西。
我每天教她认识两个字,风雨不移。到了她两周岁的时候,她已经很正确地认识300个字了;比起那位外国小孩,还多了一百个字。
第二年,我请了一个标准的北京青年来教书。他是高中毕业程度,每天仅花了十分钟,教她认识五个字。教材主要的是诗篇,到了年底,“长恨歌”、“琵琶行”等大块文章,她也背诵得琅琅顺口。
虽然“七七事变”把我的整个计划打翻,可是后来她一上学,她老是像“生有宿慧”一样,各门功课都做得很不错。
简单说一句,学习任何语文,都需要坚强的记忆力。法国的大文豪伏尔泰,三岁那年,便背诵全部《拉·封丹寓言》。英国的大文豪班扬、麦考莱,都是自幼把《圣经》读得滚瓜烂熟。这些例子多得很,只要你细心研读名人的传记,你便知道他们的成功,自有他们的一套工夫。
假如你能够背熟100篇名文,300篇好诗;假如你能够精通一部文法、一部修辞学;假如你时常看报纸和杂志、书籍,而且愿意多翻字典、辞典、百科全书;那么语文和常识这两关,保证你平安通过。
专此顺问
平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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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参观“新加坡女教师训练班”毕业典礼,当负责人报告全体毕业生397人,其中年龄最小的是18岁的小姑娘,最大的是54岁的老祖母。我听了之后,不禁要说了一声:“新加坡的确进步了。”
在旧时代里,结婚等于女人所得的免费的长期饭票。已婚的女人,一辈子依赖丈夫,不但经济不能独立,而且根本放弃学习任何东西的念头。那些家道富有的主妇,每天就忙着打牌、看电影、逛公司、赴宴会,因为日夜尽量透支,回到家里,腰酸骨痛,连芝麻大的事情也不想料理。那些贫穷的主妇,尤其是亲自参加劳动的妇女,整天沐雨栉风地忙着挑砖、搬瓦、掘土、挖泥、种菜、养猪。因为工作时间过长,她们也没有什么闲工夫,享受人间片刻的清福了。
说来还是教员的生活比较安定。虽然教员的待遇不算高,但是他们的衣食无忧,一年有三度较长的假期。姑定上课期间,他们个个忙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们大可利用假期来进修。本来在籍学生可以用三年或四年时间,专修一门科目;教员可以用分期付款的办法,把学习的期间延长一倍至二倍。换句话说,假如他们肯花十年时间,他们一定也可以学通任何一门科目。
从前我到欧洲游历的时候,我曾见许多老祖母和孙女一同上课。起初少见多怪,心里多为那些鬓发斑白的妇女,应该在家里享受清福,用不着整天忙忙碌碌,赶地道车、赶公共汽车去上课。后来阅读罗素的著作,这才知道,一个人如要长生不老,最好是积极从事精神活动。为什么呢?因为在精神活动的过程中,一个人必需聚精会神,朝向固定的目标进军。久而久之,他的生活自然十分充实,再也用不着去找无聊的消遣了。
年来新加坡的妇女界,高喊“同工同酬”。这口号的确很响亮。不过妇女界要和男界同工同酬,光喊口号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拿出本领来。据我知道,许多中学毕业班,名列前茅的多数是女生。新加坡大学的女学生,成绩优异,学艺超人的也不在少数。我诚恳地希望,今后的妇女界,应该挺起脊梁,仰着伸眉,跟男人担任同一艰巨的职务。这样一来,同工同酬,才不会变成一种讽刺。
俗语说:“丈夫不肯受人怜。”有志气的妇女,应该抱定决心,学通一门技艺,又研究另一门技术,反正学问无穷,谁肯多动脑筋去研究,总不会空手而回。
在新加坡社会中,有几位妇女实在值得人钦佩。现在略述如下:
第一,H女士。H女士是个著名的钢琴家,出身于上海沪江大学和美国朱丽亚音乐学院。自13年前,她的丈夫去世后,她即含辛茹苦地负起维持家庭,培养儿女的责任。她除了教导钢琴外,还学习德文,练习太极拳。她的门下士,个个称赞她教导有方。现在她的儿女都进了大学,而她一直维持现状,过着一面教书、一面学习的正常生活。
第二,L女士。L女士是个著名的指挥家。她自幼爱好声乐,平居无事,即引吭高歌。为着完成她研究声乐的志愿,她曾两度远越重洋去深造。
你知道,一般家庭妇女,多是给家务绑得紧紧,寸步难行。尤其是L女士,她是七个儿女的母亲。每次出门,她总是带着繁重的心情,依依不舍地和小宝贝们告别。可是,一到外国,她却返老还童地尽量吸收各位老师的特长。她的意志的坚决,研究的热诚,已够人羡慕;加以她富于组织的能力,十年来,她单枪匹马地组织了一个合唱团,把一般爱好声乐的青年组织起来,让他们尽情的欢唱,希望唱出一个春天来。
至于她的儿女,较大的几位都进了大学,其中有的学提琴,有的学钢琴,有的学大提琴;俨然是个音乐气氛最浓厚的家庭。
第三,又是L女士。这位L女士和第二位L女士不同,她是汉高祖的远亲,而前者是唐太宗的苗裔。当她13岁时代,她已经在汕头市大出风头。以后在印尼当过多年校长。大战期间,在美国留学8年。她的谈锋犀利,办事认真,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精明干练的行政人才。
目前她是一间新成立的学院的院长。为着充实教授的阵容,最近她曾往香港、日本等地方物色人才。相信在她的不断努力下,这间新学院,会办理得有声有色。
上述的三位女性,和你都很有交情。她们的成功,可以给你做个镜子,看看她们的特长在那儿,努力的方式是怎样,所遭遇的困难又怎样。虽然各人的志愿不同,所追求的途径也不同,但是,各人所需要的坚定的意志和刻苦的精神却无二致。
现在新加坡的女性正在觉醒。她们不但要在家里做贤妻良母,而且也准备在社会上跟男子争一日的短长。事实上,在教授、医生、律师、会计师、工程师、作家等行列中,女性已经崭然露头角,所以有志的妇女应该提高学习的精神才行。
专此顺问
平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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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11月27日信,知道你已经搬到学生寄宿舍去住,慰甚!
你到伦敦7个月,已经搬了几次家,这说明你的生活还不够安定。现在你已经找到寄宿舍的空位,食、住、交通等问题都得到顺利的解决。此后,你更容易支配你的时间,努力上进了。
平心而论,住在寄宿舍有许多方便。一来起居饮食有一定的时间,不至饿得发慌,或者饱得发胀。二来,寄宿舍距离学校不远,可以节省车钱和坐车的时间,同时,还有机会让你慢慢散步。三来,寄宿舍有暖气设备,日夜可以保持一定的温度,比较普通住户忽冷忽热好得多。
进一步说,住在寄宿舍,是结交朋友最好的机会。你知道,一个人最得力的朋友,多数是年轻时代的同学,即古人所谓“总角好”。这问题很简单。在求学时代,一个人所结交的朋友,多数是看对方的人格、学问、性情,而一般社会所着重的权力和地位,他根本不看在眼内。
在学校里,甲叫乙为老陈,乙叫丙为老张,丙叫丁为小林。这虽是小事,但关系却十分重大。到了社会后,个性被埋没了,人格和学问也被人忽视了,最关重要的就是权利和地位。有权有势的人,当然一呼百诺,但是,真正的朋友却交不到半个;到了没权没势的时候,从前奉命唯谨的人,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真的,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要结交知心的朋友,最好的场合莫如学校。因为在学校里,大家见面的时间固多,接触的机会也不少,从课堂到饭厅,从图书馆到运动场,到处都是最现实的生活。事实上,要观察一个人,最好是从现实的生活入手。古人所谓“见微知著”,就是这意思。
你初到伦敦时,饮食、起居、气候都不大习惯。经过7个月的锻炼后,现在你应该过得比较习惯了。本来生物最重要的条件,就是适应环境。中文所谓“服水土”等于英文的Acclimatize。初到一个地方的新客,必须想法“服水土”,这才能够长久住下去,不然,水土不服,不是病倒,便是打回头。此外,并没有第三条路。
我有一个朋友C先生,他走遍天南地北,对于饮食非常在行。前天在一个宴会里和他谈到食的问题。我们所得到的结论是,菜肴的好坏,第一要看道地的材料,第二才看烹调的技术。高明的厨子,应该用技术来迁就材料,不应该希望材料来迁就技术。
你知道,北京以挂炉烤鸭和烤羊肉出名,原因是北京人所养的鸭子,另有一套工夫。他们把鸭子关在黑房里,整天喂鸭子吃,不让它们有活动的余地,所以鸭子养得又肥又大。又,北京距离长城不远,关外有的是成千成万的羊群,那些羊又肥又嫩,所以,无论烤羊肉、涮羊肉、五香羊肉,样样都使食客十分满意。
广州、香港、澳门的各大酒家最出名的菜肴,莫过于脆皮鸡和烧猪,原因是:南方的饲料比较丰富,所以鸡和猪长得容易大。他如黄河的鲤鱼,福州的蚌汤和鱼唇,南京的板鸭,金华的火腿,主要的都是得力于良好的原料。
原料良好而又丰富,优秀的厨师才能够充分运用他们的技术。老实说,每间酒家都有一两味拿手好菜。因此,比较内行的顾客,应该请教酒家的老板,把道地的拿手好菜点出来,这才算是地尽其利,人尽其才。
回头再论“服水土”的重要性。伦敦人以工商业起家,凡事仅求实用,生活也力求简朴。因此,在饮食方面,他们觉得越简单越好。
普通英国人请客,仅有一汤、一菜、一甜品、一咖啡。从中国人的眼光看来,这不过是家常便饭,谈不上请客。事实上,中等以上的中国家庭,就是家常便饭,也有四菜一汤。只因中国人吃得太考究了,所以一出国门,便觉得食的问题,很不容易解决。
光就米饭和面包而论,米饭的问题实的复杂得多。在福建的家乡,光是一天三顿饭,已经使主妇忙得筋疲力尽。从洗米、煮饭、炊饭,到了饭后的洗饭桶,每天至少要花上三个钟头。假如吃面包,那么这三个钟头便可以节省下来做其他事情了。
至于菜肴,我们的花样固然太多,同时,色、香、味三者又要兼收并蓄,结果,非细心研究,就不能够达到目的。光是鲜鱼一道菜,我们就有几十种做法,比起英国人非白煮,就油炸那两种做法,我们在烹调上似乎要浪费太多时间。
话又话回来,烹调真是一种艺术。你瞧,南洋各地的许多白手成家的百万富翁,他们对于饮食完全不考究,任何路旁的地摊,他们都能够安坐下来,吃得津津有味。
说来还是读书人最懂得饮食,孔子不但讲究菜肴的色、香、味,而且对于切菜的刀路,一点也不放松。我们只看“割不正不食”这句话,便知孔子并不是穷开心,而是对于饮食的确下过工夫,尤其切牛肉,横纹和直纹分不清楚,所得的效果,简直是天渊之别。
我希望你能够适应环境,但我并不反对你注意烹调的技术。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四日)
三七
××:
日前接到大著《中外历史年表》,谢谢!
