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史记》七十篇列传中的第一篇。
文中简要记述了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的事迹,歌颂了他们注重节义的品德,纠正了关于他们死时毫无怨恨的说法。并以许由、务光与之对比,说明伯夷、叔齐名闻后世,与孔子称颂有直接关系。
周武王伐纣是符合历史发展的正义行动。伯夷、叔齐反对武王伐纣和不食周粟的行为是错误的,但文中尖锐地提出了“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的疑问,是对封建统治阶级的天道观的大胆否定,同时还表示了对当时社会现状的不满。
本文以议论为主,以叙事为辅,以含蓄的笔法提出尖锐的问题,纵横议论,气势连贯。
【原文】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载籍:书籍。
六艺:即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
《诗》: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汉代开始尊为经典,称为《诗经》。《书》:《尚书》,上古时代的史料汇编,汉代开始称为《书经》。《诗》、《书》到秦始皇时遭焚毁,有所缺失。
虞:虞舜。
夏:夏禹。《尚书》中的《尧典》、《舜典》记载了尧、舜禅让的传说。
逊:退让。
岳:指四岳,传说是尧、舜时分掌四方部落的四个首领。
牧:指九牧,九州之长。
典:主持。
重器:象征国家权力的宝物,如鼎等。
许由:传说为上古隐士,尧要把天下让给他,他拒不接受,逃隐到颍水以北。
卞随:夏桀时人,相传汤灭夏桀后曾让天下于卞随,卞随不受,投水而死。
务光:夏桀时人,相传汤灭夏桀后曾让天下于务光,务光不受而逃隐。
称:说。
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南。篇中插入的“太史公曰”,是司马迁转述其父司马谈的话。
吴太伯:周朝祖先古公亶父的长子,让位于弟弟季历(周文王姬昌的父亲),自己出走到吴地。
引文见于《论语·公冶长》。
是用:因此。用,通“以”,因。
引文见于《论语·述而》。
轶(yì)诗:指下文的《采薇歌》,不见于《诗三百》中。轶,散失。
孤竹君:孤竹国国君,姓墨胎。孤竹,商时国名,在今河北卢龙。
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当时他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
盍(hé):何不。
木主:木牌位。
纣(zhòu):商代的最后一个帝王,也称帝辛。
爰(yuán):乃。这里是“竟”的意思。
太公:本姓姜,字子牙。又名吕尚,称太公望。辅佐周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封于齐国。
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
薇:野菜,可生食。
神农:神农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于嗟:即“吁嗟”,感叹词。
徂(cú):通“殂”,死。
与:赞助。
仲尼:孔丘的字。
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弟子。孔子认为他是弟子中最好学的一个。
盗跖(zhí):相传为春秋时期反抗贵族统治的领袖,历史上诬为大盗。不辜:无辜,没有罪的人。
恣睢(suī):放肆行凶。
胜(shēng):尽。
子:指孔子。下句引文见于《论语·卫灵公》。
引文见《论语·述而》。
此句见《论语·子罕》。
此句见《论语·卫灵公》。
冯(píng):仗恃,这里有贪求的意思。
这两句是从《易·乾卦》中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脱化来的。
引文见《易·乾卦》。
岩穴之士:隐士。
趋:进取,指成名于世。
舍:舍弃,指湮没无闻。
堙(yīn)灭:或作“湮灭”,埋没。
砥(dǐ):磨刀石。这里用作动词,磨炼的意思。
青云之士:高超的人。这里指孔子。
恶(wū):何。
施(yì):延续。
【译文】
