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题解】

这是司马迁给他的朋友任安的信。

任安,字少卿,汉武帝时人。他在任益州刺史时曾给司马迁写信,要司马迁利用在汉武帝身边任职的便利条件(司马迁出狱后,为中书令,是宫廷中的机要宫员)“推贤进士”。司马迁没能及时回信,到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年)十一月,任安获罪当死,司马迁才写了这封回信。

司马迁在这封信里,述说了因李陵事件而蒙受奇耻大辱的始末,倾诉了郁积在内心的痛苦和愤懑,披露了封建最高统治者的专断不公,并说明自己所以隐忍苟活,是为了完成能流传后世的不朽著作。历史上遗留下来有关这位伟大的史学家的资料不多,这封信是了解司马迁思想和为人的少有的第一手史料。

信中感情沉痛悲愤,言辞委婉深沉,文势起伏跌宕而呼应绵密,前人评价这篇文章“慷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忧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实在是我国古代书信体散文中的杰出之作。

【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彫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太史公:汉代史官太史令的通称,这里是司马迁自指。牛马走:像牛马那样被驱使的仆人,这是司马迁自谦的说法。走,这里是“仆”的意思。

曩(nǎng):从前。

务:事。

望:怨恨。

罢驽:疲弱无能的劣马,这里比喻才能庸劣。罢,通“疲”,疲弱。驽(nú),劣马。

顾:只是。

尤:指责。

钟子期:春秋时楚国人,最会欣赏伯牙的琴音。

伯牙:春秋时楚国人,善于弹琴,钟子期最会欣赏他的琴音。钟子期死后,伯牙认为世无知音,便破琴绝弦,从此不再弹琴。

大质:身体。

随和:随侯珠与和氏璧,都是战国时最贵重的宝物。

由夷:许由与伯夷。传说两人都是古代品德高洁的人。

点:通“玷”,污。

会:适逢。

上:当今皇帝,指汉武帝。这是指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年)三月司马迁随从武帝东巡泰山,五月回到长安事。

迫:急。

贱事:谦词,指自己所担负的烦琐事务。

卒卒(cù):匆促。卒,通“猝”。

须臾:片刻。

闲:空暇。

涉:渡过。

旬月:满月。

迫:接近。

季冬:十二月。汉代法律规定,十二月是行刑的时期。

薄:迫近。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南。当时雍筑有祭五帝的坛,汉武帝常到这里来祭祀。据《汉书·武帝纪》载,太始四年冬十二月汉武帝到雍祭祀。

卒(cù)然:突然。

不可为讳:委婉说法,即不可避忌的事,指任安将被处死刑。

左右:指任安。不直称对方,而说奉书于对方左右的人,表示尊敬。

长逝者:死者,指任安。任安这次并没有死,司马迁写这封信后不久,任安就被赦免了。过了两年,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年),任安在北军使者护军任上,因接受了戾太子刘据要他起兵讨江充的命令,而被汉武帝处以死刑。