这部书虽然是四个人合编,但你所擅长的部分,明眼人不难一下子辨认得到。你专攻中国古代史30多年,留美期间,复兼治西洋史,取精用宏,这才觉得左右逢源的乐趣。
自安阳殷墟发掘,以及“北京人”被发现以来,中国古代的实物,层出不穷。用实物来证明书本的记载,使那些疑信参半的问题,一一得到顺利的解决。这是后人比较前人大占便宜的地方,同时,也是“后来居上”必然的趋势。
谁也知道,中国像埃及、波斯、印度一样,算是文明古国之一。但是,中国历史长达多久,一般人仅有极模糊的概念,不能提出正确的数字。经过40年来考古学家、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的不断研究后,本来是模模糊糊的概念,现在得到具体而正确的数字了。
大著起于公元前4500年,讫于公元1918年,即“五四运动”的前夕,前后共达6418年。假如把最近的44年再加上去,那么中国的历史足足有6462年。这是多么悠久,这又是多么光荣。
我们承认,历史的悠久,并不等于文化的高明,但是六千多年来,中华民族,本着虚怀若谷的美德,不但能够吸收国内各民族的优点,而且能够同化外来各族的特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做个大国,人口众多不足恃,版图广不大足恃,历史悠久不足恃,最重要的就是这种融会贯通,兼收并蓄的精神。
孔子说得好:“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者也。”这两句话,实在很有意思。用现代流行的术语来说,假如你看见一个朋友、邻居,甚至邻国比较你高明,你应该想法向他看齐。相反的,假如你发现一个朋友、邻居,甚至邻国比较你落后,你也应该来个非常严格的自我检讨,看看自己是否也患着同样的错误。
人生不是走直线的,国运也不是走直线的。强弱、富贫、盛衰,好像循环起伏一样,摆来摆去,周而复始,否极泰来。这种盈虚消长的道理,好像冥冥中有个大主宰在操纵着。最重要的是富强兴盛的时候,不要骄奢淫佚;贪弱衰落的时候,不要心灰意懒,熬过一关,又是一关,所得的总和,照规矩,后一代总比前一代高明得多。
俗语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中外历史年表》,就是货比货的最好的办法。在某一时代,中国比较外国富强兴盛;在另一时代,中国比较外国贫弱衰落。这是事实,历史学者千万不要存着傲慢和偏见,让事实来迁就自己预定的假设。相反的,历史家应该心平气和地据实直书,同时,须从历次失败中,找到宝贵的经验,听取切实的教训。
编纂《中外历史年表》,有几个大困难。古代的资料太少,而且时常有空白。近代的资料太多,慢说各地的日报和月刊,汗牛充栋,光是一年一本的年鉴,已经够繁重。因此,关于古代的部分,有什么,写什么;关于近代的部分,必须有洋溢的史才,深刻的史学,正确的史识,公平的史德。用英国大史家麦考莱的话来说,“取舍的能力”(power of omission)。用中国的大史家章实斋的话来说:“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此中奥妙,完全在于发凡起例的小心,阅览资料的广博,遣辞用字的巧妙;不然,很难希望成功。
现在尊著已经大功告成,这是继《标点资治通鉴》后的一个大收获。虽然,这两种工作都属于整理编辑的性质,和个人的创作没有十分关系,但是,工具的书籍没有做好,创作的时候,很可能是开口便错。因此,标准的《中外历史年表》,像其他工具书一样,正是利人利己的大事业,用“嘉惠士林”四字来奉赠老兄及其他编辑先生,可以说是再恰当不过。
年来研究各种传记,我亲切地觉得,传记是贯通文学和史学最好的桥梁。因为制度是死的,人物是活的;制度是人为的,人物是制度的创造者。舍人物而谈制度,这似乎流于机械论。相反的,以人物为中心,把当时的典章制度、人情风俗,附着于人物的身上,这才使历史显得多彩多姿、有声有色。
已故捷克大政治家兼大文豪马萨里克,他曾以毕生的精力,著述一部《俄国的精神》。该书是把帝俄时代的大文豪托斯妥耶夫斯基做中心,由一个人来看整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全书洋洋五六十万言,分为上下两册,一出版后,便成为名著。
年来中国许多学者对于建安曹氏父子致力甚深,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假如有人能够以曹氏父子为中心,来研讨魏晋时代的典章制度、文治武功、教育文化,相信他一定会写出一部很精彩的传记,同时,对于魏晋时代的历史,也了如指掌。
一别25年,感慨万端。时局多艰,大家更宜善自保护健康;因为我们卖脑力的人,像卖苦力的人一样,健康算是我们唯一的资本,同时,也是快乐的生活的泉源。
专此布达,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三八
××:
年假期间,你学习煮饭和炒菜,这倒是很有意义的工作。
在旧时代里,因为教育不太发达,所以粗通文墨的“读书人”,便算是特殊阶级,尤其是那些在考试场中占优势的人,当他考到举人和进士后,就可以做官。此后,他便靠一些特权,骑在人民的头上,仆役成群,一呼百诺。他除了会做饭桶、酒囊、衣架外,连芝麻大的事情也不懂得做,这真是个怪现象。
自教育非常普及后,知书识字已经成为极平常的事情。事实上,在文明先进国里,文盲的数目差不多已经减低到零分。因为谁都受过教育,谁都有技能知识,所以读书人绝对不能成为一个特殊阶级。
在文明先进国里,大家都知书识字,这儿的分别是在程度的高低,即专家和普通人的分别。同样做医生,专科医生就比普通医生高明。同样做会计师,特许会计师就比普通会计师被人重视。须知物以罕而见珍,学位较高,名额较少的专家,他当然会得到最优厚的待遇。
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在理论上,它是提倡人人平等的,可是那些学有专长的教授、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其他高级技术人员,他们的待遇,至少比在马路边扫地的工友多了三四十倍。因为待遇高,他们的生活自然比较优裕,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他们有能力购买舶来品。
虽然如此,仆役成群,一呼百诺的时代,似乎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自劳工运动发达后,工人已经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他们已经挺起脊梁骨,恢复人类的尊严。他们在正式上工前,工会和政府劳工部早已约法三章,命令资方遵守。他们再也不是奴隶了。他们像其他职工一样,凡事要照章办理,工作超时也要得到额外的报酬。事实上,在纽约那样的大城里,一间酒楼的侍应生,每周所得的工资并不亚于“白领阶级”。
因为劳工的地位不断地提高,同时,待遇又非常优厚,所以除了极少数富商巨贾,达官显宦外,谁也没有能力雇用工人。
记得从前在伦敦作客的短期间,友人W先生的社会地位颇高,收入也不错。假如在新加坡,他至少有能力雇用三名工人,可是在伦敦,他连一名工人也雇不起。他的府上仅雇了一个做散工的妇人,到他家里来擦地板和窗户,每天工作一个钟头,报酬很高。那位女工,电了头发,穿了丝袜,身披哔吱衫裙和厚绒的大衣,跑到社交场中,俨若贵妇。当时我好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看了普通的女工,差不多要认为是大小姐。
日前一个同事告诉我说,他近来下班后,练习做木工。据他的意见,再过十年后的新加坡,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谁也没有能力雇用工人了。因此,他要赶快在年轻时代,学习各种技能,因为技能像知识一样,算是随身宝。
平心而论,手脑并用的教育,才算是最健全的教育。不然,这仅算是一部分的教育。就生活问题而论,最重要的莫如起居饮食。因此,每个儿童应该懂得应付生活上起码的起居饮食等问题。
在中国比较有教养的农村的家庭,男耕女织,这是必修的课程。自工商业社会发展后,那些住在城里的人,固然不懂得男耕女织,谁都要上学,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而研究院,学问的领域越来越大,个人的欲望,也越来越无穷。在这环境中,大家只努力于知识的积聚,对于动手这事情,反而不大注意。
