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文
【题解】
杨恽(?—前54年),字子幼,西汉华阴(今属陕西)人,是丞相杨敞的儿子,司马迁的外孙。宣帝时为郎,素有才干,好结交豪杰、儒生,在朝廷上很有名望。因告发霍光子孙谋反,封平通侯,升中郎将,官至光禄勋(郎中令)。恽为人廉洁公平,但好揭发别人的阴私,因此,遭受同僚的怨恨。后来,宣帝近臣太仆戴长乐上书告他平时语言不敬,遂免为庶人。后又因发生日蚀,有人上书说是由于杨恽骄奢不悔过所致,宣帝便将他逮捕入狱,并搜出他写给孙会宗的信,于是判定大逆不道的罪名,腰斩。其妻子被流放到酒泉(今属甘肃),同杨恽友好的官吏,包括孙会宗一律罢官。
本文作者胸怀不平,嬉笑怒骂,发为文章,表现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反映出敢于向权贵挑战的性格。历来论者以为有其外祖父《报任安书》的风格。
【原文】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私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安定:郡名,治所在高平(今宁夏固原)。
西河:郡名,治所在平定(今内蒙古东胜县境)。
孙会宗:安定太守,西河人。
底:通“抵”,达到。
各言尔志:各自说说你们的志向。这是孔丘对他的弟子讲的话,原话是:“盍各言尔志?”
朱轮:用丹漆涂车毂(gǔ)的车子。汉制,公卿列侯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乘朱轮。
列卿:汉代中央政府主管各个官署的长官。
通侯:也称列侯或彻侯。汉代刘姓子孙封侯的称“诸侯”,异姓功臣封侯的称“通侯”。
从官:皇帝的侍从官。杨恽曾任光禄勋,管辖所有的侍从官,并负责监察弹劾群臣,所以说“总领从官”。
北阙:古代宫殿北面的门楼。臣子都在这里上书奏事。犯罪的臣子也拘禁在这里听候处罚。
说:通“悦”。
终:死亡。给长辈安排丧事,称送终。这里指为国君和父亲服丧。按古制,臣子为君父服丧三年。三年后,起居和行动就不再受丧服的限制。所以下文说“有时而既”。
伏腊:泛指一般节日。伏,夏至后第三个庚日叫初伏,古代伏祭在这一天,是个大节日。腊,也是一个祭日,汉代在冬至后第三个戌日。
炰(páo):裹起来烧。
拊缶(fǔfǒu):拍打着缶。缶是一种瓦制乐器。
董生:指董仲舒。是汉景帝时的大儒。引文出自董仲舒的《对贤良策》三,文字略有不同。
西河:郡名。战国时魏国的领土,辖境在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汉代的西河郡,即孙会宗出生的地方,和魏国的西河本不是一个地方。杨恽这样说,是为了讽刺孙会宗。
文侯:即魏文侯,前445年至前396年在位。当时认为是贤君。
段干木、田子方:两人都是魏文侯的老师,当时的贤人。
昆戎:殷和西周时代在中国西部的一个部族。
旃(zhān):语气词,之焉的合音。
【译文】
杨恽已经失去了爵位,在家里住着。治理田产,兴建住宅,经营家财,自取娱乐。过了一年多,他的朋友安定太守、西河人孙会宗,一位有知识和谋略的士人,给杨恽一封信,加以劝诫。他认为大臣免职之后,应当惶恐地闭门思过,表示可怜的心情;不应当治理产业,结交宾客,博取别人的称赞。杨恽是丞相的儿子,年轻时在朝廷上就很有名声,因为一时胡涂,说话不慎而被罢黜,心里很不服气。他复孙会宗的信说:
“我才智粗陋,行为卑劣,文采和品质都没有取得成就,幸而依靠先人的余荫,得以充当皇上的侍卫。由于遇到事变,获得了爵位;但这究竟不是我所能胜任的,终于遭到了大祸。您哀怜我愚昧无知,赐给我书信,教育和纠正我做得不够的地方,情意诚恳深厚。但我遗憾的是您不肯仔细推究事情的原委,而轻易地相信世俗对我的诽谤。现在我说出自己鄙俗粗陋的见解,好像是违拗您的旨意而文过饰非;沉默着不说话呢,又恐怕违背孔子‘各言尔志’的意义,所以才敢约略地陈述愚见,希望您明察。
“我家正当兴盛的时候,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我自己官位在列卿,爵位是通侯,总管侍从官员,参与政事。在这个时候,既不能有所建树,有所阐明,来宣扬恩德教化,又不能跟同事们齐心协力辅佐朝廷,来弥补考虑不周的地方,因此,受到窃据高位、白吃闲饭的责备,已经很久了。因为贪图俸禄和权势,不能自行引退,于是遭到变故,意外地受到诬陷,自身拘禁在北阙,妻子儿女都关在牢狱里。当这个时候,自以为受杀戮也不足以抵塞罪责,怎能料想到会保住头颅,又能供奉祖宗的坟墓呢?恭敬地想想圣明君主的恩德,那是没法计量的。君子沉湎在‘道’里面,快乐得忘记了忧愁;小人保全住了身躯,就高兴得忘记了罪过。我暗自思量,自己的过失已经很大,行为已经有了欠缺,只好做个农夫一直到老死了。于是亲自率领妻子儿女尽力种田植桑,灌溉田园,治理产业,来供给官府的赋税。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件事又遭到议论讥笑。
“按照人情所不能禁止的事,圣人也不禁止。所以最尊贵的国君和最亲近的父亲,送终之后,居丧的时间也是有个终结的。我获罪已经三年了。农家耕作非常辛苦,逢年过节,烹羊烧羔,喝一斗酒,自我慰劳。我的老家本在秦地,我能唱秦地的歌曲,妻子是赵地的女子,善于弹瑟,奴婢中还有几个能唱歌。唱酒之后,耳朵发热,仰首望天,手拍陶缶,乌乌地唱起来。唱的那首诗是:‘种田种在南山坡,长满荒草不去管,豆子种了一百亩,掉下豆粒成豆秆。人生不过为行乐,富贵等到哪一天?’这天,高兴地抖动着衣服,上上下下挥舞着袖子,跺着脚跳起舞来,确实是欢乐过度,没有节制,不知道这样做是不许可的!我幸而还有一点余下的俸禄,才能买贱卖贵,追求十分之一的利润。这种商贩奴仆之事,招致污辱的地方,恽亲自去做。人处于品德低下的境地,便成了众人毁谤的集中的对象,想起来真使人不寒而栗。即使是很了解我的人,也随着这种风传而信以为真,还会有什么称赞的话呢?董先生不是说过吗:‘明明追求仁义,还常常担心不能教化百姓,这是卿大夫的想法;明明追求钱财,还担心穷困贫乏,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走的道路不同,是不能在一起商量事情的。现在您怎么能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要求我呢?
“想那西河郡原是魏国的土地,是魏文侯设置的。有贤人段干木、田子方流传下来的风尚,人们高尚有节操,懂得取舍的道理。近来,您离开老家,到达安定郡。安定高山深谷之间,是昆戎族的旧地,他们的子弟贪婪卑鄙,难道是习俗改变了人吗?到了今天才看出您的志向了!正当强大的汉朝隆盛的时候,希望你勉力供职,不必多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