阙然:指隔了很久。

行(xìng):品行。

极:最高准则。

憯(cǎn):通“惨”。

欲:贪欲。

诟(gòu):耻辱。

宫刑:古代割除男性生殖器官的一种刑法。

卫灵公:卫国国君,前534年至前493年在位。他和夫人同车出游,令太监雍渠坐在旁边,让孔子坐在后面车上。孔子认为这是耻辱,便离开卫国。

商鞅:秦孝公时的政治家,曾协助秦孝公变法。

景监:秦孝公宠幸的太监。

赵良:秦孝公时的贤士,曾劝商鞅引退。

寒心:感到恐惧。

同子:汉文帝时的宦官赵谈,“子”是尊称。司马迁因父亲司马谈与赵谈同名,为避父讳,称他为“同子”。

参(cān)乘:古时乘车陪坐在车子右面的人。

袁丝:袁盎,字丝,汉文帝时的大臣。

宦竖:宦官。宦,宦官。竖,宫廷中供役使的小臣。

绪业:余业,先人未完成的事业。

待罪:即做官,谦词。

辇毂(niǎngǔ)下:指皇帝所在的京城。辇毂,皇帝的车驾。

拾遗补阙:为皇帝拾取遗漏、弥补缺失,即向皇帝进谏以纠正皇帝的过错。

岩穴之士:指隐士。

厕:夹杂。

下大夫:汉代沿用古制,分大夫为上、中、下三等,太史令属下大夫。

外廷:本为皇帝与大臣议事的朝堂,这里指外朝官。汉朝官员分外朝官与中朝官。太史令属外朝官。

末议:微末的意见,谦词。

纲维:指国家的法度。

扫除之隶:谦词,指地位低下的人。

阘茸(tàrǒng):卑贱。

负:怀抱。

乡曲:乡里。

奏:贡献。

薄伎:微薄的才能。

周卫:严密防卫的地方,指宫禁。

知:知遇、了解,这里指交往。

李陵:汉朝名将李广的孙子,汉武帝时的将领。曾率兵与匈奴交战,矢尽援绝,投降匈奴。李陵曾任侍中,与太史令都是能出入宫门的人,所以后面说“俱居门下”。

趋舍:进退。

媒蘖(niè)其短:指把李陵的过失构陷成大罪。媒蘖,酒麯,这里作动词用,酿成的意思。

王庭:匈奴首领单(chán)于居住的地方。

横(hèng)挑:勇猛地挑战。

仰:仰攻。李陵军被围在山谷中,匈奴军居高临下,所以李陵军是仰攻。

旃(zhān)裘:匈奴人用的毛毡、皮裘,这里代指匈奴。旃,通“毡”。

左右贤王:左贤王与右贤王,匈奴君主单于下面的最高官位,各统率一万余骑兵。

沬(huì)血:血流满面。沬,洗脸。

张:举。弮(quān):弩弓。

死敌:为同敌人战斗而死。

惨怆怛(dá)悼:悲哀伤心。

款款:忠实恳切的样子。

士大夫:这里指李陵的部下将领。

绝甘:甘美的东西自己不吃。分少:把仅有的少量的物品分给别人。

彼观:即观彼。

指:意思。

推言:阐述。

睚眦(yázì):瞪眼怒视。

沮:毁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是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的哥哥。征和三年,汉武帝派李广利率军征匈奴,以李陵为辅助。李陵被围,李广利未及时救援。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汉武帝认为他意在诋毁李广利。

理:即大理,掌管刑法的官。

拳拳:忠诚恭谨的样子。

列:陈说。

自赎:汉代法律规定,可以用钱赎罪。

囹圄(língyǔ):监狱。

佴:即“耻”字。

蚕室:刚受过宫刑的人怕风寒,必须住在严密、温暖的屋子里。它像养蚕的房子一样,所以称蚕室。

重(chóng):深深地。

剖符:剖分开的信符。古代的符一分为二,君臣各执一半,上写誓词,以示信守。

丹书:即丹书铁券,在铁券上用硃砂写上誓词。汉初规定,凡受封剖符丹书的有功之臣,后世子孙有罪可以赦免。

文史星历: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文,文献。史,史籍。星,天文。历,历法。

卜:负责占卜的官。

祝:祭祀时负责祭礼的人。

倡优:古代的伶人、乐工等伎艺人,社会地位极低。

所畜:被豢养。

次比:相提并论。

用之所趋异也:死亡的作用不同。用,名词,用处、作用。之,连词,相当于“的”。所趋,趋向的目标。

诎体:指被捆绑。诎,通“屈”。

关:套上。

木索:刑具,木枷和绳索。

箠楚:指用来打犯人的棍棒,箠杖。楚,荆条。

剔毛发:即髡(kūn)刑。剔,通“剃”。

婴金铁:脖子上戴着铁圈,即钳(qiān)刑。婴,缠绕。

传(zhuàn):记载。引文见《礼记·曲礼上》。

槛:关兽的笼子。

阱:捕兽的陷坑。

约:约制。

渐:逐步形成。

鲜(xiān):明,指态度鲜明,即自杀。

榜:鞭打。

徒隶:狱卒。

惕息:胆战心惊。

西伯:即周文王姬昌。

伯:方伯,一方诸侯之长。周文王曾为西方诸侯之长。

羑(yǒu)里:殷纣王囚禁周文王的地方,在今河南汤阴境内。

李斯:秦始皇的丞相。

具五刑:指先后受五种刑罚,即劓(割鼻子)、刖(斩左右趾)、笞杀(打死)、枭首(斩首)、菹(剁成肉酱)。具,具备。

淮阴:汉高祖刘邦的大将淮阴侯韩信。

受械于陈:刘邦打败项羽后,封韩信为楚王。后有人告发韩信谋反,刘邦就以游云梦泽为借口,在陈地乘韩信谒见的时机,把他抓起来。韩信被赦免后,降为淮阴侯。械(xiè),手铐脚镣一类的刑具。