这是现代教育的一个大缺陷,为着弥补这个大缺陷,一般著名的教育家,如印度诗圣泰戈尔,不能不起来提倡手脑并用的基本教育。他的正确的理论,现在已被印度政府采纳,同时,其他国家的教育家也加以重视。
回头再谈煮饭和炒菜。你知道,一天三餐是正常的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虽然偶尔到茶楼酒馆去吃一顿,换换口味,这也不算坏,但是,经常到茶楼酒馆,这不但不经济,多数人都负担不起,同时,很可能吃坏了肚子。
除了短期出门旅行外,大多数人都喜欢在家里吃粗茶便饭。因此,比较有教养的家庭,都希望子女懂得烹调的技术。
在中国的大家庭里,酱菜、咸菜、糟菜、泡菜、腌螺,差不多成为居家必备的东西。这些东西,物美价兼,制法也很简单。假如你懂得制造的方法,你一定受用无穷。
具备这些基本的东西,再加上可口的青菜汤,食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大半。此外,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有钱不妨大鱼大肉,没钱就是咸鱼豆腐,也可以解决菜肴这问题。
至于烹调的技术,这是我们最值得自豪的地方。你知道,苏东坡是个全能的艺术家,但他对于烹调也很有研究。这儿引用他的“猪肉颂”,可以证明他的工夫是名不虚传。
净洗铛,少着水,头罨烟熖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贪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你的母亲是烹调能手,得空不妨时常跟母亲细心研究。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九日)
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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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后数年,虽音问不通,然仰慕之情,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真挚。
日前接到圣诞卡片,内附手书数行,在远不遗,更觉友情的可爱。
目前你我各在地球的一方,相去万余里,可是我的著述生涯,却蒙你不断的注意。这种精神上的鼓励,在我所住的商业化的城市里,颇不容易得到。
这儿的人多数是急功近利,太过现实。他们一天忙着炒股票、炒树胶、赌马、买万字票。得意的平步上青云,汽车洋楼,娇妻美妾,应有尽有。失意的宣告破产,“走路”、自杀。我们翻阅社会新闻,经常可以看到当街抢劫,或者用大型的货车到货仓去搬货的事情。一般老先生看了这些现象,难免要叹息一声:“人心不古。”
在铜臭特别浓厚的社会里,文人显得分外寂寞。这儿找不出几个人能够靠写作或研究为生,他们的最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是花在职业上,或人事关系上,剩下的业余时间,才用来写作或研究。到了书籍出版后,这又好像石沉大海,无声无臭。比起你所处的社会,左边是个基金会,右边又是个基金会,有志从事研究或写作的人,尽可申请基金会帮忙,以后长期过着安定的生活;我们似乎太过寒伧。
由于机会的难得,所以偶尔有半天一日的闲暇,我们倒懂得充分利用。新加坡有的是海滨,海滨到处有酒店和公园。在酒店和公园里,清茶一壶,新书几册,已经够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偶尔兴会来时,振笔直书,几千字的文章倒也可以援笔立就。文成之后,让几位知心的朋友传观,大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这是很有意思。
平心而论,我对于不幸的环境已经过得很惯,所以能够视苦如饴。在中国五六千多年的历史上,我们有的是太平盛世,有的是动乱时期。当太平盛世,我们可以研究学术,编纂大部头丛书和类书,例如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一连过了150年的安定生活,家给人足,物阜民康,除各大师各有伟大的贡献外,光是《四库全书》、《佩文韵府》、《康熙字典》那些繁重的工作,绝不是同时代的任何国家所能望其项背。
另一方面,当国家存亡绝续的时期,中国的大诗人、大文豪、大戏剧家、大小说家,就深入民间,体验各种各式的生活,然后把现实的材料,加上强烈的想象力,化为有血、有肉、有躯干、有灵魂的文章。屈原、杜甫是这种人,司马迁、苏东坡是这种人,关汉卿、王实甫是这种人,施耐庵、曹雪芹也是这种人。他们的成就,正可以说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呢!
在封建社会里,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做官,因为那时产业不大发达,一个人通饱诗书之后,最好是做官,一面可以发挥个人的大怀抱,一面可以解决个人,甚至朋友亲戚的生活问题。到了官做不成功,或者被小人离间,弄得丢官的时候,他又改变态度,高唱“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于是开馆说教,招收生徒,传道授业,一切世事,置之不闻不问。
其实,人生世间,穷通利达,治乱兴衰,多是必经的过程。普通人稍微得志,就让胜利冲得昏头昏脑。到了失意的时期,又是怨天尤人,长吁短叹。只有少数特立独行之士,对于人类的将来,国家的前途,个人的远景,有无比的信心。因此,当别人不堪其忧的时候,他却能够高唱“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浓厚的自信心,加上有恒不断的努力,迟早总可以打出一条生路。
多年来,你专门研究中国近代史,同时,你曾两度到过新加坡,和华人社会相处得很和睦,这是你的一笔资本。
你知道,几百年来,华人到南洋各地来谋生,他们既没有政治背景,又没有经济靠山,他们凭个人的聪明、努力、礼貌来争取生存。其中可歌可泣的事件,真是写不尽,说不完。
自南洋各地区相继成为独立国家后,华人就按照当地宪法的规定,归化为当地公民。他们竭尽智能,为当地社会服务。他们贡献个人的力量,促进国家的繁荣。这种功绩,凡是到南洋各地来参观的人,应该予以重视。
一般说来,那些出类拔萃的商人,早已在当地社会得到最高的尊视,只有文人和学者,却被社会冷落。好在真正从事学术和创作的人,他们多是很有素养,虽在颠沛流离的环境中,他们还能够弦歌不辍,其中少数才高学博的人,已经有相当可观的成绩问世;虽然因为语言文字的阻隔,西方人士也许没有注意。
大著《李鸿章传》是否已经问世,得暇乞惠赐一册,以便先睹为快。李鸿章是近代中国的伟人之一,他上承曾国藩,下启孙中山。你瞧,孙中山致李鸿章书,文情并茂,里边充分发挥他个人对整个中国的前途的看法,这是多么值得一读再读的文章。
来信说,你不久将重来新加坡。我听了之后,非常高兴,等你行期决定后,望来信通知,我当约几位好友给你洗尘。
专此敬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廿八日)
四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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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12月25日信,情辞恳切,使我看了大受感动。
你说,你是从某华文中学出身,目前在英校读大学先修班。你觉得最吃亏的就是英文程度太差,语言上受了障碍,这无疑地是等于失去表达的工具。学校里的英文教师,并不能真正了解华校学生的处境,在学习上并没有给予多大的帮助。单靠自己在暗中摸索。跑了许多冤枉路,却始终找不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这一段话,不但说明你个人的痛苦,而且也代表许多华校出身的学生,加入大学生先修班的初期所受的痛苦。
