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争”是直言规劝的意思,这个意义的“争”字后来写作“诤”,《争臣论》即是《诤臣论》。它论述怎样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谏议大夫。
素有贤名的隐士阳城,应诏任谏议大夫。五年来,他依然是超然物外,“未尝一言及于政”。韩愈认为,身为谏官却不问政事得失,这是放弃职守的行为,不能算是道德高尚。于是写了这篇文章加以指责。尽管韩愈发这番议论的出发点是为了巩固封建政权,但他所主张的“在其位则谋其政”的原则,在今天仍有一定的认识作用。
文章采用问答的形式,层层设问,又逐一回答,步步深入地阐发作者自己的观点,驳斥对方的辩解。首尾贯通,前后呼应,气势十分凌厉。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而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又,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谏议大夫:官名,掌侍从规谏,唐时隶属门下省。阳城:人名,字亢宗,定州北平(治所在今河北完县东南)人,曾隐居中条山(今山西西南部),后徙居陕州夏县(今山西运城东北),有贤德之名。唐德宗时召为谏议大夫。
行古人之道:指隐居山野,不慕利禄功名。
晋:古国名。所辖区域包括今山西大部、河北西南部、河南北部和陕西一角。阳城曾隐居过的中条山、陕州夏县,都在古晋国的边境地区。鄙:边境地区。
薰:薰陶,影响。
几:接近。
《易》:《周易》,周代卜筮吉凶的书,传说是周文王所作,内分六十四卦,下文的“蛊”、“蹇”都是其中的卦名。恒其德贞:连同下句“夫子凶”都是《易》上的话。《易·恒》“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意思是说,长久地保持一种道德节操,不能通时达变,这是妇人的美德,而对男子来说,则是不可取的。
恶(wū):哪里。
上九:《周易》每卦有六条爻辞,“上九”和下文的“六二”都是爻的名称。
王臣蹇蹇(jiǎn),匪躬之故:臣子能不避艰,难辅助国君,是由于他能不顾自身的缘故。蹇蹇,尽忠的样子。匪,通“非”。躬,自身。
蹈:践、踩。引申为遵循。
冒进:指贪求仕进。
旷官:放弃职守。
刺:指责。
则:效法。
尤:弊病。
不终无:等于说终将会有。
加:重用的意思。
忽焉:不经意的样子。
下大夫:唐制,谏议大夫秩为正五品,年俸二百石,秩品约相当于古代下大夫(列国之卿)。
吾闻之:下面引的话,出自《孟子·公孙丑下》。
古之人有云:下面的话直至“必曰牛羊遂而已”是韩愈从《孟子·万章下》摘引的,文字稍有改动。
抱关:守关门。
击柝(tuò):打更。柝,打更用的梆子。
委吏:古代掌管粮仓的小官。
乘(shèng)田:古官名。春秋时鲁国主管畜牧的小官。
会计:管理财、物及出纳事务。
当(dàng):合宜。
遂(suì):成功、顺利。引申为长成。
章章:显明的样子。
讪(shàn):讥笑。
招(qiáo):举,这里是揭露的意思。
《书》:即《尚书》。儒家经典之一。相传由孔子删改编成,书中保存了一些上古历史文献和追述古代史事的资料。下面一段话出自《尚书·周书·君陈》。
谟(mó):计谋。
猷(yóu):谋划、谋略。
后:天子。
滋:更。
布衣:指平民身份的人,旧时也称没有做官的读书人。
隐于蓬蒿之下:指隐居。
行谊:品行和道义。谊,通“义”。
擢(zhuó):指提拔。
僭赏:不适当的奖赏。
从谏如流:非常乐于接受别人的劝诫。如流,像流水一样畅快迅速。
岩穴之士:泛指隐居不仕的人。
束带结发:整束衣带,盘结头发。表示庄重。
阙:原是天子宫门外两边的高台,后亦指宫殿。
伸:通“申”,陈述。
熙(xī):明、显。
鸿号:伟大的名声。
君人者:做君主者。君,这里作动词。
启:开,促成。
闵(mǐn):通“悯”。
乂(yì):治理。
孜孜矻矻(kū):勤奋不懈的样子。
禹:传说中上古时代的部落联盟领袖。据说他曾奉舜之命治理洪水,十三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
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出自班固《答宾戏》。意思是说,孔子回家,连席子都没坐暖和便走了;墨子回来,连烟囱都没烧黑,又离开了家。形容他们专心于自己的事业。突,烟囱。黔,黑色。
二圣一贤:儒家尊禹和孔子为圣人,而认为墨子只能算贤人。
佚:通“逸”。
君子不欲加诸人:语出《论语·公冶长》。加诸人,凌驾于人之上。
恶讦(jié)以为直者:语出《论语·阳货》。讦,攻击或揭发别人的短处。
尽言:说话无保留。
国武子:名佐,春秋时齐国国卿。因为直言斥责庆尅与齐灵公母孟子私通事,被齐灵公所杀。
《传》:这里指《国语》。因《国语》又称《春秋外传》。下面的话出自《国语·周语下》。
【译文】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了吧?他学问渊深,见识广博,却不想出名。效法古人的行为,隐居在晋国的边境,那里的百姓被他的道德所感化,因而品行善良的有近千人。大臣听说后便荐举了他,天子任用他为谏议大夫。大家都认为很荣耀,阳子却没有高兴的表现。他任职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德行还是和隐居时一样,他哪里会因为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呢!