彭越:刘邦的功臣,被封为梁王。后因有人告发他谋反,被夷灭三族。

张敖:刘邦的功臣赵王张耳的儿子、刘邦的女婿。张耳死后,他继嗣为赵王,因谋反罪被捕入狱。

绛侯:刘邦的功臣绛侯周勃。

诸吕:刘邦之妻吕后的亲族。

请室:请罪之室。一说官署名,应作“清室”,皇帝外出时请室令在前清道。请室有特设的监狱。周勃曾因有人诬告谋反,被囚于请室。

魏其:汉景帝时的大将军魏其侯窦婴。

衣(yì):动词,穿。

赭衣:囚犯所穿的赭色衣服。

三木:在头、手、足三处所加的刑具,即枷、手铐和脚镣。

季布: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刘邦用重金购求季布,季布便髡(剃毛发)、钳(颈带铁圈),卖身于当时鲁国的大侠朱家为奴,以避祸。

灌夫:汉景帝时为郎中将,汉武帝时为太仆,因得罪丞相田蚡,被囚居室。

居室:官署名,当时拘讯犯罪贵族的地方。

罔:通“网”,法网。

绳墨:指法律。

引节:等于说死节,为坚持气节而死。

沉溺:陷入。

缧绁(lěixiè):指捆缚囚犯的绳索。缧,大绳子。绁,长绳子。

臧获:古时对奴婢的贱称。

倜傥(tìtǎng):卓越。

演:推演。

《周易》:相传周文王被拘羑里时,推演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书的纲要。

厄:困厄。孔子周游列国,受到围攻、绝粮等困厄,便回到鲁国写作《春秋》。

《春秋》: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体史书。

屈原:战国时期楚国人,我国古代第一个伟大诗人。他忠于楚国,却因别人谗毁,被楚怀王放逐到江南。

《离骚》:屈原所作的抒情长诗。

左丘:左丘明,春秋时期鲁国史官。传说《国语》是他作的。

《国语》:西周末至春秋时期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国别史。

孙子:战国时大军事家孙膑,著有兵法。

膑:挖去膝盖骨。

修列:编成。

不韦:秦始皇的相国吕不韦。秦始皇十年,吕不韦因罪免职,后又奉命迁蜀,在途中自杀。

《吕览》:吕不韦为丞相时,命他的门客著书,书名为《吕氏春秋》,又称《吕览》。《吕览》作于吕不韦迁蜀之前。

韩非:韩国的公子,战国时法家的代表人物,后到秦国,为李斯所陷害,下狱而死。

《说难》、《孤愤》:《韩非子》中的篇名,作于韩非到秦国去之前。

《诗》:《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西周和春秋时期的诗歌三百零五篇。在汉代以前只称为《诗》,到汉代把《诗》奉为经典,才称为《诗经》。

大底:大抵。

稽:考察。

纪:纲纪,这里指道理、规律。

轩辕:即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祖先。

已:通“以”。

责:通“债”。

负:背负。

下:低下,这里指因有罪受刑而带来的坏名声。

直:副词,只不过。

闺阁之臣:指宦官。

通:抒发。

狂惑:指内心的悲愤和矛盾。

剌(là)谬:违背。

曼:美。

要之:总之。

悉:尽。

【译文】

仆人太史公司马迁在少卿面前再拜陈言。前些时候承您屈尊赐信给我,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并担负起向皇帝推荐人才的责任。信中情意诚挚恳切,好像是抱怨我没能遵从您的意见行事,反而听信了世俗之人的话。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平庸无能,也曾听过德高望重的长者遗留下来的风尚。只是我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残废,而又处于可耻的地位,稍有举动就要受到责难,想要对事情有所补益,反而会招致损害,因此独自愁闷而无处诉说。正如谚语所说的:“为谁做呢?又让谁听呢?”钟子期死了,伯牙终生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效力,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去打扮。像我这样身体已经残废的人,即使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可贵,品德如许由、伯夷那样高洁,终究不能引以为荣,恰恰足以被人耻笑而自己受辱罢了。来信本该回复,适逢随从皇帝东巡回来,又忙于烦琐的事务,彼此能相见的日子很少,而我又匆匆忙忙地没有片刻空闲得以详尽地说明我的心意。如今你遭到无法揣测的罪过,过一个月就接近十二月了,我随从皇帝去雍地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转眼之间你就会遭到不幸,这样,我便终生不能抒发心中的愤懑让你有所了解,而死去的人由于得不到回信,他的灵魂是会抱憾无穷的。请允许我大略地说说鄙陋之见。过了很久还没有回信,希望不要见责。