首先,我要指出华校的英文课程的通病。你知道,英文是言文一致的文字,你能够讲多少,你就会写多少,可是一般华校,根本没有说英文的环境。在课室里,先生采用的是英文课本,对答还是用中文,不是用中文解释,便是用中文翻译。只因从来没有说英文的习惯,所以一旦加入新环境的时候,只见那些年纪较轻的同学,已经有八九年说英语的经验,个个运用自如,而自己虽满腹经纶,各部门功课的内容也了如指掌,但是,有口难言,胸中的意见,完全没法子自由发挥,自由运用;那种尴尬的局面,很容易使个人的进取的锐气大受挫折。
上文已经说过,英文是言文一致的文字。对于这种文字,学生如能长期朗诵,尤其朗诵著名的英文剧本、小说、诗歌、演讲集,这不但能够解决会话的问题,而且会写出标准的好文章。
可是华校的英文教师,因为种种原因,多数不大严格,同时,一般学生对于这门功课,不是懒惰,便是存有偏见,以为学了英文,便会做洋奴;于是一种良好的课本,一年教不到一半,这等于减低到50分;学生明瞭一半,不明瞭一半,这等于减低到25分;此外,记忆了一半,忘记了一半,这等于减低到12分半。因此,班级越高的人,对于学习英文的兴趣越来越低。
其实,华校出身的学生,假如有机会到英、美、加、澳、纽等国去从头学起,快则一年,慢则两年,一定能够达到看读写作样样能自由运用的地步,因为生活在那种环境里,整个气氛都是英文,耳濡目染,一天一个样子,很快就能够精通英文。
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某华校高中毕业生。他连一句普通的应酬话也不会说。当他从新加坡坐船往伦敦的时候,他整整做了一个月哑巴,有口难言。等他到了伦敦,进了学校后,拼命用功一年,一切问题都得到顺利的解决。他前后在伦敦七年,现在他学成归来,在政府某部门里独当一面,而他的英文程度,比较那些从英校出身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例子多得很,我不过举了一个来做证明罢了。
现在我要讨论你所提出的“学校的英文教师,并不能真正了解华校学生的处境”。这问题。在殖民地时代里,英文算是万能,粗通英文的人,既可以做官,又可以发财,因此,一般英文教师对于华校出身的学生,多少存着歧视的态度,以为这些学生是低能。他们不知道,语文是一回事,课程内容又是一回事。华校出身的学生,早已了解那些课程的内容,所差的就是英文。假如这些英文教师,明白底蕴,另眼相看,很耐心地从头教起,相信华校出身的学生,很快就能够接受他们的指导,而进步也较神速。
不料,那些英文教师,不问过去,不顾将来,只斤斤计较此刻现在的英文程度。因此,当华校出身的学生对于教师所提出的问题,不能马上答出来的时候,他们就要处罚。这么一来,惭愧、愤怒、报复等不健全的心理,交织于他们的胸中,把学习英文的兴趣减低到零度。事实上,许多学生很可能受了这种无谓的打击之后,马上退学,从此和英文绝缘。
你现在面临这种困难的环境。事实上,和你的处境相同的人多得很。要解决这问题,非想法打通英文这一关不可。
从即日起,每天早晨,朗诵和默写英文名著一个钟头。朗诵到相当时期,你说话时,不难脱口而出,毫不费力。默写或抄写,使你对于每个字句的拼音,甚至标点符号都有正确的认识。持之以恒,你再也不至有开口便错,动笔便错的毛病。
你说,你目前看一页书,要查上十几次字典,更不幸的是查了字典后,仍旧弄不清作者所要说的。你也背了好些文章,但是其中有些文句你不能彻底了解。这种情形,是初学的通病。要补救这毛病,方法很简单。你到书店里去买一套英国龙门书局的简化英文名著,如《傲慢与偏见》、《双城记》、《林肯传》、《磨坊》等;同时,到华文书店去买一套中文的翻译本。两相对照之后,你便能彻底了解。只要你能够彻底了解,那么你读英文的兴趣便油然而生,以后每天说话或作文的时候,须大胆地尽量运用你所记忆的名言,而且要运用得恰到好处;不到一年工夫,你的英文程度一定很可观。
今天是元旦,望你照我这方法尝试一年,看看功效怎样。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元旦)
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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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此日,我想教你读《春秋左传》和《东莱博议》。我曾很简单地告诉你,《春秋》等于现代报纸的标题,《左传》等于新闻纪事,《东莱博议》等于社论,发表个人对某事的看法;虽然其中多数是翻案的文章。不料你仅读了头一篇,学校已经上课,于是把课外工作放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继续下去。
我背诵全部《左传》,是在12岁那年,后来经过几次复习,到如今,还依稀记得多少。这部书是治中国文史的人必读的名著。一代雄才曹孟德,他平生的文治武功,最得力处就是这部书。可惜你目前的功课实在太忙,弄得我不敢打扰你,不然,我真想给你讲解,虽然不能全部教完,至少也要把《古文观止》里边所挑选的34篇一一传授给你。
《左传》里有一篇故事很有意思,它和人情世故有关。现在为着行文关系,不引用原文,只将大意说给你听。
从前有个国王,在打仗的前夕,预备了一大锅羊羹,招待他的左右亲信。因为客人太多,主人招呼不周到,弄得他的车夫华元饿着肚子,吃不到半滴羊羹。到了第二天真正开火的时候,华元怀恨在心,于是咬牙切齿地说:“呸,好家伙!昨天分享羊羹的时候,你可以做主意;今天打仗的时候,我也可以做主意了。”于是不由分说,把车开到敌人的阵营,结果,全车覆没。
这一段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它教训人千万不要大规模的宴客,除了社团或俱乐部外。一来,个人如要大规模的请客,光是订定名单,就够你大伤脑筋。谁应该请,谁又不应该请?被请的对象,当然以交情为基础,而交情的基础,应该以时间的久暂、来往的疏密、关系的深浅而定。不过这种定法,很容易发生误会。不论你发出多少张帖子,总有许多人被遗漏;那些被遗漏的人,尤其是神经过敏的人,难免要骂你一声:“呸,这家伙!你看我不起,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复!”
二来,个人家里有喜事,例如小孩做满月或周岁,男婚女嫁,夫妇做什么银婚、金婚、钻石婚,甚至八十、九十大寿,这都是一家里的事情,用不着惊扰朋友和熟人。因为你的一张红帖送到朋友家里,朋友照例要破钞。按目前的行情,多数是十元二十元。假如一个月收到几张红帖,一百几十元就落空了。
三来,大规模的宴客,吃一半,蹧蹋一半,这种暴殄天物的作风,实在不足为训。除白白忙碌几星期外,还可能因为执待不周,致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新加坡,我的几个比较聪明的朋友,已经尽量避免大规模的宴会。他们的儿女结婚的时候,只须由男女两造到婚姻注册局到登记了事。这样一来,主客双方,皆大欢喜;省时、省事、省麻烦。这实在是最聪明的办法。等到事情过后,朋友见面时,人家也许会问一句:“老张,你家里做喜事,为什么不通知一声?”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答道:“这根本是小事,任何人也没有通知。”比起发帖不周到,招待不周到所引起的许多无谓的麻烦,这种节约的办法,实在值得恭维。
话又说回来,大规模的宴客,能够避免,须尽量避免,但是,几个知心的朋友,如能时常在一起小食,或者细味下午茶;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这倒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
不过这种朋友,在南洋很不容易得到,因为这儿的人,度量非常狭窄,稍微不如意,或者发生意想不到的误会,很可能把过去的友谊,一笔勾销。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居简出,息交绝游,这还省得耳根清静。
记得四年前的一个下午,有个时常见面的朋友,在路上问我说:“子云,我近来听见人说你在组党。”我说:“这真是白昼见鬼。从早晨到现在,我已经写了几千字,那儿还有时间组党?”