读书人见到的书籍极为广博,还要用六艺去核实材料的可靠性。《诗》、《书》虽有缺失,但关于虞舜、夏禹的记载还是可以看到。尧将要退位时,把天下让给舜。舜和禹在即位以前,四岳、九牧都推荐了他们,让他们担任职务,试行执政,掌管职务几十年,功效已经显示出来了,才正式把天下政权交给他们,出示国家的重器。帝王是最高的权位,传天下是如此的慎重。可是有人说尧曾经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引以为耻,逃走隐居去了。到夏朝时,又有卞随、务光这样的人。这些说法是根据什么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上面原来有许由的坟墓。孔子论述古代圣人、贤人的事迹,如吴太伯、伯夷之类,是很详细的。我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义都很高尚,但在孔子编修的书中,却见不到有关他们的简略记载,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因而怨恨很少。”“目的在于求仁,而得到的正是仁,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对伯夷兄弟互相让位和不食周朝粮食而饿死的意志,深表同情,看到他们遗散的诗,似乎还是有怨意,令人感到诧异。他们的传文中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叔齐继位,到父亲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决定啊!”于是逃离了孤竹国。叔齐也不肯继位,逃走了。国中的人便立了孤竹君的二儿子为国君。这时候,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能很好地奉养老人,说“何不去投奔他呢”!到了那里,西伯已死。周武王用车子载着西伯的牌位,追封西伯为文王,东进讨伐纣王。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缰绳劝说道:“父亲死了不去埋葬,竟然大动干戈,能说是孝吗?身为臣子却要弑杀君主,能说是仁吗?”武王左右的人要杀掉他们,太公吕尚说:“这是有节义的人哪!”把他们搀扶起来,让他们走了。武王平定殷纣之乱以后,天下都归附周朝,而伯夷、叔齐认为这是很可耻的,坚持节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食薇菜为生。等到他们饿得快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词说:“登上那座西山啊,采掘山上的薇菜。用暴虐去代替暴虐啊,还不自知为非。神农、虞舜、夏禹的时代都匆匆过去了,我归向何方呢?哎呀,要死去了啊,命中注定要衰亡了!”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由此看来,是怨恨呢,还是不是呢?
有人说:“上天对人没有偏私,总是赞助善人的。”像伯夷、叔齐可以说是善人呢,还是不是呢?这样仁德纯厚、品行高洁的人竟会饿死!还有,在七十弟子之中,仲尼唯独推举颜渊是最好学的人,但颜回常常遭受贫困之苦,连糟糠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死去了。上天对善人的报施,又怎么样呢?盗跖成天杀害无辜的人,吃人心肝,残暴凶狠,无法无天,聚集党徒几千人,横行天下,竟得以寿终,这又是根据什么样的仁德呢?这是特别彰明较著的事啊。至于到了近代,有的人操行不合规范,专门干犯法纪,但终身享受安乐,财产富厚,一代一代地享用无穷;有的人选好了地方才下脚,到了时候才说话,走路都不敢走小路,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但自身却遭受灾难,像这种情况,是数不胜数的。对此,我感到困惑不解。倘使像前面所说的上天赞助善人,是这样呢,还是不是呢?
孔子说:“主张不同,不必互相磋商。”这意思也是各从自己的志向啊!所以说:“如果富贵可以求得,即使做个拿着鞭子为人开路的人,我也干;如果不可以求得,那就按照我所喜好的去做。”“到了严冬季节,才能知道松柏是最后落叶的。”如果整个社会都是混浊污秽的,那么高洁之士便会显现出来。这或许是因为俗人对富贵是看得那样的重,而高洁之士对富贵却看得这样的轻吧!
“君子所怕的是死后名声不被人们所称道。”贾子说:“贪吝的人为财而死,好义的人为名献身,夸耀权势的人死于争权,普通的百姓贪求生存。”同是具有光芒的,便会互相映照;同属一类的,便会彼此应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兴起而世间万物都会随之兴起。”伯夷、叔齐虽有贤德,而得到了孔子的赞誉则声名越发显著,颜渊虽然专心好学,也是因为附在千里马的尾巴上才能名声显著。居住山林的隐士,或成名于世,或湮没无闻,都在于时运,像这类声名湮灭而不为后世所称道的,实在可悲呀!普通的人要想修养品德,建立声名,不依附于德高望重的人,怎么可能使声名留传到后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