我听说,加强自我修养,是有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行仁德的开端;索取与给予得当,是守道义的标志;如何对待耻辱,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准则。一个士人具备了这五条,才可以在社会上立足,而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灾祸没有比贪图私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使祖先受辱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严重的了。受过宫刑的人,没有人肯和他们相提并论,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由来已久了。当初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孔子感到耻辱,便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通过景监见到秦孝公,赵良便感到寒心;赵谈为皇帝的参乘,袁盎满面怒容。自古以来,人们就对这种人耻于为伍。就是一般人,涉及有关宦官的事,没有不感到羞辱的,何况激昂刚毅而又有志气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能让受过刑罚的人推荐天下的豪杰俊士呢?我靠了父亲的余业,得以在京师任职,已经二十多年了。平日自己常想,对上,未能献出忠心和信诚,也没有策略卓越和才干特殊的声誉,以取得圣明君主的信任;其次,又不能替君主拾遗补阙,招延、推荐贤能之人和隐居之士;在外,不能参与军队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不能逐步积累功劳取得高官厚禄,使宗族、朋友增光得宠。四个方面没有一个方面有成就,我苟且迎合主上的心意,以保持现在的位置,也不会有所建树,从此也可以看出来了。过去我也曾居于下大夫的行列,侍奉朝堂之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不在当时申张国家的法度,为国竭尽智谋,如今形体已残废,成了地位低下的人,处于卑贱者的行列里,竟要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是轻蔑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况且,事情的原委不容易明了。我年轻时怀有高远不可限量的才能,长大成人不能博得乡里的称誉,幸赖主上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使我得以贡献微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认为顶着盆子怎么还能望见天呢,所以我断绝了与宾朋的交往,把家庭私事抛在一边,日夜想着竭尽我微薄的才力,专心致力于本职事务,以期取得主上的信任和宠幸。然而竟然会出现与此全然相反的情况!

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平素并没有很深的关系,各人走各人的路,不曾在一起饮过一杯酒,互相表示殷勤的情谊。但是,我看他的为人,确是个能自守节操的出众人物,他侍奉双亲很孝敬,结交士人讲信用,处理财物能保持廉洁,待人接物都合乎礼义,能分别尊卑长幼,谦让有礼,恭敬节俭,甘居人下,常常想着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献身。他平素所修养的品德,我以为具有国家杰出人才的风度。作为臣子,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去解救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很出众的了!如今行事一有不当,那些贪生怕死、保全自己和家室的臣子,随即夸大他的过失,以图酿成大罪,对此我实在感到非常痛心。况且,李陵率领不到五千名步兵,深入胡地,足迹到达单于的王庭,这就像在虎口边设下诱饵,勇猛地向强大的胡人挑战,向居高临下的为数众多的敌军展开进攻,与单于率领的军队连战十几天,所杀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数目,敌军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胡人的君长都震惊了,便征调了左贤王、右贤王,出动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全国共同围攻他们。李陵军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但是李陵一声号召,疲劳的士卒便无不复起,人人眼里流泪,脸上流血,暗自抽泣,于是拉开空弓,冒着敌人的刀剑,向北争着与敌人决死搏斗。李陵没有全军覆没的时候,有使者来报战况,朝廷的公卿王侯都向主上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奏章报来,主上为此吃饭无味,听政不高兴,大臣们担忧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个人不度量地位的卑贱,看到主上极度悲伤痛心,实在想献出自己诚恳的愚昧见解。我认为李陵对部下能做到有好吃的东西自己不吃,把仅有的少量物品分给别人,因而能得到部下拼死出力,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比他强。李陵虽然失败被俘,看他的心意,是想得到适当的机会立功报效汉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他摧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显示于天下。我要把所想的这些向主上陈说,而没有机会,适逢主上召见询问,我就本着这个意思,论说李陵的功绩,想要以此宽慰主上之心,堵塞那些对李陵怨恨的言辞。我没能完全表达明白,明主不明白我的心意,以为我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开脱,于是把我交给大理寺问罪。我的诚恳的忠心始终没有机会表白,于是被定了诬上的罪名,主上终于同意了法吏的判决。我因为家贫,没有那么多钱财用来赎身;朋友们没有谁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人谁也不替我说句话。我本身不是木石,独自和法官打交道,拘禁在监狱之中,能向谁去诉说呢!这些正是你亲眼看到的,我做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了,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又在蚕室中蒙受耻辱,深为天下人所讥笑。可悲呀!可悲呀!这些事情是不容易对世俗人说明的。