高尔基在他的名著《我的大学》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精彩。他描写自己有话无处诉的痛苦。他说,多年之后,他读到契诃夫的一篇极真实的故事,内容描写一个车夫,和马儿诉说他的儿子死掉的事情。他自愧他并没有马儿或狗儿可以诉苦。他深悔当时没有把自己的痛苦对耗子说。在他所服务的面包厂里,耗子多得很,而他和耗子却相处得很好。
在人烟稠密的大都市里,一个有良心有理想的人,往往会觉得十分寂寞。假如你将来长大后,也遇着这种情形,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读书,多接近自然。从花木狗猫到云树山水,无处不会使你开心,同时,也没有一件事情会增加你的烦恼。
假如真正有话可说,那么你不妨用笔谈,让千年万代后的读者慢慢去欣赏。假如你实在懒得动笔,那么你不妨面对大海说话,像古代希腊的大演讲家德摩斯梯尼一样。总之,在人心险恶的社会里,你应该多读书,少交游;多点头,少说话。
此问
近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一月十日)
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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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你进后期中学,功课非常繁重,所有课本,除了中文一科外,全部都是英文,读起来一定相当吃力。
但是,你不要害怕。你应该知道,最难的是头一年,不,是第一学期。只要第一学期拼命用功,克服难关,以后你有了充分的信心,如法炮制,任何困难的问题都可以克服。
在小学的几年间,你对于数学这门功课,毫无把握,可是,一进中学,你的蒙昧打开,对于数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从前不敢问津的问题,后来却一一得到解决。这儿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任何困难的问题,只要用心去研究,迟早会找出正确的理论。
从今年起,学校当局就分派你到医预科,主要的科目为英文、生物、物理、化学。把数学搁在一边,此后可能一去不回头,这是很可惜的。
从前中国著名的中学,如南开、南洋,以及各省的一些优秀的教会中学,对于语文和数学非常重视。从这些中学出身的学生,一旦进了国内各大学,都名列前茅,而且直接进入英美各大学,也一样的吃香。这理由很简单,语文读得好,以后到大学进修的时候,看书容易深入,写作比较别人便利。同样的,数学读得好,以后无论研究任何部门的科学,你都懂得运用思想;而正确和丰富的思想,是一切学问的源泉。
你的学校历史虽短,但主持校政的人非常认真,煞是难得。现在从后期中学起,文、理、医三科已经分道扬镳,从培养兴趣的观点看来,当然越早越好,但我对于你将来的语文和数学的基础,倒表示相当忧虑。
我觉得,你目前须倾全力来研究各门功课,希望能够平均发展。等到放假期间,你应该偏重中文、英文、数学的研究。一个假期的时间不算长,两年六个假期累积起来,便有一些分量。只要你能够持之以恒,相信你进了大学之后,语文和数学的基础已经相当巩固,以后大可自由运用了。
目前你所用的课本一来就是一千页、七八百页,平时不大用功的学生,一看这么厚的课本,难免要吓倒。但是,你不要害怕,你应懂得提要勾玄,提纲挈领。当你研读一章的时候,你应该充分明白它的题旨,以及各种定义、定律、公式。这些东西,都是要言不烦;三言两语,便抓住要点。其他长篇大论,无非反复说明它们的重要性罢了。
在研读各门功课的时候,你应该笔不离手,许多重要的地方须加符号,将来如要参考或温习,那些要点马上会呈现于眼前,执简驭繁,是最聪明的方法。
读书是毕生的事业,所以你应该趁今年初进后期中学的时候,立定志愿,履行下列三件事情。
第一,时常复习。真是“好书不厌百回读”,你今后所喜欢的书籍,必须选出十种八种,作终身侣伴。每次复习,总可以发现许多新道理。
马来亚的著名医生兼学者伍连德博士,在他的《自传》里说,他青年时代在剑桥大学所读的书,他还保留了两种在身边60年。中国古代的大学者,他们老是保留几种书在案上,以便随时翻阅,甚至跋山涉水,作长途旅行的时候,他们还要把几种心爱的书籍放在枕头箱里,所谓“枕中鸿宝”,就是这意思。
现在一般学校的通病,就是老师不管你消化不消化,读完没有读完,年年换新书,这刚好和中国传统的循序渐进的读书法相背驰。根据传统的读书法,“未得乎前,不敢志乎后;未通乎此,不敢志乎彼”。只有循序渐进,读书时兴趣盎然,同时,才有心得。
第二,切磋琢磨。古人早就说过,独学而没有朋友,难免会孤陋寡闻。因此,喜欢做诗的人多组织诗社,喜欢做文的人多组织文会。到如今,各国的学术机构,种类繁多,有的是专门性质的,有的是普通性质的,将来你不妨就个性和兴趣所近,参加一两种学术机构。
目前,你应该选择同学中品学兼优的人,时常在一起切磋琢磨。有些功课,人家比较擅长;有些问题,你比较有把握。假如大家找个机会,时常交换意见,彼此互相帮忙,这不但会促进学业的进步,而且会奠定良好友谊的基础。
第三,追随老师。每间院校,每个学系,总有一两位出类拔萃的老师。老师的最大的报酬,就是能够培养出几位成器的学生。假如你肯用心读书,积极上进,老师一定会喜欢你,同时,也愿意把他们的心得,一一告诉你。须知一个人干了几十年学术和艺术,心得语不用一两个钟头,就可以和盘托出。假如你懂得选择老师,接近老师,把他们的心得语,化为自己治学的南针,相信一生受用不浅。
在我所认识的青年中,你是最有恒,这一点使我非常高兴。须知“暴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忽冷忽热的人,绝对难持久。只有和风细雨,继续不断地浸润,这才能够深入。
近来新加坡的天气忽然变冷,早晚须着夹衣和羊毛衫,望你善自珍摄,为要!
此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一月十七日)
四三
××:
1月7日的信,已经收到,谢谢!
展开来信,知道你是个敏而好学的青年。你不但阅览我所出版的一些书籍,而且注意我所发表的许多没有署名的文字。来信所猜各点,全部中的,这儿可见你的眼力的高明,用功的辛勤。
本来文如其人。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绝对写不出尖酸刻薄的文章。同样的,一个浅薄无聊的人,绝对产生不了博大精深的作品。俗语说:“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这虽然是个俏皮话,但它自有大道理在。因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时的素养在哪儿,注意力又在哪儿;所交游的是哪一流人物,所嗜好的又是哪一些东西。久经熏陶浸润,不知不觉中形成自己的个性。凡是有个性的东西,多是颠扑不破的;纵使你把它磨成粉末,但它的品质还是永远不变。
以书法而论,无论汉碑魏碑也罢,晋唐法帖也罢,少数出类拔萃的大家的书法,哪怕是断简残碑的寥寥几行,甚至一点、一横、一撇,都有它的个性。老于此道的人,一看几行碑帖,马上可断定这是出于什么人的手笔。从肤浅处看来,瘦硬、古拙、娟媚、秀丽、苍老、遒劲,一看便知;往深一层观察,神情、风趣、韵味,个个不同。不过这种判断力,并非凭空产生出来的,而是经过长期的接触、研究、分析,才能够体会个中三昧。
同样的,每个作家各有自己的风格。假如没有独特的风格,就不能成为大家,他至少仅处于“模拟”的阶段,所有作品也等于某某大家的仿制品或赝品。仿制品或赝品是没有人要的,除了没有鉴别力的初学者以外。
假如一个作家要培养独特的风格,他必需有真知灼见。但是,要达到这目的,真是谈何容易。第一,须博闻强记。书籍要看得多,从已经阅读的许多书籍中,迟早可以看出各种作品的分量的轻重,程度的深浅,价值的高低。第二,须大胆批评。凡是师友或自己所信仰的作家所介绍的著作经过细心研读之后,的确认为值得一读再读的作品,自己须抱“择善而固执之”的态度,信守不渝。只有这样,才算有真知灼见。不然,人云亦云,充其量仅算是一个应声虫、留声机、录音机,连做人的资格还谈不到,那里还谈什么学问,什么文章?
韩愈之所以能够“文起八代之衰”,并不是没有理由。他深恶痛恨骈文的过分雕琢、了无生气,所以他才下个决心,“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须知坚定的决心是由于真知灼见,不然,这还算是盲从武断。就韩愈所爱读的古籍而论,他并不是闭着眼睛,乱捧乱骂的;而是对于每种作品都下过一番研究的工夫,然后达到自己的结论。
这儿引用他的大作《进学解》里的几句话,便知他对于一些古人的名著的批评,正是入木三分。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浩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寥寥48个字,非专心研读二三十年古籍,绝对办不到。
因为韩愈博览群书,所以他知道有空壳没有灵魂的骈文不可学,只有三代两汉的名著才可学。再进一步,他对于三代两汉的一些名著,经过多年研究之后,才有深刻的体会,所以信笔写来,每个字都有分量。
普通人谈风格,仅限于文字。其实,文字算是次要的部分,主要的还在于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假如一个思想家或作家具备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那么他自己动笔写作固佳,自己懒得动笔,光由弟子来记录,也不失为不朽的名著。孔子和苏格拉底,便是最显著的例子。
英国人对于《圣经》和莎士比亚的钦佩,不亚于中国人对于“四书”“五经”的尊崇。据《风格问题》的作者墨瑞(J. M. Murry)的分析:“《圣经》之所以成为伟大的风格,是由于用字简练真纯,内容富有诗意,加以叙事达到戏剧化的程度,所以它更能够引起听众心灵深处的同情。”
根据“文如其人”的定义,风格等于作者整个的人格,而这事情又和历史的背景,地理的环境,出身的家世,教育的程度,交游的朋友,爱好的书籍,一生的遭遇息息相关。“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假如你能够充分明瞭上述各条件,那么你不难了解一个作者;假如真正了解一个作者,那么你对于他的作品才有深刻的认识。
的确,作家和作品的关系,好像蜂儿和蜜糖一样的奥妙。蜂儿采取百花的香料,经过吸收和同化之后,变成香滑清甜的蜜糖。同样的,作家从中外古今的名著里,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而得力处全在于多读书、多经验、多写作。
关于沙捞越的资料,你搜集得最为丰富,将来动笔写沙捞越史的时候,当有左右逢源的乐趣。
此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一月廿二日)
四四
××:
日前畅谈,不胜喜慰!
