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

【题解】

杜牧(803年—853年),字牧之,唐代京兆万年(今陕西长安)人。出身于官僚士族家庭,二十六岁中进士,官至中书舍人。

杜牧生活在晚唐多事之秋,朝廷内外矛盾重重,唐王朝已经走上了衰亡的道路。杜牧站在维护唐王朝统治阶级的立场上,研究时政,总结历史,企图恢复盛唐时期的繁荣局面。在文学上,杜牧提倡文以致用,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擅长写诗歌、散文,诗歌创作有很高的成就,因此被称为“小杜”以别于杜甫

唐代晚期的帝王大修宫室,骄奢淫逸。杜牧因此作《阿房宫赋》,假借秦事以讽刺当朝,告诫当世的统治者,只贪图享乐,剥削过度,就会重蹈秦朝的覆辙。

这篇赋以铺叙、夸张的手法描写了阿房宫的华丽建筑,以丰富的想象、新颖的比喻、瑰丽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宏伟画卷。其中,有对景物的刻画,有对人物的特写,虚实结合,华而不浮,寓意深刻。同时,文章还充满抑扬顿挫的音乐美,使人读后,更觉回肠荡气,具有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

【原文】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六王:指燕、赵、韩、魏、齐、楚六国君主。

毕:完毕。这里指六王统治的结束。

兀(wù):山顶平秃。这里指山上的树木被砍光了。

阿房宫:遗址在今西安市西阿房村。

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南。

咸阳: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二川:指渭川和樊川。

溶溶:河水流动的样子。

檐牙:指房檐的滴水瓦排列着和牙齿一样。

囷囷(qūn)焉:曲折回旋的样子。

复道:楼阁之间架木构成的通道。

霁(jì):雨后初晴。

妃(fēi):指皇帝的妾、太子王侯的妻。

嫔(pín)、嫱(qiáng):都是宫廷里的女官。这里指宫妃。

媵(yìng):陪嫁的人。这里指宫女。

辇:帝王和皇后所乘的车,这里作动词用。

鬟(huán):古代妇女梳的环形发结。

椒兰:都是香料。

缦立:久久地站立。缦,通“慢”。

幸:古代指天子车驾到达某地。

铛(chēng):一种平底浅锅。

逦迤(lǐyǐ):连续不断的样子。

锱铢(zīzhū):古代重量单位,六铢为一锱,一铢略等于后来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用来比喻轻微。

磷磷(lín):这里是形容显露的样子。

庾(yǔ):露天的谷仓。

呕哑(ōuyā):形容杂乱的乐器声。

函谷:指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

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前一个“后人”指唐代以后的人;后一个“后人”,指唐代统治者。

【译文】

六国覆亡,天下统一。蜀中山林砍伐一空,阿房宫得以建成。它覆盖了三百多里的地面,遮蔽了天空和太阳。从骊山开始向北构筑,再往西折,直达咸阳。渭川、樊川的水缓缓流动,一直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游廊如绸带回绕,飞檐像鸟嘴仰啄。楼阁各依地势,参差环抱,房心钩连,檐牙如飞龙斗角。盘盘绕绕,曲折回旋,像蜂房那样密集,如水涡那样套连,高高耸立,不知有几千万座。没有云彩哪里会有游龙?原来是长桥横卧在水波上!没有雨后斜阳,怎么会有彩虹?原来是沟通楼阁的复道架设在高空!高高低低,幽冥迷离,辨不出南北西东。台上歌声温柔,使人感到春天一样的和煦,殿中舞袖低昂,使人感到风雨交加的一片寒意。在一天之内,一座宫殿里,气候的变化竟是这样的不同。

六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离开了故国的楼阁、宫殿,乘车来到秦国。他们早上唱歌,晚上弹琴,成了秦国的宫人。明星闪烁,是他们打开了梳妆的明镜;绿云纷扰,是他们早晨在梳理发鬟。渭水上泛起一层油腻,是他们泼下的洗脸水;烟雾到处弥漫,是他们在焚烧椒兰。雷霆般的响声骤然而起,是宫车从这里经过;车轮声渐远渐弱,不知它去向何方。每一个宫人都尽量显示自己的妩媚娇妍,久久地伫立着遥望远方,盼望皇帝的到来。其中有的三十六年始终不曾与始皇见面。燕赵收藏的奇珍、韩魏经营的宝物、齐楚保存的重器,都是多少代、多少年从它们国家的人民手中抢夺来的,堆积得像山一般。一旦国破家亡,都远到这里来。在这里视鼎如铛,视玉如石,把金子当土块,拿珍珠做瓦片,四处抛弃,秦人见了,也不觉得可惜。

唉!一个人的心,也就是千万人的心!秦始皇喜欢奢侈,百姓也眷念着自己的家。为什么掠夺时连一点点也不放过,使用起来却把它当成泥沙呢?使得负荷大梁的柱子,比在地里耕田的农夫还要多;架在屋梁上的椽子,比织机上的织女还要多;一个个显露的钉头,比粮仓里的谷粒还要多;参差不齐的瓦缝,比人们身上穿的丝缕还要多;直的栏杆、横的门槛,比九州的城郭还要多;呕哑的管弦声,比市上人们的言语还要嘈杂。使天下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秦始皇这个独夫的心却日益骄横顽固。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刘邦一举攻占函谷关,楚霸王项羽的一把大火,可惜那阿房宫变成了一片焦土!

唉!灭掉六国的,是六国本身,而不是秦国;灭掉秦国的,也是秦国本身,而不是天下的人!唉!假使六国君主能爱抚他们自己的百姓,就足以抵挡秦国了;秦始皇如果也能爱抚六国的百姓,那么就可以传到三世,以至万世,世世为君主,谁又能灭亡秦国呢?秦始皇没有顾得上哀怜自己,却使后代的人哀怜他;后代的人哀怜他而不以他为借鉴,那就会使后代的人再来哀怜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