我的先人并没有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只是掌管文献、历史、天文、历法,与卜官、祝官相近似,本是为主上所戏弄,像乐师、优伶那样被豢养,而为世人所看不起的。假使我依法被杀,如同九牛失去一毛,同死去一只蝼蛄、蚂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俗又不把我和为坚持气节而死的人相提并论,只是认为智虑穷尽,罪恶极大,不能自脱,终于被杀而已。为什么呢?平素自己立身于世的职业使人们有这样的看法。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死的作用有所不同。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其次是不因别人的脸色而受辱,其次是不因别人的言辞而受辱,其次是被捆绑而受辱,其次是换上罪人的衣服而受辱,其次是戴刑具、被杖打而受辱,其次是剃毛发、戴铁圈而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截断肢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受辱到了极点!书上记载说:“刑罚不能加到大夫身上。”这是说作为士人不可不勉励自己。猛虎在深山里,足以使百兽震恐,一旦关进陷坑和笼子里,便摇着尾巴向人求食,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况。所以,有这样的士人,在地上画个圈圈做监牢,他也决不进入;削个木头人做狱吏,他也决不同他对答,而是决计在受辱之前便自杀。如今捆绑了手脚,戴上了刑具,暴露肌肤,被杖打、幽禁在牢狱之中。当这时候,见到狱吏就叩头,看见狱卒就吓得不敢喘气。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态。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说自己没有受辱,不过是厚着脸皮而已,怎么还值得尊重呢!况且,西伯是一方诸侯之长,而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身受五种刑罚;淮阴侯本是王,却在陈地戴上了刑具;彭越、张敖都是面向南方、称孤道寡的王,却被捕入狱抵罪;绛侯灭掉诸吕,权势超过春秋五霸,却被囚禁在请室之中;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剃去头发、戴上项圈自卖给朱家做奴隶;灌夫在居室之中受辱。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至犯罪落入法网,却不能自尽,而被囚禁在监狱之中。古今一样,哪里有不受屈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怯强弱都是形势所造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之前自尽,因而逐渐受挫而颓唐,到了身受杖打的时候,才想为守气节而死,这不也太晚了吗!古人不轻易对大夫施刑的原因,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按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恶死、顾念父母妻子的,至于为义理所激发的人不是这样,他们是有不得已之处。如今我不幸父母早逝,没有兄弟亲人,独自一人孤立世上,你看我对妻子怎么样呢!而且勇敢的人不一定为节义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节义,在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活下来,也很懂得舍生就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陷入囚禁而受污辱呢?而且奴仆婢妾尚且能够自杀,何况我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不是更该一死吗?我所以暗自忍耐着苟活下来,幽禁在污秽的监狱中而甘愿忍受,是因为我怨恨心中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如果在耻辱中离开人世,我的文章著述便不能表明于后世。

古时候富足尊贵而声名磨灭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述,唯有卓越特出的人能受到后人的称道。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厄而著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写出《国语》;孙子被截去双足,而兵法得以编写出来;吕不韦迁居蜀地,《吕览》流传于后世;韩非在秦国被捕下狱,写出了《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他们内心的愤懑而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心意有抑郁闷结之处,理想不得实现,所以才追述过去的事,而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就像左丘明双目失明,孙子截去双足,再也不能被重用了,于是退隐著书,以此抒发内心的愤懑,期望文章能流传后世,使自己的心意得以表白。近年来,我不自量力,运用拙劣的文辞,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大略地考订其事实,综合起来,说明事实的本末,考察其成功、失败、兴起、衰亡的规律,上从黄帝算起,下至于今,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用来弄清天象和人事的关系,通晓从古到今的变化,而成为一家之言。草创未成,遭逢这起灾祸。我痛惜全书没有完成,因此,受极残酷的刑罚而没有怨恨的表示。如果我真能著成这部书,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播于大都邑里能了解我的人,那么,我就还了受屈辱的债,即使受刑被杀一万次,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然而这些只可以向有智慧的人去说,难于对世俗的人去讲。

而且,背负着因罪受刑的坏名声,在社会上不容易居处;处于低下卑贱地位的人常常受到诽谤、非难。我因说话而遭逢这场灾祸,深为乡里所耻笑。因为玷污辱没了祖上,我又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即使延续到百世,耻辱仍会越来越深。因此,痛苦之情在肠中整天转来转去,平日在家往往恍惚迷离,若有所失,出门常常不知要到何处去。每当念及这桩耻辱,未尝不汗流浃背、沾湿衣服。我仅是一个宦官,岂能自我引退隐居山中呢?所以,暂且随世俗而浮沉、与时势相俯仰地活下去,以抒发自己内心的郁结。如今少卿竟教我推贤进士,恐怕和我个人的想法相违背吧?现在即使我想用推贤进士的行动、用美好的言辞来自我粉饰,也没有用,不会取得世俗的信任,恰恰足以得到耻辱而已。总之,人死了之后是非才能有定论。这封信不能详尽地表达我的心意,只是大略地陈说我的鄙陋之见。谨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