你到南洋二三十年,对于当地情形,了如指掌,这是你的一笔资本。只因你明白内情,所以你知道某一社团的长处,同时,也了解它的短处。
但是,当一个人受了某种刺激的时候,他的见解难免流于一偏。到了见解流于一偏的时候,谁也难作公平的论断。“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在这种情形下,一切论断,多少会离不开一个“蔽”字。
你知道,一个人的手指,都是长短不齐。因此,一个社团的分子,难免会参差不齐。举世闻名的最高学府,如英国的牛津、剑桥,美国的哈佛、耶鲁,当它们颁发学位给社会闻人的时候,它们固然注意到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但它们也关注到政治家、军事家、社会事业家。前者是才高学博的文人学者,后者却是不学无术——不,不学“有”术——的斗士。假如从纯粹的学术、艺术、科学的立场来观察,那么这些著名学府在颁发学位之前,似乎稍欠审慎的考虑。假如站在整个社会的立场来评论,那么这些著名学府的选择,正是天公地道,一点也没有失检。
你知道,社会并不是单纯的,而是五花八门,变化多端的。俗语说得好:“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因此,当这些著名学府在颁给学位之前,它们只好把三十六行——或者七十二行,一百零八行——的人物中挑选出一些代表来,颁发他们以学位,和他们拉拉关系。
当30年前,梅兰芳到美国表演,蒙美国朝野一致欢迎的时候,美国某大学便送他一个名誉博士学位。这在英美等国,算是常事,可是当时中国的文人学士,却大惊小怪,有些人因为醋味关系,还大张讨伐之辞。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值一笑。
在封建社会里,剃头、抬轿、吹鼓手这三个行业,被人列为贱业。唱戏的人,别号“戏子”,属于“吹鼓手”这阶级,在社会上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但是,在工业社会里,戏剧是任何大学文学院里的必修科,另外,还有专门研究戏剧的学校,尤其是电影发达以后,戏剧界的人才的出路更为优渥,除了电影明星能够得到最高的报酬外,撰写剧本的人的待遇也不差。
就英国而论,那位表演哈姆雷特的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er)就被英廷封为“爵士”(Sir),而“爵士”是平民所能得到的最高勋章。因为社会是错综复杂的,它需要文官武将,它也需要文人学士;它需要各种工匠,它也需要文娱能手。各尽所能,各取所值,法律和秩序才能够维持。
我所服务的一间报馆,全体职员达五百人,请问编辑部重要的呢,还是经理部重要?广告部重要的呢,还是发行部重要?排字部重要的呢,还是印刷部重要?简单说一句,每个部门都重要。因为现代化的报馆,算是一个有机的组织,每个单位,每个职员,等于全部机构里的一个齿轮,一粒螺丝钉,彼此相依为命。只有各单位、各职员严守各自的岗位,使分工更细密,合作更圆滑,然后整个机构才能够与日俱进。
再谈一间现代化的大酒楼。它的职员也有二三百人。其中分为经理部、采购部、储藏部、中餐部、西餐部、招待部、联络部,各部门的关系,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彼此互相呼应,大家互相关照,这才能够使营业鼎盛。假如一间大酒楼仅聘请几位名厨,其他各部门的人才都很蹩脚,相信不用三个月,这间大酒楼便要关门大吉。
《左传》说得好:“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捍牧圉?”从整个国家看来,居者和行者都很重要,所不同的仅是职业的性质罢了。
孟子是个通情达变的大人物。他曾说:“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这并不是他们的居心的差异,而是他们的职业不同,迫得他们不得不采相反的步骤。因此,孟子才下个结论,教人择业不可不慎。
我知道,你是个喜欢看报的人。你看大报,你也看小报。大报和小报,并不在于文字和编排,也不在于政治立场的左与右,而在于基本的态度。
大报的态度,是隐恶而扬善;小报的态度是隐善而扬恶。一念之差,结果判若天壤。
屋子的大小不同,家道的贫富不同,但是,一般说来,任何家庭的客厅和书房,多数是整洁的;厨房和厕所,多数是肮脏的。问题在这儿,当你下笔为文的时候,你的注意点是在客厅和书房的呢,还是在厨房和厕所?
总之,社会是个大染缸,形形色色的东西,应有尽有。对于各种事物,我们应该抱着穷源究流的态度,在可能范围内,须明白一切底蕴。但是,当我们要发表评论的时候,尽可能抱定“隐恶而扬善”这个宗旨。这并不是“乡愿”,这更不是狡猾,这纯粹是潜移默化的最好的办法。
对于子女,我们既然赞成以鼓励代责罚;对于社会,我们当然要主张隐恶而扬善。
此请
大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四五
××:
接2月1日信,知道近况清胜,至以为慰!
人生于世,不过百年。读书是毕生的工作,但是得力处,不过两三年,甚至只有一年半载。在这期间,一个人从蒙昧到聪明,由不通到精通,关键只在于一两个窍门。当他找到了窍门,一旦豁然贯通,此后如法炮制,正是无往而不利。
相反的,当黄金的机会来临的时候,自己漫不经心,让它轻易放过,以后虽用九牛二虎之力来挽回,恐怕也来不及了。
清朝有一个大学者,即《文史通义》的作者章实斋,他的蒙昧启迪得较晚,到了20岁,才畅晓事理。此后,他致力于文史及地方志,对于许多问题都有创见。
戊戌政变的主角之一的梁启超,他少时虽有志于学问,然而乡间孤陋寡闻,苦无门径。自他拜康有为做老师后,隔夜之间,判若两人。多年来积蓄于胸中的各种意见,一经证实和指点,好像发生“顿悟”的作用。这种意境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但是,要达到这意境,真是谈何容易,非平时埋头苦读,胸罗万卷,恐怕在孔子的门下呆坐了20年,还是依然故我。
一代雄才丘吉尔,他得力处就是20岁左右有一年半载的认真自修。其中他最爱好的书籍,是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麦考莱的《古罗马叙事诗》。经过这一阶段的努力后,他不但蒙昧大开,而且能够继承这两位史家兼文豪的优美的风格,无论短小精悍的政论,或洋洋洒洒的巨著传记和历史——他都是游刃有余。
研读名人的传记,最能够加强我们的信心。尤其是青年时代的传记,内容告诉我们,古人最得力的是哪几部书?哪几个师友?治学的方法是怎样?处世的方法又是怎样?这种文字不消说会给我们以有力的提示。
你到了澳洲后,生活上了轨道,各门功课都能够平均发展,不胜喜慰!最近你又得到一位才高学博的语文专家给你作义务教师,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望你充分运用,加紧学习。只要持之以恒,相信再花了两年工夫,你的英文将有一点基础。
那位女教师既然是语文专家,而且兼通几种文字,相信她一定有她的一套。目前你须倾全力来研究英文,等到看读写作都达到相当水准后,才来研究第二外国语。不然,贪多嚼不烂,样样懂一点,可是没有一种精通,虚有其表,毫无独当一面的才具,那是要不得的。
来信说,“除了一些必要的书籍外,今年我决定不零食,不坐车,不乱花一分钱,……我已不能比现在更知足了”。
这几句话使我高兴得连眼泪都流出来。须知“学问当思胜己者,环境当思不如己者”。目前你用钱很节省,这是个美德,但是,比起我当年求学时期,经常东筹西借,才能够把膳宿费及学费打发过去;其难易的情形,实不可同日而语。
我时常引以自豪的,就是你们六个人,没有一个有虚荣心。生活俭朴,吃苦耐劳,这种作风,无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够适应。
我在社会任事三十多年,所见的大小人物颇不少。凡是自奉菲薄的人,他才神志清明,有守有为。此外,他才余勇可贾地乐意帮忙别人。另一方面,凡是自奉奢侈的人,他老是寅吃卯粮,愁眉不展。初到社会任事时,马上用分期付款的方法,买个单车;过了不久,单车更换电单车;过了不久,电单车更换汽车。收入100元,花用200元;收入1000元,花用2000元。收入越多,债台筑得越高,结果,非搅得信用完全破产不可。在这种情形下,自顾还来不及,那里还有余力帮忙别人?