我回答说:这正是《周易》所说的,长久地保持一种德操,不知变通,对男子说来是危险的。这哪里算得上是有道德的人呢?《周易·蛊》“上九”爻辞说:“不侍奉王侯,力求使自己的行为高尚。”而《蹇》卦的“六二”爻辞则说:“臣子能不避危难去扶助国君,是由于不顾自身的缘故。”这也就是因为所处的时代和境遇不同,所奉行的道德也就不一样了。如果处在《蛊》卦“上九”爻辞所说的没被录用的境地,却履行奋不顾身的节操;而处在《蹇》卦“六二”爻辞所说的做臣的地位,却把不侍奉天子诸侯的心志当作高尚的话,那么贪求仕禄的祸害就会产生,对于官吏失职的指责也会纷纷而起。这样的心志不可效法,而他的过失最终也是免除不了的。现在阳子担任官职,不算不久了;对国家朝政得失的了解,不算不熟悉了;天子对待他,不能不算重用了,然而阳子却从没有一句话涉及朝政。他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人旁观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漫不经心,无动于衷。问他的官职,则是谏议大夫;问他的爵禄,则是相当于下大夫的品秩;问他朝政的情况,却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人,难道就是如此吗?况且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称职就应该辞职;负责进谏的人,不能提出规劝意见的也应该离去。”现在阳子自认为提出过规劝意见了吗?能够提出规劝意见而不提,不提出规劝意见又不离职,都是不对的。阳子难道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本不是因为家贫,但也有因为家境贫穷的。说的就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人。这样的人应该辞去高位而担任贱职,放弃富裕的生活而安居贫寒的生活,做像守门巡夜之类的差使就差不多了。孔子曾做过管仓库的小官,还当过管牛羊的小官,却也不敢放弃职守,说一定要使事务不出差错,使牛羊长得肥壮才行。像阳子这样的爵秩和俸禄,不算低下和贫苦,这是很明显的,却是这样行事,难道可以吗?
有人说:不对,不是这样的。那阳子是厌恶讥讽君上,厌恶作为臣子却揭露君主的过错,并以此换取名声的人。所以虽然规谏并且评议政事得失,却不让别人知道。《尚书》说:“你有好主意好计谋,就进去告诉你的君主,你于是在外边附和说:‘这些计谋,都属于我们君主的美德。’”阳子的用意,也是这样的。
我回答说:如果阳子的用心果真如此,这就更是所谓的糊涂认识了。入朝则规劝君主,出来不让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们的事,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阳子,本是平民,隐居在草莽之中。主上赞赏他的品行,提拔他到这个职位上。官职既然以“谏议”为名,实在应该有相称的行动,来履行自己的职责,让天下之人、子孙后代,知道朝廷上有直言敢谏的臣子,天子有不随便奖赏、从谏如流的美德。这样一来,隐居的人听说以后,就会很羡慕,整整衣带,盘结头发,来到宫阙阐述自己的意见。从而使我们君主德同尧舜,崇高的名声流传千古。至于《尚书》所说的则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况且照阳子的用心,将使做君主的人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吗?这是开了为君主文过饰非的弊端。
有人说:阳子不想出名却出了名,不希望被录用却被君主任用了,不得已做了官,保持自己的德行不变,为什么您却这样苛刻地非难他呢?
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由于追求名望而被录用的。他们忧虑当时世道不平,人民的事业没得到治理,有了道德学问,不敢用来独善其身,而一定要用来拯救天下,勤奋不懈,死而后已。所以大禹治水,经过家门却不进去,孔子回到家中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墨子连烟囱也没等烧黑,就出门奔波了。那二位圣人一位贤人,难道自己不知道闲暇安逸是快乐的事吗?实在是敬畏天命并且悲悯人民穷困的缘故啊。上天把道德、聪明和才干授给人,哪里只是让他个人生活宽裕就算了,实在是希望用来弥补众人在这些方面的不足啊!耳目对于人的身体来说,耳朵管听而眼睛管看;耳朵能辨明是非,眼睛能识别安危,这样身体也就能平安了。圣贤,相当于世人的耳目;世人,就相当于圣贤的身体。再说阳子要不是贤人,就应该服从贤人来侍奉君主,如果确有贤德,那么本来就应该敬畏天命而悲悯人们的穷困,怎么能贪图个人的闲适安逸呢?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凌驾在别人头上,并且厌恶把揭发别人的短处当作鲠直。像您的这番议论,直率倒是直率,只恐怕是有损于自己的道德修养,而且浪费了口舌吧?喜欢直言不讳地揭露别人的过失,这正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您大概也听说了吧?
我说:君子做了官,就要准备以身殉职;没有做官,就应该考虑著书立说来阐明道理。我就是为了阐明道理,并不是自认为鲠直而想指责他人的。何况国武子是因为没有遇到有道德的人,在昏乱腐败的国家讲话常常不留余地,因而被杀。《国语》说:“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接受直截了当的批评。”是说他听到批评以后能注意改正。你告诉我说,“阳子算得上是有道德的人”,现在看来虽然还没达到,难道阳子将来就不能做个道德完善的人吗?