你这么年轻,但你已经懂得“安贫乐道”,煞是难得。须知“贫者士之常”,真正爱好学问的人,大多数是贫穷的。假如他有机会多赚钱,他还是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把多余的钱来帮忙人家。这并不是沽名钓誉,这是求其心之所安。因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帮助别人,尤其是雪中送炭,自动地帮助那些值得帮助而又需要帮助的人。
至于“乐道”,这问题更为重要。一个学者必须从学问本身找到浓厚的兴趣,这才乐此不疲。不然,鸡鸣而起,深夜而睡,孜孜不倦地为分数读书,为文凭读书,到了文凭到手后,恐怕全部书籍都可以卖掉,以后就和书籍永远绝缘了。
我平生所拳拳服膺的中外古今的至圣大贤,如孔子、司马迁、玄奘、顾炎武、曾国藩,如斯威夫特、萧伯纳、罗素,如释迦牟尼、泰戈尔、甘地,他们个个都过着简朴的生活,他们个个都是从学问、事业、信仰中得到最大的快乐。“饭疏食、饮水,由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够尽情享受人生的乐趣。
当兴会盎然的时候,努力工作是不会伤害身体的。相反的,当兴会索然的时候,工作等于苦差,整天无精打采,未进想退,欲说还休,那才是苦不可言。古人所谓“忧能伤人”,就是指那种人。
上星期寒流侵袭新加坡,早晚都有凉意,好像凉秋九月的气象。从前天起,骄阳又逞它的淫威,把温度表作直线的上升。此复,顺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二年二月四日)
四六
××:
接2月7日的信,知道你最近曾听到世界最著名的钢琴家李希特(Sviatoslav Richter)的演奏。你除了一饱耳福外,“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能发出这样美妙的音乐”。
伦敦是人文荟萃的地方。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它是全世界唯一的中心;现在时移势易,它算是国际五六个中心的一个。由于目前交通的便利,凡是其他中心所能享受到的事情,伦敦照例也有它的份儿。以后如有类似的音乐会,你不妨抽空去欣赏。古人说:“取法乎上。”关于自己这一行的大师,你不但要研究他们的作品,而且须想法登门请教。一经指点,大有发聋振聩的功效。
老实说,你的天资很高,但是,天资是靠不住的,必须继之以勤学苦练,这才算是脚踏实地。我知道,你有时也会勤学苦练。当兴会来时,你可以夜以继日地用功,可是,偶尔受了一些莫明其妙的刺激,你马上会觉得兴会索然,于是加紧虐待自己,把应做的工作,置在脑后。一觉醒来,时光已经消逝了许多,于是自怨自艾,深悔过去太感情用事。这种情形,你不止经历一次,可是,到如今,你还没有完全克服过来。
一个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现在你既然明白自己的短处在哪儿,所以你应该痛改前非,开始过着新生活。
首先,我希望你认识自己。你的身体比较脆弱,你应该度德量力,工作不能超过最高的限度。只有这样,你才会长期保持蓬蓬勃勃的朝气,不至搅得筋疲力尽。
这见“长期”二字,是成功的关键。因为“美成在久”,任何学术或艺术的大成就,非经过长期苦斗不行。假如一个人不认识自己的力量的大小,拼命透支,漫说大成轮不到自己,连小就也成问题。
俗语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京戏的名角,每天早起,到公园去吊嗓子、打拳、舞剑、锻炼腰腿。白天又要研究剧本、写作、画画。到了茶余酒后,依旧和同行或者文人学士互相换意见。换句话说,除睡觉外,整天的时间和精神,都花在戏剧上。只因他们懂得控制时间,分配时间,所以他们才能够举重若轻,好像一天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
同样的,著名的书法家、画师,每天总要有一定的时间来练习。假如他们一连“罢笔”三四星期,那么,当他们重振旗鼓的时候,他们已经觉得彩笔和颜色都不大习惯。其中比较严肃的画师,往往把头几张“试笔”的画稿丢在字纸篓里,直到事事得心应手,这才把他们的作品公开给大众。
平生最羡慕从容不迫的意境。用流行的术语来说,这就是放松的技术。所谓从容不迫,并不是“驼鸟政策”,把头钻到沙堆里,故意逃避现实,不闻不问。相反的,真正懂得从容不迫的意境,或放松的艺术的乐趣的人,不但有自知之明,而且还有知人之智。只因知己知彼,这才有雄厚的信心,虽泰山崩于前,而不会变色。
你看过《三国》,你知道孔明的“空城计”;你看过《资治通鉴》,你知道,当淝水之战的时候,谢安还照样下棋。你恐怕也会知道,当毛奇将军的副官报告法国已经开火的时候,他不慌不忙地命令副官,把第几个卷宗里所拟的计划拿去执行,说完更衣而睡。假如普通人处在孔明、谢安、毛奇的地位,恐怕心寒胆破,几天没得好睡了。
上述一些例子,充分证明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最重要的是有信心,而信心不是凭空产生出来的,它是经过长期的研究、分析、讨论、练习之后,这才能够履险如夷。不然,事前毫无准备,对于事情糊里糊涂,那种人可以说是颟顸,谈不到什么信心不信心。
照我的观察,你每天练琴,至多不要超过五点钟,至少不要少过三点钟。每周工作6天,平均有24小时的认真学习,保证你将来有优越的成就。这比较你兴高采烈的时候,一弹就弹了六七个钟头;等到筋疲力尽之后,差不多要一去不回,一连停工两三天,也满不在乎;那种办法是不会持久的,而且会伤害健康和兴趣的。
关于时间的分配,这事情只能由你自己来订定,谁也不能越俎代庖。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注意自己的精力和心情。假如精力充沛、心情愉快,你不妨多做一点。相反的,你不妨少做一些。此中奥妙,完全看自己懂得怎样运用。
孔子是中国最伟大的学者兼教育家,他的秘诀不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像患疟疾的人那样,忽冷忽热,随作随辍,毫无信心。到了停工超过某种限度的时候,以前所有的努力,可以说是白费了。
L教授是个有心人。她努力读书写作,几十年如一日。得便可以向她请教。除学问外,她还会告诉你许多人情世故。假如你有什么困难问题,你不妨向她申诉,相信她会帮忙你解决。
今年接到L教授的信,是个无价之宝。萧伯纳生前非常注意这一点。事实上,不同年龄的人,如能互相了解,这倒是人生乐事。
专此顺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二日)
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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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蒙赐盛宴,感甚!
拙著《给新青年》出版后,蒙你在批改医科试卷余暇,一字不漏地看完。看完之后,还惠赐长函,提供意见,改正手民误植的地方。态度诚恳,辞藻优美,虽古之得道的大儒也无以过此。
来信说,你最受感动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及《乡音无改鬓毛衰》二篇。前者是因为你服膺大同世界的见解,以为战争是最野蛮、不可容恕的举动,所以未免见猎心喜;后者则为一些忘本者现身说法,足见苦口婆心。
自立志读书以后,我一直认定“天下一家”“世界大同”为毕生努力的鹄的。我常觉得,在交通越来越便利的时代,种族、国籍、语言、宗教等问题,不应该成为人与人间的阻碍物。
记得昨晚在一个公共场合里,和两位日本朋友谈天,他们所说的普通话,比较我纯正得多。其中一位,外表还像日本人;另一位,和广东人一模一样。我和他们的交情虽不厚,但我总觉得,他们和我的同胞,并没有两样。假如为着某种利益的冲突,中日再发生战争,请问我和这两位日本朋友之间,有什么理由拿起刀枪来互相残杀?那岂不是把自己从文明的地位,降低到野蛮的地位么?
又如宗教上的冲突,这一点中华民族的后裔,大多数都本着容忍的精神,绝对不会发生。可是欧美人士,对于不同宗教,甚至不同派别的人士,彼此挑剔得很厉害。“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能见舆薪。”人类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把自己看得非常了不起,把人家看得一文不值。
年来每逢元旦,照例要写一篇论文,发挥这种主张。其中《春到人间》、《开亿万年之太平》两篇,已经收在拙著《春树集》里;至于去年和今年所发表的两篇《天下一家》、《世界大同》,将来当收在《暮云集》里。可惜因时间和篇幅关系,语焉不详。将来时间如较充分,当步历代哲人的后尘,精心撰述一本书,调解人类的纠纷,化仇恨为友爱,化干戈为玉帛,把“战争”二字变成历史的名词,把武器变成博物院的陈列品。
关于母语教育的重要性,我至少写了几十篇评论,阐明这真理。真理很简单,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他可以运用纯粹而正确的母语来表情达意,而母语的学习,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到了上学后,他开始看图识字,在言文一致的原则下,读多少,就会讲多少;讲多少,就会写多少。这是多么省时、省事。
至于外国语,最好等小孩精通母语后,才开始学习。因为那时思路已通,他只需运用外国语的工具去吸收他所需要的知识,然后把已得的知识,用母语表达出来,这已经尽他的本分。例如日本人,他们的汉文知识固高,英文、德文、法文、俄文、意文的程度也不低。但是,当他们吸收上述各种文字的菁华后,他们便充分运用母语,把上述各种文字的菁华,译为日文,使几千万名同胞,可以不通外国语,而充分领略世界知识,这又是多么省时、省事。
我认识一个青年,当他在华校高中毕业的时候,一句英语不会讲,同时,一句英文也不会写。可是当他到外国后,一天到晚,非用英文不行。真是形势比人强,在那种环境下,不到一年工夫,他便能够自由运用英文来看读写作了。不过那种环境,并不是每个青年都能够得到。不得已求其次,假如每天肯认真地有恒心地花了两三个钟头来研究外国文,大约三年工夫,至少可打破外国文的难关。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到今天早晨搭的士,和一位马来司机谈天。他说得一口普通话。我问他的普通话是从哪儿学来的。他说从夜学里学来的,时间不过两三年。因为他懂得学多少,就用多少,所以进步的神速,比较一般对于外国语毫无头绪的青年好得多。此外,他每天一定花了两毛钱,买了一份华文报,吃完晚饭后,一份报纸,从头到尾看完。假如一般华校学生,都像这位马来司机学习华文的精神,一面学习,一面运用,相信英文、巫文,以及其他语文的难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来信说:“中小学如先天,大学似后天。后天或可补充先天之不足,但不能改造全部,以现崭新的姿态。放弃中小学不争,而斤斤于大学教育,已患轻重倒置之弊。”这种高明的见解,可以算是先得我心。
我曾一再表示,假如待遇相去不远,我宁愿做中学教员,而不愿当大学教授。因为中学六年是一个青年正在发育的阶段,只要培养得法,从身体到精神,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子,多么有趣。到了大学后,一切习惯已经养成,尤其是语文一关,假如根底太差,那简直是活受罪,看得慢,写得慢。看时似雾里看花,写出来的东西又搔不着痒处。假如我是大学当局,对于那些语文基础太差的学生,倒愿意很坦白地告诉他们回到中学去从头做起。
然而最使我钦佩的,就是你对于任何事物,都识得大体,不斤斤计较枝节问题。这儿可以看出你的器宇的恢宏,眼光的远大。
专此布复,顺请
著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九日)
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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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悠长的年假期间,你懂得充分利用这机会来预备下学期的功课,同时,又加紧学习速记,不胜喜慰!
读书,像办事一样,关键全在于准备的工夫。古人说得好:“凡事预则立。”那些有充分的准备或训练有素的人,永远是立于不败的地位。相反的,平时毫无准备,临事慌慌张张,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结果非出岔子不可。第一次失败,还可以用种种方法来解释,一连失败二三次后,锐气全消,连自己也不信任了。须知青年的锐气,好像宝剑的尖锋一样,平时固然需要磨砺保护,有事又应该“以无厚入有间”,使它游刃有余。不然,乱砍乱斩,非把犀利的尖锋变成钝器不可。
下学期,你仅有三门功课,每门功课都有一大批参考书。那些参考书如要一一看见,恐怕一天工作24小时也应付不来。在这当儿,你应该运用你的理智,从事选择的工夫。培根教人“有的书只须轻尝浅试,别的书只须狼吞虎咽,仅有少数书必须细心咀嚼而且使它们能够消化;这是说,有的书只须阅览一部分;别的书可以阅览,但不必十分用心;仅有少数书必须勤力地专心地全部读完。”
培根是个哲学家兼大文豪,他那篇谈读书方法的文章,现在还有一读的价值。
陆机在他的《文赋》里,特地指出:“君山万壑,必有主峰。”作文应该有中心的思想,读书也应该有中心的课本。假如每种课本和参考书都是漫不经心地看完,每种书都“似曾相识”,但是没有一种能够把握得住,那简直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谈到选择,这问题可不简单。起初必须请教每一门功课的教授,很虚心地听从教授的指挥,千万不可自我作主。因为教授是过来人,他知道哪种书应该精读,哪种书只须略读,这种取舍的眼光,初学者绝对做不到。等到学有根底后,学者可以自动翻阅著名的学术杂志所开列的有关于某一门科学的目录,同时,经常注意报纸杂志关于某一门科学的书评。久而久之,他对于某一门科学的书籍,便如数家珍一样,道出梗概,分出高低了。
目前是打底子的时候,你不要贪多务得,细大不捐。你必须很虚心地接受教授的指导,按照教授所指示的规矩,拼命用功,以便达到烂熟的地步。俗语说:“熟能生巧。”所谓“巧”完全是从“熟”安得来。
目前你有几位品尝兼优的同学和你做朋友,这是值得自豪的事情。古人说:“得一知己,终身无憾。”这两句话充分说明知己是不可多得。
话又说回来,学校是认识朋友,结交朋友最理想的地方。同学的结合,单纯为着趣味相投,毫无利害观念渗杂在里边。到了社会后,认识的人天天增加,可是知己却很难找到半个,偶尔有个机缘,从稠人广众中找到一个知己,那简直是“空谷足音”。
因为知己非常难得,所以你应该特别珍重友情。朋友优待你一分,你应该准备报答十分。此外,朋友有十分力量,你至多请他帮忙一分。这样一来,朋友觉得事情轻而易举,他当然乐意支持你。相反的,假如你用尽他的力量,使他觉得十分厌倦,那么友谊将濒于破裂的地步了。用江湖的俗语来说,这叫做“不识相”,自讨没趣。
学医是个悠长的路程。正科六年,实习一年,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假如一个医生要考得更高的学位,如皇家内科医院会员(M. R. C. P.)或皇家外科医院会员(M. R. C. S.),恐怕还需要三五年工夫。再进一步,假如一个医生被选为院士(Fellow),这又需要一二十年工夫。这种荣誉,是根据他的学术上的成绩,社会上的地位和名望来决定的,而这事情须经全体院士的一致通过,所以显得特别困难。
科学像文学和艺术一样,是没有国界的。你知道,爱因斯坦是个德国籍的犹太人,当他被希特勒驱逐出境后,他却到处受人欢迎。全世界的科学家,甚至仅慕他的大名的外行人,个个崇拜他到五体投地。新青年应该如此,大丈夫也应该如此。
最后请你不要忘记,学医是以服务社会为目的。据马来亚大学的公布,一个医科学生,政府每年须津贴八千元,工科学生五千元,文科学生三千元。医科学生所受的恩惠既然特别多,所以他们对社会的责任也特别重。这一点,你和一般医科同学,应该时常挂在心头,希望以勤学苦练,把自己训练为胜任愉快的医生,这才对得起许多纳税人。
治学的余暇,你不妨游游水,打打乒乓,看看小说,这些事情都能够增加生活的乐趣。只有精力充沛,兴会盎然,这才能够履行长期的奋斗。
你知道,古代的学者,多数都懂得“乐琴书以解忧。”事实上,把工作和休息调剂得很均匀,这更会增加生活的乐趣,而且使工作的效能提高。
专此,顺问
学安!
子云(一九六三年二月二十五日)
后记
南洋的青年,真够热情。当每星期发表一封《海滨寄简》的时候,我经常会收到几封信,和我讨论各种问题。他们的热情,往往会给我以无限的鼓励。这儿特地向各地识和不识的青年,敬致谢忱!
说来真是对不住。虽然我时常收到各地识和不识的青年的信,但是,一百封中我至多仅能奉答两三封,其余的宝贵的信件,恕我不能一一作答。
原因很简单。经过一场大病后,我对于健康不能不注意。我现在才认识到,一个人的时间固然有限,精力尤其有限,稍微不小心,把时间和精力任意分散,漫说大部头的著作无从谈起,连认真研读几部名著也很困难。
为着储蓄我的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我时常喜欢带了几本书,一叠稿纸,孤零零地跑到海滨去做暂时的“隐士”。读读书、写写文、望望云、看看海。在那种气氛下,我多少能够忘怀得失,而忘怀得失的生活,是最值得玩味的生活。
还有一层。年来我没有编辑任何副刊,各地文友如有重要的稿件需要刊登,请径寄《南洋商报》各版的编者就行,幸勿命我转交,免得往返呈递,多了一番手续,甚至还会失落。
由于文字的姻缘,我能够直接间接地认识了许多师友,心里觉得无限的安慰。尤其是使我高兴的,就是从文字之交中,认识了好几位很笃实的青年学者,他们读遍我所发表的文字,署名的和不署名的,而且很精确地辨认我的风格。撇开我个人学问的深浅,文字的优劣不谈,在怀疑和误会成为流行病的时代,光是要找几个“知音”,已经难能可贵。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时常得到许多朋友的鼓励。他们的学问比我高明,经验比我丰富,只因他们的工作太忙,没有闲工夫写信给他们的儿女,所以他们常把《海滨寄简》剪寄给他们的远在天涯海角的宝贝作参考。这种事情倒给我无限的安慰,因为通过文字的姻缘,我有机会多认识许多可爱的青年。
然而我念念不忘妻子罗梅女士的爱护。假如不是她经常注意我的营养,督促我做运动,提醒我不要工作过度,恐怕我的体力早就没法子支持下去了。因此,趁着本书出版的前夕,特地向她致谢!
一九六三年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